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了耽美文女配。
原書是一本 BE 僞骨科生死戀。
生死之戀的確動人心扉,只是在他們死之前,第一個死的人,是我。
1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高嘉睿是個不正常的孩子。
同樣是鄰居高叔叔家的小孩,他哥哥高嘉譯是個斯文禮貌的乖孩子,他卻是個調皮搗蛋的混世魔王。
八歲時他搬到我們家對面。
頭一天他媽媽帶着烤餅乾領他們兄弟倆來我家串門。
第二天他就悄悄在我臥室窗口放死老鼠。
我驚恐尖叫時,他就躲在草叢裏偷笑。
十三歲,我和高嘉譯上初中,每天結伴上下學。
他騎自行車帶我,車胎總是莫名其妙漏氣。
我倆因此而遲到許多次,直到後來媽媽換了工作,可以順路接送我。
不再同行之後,我沒再遲到過,高嘉譯的車胎也沒再爆過。
十六歲,高嘉譯長高了許多,又高又瘦的,忽然受歡迎起來。
同班女生知道我倆是鄰居,託我幫她遞情書。
在家門口,我把粉紅色的信封交給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突然出現的高嘉睿打斷。
「李綺,你喜歡我哥啊?」
高嘉睿笑嘻嘻地看着我,伸手抽走了那封信,快速地在手裏揉成一團,擲進了路邊的垃圾箱裏。
哈哈,別做夢了。
他的眼裏透出寒光,和當年躲在草叢裏朝我笑時一模一樣。
我曾經告訴過媽媽高嘉睿不是個好孩子,但媽媽說,小睿那樣陽光開朗的男孩子,調皮一點也正常。
高嘉睿惡毒,聰明,又狡猾,他做的那些壞事從沒留下過證據,在周圍人眼裏他就是一個積極樂觀的男孩子。
但他偏偏讓我看到,讓我知道真相,在我竭力想向別人證明他的壞,又因爲沒有確鑿罪證而無人相信時,悄悄對我露出嘲弄的微笑。
他是一頭披着羊皮的惡狼。
而直到我死時,才終於知道,這匹惡狼爲什麼盯上我。
2
我和高嘉譯的關係從那封情書開始變得不一樣。
當時高嘉睿扔掉情書的行爲讓我非常憤怒,但我知道我的憤怒如果表現出來,一定會滿足高嘉睿的變態心理。
於是我一言不發地去翻垃圾桶,半滿的垃圾桶裏臭氣熏天,漚爛的食物湯汁黏糊糊地流得到處都是,紙團就浸泡在一個發黴的罐頭瓶裏,倒出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出原貌。
「李綺,別翻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高嘉譯拉住我的胳膊,我拽過他的手,將罐頭瓶裏的黑色紙團倒在他手心。
「你不知道。這是我們班學委給你的,她喜歡你,並且她的喜歡很有禮貌,不像你似的縱容你沒禮貌的弟弟糟踐別人的心意。」
我甩開他拉住我的那隻手,遠遠看着高嘉譯背後,高嘉睿那張陰沉沉的臉。
「管好你弟弟吧。」
我面無表情地回了自己家。
從那天之後,高嘉譯對我的態度變得微妙。
他主動約我放學一起回家,路上跟我聊一些班裏的趣事,分享好聽的歌和動漫。
課間操集合時遇到,他會跑過來打招呼,順便塞些小零食給我。
我們各自的班級在樓道的兩端,以前不經常見到的,但那陣子我在走廊碰到他的概率也大了許多。
有時候只是往窗外一瞥,就能看見他在欄杆邊和幾個男生說說笑笑,不經意地和我目光相撞,他不躲不閃,大大方方地朝我笑。
是那種很溫柔的笑,像一汪池水。
盛夏的風吹過吵鬧的樓道,撲面而來的清涼讓我有一瞬間的出神。
如同電影裏男女主角在熙攘人羣裏相望,人羣模糊成流動色彩般的背景板。
周圍的一切人和事物都忽然消失,我眼裏只剩下高嘉譯。
