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之遙

追着陸雲州跑的第三年,一道聖旨將我召回宮中。
據說,我是流落民間的公主。
陸雲州的心上人落難,他跪在公主府前,一天一夜。
「只要公主肯救她,臣願爲駙馬。」
我摟着近日新得寵的小面首,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陸大人,你這點姿色,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小面首剝着葡萄餵我,補充點評:「心裏沒數。」

-1-
從南山寺回宮的路上,我撿了個人。
少年衣不蔽體,渾身血糊糊地倒在路邊,只一雙眼睛帶着清亮的光澤,好似脆弱琉璃,透過凌亂髮間,恰巧在風掀起車簾的一瞬與我對上。
我定了定神:「停車,將路邊那人抬上來。」
隨行的陸雲州淡漠道:「公主三思,此人來路不明,一身傷口實在可疑,不如處理了便是。」
「陸大人。」
我嗤笑一聲,「你事務繁忙,想必忘性也大。若是三年前你暈在路邊時我也這麼處理了,何來你今日的平步青雲?」
那段過往太過難堪,是陸雲州最不願提及的。
於是他冷着臉,命禁衛軍把人抬了上來。
少年應該是受了極重的傷,就這麼移動了一下,他就偏頭吐出一口血來。
馬車內血腥氣瀰漫,我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輕一拽。
一聲清脆的撕裂響聲後,我傻了。
入目是大片玉一樣素白的色澤,上面是交錯的紅色傷痕,染血依舊不掩肌肉線條的漂亮。
更重要的是,從腰腹一路往下……他……
「看夠了嗎?」
我紅着臉,猛地偏過頭去,手忙腳亂解下披風,蓋在他身上,又硬着頭皮解釋:
「我只想看看你身上的傷,沒想到這衣服這麼脆弱——」
他攏緊披風,幽幽道:「窮人家穿的衣裳,小姐見笑了。」
「你別擔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說到做到,我將他帶回去治傷,接着入宮回稟了一聲,他就這麼成了我公主府中第一位面首。
出宮時,我恰好在路上遇見陸雲州。
他一襲靛藍朝服,玉冠高束,襯得長身玉立,的確是俊美非常。
只是他厭惡我至極,一見到我,立刻擺出冷臉:「身爲公主,不可言行無狀。」
我垂了垂眼,攏着袖口輕笑:
「怎麼,本宮收用個面首便是言行無狀,那陸大人以勢壓人,擅自悔婚,又算是什麼?」
陸雲州表情僵住,半晌才道:「……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爲。」
其實在被封爲公主前,陸雲州與我,是有婚約的。
三年前,他趕考途中遇上山匪,奄奄一息地倒在林中。
是我把他撿回家,悉心照料,又賣了兩頭豬、十隻雞,湊夠了他需要的盤纏,陪他一同上路。
作爲答謝,他與我定下婚約,許諾若金榜題名,便迎娶我過門。
那一年,陸雲州高中探花,入朝爲官後,又與宋太傅的嫡女宋明芝互生情愫,於是回來找我退婚。
任憑他和宋明芝軟硬兼施,我就是死攥着合婚庚帖不肯退回。
那一日,在我家門口,陸雲州與宋明芝並肩而立:
「喬一盞,天下怎麼會有你這般死纏爛打、厚顏無恥的女子?」
宋明芝無奈地搖頭嘆氣,似是好心:
「喬姑娘,女子合該矜持,你尚未出閣,給自己留點體面不好嗎?爲何要糾纏一個對你無意的人?」
入目所及,皆是街坊鄰居對我指指點點。
我捏着庚帖,心尖痛得發顫,仍然強撐着笑道:
「好啊,退婚可以,三年前我救了你,又變賣家產送你進齊都,這錢你要怎麼還?」
大約是爲了羞辱我,宋明芝十七歲的生辰邀我前去,說要當着衆人的面還錢,令我和陸雲州徹底一刀兩斷。
誰料,她的生辰宴上竟有宮中來人,且一眼就認出,我與多年前宮變時故去的蘇貴妃生得一般無二。
我就這樣,一躍成爲了本朝新晉的公主。

-2-
不幸遇上陸雲州,我回公主府時,仍然餘怒未消。
侍女小桃來稟報,說我撿的那個少年已經醒了,而且也知道了他如今已是我面首的消息。
我承認,我有一瞬間的心虛:「……他什麼反應?」
「他說想見公主一面。」
房間裏有淡淡的藥香瀰漫,輕紗牀帳掛起,他正躺在牀上,墨髮散亂,一張臉因爲失去血色微微蒼白,卻仍不掩容貌昳麗。
我輕咳一聲:「你叫什麼名字?」
他嗓音帶着些微的啞:「林昀。」
據林昀所言,他父母早亡後,被哥哥賣進南風館,幾番遭受毒打,好不容易纔逃了出來,卻因傷勢過重倒在路邊。
「公主既然救了我,救命之恩無以爲報,便只能以身相許了。」
林昀強撐着坐起來,那雙眼睛晃着波光望向我,「下臣會盡快養好傷,以便能早日侍奉公主。」
說着,他還將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大片胸膛,彷彿在用美色誘惑我。
……他適應角色倒還挺快。
但其實我還不是很能適應,乾巴巴地慰問兩句,落荒而逃。
那天夜裏做夢,全是馬車裏我不慎扯裂他衣服後看到的畫面。
其實成爲公主後,我曾想過要不要以勢壓人,強行逼迫陸雲州履行婚約。
但想到他滿是厭惡的眼神,終究覺得沒意思。
我的婚事,就這麼耽擱下來。
接連五日夢到馬車裏的林昀後,我不禁開始反思:難道,我真的缺男人了?
於是這天夜裏,我輾轉難眠,乾脆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林昀房裏。
他正在泡藥浴,大約是對我流落民間多年的愧疚,父皇待我很是不錯,送來公主府的東西都是上好的,藥材也不例外。
林昀泡了這幾日,身上的傷已然大好,又有熱霧繚繞,燻得眉梢眼尾微微發着紅,一張瑰麗到極致的面龐。
聽到動靜,他抬眼向我看過來,彎起眼睛:「公主今夜便要招下臣侍寢?」
我耳尖發紅,吞了吞口水:「也不是這個意思……」
他溼漉漉的指尖探過來,挑開衣帶,我立刻改了口風:
「但如果你執意如此的話,我也不是不可以。」
……
就這樣,齊都中很快便有傳聞,說林昀成了公主府最得寵的面首。
我覺得這個傳聞不是很準確。
畢竟我成爲公主時日尚短,又向來潔身自好,偌大的公主府也不過只有林昀一個面首罷了。
我將這話說給林昀聽,他原本正剝着葡萄餵我,聞言動作一頓:
「……公主還想再多納幾個面首?」
「沒有沒有,只有阿昀一個就夠了。」
我吞下葡萄,趕緊哄他,「況且只你一個我已經很喫不消,再多幾個那還了得?」
更重要的是,其實齊都中的其他人都蠻嫌棄我的。
因我自幼長在民間,不懂規矩,又不會高門貴女們要學的那些琴棋書畫,他們熱衷於在背後偷偷取笑我。
「公主又如何?聽聞她在府中餵雞養鵝,與鄉野村婦無異。」
「只可憐陸大人,年輕有爲,又與明芝情投意合,卻被她這麼耗着。」
宋明芝明顯很高興我被罵,卻還是溫柔地說:「別這麼說,她到底是公主。」
正因如此,我很不樂意參加這些閨秀們的日常聚會。
和她們打交道,還不如在家裏多喂幾隻雞。
只是這一日宮中有宴,我那位很少見面的父皇專門下了旨,命我赴宴。
我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滿頭珠翠,轉身問林昀:「這樣好看嗎?」
他笑了笑:「公主貌美,旁人難及。」
「……我怎麼感覺你只是在哄我開心。」
我依依不捨地拔下一根金步搖,
「齊都城中向來以清雅素淨爲美,我每每出席,大家都說我庸俗豔麗。」
林昀眸光微微一深,又伸手將那根步搖插了回去:
「不過是羨慕公主雍容華貴,所以說些酸話罷了,不必理會。」
他溫熱的指尖與流蘇擦過,堪堪落在我頰側,指腹與指節有幾處薄繭。
我攥着他手指,感慨道:「如果不是知道你自小在家幹活,我還以爲這是習武練劍磨出來的。」
林昀垂下眼,聲音莫名低下去:「不管是怎麼來的,能令公主享受便是好事一件。」
這話說的,實在很令人……遐思。
我走神了片刻,直到溫熱的氣息呵在耳畔:「公主……擦擦口水。」

