有病

我在宮中殺了四年的豬,凡斧所劈,皆無活口。
每殺一頭豬,就唸一聲佛。
我嫺熟的殺豬技巧受到皇子賞識,被他收爲心腹。
我做奪命屠刀,他做揮刀屠夫。
殺人砍頭,阿彌陀佛;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1-
世上人人都有病。
天下疫病橫行,但放眼望去,沒有人的病能重過晏帝。
晏帝頑疾纏身,他的藥引是處子的腦仁。
君上有言:美食不如美器。而盛放腦仁的頭顱,就是儲食的容器。
杏眼、瓊鼻、櫻脣、雪肌,人美,便是器美。
紫金檀桌上挖了個與腦顱大小契合的洞。宮人命美人爬到桌下,將頭伸出桌洞。
桌洞的尺寸,恰好能卡住美人的小半個腦袋。
嬤嬤以斧劈下,藥童以鉗撬開,晏帝步出屏風,手執玉箸,享用這道佳餚。
民如羔羊,如此遭人宰割,竟也只會一聲不吭。
她的人生結束了,盛筵沒有結束。我同許多被賣入晏宮的處子一樣,跪於殿內,等候發落。
輪到我鑽桌洞的時候,出了點差錯。我說錯話了。
晏帝臥於屏風後,我看不清他。只看見在階下手捧火鉗的少年,稚氣未脫,玉質金相,好似觀音座下仙童。他的眉心有一點紅,那是顆極小的硃砂痣。
金鑾殿富麗堂皇,和我四處漏風的家不一樣。我忙着左顧右盼,快樂地大叫:「好暖和啊!」
這句感慨讓晏帝懷疑我的腦仁不宜入口,便命人將我丟出了殿外。

-2-
專砍人頭的嬤嬤領我進了偏院。
我便同她搭話:「看來我不用被你砍頭了,我真高興。」
而她語重心長:「孩子,你白高興了。」
不傻是死,真傻也死,裝傻更要死,不論我是哪種,晏帝都要我死。
嬤嬤掄起鐵斧,嚇得我吱哇大叫,滿院亂跑。
兩隻布鞋被我甩脫,一顆渾圓的金豆滾落,嬤嬤拾起了它,細細打量。
「你喜歡它?」我小聲說,「我送給你,你別砍我。」
嬤嬤當真沒有砍我。晏宮常有投井的宮人,嬤嬤撈了具女屍去交差,把我塞進了膳房。
她叮囑我,沒事別瞎開口說話,若不想死,就扮個啞巴。
嬤嬤殺生無數,但一心向佛。她相信因果循環,善惡有報,故在砍人之餘,不忘抄經焚香。
她手把手教我如何殺豬。十三歲,我在膳房殺得一手好豬。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剛殺完豬,滿身是血的我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3-
嬤嬤年紀不小了,掄斧的力氣越來越小。
入冬,她的膝蓋會疼。我把手搓熱了替她捂着。有天夜裏,她長吁短嘆:
「這當父母的忒不是個東西,把你這麼個好孩子賣進宮裏。」
話頭拋出,卻遲遲沒得到回應。嬤嬤說我沒有禮貌,我委屈地嚷嚷:「是你叫我扮啞巴的。」
嬤嬤很尷尬,於是顧左右而言他,順勢問起了我的身世。
我叫觀棋,我沒有爹。在十二歲那年,娘染病去世,我只身一人,去晏都投奔舅舅。
我娘說過,舅舅貧苦時受她接濟,這廂我家有難,他不會不幫。
我抵達晏都時,舅舅一家熱情相迎。飯食豐盛,我飢腸轆轆,但強忍着沒有動筷。
我娘還說過,寄人籬下要講禮貌,主人沒動筷,我也不能動。
我在舅舅家住了三個月。舅母漂亮又溫柔,待我極好。有天夜裏,她要我幫她穿針。
我抿了抿線頭,失去知覺,再睜眼時,就已經跪在大殿中了。
「啐!倆不要臉的畜生!」嬤嬤拉住我的手,「記住,越漂亮的人越會騙人。」
我說,那我只信嬤嬤。嬤嬤說,不會說話,你就少說點話。

-4-
春蛙秋蟬,寒來暑往。有天嬤嬤去了大殿,卻沒再回來。
無頭的屍體被搬出大殿。聽說晏帝喫膩少女的腦仁,就試了試老嫗的滋味。
嬤嬤的貼身太監蘇公公整理了她的遺物,發現了她寫下的信。
我看不懂字,交由蘇公公讀。蘇公公讀:「待我死後,錢財悉歸蘇進寶所有。」
蘇公公把嬤嬤的幾袋金豆全帶走了,只留下一樣東西,那把斧頭。
我掄起這把鐵斧,在膳房四處奔波,砍完豬就去佛前懺悔,心中默唸阿彌陀佛。
佛念久了,我開始想念嬤嬤。人死都要立碑,我也想給她立塊碑。
我把膳房補窗的木板拆了下來,把它埋在晏宮的密林中,就把它當作嬤嬤的碑位。
無人看管的時候,我會用食盒裝點泔水,擺在嬤嬤碑前的破碗裏。
泔水失竊,膳房的夥計覺得非常奇怪。這得是個多不挑食的賊,連泔水都不放過。
我也覺得非常奇怪。爲何被我用來祭拜的泔水,會在翌日不翼而飛。

-5-
直到十五歲的某夜,我照例拎着食盒去密林祭拜,卻撞見在碑前狼吞虎嚥的少年。
月色森森,照亮他輪廓精緻的眉眼。他的眉心有顆勾人的硃砂痣。
嬤嬤從前教過我,如何辨明宮中各位主子的身份。她告訴我,十三皇子是最好認的。
十三皇子名爲晏慈,慈悲的慈。他的眉間有一小粒血紅的硃砂痣。
晏慈的生母曾是冠寵六宮的燕貴妃。奈何她恃寵而驕,毒殺太子晏清的母親靖皇后。
晏帝龍顏大怒,把燕妃貶爲燕奴,罰她在浣衣局勞作,不發月俸。
晏慈被撤去皇子的待遇,不能唸書,只能做侍奉晏帝的藥童,領少得可憐的月銀。
晏帝的藥引是處子的腦仁。而藥童做的事,就是撬開處子的腦殼。
嬤嬤說,四百七十二個。我說,什麼?嬤嬤說,我總共砍下過這麼多美人的腦袋。
我掰指頭數數,原來十三皇子晏慈,總共撬開過這麼多美人的腦殼。
幸運的是,我認出了十三皇子晏慈。不幸的是,我認出他的時候,他纔剛殺完人。
蘇公公的腦殼被粗暴地撬開,身下還淌着半灘尿,滑稽非常。
我有點想笑,又覺得不太禮貌,只好邊咧嘴邊懺悔: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6-
月黑風高,殺人放火。我卻在此,巧笑倩兮。
「你不跑麼?」晏慈略帶狐疑,「你這個年紀的女孩見了我,只會慘叫連連。」
我的手語已經打得很熟練了,我比劃道:「我是啞巴呀。」
「可憐。」晏慈冰涼的手蛇一般攀上我脖頸:「下輩子投胎,可要選個好人家。」
他的手掌兀然收緊,窒息使我胡亂撲騰,一腳踹翻了食盒。
冒着酸氣的泔水淌了出來,臭不可聞。晏慈遲疑片刻,鬆開了扼着我咽喉的手。
「這些喫食是你放的,爲何不說?」他皺眉,「你好像不太聰明?」
嬤嬤常說大智若愚。既然大智若愚,那便愚若大智。其實不聰明,也是一種聰明。
我點點頭,偷瞄他臉色,壯着膽子爬到屍體旁,脫下了蘇公公的鞋襪。
幾顆圓嘟嘟的金豆從蘇公公的鞋裏滾了出來。我忙不迭地拾起它們,殷切地捧給晏慈。
晏慈捻着那幾顆金豆,嗤嗤發笑:「小啞巴,你在膳房都做些什麼?」
他能從我的比劃裏看出我是啞巴,卻看不懂我的手語。我比劃半天,他才勉強猜中意思。
「殺豬?」晏慈纔看見我背在身後的鐵斧,虛心求教,「怎麼殺?」

-7-
向晏慈展示拿手絕活這年,我十五,他十七。
蘇公公是豬,我是屠夫。我手起刀落,乾淨利落地將這頭豬剁成了二十四塊。
剁完之後,我站在二十四塊白肉前,虔誠唸佛。
我專業的殺豬手法被晏慈相中,免於一死。他說我口不能言,目不識丁,正適合存放祕密。
我存放的第一個祕密,是蘇公公被晏慈殺死的原因。
晏慈做藥童的月銀,要養活自己與生母屬實不易,在宮中幹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
蘇公公去祭拜嬤嬤,卻不幸地撞見了偷喫泔水的晏慈。
見錢眼開的蘇公公惡向膽邊生,見晏慈大勢已去,便藉由此事,向晏慈索要利好。
晏慈忍無可忍,撬他腦殼,命我將他碎屍,分地掩埋。
我們在他身上翻出了嬤嬤的那封信,我說我看不懂,晏慈說沒關係,他念給我聽。
「棋啊,嬤嬤很壞。大家都記得恨嬤嬤,你要記得想嬤嬤。」
唸完信,晏慈把蘇公公的頭扔進春水池裏。頭顱沉下碧波,咕咚,攪動一池春水。
「好聽嗎?」晏慈幫我仔細地疊好信紙,「好聽就是好頭。」

-8-
蘇公公的頭顱是我和晏慈的祕密。晏慈說,知道他祕密的人,只有心腹和死人。
好吧。於是我成了他的心腹,學着做心腹該做的事,譬如行竊。
生母體弱多病。晏慈買不起好藥,只好行竊。但太醫閣看管極嚴,實在不好下手。
他瞧上了膳房燉藥膳的珍材。每晚三更,我會翻進膳房,預備行竊。
月色從木架上流淌下來,波斯制的琉璃罐擺成整齊的一列,罐面浮着瑩潤的光。
膳房每日都會稱量貴重食材,所以我只敢勤拿少取,以免露餡。
四更天,我輕手輕腳地將琉璃罐擱在架上,便聽到窗外傳來狗吠,這是離開的暗號。
有回我剛翻出窗便狂吐不止。因爲我看見了膳房新進的珍材。
剔透的琉璃罐裏裝滿金黃的酒液,裏頭泡着新鮮的肉塊,那是從孕肚裏剖出的胚胎。
晏慈被我吐了一身。他說什麼心腹,我看你是心腹大患。
膳房的夥計又感到奇怪了。他們非常納悶,爲何那個偷泔水的毛賊,不再光顧了。
因爲我轉行偷剩菜了。剩菜不是很好偷,但確實很好喫。

-9-
總而言之,我成爲了晏慈的心腹。他帶我去見了他的孃親,大家喚她燕奴。
她像一顆蒙塵的寶珠,雖經風霜,難掩光彩動人。
我稱她娘娘,娘娘是極好的。得閒我會幫娘娘熬藥,她很講禮貌,會說謝謝。
懷慈宮中已無下人侍奉,依舊被娘娘打理得井井有條。
院子裏栽了棵桂樹。入秋金桂飄香,娘娘讓晏慈搖桂花,自個兒在樹下兜桂花。
桂花被娘娘搗作頭油,她看我頭髮毛躁,也送了我一罐。
隔天夜裏行竊,晏慈嗅見我髮髻上的桂花香,饒有興致地問:「你不怕她下毒嗎?」
我比劃道:「桂花頭油香香的,娘娘爲什麼要在裏面下毒呢?」
「因爲她毒死過人,浣衣局的人把她視爲惡人,怕她偷偷下毒,避她如避蛇蠍。」
我抬手反駁:「但娘娘會說謝謝。浣衣局的人,從不跟我說謝謝。」

-10-
娘娘染疾,晏帝允她不去浣衣,在懷慈宮內養病。
她很歡迎我去看她。我們在院裏曬太陽,她會教我做事,譬如怎麼栽繡球花。
晏慈從不干涉娘娘的課堂,只有一次,那時娘娘想要教我識字。
「母妃。」坐在樹下的晏慈忽然開口,「兒臣以爲,觀棋這樣就很好,不必識字。」
娘娘蹙眉:「說不了話寫不成字,她要怎麼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兒臣明白。」晏慈語氣溫和,「別人不明白她不打緊,兒臣明白她就可以了。」
娘娘問我想不想學,我搖頭。殺豬血滋呼啦的,可比唸書帶勁多了。
入了冬,我會到懷慈宮替娘娘燒藥渣。有天,晏慈忽然盯着我執扇的手看。
「小啞巴生凍瘡了。」他說,「等內務府分了炭,我也給你兩盆。」
不久炭送來了。晏慈在寢屋裏點炭,他喊我伸手,幫我在手背塗了油亮亮的蛤蜊油。
晏慈用來撬人腦袋的火鉗被擱在炭爐裏,被炭舔得紅彤彤的。
窗外風雪大作,屋內暖意融融。炭塊燃燒嗶嗶作響,像孃親唱歌,叫我直打瞌睡。
此事讓我有點愧疚。晏慈說不怪我,怪這炭太燻人。人好。炭壞。

