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書

-1-
我剛寫好和離書,他就過來撕了。
他撕得很有耐心,不緊不慢。手指一捻,碎片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好似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場大雪。
他拍拍手,好整以暇地坐下,氣定神閒地翹起了腿,向後懶懶一倚,鳳眼上挑,眼尾嫣紅暈染,數不清的風流繾綣:
「你想得倒美。」
我一陣無力,恨不得衝上去搖他肩膀,再給他兩巴掌,道:「何苦呢?你這又是何苦呢?」
大概是讀懂了我的神情,他似乎被逗笑了,還笑得很開心,拍着我的牀,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他一面笑一面走出門:
「小鈴兒,你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

-2-
衆所周知,我的夫君蘇鈺,是出了名的有病。
比如什麼嗜虐成性,上街被衝撞了,將人當場打死;朝廷上有人得罪他,轉天便被革職流放;而那府邸,更是鬼氣森森,屍林倒掛,冤死無數。
不過我倒是早在這之前就認識他。
他確實是有病。
那一年大雪紛飛,我嘴饞,非要提着燈去喫幾條街外的糕點,身邊人攔都攔不住,母親實在是看我覺得不爭氣,扶額揮揮手:「你們就讓她去吧,我兒。」
我得了允諾,像是剛出欄的小馬,提着燈籠在雪裏跑,丫鬟都追不上我,在後面一聲聲地喊:「小姐,你慢點、慢點——」
我跑得興起,一邊跑一邊吼:「是你們跑太慢啦!」
下一秒迎頭撞上寬闊的胸膛,撞得我鼻尖生疼,眼淚「唰」地一下就出來了。
我捂着鼻子抬頭,不知是被雪光還是被對方太過豔麗的臉晃得眼前發花,眼淚「撲簌簌」地掉。
正準備繞路繼續走,來人懶懶一伸手,金色摺扇一打,數不盡風流年少,勾起脣角對我騷包地笑:「衝撞了本王還想走,我看你還真是活膩歪了。」
我很震驚,一時不知先感慨「爲什麼會有人大冬天的扇扇子啊」還是「我還能趕得上新鮮出爐的帶骨鮑螺嗎」,又實在認不出這是誰,道歉都不知道怎麼稱呼。
只好誠惶誠恐,盡力擠出謙卑又友好的笑容:「您好,請問您是……?」
丫鬟和侍衛此刻終於趕到我身邊,我小聲問他們:「快,告訴我,這誰?」
他們沒來得及理我,紛紛慌亂點頭哈腰道歉:「我們家小姐不懂事,不小心衝撞了您。希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家小姐計較!」
那人冷哼一聲,將摺扇合上,挑起我下巴,笑得跟狐狸似的:「今天本王心情好,就不和你計較。不過……」
我扒拉開他的扇子,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不過什麼?」
他一腳踹飛了我手上的燈籠:「不過,凌家小姐居然不認識我,真是讓我難過得很。希望小姐對這一天印象深刻,下次再見,可別再把我忘了。」
我站在雪地裏,傻了。
怎麼會有這麼惡劣的人啊!
我那晚氣得含淚喫了三大碗飯。
那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小王爺蘇鈺,是皇帝微服私訪時同民間女子所生,輾轉磨折,數年後才被皇上找到,千迎萬迎擡回了皇宮,封號「端王」,一時間風光無兩。
不過官員百姓在表面恭維他的同時,又嫌棄他出身卑微,背後看他不起。也興許是這個緣故,端王蘇鈺性情殘暴,做出許多駭人聽聞之事,着實是煞得那些流言收了收。
母親聽我講了這件事之後,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好在他踹翻的是你的燈籠,而不是你的人頭,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所以後來聽說他要成婚,給我樂死了。我笑得喘不過氣,一邊拍大腿一邊問上門來的小姐妹,誰這麼倒黴要嫁給他。
小姐妹一臉「見其生不忍見其死」的表情,挪開了目光,沉痛道:「小鈴兒,是你。禮數都準備好了,一月後娶你過門。」
我的笑容,登時便凝固在了臉上。
「娶誰過門?」
「娶你過門。」
「誰要娶我過門?」
「蘇鈺。」
「蘇鈺要娶誰過門?」
對方哀嘆一聲,彷彿即將要面對的不是我的婚禮,而是我的葬禮,竟落下了眼淚:「小鈴兒,珍重,我會想念你的。以後中元鬼門開,別忘了常回家看看。」
我眼前一黑。

-3-
成婚當晚,他很沒禮貌地一腳踹開我的房門,看到正掀了紅蓋頭偷喫點心的我。
蘇鈺:「……」
我:「……」
我默默放下蓋頭,在凝固的空氣中一步步後退,咳嗽一聲,正經端坐,仿若無事發生。
蘇鈺靜默很久,沉默着關上了門,又隔了很久,才踱步走到我面前。
縱使我看不到他的臉,也能聽出那一股子皮笑肉不笑的味兒:「在此之前,沒人教過淩小姐新婚夜要做什麼嗎?」
我很委屈:「可是,我餓了。」
「……」
我試圖努力地和他解釋:「我在這裏都待一天了,也沒人給我送飯,我實在是太餓了。王爺,你知道的,人沒有力氣的話又怎麼能伺候好您呢?所以,我這一心都是爲您着想啊。」
他冷哼:「歪理倒是很多。」
我謙虛:「不多不多,也就還好。」
氣氛又一下子陷入了靜默。
大概沒話聊就是這樣。我嘆了口氣,不知道爲什麼他要娶一個之前都沒怎麼見過的人。
蓋頭底下能看到他突然捏緊了手指,指節青白。他靠近一步,沒有碰我,聲音一下子變得很冷:「怎麼,淩小姐爲何嘆氣?覺得嫁給我這樣的人很丟臉?」
我撓頭,不懂他的腦回路:「不是啊。我就是很好奇,王爺爲什麼要娶我啊?我們就見過一次吧。」
他聞言,似乎鬆了口氣,挑起我的蓋頭,動作意外地有些溫柔,然而語氣依舊硬邦邦的,多少帶了點嘲諷:「之前淩小姐連我都認不出,所以我索性娶回家,讓淩小姐日夜看着,興許這樣,日後就能熟悉了。」
我:「……」
性情殘暴不殘暴我不知道,不過,看來這王爺確實是挺無聊的。
他靠得越來越近,我不合時宜地開始感嘆,王爺這臉生得可真是不錯,脣紅齒白的,離這麼近都看不到什麼硬傷,皮膚也很好。
離得太近了,我有些不適應,試圖推開他。
好,推不開。
我沉默,又誠懇問他:「王爺,您當真不後悔?」
他微笑,手撫上我的臉:「不後悔。」
我點點頭:「真的嗎?那就好。」
然後我打了他一臉噴嚏。
然後我眼見着,蘇鈺那貌美如花、姣姣如明月的臉,登時便黑得跟鍋底一樣。
我看着他,十分無辜:「剛剛就想和您說,其實,我最近,染了風寒……」
他面色陰晴不定,半晌,一甩袖子,踹門走了。

-4-
早上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翻身,發現牀狹窄了許多。身側有什麼阻礙,沉重得推不動。
我被擠得心焦氣躁,被子好像也被搶了,混亂之中,一腳把牀側的東西踹了下去。
一聲悶響之後,世界安靜了,牀褥開闊了,被子又屬於我了。
我很開心,把自己卷在被子裏,又睡了過去。
等一下。
我猛地睜開眼睛。
剛剛踹下去的,好像、大概、是個人?
我驟然起身,看到坐在地板上一臉鐵青的蘇鈺。
我大腦一片空白,停止了思考。
「那個,哈哈,哈哈,王爺,真巧啊,你也在這裏?」我乾笑,試圖緩和氣氛。
他沒起來,前臂搭在牀沿,懶懶支頤,又是那副雲淡風輕、萬事不掛心的模樣。只是笑顏裏,隱隱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淩小姐真是身手不凡。」
我試圖把他拽上來,但是蘇鈺這人,就像逛集市看到喜歡的東西賴着不走的小孩子,說是不走,那可真就不走了,和你鬧脾氣。
我忙不迭地下來,既然小王爺都在地板上坐着了,我怎麼好意思在牀上繼續看着?
赤腳踏在地上,清晨的地板浮着一層寒氣,轉瞬間沁入皮膚,繞着小腿纏上來。他神色一凜,抓住我的腳踝:「你做什麼?」
我誠懇道:「是我不好,委屈小王爺了。既然您不肯上來,那必然是怪罪我了。」
我從他懷中抽腳:「我這就下來向王爺賠罪。」
他難得蹙眉,掐住我的小腿,向前一傾,順勢將我重新壓到牀上:Ṭű̂⁴「你叫我什麼?」
我盯着那雙眼,一時間有些恍惚,覺得隱隱熟悉,不免出神。
他又湊近了些,循循善誘般開口:「你叫爲夫什麼?」
我麻溜兒改口,對他好一頓誇,希望這活閻王可以心情好些,不再同我計較:
「誒,夫君,我的好夫君——真真是英明神武、器宇不凡,剛剛翻身落地那姿勢可謂姿態清越、從容優雅,硬生生地拔高了妾身的審美水平。從此後,夫君您就是妾身的風向標,夫君說往東,妾身絕不敢往西,夫君……」
他挑眉,鼻間「哼」了一聲,鬆開了我。
我這時才發現他衣衫規整,僅僅稍有凌亂,大概是合衣而臥,一夜未曾解衣。
其實他昨晚摔門走了之後,我就開始喫桌子上的糕點,都喫完了他也沒回來。我尋思着還有這種好事呢?剛進門他就煩我了,那以後我豈不是更加清淨?
於是又等了一會兒,沒看到人回來,便吹了燈,爬上牀休息了。
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不認牀,到了端王府上也是沾枕頭就睡,一覺到天明。
這麼一看,他應當是半夜過來,看到牀被我佔滿了,只好憋屈地窩在牀邊,直到被我一腳踹下。
初遇時他一腳踢翻了我的燈,現在又被我一腳踢下牀,真是天道好輪迴,因果報應,毫釐不爽。
方纔我被他這麼一推,腿還赤着裸露在外。他恢復了雲淡風輕的表情,別開目光,將被子扯過來蓋住我的腿:「衣不蔽體,成何體統。」
我直白地盯着他看,十分好奇。
不是,他這未免也太正直了吧?不是說當今端王蘇鈺風流成性,日日眠花睡柳,流連煙花之地嗎?怎麼到我這裏,連我露個腿都要管,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我親哥呢。
蘇鈺察覺到我的目光,身子向下一欺,鼻尖輕輕點了點我鼻尖,像同路邊貓貓打招呼:「怎麼,看我做什麼?覺得我好看?」
我眼都不眨,繼續奉承他:「那是自然。夫君貌比潘安、眉眼如畫,真個是春風十里,都比不上夫君脣角的笑意……」
蘇鈺突然捂住我的嘴,不耐煩道:「竟是些油腔滑調,毫無誠意,不如不說。」
我頭疼,這人性格怎麼就這麼爛呢。
罵他不行,誇他也不行,到底要我怎麼辦纔好。
不過,他耳朵剛剛就這麼紅嗎?

-5-
桌子上很快就擺滿了早飯。
除了一些常見的菜式之外,還有帶骨鮑螺,以及一碗黑漆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湯水。
我秉持着不恥上問的原則,虛心求教,坦誠表露自己的無知:「夫君,這是什麼?」
他笑眯眯地坐下:「腸穿肚爛散。」
我點點頭,很給面子地喝了一口。
哦,是祛風寒的中草湯藥。
「多謝夫君,夫君有心了。」
我象徵性地道了謝,他沒搭理我,氣氛又陷入一陣沉默。
我和蘇鈺,到底是氣場不合,恰如此時此刻,相顧無言,不知道他爲什麼把我娶回來。
大概是覺得我衝撞了他,所以特地來氣我。
就比如這碗藥,非要誆我是毒。
天下間怎會有如此小氣的男人。
他托腮,沒動筷子,就這樣靜靜地看着我。
我其實被盯得很不自在,只好假裝無事發生,全心全意致力於專注喫飯。
半晌,他突然道:「你瘋了嗎?剛剛爲什麼要喝,不怕會死嗎?」
「……」
啊?
你擺在那裏不就是爲了讓我喝的嗎?現在又怪我真喝?
天下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男人。
我垂了眼睛,客套道:「只要是王爺讓我喝的,哪怕是毒酒,我亦甘之如飴。」
騙你的,真要有那麼一天的話,我高低先給你臉上來兩拳。
蘇鈺又是蹙眉:「油嘴滑舌。」
「……」
我是真的服了這位爺了。

