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

我還是隻小狐狸時,太子從捕獸夾中救了我。
把我帶回家,養了我九年。
直到他十五歲,喜歡上一個姑娘。
皇家說那姑娘的身份配不上他。
我便幫他找到能引來鳳凰天象的神草。
他們成親那日,我開開心心準備去席間蹭肘子喫。
肘子還沒喫上,他如往常一樣,過來餵我一碗肉湯。
我喝完就醉倒了。
再醒來時,我失去了內丹。
斷了三條尾巴,才換回半條命。
化成人形回到他身邊。
親眼看見我的內丹,掛在他最愛的髮妻頸間。

-1-
「真笨!」
我蜷在地上舔舐斷尾傷口,青鳥踱步在我身邊轉悠來去。
「早就告訴你人族狡詐,何況還是帝王家。」
「人家心裏千百彎彎繞,要騙你這呆頭狐狸,還不是易如反掌。」
我懶得搭理他。
他索性蹲在我面前,「我說什麼來着?一開始就是衝着你那內丹去的!不然他什麼不好撿,偏撿你一隻野狐狸回去?」
我磨牙,「笑夠了就滾,再吵,等我傷好了,非把你揍回原形不可。」
他樂,「九條尾巴的你說這話我信,你現在這樣,三條尾巴才換回一條命,咱倆誰揍誰?」
嘴上這麼說,手卻向上一抬。
陽光正好,頭頂巨大的梧桐樹蓋,投下斑駁的陰影。
他這一抬手,莫名一陣風起,樹冠搖晃,飄飄蕩蕩,落下一片梧桐葉來。
正落在他掌心。
「喏。」
他把那片葉子遞給我,「老鳳凰涅槃前留了不少神息在樹上,治你這斷尾傷綽綽有餘。」
半個月後,梧桐樹下泛起一陣耀眼的銀光。
青鳥懶洋洋地倚在樹下,叼着根枯枝上下打量我:
「這皮相不錯,騙人夠用了。」
我整理着衣襟裙襬,睨他一眼。
「死鳥,謝了。」
他擺手,「怕你死了沒人跟我打架玩兒。」
「話說,你打算用什麼身份回去?」
我雙手一翻,一張古琴憑空出現。
我將琴抱在懷中:
「太子妃要練琴,東宮正在遍尋名師呢。」

-2-
東宮還是那個我熟悉的東宮。
後花園裏那個我經常打滾游泳的池塘裏,還是孤零零的一條傻鯉魚。
我抱着琴經過時,傻鯉魚湊到岸邊衝我吐泡泡。
我佯裝驚喜,「好漂亮的魚。」
領路的內侍回頭笑道,「殿下養了好幾年,很是金貴,平日裏,都是派專人來餵養的。」
我最後回頭看一眼。
「聽到沒?」
我悄悄說給那鯉魚聽,「養肥了,就能殺來喫了。」
它一溜煙沉到了水底。
嘖,說什麼信什麼,真傻。
跟我從前一樣。

-3-
鍾睿撿到我那年,他六歲。
我將將三百歲,在狐族裏,也是個小不點。
九尾神狐一族天生地養,生性散漫。
我出生以後,爹孃就逍遙快活去了,完全由着我自己在這世間晃盪。
我幼時貪玩好喫,最喜歡到凡人市集偷喫美食。
「又偷喫!看我不打死你這隻饞狐狸!」
那日我叼着剛從客棧後廚ṱů₁偷的大雞腿兒,被大廚子拎着鐵勺追了兩條街。
其實那時我修煉得已經不差了,隨便一個法術就能把他彈飛出去老遠。
但沒必要。
跑啊跑啊,一邊跑還來得及一邊回頭丟給他一個嘲Ťû⁼笑的眼神。
結果一個沒留神,一腳踩上了別人放在牆角屋檐下的捕獸……
哦,是捕鼠夾。
但捕鼠夾也很疼啊!
嘴裏的雞腿也不香了,一時發懵,就要去撓那個鐵夾子。
大廚子呼哧帶喘地追上來了,扛着鐵勺哈哈笑:
「這下我看你怎麼跑!」
說着高高舉起勺柄,眼看就要砸下來。
關鍵時刻……
後來我在人間的話本子裏學到,我若是個凡人女子,這種場面就叫英雄救美。
可惜,我是隻小狐狸。
而那時的鐘睿,也只是個半大的小蘿蔔頭。
但是小蘿蔔頭攔住了大廚子,又親手把我從捕鼠夾裏放出來。
抱我在懷裏,給了那大廚子一錠銀子,就把我抱走了。
路上我從他裹着我的厚披風裏蹭出半個腦袋看他。
有錢人家養出來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小崽子長得真好看呀。
他摸着我頭頂的毛,笑着逗我:「我那有好喫的,肯定能餵飽你。」

-4-
這一喂就是快十年。
畢竟是太子。
手底下大廚子的手藝比那客棧裏的好太多了。
也確實如他所說,給我喂得飽飽,一身毛皮油光水滑。
好看的小崽子也長成了芝蘭玉樹的小少年。
不過他很忙。
我在院子裏啃草玩兒,他在讀書。
我在書桌下啃桌腿,他在讀書。
我在池塘裏玩水撒歡追鯉魚,他還是在讀書。
難得不讀書的時候,就要去見皇帝、見老師、見大臣。
我時常臥在他腳邊,一邊打瞌睡一邊想,當太子除了有好喫的,好像也沒啥好的。
玩也不能玩,睡也不能睡。
要不等我以後能化形了,偷偷帶他溜出宮去玩吧?

-5-
我還做着這樣的美夢時,十五歲的鐘睿在一次皇家圍獵中,遇見了一個小姑娘。
那小姑娘是一個七品御醫的女兒。
他喜歡那個小姑娘。
但是他很發愁。
因爲皇帝和皇后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在東宮呆了那麼幾年,已經懂了凡人皇宮的這些規則。
在他們看來,那個小姑娘,是遠遠不夠格做他的太子妃的。
鍾睿沒人能傾訴這些。
只能在偶爾閒暇時,一邊給我喂好喫的,一邊跟我叨叨。
我其實不太明白人類爲什麼這麼在乎什麼家世門第、知識才學。
我們狐族,向來看上了就是看上了。
當年我娘不也是一眼就看上了我爹那隻傻不愣登的灰狐狸嗎。
但是我想,他餵了我那麼多年好喫的,這點忙,我還是能幫得上的。
我知道皇族除了在乎家世以外,還很信所謂的福氣祥瑞。
這太簡單了。
在鍾睿第一百零八次跟我唉聲嘆氣以後。
我連夜飛回了狐狸洞。
狐狸洞旁邊,有一片梧桐林。
那裏曾經有一隻活了上萬年的老鳳凰。
後來老鳳凰涅槃去了,只留下一隻青鳥在林中守着,等他的主子涅槃歸來。

-6-
最大的那棵梧桐樹下,受鳳凰之氣灌養,長了無數的天材地寶。
其中有一種草,凡人喫下去,周身能散發祥瑞金光,那金光會漸漸散到空中,顯出鳳凰之象。
我拔草拔到一半,驚動了在樹上睡覺的青鳥。
爲此我倆開始了第一場打架。
我很厲害的,當然是打贏了。
但是也被那隻青鳥揍了幾拳。
最後我頂着一身髒兮兮的毛回了東宮。
鍾睿還在書房挑燈夜讀。
我「噌」一下直接跳上他桌子。
踩花了他剛寫好的一幅字。
他沒看那字,只擰着眉看我:
「你這是又去哪裏打滾去了?幹什麼還叼根草回來?好喫?」
伸手就要來拎我後脖頸。
「走,去池塘洗個澡,洗完再喫。」
我扭着脖子躲他的手。
情急之下,把嘴裏叼着的草往他面前一吐。
憋不住了直接開口:
「傻子!我纔不喫!」
那是我認識鍾睿那麼多年,第一次見他變了臉色。

-7-
如今生死裏走過一遭,回來再想,大概也就是那時起,他終於發現。
他從路邊撿回去的,不是一隻普通的小狐狸。
可人世皇宮裏浸淫出來的太子殿下,怎麼會因此喜形於色呢?
就像現在,我坐在他面前彈琴。
他也沒變。
常服時一貫低調,不顯山不露水的雲煙白錦,除開腰間的太子腰佩以外,任誰看去,都只會以爲是個不世出的文人公子。
而他身邊的陸初瑤,一身錦衣華服,環佩叮噹,端的是高貴華麗,跟從前那個小門小戶出來的小丫頭天差地別。
也是,梧桐林裏養傷不到一個月,人間已經過了快兩年。
就算只是個花架子,到底也是個太子妃了。
更何況,還是個擁有媚珠的太子妃。
我眼神在她頸間那顆淡紫色珍珠樣的吊墜上一掃而過。
一曲彈畢,我起身行禮,「民女見過太子、太子妃。」
「萬姑娘不用多禮。」
鍾睿尚未說話,陸初瑤就已經笑盈盈開口。
卻是語氣嗔怪地衝鍾睿笑,「殿下只說給我選了個好琴師,可沒說是這麼個妙人。」
鍾睿溫柔回她,「現在見到,不是更驚喜?」
「萬姑娘是經過重重選拔才挑出來的,你剛剛也聽到了,技藝遠勝宮中琴師。」
他淡笑,「你說要學琴,我可是給你找了最好的師父,要認真學,別偷懶。」
陸初瑤乖乖點頭,「好,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練,過幾個月宮宴,讓大家都瞧瞧!」
鍾睿寵溺地抬手摸摸她的鬢角,「那就好。」
我微微俯首,眼角餘光卻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
一對佳偶。
卻是騙子和小偷。