-11-
寒冬臘月,內務府送來的炭次得很,燒起來煙燻霧繚。
晏慈詰問管事的太監,對方只打哈哈:「是太子殿下專管此事的,奴才替您去問問?」
我記得太子晏清的生母靖皇后,是被晏慈的母妃毒害身亡的。
晏慈領着拎食盒的我向晏清求情,晏清牽着鬣狗,身後跟着書童,一腳踹翻了食盒。
晏清大笑:「這麼小的魚膠,你也好意思向我行賄?」
「文穆。」他嗤笑一聲,回身叫那書童扎馬步,「來個人鑽過去,我興許會賞你點炭。」
天下竟有這等好事!我喜出望外地從書童的胯下鑽了過去。
「晏慈,你從哪兒撿的這條好狗?」晏清朝他擠眉弄眼,「狗鑽了狗洞,你怎麼不鑽呢?」
晏慈下頜繃緊,握緊拳頭,最終還是從書童的胯下鑽了過去。
「好!再沒有比這更好看的戲了。」晏清撫掌大笑,「文穆,吩咐內務府給懷慈宮送好炭去!」
此後晏清食髓知味,就此許諾,晏慈鑽一次胯下,便得一兩好碳。
每日傍晚,晏清都會帶着書童早早離開,不知所蹤。他是去刁難晏慈,自然要避人耳目。
晏慈的膝蓋一片青紫。我替他塗紅花油,比劃着問他爲何不去告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說,「若想毀掉一個人,就要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12-
好容易熬過春寒,暮春,晏帝胃口不佳,只喝得下蔘湯了。
宮中又進了不少藥引,治他的頑疾,晏慈忙得不可開交,手裏的火鉗斷了三把。
入夏,晏帝病重,御醫放血祛毒,說以形補形,需要皇血來補。
晏帝的子嗣很多,但敢放血救父的人卻寥寥。偏偏太子晏湛在外治洪,不能回宮。
最終是晏慈跪在榻前割腕,他恭敬地舉起手臂,讓晏帝啜飲血液。
那段時間,我常偷御膳房內的鴨血,妄圖以形補形。晏慈說,不是什麼都能被補好的。
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給我看腕上的割傷。白皙的腕上是猙獰的刀疤。
晏慈問我,醜不醜?我比劃,有一點。他說,你再仔細看看。我比劃,我仔細看過了呀。
他竟然因爲此事生氣,很執拗地下令,要我比劃很多遍,漂亮漂亮漂亮。
一隻鼯鼠從我們腳下爬過,晏慈掐死它,提起它的尾巴:「觀棋,知道五靈脂是什麼做的嗎?」
「五靈Ťù₇脂是鼯鼠糞便,風乾磨粉可以入藥。」晏慈說,「它與人蔘,正好相沖。」

-13-
早秋。喜訊傳來,頑疾終有起色,晏帝龍顏大悅,同意讓晏慈回到學子監讀書。
晏慈的地位水漲船高,可以和皇兄皇弟一般,平起平坐。
他把我從膳房截走,要我幫忙搬炭。在去內務府的路上,我們又一次遇見晏清。
晏清照舊對他冷嘲熱諷:「靠賣血爬上竿的賤種,難登大統。」
「大統。」晏清走後,晏慈忽然滿臉疑惑地問我,「觀棋,爲何我不能榮登大統呢?」
這是他向我吐露過的第二個祕密。我眨巴着眼,直視他的野心。
我知道晏慈手腕非凡,他什麼都跟我說,包括晏帝忽然加重的病,也是他的手筆。
一塊冰。冰裏填了五靈脂的粉末。要半個時辰,冰纔會完全融化。
太醫說晏帝是性屬火,需要用冰來壓他的熱毒。秋老虎勢猛,晏帝每天都喝冰蔘湯。
晏慈端着那盆湯,步行、入殿、驗毒、盛湯,恰好需要半個時辰。

-14-
野心像匹馬,一旦摘下束縛它的繮繩,便再也收不住了。
娘娘從懷慈宮的地窖裏發現了動過手腳的冰,也發現了晏慈脫繮的野心。
五更天,我去懷慈宮送喫食,看見晏慈跪在院裏,雙脣青紫。
那天恰好是初雪,我想上前幫晏慈把雪拂落,卻被身後的娘娘厲聲斥退。
「不忠不義!」娘娘抄起帚條抽他,「我就是這麼教你的!糊塗!」
「忠君敬父是忠是義,助紂爲虐也是忠是義嗎?」晏慈冷笑,「母妃,您才糊塗。」
「你看看十六皇子晏湛是如何忠君敬父,治洪驅疫,聲名遠揚!」
「那我有得選嗎?」晏慈近乎咬牙切齒,「我是罪人之子,有誰願意追隨我?」
「是我喜歡撬人腦殼?還是我喜歡夜夜行竊?我喜歡殺人分屍?」
「誰不想當人人景仰的英雄?」晏慈的睫毛上落滿冰霜,「我也想,但我根本沒得選擇。」
娘娘拂袖而去。晏慈仍在跪着。爲了哄他進屋,我揭開食盒的蓋子。
「是燒鱸魚,不喫要涼了。」我躬身擋住落在食盒裏的雪,好騰出雙手比劃,「咱進屋喫。」
猝不及防地,跪在地上的晏慈伸手摟住我的脖頸,失態地嚎啕大哭。
溫熱的淚自我頸邊滾落,風一吹就涼颼颼的。我覺得晏慈很像他的眼淚。又燙又涼。

-15-
爭執過後,晏慈遵照了娘娘的意思,把剩餘動過手腳的冰塊,全都融在雪裏。
茫茫大雪掩蓋萬物。懷慈宮恢復往日的平靜,私下卻暗潮湧動。
晏慈安分不過半年,便約我三更碰面,坐在御膳房窗下,分享蜜薯和他的謀劃。
「若父王死了,即位的是太子晏清。若晏清死了,便是美名在外的晏湛。」
他喃喃道,「毒殺父王之前,要先搬走這兩塊石頭。觀棋,你說,該怎麼整治我的好皇兄?」
我比了個殺豬的手勢,他笑:「他比豬蠢,可殺他比殺豬要難多了。」
身側的灌木忽然傳來動靜,打斷了晏慈要說的話。貓叫傳來,晏慈道:「野貓要來覓食了。」
晏慈話音未落,我已看清他的手勢,忙不迭躥進灌木中,逮住來人。
被我捂住嘴的書童驚懼不已,晏慈撥開灌木,語氣森森:「原來不是野貓,是太子殿下的家貓。」
此人是晏清的書童,文穆。聽說文穆善寫梅花小楷,宮中無人能出其右。
對我來說,梅花小楷不如梅花甜羹。讓我對文穆印象深刻的並非他的好字,而是他的胯下。
我和晏慈都鑽過文穆的胯下,我鑽的時候,他還坐在我頭上,嘻嘻哈哈。

-16-
晏慈慢條斯理地燒着火鉗,十分禮貌地請文穆不要大叫擾民,闡明來意即可。
被五花大綁的文穆嚇得褲襠溢ťûₑ出尿,就差把底褲的顏色也交代了。
他說,他只是來撒尿的。他說他只聽見了一句話。那就是晏慈說的「野貓要來覓食了」。
晏慈微笑:「永清宮在東邊,你跑這兒來撒尿,你夜裏閒得慌?」
他最恨人說謊,本想用菜刀撬文穆的指甲,卻在下手前自言自語:「那可寫不成字了。」
晏慈問我最害怕什麼東西。我指了指自己的牙齒,我害怕拔牙。
晏慈躍躍欲試,說把虎鉗燒紅了再拔。臨動手前,又轉身把那通紅的鉗子浸在水桶裏。
「可惜。」晏慈無不遺憾地開口,「拔牙他會亂叫,還是撬指甲吧。」
晏慈來來回回地改主意,文穆上上下下地吊着膽,血還沒淌一滴,汗已浸溼了脊背。
文穆單手被綁,手握枯枝,哆哆嗦嗦地用枯枝在地上寫字。
他寫一行,晏慈念一行,我掃一行。他寫了那麼多,囉裏吧嗦的,左右不過一件事。
晏帝的病犯得蹊蹺,晏清對晏慈的所爲起了疑心,於是遣人探聽。

-17-
唬來唬去,文穆左右只擠出這麼點東西。問是問完了,但該如何處置他呢?
晏慈說,不管他聽沒聽到,一律算作聽到。聽到了,就得死。
好吧,看來又要殺豬了。我磨刀霍霍,文穆大驚失色:「等、等等,不能殺我!」
他語速飛快:「我是晏清的書童,我死了,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晏慈拎起他的火鉗:「觀棋,三皇兄身側人才濟濟,爲何要對區區書童委以重任?」
不等我作答,已有溫熱的液體沿我的面頰,一摸,是殷紅的血。
電光石火間,文穆像無數個被送上晏帝餐桌的少女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在我殺豬前,晏慈問我:「觀棋,你還會給我帶燒鱸魚嗎?」
我點頭。他揉揉我的腦袋,說動手。我手起刀落,像收拾蘇進寶一樣,收拾了文穆。
埋完文穆的身子,晏慈帶走了文穆的頭顱,末了又折回來。
頭是最容易看出一個人身份的部位,我想他大概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把頭藏了起來。
濺了血的鞋襪與外袍被我脫下,用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我手腳冰涼,靠着火取暖。晏慈把我裹進大氅裏,愜意地眯起眼:「觀棋,暖和嗎?」
阿彌陀佛。血暖和,碳暖和,晏慈的ẗüₖ大氅,也很暖和。

-18-
文穆失蹤,晏清向學子監告假,牽着他的鬣狗尋人,掘出了一截慘白的大腿。
宮人議論紛紛,我擠進人羣看熱鬧,頗爲失望:這有什麼好看的?
倒是仵作看得津津有味,他將這截大腿翻來覆去,良久道:「殿下,尚不能斷定死者身份。」
「廢物。」晏清面色陰沉,「你倒說說,何時能確認死者的身份?」
「殿下息怒。待您的愛犬尋出所有屍塊,拼湊其原本相貌,小人便能斷定死者的身份了。」
「過來牽它。」晏清轉身喝令太監,「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掘出來。」
仵作領了賞錢,諂媚地連連躬身:「殿下聖明。遺骨重見天光之日,定是元兇償命之時。」
暮色沉沉,天邊失火,絢爛的火燒雲,將整片天空染成迷人的橘色。
晏宮的紅牆金瓦在此時更顯豔麗,鍍了層美麗的赤金。但無人有心欣賞這片美麗的景緻。
圍觀的宮人交頭接耳,面露慼慼,有人說是鬼怪,有人說是惡徒。
我不是鬼怪,那就是惡徒了。大家總說惡人自有天收,可我還沒活夠,不想被天收走。
衣衫可以焚燒,屠刀可以沉塘,但我沾了血的手卻無法折斷。
鬣狗能聞見死人的屍骸,也能聞見我手上殘存的血氣。如果鬣狗咬我,晏慈會救我嗎?
還是會像晏清拋棄文穆一樣,毫不猶豫地拋棄我。

-19-
接連掘出的屍塊攪得宮中人心惶惶,霎時間,諸多說法甚囂塵上。
我在刮魚鱗的時候罕見地走神,劃傷指頭。當值的廚娘銀桃問:「觀棋,你怎麼了?」
銀桃天賦異稟,對我的手語一知半解,卻能一直跟我談得有來有回。
有回我的背很癢,想請她撓撓。她看着我比手畫腳,恍然大悟:「你是個猴,你想喫桃?」
她送我桃子,我拿人手短,偶爾會當銀桃的樹洞,她說心事,我聽心事。
銀桃有個喜歡的人,她爲此感到煩惱。我不理解她的煩惱,因爲我是一個煩惱很少的人。
但現在我也有煩惱了。我憂心鬣狗會嗅出我的所爲,然後喫掉我的雙手。
我窩在碳竈邊燻臘魚,悶悶不樂。銀桃擠過來摸我的手,咂舌道:「呀!跟冰塊碴似的!」
爲了逗我高興,她給我帶了個大桃子。我不想要大桃子,我想要大斧子。
如果我有一把大斧子,就可以用它砍碎所有我討厭的東西,砍鬣狗、砍污吏、砍昏君。

-20-
晏慈得聖恩後,已經不再需要我給他偷東西了。但他會在夜裏來膳房看我。
今夜燈影幢幢,造訪的晏慈並不像往日那般怡顏悅色。
晏慈站在爐側翻動火鉗,未熄的炭火泛着瑩瑩微光,映在他眼底,似兩顆剔透的琥珀。
火星子喝醉酒似的,暈乎乎從炭爐裏飄出來,繞着火鉗打轉。
「一個非死不可的人,怎麼死更好?」他徐徐發問,「是因爲向主人說謊,被撬開腦殼好?」
「還是因爲謀財害命,被五馬分屍好?觀棋,你替她選一選。」
膳房內悶熱得可怕,晏慈索性打開了膳房的門,他向我微笑:「回答我,我知道你會說話。」
我蜷在桌底發抖,看見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長,像只怪物。
影子緩緩向我靠攏,籠罩我。我抬頭,看見晏慈蹲在桌前,手撐着桌沿,低着頭打量我。
「是不是很好奇?」他輕聲道,「好奇自己在哪裏,露了破綻。」
裝瘋賣傻已不能矇混過關。我爬出桌底,凝視他豔麗卻暗藏殺機的臉龐。如此危險。
如此迷人。
「殿下。」實在太久沒說話了,我的腔調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聲音細若蚊喃,晏慈便俯下身子聽我說。我伸出一根手指,鉤住他的衣領,將他拉得更近。
我在他耳根呼出一團熱氣,嘶啞道:「我知道,破綻在哪。」

-21-
我們的臉湊得極近,溫熱的吐息交錯,撓得彼此心頭作癢。
我舔了舔乾澀的脣:「打從我四年前初入晏宮,殿下同我頭一遭碰面,就知道我會說話。」
「就像殿下明知道我會說話,依舊裝作相信我是個啞巴一樣。」
我略作停頓,繼續道,「我明知道殿下聰穎過人,過目不忘,依舊裝作相信殿下把我忘了。」
「晏宮步步驚心,我甘願扮個殺豬的啞巴,只是爲了活命。」
晏慈伸出手,手指上的薄繭刮過我的脣瓣,留下微妙的痛感:「你說,我在故意配合你裝傻?」
自然。我是觀棋,我是一枚沉默不語、即用即丟的棋子。
晏慈既想報胯下之辱,又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刀殺人,屆時棄刀保身,作壁上觀。
我就是那柄將要被他拋棄的刀。他今夜來,來取我性命。
我朝他燦爛一笑:「殿下想殺我,原因無非有二。一是遭我欺瞞,對我心生嫌隙,意欲行罰。」
「二是東窗事發,你不信任我這個幫兇,意欲滅口。」
「殿下何必對我趕盡殺絕?我有一計,既能免於一死守口如瓶,又能小懲大誡以儆效尤。」
電光石火間,我的手探進微熱的炭爐,捻起碳粒,囫圇吞嚥。
這是場豪賭,失去性命,或者失去聲音。我疼得幾欲昏厥,蜷縮在地上抓撓自己的咽喉。
半刻之後,命運這位陰晴不定的莊家,向我揭開了它的底牌。
吞下的炭粒並沒有讓我當場斃命,只是燒壞了我的嗓子。我輸掉了聲音,贏回了性命。