-6-
蘇鈺長着一張欠揍的臉,頂着一堆欠揍的流言,做得事倒算不上惡劣,除了日常嘴欠,找我數落我之外,倒也沒切實刁難我什麼。
所以我來了端王府邸之後,過得也還算清靜,和之前在家的日子沒什麼區別,除了喫了睡、睡了喫,便就是抄抄佛經、描描紅,以及溜出去買喫的。
身旁的丫鬟畫月倒是對端王忠心耿耿,在我抄經文時,她會一臉讚賞,「不錯,夫人,誦經祈福,若是王爺知道您這麼掛心他的安危,他一定會很開心的。」在我偷偷溜出去玩時,她一邊寸步不離,一邊苦口婆心:「夫人,夫爲妻綱,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是此時王爺回來看到你不在,成何體統?」
我遞過去糖葫蘆:「你要嗎?」
她眼觀鼻、鼻觀心,一臉正色:「奴婢不敢。」
我又遞了遞。
然後兩個人一起蹲在河邊喫糖葫蘆。
我一面喫一面教導:「畫月,你是我的丫鬟,要聽我的話,不要每天端王端王的,懂了嗎?」
她停止咀嚼,又是一臉浩然正氣:「端王對我恩重如山,奴婢……」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同意的話,就繼續喫,以後也一起喫;不同意的話,我就跳河,看你回去怎麼和你的端王交代。」
「奴婢以後對夫人言聽計從,忠誠不二,死生不計。」她立刻改口,一口氣說下來很流暢。
我笑吟吟地揉揉她毛茸茸的腦袋:「不錯,早這樣就對了。」
雖然知道她只是嘴上這麼說,但我亦只需要表面上的恭敬就夠了,免得以後天天聽她嘮叨。
剩下最後兩根光禿禿的木籤,尋了個灰坑扔掉之後,我又折返回街上。
畫月疑惑道:「天色已晚,夫人不回去了嗎?」
我又抽了根糖葫蘆:「回。不過這家還挺好喫的,我給王爺也買一個。」

-7-
「本王金玉之軀,你以爲本王會喫這種東西?真是荒唐。」
蘇鈺拂袖走了。
他身邊的侍衛帶走了我的糖葫蘆,大概是要拿去扔掉。
我撓撓頭,心底覺得有些可惜。
畢竟那家糖葫蘆真的很好喫。
如果是因爲身份尊貴習慣了山珍海味,而不能享受民間小喫風味的話,未免也太可惜了。
經文上講,上求佛道,下化衆生。做人也要講究,上可食得珍饈,下可嚼得草根,如此纔好,不會偏了一級,而看不到另一面的滋味。
畫月一臉欣慰:「看來王爺很開心呢。」
「……啊?」
你管這叫開心啊?
真可憐,我嘖嘖兩聲。畫月是端王府裏原生態長大的丫頭,看來是在這麼個地方待久了,人也變得不正常了。
不過已經沒關係了,她現在跟着我,早晚都會變正常。
糟蹋食物,總歸是不對的。我小跑起來,打算追上侍衛,讓他不要扔我的糖葫蘆。
主要是走了一圈回來,我就又餓了。
與其扔了,不如讓我和畫月分着喫了。
我推開門,一臉誠懇:「那個,王爺……」
王爺猛地抬頭,嘴角沾着糖屑,手裏拿着被咬了好幾口的糖葫蘆。
「……」
我「啪」地一聲把門關上。
看吧,我就說。
我的口味不會出錯,沒有人可以拒絕美味小喫。
我十分驕傲地回了自己的住處。

-8-
我正在喝茶,畫月突然抹了抹眼角。
我一面吹着水面上的茶梗,一面關切道:「怎麼了呢,被欺負了嗎?」
畫月忍着眼淚:「夫人,請夫人相信王爺。」
「……啊?」
畫月神情激憤地同我道:「我相信王爺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請夫人在得知真相之前,給予王爺最大的信任!」
「……」
這都什麼跟什麼。
我問了半天 才明白怎麼回事,原來是蘇鈺帶了個小姑娘回來。
我嫁過來的第一個月,小王爺除了給我找茬之外,沒怎麼碰過我,眼下又帶了另一個女人。
我鬆了口氣:「小月兒,多大點事啊就哭。不要這麼大驚小怪,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常去的點心鋪子倒閉了呢。」
畫月憤憤:「一定是那個小狐狸精勾引王爺!夫人,您倒是做點兒反應出來啊!」
這下倒輪到我真情實感地震驚了:「等一下,我幹嘛要有反應啊?」
她噎住了:「……誒?」
看來她沒搞明白情況,我招招手,示意她坐我身邊,極富耐心地掰開了、揉碎了給她剖析:「小王爺對我沒什麼感情,娶我回來單純是喫飽了沒事幹,如今他又尋了新的折騰對象,我感恩戴德都來不及,懂?」
她搖搖頭:「奴婢不懂。」
我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她極爲認真,那股子認真勁兒就好像剛看了話本子涉世未深的少女,對心中的神仙眷侶充滿了信心和嚮往:「王爺對夫人一往情深,怎麼會對夫人沒感情呢?我這就去把那小狐狸精趕出去!」
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畫月有這樣的錯覺,眼下只好先拽住她的手腕:「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踹翻她的燈籠嗎?」
「誒?」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會不問她的意願、不進行深一步的接觸,就直接砸聘禮把對方娶過門嗎?」
「夫人……」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在新婚之夜摔門而去嗎?」
「……」
「我很早就知道,小王爺不喜歡我,這沒什麼。」我看着她的眉眼,鬆開她的手腕,「小王爺不來找我麻煩,我就謝天謝地,恨不得去廟裏多燒幾柱香。」
畫月一臉幻想破碎的神情,喃喃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吧……」
我倒了杯茶,繼續細細吹着:「承認對方不喜歡自己,很難,但也沒那麼難。」
畫月很小聲:「可是,夫人對王爺就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嗎?如果沒有的話,又爲什麼要嫁過來呢?」
說是一點兒感情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初見時驚鴻一瞥,來人一雙桃花眼,灼灼其華,豔得讓人挪不開眼。
不過他三天兩頭找我麻煩,那些驚豔消磨得零零星星,也就止步於此了。
「能攀上皇親,我家焉有不應之理。嫁人這種事,我也做不了主。」
已過午間,日光煦煦,打散了、揉碎了籠罩在樹梢上,草木被暑氣一蒸,薰染開令人倦怠的香氣。
春困秋乏夏打盹,我打了個哈欠,拍拍美夢破碎的沮喪小丫鬟:
「困了,睡會兒吧,一睡解千愁。」

-9-
蘇鈺一直沒過來,那姑娘晚上卻來了,怯生生地將我望着,眸子溼潤,腰肢纖細,不堪盈盈一握,小白花似的。
小白花一臉怯懦,向我俯了俯身子行禮:「夫人。」
我咔巴咔巴地嗑瓜子:「我不過二八年華,和你差不了多少。這一聲『夫人』倒是硬生生地把我叫老了,妹妹若是不嫌棄,叫我姐姐就可以。」
小白花脣角一彎,梨頰生微渦,一笑間融融春意都開在脣角眉間:「多謝姐姐。」
畫月勤勤懇懇地給我剝,瓜子仁堆成小山。我解放雙手,樂得清閒:「還不知道這位小白……啊不是,這位妹妹怎麼稱呼?」
「妹妹姓雲,名無憂。」
「出語無知解,雲我百不憂。真是個好名字。」
她垂下眼:「妹妹愚鈍,着實悠悠似木頭。」
「說笑了,木頭有木頭的福氣。況且妹妹如斯美貌,就算是木頭,也是頂頂好看那一掛的木頭。」
她微笑。
我微笑。
我們相視而笑,氣氛很是尷尬。
畫月默默爲我剝瓜子。
門「吱呀」一聲,驟然被推開。
是誰,是誰,是誰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救我於水火?我滿懷期待地望過去。
哦,是蘇鈺啊,那沒事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的小姑娘身手敏捷,驟然撲上前來,抱住我的大腿,涕淚俱下,聲嘶力竭:「妹妹知道夫人同王爺伉儷情深、情比金堅,妹妹也只不過是受了王爺照拂的可憐人罷了,對王爺並無任何……任何肖想!求夫人放過我罷!」
我:「……」
畫月:「……」
唱唸做打俱佳,真是個妙人啊。
我試着把腳抽出來,失敗,於是作罷,任由她抱着我哭,唸叨着「夫人放過我罷」這種話。
蘇鈺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看起來似乎心情頗好,滿面春風,本欲邁進來的腿在空中一收,轉而倚在門上,抱着手臂,作壁上觀,饒有興趣的樣子。
我嘴上和他客氣客氣:「王爺,晚上好啊。王爺您喫了嗎?要不要來點兒瓜子?」
他倒是很不客氣,聞言笑吟吟地走過來坐到我身邊,開始喫畫月本來爲我剝的那些瓜子仁。
我:「……」
不大的居處,他在喫瓜子,我在喝已經涼了的茶,畫月看到蘇鈺過來,更加勤勉認真地剝皮去殼。
雲無憂看沒人理她,哭得小聲了些。啜泣的度把握得很好,既不會令表情過於猙獰,也不會刻意收着,以顯用力過猛。此刻任眼淚靜靜流淌,好一株梨花帶春雨,我見猶憐,時不時偷偷瞥蘇鈺一眼,又委委屈屈收回去,彷彿受了天大的脅迫。
蘇鈺笑意盈盈:「我竟不知,小鈴兒還有背後敲打人這能耐,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雲無憂一聽,尋着救星一般,迅速往他身邊湊了湊。
「背後威脅人,盡是宵小做派,我不屑去做。」我也笑嘻嘻,拎了褪溫的茶壺,慢條斯理地對着雲無憂盡數澆了下去,「如果我真的要做,那必然不會避諱於人,就像現在這樣。」
雲無憂愣在原地,傻了。
蘇鈺終究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10-
「夫人昨天做得真是太解氣了!我還以爲依着夫人的性格,會什麼都不做呢。」
畫月開開心心地給我梳頭髮。
我沉吟,試圖改變她認爲我脾氣很好的偏見:「其實,我覺得王爺和她在一起還蠻好的。只是她非要往我臉上踩,只能說良言難勸想死的鬼……」
她在我頭上簪了朵花:「好在王爺也偏袒夫人,我就說嘛,夫人誤會王爺了。」
我又開始改變她認爲王爺對我有感情的偏見:「不管怎麼說,我算是正室,無憂姑娘暫時沒有名分。王爺但凡有那麼一點點良心,都會照顧下我的面子。」
不過確實令我震驚,因爲我以爲蘇鈺一點兒良心都沒有。
昨天蘇鈺看着我那樣欺辱人,也沒說什麼,反而笑得很開心,讓侍衛帶着無憂去換洗衣服。
不但沒有責怪我,還十分難得心平氣和地陪我聊了會兒天,直到我困到聽不清他說話他才走。
不過我對蘇鈺信任度很低,看着髮簪梳好,起身出門:「行了,走吧。」
畫月跟在我後面,已然習慣了我說走就走的風格,收拾了一點兒東西就火速跟上:「夫人今天去喫什麼?讓奴婢去買就好。」
「……不是」
看來畫月對我,真是偏見頗多。
我經常溜出去買喫的,倒也不是因爲有多嗜喫,只不過是周圍沒有更具趣味性且合乎心意的活動罷了。
我踏在階下碎花上,畫月爲我撐起遮陽紙傘。
「我們今日去燒香。」
她不解:「夫人怎麼突然想去寺廟了?」
我其實就是想去逛逛,但話不能這麼說,只好道:「那必然是要給王爺祈福,希望王爺平安順遂,早日同無憂姑娘修成正果,放我一條生路。」

-11-
真是人不可貌相。
有誰能想到,我身邊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丫鬟畫月,實際腰上纏的是軟鞭,並且十分能打呢?
要不是她和麪前這些蒙面持刀劫匪打起來了,我還真是想不到。
昔日佛前大弟子目犍連尊者被外道打死,我這今日剛燒完香拜完佛,出門就被強盜給劫了。
真是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
畫月一面廝打一面不忘尋着空隙轉頭大吼:「夫人!快走啊!」
說得好,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惜我腿軟了,跑不動。
我努力動起來,避開打鬥,朝着巷子外挪。
一把刀陡然現在眼前,直直劈向我面門。
我的身子當時便僵住了,腦子裏開始跑起走馬燈,回顧我這一生。
另一把刀從我背後伸出,格在我面前,擋去了攻勢,也打斷了我的走馬燈。我滿懷感激地回頭,看到來人帶着黑色面罩,僅一雙眼露在外面,劍目星眉,眸光清冷。
我大喜,正要高呼一聲壯士救我,沒成想他迅速轉手將我手腕反扣在身後,動作利落,冷聲道:「你瘋了?把她砍了我們拿什麼當綁票?」
……得,原來是劫匪頭子。
畫月因着擔心我情況,要來救我,因着這分神也被尋了破綻攻擊,轉眼間也被挾持。
扣着我手腕那人示意同夥拿繩子綁住我們兩個,睥睨看我:
「這就是九王妃?帶走。」
我清了清嗓子,趁對方還沒把破布塞到我嘴裏,朗聲道:「你們要綁架九王妃,和我京兆尹之女凌玲有什麼關係?」
畫月小聲道:「那個,夫人,端王排名第九,正是當朝九王爺……」
我:「……」
這樣啊,打擾了。