-8-
陸初瑤在鍾睿面前信心滿滿,真學起來時,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兒。
我不過跟她粗粗講了幾日樂理識譜,又讓她練了幾天指法。
這日晨起再來琴房時,就捂着手問我,「阿音,你最開始學琴時,手指也這麼疼嗎?」
我將手指的繭攤給她看。
她長嘆,「我最後不會也要練成這樣吧?」
說完瞅我眼色,又趕緊改口,「我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我若手指生繭,回頭殿下嫌棄,怎麼辦呢?」
送茶點的吳嬤嬤正好進門,開口便笑,「太子妃說哪裏的話,不管您變成什麼樣,殿下對您都會如一的。」
她嫁進東宮後,無論是皇室成員,還是宮中奴僕,但凡是接觸過她的人,都對她印象很好,又信任親近。
好像她天生就有這樣的魅力。
但我知道,一切都是因爲她脖子上掛着的那顆吊墜。
那是我的內丹。
九尾神狐的內丹,修爲大成後,又名媚珠。
千年千里,能修得者,也不過寥寥。
凡人佩媚珠,能得天下所愛。
不出意外的話,鍾睿以後會登基爲帝,那時,她就是皇后。
一國之母,當然要得天下愛戴。
我心下冷笑,面上卻還恭敬道,「太子妃既然手疼,不若今天就歇一天,明日再繼續吧?」
她眼神一亮,「可以嗎?不會影響進度吧?」
我搖頭一笑,「只歇一日,不會的。」
她就湊過來,低聲囑咐,「那你可不要告訴殿下,說我偷懶哦。」
得到我的肯定答覆後,這才起身,「阿音連日教學也累了,今日就正好也歇一下吧,我們明日再繼續。」
看她歡歡喜喜出了琴房,我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待了這些日子,也該動一動了。

-9-
京城城郊有一處貧民窟。
裏面住着一個窮道士。
這道士本來不窮,他修道多年,甚得其法,已經有了凡人築基的修爲。
他原本四處遊歷,靠着捉妖做法事過活,多年來也搞出了點名號,倒也自給自足。
直到兩年前,他被太子盛情邀請去東宮,當了一段時間的座上賓,最後幫太子做了一件事。
他以爲未來能傍着未來天子,一朝上青雲。
沒想到事成之後差點被滅口。
好在他多年闖蕩,當初幫太子做那件事時,他也給自己留了個保命的底子。
他從屠刀下留了一條命,但太子也沒有輕易放過他。
他讓人斷了道士的手腳筋,把人圈在京城,扣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准他再踏出京城一步。
時不時地,還派人去找點麻煩。
就是爲了警告他,利刃時時懸於頸,叫他不敢多說半個字。
那道士現在就在貧民窟的窩棚裏,苟延殘喘地過日子。
我找到他時,他正在給一戶剛出生的孩子算命掐字,以此來換一天的口糧。
我看着他提筆寫字都顫顫巍巍。
寫完了,換了半袋窩頭,又一瘸一拐地往住處走。
結果走到半道,暗角處竄出來幾個地痞模樣的人要搶他的窩頭。
他不肯,推搡來去,最後被人圍在中間拳打腳踢。
雖然看着是地痞,但那些人出手乾淨利落,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家養出來的武功底子。
這貧民窟裏本就每天發生強搶掠奪的戲碼,明眼人再看出這其中的究竟,哪有人敢上前阻攔。
鍾睿是做絕了的。
手腳筋斷了,就是斷了修道根基,空有一點修爲,也再使不出來。
又把人丟到這樣最底層的環境磋磨,時日久了,不死也會瘋。
我隱在暗處,靜靜看他們把人揍得滿臉是血,這才扯着嗓子嚎了一句:
「殺人啦!報官呀!」
這一聲出,周圍人這才紛紛停了步子,漸漸便圍上去。
那幾人自然也不願意把事情牽扯得太大,一看人多,又有人喊要報官,這才作罷。
最後人羣散去,道士半昏半醒地蜷在地上。
布袋子早就破了,裏面兩三個窩頭,混着泥土,早被踩得稀爛。
我走過去,蹲到他面前。
他尚有幾分神志,寸寸抬手來拉我,喃喃,「救……救救我……」

-10-
救你?
要取媚珠,必得要懂其道之人以祕法剖珠,再起陣讓媚珠認主。
認主時,還要取我半身精血。
我若不是生來九尾,能斷尾續命,早就死了。
修道之人,修的本是福緣。
可他爲一己私利,漠視生靈性命,得如今這樣的結局,一點也不冤枉。
我蹲在這道士面前,緩緩俯身,衝他詭譎一笑。
「好啊,我救你。」
畢竟,你得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11-
道士醒來時,我就坐在他破爛屋棚裏的破爛矮桌前。
我出東宮時便已換了一副少年皮相,是以他此時醒來見到我,勉強出聲:
「多謝小兄弟相救……」
撐着要坐起來,可惜渾身是傷,實在是動不了多少。
便只能又躺回去,「小兄弟也看到了……貧道如今實在微薄,無以爲報……」
我呵呵一笑,「那可不行。」
他愣住。
我指了指矮桌上一個小小藥瓶,好整以暇地托腮看他:
「這藥丸一粒千金,爲了救你,我餵了你兩顆呢。你一句無以爲報,就想算了?」
「既然是修道之人,沒有錢財,總該有點傍身的本事吧?實在不行,修道祕笈也行啊。」
他囁嚅,「看小兄弟的衣着談吐,還有此等靈藥,只怕出身不俗,又怎看得上貧道這點微末本領……」
說着開始苦笑,「貧道若真的有本事,又豈會混到現在這個地步?」
我點點頭,「那倒也是。」
收了桌上的藥瓶,起身往外走。
「本來打算如果你有的換,我就喫點虧,把這瓶藥留給你。」
「我看你經脈寸斷,有了這瓶藥,不說能恢復如常,但至少能讓你行動自如,免受斷筋之痛。若好好養着,假以時日,能恢復點拳腳力氣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既然你這麼窮,那我就只能幫你到這了。」
「哦,對了,我剛扛你回來的時候,先前搶你的那幫人,還鬼鬼祟祟在附近晃悠呢。」
我回頭衝他笑,「道長以後出門,好生小心。」
跨出門前最後一步,他聲嘶力竭地喊:
「恩人留步!」

-12-
當晚,東宮客院。
青鳥盯着我手中指甲蓋那麼大的血紅珍珠,問:「這就是那道士私留下來的精血?」
我頷首:「他留着這點精魂,本是用來要挾鍾睿的,陰差陽錯,反倒省了我不少事。」
用來讓媚珠認主的精血,絕大多數都被那道士融進了陣法。
但他留下這麼一點,媚珠認主就不算完全完成。
現在的媚珠佩在陸初瑤身上,依然能發揮作用,但道士握着這點精血ṱũ₄,就是握住了命脈。
他和鍾睿說這世上只有他知道如何用融血陣,也只有他知道如何毀了它。
這最後一滴精血若毀,融血陣的效果就會消失。
到時候媚珠不僅會失去作用,還會消散於天地。
鍾睿自可以嚴刑拷打逼他交出精血,但在這過程中,道士隨時都可以毀了它。
他不敢冒這個險。
於是才讓那道士勉強留了一條命。
白日裏他叫住我,把這滴精血交給我,並對我說:
「這是太子妃娘娘早年遺落的一顆珍珠,對她珍貴非常,恩人拿去東宮還給她,太子和太子妃一定感激,到時候何愁沒有報酬?」
他說這話時,眼底那一絲算計沒能逃過我的眼睛。
他指望着我真的拿這顆珍珠去東宮,那樣太子就知道精血已經不在他手裏。
禍水東引。
我盤膝坐在牀上,將這滴精血融回身體。
青鳥倚着牀欄問:
「那道士連夜想跑,我給截住了,是留是殺?」
「留着,我還有用,但要讓東宮以爲他跑了。」
青鳥嗤笑,「笨狐狸如今倒是開竅了。」
我難得沒懟回去,誠心道:
「我知道你輕易不離開梧桐林,謝謝。」
他彆扭地哼了一聲,「還算有點良心。」
等我長舒一口氣,再睜眼時,身後一條長長的尾巴殘影紅光若隱若現。
青鳥奇道,「這是長回來一條?」
我搖頭,「我又不是壁虎,斷了就是斷了,再也長不回來。只是賊道士下了心思,留的這滴血,是當時的陣眼之血,如今重回本體,比我想得更有用。」
他「哦」一聲,「那修爲呢,回覆了幾成?能把內丹直接召回來嗎?」
我還是搖頭。
「不能,但陣眼血融回,只要我在她身邊,就能慢慢消解掉陣法。」
他點頭,「本就是你的東西,現在天天被你的氣息影響,不怕認不回來。」
臨走時,又給我扔了片梧桐葉。
「就剩那一點化相的修爲,趁早補回來吧,小爺不在,可別再給人揍咯。」
我翻個白眼。
一張鳥嘴。

-13-
我照常教陸初瑤學琴,閒暇時就在東宮四處晃悠。
反正外院沒什麼要緊事務,鍾睿又吩咐要對我禮遇,倒沒什麼人管我。
我也假裝看不出來這平靜下的洶湧亂流。
貧民窟的道士在東宮眼線的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那幾個裝作地痞的隱衛全城找遍,除了只知道當日有個不知名的少年路過把那道士扛回了家以外,其他一點線索都沒有。
據說回來稟告時,鍾睿只吩咐他們自行歸隊。
可事實是,自此再也沒有見過那幾個人。
鍾睿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凝重,反觀陸初瑤,倒像是並不知曉此事。
這日練琴時還跟我念叨,「好奇怪,後花園池塘那條鯉魚最近都不喫食了,連我去都不怎麼冒頭了,不會餓死吧?」
我輕輕敲她的手指,「一條魚而已,太子妃,別走神。」
「那可不是普通的魚。」
陸初瑤定了定心神,一邊撥絃一邊道,「殿下養了不少年,萬一要是養死了,殿下肯定又要傷心的。」
我糾正她動作的手指微微一頓,「……又?」
她嘆口氣,「是啊,殿下以前有隻狐狸,據說是從小就養着的,但是我嫁進來後卻沒見到,底下人有的說跑了,有的說死了,反正殿下很是傷神了幾日。」
「唉,回頭我再讓人去找點上好的魚食吧……阿音?你發什麼呆?」
我回神,搖頭,「沒什麼,太子妃再把剛剛那半曲練一遍?」
她依言照做。
我低頭看向她的頸間。
媚珠鑲成的吊墜還日日掛在那裏。
但只有我能看見,一絲又一絲的紅光從珠子裏飄出,一點點地飄進我的心口。
要不了多久,她脖子上這顆就會變成普通的珍珠。
陸初瑤正在漸漸失去吸引天下所愛的能力。
所以連那條傻魚都不再搭理她了。
但我卻在反覆回想她剛剛說的那些話:
什麼叫嫁進來後沒見過我?
這顆媚珠,難道不是她要的嗎?