-22-
吞碳一事後,我在晏慈心裏的地位發生了改變。
我從他的心腹大患,榮升成了他的心腹。
搜尋進展神速,文穆的遺骸僅剩頭顱未被尋出。若仵作瞧見顱骨裂痕,便什麼都懂了。
我不害怕,我很好奇。晏慈要施什麼法子脫身?
偏偏這時,晏慈說娘娘染了急病,要我代他出宮買藥,若不放行,就說是晏帝有令。
他要我謹記:不出聲、不露面、一到寅時不許逗留。
晏慈掏出壺冰過的酒囊,自個兒打開喝了一口,遞給車伕。車伕連聲道謝,揣進懷裏。
馬車搖搖晃晃,我蜷在車內,低頭查看藥方。
類目繁多,又是夜半三更,恐怕到寅時都湊不齊單上的藥材,就要火急火燎地回宮。
黑夜籠罩着宮殿,犬吠陣陣,其間夾雜着粗糲的男聲:
「給我擦亮眼睛,好好找找!若找不到那書童的頭,太子殿下可就要砍你們的頭了!」
宮牆外的打更聲由遠及近,長夜當真漫漫。

-23-
幾乎跑遍小半晏都,我都沒能在寅時前買全單上的藥。
寅時一到,我便推開了懷慈宮的院門。
晏慈提着小燈籠站在院中,面無表情,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燈燭搖曳,他眼底跟着燒起兩團金黃的野心。
狂風颳過,殿前的燈籠搖晃不止。光源變幻,院中那棵桂樹的影子,也跟着一起張牙舞爪。
「進去煎藥吧。」晏慈輕聲道,「她在殿內等着。」
對危險的預感叫我渾身緊繃,我猶拎着那幾包藥,才上臺階,一股奇異的氣味鑽進了鼻尖。
濃烈的桂花香氣與鐵鏽味雜糅,竟然如此臭不可言。
隔着門,我聽見了滴滴答答的水聲。響在空曠的室內,聲音聚攏,每滴水聲都能震顫耳膜。
心兀地沉下,我緩緩推開正殿大門。幾隻鼯鼠倉皇逃竄。
最先和我對上的,是娘娘圓睜着的一雙妙目,我的視線匆匆掠過她灰敗的臉,最終定格在她血肉模糊的腹部。素白衣裳兜不住她淌出的血,滴滴落在地上。
娘娘是端坐在椅上死去的,腹部被剖,手握刀刃,像個破碎的娃娃,棉絮被人扯出了半截。
滴答。滴答。血蔓延至門邊,我鬆開手,藥摔在地上,摔在血裏。

-24-
晏慈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觀棋,你說她是爲何而死的?」
時值盛夏,院裏盛放着大朵大朵的繡球花,密密麻麻的小花像一顆顆圓睜的眼睛,企圖窺探世ṱû₀間的祕密,像一張張嘶吼的嘴巴,企圖揭露晦澀的謎底。
晏慈的手指輕輕掠過朵朵花蕊,這隻白得幾近病態的手,他的主人,就是這世上最大的謎團。
「你知道嗎?觀棋。在遙遠的瀛州,人們都管它叫紫陽花。」
「這種花與逝者息息相關。紫陽花下,是逝者安眠的地方。紫陽花開,是逝者有話要講。」
「爲什麼活着的時候不講。」晏慈折下花枝,「要死了纔講呢?」
院牆外透着明明滅滅的光亮,我突地聽見衣料摩挲而產生的簌簌響聲,似乎有人來了。
「下官乃大理寺右寺丞林紹棠,奉十六殿下晏湛之命,稽查文穆一案。」
有人叩門:「燕娘娘,十三殿下。下官在懷慈宮前掘出了文穆的頭顱,煩請開門受查。」
無人回應,拍門聲愈發焦躁,那人又道:「太子殿下與十六殿下正等着呢。」

-25-
「廢那勞什子話!」晏清嚷嚷,一聲巨響,院門轟然倒塌,舉火把的宮人蜂擁而至。
「晏慈,文穆的頭找着了,死因也已驗明。他被人撬開頭骨,當場死亡。」
怎麼回事?文穆的頭顱並非如我所想那般沉在春水池裏,而被晏慈埋在了懷慈宮前。
火光照亮晏慈的滿臉淚痕,晏清自人羣步出,錦衣華服,趾高氣揚。
「如今你可是萬般抵賴不得了。我的好皇弟。」晏清走近他,頗爲自得,「我要你償命。」
「我殺了文穆。」晏慈道,「然後把他的頭埋在了懷慈宮的門檻下。」
衆人譁然,林紹棠似乎沒想到此案會如此輕易便了結,捋着鬍鬚道:「既已認罪,緝——」
「林大人!」小侍從驚叫一聲,顧不得失禮:「您看、看那裏……」
衆人不明所以,抬頭看向半掩着的正殿大門,皆是倒吸一口涼氣,面如土色。晏清尤甚。
林紹棠面色突變:「快去,請十六殿下進來瞧瞧,快去!」
——棋啊,你記住。
「林大人,您判案無數,能否也爲我這罪人判上一案?」噙淚的晏慈美而易碎,嗓音發顫:「太子晏清濫用職權,逼良爲娼,有悖人倫,天理不容。」
——越漂亮的人,越會騙人。

-26-
當夜,晏慈控訴太子晏清濫用職權,自前年冬至去年秋,利用專管內務之便,剋扣懷慈宮炭資,威逼娘娘委身於他。他懷疑娘娘之死,與其有關。
話音未落,晏清已氣急敗壞地上前踹他。晏慈悶哼一聲,順勢跪下,給林紹棠磕了三個響頭。
血自他額角滲出,同淚蜿蜒而下。聲聲鈍響。聲聲泣血。
「今夜燕奴染了急病,我假借父王的名義出宮購藥,便找了膳房夜裏當值的丫鬟來懷慈宮。誰知寅ṭųₓ時回來,便見她在院中酣睡,訓了她兩句。轉頭便……」
「便推開正殿的門……看見燕奴……看見我娘……我揪着這奴才詰問,沒問兩句,您便來了。」他兀地回頭看我,「若不是晏清逼死了我娘,那便是你殺了她!」
娘娘身亡,最先遭到懷疑的人是我。林紹棠疑心我行竊被抓,起意殺人。先招呼了我二十大板。我屁股開花,一聲不吭,氣得他拍案而起,直罵刁奴。
大人你瘋了!我是啞巴!你就是朝我嘴裏拉屎,我也說不出好賴,頂多替你嚐個鹹淡。
萬幸,官兵在下人飯食內驗出迷藥,我睡在院中一事得到了解釋。
鑑於我身上乾乾淨淨,口袋空空蕩蕩,眼神癡癡傻傻,右寺丞林紹棠判我清清白白。
然而林紹棠面色不愉:此事既與奴才無干,難不成真與太子相關?
事關重大,林紹棠向大理寺卿呈遞急件,大理寺卿連夜上奏晏帝,晏帝勃然大怒,下令徹查。

-27-
三堂齊聚,就地設庭,兩案同審,誓要在今夜查明真相,以寬聖心。
晏慈有罪在身,是被押上來的。乾涸的血塊凝在頰邊,脣角淤青,那是方纔被晏清揮拳揍的。
他形容狼狽,偏偏那粒痣正恬不知恥地掛於眉間,像一顆慈悲的眼。
「前年冬天,炭是一兩一兩地撥來,我覺得奇怪,才從我娘那裏問出實情。晏清幾乎每日傍晚都要來懷慈宮尋歡作樂。我娘每哄他高興一次,他便賞她一兩好炭。我要她莫再如此,她卻說晏清以二人通姦一事要挾,逼迫她繼續與之苟——」
話音未落,晏清猛地起身,上前揪住晏慈的衣領,怒不可遏:「你這婊子養的!你血口噴人!」
似是早有準備,晏清自懷中取出信紙,摔在晏慈臉上:
「文穆失蹤前告訴我,他不慎踩髒了你的衣袍,你便惡言相向。他日夜憂心,故而留信爲證。」
大理寺卿閱信之後,點頭道:「這是梅花小楷,確是他寫的。」
晏清乘勝追擊:「僅因一件衣裳,你就能殺文穆。如此歹毒的心腸,你說的話,有誰敢信?」
晏慈垂眸:「皇兄可敢起誓,我與文穆除此事外,無冤無仇?」
「……我以太子之名起誓。」晏清高聲道,「除此事外,文穆與你素昧平生,無冤無仇!」
「好。」晏慈朗聲道,「晏慈以罪人之身,懇請三位大人,傳喚人證。」

-28-
晏慈提請的人證,是三年前專管分發炭資的太ţũ̂₅監與學子監的太傅。
小太監說起話來磕磕巴巴:「小、小人只記得太、太子殿下要小人不給懷慈宮發好炭……」
官兵作勢欲打,嚇得他哭爹喊娘:「還有!那些炭是、是一兩一兩地發!」
睡眼惺忪的宋太傅被人連夜趕來,不明所以,但依舊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大理寺卿的詢問:
「是。前年冬天,太子殿下是常帶着他的書童早早告退,不知所終。」
晏清面色漲紅,覆手在院中來回踱步,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咬牙道:「我確實那麼做了。」
「我剋扣懷慈宮的炭,是因爲那賤人毒死了我的母后。」
「至於爲何那炭爲何一兩一兩地發,是晏慈同我做了約定,他鑽一次文穆的胯下,我便賞他一兩好炭。爲了避人耳目,我纔會早早下學離開。」
「說什麼我逼良爲娼,那是他懷恨在心,施計潑我髒水。」拋下臉面承認惡劣行徑後,晏清反倒變得理直氣壯,「除此事外,全是無稽之談!」
「皇兄先前以太子之名起誓,說文穆與我素昧平生。怎的現在又突然改口,說我鑽過文穆胯下?」晏慈眯起眼,徐徐道,「你說的話,還作不作數?」
主座三人的面色兀地沉下去。晏清愕然,想不到自己會被晏慈拿住七寸:「你、你詐——」
多蠢笨,多無聊。聽到這我已興致缺缺,晏清仍在喋喋不休。
無力的辯白吵得我耳朵生疼。我多希望自己不是啞巴,我想跟晏清說:「見人堪惡,觀者亦感堪惡。看見你如此難堪,看的人也會感到難堪。」
所以太子殿下,爲了不再讓我們這些聽衆替你感到難堪,請你快去死吧。

-29-
最終爲此案一錘定音的,是被大理寺卿委任爲臨時仵作的晏湛。
晏湛自幼師承名醫,南下治洪,北上治病,是個妙人。
聽聞他纔回宮便被委以重任,斗篷都來不及掀,便匆匆踏進正殿,稽查疑案。
庭審陷入僵局時,晏湛恰好自正殿步出,陳述驗屍結果。
火光照亮他鵝黃色的斗篷,我沒看清帽檐下的臉,只記得他的嗓音似敲冰碎玉:
「……死於失血過多,唯一的傷處在腹部。兇器與傷處的形狀吻合……」
大理寺卿欲言又止,晏湛道:「至於是自殺還是他殺,我才疏學淺,無法定奪,還望見諒。」
晏清猛地起身,尚未開口爭辯,便被晏湛的下半句話堵了回去:
「此外還有件事。」他抬手示意官兵呈信,緩緩開口:「我在死者的鞋內,發現了一封遺書。」
洋洋灑灑數千字,以娘娘的口吻,控訴晏清與文穆惡行的遺書。
娟秀的字密密麻麻填滿整張白紙,每個細節都被描繪得栩栩如生,聞者無不面露驚駭。
跌坐在地的晏清聽得兩眼發直,良久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自知人心盡失,他頹然地大笑起來:「人在做天在看,晏慈,你就不怕麼?你會遭報應的!」
「若有虛言。」晏慈巋然不動,指天發誓,「天打雷劈。」
驚雷劈下!惶惶天光墜落人間,霎時間風雨大作。宮人們撤桌押人撐傘避雨,亂作一團。紛亂鞋履踏碎了花叢,莖葉低伏摔進水窪,慘狀慼慼。
晏清與晏慈同被押入監牢,晏清的叫罵聲,跟着那三張搬出懷慈宮的大桌一同遠去。

-30-
懷慈宮內,滿地盡是粉紫色的花瓣與黏膩的汁液。
這是娘娘喜歡的花。我蹲在地上撿小小的花瓣,把它們兜在衣裙裏,送去檐下避雨。
今晨我沒有當值,有很長的時間撿花、避雨和補眠。
在第三趟的時候,沒有雨落在我的頭上,我仰起臉,看見晏湛撩開斗篷,擋住了雨。
「謝謝你。」我向他比劃,「但是我已經被淋溼了。」
我們在黃瓦下避雨。雨沿着瓦顆顆墜下,像眼珠子。每顆透明的眼珠,都映着晏湛的臉。
他眉眼清瞿,瞳仁漆黑,低眉時有種慈悲的美麗。
我聽嬤嬤稱讚過晏湛: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巍峨高山令人仰望,寬闊大路讓人行走。
她說晏湛就是巍峨的高山,晏湛就是寬闊的大路。
宮人來來去去,晏湛摘下斗篷,露出窄袖的玉色長袍,對我道:「張嘴,我看看嗓子。」
晏湛沒帶竹篾,就折根花枝,用它壓住我的舌根。
少頃,他取出那根花枝,帶出一根細如銀絲的唾液:「太遲了,你的嗓子被燎壞了。」
知道我被打了板子,他給我寫了張藥方,便離開了。
鬆開攥住裙襬的手,我展開藥方,上面未寫任何字,只畫了張凳子。凳。等。