-12-
我被蒙着眼睛、堵着嘴丟在馬車上,七繞八繞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被扔了下來。
一路上人聲漸漸沉寂,一顆心也越來越沉,估計是往深山老林裏走了。別說會不會有人來救我,就算有,他上哪裏找我才能找到。
我現在眼睛和嘴都是被纏着、捂着的狀態,再加上一路顛簸,我的面上露出了極爲難受的神情。
面前忽得一陣清涼,一雙手扯下了眼帶和嘴裏的破布,我大口大口喘息,胸口的瘀堵感這纔好了些。
是方纔那個眼睛特別好看的小哥。
四下看了看,應該是身處荒廢的破廟。
旁邊一個劫匪道:「這就是傳說中活閻王蘇鈺放在心尖尖上寵的九王妃嗎?」
那小哥冷聲,應了句「那必然是了」,聲音好似清涼山溪,出塵感與破廟格格不入。
我:「……」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阿彌陀佛,蘇鈺猛於虎,流言猛於蘇鈺。也不知道我天天被找茬的日常,是怎麼傳成這樣的,甚至還害得我被綁架。
蘇鈺,你真是害我害得好苦啊。
我無奈,真想和他們講,你們綁錯人了,端王對我着實沒什麼感情。不管你們想要得到什麼,拿我來威脅小王爺根本沒什麼用。
因爲蘇鈺並不喜歡我啊,我的內心在哀嚎。
只是也不能這麼說,我作爲人質,發揮利用價值之前還能借此保命,要是他們知道我與蘇鈺貌合神離的事實,保不準現在就撕票了。
聽那小哥的言談舉止,似乎是個能溝通的,我等氣喘順了,道:「這位壯士,有話好好說。大家但求錢財,不爲傷人,有什麼想要的,我想盡辦法應了你便是,也不會告上官府。您高抬貴手,放了我罷。」
他不語,轉身要走。
我無奈,迫不得已擡出蘇鈺:「我夫君的性情,你們不會不知吧。如果現在放我走,我還可以當做無事發生;可若是九王爺知道了,保不齊你們個個人頭落地。」
他停了腳步,似乎是笑了笑,沒什麼情緒波動:「也不知道人頭落地的會是誰。」
我心頭一涼。
旁邊那人嘟囔了句「話真多」,又要把我嘴堵上。
小哥轉頭望了我一眼,揮了揮手製止,轉而坐在我身側:「你們去接應另一隊,這裏我守。」

-13-
「這位壯士,您好,我餓了。」
我在肚子響了好多次之後終於誠摯開口,「不過我很好養活,給我幾個果子喫就行。」
見他沒搭理我,我又懇求道:「這位……好兄弟,大俠,恩人,求求您。」
他沉默着看着我,一雙眸子沉甸甸看不出什麼情緒。
半晌,重新蒙上了我的眼睛和嘴,出去了。
我:「……」
壯士,別走啊壯士!你走了,要是來了過路的乞丐、別家的劫匪、流浪的野狼怎麼辦啊?這都到晚上了啊?!我很危險的啊?!
現在我身側一個人都沒有,按理說是逃跑的好時機。但我也對自己的實力很清楚,知道現在跑走的話,處境只會比現在還危險,只好焦灼不安地等着。
好在那人很快就回來了,重新摘了我臉上的束縛,扔了幾個歪瓜裂棗的果子在我懷裏。
我沉默。
真不錯。
不錯就不錯在,我不會茅山道術,沒有辦法在雙手被綁着的情況下,隔空喫到懷裏的果子。
「這位俠客,您好,您能解一下我手上的繩子嗎?放心,我不會跑,我已經餓得沒力氣了。」
我自己也知道這要求很無理,也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他沉默片刻,還是把繩子給我解開了。
我活動了下因長久的束縛而發青發麻的手,得寸進尺道:「腳上,我腳上也有繩子呢,這位大善人,您能順便解開嗎?放心,我身手比不上您,沒法跑的。」
他也依言解開了。
我也沒出什麼幺蛾子,用順從以示對他的微薄感激,乖乖喫東西。
其實水果這東西越喫越餓,但總好過什麼都不喫。我都快喫沒了纔想起來分享,掰開最後一個小沙果,套近乎道:「好兄弟,分你一半!」
他搖搖頭,專注坐着,不知道在想什麼,很安靜的樣子。
這小哥一身黑衣,款式簡單,但是還是能看出料子不錯,不是尋常百姓能穿得起的,更像是官家所制。腰間的佩劍看起來也製作精良,價格不菲。
我大概明瞭些許,又是一聲哀嘆。
我可真真是倒黴催的,小王爺得罪了人,要連累着我來這破廟受苦。
這裏除了我們兩個沒別人,我試圖敲出點信息,往他身邊湊了湊,直白道:「我會死嗎?」
「……」他瞥了我一眼,又望向夜空,惜字如金,「人總是會死。」
好,真是句無比正確的廢話呢。
他又輕輕歪了下頭,沉吟道:「不過,至少現在不會。」
我正想繼續問些什麼,外面忽然一陣嘈雜,大概是他的同伴回來了。
小哥看了我一眼,我很有眼力見地撿起地上的繩子,鬆鬆綁住自己的腿:「我自己來,自己來,不勞煩您。」
要是別人來綁我,肯定唯恐我動彈,勒得我手腳青紫。還不如自己隨便綁一個。他看得出我的心思,但也沒制止。
不過綁手腕還是要靠他。露出的繩結被他塞到我手心裏,我轉頭看了看,攥住一扯,原本束得嚴實的繩子就這樣鬆開了。
他點點頭:「嗯,就是這樣,如果出了什麼事,也方便逃跑。」
於是我歡快地看着他給我捆上了這種看起來嚴嚴實實、實際一扯就散的裝飾性繩索,又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多嘴:「你到底是什麼人呀?」
「不重要。不過,你大概很快就能知道了。」

-14-
蘇鈺來得很快。
至少比我想象的要快。
第三天晚上,我正在和劫匪們打牌,一支箭擦着我的臉釘到牆上,旋即門外一聲暴喝:「誰放的箭?瘋了?本王的老婆還在裏面呢!」
……小王爺這出場可真是夠驚喜的。
那些劫匪「呼啦啦」地站起來一片,撞破窗子往外逃。
我站在原地,滿臉疑惑。
正常橋段難道不應該是拿刀比着我脖子嗎,怎麼要勒索的正主到了,反倒全走了呢?
蘇鈺第一個衝進來,見此情景火速轉頭吩咐道:「快追!」
然後才走到我身前,握着我肩膀,細細端詳我的眉眼,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良久,抱住了我。
我沒好意思和他說我三天沒洗澡了。
他力氣大,所以抱得很緊,我覺得我要喘不過氣,拍拍他後背,示意他鬆開。 
蘇鈺又抱了一會兒才鬆手,盯着我臉上的傷口,抬手爲我擦去血跡,動作很輕,聲音也輕,但總讓人覺得壓抑:「誰幹的?我殺了他。」
我實事求是:
「嗯?臉上的這個嗎?你乾的。」
「……」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奈何橋。
蘇鈺大概是覺得沒面子,非要把一開始放箭那個侍衛給砍了,我攔着他,頭疼道:「算了算了。」
像安撫炸毛的貓一樣,他終於平靜了下來,一把把我抱起來。
我身子一個懸空,一瞬間有些恍惚,竟覺得他也許真的愛我。
下一刻,他道:「剛娶一個月的夫人就逃了婚,這種事若是流傳出去,本王面子往哪兒擱?」
「……」
不是逃婚,是被綁架啊!
算了,當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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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我往山下走,我貼心道:「王爺,我有腿,我自己走吧。」
他沒理我,我只好閉嘴,繼續窩在他懷裏,這才發現他肩膀很寬,手臂也很有力,抱得很穩。
我從小到大,倒是沒有太多被這樣抱着的經歷,一時之間,竟有些稀奇,伸手攬住他脖子。
他看到我手腕上的淤青,又移開目光,一字一頓道:「等找到那些山匪,我要把他們一個一個拉出去都殺了。」
我拍拍他手臂:「王爺,殺人業障重啊。」
他臉一沉,大概是覺得自己說一不二的尊嚴受到了挑戰。
我急忙補充道:「我知道王爺身在高位,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只是希望,在一些可以掌控事態的情況下,不要沾染上太多鮮血爲好。」
他的手一緊,挑眉,神情卻有些僵硬,像是新婚之夜,在我面前站定時指節青白:「怎麼,小鈴兒怕我?覺得我很髒?」
我嘆氣,這人腦回路到底是怎麼長的呢?怎麼什麼話到他耳朵裏,都能曲解出我根本就沒想過的意思呢?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這樣的。」我抬頭,正對他琥珀色的眸子,力圖使自己的神情無比誠懇,坦然道:「我只是覺得王爺光風霽月,不該被這些事物染污。」
他緊繃的神色鬆懈了些。
好,有戲。
我打蛇隨棍上,將他的點一一堵回:「王爺說什麼、做什麼,我都全然信任。不希望王爺這樣做,也只是期待王爺能夠福德圓滿,不爲殺戮業力所苦。」
大概是他此刻神色終於柔和下來,又緊緊抱着我,我竟生出幾分我們很親近的錯覺,伸手輕輕撫平他蹙起的眉:「您看,這不是什麼事兒都沒出嘛,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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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不平,難爲他一直這般穩健,我關切道:「王爺,您真是辛苦了……」
剛說完這話,他腳下就一個踉蹌,衣領裏漏了什麼東西出來,「啪」地拍到了我臉上。
猝然被這物件打了一巴掌的我:「……?」
再定睛一看,是個玉佩。
確切來說,是半塊玉佩。
他語氣變得有些奇怪:「小鈴兒盯着這個看,是覺得眼熟嗎?」
不是,是因爲我被打了。
但是既然他這麼說,我只好認認真真端詳,但大概是我沒見過好東西,着實看不出什麼特別,只好恭維道:「水光通透,溫中且寒,體之無暇,一看就是塊好玉……」
不知道爲什麼,他的臉一下子就黑了。
我有點委屈,怎麼誇還不行呢,難道是我沒誇到點上嗎?
做人好難,我本來就不善言辭,此刻卻要爲如何精確拍馬屁所苦。
只是,他也不能因爲我沒見過世面就生氣吧,這難道是我的錯嗎:「我爹不過是個小小京兆尹,爲官清廉;我對金玉之物也不甚熱衷,實在眼拙認不出,希望王爺不要介意纔好。」
他站定,周遭喧囂,他卻一直沉默,顯得身側這一方天地寂寥無聲。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眉眼,神情微妙:「是故人所贈。」
「哦哦哦,原來如此。」怪不得這麼金貴,拴在脖子上、貼在心口間,想必一定是什麼重要之人送的吧。
也難怪他臉黑,我認不出人家的重要物什不說,還拿着擺弄來擺弄去,蘇鈺約莫是嫌棄我、怕我把這個弄壞了罷。
我忙不迭小心翼翼給他塞了回去,還輕輕拍了拍他胸口,以示塞得妥帖,一臉討好的笑。
他闔眸,再抬起時又如往日一般,笑容淡淡,看不透心思,狐狸似的:「我的夫人,怕不是隻小花貓。」
「誒,有嗎?」我摸了摸臉,畢竟沒怎麼洗漱,灰頭土臉的。不過我也不怎麼在意容貌,看他肯放過剛剛那茬,還蠻開心的:「那夫君回頭可別忘了給妾身備幾條魚喫呀。」
「夫人——」
畫月的聲音遠遠傳來,她提着燈籠跑上來,燈籠隨着步伐晃動,像是隨着水Ţü₆面而晃動的光斑,泡在昏暗的陰影裏,隨着碎光漾開。
我推開蘇鈺的胸膛下去,也跑着奔向她:「小月兒——」
在那之中我轉頭望了一眼他,大概是因爲他太好看,又或者月亮太溫柔,這一眼的時光被拉得格外悠長,情緒紛雜,湧上心頭。
路邊潔白的芒草亮亮晶晶,路上灑滿斑斑月光,他的輪廓被月影勾勒出一圈淡淡光暈,隱去了那張臉平日裏奪目的豔麗,此刻顯得安靜又素淡,削弱了大半攻擊性。
琥珀色的眸子被光襯得幽微,蘊着光亮。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平常一以貫之的笑意在此刻沒了摸不透心思的疏離,竟顯出幾絲溫柔。
他應着我方纔的話,聲音輕了又輕:
「好。」ț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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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想的不一樣,我之前以爲王爺是個很兇的人,現在才發現,似乎比我想得更糟。
如果他當真如同傳言那般兇戾,我大概會絞盡腦汁想法子跑掉,當然,這很麻煩,我也不願看到;如果他如同我初印象所設想的那般——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也算不上什麼壞人就是了——我興許也能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的度過餘生,甚至還能因着他人的善心過得更加快樂些。
而現在,我才發現,蘇鈺其人,比我想得要溫柔的多。
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回去的那一夜我本來以爲會看到雲無憂,然而並沒有,蘇鈺差使人安排我沐浴。我洗漱更衣回來時發現他在我的住處等我,負手而立,月影襯得腰線清越,身姿挺拔,真是不論皮相骨相,都如玉般優雅。
他聽到動靜後回頭,又是一言不發,難得斂了笑意,表情現出凝望專注的平靜來,緩步走到我面前,下巴擱在我肩膀上。
我不解風情地打了個寒戰:「王爺,外邊冷,能不能進去說。」
他不語,一手攬住我的肩,一手挽住我小腿,俯身間將我攔腰抱起,大步流星走入屋子。
畫月這丫頭,對着我眨了眨眼睛,關了門就跑出去了。
於是屋子裏就只剩下我同他二人,一時靜默。我打了個哈欠,覺得夜深睏乏,想要睡了,走到牀褥邊,剛想找藉口趕他走,卻被他從背後抱住,雙手環住我的腰。
他聲音很輕,開口道:「小鈴兒……你失蹤的時候,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
情真意切,當真擔憂我似的。
我忽然難得莫名地感到了一絲憤怒。
「王爺真是好脾氣,對不喜歡的人也這麼溫柔嗎?」
他一怔,我藉機推開他的手,連自己都不明白哪來的煩躁:「王爺對無憂姑娘也是這樣的嗎?」
他張張口,似乎要說什麼,我十分不禮貌地躺在牀上,又十分不恭敬地背對着他蜷縮起來,悶悶道:「我累了,王爺也早點休息。」
蘇鈺沒有責難我這樣的行爲,也難得沒有陰陽怪氣。
但他也沒有立刻走就是了。他坐在牀邊,靜靜待在我身側。
良久,他伸出手,手掌輕輕貼在我後背,說不清是要靠近還是想撫慰。
他正常說話時,我才發現蘇鈺這人聲音其實很好聽。他就是用這樣好聽的、似乎是帶了嘆息的聲音道:「小鈴兒,你甚至不肯喊我一聲夫君。」
語調像是屋檐下的流浪貓,被雨水打溼了毛髮,因着天生的驕傲不肯低頭,但卻因着某些難言的委屈,而在喉間發出低低的嗚咽。
聽得人心都被揉皺,像是泡在粗糲的鹽水中,說不清什麼情緒,只覺得難過之感實體化,在心間沙沙地疼。
而我卻不願了。
是我太自私,太自私了。
若是喜歡一個人,又怎能忍受他以後注視着的人不是我。
不知隔了多久,他忽然又道:「小鈴兒,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嗎?」
……他還沒走啊,我都快睡着了。
我困得迷迷糊糊,勉強應着:「嗯,記得。初遇時王爺英武不凡,一腳踢飛了我的燈,真是好身手啊,好身手。」
他沒再說話,撫在我背上的手輕輕撤開,像一聲輕了又輕的悠長嘆息。
那天晚上我久違地做了個夢。
夢到了塵封多年、幾乎記不起來的往事。
夢到我很小的時候,遇到的一個小乞丐。