-3-
我與林昀一同赴宴,果然不少人對我指指點點。
話裏話外,無非是說我行爲放蕩,不合規矩。
類似的話我已經聽得太多,內心毫無波動,安置好林昀後,就先去找皇上皇后見禮。
這麼多年都沒見過面,我這位父皇與我也很是生疏,只客套說了幾句話,便放我離開了。
沒想到我回去時,林昀竟然不在我安排的位置上了。
我生怕他迷路,衝撞了得罪不起的人,一路着急忙慌尋到殿外的海棠花林中,終於找到了林昀。
和他面前站着的那道,萬分熟悉的身影。
「陸……」
我剛吐出一個字,卻見陸雲州抬了抬手,他面前的林昀便被推倒在地上。
「阿昀!」
我衝過去,把林昀從地上扶起來,擋在他面前,回身望着陸雲州,面色森寒:
「陸大人,即便你對我多有不滿,但我家阿昀並沒有得罪你。」
陸雲州似乎僵住了,半晌纔有些艱澀地重複了一遍:「你家,阿昀?」
他鮮少在我面前露出厭惡冷漠以外的表情,我微微一怔,正要再說些什麼,身後的林昀卻發出幾聲急促的喘氣聲。
想到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全,這些日子又格外辛勞,我頓時將陸雲州的反應拋到九霄雲外。
滿心擔憂地轉過身,就見林昀抿着嘴脣,臉色蒼白,卻還是輕聲道:
「公主,不是陸大人的錯,是我沒站穩。」
顯然,他知道陸雲州官位不低,生怕給我惹麻煩。
「你別怕。」
我攥住他指尖,搖了搖頭,爾後轉身怒視陸雲州,
「陸雲州,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如此欺負本宮的房中人,是否看不起本宮,也看不起本宮的父皇?」
整得誰不會以勢壓人似的。
陸雲州沉默地看着我,神色冷肅,半晌才道:
「臣並非有意得罪公主,更無藐視聖上之意,望公主恕罪。」
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低頭。
我冷哼一聲,沒再應聲,握着林昀的手走了。
因爲擔憂他的傷勢,宮宴一結束我火速離宮,等坐進馬車,伸手就去扒他領口。
林昀抬手捂住:「……公主這般急切嗎?」
遲了片刻我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臉頓時紅得發燙:
「沒有別的意思,剛纔陸雲州不是把你推倒了嗎?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傷勢。」
聽到陸雲州的名字,林昀奇怪地停頓了一下,接着便換上一副難過的表情:
「其實我都明白,公主喚我阿昀,不過因爲我是陸大人的替代罷了。區區面首,確實不該心存妄想——」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偏過頭去,聲線微微發顫,仿若哭腔。
我一下子就慌了。
趕緊把人攬進懷裏,輕言細語地安撫:
「怎麼可能呢!陸雲州庸脂俗粉,哪裏比得過我家阿昀——如果你不喜歡,那我換個稱呼?」
「這麼說,公主並沒有讓我做陸大人替身的意思?」
「絕無此意。」
也許是臉埋在我胸口的緣故,林昀的嗓音聽起來莫名發沉:
「那公主方纔在陸大人面前說那句話時,也並沒有輕賤我的意思嗎?」
「那只是句俗語!」
我恨不得指天發誓,「阿昀是我的小心肝,我疼你還來不及,又怎麼捨得罵你呢!」
眼前光線忽地一暗。
我還沒反應過來,與林昀的位置就已經顛倒過來。
他攬我入懷,下巴抵在我肩頭,灼熱的氣息呵在耳畔,聲音裏帶着些微笑意。
「沒關係。」
他低聲說,「我願意認盞盞爲主人,甘之如飴。」
話音將落,他滾燙的吻也跟着落了下來。
這麼些天,他侍奉我一直侍奉得很好,此刻亦如是。
我很快覺得腦袋發暈,也因此忽略了——
在說這句話時,他並沒有叫我公主。

-4-
所謂色令智昏,大概就是看到林昀那張臉,我就被蠱得暈頭轉向,三兩句便答應了他許多過分的要求。
其實我也不是沒有提出過疑問:「你爲什麼懂這麼多花樣?」
林昀便垂下眼,語氣難過:
「在南風館待了多日,雖然見識過,但身子尚還清白着。不過若是公主介懷的話——」
「不介懷不介懷。」
我趕緊說,爲表誠意,還捧着他的臉親了一大口,「你既已將清白給了我,我必不會辜負你。」
林昀挑着眉梢,笑容瑰豔,說要爲我撫琴。
琴音潺潺,我喝着青梅酒,出神地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
流落民間這些年,我的日子過得不算好。
小時候被養在村裏的善堂,幾乎沒喫過幾頓飽飯;
後來稍微大點,自己學着耕田養雞;
再後來,我及笄,想嫁人,然後正好遇上陸雲州。
其實不是看不出的,救下他時,他拱手衝我道謝,眼睛裏藏着恰到好處的嫌棄。
我那時也確實不是很整潔,粗布麻裙,髮間插着竹簪,汗水把額髮浸得亂七八糟。
但陸雲州一襲青衫、身染墨香,卻也肯陪我提着鐮刀上山割草。
我總以爲,只要全心全意陪着他,說不定他也會喜歡我。
即便後來成了公主,依舊與齊都城格格不入。
我那位父皇其實也挺嫌棄我,賜了公主府後,就幾乎沒召見過我。
想得出神,竟沒留意琴聲何時停了。
林昀走過來,跪坐在我面前,輕輕抬起我的下巴:「公主怎麼哭了?」
「其實你彈的曲子,我都聽不懂,只覺得挺好聽的。」
我用力地抿着嘴脣,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但眼睛裏還是霧氣繚繞,
「說來慚愧,我就是這麼一個沒有文化的公主。」
「我彈琴本就是爲了哄公主開心,既然公主覺得好聽,那是我的榮幸。」
林昀溫熱的指尖落在我眼尾,一點點擦去淚水,
「公主的眼淚很珍貴,任何人都不配你爲他們哭。」
我揪過他衣袖抹淚,暈暈乎乎地問:「那阿昀呢?」
「……」
朦朧的視線裏,林昀用一種複雜至極的眼神看着我,「他ƭű̂⁹也不配。」
……
後來我就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頭痛欲裂,昨夜的事也記得不是很清楚。
只記得我聽着林昀彈琴,喝醉了,是他把我抱回了房間。
我喚來小桃:「林昀呢?」
她欲言又止:「林公子在西偏院,幫公主餵雞,說要爲公主分憂。」
就這樣,林昀順理成章地承包了這羣雞和鵝的餵養工作。
他和陸雲州完全是兩種人。
陸雲州自詡高貴的讀書人,後來金榜題名,又入朝爲官,連我都瞧不上,更別說我的雞鴨鵝。
但林昀十分周全,在他的細心照料下,沒過兩個月,院裏小雞的數量就翻了一倍。
他打掃雞舍時,我就支着腦袋坐在旁邊看着。
看他微微彎腰時被嵌玉腰帶勾勒出的勁窄腰身,漂亮得不像話。
正看得專注,目光猝不及防下卻與他對上。
林昀勾勾脣角,忽然笑起來:「公主饞了?」
這話問得就很令人遐想。
我承認是有那麼一點心動,但還是堅決搖頭:「不,不可以!我們說好等會兒要出門逛街的!」
他一臉無辜地看着我:「公主在說什麼?我是想問,要不要用過午膳再出府。」
「……」
可惡。
林昀望着我尷尬的表情,笑得前仰後合。
可哪怕是這樣誇張的動作,仍不掩他流風迴雪般的俊俏,反而顯得更加生動。
出門時我故意板着臉,表現得十分不開心。
爲了哄我,林昀在首飾鋪子裏買了個純金的薰香花球。
做工精緻,造價不菲,完完全全符合我的審美。
我心裏其實已經非常雀躍了,但仍然故作不屑:「拿本宮的錢買東西,討本宮歡心?」
林昀動作一頓:「公主稍等。」
我眼睜睜看着他轉頭進了隔壁的琴館,沒多時便捏着幾張銀票出來了。
「公主怎麼這副表情?」
他抽了張銀票出來,買下那隻金花球,順手把剩下的幾張塞給我,
「賣了幾份祖傳的琴譜而已,譜子我早已默下來了,不礙事。」
於是我心滿意足地收下他的禮物,也順理成章地同他和好了。

-5-
結果逛到半路,竟然碰上陸雲州。
他正在另一家首飾鋪子,對着面前幾支素淨的白玉簪細心挑選,一看就是給宋明芝的禮物。
「晦氣。」
我冷下臉,挽着林昀的胳膊轉身要走,陸雲州卻已經回身行禮:「臣見過公主。」
他的目光落在我與林昀緊貼的胳膊上,下頜緊繃,神情看上去格外冰冷。
從前我一直覺得陸雲州生得極好看,甚至爲此暗中自卑過。
但如今有了林昀對比,且我還見過了他情動時只在我面前展露的旖旎神色……
總之,陸雲州這張清湯寡水的臉,如今看來索然無味。
我嗤笑道:「陸大人,既然你見到我這麼不開心,大可不必特意見禮,我們就裝作沒看到彼此好了。好不容易出來散心,也不是給自己添堵的。」
陸雲州凝視着我,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臣並無此意。」
我厭煩地擺擺手:
「隨你吧,本宮改日便會入宮請旨,讓父皇給陸大人和宋明芝賜婚,陸大人記得儘快把欠本宮的錢送到公主府。」
說完,我轉頭就走。
陸雲州在身後喚我公主,我也並未回頭。
行至西城門附近,前方忽然傳來驚呼聲,還有漸近的凌亂馬蹄聲。
還沒反應過來,林昀就勾着我的腰,猛地往後一拽。
幾乎是同一時刻,一柄長劍擦着我的臉頰飛了過去。
而後灰塵揚起,街道亂成一團,幾個人騎着馬,一路狂奔而去。
看他們去往的方向,分明是皇宮。
我驚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發生了什麼啊……」
心臟揣在胸腔裏,跳得越來越劇烈,彷彿已經有了某種預感。
林昀緊握着我冷汗涔涔的手,語氣鎮定又從容,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可能要變天了。盞盞,我們先回家。」
我的預感沒有錯。
因爲接下來幾日,哪怕我關門閉戶,還是能聽聞齊都中傳來的消息。
宋太傅與平西將軍勾結一氣,通敵賣國,將軍情祕密送至大周,齊國邊境已有六城失守。
這兩人當即被斬首,全族抄家下獄。
那一日,陸雲州跪在公主府面前,從清晨至深夜,直到第二日,晨霧漸散。
我讓小桃把人叫了進來:「陸大人,你這是何意。」
天氣漸冷,他跪了一天一夜,嘴脣毫無血色,只那雙眼微微抬起,依舊:
「只要公主肯救她,臣願爲駙馬。」
這話他說得一字一句,分外認真。
我卻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陸大人,你這點姿色,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本宮如今已有佳人在側,怎麼會同你成親?」
林昀在一旁剝着葡萄餵我,補充了一句:「心裏沒數。」
陸雲州恍若未聞,仍然直直盯着我:「臣與公主,本就有婚約。」
這話終於激怒了我。
我霍然起身,攏着身上林昀給披的斗篷,大部分走到陸雲州面前,一耳光甩了過去。
「婚約?陸雲州你是不是忘了,你高中功名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帶着宋明芝上門找我退婚!現在你跟我提婚約?」
我惡狠狠地看着他,
「何況通敵賣國是什麼罪名?我一個半路被找回來的、連封號都沒有的公主,怎麼幫你救她?齊國邊境連失六城,百姓流離,你卻只惦念你的心上人——陸大人,這就是你苦讀多年聖賢書習得的爲官之道嗎?」
倏然一陣凜冽的風吹過,陸雲州臉色蒼白,眼睛裏好像有一盞燈火,就此熄滅。
他離開後,我仍然站在原地,直到身後溫熱的手臂環過來。
我倏然回過神,轉頭看着林昀:「阿昀,你願不願意同我成親,做我的駙馬?」
他定定地瞧着我,那雙帶着幾分豔色的眼睛裏,複雜的情緒浪潮般翻湧上來。
只一瞬間,我還未辨清,又沉寂下去。
林昀低低笑道:「我自然願意。」