-31-
一瘸一拐地踏過滿地爛漫的花瓣,我又掄起鐵斧,過上了砍豬唸佛的生活。
今晨傳來消息,一位車伕服毒身亡,但無人在意他的生死。
比起這個,還是晏清逼良爲娼與晏慈爲母殺人的事更受歡迎,生了腿似的傳遍後宮。
聽聞我被捲入其中,許多人來探聽,發現我是啞巴,又敗興而歸。
宮人四散而去的時候,銀桃問我:「觀棋,你每天如坐鍼氈,是不是也在擔心十三殿下?」
不是。是因爲天殺的右寺丞,打了我二十個板子,坐着屁股疼。
夜裏睡覺,銀桃摸進我的寢屋,強硬地扒下我的褲子,給我腫脹淤青的屁股上藥。
上着上着,她嗚嗚地哭起來:「十三殿下真可憐,那樣受人欺負。」
我也跟着嗚了兩聲,原來銀桃不是在心疼我,過去她不透露姓名的傾慕對象,竟是晏慈。
大驚失色地提起褲子,我連手帶腳地比劃:「你千萬不要喜歡他。」
「觀棋,我沒想嫁他。」她握住我的手,「日子太苦了,我只是給自己找個開心的由頭。」
她滿臉憧憬:「我想要在他睡覺時,一根一根數他的睫毛。」
「人人都有,有什麼稀罕的?」我困惑地攤手,「你想數睫毛,我現在就閉眼睛。」
我閉上眼睛,卻被人擰了把臉。銀桃笑聲響亮:「笨蛋。」

-32-
半月過去,晏慈毫髮無傷地出了監獄,因爲晏帝很需要他。
需要晏慈的血,需要晏慈爲他撬開美人的腦殼,需要晏慈填補晏清不在的空缺。
至於晏清,他濫用職權逼良爲娼,晏帝震怒,剝奪了他的太子之位。
被貶爲庶人的晏清變得瘋瘋癲癲,他在牢裏瘋狂大叫:「晏慈!晏慈!你給我出來!」
晏慈可憐他,單獨與他見了一面,見面後的當晚,晏清在牢內自盡。
聽說他脫去了囚服,把它繞過天窗的柵欄,然後踩着疊起來的稻草,活活吊死了自己。
燕奴受辱而死,晏帝可憐她,提筆蓋印,又恢復了她燕貴妃的身份。
我與晏慈已有兩月未見了。聖旨頒佈的當夜,晏慈提着酒找上我,一壺接一壺地喝。
他說他當了快十年的狗,終於能披袍戴冠,做個人面獸心的十三殿下。
像過去四年做的那樣,他推開膳房的門,坐在門檻上,跟我分享蜜薯和高掛的月亮。
我的斧子擱在臺階上,斧柄繫了根紅穗子,風吹拂它,它像滴流淌的血。
晏慈伸出手,指腹摩挲我的眼尾,薄繭颳得我臉肉不自覺抽搐,逗得他哈哈大笑,眉心的硃砂痣跟着顫動,豔得攝人心魄。半顆虎牙,在他殷紅的脣下若隱若現。
「第三個祕密。」晏慈把剝開的蜜薯遞給我,「我把它告訴了晏清,現在,我告訴你。」

-33-
晏慈躺下來,將頭枕在我腿上,撥弄我係在斧柄的穗子:
「當年,靖皇后設了茶局,邀我們母子二人與她母子在鳴鶴亭中相聚,品茶賞花。」
「靖皇后屏退宮人親自斟茶,先飲一杯,以證茶水並無異樣。」
「晏清摘薔薇紮了手,哭鬧不止。靖皇后轉身查看。這時,一隻飛蟲落在她的杯裏。」
「母妃好意捻走飛蟲,調換杯盞。殊不知,靖皇后在杯壁塗了毒。」
「聰明反被聰明誤,靖皇后死於自己下的毒。但晏清卻不依不饒,咬定是我母妃毒死她。」
「父王欲賜母妃鴆酒,我據理力爭,爲她辯白,你猜,後來怎麼樣了?」
我比劃:「殿下是疑犯之子,說得再有理,也有袒護至親之嫌。皇上未信你,只信太子。」
「其實不然。」晏慈微笑,「我繞着晏宮磕頭,以向父王證實所言非虛。」
「我的膝骨被磨傷,不能行走,只好在地上撐着手挪動身體,連豬狗也不如。父王終於肯信我,將母妃從冷宮裏放出。緊要關頭,母妃卻向父王承認,是她下毒。」
爲什麼?手比腦子更先作出反應,我手指翻飛,快速比劃:「因爲娘娘對太子心懷虧欠?」
「是。」晏慈冷笑,「這下她倒是如意了,我卻成了個說謊的從犯。」
「你看看她,要善不善,要惡不惡,既要問心無愧,又要苟活於世,這也要,那也要。」
「爲了良心,她做出了犧牲。」晏慈道,「那就是……犧牲我……」
晏慈想要權勢,娘娘卻處處掣肘。恰好此時,晏清設局,派個毫無自保能力的書童來探聽晏慈。晏慈看出他有心誘自己殺人,卻還是將那書童殺了。
或許本想推我去頂罪,但我看起來,似乎比娘娘好用。於是他劍走偏鋒,來了這麼出大戲。弒母栽贓,反咬住晏清的咽喉,叫晏清無處辯白,苦不堪言。
晏慈滾燙的眼淚滴滴落在我頸窩,他低頭嗅我鬢邊桂花頭油的香氣,輕聲說:「別再用了。」

-34-
歲及弱冠,晏慈要前往封地。挑選僕役時,他把我挑走了。
得知我要走的前一晚,銀桃哭得兩眼腫如核桃。
我坐在房內,看她邊擤鼻涕邊流淚,手指翻飛:「你別叫銀桃了,叫核桃吧。」
她依舊沒看明白,只是嗚嗚哭:「我知道,我也捨不得你。」
我跟着嗚嗚了兩聲,然後緊緊抱住她。我們誰也不說話,只是等着天亮。
後來我覺得無聊了,於是抬手指指自己:「要不要數我的睫毛?」
銀桃破涕爲笑,仰着臉躺在榻上,又一骨碌爬起來。她說:「好啊,來數吧。」
可惜沒數完天就亮了。陽光透過格窗,鋪在紫色的碎花褥子上。
我離開了晏宮,坐在馬車上,我撩開車簾回頭看,晏宮像個龐然大物,目送我離開。
晏都。我放下車簾,心道有朝一日,這龐然大物,會匍匐在我腳下。
我閉目養神,馬車搖搖晃晃,被我係在斧柄的那根穗子跟着在身後顫動,久久未停。

-35-
晏慈在青州定居下來。青州多雨,入夏總是雷聲陣陣。
風雨大作的夜晚,晏慈被噩夢驚醒,在寢屋惶惶然喊我的名字:「觀棋,觀棋!」
我進屋點燈,摔在榻下的他攥住我的衣襬,要我不再回去。
我擎着燭看他,一滴蠟油滴在他手背,燙出個晶瑩剔透的血泡。但是晏慈沒有鬆手。
娘娘死後,晏慈開始做噩夢,夢見娘娘在院子裏栽繡球,搖桂花。
晏慈憎恨每個雷雨大作的夜晚,因爲他曾經發過毒誓,如果說謊,就遭天打雷劈。
我熟稔地比劃:「咱們的屋捱得近,倘若雷劈死了你,那也會劈死我。」
晏慈要我唱歌,我唱不了,他自己唱: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慘白的電光照亮他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雷聲炸響,他蜷縮在我懷裏。
伏在我腿上,他輕聲說:「觀棋,宮門深深,唯一能被我攥在手裏的,只有你的衣襬。」
好吧。倘若世人顛沛流離,非要抓點什麼。那我想抓住的,只有斧子。

-36-
坊間常說:先成家後立業。晏慈二十二歲那年,同護國將軍的獨女林燕戈成了親。
他成親那日,先前因犯夢靨而摔斷的肋骨,還沒有完全恢復。
晏慈騎着高頭大馬,身着大紅喜服。他很適合紅色,彷彿這種顏色生來就是爲了襯他。
眉眼如畫,俊美無瑕,他是忠孝兩全、聰慧機敏的十三皇子。
只有我知道他深藏的祕密,他身着光鮮亮麗的錦衣華服,軀殼裏藏着一根脆弱的肋骨。
禮成後,晏慈與岳父林將軍飲酒夜話,留我在新房內,守着林燕戈。
林燕戈在房中坐了兩個時辰,差遣我倒茶十回,換燭七趟,最後一趟時,她叫住我。
「聽聞殿下對個殺豬匠青睞有加,原來是你。跪下,讓我瞧瞧。」
我跪下,她蔥白的指頭掀開蓋頭一角,一雙妙目透過縫隙,居高臨下地審視我,久久不言。
我擎着喜燭長跪,滾燙的蠟油滴在手上。我感到無聊,神遊天外。
林燕戈的脖頸是那樣纖細,只要我輕輕揮斧,便能將其斬斷,她甚至來不及發出痛呼。
可惜不能這樣做,至少現在不能。我只是嗓子壞了,不是腦子壞了。
廳內的喧譁聲散盡,意味着婚宴結束,晏慈的腳步聲漸近。林燕戈終於鬆口:「出去。」
我同踏入洞房的晏慈擦肩而過,身後傳來女人銀鈴般悅耳的嬌笑。
悶響,隨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我停下腳步,在心裏默數到三,晏慈推開門:「觀棋,回來。」

-37-
我折回洞房,目光掃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林燕戈,低頭磨刀霍霍。
「不是現在。」晏慈懶懶地伸手捻我的碎髮,「隨你怎麼做,天亮之前,幫我把差事交了。」
晏慈說,女人的肚皮讓他想到孩子,孩子讓他想到誕生,誕生讓他想到死亡。
死亡讓他想起娘娘。而娘娘,讓他想到被晏清逼着喫屎喝尿學狗叫的日子,這讓他噁心。
我捋起林燕戈的衣袖,臂彎有顆鮮紅的守宮砂,不行房,就抹不掉它。
我一件件扒開林燕戈的衣裳,卻怎麼也解不開肚兜的結,忍不住抬手抱怨:「真麻煩。」晏慈從身後貼近我,下巴擱在我肩胛,冰涼的掌心覆住我的手:「我教你。」
教我解下新娘的肚兜後,他蹲在水盆前洗手,兩手虛虛捧着水,說:「猜,我手裏捧着什麼?」
「權勢。」他說,「這世上夠資格被人捧在手裏的,只有能翻雲覆雨的權勢。」

-38-
成親後半月,諸多門客在晏慈府邸來來去去。我站在樹下凝視自己的掌紋,想着洞房花燭夜,晏慈捧起那捧水,說那水就是權勢。那他會不會想到,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林燕戈無事可做,偏偏見不得我發呆,她差人買了二十頭豬丟給我,殺不完,就不許喫飯。
連着兩日沒有喫飯,我殺完最後一頭豬,渾身腥臭的我在佛堂前偷喫貢品。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也請度一度我這個餓人。
晏慈很輕易就找到了我,陪我蜷在供桌下,慢慢剝蜜薯的皮,同我分享祕密。
「京州賊民叛亂,林將軍調度他的兵馬隨我去京州,鎮壓叛軍。父王恩准了。」他叫我伸手,把剝好的蜜薯遞給我,「走吧。去京州。那兒豬多人也多,你會喜歡的。」

-39-
新婚不過半年,晏慈便主動請纓,前往京州鎮壓平民叛亂。
臨近秋收,晏帝卻想改田爲桑,把絲綢售往波斯,換取白花花的銀兩,以充實國庫。
莊稼漢們抄起鋤頭,殺了批來踏苗的官兵,隊伍自此壯大,自封護田軍。
林燕戈認爲護田軍毀了她的愛情。她伏在枕上痛哭,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我不得不加重殺豬的力道,好叫肥豬淒厲的嚎叫,蓋過這位大小姐不知人間疾苦的哭聲。
「爲何我不能同去?」她拽着晏慈的袖口,「倘若三年無出,我該如何向已故的燕貴妃交代?」
晏慈慢慢地抽出手,替她揩去眼淚:「乖,燕戈,不要到處亂跑。」
我垂首站在他身側,窺見他青筋暴起的手腕。他在忍耐,和我一樣,晏慈也非常擅長忍耐。

-40-
新年過去,我跟隨晏慈抵達京州,休整當夜,晏慈發現了林燕戈。
她藏在裝糧草的馬車裏,混進了隊伍,因爲調遣的雜役也有宮中的婢女,竟沒有人發現她。
「我不會給人添麻煩的。」林燕戈哀求,「叫觀棋伺候我就行,好嗎?」
說不給人添麻煩,可她給我添了很多麻煩,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她沒有把我當人看。
林燕戈在營中無事可做,折騰我做消遣,哄她高興了,她會多說幾句話。
林燕戈說,大晏的虎符共有四塊。兩塊在晏帝,一塊在她爹,一塊在晏湛,晏慈一無所有。
是她爹向晏帝舉薦晏慈,晏帝才借給晏慈一塊虎符調度軍隊,晏慈該愛她。
「所以你懂不懂?」她踹翻我端來的熱水,薅住我的頭髮,一字一頓,「別轉頭就去他那告狀,你們相識多年又怎樣,我對你再差,他也不會多說什麼,懂得嗎?」
我點點頭。她滿意地鬆開手,施施然坐下:「去打熱水來,我要好好梳洗梳洗,面見殿下。」