-18-
建安十三年,京城好大雪。
我爹終於中了舉人,家裏情況瞬間得到了改善,來慶祝的人絡繹不絕,不知哪個人,看我覺得討喜,送了塊玉佩掛在我脖子上,說是添喜,可以帶來好福氣。
我甚是開心,結果當天晚上玉佩就打碎了。
碎得很規整,一別兩半。
母親脾氣很好,沒有怪我,反倒安慰我道:「碎碎平安。摔成兩塊,福氣也就變成兩份了呀。」
我一聽,覺得很有道理,又開心起來,揣着我的兩份福氣,出門蹦蹦噠噠地去買喫的。
回來的時候看到牆根底下坐了個人,我好奇,經過時望了一眼,恰巧碰到他抬眸。
夜本就暗,他面上還有髒污青紫傷痕,導致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臉,但那一雙眸子清亮,絆得我登時便走不動路了。
天下苦難之多,若是每個都去幫手,也救不過來。
只是既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如果就這麼走開,之後大概率良心難安,怕不是午夜夢迴,腦子裏都是這雙眼睛。
這麼大的雪,他卻衣衫單薄。我走過去,撓撓頭,儘量不使自己的姿態顯得居高臨下,蹲下來問他:「很冷嗎?」
他不語,點了點頭,又垂下眸子,不再理我。
他身上的雪也很厚,看起來像是在這裏一動不動坐了許久。我是捱過冷的人,知道京城的冬夜是真的能凍死人,就這麼拋下他不管,保不齊第二天就是屍體一具。
恰巧我家發達,有財力做佈施,當下便拍去他身上的雪,又解了身上的斗篷披過去:「天冷雪寒,這個你拿着。」
他一愣,倒是也沒拒絕,一張臉了無生趣。
我彼時年紀小,幫了人,多多少少也想討句「多謝」。看他這樣子,心裏有些介意,又覺得自己做到這裏,已經仁至義盡,所以站起來,起身欲離。
他這時才吐了句話:「沒必要。」
我:「……」
這給我氣得。
你不道謝就算了,還說我沒必要?
我又壓着怒氣走過去:「什麼沒必要,嫌我這料子不好?」
他一聲冷哼:「大小姐發了善心,不就是想我這種賤民感恩戴德,以滿足你的施捨慾望麼?至於我真的是死是活,你也不在意。」
我氣得腦子都嗡了一下。
怎麼會有這種人啊!
本來我都打算走了,他這麼一說,我還偏就要和他槓上:「你什麼意思?」
他淡淡地應道:「沒什麼意思,大小姐若是覺得給錯了人,大不了再拿回去。」
我年少氣盛:「我拿出去的東西,焉有再拿回來的道理?」
然後生生嚥下了那句「你這種人,活該凍死你」這般氣頭上的話。
他笑了笑,聲音跟雪一樣冷:「大小姐有沒有想過,我這衣服轉瞬間就會被別人搶去?」
我一愣,他又道:「你們這些富家子弟,全然不管別人處境,金子銀子的給我們這種叫花子們拋。挺好,你們滿意了,以爲自己是大善人,當晚還能做個好夢,而我們呢?轉眼之間就被地痞流氓們搶去。」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風吹得我冷靜許多,之前確實沒想過這層。
他笑得更開心了,將斗篷一扔:「大小姐還是收回去罷,反正我不久就要死了。」
我又是一怔,憤怒被澆滅,張了張嘴,灌了口冷風:「什麼?」
他面上掛着自暴自棄般的輕鬆:「我這種人,喫不飽,穿不暖,連活着都費力,要去死這種事有什麼稀罕嗎?大小姐知不知道京城一個冬天會帶走多少無名鬼?你不知道,你也不在乎。」
這人可真是……可真是不會說話。
我上前一步,將一半玉佩狠狠拍在他手上:「這個你拿着,只要收好、不被人看到,應該就不會被搶去了吧?」
這下輪到他愣住了,我握着他冰冷的手,望着他的眼,賭氣似地說:「我不像你說的那樣,我也知道活着艱難,但我相信只要活下去就會有希望,所以,不要死。」
他面上有些驚駭,又逐漸平息,一聲冷哂:「說得倒是輕鬆。」
「這玉佩可以帶來福氣,所以我給你。」我把他扔遠的斗篷撿起來,重新披到他身上,「你拿着這玉佩,要喫飯的話就去隔條街的酒家,飯錢全都算我頭上。不過我確實能做的不多,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吧。」
他表情變幻不定,終於將玉佩妥帖收在懷裏,語氣也正常了:
「若是能活過這個冬天,他日一定報答姑娘恩情。」
我轉頭,瀟灑揮揮手,將他的話原封不動送回去:
「沒必要。」

-19-
蘇鈺其人,說沒有魅力,說不值得令人動心,那必然是假的。
被綁架這種事,就像死亡,你聽過他的發生,以爲至少離自己很遙遠,但就是有這麼一天,真真切切落在了自己身上。
縱然我運氣好,幾乎沒怎麼遭遇兇險,但若是說不害怕、不驚慌,也必然是假的。
幼時聽過的神話,故事本身很俗套,講起有仙人被困在極北之地裏,被困得久了,飽受折磨,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若是有人能將我從這般苦海中救出,我無論如何都會實現他三個願望。
這次經歷之中,我便毫無緣由地回憶起這被遺忘許久的話本,當初不能感同身受仙人的心境,經此一役,竟也體會得深深切切。
被困在破廟裏,想得是什麼呢?害怕沒人會救我,害怕他們轉了性子,發現我沒有利用價值之時將我殺掉,害怕……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前廂還在燒香拜佛,後腳便踏入地獄,破廟之中,佛像殘破,我試圖盯着雕像的眼睛,在心中困惑又殷切地祈禱:世人皆道菩薩大慈大悲救世濟人,神啊,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出現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什麼神仙菩薩,而是我第一個排除可能性的小王爺。
他看起來很累嗎?眼尾暈染開紅意,活像幾天沒睡覺——當然,也有可能是縱情幾天聲色犬馬也說不定——身後是王府士兵提着燈籠和火把,他就那樣逆着光看我。
小王爺生得好看,鼻樑纖細高挺,雙眉斜飛入鬢。大概美人總是眼波流轉,經着光一映一襯,那眸子當真水光浮現,宛若神明落淚。
那一瞬間,我不免生出份恍惚。
蘇鈺這樣的人,也會流淚嗎?

-20-
「然後呢?那然後呢?」畫月追着我問被綁架時發生的事。
「……然後我就想,如果誰救了我,那我無論如何也要實現對方三個願望。」
畫月很開心:「那王爺提出了什麼願望呢!」
我沉默片刻:「這個想法,我沒有對他說起過。我雖然對王爺充滿感激,但想來,我也沒什麼可爲他做的。」
她看起來比我都着急,一拍大腿:「怎麼會呢!若是王爺知道夫人的心意,一定會很開心的!夫人哪怕給王爺買個糖葫蘆都好啊,只要是夫人做的,王爺指定喜歡!」
我:「……」
我憐憫地摸了摸她腦袋:「小月兒,少看點情情愛愛的話本子,都是那些找不到老婆的窮書生瞎編的,當不得什麼真。什麼海誓山盟,什麼兩心相許,都是騙人的。」
看她似乎還要反駁,我繼續諄諄教導:「王爺這樣的人,身居高位久了,沒什麼得不到的,也不缺女孩子喜歡。」
畫月堅定道:「那又怎麼樣!王爺就是喜歡夫人啊!」
「……」我盡力說得通俗易懂,「我爹沒做官之前,有過一段清貧日子。當時家裏所有錢都給我爹去參加科舉,日子過得,不可不謂之艱難,彼時一個白麪饅頭我都覺得很好喫。後來家境好了些許,別說饅頭了,想要的東西,很少有喫不到的。所以,也不再覺得饅頭是什麼珍惜之物了。」
她似懂非懂。
我嘆了口氣:「我於王爺而言,大概就是清苦時的一個白麪饅頭罷。」

-21-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此刻享後福的我帶了畫月去聽戲,臺上唱的是《馮玉蘭》,咿咿呀呀的,正唱到第二折。
「……嗨,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夫人,我也只保得自己性命,保不得你了……」
我翹着腿,手指在桌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長嘆一口氣,發自內心地感慨:「不僅如此,人世間之事,大多也只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
畫月十分不解,不解十分,但似乎失去了和我辯駁的慾望,也長嘆一口氣:「夫人早晚會明白的,王爺對你的心意。」
我恨鐵不成鋼,想說什麼,終究還是算了。
畫月是王府的丫鬟,雖然比不得主子,但到底是比皇城根底下的勞苦大衆們優越許多,想必也沒能喫太多苦頭,沒看過什麼世情冷暖,自然對理想中的感情也十分信奉。
吾日三省吾身,究竟爲什麼非要打破一個小姑娘的幻想呢?畫月身份不高不低,家裏不至於窮苦到賣女兒才能尋得出路,也不會因爲政治縱橫而嫁給位高權重之人當工具人,以後找到情投意合之人的幾率也比較大,所以不能理解我,也沒什麼必要理解我。
正想着,對面那廂閣樓之上,兩個人相擁而過,不知爲何,格外惹眼。男子摟着身側美嬌娘的肩膀,極其親暱的樣子。
再定睛一看,這二人頗爲面熟,摟着人的那個,是全京城都在傳的「將夫人放在心尖尖上寵」的小王爺蘇鈺;被摟着的那個,是在我府上千嬌萬柔的姑娘雲無憂。
真是比臺上的戲都精彩啊。
我喝了口茶,大概是茶太燙,一時間指尖有些抖。又大概是霧氣氤氳,白霧茫茫,燻得眼睛微微地痛。
畫月顯然也看到了,手撫上額頭,表情很是奇怪。
我想繼續聽戲,又突然覺得提不起興趣來。一時之間,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笑。
之前蘇鈺一副情深意切的樣子,我縱使做了心理準備,但多多少少還是信了幾分。於是今天目睹他這般別無二致的體貼模樣,心中感受,不可不謂之不微妙。
若要斷言疼痛云云,倒也算不上。非要譬喻的話,大抵就是行路途中,腳走得生疼,腿骨泛着酸意,此刻恰巧遇到了順路的行人,話也聊得投機,談笑之間,旅途的疲憊也減輕了幾分。
到底還是年輕,覺得這份關係並不尋常——好歹都是同樣趟過荒原的同伴。結果到達目的地,你想和他一同繼續走兩步,他大大咧咧擺擺手,說自己有朋友接應,然後甩下你,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時,你沒有悲傷,只有接近一絲空白的慨嘆:你早就知道你們不過是恰巧走過一段路的旅人而已,但只有離別真真切切地到來之時,才能真正體會個中滋味,而由此旁生出的多餘的期待,顯得那樣蒼白,甚至有些好笑。
椅子開始變得不舒服,周遭的喧囂在此刻顯得有些刺耳。
「回去罷。此刻王府鐵定沒人,比這裏清淨多了。」

-22-
不過我倒是也沒能回王府就是了。
剛出門就來了人同我道,十三公主誠邀我去她府上坐上一坐,聽得我雲裏霧裏,主要是腦子裏沒什麼關於十三公主的記憶。
我本就不怎麼關心八卦之事,一般傳到我耳朵裏的都是街頭巷尾談論激烈、再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的都能被完整地灌一耳朵來龍去脈的——就比如蘇鈺的那檔子事。而印象裏,對當今王族也沒什麼太多感受,只隱約聽說太子溫文爾雅,三皇子樂善好施,七皇子醉心書畫……而十三皇妹的討論度比這些人還要低很多,就更沒什麼印象了。
我撓撓頭,看到對方腰間懸着難以作僞的金色御牌,估摸着應該不會再把我綁一次,便點點頭道:「那便卻之不恭了。」