-6-
時日久了,他在我面前早已不自稱下臣,甚至情到濃時,也不會再叫公主。
「盞盞。」
我的名字喬一盞,由來十分簡單,是因爲善堂裏的阿嬤撿到我那日清晨,恰巧喝了一盞酒。
我對這名字一直談不上喜歡,然而被林昀這樣叫着,嗓音很低,喑啞中又透出一絲旖旎。
每次他貼在我耳畔這樣叫我時,我也像喝了一盞酒,腦子暈暈乎乎的。
我認真想了幾日,確認了想讓他做駙馬這個念頭,並不是一時興起,於是決定入宮請一道賜婚的聖旨。
這期間,齊都中亦有消息傳來。
宋氏一族滿門抄家,而被我拒絕後,陸雲州四處奔走,大約是想了別的法子,好歹保住了宋明芝一條命。
小桃來稟報這個消息時,語氣不免有些小心翼翼,但我聽着,內心毫無波動。
「知道了。」
我說,「你幫本宮找身端莊點的衣裙,本宮要進宮面見父皇,求一道旨意。」
「公主果真要向皇上請旨,納林公子爲駙馬嗎?」
我原本正在首飾匣子裏挑挑揀揀,聞言不由一愣:「你覺得不太妥當嗎?」
小桃認真思考了一下:「不,奴婢覺得很好。林公子是個妥帖的人,連公主的雞和鵝都能細心照料。」
她說得倒也沒錯。
我穿戴整齊,去林昀房中尋他:
「阿昀,我要入宮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讓他們殺只雞紅燒——殺公雞,母雞留着下蛋。」
原本捧着一卷書倚在軟塌上的林昀,倏然抬起頭來。
許是晌午日光太過晃眼,那個瞬間,我沒太看清林昀臉上的表情,只能聽見他格外溫柔的聲音:「好啊。」
馬車一路行至宮門外,我沿着長長的夾道一路往前,終於來到我那便宜父皇的寢宮之中。
「一盞來了?」
他眯了眯眼睛,忽然笑起來,「來得正好,朕還說派人召你入宮,有要事相商。」
這語氣聽上去很是親暱,與從前爲數不多幾次見面時的生疏客套截然不同。
彷彿某種對於危險的隱晦預感,我抬起頭。
「大周遣使臣送來密信,我齊國割讓六城,送公主前去大周和親,此戰便可休停。你也知曉,此番軍情泄露,齊國已元氣大傷,再經不起一場惡戰。朕欲下旨封你爲定安公主,不日便前往大周和親,你意下如何?」
這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張了張嘴,勉強發出聲音:「兒臣已有房中人,且……」我還想要同他成親。
他皺了皺眉,不甚在意道:「賜死便是。」
天威至高無上,皇權更是不能反抗。
我想到這一年來的坎坷,忽然笑起來:
「父皇從一開始尋回我,便是爲着這一天吧?除我之外,你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是你同皇后所出,疼得如珠似寶,又哪裏捨得她去和親?」
「你放肆!」
他一拂袖,盛怒道,「朕命人將你尋回,你這一年錦衣玉食、肆意妄爲的日子還過得不夠?言行無狀,舉止放浪,送你去和親已是抬舉你了!」
我笑道:「這麼說,我還應該謝謝父皇了?」
「你的確該跪下領旨,磕頭謝恩。」
其實從一開始,我便不能適應這座皇宮的冷酷與森嚴,只是從前不常來,還總以爲無關緊要。
沉默片刻,我終於聽到自己麻木的聲音:
「兒臣願去和親,只是房中人畢竟無辜,還請父皇放過——」
「晚了。」
他冷漠地說,「鴆毒已經賜下,若你覺得惋惜,朕可追封他爵位。」
方纔離府前,日光盛極下,我沒能看清林昀的臉,也並未放在心上。
卻不想,那是最後一面。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昨天夜裏林昀說過的話,我累極了,軟綿綿地倚在他懷裏,說:「放心,我明日便去請旨。」
他吻着我額頭,輕輕地笑:「不必勉強,我也並非一定要做這個駙馬。」
「盞盞,有真心足矣。」
有真心足矣。
皇家天威,命不容違,哪裏來的真心啊。
心頭洶湧的劇痛幾乎是一瞬間就翻滾上來,我猛地咳了兩聲,抬手掩住脣角。
再拿下來時,一片刺目的鮮紅。

-7-
我回府時,已是深夜。
林昀的屍體已經不見了,地上只有幾滴發黑的血跡,據說是宮中來人怕節外生枝,人一嚥氣便帶走了。
「皇上有旨,許諾定安公主七日之限。七日一到,即刻出發前往大周都城。」
我卸了釵環,換上粗布麻衣,面無表情地坐在房中流淚。
其實林昀入公主府做我的面首也沒有很久,不過三個月時間。
但也足夠我一點一點心動,再一瞬間心死成灰。
出發的前一日,陸雲州竟然前來探望我。
從他清澈瞳孔的倒影中,我望見自己一身縞素的素淨模樣,垂眼道:「陸大人有何貴幹?」
他眼中浮現出一點痛楚:「若那一日你答應同我成親,何至於此——」
「若你真心想同我成親,如今怕是連孩子都有了。」我冷冷地說,「陸雲州,別在我面前裝好心了。既然如今已無我阻攔,你便可同宋明芝即刻成親,百年好合。」
他僵了僵:「我並未真的想過同她成親,不過因着恩情……」
但我已經沒有耐心再聽他的心路剖析。
我只是很想林昀。
人都說享了不該享的福氣,日後就要喫加倍的苦頭。
我本也不該是做公主的命。
行至兩國接壤的驛館,我終於脫下素衣,換上鮮紅的喜服,一路顛簸至大周都城時,初春已至。
大概是因着齊國戰敗才送我來和親,大周的人待我十分輕慢。
大殿之內,我纔剛見完禮,三皇子就調笑着開了口:
「這便是齊國送來的公主?怎麼瞧着倒似普通的庸脂俗粉,還不及我房中侍妾。」
另一位皇子接話道:「三皇兄有所不知,據說此女自幼長在民間,一年前才被尋回。」
三皇子神情輕蔑,正要再開口,殿外卻傳來通傳聲:「七殿下到——」
他當即神色一變:「這瘋子怎麼也跟過來了?」
我對大周複雜的皇室糾葛完全不感興趣,只垂眼盯着腰間的荷包。
這是之前林昀給我繡的,當時我還感慨他賢良淑德,不僅琴棋書畫無一不擅長,竟然連女紅也會。
我研究得太入神,沒留意大殿內不知何時安靜下來。
眼前光線微微一暗,有人停在我面前。
不等我抬頭,那道萬分熟悉的嗓音就已經響起:
「我來瞧瞧齊國來的公主罷了,怎麼三皇兄似乎不太歡迎我?」
那聲音忽遠又忽近,裹挾着初春的風吹進來,耳畔彷彿有轟鳴聲嗡嗡作響。
我遲緩地,一點一點抬起頭來。
面前少年墨髮散亂,腰佩長劍,那雙緊盯着我的、漂亮的眼睛裏,像有烈焰在灼灼燃燒。
他一襲紅衣,與我身上的喜服十分相配。
彷彿是來與我成親的。
他低聲問我:「公主既是來大周和親的,可願意嫁給我嗎?」
三皇子在他身後取笑:「我道七皇弟怎麼這麼多年都不成親也不收房中人,怎麼,原來竟對這種庸脂俗粉感興趣?」
他偏過頭看了一眼,還沒等三皇子反應過來,那柄長劍已經出鞘,架在了三皇子頸間。
「三皇兄還是慎言吧。」他懶洋洋地說,「我的劍可不長眼睛,最是不願聽到議論我婚事的言辭。」
明明是兄弟,三皇子卻只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我終於緩過神來,低聲道:「原來你這麼厲害啊。」
很輕的一句話。
他握劍的手卻抖了抖。
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大周的老皇帝終於來了。
「盛昀,把劍放下,那是你三皇兄!」
原來他叫盛昀。
很奇怪的是,老皇帝的口吻聽起來也有些怕他。
「並非兒臣有意針對三皇兄,只是他說話我實在不愛聽。」
盛昀淡淡地說,「父皇也是知道的,兒臣最不喜旁人議論兒臣婚事。」
「朕知道、朕知道。」
老皇帝明顯是想息事寧人,目光轉過一圈,最後落在我身上,
「你既對齊國送來的公主感興趣,便帶回去做個房中人吧。」
同三皇子一般輕蔑的、不屑一顧的口吻。
也是,齊國本就是戰敗國,他們亦對我的來歷心知肚明,自然沒什麼尊重可言。
盛昀並未立即應聲,只是收起長劍,走過來牽我的手。
熟悉的溫熱觸感,指尖薄繭有意無意蹭過手背,我像是被燙到一般,往回縮了縮,他便握得更緊了。
「公主才貌雙全,怎能委屈她只做個房中人呢?」
他輕笑一聲,口吻不容置疑,「兒臣年滿十八尚未娶妻,還請父皇下旨賜婚。」