-41-
護田軍雖然未經操練,但有滿腔熱血,很快讓貪生怕死的朝廷軍隊喫了敗仗。
晏慈與副將張悟歸來,卸下溼漉漉的長袍,能擰出ŧù₃半桶血水。
死人的氣息將他團團裹挾,林燕戈本想上前迎接他,但那股腐臭的腥味讓她乾嘔不止。
乾笑着接過那張披風,她轉身就把它丟給我:「去,洗完再給我。」
洗完這件披風,我去曬衣裳,看見張紫色帶碎花的褥子,傻乎乎地趴在竿上曬着太陽。
褥子下,搖蒲扇的銀桃瞪大了眼睛,她嚷嚷:「你猜我幹什麼來了?」
原來宮中撥了批廚娘隨軍出行,銀桃聽說是十三殿下出徵,想到能見到我們,便高興地來了。
我搶在她揭曉謎底之前比劃:「銀桃,你可別再惦記那幾根破睫毛了。」

-42-
護田軍擁簇的頭領王守田狡黠如狐,最擅長打山林間的游擊戰。
晏慈初出茅廬,便被王守田上了一課。好在同行的副將張悟比他經驗豐富,老道得多。
張悟領兵繞後重創護田軍,昂首闊步地回營,打馬行在晏慈身前。
大勝之後,晏慈主張乘勝追擊,張悟主張就地休整數日,待將士恢復體力後,再追不遲。
張悟的提議得到了更多的聲援,在篝火旁烤火的士兵站起來,給他敬酒。
「要不是有您衝在前頭,咱哪兒能有今天啊!」他嚷嚷,「張將軍,咱們兄弟敬你一杯!」
酒盞相碰,晶瑩的酒液四濺。晏慈坐在這兩碗相撞的酒盞前,率先鼓掌。
「好,說得好!若非有張將軍在,哪有今日。」晏慈笑得和善,「聽張將軍的,休整七日罷。」
張悟大口吃肉,竟看得我食指大動。我的鐵斧鈍了,或許又該磨一磨了。

-43-
休整一夜,我伺候林燕戈沐浴更衣。她合攏衣襟:「這七日,你不必睡在我的營帳。」
我領了命出去,摸進銀桃的帳內,繼續我們三年前毫不搭邊的閒聊。
睡到半夜,一隻冰涼的手捋開我的眼皮。我坐起來,晏慈站在榻前看我,眸色幽深。
鴉色的長髮濡溼,水滴流進他半透的褻衣,勾勒出肌肉流暢的線條。
「我在找你。」他的語氣毫無波瀾,但我嗅出慍怒,他的平靜下是滔天怒火,「一直找。」
我伸手掖被角,蓋住銀桃的臉,亦步亦趨地跟着晏慈走出了營帳。
翠竹的影子在山林惶惶而動,我聽見未遠去的雷聲,原來今夜下過雷雨,而我沒有陪他。

-44-
我想解釋,被他單手扣住兩隻手腕,只好低眉順眼地站在他跟前。
「你知不知道,她在你做的飯菜裏下了春藥?」他幾近咬牙切齒,「你爲何不看住她?」
「你知不知道,我瞧見女人的肚皮就噁心,晚膳都快被吐乾淨了!」
「你知不知道,你掖被角的神色有多害怕,你就這麼怕,怕我看清那婢子的臉,去刁難她?」
句句相問,步步緊逼,他扯下衣襟,露出仍在淌血的、凌亂的劃痕。
「在你眼裏,人人都值得被愛,除了我。」他說,「因爲在你心裏,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賤人。」
巡邏的士兵影子朝這靠近,我不得不拽過他,把他拉進幽暗的竹林。
我們貼得如此之近,他滾燙的淚水滴在我指尖,然後他俯下身去,慢慢地舔舐那滴眼淚。
從指尖,到掌心,到手背,到臂彎……我捂住他的嘴,撂下被掀起的衣袖。
「殿下想讓我殺誰?」我低頭看他鳳眼噙淚、媚態橫生的模樣,面無表情地伸手比劃,「張副將,對嗎?」

-45-
從我的營帳行至張悟的營帳,用不了半刻,但我夜夜都在熟悉那條路,花了一年不止。
我在等晏慈下令,而晏慈在等張悟殺敵制勝,好榨乾他最後一滴價值。
張悟舉刀拍馬,疾馳在晏慈前面,率領軍隊,勢如破竹,踏平了護田軍最後的營地。
王守田率殘部逃離,留下一雙妻兒,面露驚恐地看着舉着火把的晏慈。
不顧張悟反對,晏慈生擒王守田的妻兒,綁在營地前,命我每過一日,便削下二人一片皮。
張悟目不忍視,想上前割開繩子:「他們也是被逼的,您何苦趕盡殺絕?」
「張副將。」晏慈轉過身,饒有興味地問,「你我同爲晏帝效勞,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他附在張悟耳畔:「你忘了?這天下,是我父王從他哥哥晏禮的手裏奪來的。」
「我聽說,當年你追隨晏禮左右。父王兵臨城下,是你打開城門,恭迎父王長驅直入,入主東宮。甭說是晏禮的妻女,就連一條狗,你們都沒放過,這會兒又成好人啦?」
張悟聽得眉頭緊皺,後退數步:「我殺人只一刀斃命,不會像你這般,玩弄人命於股掌之中。」
「玩弄?咱們在這戰場摸爬滾打,不玩死別人,是想等着別人玩死咱們?」

-46-
削人皮的髒活交給了我,我用布矇住那對母子的眼睛,用斧劈下薄薄的皮。
淒厲的哭嚎穿透山林。不過七日,便有人騎着一匹老馬從山頭奔來,目光炯炯,裹黃頭巾。
埋伏好的士兵一擁而上,將包圍網緩緩收攏。晏慈拈弓搭箭,眯起左眼。
一支利箭呼嘯而過,徑直射穿了男人的左胸,他圓睜着眼,直直地從馬背上栽倒下去。
沒有兵喝彩,沒有兵鼓掌,晏慈放下弓的時候,迎接他的是滿堂寂靜。
「歡呼吧。」他擲劍給我,環顧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你們不願當惡人,有人替你們當了。」
我拔劍出鞘,陌生的兵器用得並不順手,連砍數劍,才劈下那對母子的頭顱。
銀桃看見了我殺人的樣子,她很難過,發誓再也不愛晏慈,也不同我說話,我也很難過。
大概是我揮劍的樣子過於駭人,就連林燕戈,也接連數日,沒再刁難於我。
我餘下了很多時間,拈香唸佛。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晏慈抬手揉我腦袋,他說還拜什麼佛呢?該燒香拜佛的是張悟,不是你。
戰事告捷,再休整三日便要回晏都受賞了。晏慈已經等不及了,等不及去送張悟歸西。

-47-
潛入張悟的營帳前,我找到了林燕戈,向她比劃:「殿下說,要您三更後去找他。」
她高興地應下來。我端來熱水,跪在她面前,盡心盡力地爲她洗腳。
多麼嬌嫩的肌膚,我真的好羨慕她,羨慕她盲目的天真,還有惹人發笑的蠢笨。
當夜,張悟與晏慈在慶功宴上對飲,二人酩酊大醉,各自回帳歇息。
月明星稀,蟲鳴陣陣,張悟鼾聲如雷,我從榻下爬出,將斧頭貼在了他的脖頸上。
伸手輕輕拍醒他,他大驚失色,我將食指抵在脣邊,作出噤聲的手勢。
「晏慈讓你來的?」他凝住心神,低聲同我談判,「他給你多少好處?我出雙倍。」
緩緩搖頭,我示意他伸出手,然後騰出右手,在他的掌心慢吞吞寫字。
「張叔叔,好久不見。」我的指尖掠過他汗涔涔的手心,一筆一劃,「我又長高了。」
「你怎麼還活……」尚未將話說全,他便人頭落地,骨碌碌滾在牀榻下。
我將手探進錦被裏,摩挲他尚且溫熱的手指,斟酌片刻,最終沒把它剁成肉泥。
賤貨。狠狠踹了這顆頭一腳,我撣撣染血的衣裳,無聲地狂笑起來。

-48-
三更,我抬頭向晏慈交差,他湊近我,嗅袍上濃濃的血腥味。
不知道何時起,這種氣味讓他着迷。他枕在我膝上,細細摩挲我的每根手指。
林燕戈就是在這時候掀開帳簾的,她呆站在原地,霎時間忘記反應。
她看見晏慈伏在我膝上,像條狗似的到處亂嗅。而我端坐椅上,手裏拎着張悟的頭。
幾乎是瞬間,她轉身想跑,被一躍而起的晏慈拽住長髮,拖了進來。
來不及尖叫,林燕戈的嘴就被我的衣裳堵住了。晏慈蹲在她身前,揩去她驚恐的眼淚。
「爲什麼?燕戈。」他問,「我跟你說過,不要亂跑,你爲什麼不聽?」
林燕戈瘋狂搖頭,泛紅的眼圈緊盯着我,晏慈順着她的視線看去,與我四目相對:「過來。」
我走上前。晏慈抬手扼住林燕戈的咽喉,示意我把堵着她嘴巴的袍子拿開。

-49-
林燕戈乾嘔了兩聲,看我們倆的眼神,就像在看兩頭禽獸。
「我會大喊大叫的,也不會說出去,我發誓。」她語速飛快,殷切道,「是她,她叫我來的。」
晏慈斜睨我一眼,說了句我知道了,但並沒有鬆開扼住她咽喉的手。
「我是林國驍的女兒,將軍的女兒。你不能殺我,晏慈,我死了,我爹絕不會放過你的!」
晏慈垂眸看她:「燕戈,你是不是很怕我,覺得我很噁心,很卑鄙?」
她拼命搖頭,身子卻在發顫,悄悄地向後挪去,晏慈微笑:「你說謊,我最恨人說謊了。」
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林燕戈的腦袋重重垂下,眼淚猶然落在衣襟上。
晏慈回身看我,解下系在腰間的衣帶,恨恨地抽了我幾下:「你就這麼急,非逼我殺她!」
只要做了決定,晏慈必已想好退路。我乖巧地跪下,低眉順眼地受罰。
發完火,他蹲下身子摟住我,幾乎要把我揉進胸膛:「我真高興,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人。」

-50-
我將林燕戈的麪皮仔細地剜下來,浸在藥水裏,把它製成了面具。
換上綾羅綢緞,繫緊繡金腰帶,貼上美人面皮,我搭着銀桃的手,緩步跨進了馬車。
昨夜,喝醉酒的副將張悟見色起意,潛入王妃營帳,欲強行苟且之事。
殺豬匠觀棋爲保王妃清白,劈下張悟頭顱,自知罪無可赦,爲不禍及十三殿下,她剜下自己的麪皮,爬出營帳意欲離去,最終因爲失血過多,於帳外不治而亡。
王妃林燕戈性情剛烈,爲保清白咬舌自盡。雖然救治及時,但她咬傷了舌頭,再也開不了口。
馬車裏,晏慈倚着我肩膀睡着。銀桃在外頭嗚嗚地哭,我撩開車簾看她。
她驚慌地抬起手背擦拭眼淚,作勢要扇自己巴掌。我從窗內伸手捏住她的腕子,輕輕搖頭。
我真想同她說話,說銀桃別難過,十三殿下睡着了,你趁機數數睫毛吧。
可惜她只顧流淚,而我也不能開口跟她說話。放下車簾,我感到雙眼痠澀,卻流不出眼淚。
聽說人的眼淚是有限的。倘若過去流了太多眼淚,日後便一滴淚也沒有了。

-51-
兵馬行至青州時,迎接晏慈的是青百姓的爛白菜。
他騎在馬上,就像當年他陷害晏清一樣,脊背筆挺,巋然不動,迎接謾罵。
「昏君的爪牙!你會遭報應的!你此生定然不得好死!」
「若先帝在,若先帝在……哪兒輪得到你們這些害蟲,來操弄大晏的天下!」
「人面獸心的東西,連老少婦孺都不放過,真是怪物。」
罵聲不堪入耳,我閒得發慌,於是跳下馬車,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晏慈的高頭大馬。
他那夜說得真是不錯。我與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人。
爛菜砸中晏慈的鼻樑,他勒馬停下,眼眸低垂:「你可知道,你爲何能用這菜葉擲我?」
「我領命殲滅護田軍,可我的鐵騎,從未踏進百姓的田地。」
「晏帝要將京州青州改田爲桑,京州的田先是被縣令的官兵踏平,再被護田軍徵用。」
「你們青州爲何倖免於難?」他揮鞭拍馬,「因爲我在!我晏慈在!」
百姓噤若寒蟬,讓出車道,晏慈拍馬疾馳,我環住他的腰,看他的冠帶隨風飄起。
從斧柄上解下的紅穗子,就係在我腰間,被日光曬得鮮豔欲滴。

-52-
得勝回朝。晏帝沒有收走晏慈手中的兵符,而是留在他那。
大晏內憂外患,內憂留給晏慈,外患留給晏湛。晏湛去往邊疆,與林將軍抵禦外敵。
終於離權勢更近一步,晏慈搬回晏都,好隨時供晏帝差遣。
至於我,我侍奉了林燕戈近兩年,成爲林燕戈後,我不費吹灰之力,繼承了她的一切。
只有一樣不能,就是她那當將軍的父親,從邊疆寄來的信。
晏慈從不懷疑我目不識丁的愚蠢,總是命我研墨,然後模仿林燕戈的字跡,提筆回信。
說謊。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他的謊言比他的眼淚還要廉價。
而我種繡球,搖桂樹,搗頭油,燒鱸魚,有時覺得手癢,也會想買半扇豬回來斬斬。
爲了不驚擾僕役,這消遣總是在半夜進行,晏慈是我唯一的觀衆。
歲歲年年,我們狼狽爲奸,互相取樂,好將彼此的日子與野心,經營得有聲有色。