就在那個瞬間,我心動了。
3
愛意來得莫名其妙,也許是因爲我在初中畢業的暑假看了太少的課本,太多的偶像劇,言情雜誌和少女漫畫,而高嘉譯又出現得剛剛好。
他的校服永遠乾淨,頭髮的長度清清爽爽,鼻樑上的眼鏡顯得斯文內斂,鏡片後那雙眼睛看向我時總是溫柔。
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的心怦怦直跳。
青春期的戀愛心照不宣,我們沒有明確說過我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但是當我開始期待他來找我,並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牽他的手時,我真正地陷進去了。
這將會是一段像言情小說一樣浪漫的校園戀。
如果高嘉睿沒有出現的話。
我永遠記得那個晚上。
那天是週六,月亮很圓,很亮,月光白慘慘的,映得地上都亮堂堂,不用路燈也能看得很清楚。
我和高嘉譯從學校走回家,在家門口站着說了會兒話。
他說他追的番今晚更新兩集,那個番裏有一個女生和我很像,他看到就會想起我。
我踮起腳尖親了一下他的臉頰,笑着說記得推給我。
然後我們揮手再見,轉頭各回各家。
剛進家門,我忽然發現書包上的掛件不見了。
那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小兔子,從學校走的時候它還好好地墜在拉鍊上。
我又出門去找,沿着回來的路,剛拐過一個路口,轉角就遇到了高嘉睿。
他雙手插兜,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好像站了很久似的。
我看見他那張討厭的臉,皺了皺眉準備繞過去,他叫了我的名字。
「李綺。」
他走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路,放在衣服口袋裏的左手伸出來,我的小兔子靜靜躺在他的掌心。
「你在找這個嗎?我剛剛撿到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一把抓過兔子,連句謝謝也不想跟他說,扭頭就要走。
「李綺。」
他又說話了。
「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我猛地回頭,看見他真誠無害的燦爛笑臉,在月光下像一隻白慘慘的惡鬼。
4
我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被高嘉睿捉弄,膽戰心驚的日子。
死老鼠事件之後,我有段時間不敢在自己房間裏睡,也不愛跟別人玩。
媽媽見我悶悶不樂,特意叫來高嘉譯和高嘉睿和我玩。
我對高嘉睿避如蛇蠍,只願意跟高嘉譯玩。高嘉譯從不跟我搶玩具,玩拼裝積木遇到拼不起來的地方,他也會耐心地告訴我組裝步驟。
而每當我做不出什麼來的時候,高嘉睿就湊到我旁邊,用其他人聽不到的聲音罵我是蠢豬笨蛋。
他會故意拿獨角獸的尖角戳我的手,把我戳痛了之後假模假樣地拿起我的手安慰我,實則在痛的地方再狠狠摁幾下。
有次他趁人不注意,往我的揹帶褲裏扔了軟膠玩具蛇。
我站起來的時候,玩具蛇從褲腳滑出來,跟真的一樣。
我嚇得大哭,哭聲引來了在廚房的媽媽。
看見我媽媽過來,高嘉睿立刻拿起玩具蛇丟到了遠處,說綺綺姐姐被這個嚇哭了,要趕快丟掉這個玩具。
媽媽一邊安慰我,一邊誇高嘉睿是個會保護姐姐的好孩子。
後來,這條玩具蛇被切成許多塊,放在我的文具盒裏。