-8-
坐進馬車,盛昀屏退左右,這裏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空間開闊,鋪有厚而柔軟的毯子,赤金香爐冒着嫋嫋煙霧,是我很喜歡的柚子皮的香氣。
盛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盞盞,你生氣了嗎?」
我沒應聲。
「我並非有意欺瞞你,只是此前去往齊都身有要事,那次受傷也不過是個意外。」
我還是不說話。
他頓了頓,微啞的嗓音裏帶上了一點哭腔:「盞盞,你不會原諒我了,是嗎?」
我終於用力抽回手,抬起頭看着他:「有意思嗎?」
「演上癮了是嗎?」
「被哥哥賣進南風館的面首,陸雲州一推就倒的小可憐,你不是叫林昀嗎?大周那位瘋子殿下,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七皇子,屈尊在我府中做個男寵,還真是委屈你了。」
他低聲下氣地說:「不委屈,甘之如飴。」
我懶得再理他,攏着袖子往後靠。
結果馬車一個顛簸,我沒留神,後腦重重地磕在了車壁上,疼得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下一瞬,盛昀伸手把我攬進懷裏,在我掙脫之前便伸手,用恰到好處的力道幫我揉着被撞的地方。
那股疼明明已經緩解了,卻更劇烈地從心頭冒出。
我咬着嘴脣,試圖從他懷裏掙脫開來,卻被盛昀死死按住。
他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說:「盞盞,別動,讓我抱一下。」
「也是,怪我自己蠢,從第一次見面時就該有所察覺了。」
論力氣,我實在敵不過他,只好暫時放棄掙扎,
「窮人家向來是粗布麻衣,以結實耐用爲先,怎麼會有一扯就破的衣裳呢?」
所以被他含糊其辭的、手上的薄繭,是練劍所致。
而被我喚過無數次的名字,甚至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大概從一開始,他接近我就是別有所圖。
盛昀還沒開口,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身爲皇子,而且是皇帝都要仰仗的那一種,他的府邸大得驚人,亦是富麗堂皇到極點。
大周比齊國繁盛太多,都城也坐落在江南溫潤之處,如今已是春日,滿園的花開得正好。
盛昀帶着我穿過長長的曲折迴廊,終於來到房中。
他說:「盞盞,我們談談。」
那雙眼睛一如既往很專注地注視着我,看上去彷彿深情款款。
從前我總是被看得臉紅,口乾舌燥,然後被他順理成章地帶上雲端。
但如今想來,究竟幾分真假,我到底想不明白。
「沒什麼好談的。」
我定了定神,壓下心痛,乾脆把話攤開了講,
「我此行是前來和親,若非被你帶走,難免要受你那幾位皇兄的折辱。你救了我,但之前在齊都我也救過你一回,算是扯平了。我並不會仰仗從前那點情分,指使你做些什麼,若你覺得有損尊嚴,公主府的那些事我更是提都不會再提。」
盛昀望着我的眸色微微一暗:「還有呢?」
「如今你我身份天差地別,不必非要爲難自己明媒正娶。隨便給我個小院子,弄幾塊菜地,我就能活。」
「還有呢?」
「還有……我不懂你們大周皇室的彎彎繞繞,若你日後遇上了心儀之人,要娶她爲妻,也可以提前跟我說,我給她騰位置。你是林昀時,我的確垂涎過你的美色,但也僅止於此。現在你已經恢復了盛昀的身份,我絕不會貪圖你的富貴。」
盛昀望過來,眼睛裏仿若春霧叢生:「說完了嗎?」
我回想了一下,沒什麼漏掉的,於是點點頭。
然後他當着我的面,一抽腰帶。
紅衣落地,連同那柄入鞘的長劍發出清脆的聲響。
僅有的一根黑玉簪被抽掉,滿頭烏髮凌亂地散下來,落在肩頭,與雪白裏衣相襯下,漂亮的鎖骨亦是若隱若現,惹人遐思。
眼看他還要再脫,我趕緊一聲大吼:「可以了!」
盛昀的手堪堪停在衣襟處,抬眼瞧我:「既然公主垂涎我的美色,何不繼續?」
「……盛昀,你別在我面前裝傻。」
我深吸一口氣,想到前些日子的心若死灰,便覺得實在難堪又可笑。
「其實你心裏清楚,我們之間,實在無法裝作那些事沒發生過。」
他眸光微顫,盯着我,輕聲問道:「如今這樣的局面,你是不是寧可我之前真的喝下鴆毒,死在齊都?」
「不至於如此。」我說,「不管你是盛昀還是林昀,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但你我之間,還是不必再有交集了。」

-9-
盛昀在衆目睽睽下帶走了我,相當於在老皇帝面前過了明路。
第二天一早,宮中便來人宣讀聖旨,將我賜給盛昀爲正妻,擇日完婚。
上午,他派去的人將小桃從都城驛館帶了過來。
看到盛昀的第一眼,小桃便愣住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林公子?」
「小桃,不可無禮。」
我面無表情地說,「這是大周的七皇子殿下,速速見禮賠罪。」
盛昀卻彷彿很開心:「不礙事,便叫我林公子吧,我愛聽。」
我轉頭就走。
他又緊追上來:「公主今日想喫什麼?我已命人去買小雞仔回來養了,還有幾匣你喜歡的金首飾,用過膳後你去瞧瞧,好不好?」
我不想回答。
而小桃呆怔片刻後,終於反應過來,跑過來擋在我面前,仰頭看着盛昀。
「七殿下,你既然是大周最尊貴的皇子,又何必裝出那副模樣潛伏在公主府中?我們公主的確曾收你爲面首,但名義上是這麼講,實際上她如何待你,難道你感覺不到嗎?」
她是個勇敢的小姑娘。
哪怕面對的是傳聞中大周最瘋最狠毒的七皇子,依舊擋在我面前,還敢大着膽子質問他。
我把人拽到身後,垂眼道:「小桃並非有意冒犯殿下,言辭若有衝撞,我替她向殿下賠不是。」
盛昀的神情看起來很奇怪,彷彿在經歷着某種難以忍受的痛楚。
「別這樣……」他聲線微微發顫,「盞盞,你若是恨我,提劍殺了我都好,別這樣對我。」
我沒再說話,帶着小桃走了。
午膳的Ṫü⁹菜色很是豐盛,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他已經把我的飲食習慣摸得一清二楚,連每一處細節都完全吻合我的喜好。
小憩一陣後,睜眼,滿桌金光璀璨,都是盛昀遣人送來的金首飾。
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價值,大概能買下我兩座公主府。
好吧,我是個俗人,我承認自己是真的心動了。
盛昀很敏銳地察覺到我的情緒,輕聲道:
「一點賠罪的禮物罷了,即便公主不肯原諒我,也可隨意收下。」
在七皇子府住了小半月,眼看臨近婚期,那一日清晨,我半夢半醒間,忽然有道人影站在牀前。
我似有所覺,朦朦朧朧地睜開眼,正對上盛昀垂眼看過來的目光。
他穿着一襲玄衣,腰佩長劍,手上還握着一把匕首。
我大驚失色,頓時清醒過來:「你要殺我?」
「便是我此刻自戕在此,也斷不會令公主受一點傷,不必擔憂。」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苦澀,「是我行爲不謹,驚擾了公主安睡。」
眼見他卑微至此,我心情有點複雜,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抿着嘴脣沉默下來。
盛昀反手收起匕首:「我要出城辦差,臨行前惦念公主,所以過來看了一眼。府中都已吩咐好了,公主若有需要,只管吩咐管家,這府中的所有人,都任你差遣。」
說完,他又低頭看了我一眼,轉身要走。
我坐起身,下意識追問了一句:「你去辦什麼差?」
盛昀停住腳步,側過頭。
外面天色還未大亮,透進來的一點光芒尚且帶着矇昧,籠在他線條利落的側臉上,襯出幾分肅殺之氣。
他的嗓音也帶着一點冷厲,口吻卻很溫柔:
「不必擔憂,不過是去處置幾個叛徒而已。時間還早,公主再睡一會兒吧。」
盛昀走了,我卻再沒什麼睡意。
事實上我對真實的他實在知之甚少,只隱約知曉大周有位七皇子,一開始並不是養在皇宮裏的。
他從十四歲便開始上戰場,時至今日,鮮有敗績,手下除了兵權之外,還掌管着大周暗使司,專爲老皇帝做那些不能見光的事。
雖說滿手鮮血,卻鮮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實樣貌。
因他手段殘忍極端而聲名在外,也……斷絕了爭奪儲君之位的資格。
我想到那一日在大殿之上,三皇子看着盛昀的目光。
懼怕之下,隱藏着極深的嫉恨和怨毒。
倘若日後是他爲新帝,盛昀的下場必不會太好。
想了好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
我在瞎操什麼心呢,分明已經是自身難保了。