-53-
晏帝病重,朝堂表面上風平浪靜,私下已是暗潮湧動,然而無人動作,人人都在等。
霜降那日,晏慈下了朝,對我說:「我們都很擅長說謊,對不對?」
晏慈多疑的病又復發了。我知道他將有重任要託付我,他想用我,於是謹慎地審問我。
他懷疑我。他在朝堂聽到風聲,被屠妻女的晏禮,他的女兒可能活着。
昔日晏帝勾結副將,奪了他兄長晏禮的江山,晏禮的一雙妻女被活活燒死,面目全非。
那個死去的女孩叫晏千秋,倘若她還活着,那她看着應當同我差不多大。
我本想對他比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最終還是換成了大白話,以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手勢回覆他:「你平白無故懷疑我。」
晏慈伸手捻我耳畔的碎髮,語氣溫柔:「你的生辰要到了,對嗎?」
總是這樣,打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啞謎,但多年養成的默契,讓我在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晏慈想知道我的身份有沒有作僞,他將以生辰贈禮之名,探我的虛實。

-54-
甚至等不及到我生辰那日,翌日晚上,晏慈已經迫不及待,要爲我送上大禮。
他問我舅舅一家是否還在晏都。我說是。他便要我說出住址。
他帶我潛入了我口中的舅舅家。平屋上新修了閣樓,田間新添了頭老牛,一派溫馨。
夫妻二人正在寢屋酣睡,呼吸粗重,像冬日爐竈內鼓起的熱風。
那天恰好下了初雪,離我的生辰還有半月。晏慈覆手而立:「觀棋,來拆你的禮物吧。」
我攥緊斧柄,將斧頭高高舉起,他卻忽然伸手攔下我:「等等。」
「你告訴過我,這兩人賣你入宮,換了富貴榮華。若一刀劈死,豈不是便宜了他們?」
「耐心點。」晏慈輕聲道,「收到大禮,應當慢慢地拆啊。」

-55-
夜半三更,我的斧頭輕輕削下女人的臉肉,她被疼痛驚醒了。
「……觀棋?」似是驚覺我的來意,她疼得連連求饒,「血……濃於水……就饒了舅……母……」
白白胖胖的男人亦被吵醒,屎尿俱下,半天吐不出一句話來。
半晌他凝了凝心神:「你是宮裏哪位主子?竟由着奴才殘害百姓,就不怕壞了自己的名聲?」
「傳出去?」晏慈站在我身側,嗤嗤發笑,「死了不就傳不出去了嗎?」
我殺了好多年的豬了。別人用殺豬刀,可我偏偏喜歡用斧子。我喜歡把它磨得亮亮的,揮起來威風凜凜,寒光陣陣。不論是豬是人是好是壞,都難逃被我宰割的命運。
不知爲何,我在舉起斧頭的瞬間忽然耳鳴,近似於刀劃瓷盤的鳴聲,刺得我耳膜生疼。
斧柄的紅穗子一晃一晃,我看向我的舅母,她微不可見地,緩慢點頭。
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鬆開斧柄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出了汗,溼漉漉的,好惡心。
視線掠過牀榻上支離破碎的軀體,我看向晏慈,他從角落拾起鐵鍬,頷首示意。
殺人砍頭,阿彌陀佛。就地掩埋,善哉善哉。

-56-
此事過後,晏慈停止了對我的猜忌,他確信我不會是晏千秋。
畢竟我真的叫觀棋,我真的有住在晏都的舅舅和舅母,我真的將他們碎屍萬段了。
晏慈不再起疑,日子便同往常般流淌下去,平淡裏透着溫馨。
如今晏帝已是風中殘燭,而晏慈兵權在握,野心勃勃。我知道,晏慈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我想,晏慈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也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冬日的府邸相當平靜,書房內的炭爐照例嗞嗞作響。距離我在晏宮爲他研墨的日子已經過去數年,可我還是不能免俗地,在這種靜謐的午後打起瞌睡。
醒來的時候,晏慈已經在爐上架起鐵網,烤着滋滋流蜜的番薯,我伸手抓它,被燙了個激靈,然後伸手去捏晏慈冰涼的耳垂,被他拍掉手腕,才作罷。
連日操勞,夜裏,晏慈趴在桌子上睡着。我取出匕首,抵在他後頸,而他的呼吸均勻綿長。
確信晏慈不是在裝睡,我輕輕抽出壓在他臂彎的信紙,一目十行。

-57-
晏慈每日都要經手很多封信,每封信,我都看得很仔細。
嚴冬將至,西北戰事喫緊,晏帝命晏慈護送物資馳援邊關,與林將軍和晏湛共同禦敵。
而晏慈早已與必經之路上的山匪勾結,要聘山匪演一出好戲。
他將命心腹護送二十車稻草前往邊關,心腹會協助被收買的山匪,截走這二十車稻草。
至於冬衣與糧草,將由晏慈暗中護送,送給他暗中豢養的兵馬。
宮中晏帝病重,邊疆戰事喫緊,內憂外患,正是晏慈直入晏都,率兵踏平晏宮的時候。
他要用禦敵的物資壯大自己的兵馬,趁虛而入,把江山收入囊中。
饒是晏慈年歲漸長羽翼漸豐,縱觀他身側的可用之人,再沒有人比我更加可信的了。
我將這些信擺放回原位,坐回小馬紮,默默地啃起涼掉的蜜薯。
不出半月,果然,晏慈交代我,要護送二十車稻草前往邊關,同山匪出演一出好戲。

-58-
臨行前夜並未下雷雨,可晏慈卻留我宿在他寢屋,枕在我膝上,他唱起歌。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請您不要渡河,您還是去渡河了。您因爲渡河而死去,這實在是無可奈何。
與虎謀皮,放手一搏,我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來。
晏慈擔心我。這擔心裏,應當有很大部分,是在擔心我會去西北揭發他的陰謀。
張開嘴,一隻小蠍從他嘴裏爬出,他銜着紅蠍,示意我張嘴。
他揪住我的衣襟,使我不得不低下頭。相識數年,這竟是我們的第一個吻。
順着這個吻,小蠍鑽進我咽喉,食道熱辣辣地痛,他的脣卻冰涼。
好纏綿的吻,越纏綿,越致命。停下的時候,我們的脣瓣之間帶出根細如蛛絲的唾液。
晏慈說,他給我種了蠱。母蠱在他,子蠱在我。若他身亡,我亦會死。
我是觀棋,過去我是被賣入晏宮的少女、是目不識丁的啞巴,現在還是與他生死勾連的共犯。
晏慈信我,深信不疑。翌日,他派遣一精銳官兵,護送我與物資馳援邊關。
他親手爲我裹上兔毛斗篷,拉着我的手去觸碰他眉間的硃砂痣,他說:「觀棋,我會向佛祖祈願的,保佑你一路順遂,平平安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還願。」

-59-
風餐露宿半月,我戴着林燕戈的面具,與這支精銳的官兵馳援邊關。
深夜,行至寒風呼嘯的密林,長期的舟車勞頓讓官兵面上初露疲色,我看向官兵的頭子。
「稍作休整再出發。」我比劃。他勉強看懂我的意思,於是點頭同意。
作爲此行唯一的女人,這批人五大三粗,過去數日休整,都是由我掌勺,今夜也不例外。
我用豆豉與鹹肉熬了一鍋噴香的下飯醬,沒人知道,這醬裏被放了迷藥。
這羣鬍子拉碴的官兵連聲道謝,便狼吞虎嚥地就着紅薯喫了個精光,兜頭蓋袍,呼呼睡下。
守夜的那四五個漢子,今夜也眼皮耷拉,不由得打起瞌睡,癱睡在馬車前。
我把兩指含在口中,吹了聲尖銳的鴿哨。霎時間密林火光大作,一羣手持火把的山匪呼嘯而來,將這二十車稻草,與三十多位被我藥暈的官兵,團團圍住。
我自這羣喫了迷藥的官兵中緩步邁出,手上猶拎着把斧頭,將它朝其中一輛馬車狠狠劈下,亂蓬蓬的稻草從被劈開的車壁內傾瀉而出,緊隨其後的是燦燦黃金。
粗重的呼吸聲響起,有些衝着黃金,有些衝着我,但我是晏慈的心腹,沒有人敢動我。

-60-
「先驗,再搬。」山匪頭子回身招呼,大喝道,「下馬,幹!」
萬兩黃金。這是晏慈與山匪頭子商議好的酬勞。這二十車稻草本是輕飄飄的,但麻袋裏頭被分別藏滿黃金,拉起來倒也要馬費幾分力,倒真像載滿了物資。
這可是萬兩黃金,饒是四十來個肌肉結實的山匪要搬,也得來來回回,折騰個好幾十趟。
寒冬臘月,這羣草莽之輩卻爲搬黃金,折騰得口乾舌燥、滿身大汗。
破天富貴迷人眼,沒人在意我。他們瞥見我蹲在結冰的小溪旁削冰取樂,以爲我在打發時間。
忽然之間,酒香撲鼻,所有山匪都轉過頭來,看我懷中揭開封蓋的酒罈。
那是我從馬車上取下的酒,晏慈貼心地爲此行的官兵準備了十罈陳年的桂花釀,供他們飲用。
還剩滿滿一大壇,我把削好的冰扔進酒裏,這香飄千里的酒,又冰,又甜。
嚥唾液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緊張地把酒罈蓋住,山匪頭子並未動作,倒是他的嘍囉等不及了。
「我說頭兒!」男人嚷嚷,「這不有酒嘛,咱一人喝一口,也不會耽誤時間!」
「對呀,這婆娘還搞了冰進去,想喫獨食,這要是再等下去,冰化了,這酒可就不醇了!」
有人帶頭,附和聲陣陣。那土匪頭子大喝一聲閉嘴,拍馬行至我的跟前。
「你先喝。」他將砍刀橫在我頸邊,鷹隼般銳利的眼神緊盯着我,「還是,你不敢喝?」

-61-
我用木瓢舀起香醇的酒液,連飲三瓢。還要再飲時,已有人心疼地喊停了。
土匪頭子命人看住我,好看看我個把時辰後,是否還活着。
吆五喝六的號子聲在山林間此起彼伏,驚動千百隻寒鴉,驚慌地扇動翅膀飛向天邊。
足足一個時辰過去,我依舊坐在馬車前,百無聊賴地晃着腿。
已有人等不及了,嘴饞的山匪先伸手探入壇口,飲了一大口,喟嘆道:「香,實在是香!」
其餘人看着眼紅不已,又見那黃金快搬完了,便擠上前搶酒喝。
五十年的桂花釀,人的一生有多少個五十年來等,來忍,才堪堪釀出這壇稀世珍寶。
分配不均,幾個山匪大打出手,捅死了一個,山匪頭子煩不勝煩。
「行了,行了!」他將刀擲下,大步流星地走來,舉起那酒罈,「我來分,個個有份!」

-62-
半個山頭,都籠罩在濃郁的酒香裏,直到最後一滴酒液也被舔乾淨。
土匪頭子喝得最多,他醉醺醺地行至官兵前,意欲遵照晏慈的意思,殺人滅口,卻倒下了。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鐵環大刀哐噹一聲落在地上,竟然,下雪了。
半刻後,鵝毛大雪蓋住了遍地死屍,匪徒們個個張目欲裂、面露青紫,橫死在了這山林之中。
還剩下幾個渾身發軟、能喘半口氣的,我便拎着斧子,挨個劈過去。
這酒確實足夠醇厚,連帶着我的腳步也輕飄起來,靠着這股酒勁,倒叫我砍得很盡興。
一個都不能放過,挨個檢查過去,不知道死沒死的,那就當作在裝死。
「你……在酒裏下毒……」男人赤紅的眼死死盯着我高舉的斧子,「爲什麼……你……沒中毒……」
因爲我在冰的中心填了毒。蠢貨。你們等得越久,毒就越能化在酒裏。
跟在晏慈身邊,我學會了太多東西。不知道他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養了頭野心勃勃的惡狼。
晏慈,你祝我一路順遂,平平安安,謝謝你,我一定會如你所願的。

-63-
砍下最後一顆山匪的腦袋,我回到這羣仍在昏睡的官兵面前,查閱他們身上的名牌。
出現在晏慈信裏的名字,凡是與他有所勾連,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死。
屍山血海,碎骨盈地,我拾起根枯枝,蘸着那熱騰騰的血,在白茫茫的雪地裏寫字。
直到天亮時分,迷藥消退,有人悠悠轉醒。他環顧四周,臉色煞白。
「別!別殺——」見了渾身是血的我,好似見了閻王,未等他告饒,我便拽住他的衣領。
像拖豬一樣,我將這位堂堂七尺大漢,拖行至寫了血字的雪地裏。
【晏慈與山賊勾連,圖謀篡位……我是晏湛安插在晏慈身側的細作……山匪已經被我盡數剿滅。現在派一人回晏都報信物資被劫……其餘人等,即刻護送我去邊關。】
多年以前,有個名叫文穆的書童,他寫的梅花小楷獨此一家,晏宮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沒有人知道,那個叫觀棋的殺豬匠,她也會寫,她寫得比誰都要好。
那是她孃親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的。她孃親寫的字比她還好,只是已被燒死了。
跨上駿馬,無需高聲大喝,我只要高高地揚起馬鞭,它便會撒蹄狂奔。
我自山路疾馳而下,放眼望去,千萬戶人家匍匐在山腳下,夜幕降臨,正是萬家燈火、炊煙裊裊的時刻,寒風刀子般颳着我的麪皮,我血液沸騰,只覺得心口火熱。
疾馳一夜,朝陽初升,萬丈霞光照亮山下坦途,我揚起馬鞭:跑!跑向我光芒萬丈的大道!