-23-
公主府。
萬萬想不到,我會在這裏碰到熟人。
十三公主在花園等我,我隨着管家緩步而行,抬頭遙遙一望,小院門口有侍衛靜靜站立,看衣着打扮,大概是貼身侍衛這種類型。擦肩而過之時,我忽然福至心靈,回頭望了一眼,恰巧對上他眸子。
我:「……」
他:「……」
這不就巧了嘛這不是。
小哥生得好看,不是蘇鈺那種即使扔在人羣裏你都能第一眼瞧見的、張揚明豔的好看,而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如同後院青竹,月夜清暉,隨風默默起伏,葉影投諸紅色磚牆,相處間愈感清涼的好看。
更爲值得一提的是,那雙眸子清澈溫涼,潭水一般冰涼。
真個是東風裏,露華濃。盈盈脈脈,都比不過這一雙眼啊。
所以綁架我的那一天,僅僅是露出這一雙眼出來,也足夠令我印象深刻了呢。
我笑吟吟,止住腳步,笑容誠摯,討教道:「敢問這位小哥是……?」
管家回頭,很有耐心地爲我解答:「之前疏忽了,沒能告訴夫人,三皇子也在這裏。而眼前這位,正是三皇子身側正三品侍衛統領慕荇慕大人。」
慕荇面上沒什麼特別的情緒,只拱了拱手,行了個禮:「夫人。」
我繼續微笑:「原來如此,不知爲何,我總覺得和慕大人有緣呢,甚至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改日一定相邀來鳳樓喝茶小聚啊。」
他站定,語氣平直,聲音以及語氣與我之前聽到的別無二致:「夫人相邀,下官焉有不到之禮。」
我點了點頭,旋即進了院子。
院內碎花零落,遠離房舍處是一泓池水,稀疏地漂浮着點點花瓣,如同生鏽的古銅鏡,映着旁側雅緻古亭,一個長相和蘇鈺有四五分相像的男子正在其中賞花,摸着下巴讚道:「十三妹,你這裏佈置得真是不錯。」
院內正中心立着雕刻精緻的石凳石桌,身着鵝黃色清雅服飾的小姑娘翹着腿坐在桌子上,一笑間兩個酒窩,脣瓣開合,柔軟如水波,現出兩顆小虎牙,俏皮又天真的樣子:「那是我特地差人從江南運來的名貴花樹。好三哥,你若是喜歡,改日往你府上也送兩棵。」
三皇子撫掌:「好,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言罷一轉頭,注意到在門口當透明人的我:「誒,這位是……?「
十三公主跳下桌子,小跑到我身邊,挽住我的手臂:「是九哥前些日子娶的新娘子!我一直都很好奇啊,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九哥如此着迷呢?」
巧了,不僅你好奇,我也很好奇。
三皇子一眯眼,與蘇鈺相似的眉眼橫添幾分陰鷙,此刻隱沒在陰影當中,一時間襯得面容有些冰冷。下一秒大踏步出來,又恢復了明朗笑意:「原來如此,我也很好奇九弟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不過從前一陣子京城綁架一案裏來看,九王妃真是福大命大啊。」
我盡力笑得很自然:「都是託了九王爺的鴻福。」
他做嘆息狀,一臉憂心手足兄弟的表情:「唉,我確也十分關心九弟。只不過可憐我這弟弟福薄,在外流落那麼多年才得以回朝。我這做哥哥的,失了幼時相近的契機,也不知該怎麼和九弟變得親近。如今九弟有你照顧,我也可以放心了,王妃這面相福德圓滿,定能給我九弟帶來好運氣啊。」
我笑得臉都要僵了:「是嗎?哈哈,哈哈。」
三皇子輕輕拍了拍我肩膀,這重量落在我肩上,於我而言,和死亡警告差不多,忍不住驚了一驚,好在極其輕微,沒能被察覺。
他扭頭笑道:「我府上還有些事,在這裏也耽擱久了,就不妨礙你和九王妃親近了。」
十三公主笑嘻嘻做勢推了推他的背:「快走快走,我還要和凌姐姐聊天呢。」
三皇子走的時候,慕荇回頭望了我一眼,薄霧冥冥,望不真切,只露出了幾分平靜的悲慼,宛若望向將死之人一般。
我此刻就很想回家。

-24-
十三公主,蘇錦,正熱情地拉着我坐下。
我受寵若驚,方纔被三皇子蘇銘嚇得夠嗆,此刻又怕得罪了她,坐得無比僵硬。
她托腮,興致勃勃看我,饒有興味道:「九哥爲什麼這麼喜歡你啊?」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好就好在問錯了人。
但也不能這麼說,只好含糊道:「九王爺宅心仁厚,對我頗爲照拂。並不是鈴兒本身有什麼值得傾心之處,不過是有着微薄的緣分罷了。」
她驚奇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宅心仁厚形容九哥呢。」
我笑笑,沒說話。蘇鈺可能確實不是什麼好人,也確實不喜歡我,但我喫穿用度什麼的從來都沒短過,平日裏想去哪裏玩基本上也沒有任何限制,王府的書藏比我家也多很多,我嫁過來之後,當真是沒受過什麼苦。
須知這並非是尋常之事,我知道有很多婚事裏,做不得主又要忍氣吞聲的女子不在少數,這世間缺衣少食、掙扎在痛苦中的百姓更是數不勝數,我能有富裕的境地、並不匱乏的衣食、相對較高的地位,本就是稀罕之事。哪怕嫁給了人人所稱的「活閻王」蘇鈺,也未曾被限制太多自由,單憑這些,我稱小王爺一句「宅心仁厚」,實是真實不虛。
雖然我同他只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情分,但這世上真正至死不渝、兩心相傾的感情又有多少呢?既然本就是不必要的事情,我也沒有理由爲不曾獲得而難過:「大概是公主您不曾熟悉王爺。」
她眨眨眼,怔了下,又笑起來:「我的確不熟悉九哥,不過這不重要。我只是好奇,凌姐姐真的喜歡九哥嗎?」
「王爺貌若潘安,氣度不凡,有經天緯地之才。能嫁給王爺,是我的福氣。」
她似乎有些失望,再次問道:「和那些沒關係,我只想知道,凌姐姐喜歡他嗎?」
她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可能是隨口一說,但我卻做不到隨意一聽,儘管想盡辦法糊弄過去,心地依舊起了漣漪:
「我的心意與否,於現前種種因緣而言,實在是無足輕重。」
「怎麼會無足輕重。在我面前,你不必說那些官話套話哄我,也不必爲了世俗之見委屈自己。」
她托腮,湊得近了些,眼眸格外地亮,與她嬌憨的外貌不相稱,活像只月夜裏的狼,「如果姐姐當真喜歡九哥,那便算了;如果姐姐不喜歡,不如和離呀。」

-25-
「蘇錦找你去幹什麼?」
當天晚上,蘇鈺一腳踹開我的門,大步流星走過來,一把將我堵在牀邊,着急問道。
他離得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脂粉香,原本預備的好脾氣和耐心都沒了,沒什麼表情起伏:
「哦,十三公主問我要不要和離。」
他攥住我手腕,咬牙切齒:「真是有病……你不要聽她講瘋話,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喫痛,第一次甩開了他的手:「我倒覺得,十三公主說得很有道理。」
和離,真是個美好的詞。離,意味着決絕,所以一別兩寬;和,意味着和氣,所以各生歡喜。
但蘇鈺好像不是這麼想的,此刻他的臉很黑,彷彿回到了新婚之夜,我打了他一臉噴嚏。
「怎麼會有道理。一點兒道理都沒有。」他看起來要殺人,可是也沒殺,只是湊過來,似乎想碰我,最終也沒碰,半晌才憋出一句話,氣焰微弱:「……你不要聽她亂說。」
「怎麼就是亂說呢?」我很詫異,「我和王爺之間,一直都沒有感情不是嗎?既然如此,又何必繼續下去呢?如今王爺有了更好的選擇,我自然也不會阻攔。我之前說過,王爺說什麼,做什麼,我都不會反對。只是希望您可以放過我。」
他沒說話,我想着既然要道別,最好還是有耐心一些,便靜靜地等。
蘇鈺低頭,看不清臉上什麼表情,緩緩伸手過來,小心翼翼握住我指尖,聲音很低:「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感情……但是,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他這樣,我倒是蠻意外的,不過想到他摟着無憂姑娘的肩膀聽戲,升起的悲憫之情又瞬間煙消雲散了,只覺得小王爺當真是好演技,知道該怎麼哄女孩子。
我決計不肯上當,撥開他的手:「王爺,我爹是個小官,仕途之上,幫不上您什麼忙;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也無需攀龍附鳳才能活下去。對本朝女子來說,嫁人雖然重要,但是對我來說並不甚在乎,即使王爺同我和離,我後半生也能悠閒開心地活下去。」
他還未來得及說話,我又心平氣和道:「我沒什麼實力和姿色,不擅長與人交際,性格也不甚討喜,幫不到王爺什麼忙,也當不了王爺的可心人。王爺娶我,當真是賠本買賣,如今王爺身側有了能說體己話的妙人,我在這裏,也不過是妨礙而已。」
他眼睛一亮,驟然抬頭,攬住我的肩膀:「是不是因爲雲無憂?小鈴兒,你聽我說,我對她沒有半分感情——」
嗐,當着我的面你肯定這麼說啊,總不能在我面前說你們一見傾心情投意合、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吧。
我靜靜望着他,動作輕柔,試圖把他的手掰開:「王爺,不管是雲無憂也好,林無憂也罷,於我來講,都沒什麼區別。王爺在這個位子上,身邊肯定不止有我一個女人,現在是這樣,以後也是這樣,不會改變。」
他難得有些失態:「不是的,我想要的就只有你而已——」
天真啊,蘇鈺,天真啊,以爲這種話騙得到我嗎?
不過小王爺也着實給了我足夠的尊重就是了,他本可以用權勢地位壓我、直接駁回我的請求,甚至會因爲我說這些刁難我都算正常。可他卻站在我面前,用平等的姿態同我交流。
一時之間,我有些感動,不過也就僅此而已罷了。
「王爺,我累了,要歇息了,您也早點睡吧。」

-26-
我行動得不快,而是思索很久,不想自己的決定被一時意氣所幹擾。
而和離,並不是我的一時意氣。
很多時候一個念頭不過是潛藏在心中的種子,沒有風雨,沒有適宜的條件,就在那裏埋着。
很安靜,不吵鬧,彷彿念頭從未升起。
但只要一點點助力,便驟然破土而出,抽枝發芽,迅速生長。
——如果姐姐不喜歡,不如和離呀。
不如和離呀。
我在嫁過來時,想的是什麼呢?我在回憶起那塊玉佩的來歷時,想的是什麼呢?在此之前,我不過覺得一切都無甚所謂,出門也好,嫁人也好,沒有太多興致,卻也沒有苦痛到值得排斥。
恰如我整日裏尋着喫食,並非有多嗜喫,只不過是因事物都一樣索然無味,唯有食物在生存必需之列,也恰好能帶來一絲快慰罷了。
若是彼此都沒什麼感情,倒是也能就這樣湊合過一生;如果彼此感情深厚,那這一生也算得上圓滿,但若是高不成低不就,繩子拴着金玉白玉的在前面吊着,窮其一生累死累活都夠不着,那折磨可就大了。
我錯就錯在對他開始有了感情,開始生出期待。
我曾無數次想過蘇鈺爲什麼娶我、爲什麼這樣執着,在知曉真正原因之後,反倒覺得有些好笑。之前聽戲文,一支珠釵就能承載起一面之緣裏如山如濤般洶湧澎湃的情意,然而現實中哪裏有這樣巧的事情?
半塊玉佩,也不過是半塊玉佩罷了。
縱使他拿的的的確確是我當時送出的那一塊,那又如何?
幼時因着際會而生出的一段因緣,又能撐得住多久?
倘若我與他從未相識,那便罷了。可是他僅僅因爲一件事,就在時隔多年後不管不顧再度娶我,只能說明蘇鈺因爲當時的因緣對我生出不切實際的印象,而彼時的我與此時的我已然截然不同,現在的我又該怎樣承擔起他這麼久以來的幻想呢?
我不是他要找的人,即使他曾經遇到的着實是我。
如此到了最後,將對方的好感都消磨到面目全非,甚至因爲與期待不相符合而生出怨懟的話,還不如就停在這裏,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27-
我剛寫好和離書,他就過來撕了。
他撕得很有耐心,不緊不慢。手指一捻,碎片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好似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場大雪。
不是被踢飛的燈,而是建安十三年,京城好大雪。
他縮在雪中,如同冬日寒夜裏瑟瑟發抖、尚未來得及遷徙過冬的幼鳥,毛絨絨的羽上沾滿了糖霜般細碎的白,看得人頗爲心痛。
時過境遷,眼下的蘇鈺是當朝九王爺,身着錦衣,頭戴玉冠,手握金摺扇。按道理講,明明和過去天壤地別,不可同日而語。
而我此刻看着他,卻不知爲何,總覺得與記憶中模糊的影子重疊,彷彿還是初遇時冰冷又單薄的瑟縮身影。
他拍拍手,好整以暇地坐下,氣定神閒地翹起了腿,向後懶懶一倚。
那一雙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很容易顯得輕挑,此刻卻含了幾分情緒複雜的落寞。
眼尾暈染紅暈,染得一雙眸子更爲清澈,琥珀色的眼,幾近浸潤水光。
他一字一頓道:「你想得倒美。」
我一陣無力,收回了以前覺得他尊重我的想法,道:「何苦呢?你這又是何苦呢?」
大概是讀懂了我的神情,他似乎被逗笑了,還笑得很開心。動作很誇張,肩膀一抖一抖的,拍着我的牀,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真是奇怪,人們常說大喜大悲,一體兩面。不同的情緒到了極致,竟表現得也有八九分相似,他明明是在笑,樣子卻像伏案痛哭一般。
他一面笑一面走出門:
「小鈴兒,你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