-10-
後面幾日,府中不見盛昀,我與他的婚事卻在有條不紊地準備着。
管家奉他之命送來一窩小雞仔,我與小桃就這麼養了起來。
那天我剛撒完雞食,盛昀便回來了。
他穿着離開那日的玄色衣袍,發頂斜插着一根黑玉簪,嘴脣毫無血色,唯一雙寒星似的眼睛,正直直望向我。
「公主這幾日可還安好?」
濃重的血腥味。
我皺了皺眉:「你臉色很白。」
他眨眨眼睛:「公主喜歡生得白淨好看的,不知見我這樣可還滿意?」
我終於忍無可忍,大步走到他面前,抬手,一拳捶在他肩頭。
力道不重,盛昀卻悶哼一聲,神色更加蒼白,像是壓抑不住的痛意。
我扒開他前襟,果然一眼就望見了前胸那道皮肉翻卷的傷口,疊在從前的舊痕之上,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裝什麼?」我冷冷地說,「第一次見面不是下場悽慘地倒在路邊?還是我把你救上來的。」
盛昀低笑兩聲,停頓了一下,竟然垂下頭,用臉頰來蹭我的手背,彷彿撒嬌的小動物。
「別生氣,怕日後公主覺得醜,那刀刺過來的時候,我特意避開了臉,未曾傷到面頰。」
我一巴掌抽在他臉上:「盛昀,你他孃的是不是有病?!」
他被我打得微微偏過臉去,卻又很快轉回來,不見生氣,眼神反而亮了幾分。
「打得好,公主再多打幾下。」
他真的太瘋了。
我受不了,轉身就走,盛昀追上來,低聲下氣地問:「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公主又生氣了嗎?」
一聲悶響,我回頭,看到盛昀已經倒了下去。
回想起來,剛纔他過來蹭我的手背,我就已經察覺到,觸感滾燙,分明在發熱。
「……來人。」
我竭力壓下嗓音裏的顫抖,「把殿下抬到房中去,然後請大夫過來問診。」
盛昀傷得不輕。
除了我扒開他衣服看到的那道傷口之外,他身上還有大大小小好幾處傷痕,最嚴重的是腰間那一處沒入寸許的箭傷。
光是清理創口和上藥,就用了大半個時辰。
跟着盛昀一起出去辦差的暗衛凌風特意來尋我:
「公主千萬別生殿下的氣,此行兇險,殿下全是惦念着公主才撐下來的。」
我沉默片刻:「他總是如此嗎?」
「福禍相依。殿下聲名在外,手握實權,想讓他死的人,實在太多了。」
理智告訴我,這話大概率是盛昀特意吩咐他說來賣慘的,目的就是爲了取得我的原諒。
但心裏的難受做不得假。
因爲我很清楚,他說的是實情。
上藥之後,盛昀仍然昏迷着,我心煩意亂,灌了大半壺酒,帶着幾分醉意去他房裏。
「這算什麼呢,盛昀?」
他緊閉着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覆下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自出生起便在皇權的波雲詭譎中掙扎,行事手段殘忍極端,還有在老皇帝面前也肆意無端的行爲Ŧùₒ,總讓我忽略了,其實他年紀比我還要小半歲。
「婚事還在籌備,你若是就這麼死了,我是不是要在你們大周,再經歷一遍之前的傷心?」
不見回應。
我在他牀前默默站了一會兒,走到門口時,身後終於傳來盛昀的聲音:「……不會的。」
「你身在大周……無論我是生是死,都一定會護你周全……」
猛地回身,我大步走回去,兇狠狠地盯着他:「你到底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傻?」
「盞盞,我沒有騙你,林是我母親的姓,我自幼跟着她在外征戰,鮮少待在宮中。後來因爲戰事兇險,她命人將我送回都城,卻被人半路攔下——是我三皇兄的人,他們把我賣到了南風館。南風館裏的人抽了我二十鞭,說,不會有人來救我的,讓我準備一下,幾日後便要接客。」
大概是因爲受着傷,他嗓音很輕。
我默默聽着,問了一句:「後來呢?」
「後來……我把他們都殺了。」
盛昀輕輕笑了一聲,「三皇兄那裏,也是遲早的事。」
他受傷太重,只說了這麼些話,便因爲牽扯了傷口,痛得冷汗涔涔。
我嘆了口氣:「不必再說了,你先休息吧。」
盛昀躺在被子裏,看上去異常乖巧:「公主還會再來看我嗎?」
「……會。」
他終於安下心來。
在牀上躺了兩日,傷口些許好轉之後,盛昀終於能夠下地行走。
躺在牀上的人,則換成了我。
因爲我月事來了。
且不知道是不是來大周后水土不服的緣故,這一次格外疼痛。
我捂着冰涼墜痛的小腹縮在被子裏,眼看盛昀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下意識往後縮了縮:「……你還有傷在身,大可不必如此親力親爲。」
他輕輕笑了笑,一臉看穿了我的表情:「公主把藥喝了,我就走。」
「太燙了,你放在那,我等下喝。」
「已是晾過之後端來的,不燙。」
盛昀放柔了嗓音哄我,「公主只要乖乖喝了,等此番月事結束,公主想玩什麼花樣我都陪着你。」
這話一出,我與他都怔住。
因爲我太怕苦,從前在公主府,盛昀還是林昀時,就是這麼哄我喝藥的。
如他所言,後來月事結束,我大膽嘗試,甚至還弄傷了盛昀。
他疼得臉色都發白,卻還安慰我:「意外而已,公主不必自責。」
我抿了抿脣,把藥碗接過來,一飲而盡。

-11-
月事結束後,盛昀命人給我打的頭面首飾也做好了。
金花絲嵌紅寶石,華貴到極點。
過去我曾很多次幻想過自己嫁人的樣子,一開始是陸雲州,那時我也只敢想,要多攢攢錢,買兩根像樣的金簪作爲壓箱底的嫁妝。
後來成了公主,不免期待更重,覺得起碼要十根金簪,嫁衣上的鳳凰也要用金線來繡。
而事到如今。
我坐在妝臺前,望着鏡子裏的自己,身後卻有一隻手伸過來,替我綰起頭髮,把那頂花冠戴在上面,又輕輕摩挲着我的眼角眉梢。
「公主貌美動人,是我高攀了。」
睜眼說瞎話。
客觀來說,拋開身份地位不說,單論外貌,他也勝過我許多。
一開始我入宮請旨,納他爲面首,多少帶着點見色起意的成分。
盛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俯下身,嘴脣貼在我耳畔,溫熱的氣息繚繞過來,帶着院子裏海棠花的香氣:「盞盞,真心是最難能可貴的。」
與從前我們還在齊都時,他說過的話,一般無二。
我把手裏的金簪攥得更緊,垂下眼,彷彿自語:
「那時候,我以爲你喝下鴆酒,已經死了,就換上素衣,把公主府的陳設也換了,入目都是白色,算是爲你守喪。」
「雖然只有七日,但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我甚至還喝了酒,酒量不是很好,有點頭暈,我就想,我的阿昀已經死了,憑什麼我要爲這羣從一開始就想利用我的人犧牲呢?大不了一把火燒了齊國皇宮,大家一起玩完。」
耳畔的氣息忽然急促起來。
我恍若未覺:「但就算我真的死在齊國,會對你有影響嗎?你依舊好端端地待在大周,做你的七皇子殿下,可能未來有一天,也會死於旁人之手,可那時黃泉路遙,我早已走遠了,也不會認得你。」
鏡子裏倒映出盛昀泛紅的眼睛,他伸手攬住我腰肢,啞聲道:「對不起,盞盞,都是我的錯。」
「那一日在大殿中看到你,我其實還是挺開心的,因爲起碼你還活着。」
我在鏡子裏與他目光相對,「只是,我也並不想原諒你。」
「那就不原諒。」
他貼在我耳畔,嗓音很輕,「我把齊國送給你賠罪,若是不夠,就再加一個大周。」
這話說得太過發瘋,我那時還並未放在心上。
「……算了,如今扯這些沒有意義,你還是繼續講那天沒講完的事情吧。」
我又嘆了口氣,「此前你去齊國,究竟所爲何事?」
「這麼多年來,三皇兄一直恨不能置我於死地,之前尋到機會,一點點收買了我身邊的人,包括我在暗使司最器重的兩個手下。那一日我去邊境平亂,命懸一線時,手下人忽然叛變,下了死手,我拼死殺出,一路逃至齊都,終於體力不支倒在路邊,又被你撿回去。」
我抖了抖:「我說讓你當面首,你那時候是不是很想殺了我?」
「怎麼會?我對公主一見鍾情,侍寢自然也是心甘情願。」
他一向很會說話,我完全不信,想到自己之前不知死活的行爲,忽然有些慶幸。
「我蟄伏在齊都,引出那些藏在暗處的人,一一清理乾淨。兩國遲早有一戰,而齊皇從一開ƭū́⁾始將你認回去,便是捨不得自己如珠似寶的那位公主,若是戰敗,便要把你推出來。那一日陪你出門逛街,我便有回大周之意,只是……捨不得。」
「所以後來他賜下鴆酒,你乾脆將計就計。」
盛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很想再刺他兩句,但與那雙可憐兮兮的、小狗似的眼睛對上,卻莫名地就開不了口。
「算了,追究過去也沒有意義。」
我摘下頭頂沉甸甸的金花冠,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動作有點用力,髮髻直接被我弄散,滿頭青絲散落下來,與盛昀指尖擦過。
他喉結動了動,跟在我身後來到內間,不等我出聲就跪在了牀邊。
我嚇了一跳:「這是在幹什麼?」
盛昀垂眼,順從道:「我來侍奉公主更衣。」
那雙握劍搭弓的手伸出來,力道輕柔地替我脫去鞋襪,解了外衫,又貼着小腿線條一路往上。
在他握着我的腳踝俯下身來時,我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盛昀!」
尾音帶着幾分輕顫。
他一臉無辜地抬起頭來,舔了舔脣角:「我只想讓公主睡得更舒服。」

-12-
我與盛昀的婚期,定在立夏那一日。
他對我穿來的那身敷衍的喜服並不滿意,趁着最近在府中養傷,乾脆幫我繡了件新的。
我真心實意地問:「琴棋書畫也就算了,你到底爲什麼連繡花都會?」
他笑了笑:「從前跟着我母親四處征戰,有時她衣裳破了,總需要人補。」
這已經是盛昀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到他母親,卻始終不見其人。
「她如今……在後宮之中嗎?」
他聲音頓了頓:「黃泉之下。」
我猛然抬頭。
盛昀卻垂下眼去,低聲道:
「沒關係……他們總要去陪她的,贖罪也好,什麼都好,我會盡快送他們下去。」
這一刻,他的神情一如我們初次見面時,碎裂琉璃般脆弱。
我沒有再往下問。
到了成親那一日,我一早便被小桃叫起來,換了喜服,又戴上全套的頭面首飾。
按照規矩,盛昀是該去驛館接親,再帶我去宮中見禮的。
只是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他府上,第一步便心照不宣地省略了。
盛昀進門,走過來牽我的手:「走吧。」
還未出門,便有下人來稟,說齊國派了使臣前來賀我新婚,今日才堪堪趕到。
我沒想到,那人竟然是陸雲州。
實際上我已經很久都沒再想起這個人,或者說,從很早之前,盛昀還未出現在我生命中時,陸雲州就已經成了過客。
我站在臺階上,望着庭院中的陸雲州,語氣平靜:
「從齊國一路過來,路途遙遠,陸大人還真是辛苦了。」
盛昀原本很緊張地攥着我的手,這一刻纔算微微放鬆下來。
陸雲州看着我,神色頹喪:「從前種種,是我對不起公主,才讓你落到今日境地。」
「呵。」
盛昀冷笑一聲,「不止是你,你們齊國上至皇帝,下至滿朝文武,無一人有用,要靠着躲在女子裙襬下苟延殘喘。」
陸雲州目光落在他臉上,忽然凝固了。
半晌才澀然道:「……竟是你。」
盛昀與陸雲州不過幾面之緣,第一次渾身是傷,後面幾次,身爲我的面首,衣着素淨,又低眉斂目,並不惹人注意。
然而今日大婚,他身上的紅衣彷彿灼灼燃燒的烈焰,何況那張臉本就生得昳麗,如今更是呈現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矚目。
盛昀挑了挑眉:「陸大人既然來了,總要留下來喝杯我與公主的喜酒。」
我心裏明白,陸雲州今日特意趕來,多少有幾分不甘心和期許。
然而這些,在他看到盛昀的一瞬間,通通都化爲灰燼。
他也算聰慧之人,哪裏不明白,反覆衡量後的猶疑,與毫不猶豫的選擇之間,隔着一道天塹。
馬車一路向皇宮而去,宮內亦是張燈結綵,看上去熱鬧非凡。
唯有神情不懷好意的三皇子,和他身後跟着的十皇子,看上去與此處格格不入。
果然,酒敬到他們面前時,這兩人非但沒喝,反倒後退一步,露出輕蔑的眼神。
十皇子端着酒杯,搖頭嘆氣:
「七哥有所不知,我也是纔打聽到的,定安公主在齊國時便與御史陸雲州糾纏不清,還豢養男寵,荒唐無度,行爲放蕩到極點。你等到如今,好不容易娶來的正妃,卻是別人早就玩爛的破鞋。」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抬高嗓音,令大殿內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周遭忽然安靜下來。
我垂了垂眼,復又抬起頭來看他:「十殿下只有這點本事嗎?」
「什麼?」
他皺了皺眉,似乎不懂我被當衆這樣戳穿爲何不羞慚欲死,爲何還有臉反駁。
「我第一日來時,你與三殿下在此處旁若無人地談論房中事,一口一個侍妾,言行無狀到極點。同樣的事,怎麼換到我身上,就要受到你這樣的指責?」
「我與你等女子怎能一樣!」他惱羞成怒,破口大罵,「你這種蕩婦也有臉說我——」
話音未落,面前人影閃過。
血色飛濺,是盛昀割下了他的舌頭。
我甚至都沒看清盛昀是如何出手的,十皇子已經捂着嘴巴,嗬嗬地慘叫起來,目光怨毒至極。
盛昀親暱地貼了貼我頰側,這才走過去,從十皇子衣襬撕下一塊,漫不經心地擦乾淨匕首上的血跡。
「我今日大喜,最是聽不得不愛聽的話。十弟若是真心來賀,便用你的舌頭來向公主賠罪吧。」
一旁的三皇子終於反應過來,厲聲呵斥:「盛昀,你好大的膽子!」
盛昀勾着脣角笑了笑,把那團舌頭往他面前踢過去:
「三哥膽子也不小,明知我是個瘋子,又見了十弟這般下場,還敢衝着我大呼小叫。」
三皇子眼神難掩驚懼,依舊強撐着道:「就算十弟說了不妥貼的話,大不了向你和公主賠罪就是了,你下這般狠手,心中還有沒有一點兄弟之情,有沒有把父皇放在眼裏?」
盛昀置若罔聞,目光細細打量下,落在我裙角,一小塊顏色微深的地方。
是方纔濺上去的血跡。
「嫁衣也弄髒了。」
他蹙起眉,看着疼得滿面冷汗的十皇子,
「這可是公主費了好大的功夫,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十弟如何才能賠得起呢?」