-14-
這夜我去池塘餵魚。
我蹲在池塘邊,撒了一把魚食。
還真沒動靜。
那大饞魚居然真的忍得住?
我嘻嘻笑,「傻魚,我騙你的,沒人要殺了你來喫。」
水面一陣波紋,大鯉魚忽而冒了個頭。
瘋狂地在水裏游來游去,一邊吞魚食一邊晃尾巴。
像是在罵我。
我索性抱膝在旁邊坐下,就看着它在池塘裏暢遊。
以前只要我下了水,保管就得把它擠到角落去。
這池塘不深,我撲騰時水濺得到處都是,它就委屈地縮在一邊。
有一回鍾睿路過看見我在水裏撒歡,駐足望了半天,沒瞅見魚,還以爲我把它活吞了。
嚇得他趕緊派人把我撈出水,親自扒着我的肚子看了半天,確定我的肚皮是癟的。
剛把我放下,再一低頭,那魚就在水面搖曳。
他鬆了一口氣,隔着擦水布彈了我的耳朵:
「那是父皇賞給我的魚,你可別喫它,不然我就三天不給你喫肉了!」
那時候我在東宮喫得太好,嘴也越來越刁。
普通的肉塊聞一口就能聞出新鮮不新鮮,不合口味的就一口不喫。
鍾睿便叫人燉肉湯給我喝。
那肉湯燉得,那叫一個鮮美。
自此每天一碗肉湯,都是他親自來餵我。
一直到他成親那日。

-15-
那日宴席的香味,從後廚一直飄到前院兒。
我饞了整整大半天,終於等到開席,準備溜到各桌去蹭喫蹭喝。
反正太子請的都是相熟的大臣老友,都知道他養了只饞嘴狐狸。
有人爲了巴結他,送禮時都會帶上一份我能喫的好東西。
還沒跨到前院呢,鍾睿站在院門口喊我。
他一身大紅喜服,丰神俊朗,看着是世間最難得的好兒郎。
好兒郎手上還端着碗肉湯。
「前院這會兒亂着,你別急着竄過去,先墊墊肚子,晚點我讓人送來給你喫。」
堂堂太子殿下蹲在我一隻狐狸面前,看我喝湯喝得不亦樂乎。
忽而伸手,摸了摸我腦袋。
「阿狐。」
他太懶了,那麼些年,沒給我起過正經名字。
爲此,在我跟他攤牌會說話之後,還抗議了一番。
他當時說,「阿狐就很好聽,你本來就是一隻小狐狸。」
那天我呼嚕嚕喝着他照常遞過來的肉湯,確認四下無人,小聲回他:
「幹嘛?」
他捋着我腦袋頂一撮毛,笑着:
「沒事,你慢慢喝。」
我嗯哼一聲,「吉時快到了,你還不去拜堂?」
他走時,我從碗邊抬眼望去。
那抹喜紅的背影,是我暈倒前見到的最後一幕。
再醒來時,我在一個不知道哪裏的荒草地。
渾身都疼,像被人抽筋剝皮一遭,最疼的是心口。
我的內丹沒了。
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
在那片荒草間躺了三天,看着日升月落,想着鍾睿知不知道我在這。
他會不會來找我?
第四天,我不想了。
因爲我全身的靈力都在外散。
再不想辦法,我就會死。
九尾狐的尾巴是靈氣蓄積之處,關鍵時刻,斷尾能保命。
我用最後的靈力化成了一把利刃,斬斷了自己三條尾巴。
斷尾之痛,勝過剝皮抽筋。
但三條尾巴換來的靈氣,暫時補足了我失去的半身精血和內丹虧空。
讓我能撐着回到狐狸洞,纔敢疼暈過去。
再後來我在梧桐林裏醒來。
青鳥皺着眉頭蹲在我身邊,冷颼颼地問我: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鬼樣子?」

-16-
後來我在梧桐林也想了很久。
我怎麼把自己搞成這鬼樣子?
青鳥是老鳳凰的近侍,一身本事自然了得。
可我從前和他打架,使出全力時也能把他揍個七七八八。
怎麼喝了碗肉湯,醒來就變成了連路都走不穩的廢物?
我的內丹哪兒去了?
我天天躺在樹下自言自語,來來回回就那幾句,青鳥實在是煩了。
有一日忽然化回原身,將我叼到背上,揹着我飛去了東宮。
他停在東宮上空,問我,「感覺到了嗎?」
自然是感覺到了。
我內丹的氣息。
但那時它已經被製成了項鍊,掛在太子妃的頸間。
獸類幾乎從不會哭。
可那天我趴在青鳥背上,「啪嗒啪嗒」掉眼淚。
我說,「那是我的,我得拿回來。」

-17-
我在池塘邊坐了半宿,直到傻鯉魚撐得在水裏圓滾滾的,遊都遊不動。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鍾睿每晚在書房議事,回臥寢時,一定會經過後花園。
果然,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再餵它就要撐死了。」
我回頭。
其實他還是變了的。
只是我從前看不出來。
小時候他身上只有淡淡的書墨香,摻雜着一些名貴香料的味道,很是好聞。
但現在他走近我,我最先聞到的,是鋒利的血腥氣。
「大膽!」他身邊侍衛喝道,「見到殿下還不行禮?」
我抬頭望着他,望了半晌,伸出手去:
「坐太久,腿麻了,殿下能拉我一把嗎?」
他不甚在意,自然伸過手,將我從地上拉起。
一邊屏退了侍從。
「緣何風露立中宵?」
我指指池塘,「那魚總是一副喫不飽的樣子,我就一直喂,喂着喂着,就到現在了。」
他語氣溫和,「前兩日下人回話,說這魚已經好久不曾好好喫食,連阿瑤都來過,看起來倒是與你投緣。」
「不過它不是喫不飽,它是不知道飽。」
他淡淡地說,「你一直喂,它就會一直喫,直到最後活活撐死。姑娘餵了這一頓,明日孤就得讓人停它一天的食料了。」
「這樣啊,」我嘆,「那真是不好意思,給殿下添麻煩了。」
他搖頭,「無妨。怪它自己不會說話,不能自己告訴你。」
我笑,「殿下這話說的,好像這世間還能有飛禽走獸能說話似的。」
他不做聲了。
我便也不多話。
就這樣靜靜地在池塘邊吹了會兒夜風,終於,他又開口了。
「孤見過的。」

-18-
「哦?」
我佯裝驚訝,「殿下還有這般奇遇,見過會說話的飛禽走獸?」
他目光始終落在池塘水面上。
他說,「有些時候,足夠通靈性的動物,不說話也能讓你知道它在想什麼。」
「孤從前養過一隻小狐狸,足夠聰明,足夠通人性,一雙眼睛總是水靈靈的,看着就很機靈。」
「它就知道跟孤表達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碰到喜歡的東西就叼着不放,不喜歡的看也不看一眼。」
「那時孤總是帶它來這池塘戲水,每次它想來,就滿院子找我,然後叼着我的衣角往這邊跑。」
「孤心煩的時候它也知道,就靜靜臥在我腳邊,不吵不鬧。」
我回,「畢竟是狐狸嘛。」
他無言一笑,「是。」
「孤把它養得很好,也很討人喜歡,一身皮毛光滑如緞,誰見了都要讚一聲靈動漂亮。」
我問,「可是民女來東宮這許多日子,卻沒見到什麼狐狸?殿下說是從前,那隻小狐狸,是跑丟了嗎?」
鍾睿看我一眼,搖頭,「不是。」
他說,「孤殺了它。」

-19-
水邊拂過一陣風。
深宵月下,吹到身上,尤顯冰涼。
我盯着他。
「爲什麼呢,殿下?」

-20-
鍾睿也看向我。
眼裏有冷峻莫名的光。
「姑娘可聽過『懷璧其罪』的道理?」
我靜靜望着他。
「孤把它養得太好了,光是那一身皮相,都世無其右。」
「可是後來,孤知道,原來除了皮相之外,它還有更美的東西。」
他長嘆一聲,「只是皮相,孤已經不捨得旁人覬覦它分毫。」
「若再加上比那皮相更美的呢?」
「那是孤的小狐狸,任何人都不能多看一眼。」
「不管它有什麼,都是孤的。」
「但它太聰明,總會有那麼一天,它想離開這院牆,回到外面的世界去。」
「它若是離開孤,還怎麼活呢?剛遇見它時,它只會在街上偷東西喫。」
「與其有這麼一天,讓它離開孤,或者爲別人所得,那倒不如,全都留給孤。」
「所以孤殺了它,留下了它最美的東西。」
「於今那東西日日都在孤身邊,永遠也不用擔心會離開了。」
說到這時,他已經把我送到客院門口。
這一路走來,夜風吹得我骨頭縫裏都發冷。
鍾睿止步於院門外,「故事講完了,姑娘早點休息。」
我微微低垂眼眸,「殿下跟我講這樣的故事,我是會怕的。殿下難道不怕我連夜逃走,再也不回來教太子妃學琴了嗎?」
他淡然。
「姑娘能練出一手絕世琴藝,自然胸有丘壑。孤知道,你入東宮,必有所求。」
「只要你能教好阿瑤,之後姑娘無論要什麼,孤都能給你。」
我迎上他的目光。
「好啊。」
我歪頭一笑,「那就一言爲定。」

-21-
快到月中,這日陸初瑤練完琴,跟我告假。
「明日我要出門,阿音你也歇一歇,有什麼事就吩咐我院子裏的人去做。」
跟她呆了這些時日,我漸漸摸清了她的脾性,學琴倒是認真,進入狀態後,倒也沒有再跟剛開始一樣喊難。
我隨意撥着弦,「太子妃明日出去玩兒嗎?」
她擺手,「不是,明日十五了,每月這天,我都要去城郊義診。」
「義診?」
她「嗯」一聲,倒是坦然,「你應該也知道,我父親是御醫,我從小耳濡目染,也略懂些醫術皮毛。城郊那片有個貧民窟,大多數人都請不起大夫,我便時時去看看。」
旁邊陪嫁丫鬟出聲,「最近忙着學琴,太子妃也累,不如這個月就別去了吧?」
她皺眉,「那怎麼行?」
我問,「聽太子妃的意思是,這義診已經持續很久了?」
她點頭,「是啊,我從小就跟着我爹去的,後來我爹忙不過來,我就自己去,怎麼着也得十多年了吧。」
「太子殿下知道嗎?您出東宮,需不需要跟他說一下?」
「不用,成親之前,他還跟我一起去過,這都是我的習慣,Ṫũ̂⁵他知道的。」
「那……」我按住琴絃,「明日我能隨太子妃一起去嗎?」
她有些訝異,「可以是可以,不過那地方有些髒亂,我怕你去了,不習慣。」
我搖頭,「我也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怎麼會?我跟您一起去,就當多個人手幫忙。」
她便笑,「那敢情好。不過……」
「明日別叫我太子妃,那邊沒人知道我的身份,你到時候喊我阿陸就好。」
我面上平靜,點頭應下。
商定了明日之事,陸初瑤心情好,便說把新學的曲子再練一遍。
琴音嫋嫋,早已一生榮華、未來還會踏入最高位俯瞰國民的太子妃,正略微低頭,認認真真地彈琴。
琴音如心。
心思骯髒之人,技藝再高超,也彈不出高潔之音。
而陸初瑤……她的琴音是乾淨的。
樂曲過半,鍾睿往琴房來了。
他進門那一刻,我低頭,撫了撫面前的琴絃。
一道無形的微光從我指尖彈出。
直射陸初瑤手下的琴身而去。
錚然一聲,琴絃應聲崩斷。