-64-
邊關寒苦,風雪肆虐,衣着單薄的戰士們聚攏在篝火邊,凍得面頰通紅。
我一路疾馳,風塵僕僕,撩開晏湛的營帳,走了進去。
晏湛替我摘下兔毛斗篷,抖落上面的霜雪,林將軍驚疑不定地起身:「燕兒?」
揭下面皮,我向滿臉滄桑的林將軍比劃:「林燕戈已經死了。」
他猶存僥倖,看向晏湛,晏湛伸手抓住林將軍的肩膀:「她說,令愛,歿了。」
林將軍林國驍踉蹌兩步,倚着桌椅:「不、不……她怎會……」
我抬手:「她嫁給晏慈的第二年,晏慈爲了討晏帝歡心,將她的腦顱撬開,送給晏帝。」
沒想到我這啞巴撒起謊來,也是抬手就來,我比劃道:
我指指自己:「爲不被覺察,他剝下林燕戈的麪皮,貼在我臉上,還仿照她的字跡回信。」
晏湛做我的翻譯,將這些謊言,一字不漏地轉述給林國驍。
「我勸過她……」他嗓音發顫,老淚縱橫,「晏慈殺過人,他是從晏宮裏爬出來的人!晏宮裏哪個不是心肝黢黑佛口蛇心……燕兒天真爛漫,她降不住,降不住啊!」
林國驍卸下腰間的酒壺,猛灌了幾口,衝出營帳,對着圍籬一頓胡亂砍。有不知情的將士上前詢問,他深吸一口氣,聲嘶力竭道:「滾……滾!」

-65-
良久,林國驍紅着眼問我:「你既是十三殿下的心腹,怎又投靠於十六殿下?」
不需要我作答,晏湛已替我開了口,告訴林國驍答案:
「她叫觀棋,十二歲時,天下疫病橫行。我救活了她的病重雙親。她父母是屠戶,叫她斬半扇豬招待我。我瞧她殺豬的技藝嫺熟,是個好苗子,便帶走了她。」
「觀棋爲了報恩,便做了我的心腹。我把她安插進晏宮,監視晏慈,好伺機而動。」
「等。」晏湛說,「我命她等。她就在晏慈身側,等了近十年。」
我低眉順眼地站在晏湛身後,聽他侃侃而談,談他偉大的抱負,談他多年的苦心。
這世間不過是缸淘米水,人人渾渾噩噩,愛恨混沌,善惡也混沌。
什麼懸壺濟世的妙人,救民於水火的皇子;什麼替母受苦的藥童,怒髮衝冠的孝子……
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剖開心肝,哪個不是同我一般,齷齪骯髒。

-66-
「林將軍,我知道你盼着邊疆安穩,百姓無憂。」
晏湛握住林驍國的手,循循善誘,「可你想想,想想你守着的人是怎麼對你的?」
「你爲晏帝駐守邊關,他卻喫你女兒的腦仁。」
「你助晏慈平步青雲,他卻辜負了你的信任。」
「病了,病了!大晏已經病入膏肓了。這天下人人都有病,除了,除了你我呀。」
晏湛輕聲道:「你,我,便是那懸壺濟世的名醫。」
我知道多年以來,晏湛都對皇位虎視眈眈,可他和晏慈迥然不同,他想要做個好人。
晏湛想要做個愛民如子、忠心護國、師出有名的英雄。
於是他耐心地等,他將目不識丁的殺豬匠安插到晏慈身邊,等着晏慈設法扳倒了晏清,再等晏慈露出謀朝篡位的野心,等着林驍國與他結盟,等着他師出有名,好叫那萬千將士的鐵蹄踏平晏宮,爲他晏湛鋪上一條通往皇位的光明大道。
等啊等,終於等到了這天,他與林驍國共掌兩塊兵符,調動十萬大軍,趕往晏都埋伏。
而我,我是晏湛最大的功臣,正臥在他懷裏,等他給我看嗓子。
趕往晏都的馬車搖搖晃晃,晏湛的食指壓着我的舌根,我懶懶地躺着,好叫他看個夠。
咽喉是如此窄短的一條甬道,饒是他望到頭,也望不到人心。

-67-
晏慈攻進晏宮的那一日,晏湛與林國驍率兵而出,與他交戰。
晏都城門大開,戰火連天,流離失所的百姓拖家帶口,滿臉驚恐地向城外跑去。
自城門至晏宮這長長的一條青石路,上頭浸染着腥臭的鮮血。
斷指殘骸散落滿地,將士們揮刀殺敵,如砍瓜切菜,已殺得兩眼赤紅,六親不認。
偌大的晏宮,僅僅有幾塊好地未被鮮血浸染,其中便有摘星閣。
摘星閣是爲司天監觀測星象而修築的閣樓,卻被篡位的晏帝納爲己有,在此享樂。
閣內有條通往宮外的密道,而我正守在這密道的出口,握緊了斧頭。
喘息,我在劇烈地喘息,胸膛不斷地上下起伏,我雙頰緋紅,掌心出汗,身子開始發抖。
我好開心,我好興奮,我好幸福,世上再沒有比我更快活的人了。
我隱姓埋名、撒謊成性、去那喫人的宴宮中摸爬滾打,只爲了治我的頑疾,治我的心病!
仇恨,這便是那頑疾的名字。它折磨着我,日日夜夜,不得好眠。

-68-
天寒地凍,可我的心頭卻一團火熱,霧氣不斷從我口中吐出。
驚惶失措的晏帝便是從這條密道里逃出來的,他骨瘦如柴,面頰凹陷,唯獨一雙鳳目仍閃爍着精光,聽聞他自幼便身患惡疾,其後數年,一直在尋求治病良方。
恨,恨,恨!而如今我最恨的人就在眼前,這幸福將我砸得頭暈目眩,幾乎要站不住腳。
我真想慢慢地折磨晏帝,又怕夜長夢多,思來想去,還是乾脆點的好。
見到有人在此把守,晏帝枯槁的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他謹慎地龜縮在地道內:「你是何人?」
「是我啊。」我無聲張嘴,儘量讓口型清晰易懂,「我是給你治病的大夫。」
「朕未見過你。」他不易覺察地往地道內退,「……若是大夫,爲何不治你的啞疾?」
我哈哈大笑,或者說我幹張着嘴,吐氣吸氣,這就是啞巴的笑,病人的笑。
笑着笑着,我便拖着斧子邁向地道,他開始跑,我開始追,斧子拖行在地,迸濺火花。
我追上他,伸手扯住他的頭髮,他喫痛嚷道:「朕、朕……你是晏——救!」
喫那勞什子腦子,將腦子和身子都喫壞了。讓本大夫來給你開個藥方:跪下,引頸,受戮。
像鋸木頭那樣,慢慢兒地鋸他的骨頭,末了晏帝人頭低垂,哀嚎漸低。
你看。我沒有騙你,我真是個大夫。瞧瞧我這能回春的妙手,砍死了你,你不就沒病了嗎?

-69-
我拎着晏帝的人頭,蜷縮在摘星閣的祕道內,等了足足三天三夜。
直到晏湛掀開密道的鐵蓋,揹着天光向我伸出手來:「觀棋,結束了,我贏了。」
那是自然的。晏湛籠絡了林國驍,晏慈同兩個人爭,如何爭得贏?
我搭着他的手出去,把晏帝的頭扔到一旁,拖着沉甸甸的斧子,慢慢往前走。
目之所及皆爲焦土,昔日恢弘壯麗的晏宮已然成了人間煉獄。
死去的士兵像被風吹彎的麥稈,毫無生氣地趴伏在地,一行螞蟻從死人的眼眶裏爬了出來。
肉類腐壞的酸臭味擠進我的五臟六腑,禿鷲盤旋,呼朋引伴。
打了勝仗的士兵推來牛車運走屍體,吆喝聲此起彼伏,他們頻頻彎腰抬屍,像插秧的農夫。
我的斧頭在地上拖行,被血浸軟的土壤便留下一道深深的溝壑,慢慢滲血。
碩大的殘陽自西邊墜落,整個晏宮便浸淫在這種橘紅色的光芒下,死氣沉沉,但熠熠生輝。
天邊的火燒雲正在沸騰,金色的雲層壓得極低,那火似乎將要燎起宮殿的瓦片。
「觀棋。」晏湛牽着我,來到金鑾殿前,「我殺了所有皇嗣,除了我的皇弟,晏慈。」
「你告訴過我,晏慈給你下生死相連子母蠱,所以我沒有殺他。」
「他逼你當啞巴,逼你當走狗,逼你殺雙親……若我是你,我一定恨透了他。」
晏湛在殿前站定,伸手推門:「所以我生擒了晏慈,作聘娶你。」

-70-
未被戰火波及的金鑾殿一如當年,只是物是人非。
當年的屠夫變成了待宰的豬獠,而當年待宰的豬獠成爲了屠夫。
大殿正中,被堵住嘴的晏慈,正被綁在殺豬凳上。
我走上前去,輕輕撫摸他眉心的那顆硃砂痣。多謝你的祝福,這一路,我平平安安。
晏慈,你會不會後悔遇見我?可我從不後悔遇見你。
在每個風雨大作的深夜裏,我們互相依偎,看穿堂風把燭火吹得亂晃,影子在牆上搖曳。
你輕輕地唱歌,總是先把我唱睡着了,自己卻還醒着。
你說宮門深深,你說你要攥緊我的衣襬。不對,晏慈,你不該輕敵,不該攥緊騙子的衣襬。
「觀棋。」晏湛向我頷首,「將這亂臣賊子,製爲人彘。」
好呀。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我砍去晏慈的雙臂,踩着舞步,舉着大斧,翩翩然旋至晏湛身後。
晏湛端坐在晏帝生前坐着的椅子上,輕輕拊掌。蹁躚裙裾,輕飄飄地流過他的小腿。
「觀棋。」晏湛含笑道,「你是朕最鋒利的一把刀。」

-71-
舉起被我磨得鋥亮的斧頭,斧面像塊銅鏡,我看見自己的臉,映在上面。
柳眉杏眼,瓊鼻櫻脣,旁人透過這纖細而濃密的睫毛,只會看見我孩童般懵懂的眼神。
一個被賣入宮中的可憐人,一個目不識丁的殺豬匠,一個忠心耿耿的小啞巴。
我要感謝這張臉上愚蠢而天真的美麗,它會讓人很難覺察,這張臉的主人永遠謊話連篇。
手起刀落,人頭落地,晏湛的頭顱滾到地上,臉上甚至還噙着勝利的淡笑。
笑?笑!晏湛啊晏湛,你怎會笑得出來?你以爲我是個大字不識,忠心耿耿的殺豬匠嗎?
你錯了。我潛入你的書房,偷看你的信件,我看見你的那些謀劃,那些城府。
你說你要做救民於水火之中的英雄,所以要暗中動點手腳,先讓民衆深陷於水火之中。
爲了有南下治洪的偉績,你命人炸燬了堤壩,好做修築堤壩的英雄。
爲了有懸壺濟世的美名,你命人將染疾而死的豬羊丟進水源上頭,讓瘟疫順着水流向各地。
晏湛,你終於如願以償,想獎賞我做你的女人,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我有操弄人心的詭計,我有不輸於你的能力,那țųⁱ我怎會沒有野心,我怎會甘心居你之下?
我不是任何人的刀,我只是我自己。
我是晏千秋。
晏千秋的千秋,是千秋萬代的千秋。

-72-
在我還不是觀棋的時候,我叫晏千秋。
我的父親是愛民如子的國君晏禮,我的母親是端莊德慧的皇后夏佟。
而我是大晏的公主,我喜歡寫字,也喜歡唱歌。
我第一喜歡母后,她寫的字像梅花,暗藏傲骨;她唱的歌像鳥鳴,悅耳動聽。
我第二喜歡父王,他勵精圖治深受愛戴,我以他爲豪。
我第三喜歡林春蘭,她是陪我長大的奶孃,她從前是個殺豬匠,她可會殺豬啦。
我第四喜歡黃德海,他是鬼主意很多的太監,我覺得他很好玩。
我小時候,長得實在砢磣。許多人誇我聰明有涵養,但從沒有人欣賞我膚淺的外表。
所以我第五喜歡張悟,他是爲父王駐守城門的小將,他可會夸人了。
宮裏的馬車從城門經過,我跳下馬車張望,他就會笑眯眯地對我說:「殿下又長高了。」
我第六喜歡玉璽,玉璽上有個紅穗子,我天天去御書房,撥那個紅穗子。
父王煩不勝煩,把那個紅穗子解下來送給我。我把它掛在自己的牀頭,用手指繞着它。

-73-
總而言之,我喜歡的東西有很多,可不喜歡的只有一樣,是我的叔父。
叔父,就是父王的胞弟,他叫晏康。我不喜歡他,因爲他骨瘦如柴,看起來像具骷髏。
聽說他很倒黴,他從孃胎裏就有怪病,那病搞得他食不下咽,形容枯槁。
每次見他,我都繞道走,父王嚴厲地批評了我,他說:「你叔父很可憐,他也不想得病的。」
那時父王和叔父的關係很好,後來變差了,因爲叔父瞞着父王殺了很多人。
叔父想要治病,可天下的良藥都治不好他的怪病,他就找了很多偏方,譬如生喫人心。
父王訓斥他,他大吵大嚷:「還不是怪大哥!大哥從孃胎裏就搶了我的健康!」
受罰後,叔父又變好了。他去邊關打仗,鍛鍊身體,打了很多場勝仗,要率兵馬回晏都受賞。
兵馬不可以踏入晏都。可在那天晚上,晏都的城門,被守門的小將,打開了。