-13-
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眼看盛昀明顯是想當衆斬殺十皇子的意思,老皇帝終於登場。
「盛昀,朕不過遲來片刻,你竟要翻天不成?」
這話聽上去着實沒什麼氣勢,盛昀搖搖頭,命一旁的凌風呈上幾封書信:
「從前我孃的母族被人構陷,抄家問斬,便是十弟與他母妃合力所致,如今證據齊全,還需父皇處置。」
老皇帝緊抓龍椅扶手,勉強維持着皇帝威嚴:
「……即便如此,自有刑部處理此事,你爲何要割去他的舌頭?」
「今日是兒臣大婚,難得大喜的日子,兒臣也不願節外生枝,還想留十弟多活幾日。」
盛昀嘆了口氣,「只是ṱŭ̀₃他對公主出言不敬,我若輕輕放過,豈不委屈了公主?」
老皇帝的表情很是微妙,看那樣子,他就差把「一個戰敗國送來和親的破落公主罷了,也值得你這樣」說出口了。
但到底什麼也沒說。
「時候已經不早,兒臣不想錯過吉時,父皇儘快飲茶,兒臣同公主要回府了。」
十皇子爲宮女所出,向來對三皇子唯命是從,今天跳出來爲難我,八成也是受他指使。
誰都看得出來,盛昀分明是在殺雞儆猴,但他瘋名在外,且大周如今安定又的的確確要靠他維持。
他險些在衆目睽睽下手刃親弟弟這件事,竟然就這麼過去了。
我在一旁看着,後背有點冒涼氣,趕緊再次回憶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行爲舉止。
還好,不是特別冒犯,甚至還比較禮貌。
大概就是因爲這樣,一開始我讓他做我的面首時,盛昀纔沒有一刀嘎了我吧。
見禮結束,我與盛昀終於回府。
他用長杆挑起喜帕,垂眼望了我片刻,忽然伸出一隻手,落在我髮間:「金簪歪了。」
我不敢出聲。
「盞盞害怕了嗎?」
我誠實道:「有點。」
「對不起。」
他又一次,在我面前跪了下來,微微垂首,露出看上去素白又脆弱的脖頸,彷彿任我宰割,「弄髒了你的裙子,還嚇到了你。」
「……別這樣。」
我突然有點內疚,他分明是爲我出氣,卻還要爲此事向我道歉,
「你沒做錯什麼。不過我是不太明白,爲什麼你都囂張到這個地步了,他們還能忍着不發作。」
盛昀笑彎了眼睛,順從地伏在我膝上:
「他們在等。暗使司存在至今,權勢已經大得過分,至少要把落在這裏的權力連同兵權收回去,纔好數罪並行、名正言順地發落我。今日派個棄子出來,也不過是爲了試探而已。」
他把話講得很明白。
明白得我都有點害怕了。
「……按照話本子裏說的,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祕密,你就不怕我出賣你嗎?」
「何苦這麼麻煩,盞盞若真想殺我,只需說一句,我便可從容赴死,絕不髒了你的手。」
盛昀仰頭望着我,眼睛裏全是碎星般搖曳的波光,
「之前瞞着你我的身份,險些釀成大錯,從此我在你面前,都不會有任何祕密了。」
他實在生得貌美非常,這樣仰頭看向我時,姿態謙卑,頸線繃緊,連同線條優美的下頜、絲絲縷縷情動的眼睛和鬆垮領口的風景,共同催發了我隱祕的情慾。
我嚥了咽口水,因着萬事都磨合得十分默契,只這一個小動作,他就明白了我目前的想法。
「爲向公主賠罪……」
盛昀一邊低聲說着,一邊抽出長長的柔軟綢帶遞給我,又將雙腕併攏遞到我面前,
「今夜洞房花燭,便任由公主處置了。」

-14-
成親後的日子,其實也與之前沒什麼不同。
第二日陸雲州便前來辭別,說要回齊都去了。
而因着前一晚實在太累,懶得起牀,我連面都沒見,就讓小桃把他打發走了。
小桃回來時,手上捏着一封信箋。
「若公主不想看,奴婢便拿去燒了。」
我心念一動:「別,拿來看看——」
正巧這時盛昀跨進門來,聞言眸光一深,神情一寸寸黯淡下去,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用那副心碎的可憐兮兮的表情對着我。
我只好趕緊補上一句:「萬一是他良心發現,把之前欠的錢還我了呢?」
盛昀一下子放鬆下來,笑盈盈地湊過來,臉頰貼着我手背:「我陪公主一同看看。」
如今我與他身份懸殊,他卻比從前更喜歡黏着我,還很喜歡用臉頰和頭髮來蹭我,彷彿小動物在向他的主人撒嬌。
我晃晃腦袋,把突如其來的綺思壓下去,展開信函。
很好,事實證明,陸雲州是不會良心發現的。
他並沒有把之前用掉的那些錢還給我,反而寫了很長很長一封信,狀若懇切地向我闡明瞭這些年他心底的糾結,包括一開始嫌棄我,後來有點喜歡我,又覺得我太過粗俗,陷入糾結後,我成了公主,而他不想別人說他的官位是靠女人來的……
我一目十行,還未看完便失去耐心地撕了信紙,遞給小桃:「算了,還是拿下去燒了吧。」
回頭便看到盛昀正直直望着我。
「怎麼了?」
「只覺得盞盞過去三年時間耽誤在這人身上,未免過於不值。」
他眯了眯眼睛,脣邊扯出個毫無溫度的笑,
「不過就是見你如今過得還算痛快,他就不痛快了,所以要來找你犯賤。否則從前三年時間,若他有半分真心,何至於此?」
在關於陸雲州的事情上,盛昀看得比我明白許多。
我認可地點點頭,徹底將這事拋諸腦後。
一隻手悄無聲息地從衣襬探進來,指尖溫熱,力道或輕或重,拿捏得恰到好處。
只消片刻,我便連手指都發軟,連忙按住盛昀,着重強調:「我還很累!」
他滿臉無辜地望着我:「是我盡心侍奉,公主只需享受便可。」
唉。
男色誤人。
盛昀在府中陪了我半月有餘,很快又要出門平亂。
這一次,是南方沿海之地有海盜出沒,奪人錢財,傷人性命,他要帶人過去斬草除根。
我有些擔憂:「這羣人常年在海上出沒,無論地形還是作戰方式都比你熟悉太多,你就這麼去,會不會有危險啊?」
「會。」
他說完,停頓片刻,又繼續道,「但有公主擔憂我,雖死無憾。」
我非常討厭這個人對生死無所謂的態度,抬手想打他,盛昀又很自覺地低頭,把臉蹭過來:
「公主別打,此刻若是興奮起來,要耽誤出行了。」
我無語地放下手:「盛昀,你是變態嗎?」
「只是對公主情難自禁罷了。」
他笑笑,將兩柄匕首藏在大腿外側,繫好腰帶,又俯下身親了親我,
「此行時日漫長,公主若覺得無聊,只管帶人出門走走。」
「東門外可以行船遊湖,城西花月坡的鳳尾與梔子開得正好,南坊市一帶皆是公主喜歡的首飾鋪子,我將凌風留在都城,他武藝高強,並不遜於我,定能護住公主。」
「不不不我不需要!」
我立刻提出反對意見,
「若都城中有危險,我不出門就是了。你此去情勢兇險,還是把人帶走吧。」
盛昀垂眼看着我。
我認真道:「盛昀,此前種種,以爲你死後的傷心欲絕,我並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他眸光輕輕一顫,竟勾着脣角笑起來,眼中光華流轉,漂亮到炫目的地步。
「不會的。」
他將手腕遞到我面前,
「我定然不會死,若有消息傳來也萬不可信——公主不若在我身上做個記號吧,屆時親自驗證過,便知道我是誰了。」