-22-
陸初瑤半聲驚叫還未喊完,那斷裂的琴絃居然崩得極高。
緊張之下,她又俯身急切地想要去按住那弦。
這一湊之下,緊繃的鋒利琴絃就擦上了她頸間。
一道血痕立刻顯現。
「阿瑤!」
「太子妃!」
丫鬟嚇壞了,「快傳太醫!」
「不用!」陸初瑤按住人,「喊什麼?擦傷而已。」
鍾睿已經扶住她,親手拿了絹布,幫她擦掉那絲血。
擦着擦着,他目光在那傷口一停。
襯着她頸間那顆媚珠,那血痕尤其明顯。
他臉色極差,猛然抬頭斥責我,「你是怎麼教的?」
我起身跪倒,不發一言。
陸初瑤這時倒擰眉,「你怪阿音做什麼?還不是你突然進來,嚇了我一跳!」
鍾睿默了一默,改口道,「是孤不好。」
說罷也不再理旁人,直接抱起陸初瑤就往外走。
「不練了,回去休息,我給你擦藥。」
我抬頭,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
小狐狸最美的東西,送給了你最珍貴的人。
鍾睿,這就是你的愛嗎?

-23-
陸初瑤沒有騙我。
貧民窟附近的人都認識她。
見着她,都熱情地圍上來,「阿陸姑娘您來啦!近來好嗎?」
陸初瑤就站在義診攤子邊,一邊忙活一邊回答,「都好都好!」
話音未落,手裏就被人塞了一個紙包。
一個大娘緊緊把那紙包按在她手中,激動地道:
「多虧了阿陸姑娘上個月送的膏藥,老婆子我的膝蓋好多了!家裏窮,這是我親手熬的糖塊,姑娘別嫌棄……」
陸初瑤握着那包糖,笑着叮囑對方,「還要繼續用着啊,還夠用嗎?不夠下個月我再帶來。」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卻像是早已形成了某種秩序,人雖然多,但卻沒有亂。
反倒都自覺在攤子前排起了長隊。
陸初瑤問診,丫鬟就在一旁負責包藥送藥。
我便也跟丫鬟一起幫忙。
這樣的貧民窟,跟那天我來找道士時所見到的,完全不一樣。
我看向陸初瑤。
她正在給病人搭脈,開方間隙,還能跟人嘮嘮家常。
今日微服出門,她未施粉黛,除了頸間吊墜,周身並無其他貴重飾品。
那顆媚珠散發出來的紅光越來越明顯,也全數都被我融回了體內。
但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當初她的身世的確是不夠格做太子妃的。
所以我才幫鍾睿找來神草,教他如何在人前,幫陸初瑤顯出鳳凰之象。
也就是那之後,皇上才應了他倆的婚約。
再後來,就是成親那日,鍾睿將我迷暈,讓道士剖走了我的內丹。
那這一切,陸初瑤到底是否知情?
我一直以爲是的。
直到這些日子和她相處,直到今日親眼見到她義診……
我才意識到。
早在幫她造鳳象之勢前,鍾睿喜歡上的那個小姑娘。
本就是這樣的陸初瑤。
鍾睿生來就是皇太子,宮廷重重,千人千面,什麼樣的人他沒見過?
爲何偏偏,就愛上了陸初瑤?
țù₍原來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鍾睿愛的人,原是沒有錯的。

-24-
當日忙完,已是暮色四合。
問診一天,陸初瑤難免露出倦色,卻仍堅持自己整理今日開出去的脈案。
翻着翻着,忽然「咦」一聲。
「不對啊,今日怎麼沒見那個道長?」
我在旁幫她整理,狀似無意地問,「什麼道長?」
她說,「之前也住這裏的,舊傷很重,手腳都……哎,這都不重要,反正之前我來他都會來看診的,今日怎麼沒來?」
招呼身邊丫鬟,「你去打聽打聽,問問怎麼回事?」
沒多久,丫鬟來回話,「小姐,問清楚了,那道長半個月前就不見了。周圍人說,那天他被人搶劫,後來就不見了。」
「不見了?」陸初瑤皺眉,「他路都走不穩當,一個人能去哪?」
丫鬟勸道,「哎呀小姐,他能得您這麼久治療已經很好了,如今既然走了就走了吧。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該趕不上晚膳了。」
我默默跟着上了馬車。
沒打聽到道士下落,一路上陸初瑤臉色都不是很好。
還跟我嘆氣,「本來我這個月想給他試個新方子,看能不能效果好一點,這下也是白想了。」
回了東宮,鍾睿都看出她有些垂頭喪氣,迎出門來問:「怎麼回事?」
陸初瑤便三言兩語把這事說了。
我緊跟着她下的馬車,眼看着鍾睿眼裏一絲冷光閃過,最後面上卻還是一副淡然的做派。
哄道:「既然走了,就是他的命,說不定尋到更好的去處了呢?你別天天只想着別人,自己的身子也要顧一顧。」
「一會兒多喫一碗飯,好不好?」
一邊說,一邊牽着她進了門。

-25-
第二天,陪陸初瑤去過一次義診的我,儼然已經被她視作同盟。
趁鍾睿進宮面聖,偷偷摸摸拉着我:
「今日不練了好不好?我心情不好,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我失笑,「太子妃怎麼見天就想溜出去?」
「哎呀你不知道。」她一拍大腿,「天天在這東宮裏很悶的,不像以前在自己家,往哪跑都沒人管——」
她拉着我的衣袖晃啊晃,「好阿音,你陪我出去逛逛,我請你喫我最愛的荷葉雞!」
於是最後我和阿陸姑娘兩個人,坐在城中客棧裏,喫雞。
嗯……她和我口味還是很投緣的。
畢竟這家客棧的荷葉雞,我還是個笨小狐狸時,就天天來偷雞腿兒喫了。
「好喫吧?」
她得意地問我,「這家的荷葉雞可是十幾年的老招牌了,我從小喫到大,味道都沒變過!以前我爹還想跟那個胖廚子討教一下做法,結果那廚子說這是祕方,不外傳!」
我想起來,從前每次去後廚,好像真的只有做這道菜的時候,只有那個大廚子一個人守在烤爐前。
便笑道:「大概真的是不傳祕方吧。」
想了想,故意問:「不過您現在貴爲太子妃,若是真的想要這祕方,稍微亮一下身份,或者讓殿下出面,何愁拿不到?」
她一邊啃雞翅一邊擺手:「那可不是這個道理。」
「哦?」
她嚥下一口肉,這才慢悠悠解釋道:
「你想啊,我沒有這個祕方,想喫的時候還是能來喫,雖則現在沒有從前自由,但最差就是少喫幾次。」
「東宮裏那麼多珍饈美食,還不夠我喫嗎?」
「但是對人家店家和廚子來說就不一樣了呀。」
她看向正在櫃檯後趴着算賬的掌櫃:
「既然是招牌,就是人家賺錢喫飯的傢伙,我若用太子妃的身份搶走了這祕方拿去東宮用,以後誰還敢私自做這道菜?那不就是斷了人家的活路?」
「所以啊,還是我自己偷偷溜出來喫,既讓人賺錢,我也玩個刺激,不好嗎?」
她擠眉弄眼地朝我得意一笑。

-26-
她脖子上的媚珠紅光已經漸漸散盡。
凡人肉眼無法分辨,但我知道,如今那顆媚珠的能力,早已微乎其微。
可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
我忽然很想問問鍾睿。
你知道你愛上的這個女子,原本就算不用這樣的手段,也能收穫別人的真心嗎?
她用她ťű̂₊最本真的性格吸引了你,你卻用那樣下作的方式來……侮辱她。
可能是我停留在她脖子上的目光有點久。
陸初瑤下意識擋了擋,「怎麼了?很難看嗎?」
她是問之前被琴絃崩出來的那道疤痕。
東宮不缺良藥,這樣一道痕,如今,早就淡得快看不見了。
我搖頭,「不難看,再過幾日,估計就完全消了,不用擔心。」
趁此機會,我問她,「太子妃好像很喜歡這條吊墜,從我入東宮見您第一面時,您就時刻都戴着,是殿下送的嗎?」
她的手落到那顆珍珠上,忽而收起了方纔的狡黠,靦腆一笑:
「是啊,我們成親第三日,他親手給我戴的,說是上好的東珠,還是他親手雕刻鑲嵌,好看嗎?」
我沉靜點頭,「很好看,襯您。」

-27-
我陪她在外面逛了大半天。
路過一家醫館時,她站在門口看裏面的陳設,說以後要是可能,等父親告老還鄉了,就幫他也開一家。
話音未落,裏面忽然傳來一陣吵嚷,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被人從裏面推搡出來。
「快走吧——」
醫館學徒將那人推到門外,嘆氣,「咱們這也是開門做生意的,你傷得這麼重,沒錢還想來治病,怎麼可能呢?」
那乞丐被推得踉踉蹌蹌,我拉着陸初瑤後退一步,「小心。」
他便正正倒在陸初瑤面前。
他猶自在地上呼痛,陸初瑤定睛一看,卻先喊出來:
「……道長?」
那人霍然抬頭。
像被人定住一般,唯有眼神從陸初瑤臉上往下移,最後定到她脖子上。
「是你……」
他不管不顧,一把抱住她的腿,嚎啕大哭:
「您就饒了小的吧!太子……!」
最後一個「妃」字沒出口,我一個手刀劈暈了他。
陸初瑤還在發懵。
路邊已經有人駐足,我將她一拉:
「人多眼雜,有什麼事找個僻靜的地方說?」