-28-
衆所周知,我的夫君蘇鈺,是出了名的有病。
就比如,我要和離的時候他拼命攔着我,後來卻非要休妻;又比如,他現在確實是生了病,縮在牆角里,體溫格外地高。
一切還要從十天前說起。
鍥而不捨是個好品德,好巧不巧,我擁有這樣的優良品質。在第一次寫了的和離書被撕了之後,我躺了幾天,韜光養晦,平復心情、重振旗鼓。好在這幾天蘇鈺也沒來找我麻煩,撕完書後就沒動靜了,於是一旬之後,入夜之時,我攤紙研磨,開始寫第二份。
沒成想剛寫到一半,外面天就亮了。
我尋思着這太陽出來得未免也太快了,難道是我寫得太過專注,如此過了一夜?
我推開窗戶探頭一看,照亮天空的不是日光,而是火把。
主院那邊無比吵鬧,依照我往常的性子,倒是沒什麼看熱鬧的習慣。只是今日總隱隱有些不詳的預感,於是將紙筆一撂一擱,拉着畫月跑出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喔,我還想是誰這麼大陣仗,原來是我的好三哥。怎麼,三哥,帶這麼多人來這裏,莫不是想和我溫敘兄弟之情?「蘇鈺聲音依舊是一貫漫不經心又帶着嘲諷的語調。
三皇子帶着一隊士兵,將主院圍得水泄不通,微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確實是想找個時間想同九弟把酒言歡閒話家常,只可惜,沒這個機會了。」
「哦?三哥此話怎講。「蘇鈺挑眉,好看的眉毛挑到一半,突然瞥到一旁冒頭一臉疑惑的我,登時改了神情,忙不迭向我走來把我拉到身後,低聲道:「你怎麼來了?」
我看着這陣仗覺得不對勁,也難得加快了語速:「不是,我們還沒和離成功吧,那這裏還是我家啊。我家出了事,我自然是要出來看的。」
他聞言眉目緩和了些許,只是轉瞬臉又陰鬱了下去,這次沒再看我,轉頭對畫月道:「帶着夫人快走。」
乍一聽,大概是他要談什麼事,不方便有我在場,若是往常,我便識趣地跟着畫月走了。可是今時今日,不知爲何,我鬼使神差地抓着他衣袖,總覺得不太妙,好像這一別即是永恆:「王爺做什麼要我走?我偏不要。我是王爺明媒正娶的夫人,王爺在哪裏,我就要在哪裏。」
蘇鈺低頭看我。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眸子裏也能蘊藏如此多的思緒。小王爺眼眸燦若琉璃,此刻浸潤水光,微微彎起,不知是否是我錯覺,竟覺得甚至可以用滿噙溫柔歡喜來形容。
我又一瞬晃神,下一秒又看到他冷了眼,不再看我,望向三皇子他們的方向,揚起聲調道:「凡爲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只是夫人自從嫁來我府上,未曾有一日不想過和離。本王生性仁厚,不願強扭人心志,即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那便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
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又聽他朗聲: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蘇鈺今日與妻和離,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畫月一反常態,拽着我手腕就要走;我也一反常態,隱隱猜到了什麼,死活都不肯走。奈何畫月力氣比我大,我還是被往着反方向拽離。
我被拽得踉踉蹌蹌,心頭一凜,扭頭大聲道:「蘇鈺!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我是那種你一出事就跑的人嗎?我就算要走,也要在你風風光光的時候走!」
他沒看我,對着院內衆人微笑,負手而立,一副悠閒自在的樣子:「小鈴兒怕不是搞錯了什麼,我三哥今日來找敘舊,哪裏會出什麼事?」
三皇子很不給面子地拆臺,摸了摸下巴,笑意清朗,彷彿說的不是抄家,而是晚飯喫什麼:「一直聽說九弟與淩小姐伉儷情深,今日一見,果然真實不虛,本王大爲感動。既然九弟這麼想一個人扛下謀反罪名,那淩小姐也沒必要非向火坑裏跳不是?」
我:「……啊?」
謀反?
蘇鈺笑意清淡,彷彿聽到的不是謀逆之罪,而是晚飯的菜譜。
我突然一陣無名火起,猛地甩開畫月的手跑向他,拽住他手腕:「蘇鈺,你幹嘛這樣,你不會真的以爲我會因此感激你吧?」
他不看我,怔愣一秒,但也沒甩開我的手,指尖顫了顫:「我從未想過要淩小姐感激我。」
我有些氣惱,口不擇言罵人:「我不但不會感激你,還會覺得你是笨蛋。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我怎會棄枕邊人安危於不顧,只顧着保全自己?蘇鈺,你這樣就是在侮辱我。」
三皇子饒有興味地抱臂看戲。
大概是皇家護衛平時也很閒,此刻沒人說話,都在一邊默默看着我們。
我最煩的,就是他從一開始都不尊重我的感受。無論是一開始的突然娶我,還是現在好似爲我着想地放我走,全然沒問我過我的意願,自顧自地做出決定。
我確是要同他告別,但此情此景,驟然攤上了這種事,心情登時很是微妙。
就好比你與男友吵架,還處在生悶氣的暗自神傷的階段,結果對方從山崖摔了下來,全身重傷躺在牀上,昏迷不醒、意識微弱,於是此前那些兀自煩悶的心地瞬間如煙消散。
微細的事,自然要等情境同樣微細時才值得討論。若是前方有人攻城,火燒眉毛之際,再去糾結自家老婆今天出門剛邁左腳還是剛邁右腳、是否犯了本日黃曆禁忌,屬實不算妥當。
我此刻對死亡毫無任何實體化的感覺,只覺得一腔熱血洶湧,古往今來無數聖賢之事齊齊湧現腦海,腦子裏只有無盡「生死本是身外事,利樂一切諸衆生」等等諸如此類的背景音。
我與蘇鈺算不上生死同心的戀人,甚至算不上至交好友,但多少有些因緣牽扯,要我就這樣被迫拋下他,於情於義,都做不到。
想說的話太多,真到說出口ƭüⁿ時反倒有些無措。我整理了下思緒:「總之、總之——我並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不願做大難臨頭各自飛這種事……」
皇家出了事,哪怕是謀逆之罪,也還是不急不緩地進行,給足了面子,在我碎碎唸的時候,沒人上來打擾。
三皇子微微收了收下頜,打了個響指,慕荇接過身邊侍從遞來的銀盤,被紅布覆蓋,從形狀來看,應當是酒盅。
蘇銘笑意吟吟:「好一對鴛鴦眷侶,情深意篤。既然如此,那便在這裏再飲交杯酒吧,來世再做夫妻。」
慕荇掀開紅布,垂眸走上前來,輕輕嘆息了一句:「姑娘,何苦。」
蘇鈺沒理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眼神隱含一絲熱切:「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王爺,這麼多人看着,真的怪丟人的。只是,」我是真情實感地覺得丟人,但也真情實感地坦誠心意,反正左右不是個死字,沒了平時的糾結與顧慮,「一字一句,絕無半句虛言。」
三皇子抱臂看戲。
周圍士兵手持兵刃看戲。
慕荇託着毒酒,沒人理他,默默看戲。
「這可是你說的。」蘇鈺勾起脣角,低頭捧着我的臉,旁若無人般地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以後想逃也逃不掉了。」
救命。
雖然此情此景在某種意義上講,頗有種瀰漫塵煙氣的浪漫之感。
但我還是要說,蘇鈺,你真的好土。

-29-
我看着蘇鈺,蘇鈺看着我。
他挑眉:「有事嗎?」
我收回目光:「沒事,沒事。」
本來預想的轟轟烈烈赴死的場面沒能實現,因爲下一秒蘇鈺在虛空中反手一劈就衝出來一堆人與三皇子的侍衛廝殺,旋即他抱着我衝向祕道翻出王府,出口處有快馬接應,就這樣蘇鈺與我以及一干貼身侍衛迅速出了城。
我腦子很懵,說來慚愧,我並不懂騎射,所以這一路都是是被蘇鈺拎懷裏抱着的。我因爲害怕,一直緊緊抱着他的腰大吼「你可別把我摔下去啊」,又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雲無憂呢?
我是這麼想的,我也是這麼問的。
他在這間隙里居然還有閒工夫低頭親親我額頭,道:「一會兒安生了再告訴你。」
我又被親得一臉懵。
很快我們到了城外山林,又是兜兜轉轉,快要繞暈了,陡然撥草拂柳,簡易住處現於眼前。
身後簌簌聲響,畫月喘口氣,擦了下臉上的血,眼神凜然:「王爺,追兵都料理完了。」
我驚了。
畫月,帥啊。
這還是平時在我身邊碎碎念,會一起軟軟糯糯喫東西的小丫鬟嗎?
許是我的震驚太過明顯,蘇鈺和善微笑:「不愧是我身邊武藝最好的護衛。」
畫月也是一笑:「承蒙王爺栽培。」
我:「……」
好傢伙,擱這兒主僕情深呢,怪不得一開始在我身邊的時候,畫月這麼喜歡講蘇鈺的好話。
蘇鈺揮揮手,畫月三下兩下沒了影。他低頭看我:「雲無憂的事,你聽我解釋。」
好一句熟悉又爛俗的對白,按理來說,我此刻應當捂着耳朵無理取鬧道「我不聽我不聽」,但我覺得這樣太蠢,於是點點頭,真誠道:「你說。」
他抬手將我被風吹亂的鬢髮撥到耳後,自然爲我整理頭髮,又握住我的手將我帶進前方的木製行宮,一面走一面道:「她不姓雲,姓蕭。」
我有點磕巴:「這不是……前朝的大姓嗎?」
他點頭:「嗯,她剛出現在我面前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時,我便去查了身份。雖然假身份捏造得足夠好,但我還是尋着了蛛絲馬跡。前朝公主蕭雲出現在我面前,除了尋仇之外,也找不到別的什麼理由。」
我又是一臉震驚。
我以爲她想討蘇鈺歡心,但現在看來,事實上,她大概真的想討蘇鈺的心。
物理意義上的那種。
他繼續道:「我不太清楚她具體想做什麼,假裝不知道她的身份,打算藉此順藤摸瓜,將前朝餘孽揪出來。」
「那蕭雲現在在哪裏?」
蘇鈺一笑:「下午聽到宮裏心腹傳來的消息,將我房裏的龍袍遞上去了,大概是想整死我,連同我那好三哥。」
他這種擠膏沫似的講述方法聽得我要急死,想起之前被綁架的經歷,以及那一日公主府三皇子說的話,試圖拼湊事情的原本模樣:「所以,她和三皇子聯手,想要用謀逆之罪置你於死地?不過這樣一看,十三公主會不會也參與其中,如果不是知道這層內情,她也不太會勸我和離……不過爲何你的房間會有龍袍,蘇鈺,你當真想造反嗎?」
他沒正面回答,只定定看我:「你信我嗎?」
我沉吟:「不是信不信你的問題,你的選擇都有意義。老百姓也不在乎誰當皇帝,若是你上位後勵精圖治,令黎民安居樂業,那也很好。只是現在聖上江山治理得也不ţųₛ錯,若是你起兵謀反,兵戈之災,多少會鬧得不得安生……戰爭裏最苦的,終歸是百姓。」
他托腮看我,氣定神閒,笑意盈盈:「我就喜歡你這樣。」
我:「……」
請嚴肅一點,不要突然跑題。
他笑了笑,同我繼續分析:「太子不中用,我那三哥早就想找個理由坑太子一把了,七哥又醉心書畫,其他皇子小時候就在宮鬥中夭亡,剩下一個十三妹也不會同他爭。他本來再過幾年能穩當太子,結果十分不巧,偏偏跳出來個區區不才在下我,所以他早就想整死我了——但十分可惜,我對當勞什子皇帝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想保全自己,他偏偏不信。」
我理清了大概七七八八,想着我也沒法給什麼好的建議,「哦」了一聲,猝然想到尚在家中的父母,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
當時在王府意氣上頭,沒顧及到自己父母有可能被牽連,只尋思着就自己慷慨赴義就好,現下想起這一點,登時蹭得站起。
站起來又沒什麼辦法,這麼跑回去也是送肉靶子,急得團團轉,眼淚下意識撲簌簌地掉:「我爹我娘,我爹我娘!蘇鈺,我怎麼就忘了這一茬……」
「早就接到城外去了,」他握住我手腕示意我坐下,「你不用擔心,回頭我帶你見他們。」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我長長出了口氣,心念一轉又掂量起和離的事情來。
——微細的事情,要拿到微細的情境裏來說。
眼下憂心的事大多告一段落、塵埃落定,就好比你看到戀人出了禍端正在牀邊哭呢,結果他驟然好端端坐起來,沒事兒人一樣啃果子喫,還問你你怎麼哭了。
人的心思就是如此粗重,在短短一夜裏,我從預備和離到面臨謀逆罪名,從做好死亡準備到好端端站在這裏,從慷慨心地又轉到細小的糾結中。
我深吸一口氣,雖然依舊有事懸而未決,但還是決定索性將感情之事探明瞭說。儘管知道他與雲無憂……不,蕭雲的關係與我想象中差別極大,但依舊顧及着別的——他對我的心意,又能深摯到幾分呢?
我湊過去,伸手拍拍他胸膛,十分不客氣地扒開領子,手指一探,抽出半塊玉佩。
一邊有些感慨他居然還帶在身上,一邊鼓足勇氣道:「蘇鈺,這個,是我的吧?」
「不是。」
我倒吸一口冷氣,腦子一片空白,準備好的話全都轟然炸開,不知所措。
他繼續道:「……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我:「……」
拜託這位爺說話不要大喘氣好嗎。
我緩了緩,又問道:「當時皇城根底下的那個人真的是你嗎?」
他看起來有些僵硬,語氣又變怪了,像是應激後張牙舞爪的貓,試圖藉此虛張聲勢,沒頭沒腦來了句:「怎麼,淩小姐嫌我髒?」
不是,你這人腦子到底怎麼長的……
我嘆氣:「這有什麼髒不髒的……我就是好奇,你不會真的因爲這個娶我吧,又不是精怪故事裏要報恩的狐狸。」
「不是。」
這次我長了教訓,好整以暇地聽着他接下來的話。
他移開目光,耳尖泛紅,過了好久才很小聲道:「……」
「啥?」
我湊近了些,「王爺說什麼?我沒聽清。」
他瞪我。
我很委屈:「真沒聽清,真的。」
蘇鈺閤眼,提高了音量,自暴自棄般開口:「因爲我喜歡你,喜歡你纔要娶你!這下聽清楚了吧!」