-15-
最終我在盛昀手臂內側,惡狠狠地咬出了一個牙印。
用力極大,毫不留情,直到嚐到血腥味才鬆了口。
他卻用指尖撫着傷口,很是滿意的樣子:
「真好,我被公主打上印記,從此便該是公主的人了。」
盛昀這人,是真的玩得很花。
我臉頰微微發燙,強裝鎮定道:「好了,你快走吧。」
盛昀離府的第二日,三皇子府便下了請帖過來,請我入府一敘。
我當着來人的面,咳得死去活來:「我如今身染重疾,爲了不傳染給三殿下和三皇妃,不然還是改日再說吧?」
那人笑了笑:「正巧宮中有太醫在三殿下府中請平安脈,七皇妃身子不適,不如也讓太醫把把脈。」
「可巧,昨日七殿下離府前想到此行路遙,許久見不到我,勇猛非常,我今日腿軟站不穩,更不能出行。」
「不礙事,小人奉三殿下之命,爲七皇妃準備了車馬轎輦。」
很好,給你找兩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你都不聽。
我乾脆往後一靠,攤開雙手:「不去。」
來人僵住,似是不可置信,半晌才道:「七皇妃可知,這是三殿下的邀請?」
「知道啊,只是七殿下臨行前特意叮囑過我,沒經過他的允許不許出府。他說我生得太過貌美,恐怕旁人會覬覦。唉,你也知道的,七殿下佔有慾太強,夫綱爲天,我也沒辦法。若是三殿下怪罪下來,不如等七殿下回都城後再找他親自清算吧?」
這人走後,凌風從窗外翻進來,我見他手裏還握着劍柄,脣角微微一抽。
「你這是打算動手?」
「自然。」
他神情坦蕩,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殿下臨行前叮囑過,若有人爲難公主,直接殺了便是。」
「……」
盛昀手下的人,行事風格還真是和他一般無二。
我無力地扶住額頭:「不必。我打發他走了,他回去肯定要回稟三皇子,先看看三皇子會作何反應。」
凌風點點頭:「是。」
然後乾脆利落,收劍入鞘。
我驚詫地看着他:「這麼輕易就聽我的了?」
他依舊面無表情:「殿下說過,萬事以公主之令爲尊,哪怕與他相悖也不例外。」
彷彿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被他毫無波瀾的語氣講出來,更是毫無深意。
但那一刻,我忽然就十分想念盛昀。
前幾日他還未離府時,在亭中爲我撫琴。夏日炎炎,我懶洋洋地側臥在竹製躺椅上,沒一會兒便覺得睏倦,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睡着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裏的經歷並不算太好,我也沒有遇見盛昀,最終命懸一線時,他的名字卻像一道倏然落下的光。
我流着眼淚叫他:「盛昀。」
然後猛然驚醒。
已是黃昏時分。
天邊殘陽如血,光芒洋洋灑灑地鋪陳下來,而盛昀就坐在旁邊,目光落在我身上,溫柔至極,又帶着彷彿難以承受的厚重情愫,和一點慶幸。
而更深更冷的其他情緒,都被他藏在了下面,彷彿湖面下湧動的暗流。
「公主醒了?時候不早,也該用晚膳了。」
眼神對上,他很自然地跪下來替我穿鞋,「噩夢惱人,公主嚇到了嗎?」
我點頭:「腿軟,走不動路。」
他便俯身將我抱起來,沿着長長的迴廊往出走。
兩側是滿池荷花,接天蓮葉,開得正繁盛,又有落日金光籠罩其上。
我縮在他懷裏,體溫相貼,終於從夢裏漸漸落回實處:
「要不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衆目睽睽之下,別人要嫌我不夠端莊了。」
盛昀垂下眼,笑了笑,眼中彷彿一霎春華綻開,豔美至極:
「在我這裏,公主永遠不必擔憂旁人議論。」

-16-
我並未赴約一事,三皇子到底沒有借題發揮。
但都城之中,卻有關於盛昀的流言漸漸傳開。
說他爲人陰狠毒辣,行事好大喜功,不孝不悌,甚至放肆到當着衆人之面對親弟弟下手。
「便是此人有雄才大略,戰功顯赫,就衝着此等行徑,也該不容於世。」
參盛昀的奏摺上,大多都寫着這一句話。
自然,朝中也有不少人是支持他的,理由也很充足:「不說別的,單論從前戰場之上,七殿下一人立下的戰功,便可抵萬千。何況林家世代忠良,從前的林將軍更是我大周難得一見的純臣。」
「如今林家冤案已得昭雪,七殿下作爲林家唯一的後人,對構陷母族之人心有不滿,也是人之常情。」
我也聽說了這事,於是專門找到凌風,問他:「林家的冤案是怎麼回事?」
滿門忠良卻被小人構陷,以致全族抄斬,無一倖免。
這樣大的事,竟然丁點都沒有傳到齊國來,不僅如此,似乎大周民間也鮮有人知曉。
凌風聽我問完,目光有些冷肅:「此事牽連甚廣,屬下也並不知曉全貌,公主不妨等殿下回來,再親自問他。」
「好吧。」
我在府中等着盛昀,他遲遲未歸,都城中關於他和林家的言論卻並未平息,反倒愈演愈烈時,南方沿海終於有消息傳來。
他們說,盛昀與一衆海盜搏殺,身中數箭,跌落海洋。
十死無生。
消息傳入府中,堂內頓時一片死寂。
而我那一瞬間,竟然在想:這已經是我第二次,聽到關於他的死訊了。
頭一回是假的,這一次,也一定做不得真吧?
神思飄搖間,盛昀離開前說的那句話,留住了我最後一絲理智。
他說:「我定然不會死,若有消息傳來也萬不可信。」
我是相信他的。
但當着宮中來傳消息之人的面,我還是哭得肝腸寸斷:
「殿下,殿下,你帶我走吧!你既然已經去了,我活着又還有什麼意思!」
那傳消息的老太監站在我面前,嘴角抽搐:
「七皇妃也不必太過傷心……皇上和太子自會安排好您的去處。」
太子?
我心下一冷,有些明白過來。
這個太子,大概率說的是三皇子。
多年隱忍催發的刻毒,令他和老皇帝一聽到盛昀的死訊,便迫不及待地行動了。
顧念着場面,他安慰了我幾句便走了。離開後,我立刻收起眼淚,吩咐凌風:「你派人暗中出府,打聽一下,究竟是什麼情況。」
凌風領命而去,天黑後終於來向我回稟:
「皇上已在御書房中祕密召見右相等人,似乎要將已經平反的林家謀逆一案再度重審。」
我冷笑一聲:「什麼重審,不過就是覺得盛昀死了,這事又能任憑他們張口胡說了唄。」
雖然我至今仍然不知林家一案的種種細節。
然而從盛昀之前的種種反應,和老皇帝面對他時的猜疑忌憚,多少也能猜到一點。
我剛說完,身後便傳來一道熟悉的、帶着幾分虛弱的嗓音:「公主實在聰慧。」
我猛地回過頭去。
伴隨着落在我面前的身影,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也撲面而來。
我默然片刻,低聲說:「似乎我們每次見面,你總是帶着傷的。」
「也有沒受傷的時候。」
他輕輕地笑,「嚇到公主了嗎?我該沐浴後再來找你的,只是分別數日,心中難免思念,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來,還要避開那些人的耳目,如果還要再等些時辰才能相見,我實在——」
說到這裏,盛昀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一下。
「盞盞,讓我抱抱。」
我猛地撲進他懷裏,眼淚跟着連珠似的往下掉。
「明知道是假的,但那一瞬間我還是害怕。」
我的手覆在他背後,輕輕顫抖着,「是瘋是死都好,別再丟下我了,阿昀。」
這是自齊都那日分別後,我第一次這樣叫他。
盛昀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我抱得更緊了些,直到手臂的傷口再度崩裂,鮮血將衣服完全浸透,在我的威脅下,他才終於戀戀不捨地收回手。
「不過就是疼一點而已,怎麼比得上多抱盞盞一會兒。」
我一邊幫他給身上深可見骨的幾道傷口上藥,一邊忍不住咬牙切齒:「你就是個瘋子。」
「那我以後儘可能正常一點,好不好?」
盛昀的語氣依舊一如既往地乖巧懂事。
我再回憶從前在齊都的那些日子,不禁覺得自己是豬油蒙了心,怎麼會覺得這個殺伐果斷、連受了致命傷都不覺得疼痛難忍的人,是什麼孱弱可憐的小白花呢?
只是。
他們也萬般瞧不上我,說我是俗物。
俗物配瘋子,正正好。