-28-
青鳥關鍵時刻倒是靠譜。
我這邊剛傳信給他,他就挑着這好時機把人扔到了我們面前。
陸初瑤聽了我的,摸出一錠紋銀,就包下了那醫館後堂。
堂中只有我們三人,她親自給道士檢查了傷勢,然後就坐到一邊,等人醒轉。
卻又問我,「他怎麼會知道我的身份?每次去義診,我從來都沒透露過。」
我安撫,「太子妃稍安勿躁,等他醒來,您再細細問他不就好了?」
她嘆氣,「能不能醒還兩說呢,我看他手腳經絡倒是好了很多,身上卻還有很多拳腳傷,也不知道又在外面捱了多少打。」
我扶額。
青鳥那個傢伙出手,沒一掌把人拍死就不錯了。
這麼想着,也假裝湊上前去看他身上傷勢,實則暗暗輸了道靈力進他體內。
果然,不到半盞茶,人就醒了。
清醒的第一瞬間,就看到了坐在一邊的陸初瑤。
顧不上滿身是傷,跌跌撞撞地爬下牀來就給她磕頭。
一邊磕一邊哭,「太子妃饒命!太子妃饒命!小人真的不知道那精血去哪兒了!」
陸初瑤一臉迷惑,「你在說什麼?道長?你怎麼知道我是誰?精血是什麼?」
我悠然坐在一旁,給自己倒了杯茶。
那道士猛地磕頭,「太子妃就不要玩弄貧道了……您每個月都去義診,不就是爲了警告貧道,一切都在您和太子的掌控之中嗎?」
「貧道第一次在貧民窟見到您就認出您了,貧道可是一直謹言慎行,半個字也不敢多說呀!」
陸初瑤皺眉,「認出我?你怎麼認出我?你到底在說什麼?本宮從前可不認識你!」
情勢所迫,逼到現在,她也擺出了正宮太子妃的氣度。
這一聲「本宮」出來,直把那道士嚇得抖如篩糠。
「貧道不認識您的樣子……太子妃,可是貧道難道還不認識您脖子上的吊墜嗎?」
他顫巍巍抬手,指着陸初瑤頸間:
「那顆媚珠,是貧道親自爲太子殿下煉化的……貧道畢生所學都在於此,一身性命也繫於此,貧道就算是瞎了,也能認出來!」
陸初瑤臉色煞白。
她盯着那道士的臉,一字一句地說:「媚珠,是什麼?」

-29-
媚珠是什麼?
媚珠是凡人的叫法,只因傳聞中,佩之可得天下所愛。
實際上,它是九尾神狐一族修煉多年才能凝結的內丹。
一般的九尾狐就算煉出了內丹,凡人戴上也是不會有任何作用的。
一定要是血統純正的神狐族後裔,經年修煉以後,才能凝成。
要有專門的修士,用專門的祕法,在神狐還活着時,挖心剖丹。
光剖出來還沒有用。
必須還要拿神狐的半身精血,再用專門的陣法,將這些精血與那凡人的血融在一起,才能叫這媚珠認主。
這以後,佩此珠者,得九尾神狐攝人心魂之天賦,哪怕什麼都不做,也能爲人所愛。
陸初瑤的手指深深抓着座椅扶手,指尖用力到發白。
她全身都在細微地發抖。
那道士伏跪在地,問她,「太子妃若不信,不如想一想,太子殿下是否找您取過一滴指尖血?」
想來是有的。
因爲此問一出,「啪」的一聲,因爲扣住椅子扶手太過用力,太子妃日日精心養護的指甲生生掰斷了。
以鍾睿的本事,要哄她拿一點指尖血,簡直是易如反掌。
她喃喃,「可當時他說……是用來留存皇室族譜的……」
我嘆息,「自古皇室千千萬,可沒聽過哪一家入族譜時,還要滴血的。」
陸初瑤認命般閉眼。
她不笨。
事情到這一步,她又何苦自欺欺人。
她閉着眼,咬牙繼續問,「剖丹取血之後呢?神狐怎麼辦?既是神族後裔,想必……還能活?」
道士靜默半晌。
最後道,「能修成媚珠的神狐,早就開了靈智,化爲人形已是必然,假以時日,飛昇得道也有可能。但沒了內丹、再取精血,就如同人被剖心、再遭拆骨……」
陸初瑤一拍桌案,硬生生打斷,「夠了!」
道士渾身發抖,拜倒磕頭,再不敢說一個字。
滿室寂靜。
我轉着手中的茶盞,茶早就涼了。
「太子妃。」
我輕輕喊她,「那日您和我說,殿下以前養過一隻狐狸,很是寶貝,可是您嫁進來以後,卻從未見過它,您還記得嗎?」
她蒼白着臉,轉過頭來看我。
我做出驚懼的表情,喃喃嘆道,「難道那隻狐狸,就是……」
她勉強抬手,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然後轉過頭,再問那道士:
「那你的手腳筋,還有這一身傷,都是太子做的嗎?」
不知回憶起什麼,道士又開始渾身顫抖。
他一個字也不敢說。
但一切都明瞭。

-30-
陸初瑤其實不欠我什麼。
可事情到了這一步,卻再也繞不過她。
鍾睿是她的丈夫、愛人。
也會是未來的帝王。
她該早一點知道,她愛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回東宮時天色已暗。
鍾睿一聽她回來了,就從書房出來,見到她,卻只無奈嘆息:
「又偷偷溜出去玩兒了?」
然後向她張開雙手,「過來。」
可這一次,陸初瑤並沒有像以往一樣,嬉笑着撲進他懷裏。
她站在原地,脖子上還掛着他親手爲她雕刻的吊墜。
就那樣靜靜地、深深地望進他眼裏。
我扶着她,她的手冰涼。
「阿瑤?」
鍾睿眉心微斂,「怎麼了?」
說着就要走過來。
陸初瑤終於開口了。
「沒什麼。」
她勉強一笑,「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鍾睿止步,終究點頭,「好,那我忙完,晚些去陪你。」
她沒再看他,轉身就走。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跨出外院時,我已經聽到了。
鍾睿喊來隱衛,吩咐道:
「去查,太子妃今日在外面都做了什麼。」

-31-
陸初瑤沒回內院。
她在琴房,一遍又一遍地彈奏新學會的曲子。
《鳳求凰》。
其實她爲幾個月後的中秋宮宴準備的是另外一首曲子。
她本來也只要練熟那一曲就行了。
但她說想再練一首《鳳求凰》,因爲等中秋宮宴過去,就是鍾睿的生辰。
她想在那時候彈給他聽。
她之前那把琴的琴絃斷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新弦來配。
鍾睿又花了重金,幫她買了一把新的好琴。
可如今那把嶄新的琴,卻孤零零地躺在琴桌上。
她現在用的,是我的琴。
我說過,她其實很聰明。
就像學琴,哪怕並沒有基礎,可是學了這幾個月,也已經有模有樣。
樂音如水,飄飄渺渺,流蕩着,傳遍了整個東宮。
我靠着窗欞,靜靜地等她彈完。
窗外月色甚好,可惜,照不亮人心。
「阿音。」
一曲結束,她輕聲喊我,「你說你這把琴,叫什麼?」
「棲鳳。」
她微微一笑,嘆口氣,「鳳求凰,棲鳳,得天下所愛的媚珠……」
「怎麼今日聽來聽去,都是鳳?」
我轉頭看她。
她問我,「你知道嗎?我只是一個御醫的女兒,原本是沒有資格嫁給太子的。」

-32-
「可是殿下說,他一定會娶我。」
「我本來沒抱什麼希望,直到那年,他帶着我去陪皇后禮佛,就在那一日,我身上顯出鳳凰金象。寺裏的高僧說,我天生鳳命,生來就是要做皇后的。」
「第二天,陛下就下旨給我和殿下賜婚了。」
「我以爲我真的是什麼天生鳳命,可我剛剛想起來,那日去見皇后之前,殿下餵我喫了一塊青草糕。」
「我從來沒喫過的味道,我問他,他說是小佛堂的廚子自己做的,他偷偷拿了一塊給我嚐嚐。」
「但我只喫過那一次……後來再去皇寺,無論哪個小佛堂都沒有廚子做這種青草糕。」
「現在想想,都是假的吧?」
她明明在笑,聽起來卻像在嗚咽。
她自言自語般,「什麼鳳命,什麼天生爲後,都是假的吧?」
「他是太子,他想娶我,可是得不到支持,就只能做出這種法子。可這之後,大概又怕這手段不夠穩固,所以他又想了別的手段,比如讓我戴着什麼媚珠,得什麼天下所愛?」
「可這也是假的呀。」
她撫着頸間那顆珠子,「沒有這些,我算什麼呢?」
「他爲了做這些,連神狐的命都敢害,事後還要殺人滅口……他不怕遭天譴嗎?」
她喃喃問着,忽而哽咽,「……可是我會遭天譴的。」
我走到她身邊,蹲下身,直視她。
「不會的。」
我說,「蒼天有眼,神明有靈,他們都不會怪你,做錯事的,也不是你。」
「可他是我的丈夫啊。」
她的淚如珠而下,「可我愛他啊……」
「那他愛我呢?也是假的嗎?」

-33-
那晚琴房的燈亮了一整夜,書房的燈也未熄。
第二日晨起,鍾睿照常出門,準備進宮上早朝。
陸初瑤收拾妥當,打扮整齊,在東宮門口等着他。
「阿瑤?」
鍾睿有些驚喜,「你這是要去哪?」
她平靜回答,「臣妾與殿下一同進宮。」
鍾睿一笑,「今日也不是進宮覲見父皇母后的日子,怎麼了?你想他們了嗎?」
她緩緩搖頭。
「臣妾要進宮面聖,請旨,與殿下和離。」
鍾睿的表情空白了一剎。
然後他鎮定側頭,吩咐近侍,「去宮裏傳信,說本宮今日身體不適,早朝跟父皇告假。」
說完再不廢話,拉着陸初瑤就往回走。
她掙扎着要抽出手,但拗不過他的力氣,被他硬扯着回去。
滿東宮人大氣不敢出一口。
只有陸初瑤的低叱:「殿下!你放開我!」
只餘鍾睿冷靜到幾乎冷漠的聲音:「太子妃病了,誰也不許來打擾。」