-30-
我不是沒想過蘇鈺說喜歡我。
但着實沒想過是在這種情況下,用這種方式說出來。
我看着他的表情,大腦亂糟糟的,一片漿糊,準備好的話又瞬間忘光了,張口又閉口,阿巴巴地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
他平時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鑑於每次都活像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感情騙子,我也沒放在心上過,自然也沒什麼情緒波動。
但眼下這種情況裏,氛圍如此微妙,我感覺理智一直都在被衝撞。
不是,你臉怎麼這麼紅啊?!搞得我都跟着臉紅了,胸腔很燙,如同溫了熱酒,手指觸及瓷壁,熱意從指尖一路攀爬到心尖。
我試圖退後一步清淨清淨,可他又迅速湊過來,甚至還離我更近了,雖然依舊不看我。
我說話有點控制不住的結巴,勉勉強強,試圖找幾分理智:「王爺,我們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說實話,那時你就見過我一次ẗű̂⁷,說是喜歡,未免太過了……我和你想象中的樣子可能截然不同,如果深入下去,你大概會失望的……」
他還是不看我,眼神都不敢落在我身上,臉更紅了,不知道爲什麼表現得如此純情,甚至也難得有些結巴,低聲道:「誰、誰說我只見過你一次……」
好熱啊,這屋子怎麼這麼熱啊!熱得我嘴都黏糊了:「怎、怎麼,我難道不就是,下雪的時候給過你半塊玉嗎……」
他一臉複雜,臉依舊很紅:「總之……就是……後來又看過你幾次。」
「幾次?」
「……沒多少,也就那麼千八百次吧。」
「……?」
我一時語塞,看來自己記性真的很差,一點印象都沒有,甚至連初遇都是靠做夢想起來的。
他突然握住我肩膀,終於肯好好看着我的眼睛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如果你真的想走,我也不會攔。但是,真的不能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我頭昏了。
這未免也太情真意切了。
如果這都算作僞、是裝出來的話,那他出去後可以直接轉行,原地搭臺唱戲了。
都說到這份上了,我若是再藏着掖着的,也不合適,吞吞吐吐道:「王爺此言差矣。」
他微微歪頭,眸子清亮。
這房間真是見了鬼了的燙啊,我有些口乾舌燥,不去看他的眼,假裝四處看風景:「那個什麼,其實……我也……有點兒喜歡王爺,嗯。」
人還是要坦誠面對自己心意,成日裏這一張好臉在我身邊晃來晃去的,還救過我一次,非要否認自己的心意也沒必要。
若是真的不喜歡,誰願意陪他送死。
蘇鈺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像是入夜,一盞盞燈火次第亮起。
隨即距離越來越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寸寸脈脈微微熨燙的氣息。
像酒,令頭腦週轉不靈,神智不清。
我用最後一絲清明,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眨眼,無辜看我。
就是那種,家養的狐狸做錯了事,他自己什麼都知道,但偏生用這樣的眼神看你,純淨無比,實際狡猾如斯,以期獲得寬恕。
我嘆了口氣,心軟了些許,手往下撤了撤:「蘇鈺,你……」
剩下的話被他覆下的脣截住。
牆外花枝敲窗,碎雲飄落。
月色滿園。

-31-
這個吻並未持續太長時間。
主要是他的體溫很高,高到不正常。我警覺,將他推開,蘇鈺低頭蹭了蹭我鼻尖,垂着眸子,眼底情緒鮮活,水光迷離,又要吻下來。
我抬頭覆上他額頭,順勢截住他動作:「怎麼這麼燙,你發燒了?」
他不語,假裝聽不見,撒嬌似的蹭蹭我鬢角,試圖轉移注意力。
我掐了一把他的腰。
蘇鈺抽了口冷氣,攬着我肩膀的手下意識收緊。
些許血腥氣瀰漫開來,我盯着他的腰,之前就覺得他姿勢有輕微的僵硬,現下看來是因顧及着傷口。我想冷靜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後退半步,擔憂道:「受傷了?很嚴重?」
他上前一步拉近距離,埋頭在我頸窩裏:「沒事的,小鈴兒,我沒事的。」
我心情複雜:「怎麼就沒事呢,蘇鈺,怎麼就沒事呢?你生病了要和我說,不然我會很難過。」
他聞言,低低笑起來,將我抱得更緊了。
聲音很輕,良久才道:
「可是我唯獨怕你難過。」
我:「……」
好土,好肉麻,建議閉嘴。

-32-
我把蘇鈺推到牀上,開始扒他衣服。
他動作僵硬,緊緊捂着領口,面上卻依舊做出那副雲淡風輕狀,以至於顯得有些輕佻的神態:「誒,淩小姐,這麼心急嗎?好歹也要吹了燈。」
我沒搭理他這茬,冷着臉道:「鬆手,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看我神情認真、不似作僞,於是便也收起那副僞裝的表情,如同宴會上的戲角退場,對着銅鏡卸下濃厚彩墨妝容,上挑的眉眼沒了平時端着的明豔,經現出清淡的倦態來。
他笑了笑,不是起初面對我時那類故作輕佻的笑,更多的是親近之後顯得放鬆的笑意,也因如此不加掩飾,有着些微落寞:「小鈴兒當真要看?」
「……」
我一臉「你這不廢話嗎」的表情。
他一怔,旋即又笑了,這次比剛剛心情似乎好了些,眉眼都暈染開春意,方寸間明媚四泄,教人挪不開眼。
他解開了衣襟。
蘇鈺很白。
所以他身上的累累傷痕和正在滲血的傷處,才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傷是新傷,傷痕卻是舊的,回想起他曾經有段身份低下的時期,也就不難理解這些傷痕是從何而來。
他偏過頭,面容隱匿在牀幔遮蔽下的陰影裏,看不清神情,一言不發。像是剛撿來的流浪狗,縱使很害怕,但還是僵硬着身子攤開肚皮,將自己柔軟的一面戰戰兢兢展示給主人看。
我輕輕撫上那些傷疤,他觸電似地,陡然伸手握住我手腕,帶着些許懇求的意味:「很……難看……別看了。」
他此刻居於下位,此刻抬頭看我,眼角微紅。
電光石火,我腦子裏倏忽閃過一首詩。
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那樣的模樣……真是……何處不可憐。
我很沒出息地流下了眼淚。
救命,這個人爲什麼這麼好看啊!這麼好看是犯規的吧!
蘇鈺,我不看你的唯一理由就是你太好看了。
他望着我慼慼然的面容,神色有幾分鬆動,眸子碎光躍動:「小鈴兒……你是因爲擔心我纔會這樣的嗎?」
不是,是因爲你恃靚行兇。
「沒錯。」
我擦了擦眼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謊,順着他的話往下說。
看到他傷痕的那一瞬,我想起自己幼時,雖然算不上富裕,也因爲貧窮喫過苦頭,但好歹沒受到過什麼傷害,一念及此,真切地面對他曾經受地苦難時,一絲幸運者的愧疚悄然而生,「當時能做的太少,沒有給你更多幫助,對不起。」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一點點湊過來,眼裏深重的情緒讓我一瞬間有些慌神,怔愣須臾間,他已然和我相距極近,鼻尖碰着鼻尖。
「啊王爺,京城那邊有信……」門突然被推開,畫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哦打擾了,你們繼續。」
「小月兒。」我乾咳兩聲叫住她,拍拍自己熱氣燻蒸的臉假裝正經,「拿藥箱過來,王爺受傷了。」

-33-
我不是一個很會處理傷口的人。
嚴格來講,完全不會。
這一事實讓我覺得自己無比幸運,也因此十分有自知之明,不會像那些話本子裏面的姑娘家一般,哭哭啼啼地爲情郎包紮。深知這種事還是讓專業人士來做比較好,免得耽誤情況,貽誤病情。
所以我退開,吩咐畫月爲他上藥。
蘇鈺懶懶躺着:「我不要。」
我:「……」
蘇鈺對我笑了笑,手指在虛空中淡淡比劃了下:「我要小鈴兒爲我包紮。」
我嚴辭拒絕:「我不會。」
畫月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聽了他這話直接走人:「王爺和夫人有什麼吩咐再叫我,我就在門外。」
我十分震驚:「蘇鈺你幹嘛,我真的不會啊!誒小月兒你別走啊小月兒?!你主子受傷在牀上躺着呢,你就這麼走了?!」
「清洗傷口後,上藥包紮就好了,不需要別的,夫人您加油!「
畫月甩下這句話後就關上了門。
蘇鈺在牀上枕着手慵懶一躺,還翹着二郎腿。
如果不是他腹部汩汩流血的話,這一幕真可堪風流倜儻。
在確定小王爺這人着實腦子有病這件事之後,我眼觀鼻鼻觀心,嚴肅地走了過去,在一旁的溫水銅盆裏洗了洗白布,認真又小心地擦拭他的傷口。
我其實很想說畫月真的很不負責任,這種事竟然交給我一個完全沒經驗的人來,但是又怕他因爲我說的這些找畫月的茬,只好又咽了下去。
他望着我,討嬌似地:「小鈴兒,好痛。」
我火速抬手:「都說了我不會弄!我這就把畫月叫進來!」
他拽住我的手:「要鈴兒親親才能好。」
「……」
有病。
我低頭,輕輕地啄了下病人的額頭。

-34-
「接下來的時日裏,王爺打算怎麼做?」
手忙腳亂弄完了傷患處,我鬆了口氣,很不客氣地爬上牀,擠在他身邊躺着。
他自然而然地將我鬢角的碎髮撥到耳後,彎着眼睛對我笑:「小鈴兒想當皇后嗎?」
「不想。」我答得斬釘截鐵,「我不會干涉你的選擇,但我是真的不想。」
他的手抬起來就放不下去,捧着我的臉,指尖輕輕摩挲我的臉頰,笑意又清又淡,像秋日的高天:「世人皆愛榮華富貴,我也想給你權勢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下。除你之外,我不會再娶,萬千殊榮,僅予你一人;本朝臣民,下至黎民百姓,上至王公大臣,都要對你俯首稱臣。」
我迷惑:「我看起來像那種會喜歡這些的人嗎?」
蘇鈺:「……」
他又問:「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生活?」
我思忖,認真描繪道:「雖說本朝有重農抑商的風氣,但我覺得當個富商也不錯,江南那邊的絲綢和鹽商不就一個個富得流油;我看比什麼閒散王爺或者芝麻官強多了,不必勾心鬥角、雲譎波詭,輕鬆自在。」
他若有所思,我又道:「當然,只是一家之言,多少有失偏頗。無論是錢財名利,還是身居高位,下一刻都有可能因猝然的變動而失去。要是哪天國庫空了,第一個抄的就是鹽商的家——做官有做官的苦,經商有經商的苦;更何況離百姓遠了,榮華享得久了,便不知黎民的苦是什麼樣,更做不出造福蒼生這種事了。」
他拉着我的手放到他臉側,微微偏頭蹭了蹭,淡淡「嗯」了一聲。我看他真的有在耐心聽我講這些,於是得了鼓勵一般,興致勃勃地往下說:「若是——若是等事態平定了,我想拿些富裕的盤纏去一個安靜的小地方,做點小生意什麼的。沒那麼多雙眼睛盯着,ṱūₙ也不用一舉一動都按照官場上的宮裏的規矩做,那樣多累呀……」
「那我呢?」他突然打斷我,脣角微抿,扮出份可憐模樣來,「小鈴兒描述的未來裏,都沒有我的位置嗎?」
我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臉:「我怕王爺過不慣這樣的生活呀。」
他驟然拽着我的手,向自己懷裏一拉,又埋頭在我頸窩裏。
我驚呼一聲,怕碰到他的傷。
蘇鈺埋頭在我鎖骨處,聲音悶悶的:「怎麼會過不慣呢,只要能同你一起,皇位也可以爲你搶,田也可以爲你耕。」
我聞言,下意識腦補出他在田裏擼着袖子耕田的模樣,十分違和。他的鼻息又拂着我皮膚,酥酥得癢,忍不住笑了出聲:
「小王爺的手,可不是用來拿鋤頭的。不過,也不是用來拿刀的。」
他聲音低了下去:
「什麼都好,小鈴兒,不要放開我……」
我盯着天花板,沉寂下來。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合會當別離,有生無不死。
他對我的感情,也許有一天會消失,他會另娶他人;甚至就眼下的困境來說,若是明日生離死別,也屬正常。
不過也正因此,現下能夠靠近的時光,才顯得更加珍貴。修行之人唯念死期現前,於是能夠精進修行;愚癡如我,思唯人生無常,愈漸珍惜當下的時光。
我伸出手,緩緩抱住蘇鈺,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不會放開啦。」
他沒說話,我看向他的臉,這才發現他睡着了。
呼吸勻稱,眉眼難得安靜下來,看起來很乖,
大概是太累了吧,我轉身,也這樣睡過去了。