-17-
盛昀冒險回都城一事,被瞞在七皇子府,並未有半點風聲走漏。
朝中關於他的聲討卻一刻也未曾停止,之前林家一案分明已得沉冤,如今卻又有不少人說,林家本就有謀逆之心,盛昀更是狼子野心,覬覦儲君之位。
「說來到底是皇上心軟,懷有舐犢之情,當初抄了林家滿門時,才留下了七皇子這個禍端。」
「什麼皇子,那就是個瘋子!」
我出門買東西,聽到城中百姓都在議論此事,氣得腦門都冒煙了。
餘怒未消地回到府中,緊閉院門和房門,盛昀走出來,瞧見我神色,眼尾輕輕挑起:「是誰惹公主生氣了?」
「你們大周這羣人,實在是不知好歹!」
我氣沖沖道,「這幾年分明是你帶兵在外平亂,又掌着暗使司忙前忙後,大周這幾年國泰民安,你功不可沒,怎麼他們聽了幾句流言,便如此輕易地信以爲真了?」
盛昀抱着我坐在他腿上,耐心地哄我:「他們說什麼了?」
「說你是瘋子。」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道:「那有什麼關係?我的名聲本就不好聽,此番議論,他們也不過推波助瀾罷Ṱũ⁴了。」
「再說了……盞盞不也常常說我瘋嗎?」
「那不一樣,我那是愛稱!」
「愛稱?」
盛昀眸色漸深,我並未察覺到,仍然認真地同他解釋:
「反正我叫你可以,外人這麼叫就是不行?」
「外人不行,所以,我是盞盞的內人,是嗎?」
我用力點頭,接着在盛昀突然綻開的、豔麗到極致的笑容中,察覺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觸感。
微微一僵,我下意識想逃,卻被他勾着腰肢拽回來。
盛昀將下巴抵在我肩頭,吐露的氣息急促又滾燙,語氣卻十分無辜:
「怎麼辦,盞盞,聽你這麼說,我興奮了。」
「……」
「盞盞,難受。」
「……你變態吧盛昀。」
他楚楚可憐地望着我:「公主不喜歡我這樣嗎?」
「……喜歡。」
我終究認命地伸出手,「算了,喜歡你這個變態,我也不是什麼正常人。」
深夜我躺在盛昀懷裏,幾乎沒什麼力氣說話。
卻還惦記着心裏的疑問:「盛昀,我想知道林家的冤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盛昀的手忽然停頓在我髮間。
我不確定地問:「是不能說的,是嗎?」
「……沒有,只是不想你聽了害怕。」
盛昀的嗓音很輕,落在悽清的夜色裏,裹挾着蟄伏暗流中的恨意:
「我母親出身將門,是大周戰功最爲顯赫的女將軍,可以說,盛長峯的皇位便是她和林家一手扶持上去的。只不過林家戰功越顯赫,他心裏就越忌憚,想方設法試圖將她囚在後宮。」
「我自小便不長在皇宮,反而林家去得更多一些,一直到十三歲那年。」
「他自覺皇位已經穩定,不再需要林家,於是設局先是捏造林家謀反的罪名,又戕害我母親,她固守南疆,又被撤去援軍,孤立無援之下,被入侵的蠻族賊子……分而食之。她臨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命最後一個心腹下屬,把我帶出了那座死城。」
窗欞外傳來幾聲淒厲的鳥鳴。
我打了個寒噤,只覺得心頭髮冷,又有種奇異的憤怒,烈焰一般在心底燃燒開來。
「盛長峯不想背上弒子之名,所以故作大度地饒過我一命,卻還要用我替他但林家世代忠臣,卻自此背上了亂臣賊子的罵名。」
盛昀的聲線裏帶着一絲顯而易見的脆弱,
「盞盞,我想報復,還想讓林家沉冤昭雪。可即便我把那些分食她的蠻族賊子全殺了,卻依舊報復不了真正的仇人。」
我攥着他冰冷的指尖,低聲道:「會有機會的,就快了。」
從盛昀此前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和凌風商議的計劃中,我能聽出來,他們定下的行事之日,就在半個月後三皇子盛暉的封儲大典之上。
我對此毫無意見。
實在是親眼見到自己的母親被人分食,只聽起來,便是件殘酷到不忍耳聞的事情。
我想如果我是盛昀,大概會比他更瘋。
窗外有風吹進來,夏夜暴雨驟然而至,桌上的兩盞燭火一下子被吹熄了,幽暗的夜色裏,我只能聽到盛昀緊繃的聲音:「別因爲這個討厭我,盞盞。」
我嘆了口氣,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他的臉。
「不會的,別這麼想我,你要殺他,我會給你遞刀的。」
我稍微停頓了一下,感受他貼在我手心的呼吸變得急促,「阿昀,我從前說要同你成親,並不是作假。」
也許是夜色,或者窗外稠密急促的雨聲催發了我的勇氣,我認真地說:「因爲你是我的心上人。」
靜默一瞬。
盛昀極具侵略性的吻就落了下來。
「要不要把燈先點起來啊——」
我急促地呼吸着,試圖退開一點,卻只是無用功,「天黑你看不清楚,都親錯地方了……」
「沒有錯。」
他貼着我耳朵,輕聲說,「我是故意的。」

-17-
小半月轉瞬即逝。
彷彿有意要驅散盛昀帶來的陰霾,盛暉的封儲大典格外盛大,幾乎半個都城的百姓都前來觀禮。
盛暉一臉恭謹地下跪接旨,老皇帝又滿目慈祥地扶他起來,好一齣父子情深的大戲。
眼看典禮即成,志滿意得的盛暉跟在老皇帝身後,正要說些什麼,斜裏忽然一支箭矢飛過,徑直釘進了他胸口。
他就這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生未知。
一瞬驚變,滿場譁然。
老皇帝猛地後退兩步,嚇得臉上鬆垮的皮肉都在抖:「刺客!來人,護駕!」
人羣之中,盛昀走出來,閒庭信步般一步步走上高臺。
他與老皇帝驚恐至極的目光對上,輕輕笑了笑:「我這把刀,父皇用了幾年,便是鈍了,也不該這般聽信盛暉的讒言,輕易毀去吧?」
在看到他出現的一瞬間,老皇帝的臉色就已經變得慘白:「盛昀……」
「見我如今還活着,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盛昀走到他面前,「父皇是舒坦日子過得太久了,忘了自己的皇位是怎麼來的?林家滿門忠良,落得這般下場,是因爲父皇怕旁人議論,你是靠躲在女子身後才以庸碌之才登上皇位,是嗎?」
最後一句時他驀然抬高了嗓音,盯着老皇帝滿是冷汗的臉,眼中盡是刻骨恨意:「我母親替你死守睢城,而作爲回報,你安然地坐在都城之中,屠她滿門,壓下援軍不發,令她屍骨無存,可有半點賢君之德?」
老皇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在看到盛昀還活着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就已經明白大勢已去。
「這些年,你瘋名在外,連朕都欺瞞過去……卻又私下聯絡林家舊部,盛昀,若你真的想要這個皇位,朕給你便是了,何苦如此大費周章。」
盛昀冷笑一聲。
「盛長峯,你不明白嗎?我早就身在地獄,皇不皇位的,都不要緊。可我母親一生光風霽月,我要她乾乾淨淨,青史留名。」
當着半個都城百姓的面,林家冤案終得平反,從此板上釘釘。
老皇帝退位讓賢,深居不出。
盛昀對此頗有微詞:「今夜潛入他房中,把人殺了怎麼樣?」
「別衝動!」
我嚇得趕緊摟住他的腰,「那一日的事情還未過去多久,如果他現在死了,百分百洗脫不了你的嫌疑。」
他嘆了口氣:「那便只能先把盛暉賣入南風館了。」
盛暉命大,那一箭刺入要害,也並未要了他的性命,於是盛昀命人日日灌藥,養好了他的身子,然後反手賣進窯子。
我真心實意地說:「他長得不太禮貌,估計沒什麼人點。」
盛昀低頭親了親我脖頸,漫不經心道:「那就加錢。」
雖說如此,但老皇帝還是死在了兩個月之後。
並非沒有人議論是盛昀所爲,但如今經過一番清洗,朝中重臣即便不是站在他這一邊,也對從前的老皇帝很是不滿,於是議論的聲音很快沉寂下去。
盛昀登基爲帝后,在御書房接見了幾位朝臣。
說來說去,最後說到了關於我的處置上。
老丞相一臉嚴肅:「既是陪過皇上的人,入宮封妃自然可以。只是後位需賢德之人坐鎮,那位公主豢養男寵,舉止出格,實在德不配位——」
「豢養男寵?」
盛昀低頭笑笑,復又抬起眼來,「可朕便是她從前養過的男寵。若她沒資格做皇后,朕豈不是更沒資格做這個皇帝?」
老丞相瞳孔地震。
我嚇得趕緊從裏間衝出來,捂住盛昀的嘴,轉頭乾笑兩聲:「不必在意,皇上開玩笑的。」
看情狀,剛正不阿的老丞相明顯想對我衣衫不整藏在盛昀書房這事發表點言論,但最終到底什麼都沒說,行禮告退了。
「丞相雖然古板了些,但定然是個忠臣,你幹嘛嚇唬別人?」
我轉頭看着盛昀,把被含住的指尖抽回來,「盛昀,你已經是皇上了,不許發瘋。」
他委屈道:「我只想讓盞盞做我的皇后而已。」
「……」
「若是不行,你做女帝,我做貴妃也行。」
「……」我真情實感道,「盛昀,我連養一百隻雞都有點管不過來,你讓我做皇上?」
他點點頭, 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沒關係,我可以做干政的妖妃。」
越扯越離譜了。
但不管怎麼說,我的封后大典還是順利舉行了下去。
在那之後, 盛昀便下了旨意,封凌風爲前度將軍, 劍指齊國, 爲大周開疆拓土。
齊國本就是小國,與大周實力懸殊,不久便送來降書, 徹底歸順。
盛昀還怕我不開心,專門打了一箱子首飾來哄我。
我收下首飾, 然後告訴他:「我對那位所謂的父皇並無感情,何況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父親也尚未可知。」
十幾年前齊都那場宮變究竟發生了什麼,一介貴妃竟能慘死, 我流落民間這麼多年也無人來尋。
如此種種, 真相都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18-
中秋之夜,我與盛昀在湯泉沐浴, 水跡一路蜿蜒至軟榻上。
最後我透過半開的窗欞,瞧見了外頭皎潔的月光。
「想看月亮。」
盛昀翻身坐起來, 跪坐在軟榻前, 握着腳踝幫我套上鞋襪。
我試圖把腳抽回來:「盛昀你能不能有點皇上的氣度?」
他一臉無辜地抬起頭,眼尾還殘存着幾分情動時留下的緋色:
「我是這天下的皇上, 可盞盞是我的主人啊。」
「……」
我發現我的心情竟然沒什麼太大變化。
可能是這麼久以來,已經對他驚世駭俗的言論習以爲常了。
盛昀替我穿好鞋襪, 又抱着我去御花園的亭子裏賞月, 剝了葡萄喂進我嘴裏。
「盞盞, 你不開心嗎?」
「也不是,就是覺得,也許未來有一日你會後悔。」
盛昀眨了眨眼睛, 牽着我的手, 引我撩起他衣襬:
「不會的,盞盞, 你看,我已經打上了你的記號。」
那膚色冷白的腰ṱų₁間,兩道傷痕之間的位置,竟被他刺上了我的名字。
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盛昀低頭, 用臉頰蹭了蹭我的手, 幾縷柔軟的長髮從指間掠過。
他輕聲說:「想做什麼都好,怎麼對我都行,別離開我。」
我搖搖頭,努ƭű⁹力把眼淚忍回去,握着盛昀的手, 莊嚴仿若起誓:「我不會離開你的。」
秋日殘存幾分餘熱, 盛昀伏在我膝上, 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他闔上眼睛時,長而密的睫毛覆下來,那張豔極的臉便多了幾分孩童般的恬靜。
我伸出手, 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他眉梢那道淡淡的傷痕。
從生死之遠走到咫尺之遙,如今,終究是我與盛昀共孤光。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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