-34-
接連三日,鍾睿都沒有去上朝。
他把陸初瑤軟禁在內院,除了他,沒人能進去。
他在書房照常處理事務,卻會去陪她喫一日三餐。
晚間忙完,也會去內院陪她,一如往常。
唯一的區別是,陸初瑤不理他了。
她不喫不喝,也不同他說話。
僵持到第三日晚間,陸初瑤就暈倒了。
鍾睿親自抱着她,一勺一勺地給她喂蔘湯。
她悠悠醒轉,第一反應就是抬手,把湯碗掀翻在地。
蔘湯滾燙,濺上鍾睿的手背,瞬間一片紅。
陸初瑤見着了,眼眶也紅了,卻別過頭去。
鍾睿渾不覺痛,只固執地抱着她,喚,「阿瑤。」
「殿下。」陸初瑤道,「你連着三日稱病告假,明日宮中就會來太醫,你還有什麼理由不出門,親自看着我?」
他輕聲,「就算我不在,你也出不去,你知道的。」
「阿瑤。」他嘆口氣,「不管你在外面聽到了什麼,都要相信我,好嗎?不管你怎麼生氣,都不要拿自己的身體置氣,好嗎?」
她驀然笑了。
「所以你知道了。」
她雖是問,但語氣卻肯定,「你不反駁,不解釋,就代表所有事情都是真的。」
他反問,「你爲什麼不相信我,卻相信一個破爛道士的一面之詞呢?」
「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她拎起脖子上的吊墜,蒼白着淚眼,問他:
「這是東珠嗎?還是媚珠?殿下,你若真心愛我,就不要騙我。」
鍾睿眼神落定在那珍珠上。
半晌,「只是一隻狐狸,卻能給你帶來最大的好處,爲什麼不用?」
「你氣我騙你,那你知道嗎,讓你顯露鳳凰之象的那種神草,就是那隻小狐狸給我的。」
「它既然想幫你我,一幫到底,有何不可?」
「至於那個道士,他知道這樣的祕辛,我怎麼可能還讓他好好活在這世上……」
他話未說完,陸初瑤一把扯下那條項鍊,狠狠擲到他臉上:
「夠了!」
「殿下……你、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她再堅持不住,捂住臉,失聲痛哭:
「我認識你時,你不是這樣的……爲什麼,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鍾睿久久沉默,最後,一聲淡漠的笑。
「孤沒有變。」
「阿瑤,孤從頭到尾,都是這樣的人。」

-35-
陸初瑤說得沒錯,鍾睿無法一再稱病。
否則帝后一定會派人來東宮查看。
第四日,鍾睿去上朝了。
陸初瑤確定他離府之後,終於開始進食。
然後她在房中靜靜坐了大半日。
下午的時候,她跟婢女說,想喫城中那家老客棧的荷葉雞,叫她去買。
等到房中只剩她一人時,她從妝龕中摸出一根金花銀簪。
銀簪鋒利,還鑲嵌着更鋒利的金箔。
她用這髮簪,一道又一道,劃了手腕。
等到婢女買完荷葉雞回來,血已經淌了一攤。
性命倒是無憂,只是失血多,暈了過去。
鍾睿得了消息快馬奔回。
就在榻前守着她醒。
陸初瑤醒來時,伺候她的婢女戰戰兢兢跪在房門口。
鍾睿輕輕握着她手上包紮好的手腕,將她抱坐起來,然後對門外一抬手。
侍衛手起刀落,那婢女的頭顱就滾落在地。
陸初瑤「嗬嗬」抽氣,連哭都忘了。
鍾睿抱着她,又從袖中摸出一塊御醫院的當值令牌來,丟到她面前。
那上面,赫然是陸初瑤她爹的名字。
「今日我去御醫院見過岳丈大人,他一切都好,還囑咐我要好好照顧你。」
「我叫人送了好些補品珍奇給他,他還千恩萬謝。都是一家人,怎麼這麼客氣?」
他埋首在她鬢髮間,溫柔詢問,「阿瑤,你也好好的,養好了傷,我陪你回家看他。」
「媚珠你不想戴就不戴了,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36-
早在陸初瑤要進宮面聖當日。
鍾睿就吩咐人給我傳話,說太子妃病了需要靜養,不必再練琴了。
他讓人給了我兩箱金錠。
我的內丹已經徹底煉回本體,的確沒有再留的理由。
那日我抱着棲鳳琴,在東宮府門前站了很久。
回了梧桐林,藉着青鳥的幻鏡術,看着他倆日日折磨糾纏。
鍾睿在她面前殺了婢女,又給她看了陸御醫的令牌後。
陸初瑤終於不鬧了。
她照常起居,照常打理東宮內務,又變回了從前那個正常的太子妃。
可就連萬事不過心的青鳥見了都「嘖」一聲嘆道:
「心神已枯,強弩之末了。」
我啃完手中野果,吧嗒吧嗒嘴,伸個懶腰,又幻化回了琴師萬音的模樣。
青鳥從樹杈子間伸個腦袋出來:
「你又幹什麼去?好不容易把內丹拿回來,還不趕緊修煉補修爲?凡人的業障,你能摻和出什麼名堂來?」
我活動活動手腳,往林外走去。
「那是我和鍾睿的業障,不是陸初瑤的。」
當晚,陸初瑤忙完回房。
如今她已不再和鍾睿同榻而眠,這是她最後的體面和倔強。
鍾睿何其懂得掌控分寸,在這事上並不強求。
等她關上門,房中只剩她一人時,我坐在角落矮几上,現了身形。
「阿陸,這個月怎麼不去義診呢?」

-37-
陸初瑤本來正在卸釵,悚然回頭。
下一刻立時而起,長裙差點帶翻了座椅。
「你……」
她指着我,語不成句,「你、你怎麼……」
門外有丫鬟敲門,「太子妃,怎麼了?」
我朝她一笑,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迅速鎮定下來,回話,「沒什麼,本宮要睡了,不要進來打擾。」
我輕輕一彈指,一道無形的結界迅速展開,籠住了整個房間。
搞完這些,我示意她安然坐回去,「放心吧,現在沒人聽得到我們說話了。」
她深吸一口氣,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似乎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阿音?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在她面前坐下,並不廢話,「我來換你出去。」
她瞪大眼睛,「什麼?」
又搖頭,「怎、怎麼可能?你我長得完全不一樣,不說殿下,就算是我的貼身丫鬟都……」
我不等她說完,打了個響指。
然後她呆住了。
燭燈幢幢,從她瞳孔裏倒映出來的,是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陸初瑤。
我笑着反問:「這樣,他們還認得出來嗎?」
她怔愣着,踉蹌起身,連退幾步。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向她眨眼一笑。
「太子妃,你不是說,你從沒見過太子殿下之前養的那隻小狐狸嗎?」
又是一眨眼。
我化回本相,跳到她腳邊,扯她的裙角。
「你看,我是不是像人家說的那樣,很好看?」
「別光站着,你摸摸我的毛,很舒服的,你試試呀。」
她愣愣地,低頭瞅着我。
慢慢蹲下身,慢慢伸手來,像我說的那樣,輕輕地摸了我一把。
可她的手卻在抖。
忽然一聲抽泣:
「你還活着……嗚嗚嗚……」

-38-
她哭完第一件事,就是着急媚珠:
「那天我扔出去,太子把它撿回去了,眼下應該在他那,我明日想辦法,找他要回來。現在還給你,還來得及嗎?」
她絮絮叨叨地問,「你之前沒了內丹,是不是很痛?現在好些了嗎?可是那道士說你根本活不下來……你、你是怎麼……」
我蹲在地上,仰頭看她。
半晌,身後紅光一現,現出了本源的所有尾巴。
陸初瑤一眼就數出來,「只有六條……」
「嗯。」我並不打算隱瞞,「爲了活命,斷了三尾。」
她捂着嘴,咽回了一聲喉頭嗚咽。
我收回其餘尾巴,只留一條圍住全身,讓我能舒舒服服地蹲坐在地。
這纔跟她開口:
「別哭了,我說過,錯不在你。」
她問我,「所以,從你入東宮開始,就是回來報仇的嗎?」
我點頭,「是,本來是要連你一起算在內的,後來發現你不知情……」
「而且,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的姑娘。」
「所以我來換你出去,外面會有人接應你,你暫且跟他去一個地方待一段時日,你放心,那裏誰都找不到。」
「至於這邊的事,你既已知道我是來報仇,那你肯不肯,把他交給我?」
她沉默。
就在我覺得她還是狠不下心,準備直接把她打暈扛走時,她又開口了。
「他欠你的,應該還你,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沒有資格阻攔。」
「但是阿音,你能不能……留他一條命?」

-39-
我化成陸初瑤,在東宮呆了下來。
仿人神形,本就是我們九尾狐的看家本領。
沒人看出來我這個太子妃是假的。
包括鍾睿。
畢竟在這之前,陸初瑤雖則面上已恢復正常,但對他早已冷淡。
鍾睿還是日日都來哄她,但實際上她根本拒絕跟他有正事以外的任何交流。
鍾睿也發現了這點,於是就每天找些事情來問她意見。
這日他來時,正逢我晨起梳妝。
丫鬟從妝龕中取了一條項鍊送給我端詳,「太子妃頸間空置好久,今日要不要試試戴點新的?」
他進來時沒讓人吱聲,但我早已聽出了他的腳步聲。
我便點頭,「試試吧。」
等丫鬟幫我把這條項鍊戴好,果然,一回頭,他就站在身後幾步處。
眼神落在我頸間,聲音帶笑,「阿瑤戴什麼都好看。」
我自在坐下,並不理他這句,只問,「殿下來,有何事?」
他從身後拿出一方卷軸,攤開在案前:
「馬上就是中秋宮宴,父皇的禮我已備好了,倒是母后這邊,我找了最好的繡藝師給她做了一身衣裳,於今就差胸口和袖口的紋樣了,我選了幾日,都拿不太準,阿瑤要不要看看?」
「母后疼你,你選的,她一定喜歡。」
我隨意在那紋樣上一瞟,隨手一點,「就這個吧。」
他便讓人做了記號,收起卷軸,又問,「時辰還早,要不要一起用早膳?我讓人備了你最愛的綠豆羹。」
我搖頭,「多謝殿下,但不用了。」
他也不惱,只點頭道,「那好,我讓他們把綠豆羹送過來。最近天熱,別太貪涼,喫的時候少放點冰。」
我說,「還請殿下允准,臣妾今日想出門一趟。」
他目光一凝,卻還是溫和地問,「想去哪兒?可要我陪?」
我又搖頭,「爹爹最近有些熱傷風,我想回去看看,不會太久,半日就好,殿下若不放心,就派侍衛跟着我。」
他默了幾息,最後一笑,「侍衛只是護衛你的安全,不會進府門,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40-
鍾睿說到做到。
侍衛們不遠不近地跟在馬車後面,只起到護衛作用。
我進陸府,他們也只守在府門前,不逾矩一步。
正因如此,當破爛道士縮在陸府門口,躲在一衆乞丐間。
見我從陸府出來,瞅準了侍衛來不及回援的空當,一刀刺向我的時候。
我身邊沒人能攔。
但是他氣力還是未恢復,我稍微一側身,他就刺歪了。
匕首深深刺進了我的肩頭。
「你去死!不讓我活命,你們都去死!」
這點凡人兵器的傷,其實不疼。
血流得有點嚇人罷了。
但我還是很疼地叫了一聲,然後裝暈了。
然後我就被匆忙擡回了東宮。
道士當街行刺太子妃,被當場捕獲,直接一併押了回去。
我就安安靜靜地躺着,聽着鍾睿急切奔來的腳步聲,又聽到太醫也來了。
上藥止血包紮,好一通折騰。
我都快躺睡着的時候,終於聽到有人問了一句關鍵的話:
「殿下,那行刺之人,怎麼處置?」
一陣詭異的沉默後,我聽到鍾睿說:
「扒了他的皮,剁碎了,丟出去餵狗。」
於是我適時發出一聲:「不要……」
嗯,很虛弱。
鍾睿就坐在榻邊,立刻回頭,「阿瑤?」
我慢慢睜眼,虛弱地去拉他衣袖,「殿下……臣妾想去見那道士一面。」