-74-
晏康率兵夜襲晏宮,直接闖入父王的御書房,當場揮斧,斬下他的頭顱。
萬千鐵蹄踏平晏宮,殺的殺,燒的燒。人人驚慌失措,爭先恐後地爬上宮牆想要出逃。
那時我已經不同母后一起睡了,我在自己的行宮睡,是被奶孃晃醒的。
奶孃春蘭和太監德海拖來幾具屍體,置於寢殿,然後一把火點燃了我的行宮,帶我離開。
他們陪着我從摘星閣下的密道離開,那晚我爬出密道,天空繁星點點。
我問,父王和母后什麼時候出來。他們說:殿下,沒有父王,沒有母后,也沒有大晏了。
沒有奶孃,沒有太監,更沒有公主。沒有了,我的字我的狗,全沒有了。
唯一被我帶出來的,只有那枚掛在牀頭的紅穗子,我把它緊緊地攥在手裏,不敢鬆手。
下雪了,我愣愣地抬頭看天,看那輕盈的雪花,落在我掌心,消失不見。
我原本以爲蒼天待我很好,讓我生來就做個衣食無憂的公主,後來我才發現,蒼天是以非同一般的殘忍在待我。他給我很多我喜歡的東西,然後又把它們全都收走。
連雪,連星星,這樣美這樣好的東西,都要叫我恨,恨我在下雪的有星星的夜裏,痛失所有。

-75-
我的叔父晏康,發動宮變,弒兄篡位,扶搖直上,榮登大統,成了晏帝。
有人罵晏帝無恥,然後被殺了。後來就很少有人罵晏帝無恥了,久而久之,此事便淡了。
春蘭和德海帶着我離開晏都,我們隱姓埋名,扮作一家人,沉默地生活。
沒有錢,所以春蘭殺豬,德海吆喝。我呆坐在門檻前,看那些肥豬,是怎樣死在殺豬刀下。
於是我也開始學殺豬了,但我不想用殺豬刀,我想用斧頭,砍人頭的斧頭。
第一次殺豬,我流下了眼淚,我覺得豬很可憐。德海說:「咱不哭了啊,這世道就是這樣。」
這世道就是這樣,你若不舉起斧頭,你就會死在別人的斧頭底下。
豬狗遭人屠戮,尚且會大喊大叫。可這天下的百姓遭晏帝剝削,卻連一聲苦都叫不得。
不該是這樣的。不管大晏是誰的,它不該是這樣可憐的。

-76-
好多年過去,天下疫病橫行,春蘭和德海感染了瘟疫,我拎着豬肉,四處求醫。
我遇見了一位少年,他說他是晏湛,是皇子,是攜名醫來救治百姓的。
跟着晏湛的名醫把我的春蘭和德海治好了,他們治好了很多人,很快就要離開。
那天夜裏,我在院中一遍遍揮斧,想着晏康一斧,劈下了父王的頭顱。
春蘭和德海被我驚醒了,春蘭一言不發地看着我,然後她點頭:「殿下,去吧。」
殿下,去吧。去晏都。去晏宮。去揮你的斧頭,去爭你的天下。去吧。
黃德海哭得不能自已,林春蘭笑他娘兒們唧唧,但她後來也哭了,因爲我說:娘,謝謝你。

-77-
翌日,晏湛將要離開,鎮上的百姓爲他餞行。我捋起袖子,爲他現宰生豬。
舉起斧頭,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好!」尚爲少年的晏湛爲我喝彩,將我拉上馬背,「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觀棋。這是我對晏湛說的第一句謊言。此後,我還會陸陸續續,編出許多謊話來騙他。
我不識字,也沒興趣識字。這世上唯一能叫我產生興趣的,就只有殺豬。
於是我、春蘭與德海跟隨晏湛進入晏都,晏湛爲我們買了一座府邸,說,這就是你們的家。
他願意接濟我們,作爲報答,我要做他的心腹,爲他潛入晏宮,做個眼線。
晏湛爲我編造了一段悲慘的故事,故事裏,春蘭和德海,是把我賣進宮裏的舅母和舅舅。

-78-
我是觀棋,天生癡傻,遭人算計。大難臨頭,我只會快活地大叫:「好暖和啊!」
不,一點也不暖和,一點也不快活,我怕死了,我那時怕死了。
我是砧板上的魚肉,我鑽進命運的產道,等待着呱呱墜地,墜入晏宮這個可怕的獵場。
嬤嬤揮起斧頭,藥童手捧火鉗,食客在屏風後,覬覦着我的腦仁。
雙腿發軟,我幾乎想要隨便撲進隨便一個什麼人的懷裏號啕大哭,我想大喊:「救我,救我!」
那時我看見兩根樑柱,樑柱上還雕着尊慈眉善目的菩薩,慈悲地看着我。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可否也度一度我這可憐人?
超度我,沒有人超度我,超度我,沒有人超度我,超度我,有沒有人超度我?
倘若神佛不願垂憐我,那我便做自己的神,自己的佛。我拯救我,我庇佑我,我超度我。

-79-
隱姓埋名的那些年,我學會了面不改色地說謊。我很擅長說謊。
我騙了嬤嬤,騙了娘娘,騙了官兵,騙了山匪,騙了晏帝,騙了晏慈,也騙了晏湛。
看他們兄弟二人勾心鬥角,爭個頭破血流,好做我的榮登大同的踏板。
過去,我是僥倖出逃的難民,被晏帝丟棄的藥引,是說謊連篇的宮婢,是口不能言的屠夫。
現在,我是坐收利好的漁翁,卑鄙無恥的黃雀,笑到最後的贏家。
明日,我是這江山的主人,大晏的君主!
晏帝病了,大晏病了,我要剜去寄宿在大晏身上的爛瘤。
我要這天下仍存公道,我要這生靈不再塗炭。
我要人人安居,人人樂業。當我爬上權勢的頂峯,我要重塑大晏的榮光。我要,權勢。
這是我的大道。不論是誰,都要爲我的大道讓路。
就算是林春蘭,是黃德海,就算他們爲了保護我,至死也不說出實情,就算他們如同我的父母,救我,養我,疼我,給了我第二條性命。
就算我滿腔悲憤,就算我心頭滴血,我也要面無表情地掄起斧頭,一片一片,親手把他們剔爲骨架,好叫人不會發現,德海是個太監。
我有我的大道要走。不論是誰,都要爲我的大道讓路。
春蘭說:「殿下,去吧。」
好,那我便向前走去,永不回頭。
永不後悔。

-80-
跳完這支叫晏湛命喪黃泉的舞,我沒空理會晏慈。
我蹲下身子,在晏湛的無頭屍身上找到了四塊兵符,還有父王篆刻的龍紋和田玉璽。
解下系在斧柄的紅穗子,系在雕工精湛的玉龍牙上。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枚玉璽,看夕陽的光從它身後奔湧而出,暮色四合,它光芒大作。
瑩潤的光輾轉於游龍的片片玉鱗,如此奪目,如此迷人。
權勢,權勢。這世上夠資格被我晏千秋捧在手裏的,只有能翻雲覆雨的權勢!
踏出金鑾殿,忙於收拾殘局的宮人與士兵並未注意到我。
將兩指放在嘴裏,我吹了聲尖銳的鴿哨,在殿前忙忙碌碌的衆生,這才抬頭仰望我。
他們不明所以,臉上是剛剛經歷過生死交戰的疲憊與滿目的茫然。
我提起晏湛被我斬斷的頭顱,攥住他的頭髮,以他鮮血淋漓的半截脖子,做我的筆。
我自幼臨摹天下書法大家的字帖,一筆一劃,遒勁有力,鋒芒畢露。
人頭爲筆,宮牆爲紙,鮮血爲墨,蘸血蓋印,殘陽照着我血淋淋的聖旨,第一封聖旨。
【朕乃先帝遺孤晏千秋,現手持兵符,以令四軍,執掌玉璽,以馭八方。】

-81-
登基之後,我反對鋪張,廣開言路。
恢弘志士之氣,光先帝遺德。
勸農桑,輕徭役,薄賦稅,予民休養生息。
懲貪佞,治小人,振朝堂風氣。
縱使日日夜夜兢兢業業,仍有人談及我篡奪皇位的陳年舊事。
懼我心狠手辣,謂我衣冠禽獸。
文官的朝服繡禽,武官的朝服繡獸。而我居於文武百官之上,天下禽獸皆朝於我。
我自當是禽獸之王,禽獸之最。
我去膳房見過銀桃,我想讓她做我的女官,欲上前拉她的手,她卻驚慌地跪下。
她說,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本想說,你說日子很苦,現在我來了,我什麼都可以給你,你不必喫苦了。
我還想問,你又想數誰的睫毛?
我什麼都沒有講,我看見自己在燈下的影子,那麼長,那麼孤單,那麼可怕。
我倦怠地擺擺手:「朕恩准你,離宮歸鄉。」

-82-
被我斬去雙臂的晏慈,他的脖頸上拴着沉重的鐵鏈,被囚在深宮。
我的蠱毒很難解開,所以晏慈不能死。
我沒有執着於求醫,我不想爲了治病,就變得像晏康那樣偏執。
或許是,我想找一個不殺晏慈的理由。
有時,我也不知自己想不想要他去死。他半死不活,那倒也好。
自負如他,毫無尊嚴地活,比死還痛。
風雨大作的夜晚,我會去看晏慈。看他哀豔的面龐,是如此危險。
如此迷人。
他無悲無喜地端坐在椅上,於是我走近他,卻覺得彼此離得很遠。
穿堂風吹得燈燭亂晃,碩大的人影在室內惶惶而動。
傾訴祕密的人變成了我,我打手語,告訴他我最近又在做什麼謀算。
我知道他願意聽,當我抬起手的時候,他從不閉上眼睛。
那些令人作嘔的祕密,像一根帶血的臍帶,將我與他,緊緊相連。
世上般配的璧人如此之多。但般配的賤人,只有我們。

-83-
後來有一天,我告訴晏慈,我要迎娶君後了。
相門嫡子與我門當戶對,我與君後不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人,會是對璧人。
這是我人生重要的時刻,我邀請晏慈去城牆上觀禮。
晏慈向我微笑,他說好。於是我問他,娘娘死去的那個晚上,究竟說了些什麼。
「她說,她真的有罪。」晏慈說,「她是故意毒死靖皇后的。」
燕貴妃對調茶盞後,那隻蒼蠅又飛進了靖皇后的茶盞裏,它死了,燕貴妃便知道那是有毒的。
但她一言不發地拈走那隻蒼蠅,看着毫不知情的靖皇后,喝下了茶。
借刀殺人,燕貴妃用這盞茶毒死了靖皇后,看着晏慈爲她辯白,倍感煎熬,而後低頭認罪。
她教自己的孩子要忠義,自己卻如此卑鄙,她不敢告訴晏慈認罪的真相。
爲了做母親的面子,任由自己的孩子把伏罪誤會成愚善,卻不想他心生怨懟,起了殺意。
「我持刀見她的時候,她後悔了。她說出了真正的真相,但太遲了。」
「因爲我已經剖開了她的肚皮。」晏慈神色淡淡,「那個時候,我後悔了,但太遲了。」
「你殺了我吧。」他說,「我給你下的是母蠱,我死了,你也能活。」
「朕不信。」我滿臉譏誚地比劃,「你是想騙朕殺你,陪着你下阿鼻地獄,你休想。」

-84-
我迎娶相門嫡子時,天降瑞雪,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身着喜服的我騎着高頭大馬,身後的花轎裏,抬着我爲自己精心挑選的新郎。
新郎家世清白,學富五車,容貌俊美,爲人可親,多完美。
人人讚我,人人羨我,抬頭仰視我,我那豔麗的衣袍、姣好的皮囊、華美的王座。
晏慈也站在城牆上看我,我知道他在看我,他在看另一個我。
謊話連篇的我,卑鄙無恥的我,揮斧斬殺恩人的我,無所不用其極的、下賤的我。
我騎着馬,行至城下,身前忽然傳來轟然巨響,有人摔在我的馬前。
負責看守晏慈的侍從匆匆趕來,向我請罪,他們說,是晏慈忽然仰面倒下,墜下城牆。
我垂下眼瞼,看他。看他昔日光鮮亮麗的軀殼,變得如此支離破碎。
像深埋於地下的美麗陶俑,絢爛多彩的色澤在出土的瞬間化爲無數碎片,片片剝落。
爛漫的美麗終將逝去,他腐爛的內心,他齷齪的祕密,終見天日。
四目相對,他畸變的面龐上流露出不合時宜的得意,朱脣微啓,似乎有話要對我說。
想說什麼?愛?恨?或是其他?想用這遺言,作困我一生的魔咒?
晏慈, 你休想,你算計不到我。就算你死在我大婚這天, 我也不會因此感到備受折磨。
你我之間,機關算盡,過去是我贏, 現在是我贏,以後也是我贏。
極其用力地攥住繮繩,我騎着馬,踏過奄奄一息的晏慈,身前殿宇輝煌, 身後大雪茫茫。
他這輩子說了那麼多的謊。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竟是真話。

-85-
成婚之後, 我勵精圖治, 北御韃靼, 南抵倭寇,日日夜夜爲國操勞。
一點一點, 慢慢剜去大晏的毒瘤。
仍舊唸佛,只是不怎麼殺人。膝蓋好像會在冬天隱隱作痛,好在有人幫我捂着。
夜晚風雨大作, 我坐起身,君後亦起身:「陛下?」
君後知道我喜歡在雨夜聽他唱歌, 於是枕在我腿上, 輕聲哼唱起一支歌謠。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請您不要渡河,您還是去渡河了。您因爲渡河而死去, 這實在是無可奈何。
榻前佛龕青煙嫋嫋,線香燃一點紅, 竟有故人之姿。
這位故人告訴我:宮門深深, 唯一能被他攥在手裏的, 只有我的衣襬。
我看着掌心, 虛虛握住, 只抓下一縷輕煙。
一切有爲法,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月色深深, 他眉心的小痣,像粒硃砂。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 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那顆沉池的頭顱,那根斷過的肋骨。
若以色見我, 以音聲求我, 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大婚當日,他究竟要說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我當真一路順遂,平平安安。
千秋萬代,唯我獨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