他說喜歡我的那個晚上,我又夢到了那條玩具蛇,它碎成塊的身體拼湊在一起,從文具盒裏活過來,吐着信子,朝我張開血盆大口。
高嘉睿留給我的心理陰影太深,以至於我和高嘉譯在一起的時候都有些不安。
他一定會做些什麼的,我必須保持警惕,纔不會落入他的陷阱。
懷抱着這樣的想法,我格外關注高嘉睿。
他的班級在我對面那棟樓的二層,那裏都是高一的學生。
課間休息時我會站在樓道里望着對面或樓下放空讓腦子放鬆一下。
在此之前我沒怎麼看見過對面的高嘉睿,但當我開始關注他的時候,見到他的次數也莫名頻繁起來。
有時只是隨便一抬頭,就能看見他靠在欄杆上的背影。
我多希望他能從那欄杆上摔下來,摔斷腿這輩子癱瘓在牀纔好。
我忐忑了一陣子,高嘉睿毫無動靜。
就在我以爲表白只是他一時興起的惡作劇,這件事要不了了之的時候,高嘉譯不再理我了。
5
那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初戀。
儘管開始和結束都很莫名其妙,但我還是實實在在地傷心了。
高嘉譯不再來找我,不再頻繁經過窗口,也不再和我一起回家,而我甚至不知道爲什麼。
自尊心讓我不肯去找他問個緣由,我最好的反擊方式是對他也故作冷漠。
在我黯然神傷的時候,高嘉睿時不時出現給我往傷口上撒鹽。
他總是笑嘻嘻地說一些惡毒的話,做一些讓我生氣的事,我只是看見他嘴巴一開一合,就想衝過去撕爛他那張嘴。
他弄亂我好不容易扎高的馬尾,賤兮兮地彈我的內衣肩帶,在我值日的時候不小心踢翻垃圾桶,把我寫好的作業折成紙飛機飛去樓下。
他說:「李綺你脾氣這麼壞又不好看,肯定沒有人喜歡你,要不跟我在一起吧。」
別人看不見他的可惡,只看見他每天笑嘻嘻地來找我,八卦他是不是在追我。
我真正的愛戀祕而不宣,沒譜的謠言卻飛了滿天。
那天他又來找我,說下雨了要等我一起回家。
周圍幾個同學用那種討人厭的,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看我,互相使着眼色收拾東西走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們還好心提醒他過去坐那等我。
他露出標誌性的開朗笑容,對他們點頭說謝謝,然後走過來,坐在了我旁邊。
數學測驗的卷子還沒有改完,我考得很差,心情也和鮮紅的六十八分一樣差。
他看了一眼,輕飄飄說了句:「真厲害啊,一般人考不了這麼高分呢。」
沉積許久的怨氣一下子就被點燃了。
我拿起手邊的練習冊狠狠丟向他,趴在桌上哭出聲來。
我很想問他爲什麼,爲什麼這樣對我,爲什麼這麼多年,他都要陰魂不散地欺負我。
但是我哭得說不出話來,就像小時候一樣失語。
教室裏已經空無一人,我的眼淚讓高嘉睿卸下了僞裝。
他坐在我旁邊,平日嬉笑的臉又變成陰沉沉的模樣,他冷眼旁觀着我的痛苦,就好像在說——
李綺,你活該,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待在地獄裏吧。
6
高三那一年,因爲文化課成績一般,我走上了藝考的路。
藝考生要參加專業課集訓,於是我離開家去了市裏的培訓機構。
遠離了高嘉睿和高嘉譯,我的生活過得異常安寧。
緊張忙碌的學習安排讓我沒空去回憶曾經那些痛苦。
但偶爾,偶爾我也會想起高嘉譯溫柔的眼睛,想起他小時候爲我拼起的花園城堡,想起從學校到家門口那條長長的路,我們結伴而行的時光。
藝考結束之後,我回到了學校。高三學習壓力變大,課間在樓道里閒晃的人也少了許多。
在最後的一個學期裏,我幾乎沒見過高嘉譯,只是有一次,我請同桌給我講題,回家晚了些,剛走到路口轉角,就聽見了高嘉譯和高嘉睿在家門口爭吵的聲音。