-35-
在確認關係之後,蘇鈺比我想象得還要黏人。
清晨時蘇鈺總要抱着我黏黏糊糊蹭好久才肯走。他以爲我沒醒,其實我睡眠淺,他一動我就醒。但身體還是很困,所以做不出什麼反應,也迷迷糊糊沒法應他,便聽他在我臉側一遍遍小聲喊我,貓似的,又乖又黏。
不過,他到底還是王爺,到底還是發生過之前險些被抄家的事,所以還有很多事要他去做。每次天不亮就動身,白天基本上見不到人。
蘇鈺不想讓我跟着,怕我受傷;我也不想跟着,怕拖他後腿。
當然,主要是我早上起不來。
我以爲自己至少要面對什麼刻骨銘心的時刻,畢竟是政變這麼大的事,但一切在我這邊卻十分寧靜安好。唯一與這件事有關的,便是他回來後會細細同我講現下時局。
縱然蘇鈺對我,必定是挑着有利於我方的喜訊講,但我多多少少還是在他的講述裏瞭解了大概。
原來當初蕭雲想要的也不是蘇鈺的命,而是當今聖上的。那龍袍似乎是三皇子放的,但是提前一步被蕭雲發現了,於是正好藉着這機會,反手將蘇鈺賣了,之後尋着機會進宮,不多時日便爬上了貴妃位子,在宮宴上衆人懈怠時行了次無比成功的刺殺。
蕭雲很快就被制服了,聽說臨死前高笑三聲,將滿朝文武嘲諷了個遍,對當今聖上的爲人進行了全方位無死角的痛罵,旋即咬破了牙間提前備好的毒藥,決計不死於他人之手,足見對前朝覆滅之事恨意之深。
皇上着實沒個提防,雖然有護衛,但還是被刺中了腹部,現下昏迷不醒,於是朝裏徹底亂了。三皇子本來就和蘇鈺掐得興起,到後面十三公主居然也插了進來,現下幾方纏鬥,王公大臣忙着站隊,形勢混亂不堪。
而我這邊格外和諧。
大概所有的艱難困苦都讓他背了,我每日做的便是起牀,等蘇鈺回來,期間看書、習字、抄經祈福。除了不能出門之外——好在我也不愛出門——和之前在王府過的日子沒什麼兩樣。
畫月大部分會陪着蘇鈺出去,偶爾會留着陪我。
蘇鈺隔幾天回來一次,來時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沐浴,之後纔來見我。有次我提前得了他到了的消息,直接跑出去見他,從側邊一撲,將他抱個滿懷。
蘇鈺身形一滯,看清是我後,鬆開握住劍柄的手,語氣依舊僵硬:「淩小姐先去等我。」
「我很想念王爺,所以先陪陪我嘛!」
他後退半步,垂着眼別過臉。
蘇鈺這個人,即使我們現在坦白明晰了彼此的心意,但他卻依舊會時不時地露出複雜又晦暗的神情。他聲音放輕,呈現一種拒絕的姿態,像只陡然被扔到冷水裏毛髮盡溼的貓:「淩小姐,我身上髒,還沾着別人的血。」
我迷惑,周圍侍衛早就很有眼力見地走了,又沒什麼人看着,所以眼下實在弄不懂,蘇鈺搞這麼一出,扭扭捏捏的是要幹什麼。
衆所周知,我不太會說場面話。
我是這麼想的,也就這麼問了:「王爺,你躲我?」
「沒有,只是……」
他又要後退,我手疾眼快地攔住他,抱住他的腰。
蘇鈺像被提着後頸的兔子一般,僵在原地不動了。
我拍拍他後背,抱到他放鬆下來爲止。
「我大概猜到了王爺在想什麼,當然也可能完全猜錯。」我搜腸刮肚,試圖用自己貧瘠的語言和不甚成熟的善意以期令他安心,腦內組織的幾百字洋洋灑灑小作文,真到說出口時,卻只近乎空白的幾句話,乾巴巴道:「總之,不管王爺是什麼樣子我都喜歡,從來都沒有覺得哪裏不好。我現在相信您,所以,請您也相信我。」
大概是猜他心思猜對了,蘇鈺又放鬆了些,反抱住我,聲音悶悶:「……真的嗎?」
救命……天可憐見的。
初見之時誰能猜得到,凶神惡煞的京城「活閻王」原來這麼會討嬌,可憐巴巴的,聽得我心都軟了,忙不迭道:「真的,真的。」
他又抱了我一會兒才鬆手,低頭啄了下我脣角,沒頭沒腦來了句:「小鈴兒……我真的捨不得你。」
總之,應和就完事了。我撫上他的臉,抬眼對他笑:
「所以,我這不是來見你了嘛。」

-36-
有些事你以爲是開始,其實是結束,再不濟也是中場休息。畢竟人生不是登臺唱戲,那天之後,已經過去了足足半個月,而蘇鈺一直都沒有回來。
說實話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只是現今情況特殊,不單蘇鈺不回來,畫月也一直沒回來,我在深林之中,難免會生出無端的擔憂與恐懼。
我掛念爹孃,以及說完那句「我捨不得你」就消失的蘇鈺。
就像話本子裏男主女主歷經千辛萬苦在一起,大團圓結局後就沒了下文,我對彼此兩心相傾的夫妻應當如何相處也是一片空白,更要命的是蘇鈺在這個關頭還見不到蹤影。
——「我真的,捨不得你。」
我心頭一顫。
當時覺得沒頭沒尾的話,如今想來,不啻驚雷,彼時未曾注意到的他眼底的眷戀與悲傷,此刻無比清晰地在心頭一一浮現,於是心中擔憂更甚,接連做了許多天的噩夢。
夢裏有大火,有死人,兵戈交戰裏,他被一箭射下馬,交纏征戰之中,被三皇子從背後一刀貫穿胸口。
然後我夜半驚醒,身上都是細細密密沁出的冷汗,喘不過氣。
我希望醒來後看到他在我身側沉沉的睡顏,然而現實卻是冰冷無人,像是有了期冀後又落空的心。
門外的奴僕輪流守夜,我喘了幾口氣,吩咐外面的人給我帶些溫水和擦汗的錦布進來。飲了安神的熱茶後,亂跳的心臟稍稍平息些許,但焦慮的心地提起了就放不下。
我扭頭,今日第十三次發問:「這半月來,王爺當真沒捎什麼書信回來?」
也許蘇鈺遇到不測了呢?也許那些夢境是真的呢?
也許這一切都是騙局呢?也許從一開始蘇鈺就在騙我呢?也許他從未喜歡過我,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讓我擁有了再失去呢?
正胡思亂想,我的手忽得摸到些許溫涼物什,定睛一看,是半塊玉佩。
是留在我手中的、另一半在幼時贈予蘇鈺的那半塊玉佩,自從想起來之後我就也翻出來帶在身側了。
握着這塊玉,我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夜深了,人總是容易意氣上頭。
我擦臉,捧着錦布,衝動喊道:「備馬,我要去見王爺。」
爲我遞來這一切的侍從比較面熟,以前經常跟着蘇鈺,武力值也不算低,是蘇鈺留在我身側以防不測的心腹。
他平靜開口:「夫人可知,此刻王爺在什麼地方?」
「……」
「夫人可知,要帶多少隨從?要怎樣隱匿蹤跡?我們的人潛伏於哪些地方?夫人可知,三皇子的人在四下尋找我們的所在。」
別罵了、別罵了……
我火速上頭,又火速下頭了。意識到自己說了多蠢的話,哀嚎一聲:「難道,我就只能在這裏什麼都不做嗎?」
「夫人能夠照顧好自己,我們能夠最大程度保護夫人的安全,這就是能爲王爺所做的最有利的事了。」
他留下這句話就退到門外繼續守夜了,我長出一口氣,躺回到牀上。
一陣陣無力感湧上心頭,我從未有一日這般痛恨我不是畫月、十三公主那般的人,不能陪他上戰場,不能置身朝局之中,只能待在遠離權力鬥爭中心的這裏。被保護亦是桎梏,安全亦是枷鎖。
當然這麼說,固然是有着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嬌氣,畢竟被別人扛了艱險,餘下溫暖的庇護應當值得感激。
只是,我好想你。
希望你一切都好。
希望你平安無事。

-37-
本朝歷來有尊佛傳統,我對於神佛的態度,一向是敬重有餘而信根不足,平時燒燒香拜拜佛求個心安,卻是到不了虔誠相信的地步。抄經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尋着着義理不深的看看,權當消遣;找了些義理深刻的抄抄,想着抄過了就是看懂了。
蘇鈺尋的住處十分貼心地備了許多書,其中不乏古本,高僧大德析皮爲紙、刺血爲墨。看得我也頗爲激動,反正也沒別的事可做,我索性依着佛經中的法子,燃香供養,禮拜懺悔,晝夜六時誦着祈福陀羅尼咒經,日日夜夜,祈禱親近之人,皆能順遂無礙。
日誦夜念,一心不亂,如此這般過了三日之後,我終於累倒了。
醒來之時,自己躺在牀上,眼前還時不時發黑,看不清東西。
牀側那人身着侍衛服,低垂着臉,聲音低低的:「夫人,夫人您醒了!王爺那邊終於傳來了消息,王爺、王爺他——」
我本就剛醒,精神不甚充足,現下聽了這話更是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裏,緊緊攥住他胳膊,一遍一遍地迭聲問了好幾次:「你說什麼?你說清楚?王爺他怎麼了?」
侍從扭過頭,聲音隱忍,似乎在極力壓制情緒:「三皇子敗北,十三公主上位。王爺、王爺他受了重傷……回來見您的途中傷口血流不止,猝逝了……」
我頭更暈了。
臉上溼了一片,我伸手一抹,一手冰冷的淚。
全身的力氣像被一下子抽去,手腳發軟。
不多的詞句在我腦海裏翻來覆去的一遍遍分析,明明每個字都懂,連在一起卻搞不懂了。
「噗呲。」
牀側的侍衛,此刻卻突然笑了出聲。
我心頭一緊,警鈴大作。
他是誰?難道是三皇子那邊的人?
身體先過思維,我抄出牀褥底下的匕首,抬手便刺,手腕卻在空中便被截住。
來人一掀帽檐,露出眉目如畫的一張臉。
他笑了笑:「小鈴兒,是我。」
我手一鬆,匕首掉到地上。
蘇鈺眼眸灼灼如桃花,縱使身帶風塵,依舊笑得雲淡風輕:「三皇子戰敗被殺,十三公主和我聯手成功奪權——而我,回來和你歸隱田園啦。」
我:「……」
他靠近,是一個要擁我入懷的姿勢:「小鈴兒,我好想你。」
「……」
我把他踹了出去。
然後反鎖了門。

-38-
蘇鈺在外面貓撓門似地,一聲聲喊着我名字,喊着我錯了。
我在裏邊喝茶。
他道歉到一半,突然抽了口冷氣:「小鈴兒……讓我進去,傷口裂開了……」
我剛剛被氣到頭暈得身體還沒怎麼好,吹了口熱茶,慢慢調整呼吸,眼皮都不抬一下:「編。你接着編。」
他又哀嚎了一會兒,漸漸沒了聲息。門外嘈雜起來,是護衛們的聲音,包括且不限於「王爺您傷口這麼重,還是先去醫館吧」,云云。
我聽着不似作僞,又料想到他誆我的那些話裏,興許受傷的地方是真的,便急忙起身開門,查看他的情況。
護衛們如作鳥獸散。
蘇鈺撐住門,好整以暇地彎着眼睛看我。
我又開始頭暈。
當然,是被氣的。
我剛想摔門,他攔住我的腰,一把將我抱起來,好久不見的畫月的臉在我面前一閃而逝,還未待我和她打招呼,就看到她一臉「祝王爺和夫人長Ṱú₂長久久坐敘深情,們這些閒雜人等就不打擾了」的表情,旋即她火速關了門。
於是屋內就只剩我們兩個。
我假裝四處看風景,不去理他。
蘇鈺倒是也不急,踱步到牀前,安穩妥帖將我放好,小心翼翼地像是對待細腳伶仃的纖細花瓶,脣瓣湊近,呼吸在咫尺間交纏。
我想起了什麼,陡然抬手擋住他的臉:「等一下!喂!」
蘇鈺抬眼,慣常做出副無辜樣子,眼角暈開微紅,眨眨眼看我,鼻音悶悶應了聲:「嗯?」
「那一日,你攬住蕭雲肩膀作甚?!」
雖然得知蕭雲下場之後,我大概猜到這樣的女子,能做到這一地步,必然極富韌性毅力與手段,之前所見的嬌弱模樣,大抵也是逢場作戲裝出來的。當時我所看到的事情,並不一定是事實。
即便如此,我想起那一幕還是很生氣,如今塵埃落定,便肆無忌憚鬧起脾氣,又捶了下他肩膀:「你們互相利用就算了,非要摟着人家作甚——啊對了還有,京城裏都傳你日日眠花宿柳吧?!」
我越想越氣,反正現下他也沒了性命之虞,生死關頭生出的珍惜感登時消散:「我後悔了,我要和離!」
蘇鈺扣住我手腕,眼底笑意不散。
「攬住她肩膀,是制住她穴道,提防她暴起傷人。」
他向前一傾身子,將我半壓在牀榻間。
「眠花宿柳,是打幌子,在青樓裏和眼線手下們交流情報。」
「至於和離書,夫人若是喜歡,想寫多少寫多少。」他俯身吻我,「大不了我多花些力氣,耐心陪你一封封撕了便是。」
【THE END】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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