-41-
昏暗的地牢裏,那道士被綁在刑架上,渾身上下已沒了一塊好肉。
鍾睿扶着我,有意抬手爲我遮擋,「怕就別看。」
我搖頭,拉下他的手,站到那道士面前。
「道長。」
道士被血糊住的眼睛勉強睜開一線,迷濛着看向我。
「你們都該死……」
他也看到了我身側的鐘睿,不知爲何,這次卻好像不Ťū₍怕了。
他開始笑。
一開始只是低笑,後來笑出聲。
他說,「太子殿下,你心如蛇蠍,爲君不仁,爲人不義,貧道已經看到了你的下場……」
「你啊,會跟貧道一樣,不得好死……」
鍾睿面色毫無變化。
而我假裝咳嗽幾聲,只問那道士,「本宮之前已放過了你,爲何還要回來尋仇?」
「放過我?」
他哈哈大笑,邪性無比,「你們看看我現在的樣子,若不是你們,我何至於此?這就是你們說的放過我?」
「太子妃,你未免太過天真,你以爲派人送我出城,就真的能讓我活命嗎?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好夫君,等你的人一走,就派人把我抓了回去嗎?」
鍾睿一把扣住他下巴,冷聲,「聒噪,本宮當時就應該殺了你。你倒是還有點本事,到最後還能逃出去。」
道士在他手下扭動掙扎,「我逃?我怎麼逃?我告訴你,是有人幫我逃的!哦不對,不是人,是一隻鳥!」
鍾睿冷笑,「胡言亂語。」
收回手,嫌惡地擦掉手上沾的血,再來扶我,「身上還有傷,見也見過了,我們回去吧?」
我輕輕推開他的手。
望向道士,笑了。
我問,「什麼樣的鳥?和當年那隻小狐狸一樣,會說話、通人性嗎?」

-42-
道士愣了一剎,懵懵地看着我。
我微微向他一歪頭,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角。
這是獸類進食時的動作。
他嚎叫一聲,拼命掙扎,「你不對!你不是太子妃!你是那隻狐狸!」
他拼命掙扎,似乎極度恐懼。
鐵鏈被他掙脫得錚錚作響,卻還是蓋不住他的尖利喊聲:
「你是狐妖……狐妖!」
鍾睿把我往身後一扯,「我看你是瘋了。」
拉着我就往外走,跨出門時吩咐守在外面的侍從,「處理了。」
我停了停步子,眼睜睜看着侍從走上前去,抽出佩刀。
一句話也不多說,一刀就割了道士的喉嚨。
血噴湧而出。
道士還在發出「嗬嗬」的氣聲,夾雜着最後模糊的幾個字:
「回來了……」
我一直盯着。
直到鍾睿來牽我的手,「瘋言瘋語,別理他。」
我縮回手。
他一怔,抬頭看我。
「殿下。」
我喚他,「你知道嗎?這個道長其實是有點本事的,至少在被你毀掉根基之前,他已開過天眼。」
鍾睿神色一滯,「阿瑤?」
我笑起來。
「所以啊……」
「他沒有瘋。」

-43-
我被鍾睿一把摔進了書房。
房門在他身後關上,我佯裝無力,跌倒在地。
又擺出了屬於陸初瑤的表情,回頭望他,「殿下?」
鍾睿下意識上前一步,「……阿瑤?」
「殿下?」我喚他,「你這是要幹什麼?」
我用陸初瑤的語氣問他,「殿下,終於忍不住了,厭棄我了嗎?那不如給臣妾一封和離書……」
「阿瑤!」
他再不猶豫,幾步跨過來扶我,「不是,我不是……是我眼花了,我不是故意要弄疼你的……」
我扶着他的手,低着頭。
他以爲我在哭,「阿瑤?對不起……」
而我一聲又一聲,笑出聲來。
「殿下啊。」
我抬起頭,直視他,「你真的很心疼太子妃呢。」
「那當初給我喂下毒的肉湯,又要剖丹取血的時候……」
我湊上前,一指輕輕點點他的心口,「你可曾有一絲猶豫和不忍?」
泰山崩於頂也臉色淡然的太子殿下,今時今日,此時此刻,臉上終於出現了崩裂的表情。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你到底是誰?」
我衝他挑眉一笑,「那道士不是告訴您了嗎?」
鍾睿鬆開我,連退幾步。
抽出掛在一旁的長劍,回身就向我刺來。
我一步不躲。
劍身就刺進我左肋。
我還是笑,「殿下,我是感覺不到疼的。」
指指自己的心口,「可是,太子妃在這裏,喊疼呢。」
鍾睿眼神劇烈搖晃,握劍的手也不穩了。
「……你什麼意思?」
「殿下忘了嗎?您讓人剖了我的內丹,又取了我的精血。九尾狐失去了這些,肉身就沒用了。」
「可是我拼命養好了神魂,這幾年來飄啊蕩啊,到處找我喜歡的肉身。」
「後來我找到了。」
我一步步走向他,劍尖就一寸寸更深地刺進我身體。
「我原本就是在東宮長大的,我當然最適合在東宮住着了,是不是?」
「你看,太子妃這具身體,我用得不就很好嗎?」

-44-
我步步向前。
而鍾睿步步退後。
他一把收手,劍尖從我身體裏拔出。
我摸了一把傷口上的血,舉到他面前,給他看。
「殿下你看,太子妃流了好多血。」
他臉色煞白,強自維持住最後的鎮靜,問我,「你把阿瑤怎麼了?」
「她就在這裏。」
我還是指着心口,「只不過三魂七魄被我壓制,如今這具身體,是屬於我的。」
「但她還是能感受到,所以你刺這一劍,疼的不是我,是她。」
他咬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
我反問,「殿下忘了她之前自戕那回嗎?那時她就傷了元氣,後來您又拿婢女和她父親的命逼她,早就把她逼得心神枯竭了。」
「說起來還得感謝殿下呢,要不是您,太子妃不可能那麼虛弱,我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就佔了她的肉身……」
鍾睿一把抬手,就要來掐我脖子。
然而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止住了。
我挑眉:
「殿下懂了嗎?你殺了這具肉身,我的神魂依然可以找尋下一個,可您的太子妃只是個凡人,肉身一死,三魂七魄盡數消散,她就徹徹底底回不來了。」
「你……」他深深地喘息,像是被人扼住咽喉,聲音嘶啞,「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詫異道,「殿下忘了嗎?您曾經說,我入東宮必有所求,只要我能把太子妃教好,不論我要什麼,您都會給我的。」
這一刻,他連呼吸都止住了。

-45-
我輕巧巧一跳,坐到他的書桌上。
晃盪着腳笑嘻嘻,「沒錯,琴師萬音是我,而現在,我又是陸初瑤了。」
鍾睿滿身殺氣,一字一句,「你,從阿瑤的身體裏,滾出來。」
「本宮當初能找到人剖你的內丹,現在也能找到人把你的鬼魂拉出來!你若不想魂飛魄散,就趕緊滾出來!」
我聳肩,「那殿下就去找吧。」
「本來有個現成的道士,可惜被殿下您給殺了。殿下自去找您的,但在您找到之前——」
我微微俯身,湊近他,「我們會朝夕相處,日日相對,你知道我不是她,可您又能怎麼樣呢?」
「就算您真的找到得道高人把我拉出了這具身體,我還是可以去找別的……」
我沉下聲,緩緩,「這東宮這麼多人,殿下永遠不會知道,身邊哪一個人、哪一天,會變成我。」
「再退一步,就算我最後魂飛魄散了,可在我非自願的情況下被拉出肉身,被附身者還是會死。」
「噹啷」一聲,鍾睿手一鬆,一直抓在手中的長劍,頹然落地。
他低垂着頭。
「你要什麼,孤的命?你拿去。」
我哼笑,「那多便宜你啊。殿下這種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就算刀砍在身上,你也是不知道疼的。唯有傷了你最愛的人,你才知道疼。」
「這樣吧,殿下若真的那麼愛她,不如把你自己的身體讓出來,讓我也當一當太子,嘗一嘗對別人生殺予奪的滋味,好不好?」

-46-
「後來呢?」青鳥推搡我,「他怎麼說?」
我看了一眼不遠處,靜靜坐在樹下曬太陽的陸初瑤。
「他說好。」
青鳥「嘖」一聲,「原來這人還是長了心的。」
「是。」
我嘆息,「也因此,纔會信了我的話。」
「那你就準備繼續騙他,說你附了陸初瑤的身,然後在他身邊待下去?」
青鳥皺眉,語氣裏滿是不高興,「那得待到什麼時候?」
我扯了把草,「快了,半個月後,就是中秋宮宴。」
「我在那裏,給鍾睿準備了他的結局。」
我和青鳥聊了很久,陸初瑤卻沒來問過我一句關於鍾睿的近況。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關心,還是不敢問。
或者兩者皆有吧。
生死裏走過一遭後,我什麼都看得透了。
唯獨不懂凡人之間所說的「愛」。

-47-
接下來的半個月裏,東宮的人都發現太子和太子妃的關係又變了。
從前是舉案齊眉恩愛有加,後來不知爲何太子妃生了場病,就不理太子了。
太子就天天去哄她。
而現在,太子妃對太子恢復如初,像從前一樣與他言笑殷殷,反倒是太子神色陰鬱,再不見一絲笑意。
就像現在,鍾睿在書房泡了一整天,我親自端着熱湯送到他面前。
掀開碗蓋,一陣撲鼻的肉香。
「殿下,這肉湯熬燉了大半日,正是鮮美軟爛的時候,您快嚐嚐?」
我把羹勺塞到他手裏。
鍾睿牙關緊咬,手指握着勺子,用力到指節發白。
我揮揮手,僕從們全都退出去。
我施施然坐下,撐着一邊額角悠悠嘆,「唉,爲了給殿下做這肉湯,臣妾可是被竈火燙了好幾下呢。」
「殿下要是覺得這碗不好喝,那明日我再重做,一直做到殿下滿意爲止,可好?只是在那之前,怕是免不了要再被多燙幾次了。」
「叮噹」,羹勺碰到湯碗的聲音。
鍾睿緩緩舀了一勺湯,送進嘴裏。
我笑,「好喝嗎,殿下?臣妾專門跟廚子學的,這味道保管跟殿下當年天天餵我喝的那些一模一樣。」
他看也不看我,木了一般將那碗湯盡數喝完。
最後喉間翻湧,才逼出一聲,「滾。」
後來我又買了一把新的琴,配了上好的琴絃。
卻跟丫鬟說,「琴都是有靈性的,越好的琴,就要用最誠的心對待。送我這琴絃的師父說了,必須要高貴之人親自上弦調絃,才能彈出最好的琴音。」
於是我就自己調琴絃。
未修整過的琴絃繃緊最是鋒利,我不過調了一條,指間便被勒出血痕。
丫鬟勸也勸不動,只好去請太子。
鍾睿過來,一言不發,把那琴抱到自己案前。
我就在一旁坐着,看着他親手上弦,一夜間,十指鮮血淋漓。
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了太多次。
我逼着他不得不面對我,卻不能傷我分毫。
直到最後,某夜鍾睿在書房閱覽文書,忽然毫無徵兆地吐血昏迷。
太醫來看,都說是神思鬱結,心魂難寧,才痛入心肺,傷淤見血。
消息傳到我房中時,我吹滅燭燈,安然就寢。
「你也終於嚐到誅心之痛了啊,殿下。」

-48-
到了中秋宮宴時。
剛進宮,官員們就發現太子有些不對勁。
往日運籌帷幄,千算在心的人,這日不知爲何,看起來卻有些神思倦怠,神情恍惚。
一衆官員紛紛圍上前去慰問:
「聽說殿下最近身體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可召太醫看過了?殿下若需要什麼藥材儘管開口!」
「說什麼呢你,這天下難道還有殿下求不到的藥材?」
「是是是,殿下想要什麼得不到,是下官失言了。」
這句話像針一樣,往鍾睿耳朵裏鑽。
他忽而開口,「既然知道失言,那便自己出去領罰吧。來人,把他拖出去,廷杖二十。」
我坐在宮眷席間,不遠不近,正好能看到此間情景。
那官員大驚失色,瞬間跪倒,「殿下饒命!」
旁邊的官員哪還敢站着,紛紛都跪了下來。
卻都臉色各異。
且不說這是中秋宮宴,一年中最是喜慶的節日,太子殿下這樣就要見血光,本來就不妥。
更何況,若是私下處罰也就罷了,宮宴之上還有陛下,雖則此時尚未入席,可太子這樣公然下令廷杖,若被有心之人拿了話柄,豈不造成父子嫌隙?
那官員還在求饒,眼見鍾睿臉色冰似霜雪,我這才站起來,幾步走到他身側,挽住他的手。
「殿下莫要生氣了,今日是多好的日子,該和和氣氣的,是不是?」
鍾睿冷眼看我,嘴脣緊抿,卻沒反駁。
我揮揮手,笑言:「各位大人快散了,去喝酒吧!」
此事自然是傳到了皇帝耳朵裏。
是以入席時,皇帝的臉色並不是很好。
後來我按照原先的安排,彈了一曲琴。
樂聲盪漾,滿宮喝彩。
一衆官員都誇太子妃德才兼備,是與太子最好的良配。
宴席前的小插曲似乎就這樣被淡忘了。
連皇帝的臉色都緩和了幾分。
只有鍾睿。
他彷彿沒有聽到那些誇讚的話,神色冰冷,不爲所動。
宴後,老皇帝把我和鍾睿單獨留下,叫去了御書房。

-49-
「今日要不是阿瑤攔着,你是不是還要替朕頒聖旨殺頭了?」
御書房裏,老皇帝臉色鐵青,詰問鍾睿。
他跪在地上,「兒臣不敢。」
「不敢?」
老皇帝一個奏摺就扔到他臉上,「朕看你敢得很!平日裏籠絡羣臣便罷了,怎麼現在到了朕的宮宴,還敢做起朕的主了?」
不等鍾睿說話,我俯身拜倒,「父皇息怒!殿下只是最近操勞過度,又病了一場,尚未休息好,今日才逾矩的,實乃無心之舉,父皇息怒!」
老皇帝按住怒氣,指着鍾睿,「還好有阿瑤,不然朕看你今日怎麼收場!」
又衝我嘆氣,安撫道,「都起來吧,阿瑤,當日皇寺高僧說過,你天生鳳命,既然你在這臭小子身邊,就多多規勸着。」
我俯首正要應下。
一直在旁沉默的鐘睿卻忽然把我扯住,「她不是。」
皇帝愣住,「你說什麼?」
鍾睿看也不看皇帝一眼,硬生生扯着我站起來,眼角通紅,「她不是孤的太子妃,孤的太子妃也不是什麼天生鳳命。」
「父皇,兒臣騙了您,一切都是假的,兒臣要休妻。」
皇帝氣急,「你在說什麼胡話?是不是病糊塗了!來人!傳御醫!」
鍾睿用了大力,緊緊扣住我的手臂。
我並不掙扎,只冷冷地、嘲諷地看他。
我湊到他耳邊,「這就是殿下想出來的辦法嗎?你覺得你離開陸初瑤,我就不會再爲難她?」
「殿下如此想要我從這具身體裏滾出去……」
「今日我就如了殿下的願。」
「可是殿下,你不妨猜一猜,這麼近的距離,我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呢?」
我有意無意,向老皇帝那一瞥。
鍾睿想也不想,幾乎是本能地,一把將我推倒在地。
欺壓而上,雙手就來掐我的脖子。
「妖孽!」

-50-
我假模假式地掙扎了幾下。
但鍾睿使出了真力。
不過幾息,我眼前就一陣陣發黑。
朦朧間,似乎聽到皇帝在喊人。
好像進來了幾個內侍,合力才把鍾睿從我身上拉開。
他猶自掙扎,還想往我這邊撲。
我仰着被他掐到青紫的脖子往皇帝那邊爬去,「父皇救兒臣!殿下要殺我!」
老皇帝也顧不上那麼多,幾步下來扶我。
他扶住我手臂那一刻,一絲紅光從我手上一閃而過。
所有人都看到了,老皇帝也看到了,鍾睿也看到了。
但是在這樣的情勢下,那一閃而過的虛幻光芒,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只是氣血上湧的一瞬眼花。
對鍾睿來說,卻不是。
因爲我馬上就軟趴趴地倒在地不起。
他掙脫了內侍的阻攔,跌跌撞撞地奔過來,一手探向我的鼻間。
當然探不到任何鼻息。
他語氣顫抖,「……阿瑤?」
無人回應。
而咫尺之外,皇帝驚怒交加,對着他大喊,「逆子!你到底要幹什麼!還不把他拖出去!」
只這一句,鍾睿徹底瘋了。
撲到皇帝面前,像先前掐我那樣,去掐皇帝的脖頸:
「滾出來!」
「還不快滾出來!」
還好御林軍及時趕到,把鍾睿從皇帝身上拽了下來。

-51-
從這一日起,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瘋了。
皇后親自跪求,皇帝念及多年父子親情,留了他一條命。
褫奪儲君位,皇室族譜去名,貶爲庶人,囚於府內,終生不得出。
昔日熙熙攘攘的東宮,成了廢府一座。
鍾睿時時坐在書房。
手上不知哪裏來的半截斷木,拿着筆,在那木頭上描畫一張面容。
極輕極輕的聲音, 從他嘴裏吐出,像怕驚擾到了什麼。
「阿瑤, 對不起。」
「是我殺了你。」
「我沒有騙你,你本來就該是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后,你永遠都是我的。」
「阿狐也是,是我把它從街上撿回來的, 它也該永遠都是我的。」
「你來找我好不好?連阿狐的鬼魂都能回來找我, 你爲什麼不能?」
畫着畫着,他從袖間摸出一條早已磨損的吊墜, 上面的珍珠早已黯淡。
他將那吊墜纏繞在那截斷木上。
「阿瑤, 阿狐很可愛……你會喜歡的。」
「你戴着它,永遠在我身邊, 好不好?」
彼時我帶着陸初瑤, 隱了身形, 就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瞅着他。
陸初瑤凝望他的目光, 深邃如海, 卻毫無波瀾。
而我。
我想起來,那年剛把我撿回府時,他也是這麼說的。
「你啊,以後不要亂跑了, 就留下來, 永遠在我身邊,好不好?」

-52-
青鳥在外面不耐煩地踢飛一顆石子。
陸初瑤回過神來, 「走吧。」
青鳥覷着她神色, 眼珠一轉, 朝我努努嘴:
「這麼不捨得?讓她幫你。這丫頭的攝魂術已經練回來了, 只要你想,她能洗去他的記憶,讓你帶他走。」
她抬眼, 最後環顧了這荒涼的東宮。
最後, 目光落定在鍾睿身上。
良久, 她搖頭,「不了。」
她說,「這是他的東宮, 就讓他永遠留在這裏吧。」
青鳥聽完, 難得讚了一聲, 「我就覺得你挺有慧根的,怎麼, 考不考慮跟我們一起修煉?」
陸初瑤猶豫, 「我可以嗎?」
我拉着她跳上青鳥的背,「爲什麼不可以?」
「死鳥,回梧桐林,給她一片梧桐葉!」
青鳥沒好氣,「那樹都快給你薅光了, 老鳳凰回來看見,要罵死我的。」
「老鳳凰還不知道多少年纔回來呢,等他回來,那樹早就長了幾輪了!別廢話, 給不給?」
「給給給……你哪次要我沒給?」
青鳥一聲啼鳴,直入晴空。
清風徐來,是個曬太陽的好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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