我本能地退回了牆後,在那裏站了一會兒,路口這離他們還有些距離,我聽不清他們在吵什麼,直到爭吵聲減弱,大門開合的聲音響起,我才走出去回家。
我對高嘉睿的討厭很純粹,但對高嘉譯的感情很複雜。
說不清是什麼,但避免見到他,對我來說可能是一種自我保護。
時間過得很快,六月份的高考如期而至。
考試那天,爸爸媽媽親自把我送到了校門口。
他們又檢查了一次我的證件帶沒帶全,又叮囑了一遍不要緊張不要喝太多水之類的話。
我點頭說記下了,匆匆和他們揮手再見,混入烏泱泱的考試大軍裏進了校門。
四處尋找考場時,我在樓梯口遇到了高嘉譯,他對我笑了笑,說了句「加油」。
自我們分開之後,這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彷彿又回到了什麼都沒發生的時候,我朝他點了點頭,說:「你也是。」
三年的學習在兩天的考試中畫下句號,大家都感覺了一種解脫。
走出考場的時候,我覺得一切都過去了。
高嘉譯,高嘉睿,我的高中三年,無疾而終的初戀……一切,都過去了。
7
後來,我如願考上了 S 市的一所大學,去了氣候溼潤的沿海城市。
高嘉譯是那一屆的理科狀元,聽說最後去了香港大學。
我大二那一年,他們家搬家了,我們徹底失去了聯繫。
在大學裏,我又談了幾場戀愛,遇到過很有趣的人,有過喜歡,有過傷心,奇怪的是,我再也沒有過一瞬間心動的感覺。
每次分手時,如果是對方提出的,我一定要問清楚爲什麼。
像是對高中的彌補,我始終不知道,高嘉譯到底爲什麼跟我分手。
我已經想不起當時喜歡他的感覺,但這個問題實實在在地困擾了我許久。
四年後,高嘉譯受邀回高中母校演講,我得到了問題的答案。
那陣子我剛結束實習期,沒能順利轉正,索性回家給自己放個假。
小縣城地方不大,我在路上無所事事瞎溜達的時候,轉到了高中校門口。
門口立了塊牌子,是本校往屆高考狀元演講動員會的介紹,在嘉賓那一欄,我看見了高嘉譯的名字。
我編了個藉口,騙過保安大爺混進了學校。畢業幾年,校園裏又蓋了不少新建築。我繞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開大會的禮堂。
從後門溜進去時,大會已經接近尾聲,臺上四五個人朝觀衆席鞠躬,禮堂內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他們直起身,我一眼看見了站在最左邊,衣冠楚楚的高嘉譯。
多年不見,他和以前不太一樣了,看上去成熟了些,但氣質仍然和煦溫潤。
嘉賓下了臺,跟隨工作人員的引導從舞臺旁邊的側門往出走,我從後門出了禮堂,慢悠悠走去了出校門的必經之路上。
高嘉譯走過來的時候,我正蹲在那棵百年楊樹下百無聊賴地揪草。
「李綺?」
驚訝的聲音響起,我抬起頭看見了他棱角分明的臉。
「真是你啊,你怎麼在這?」
我拍拍手裏的土,撐着膝蓋站起來。
「來看看你。本來只是路過,碰巧看見門口牌子上寫了你的大名。」
他笑起來,手搭上了我肩膀:「走吧,請你喫飯。」
8
這頓飯喫得還算愉快,沒想到我們還能相處得這樣融洽。
從飯店走出來,他送我回家,我們又走在了那條長長的路上。
今時往日,已然不同。
走到離家不遠的路口時,我忽然說道:「高二的時候,高嘉睿在這跟我表白了。」
高嘉譯愣住了,我自顧自說,
「他從小就喜歡捉弄我,搞一些討人厭的小動作,雖然你們沒人相信。
「可在我心裏,他完全就是個魔鬼。
「不知道他憋的什麼壞,那陣子我每天都膽戰心驚。」
我停下腳步,站在了高嘉譯面前。
「最後他倒是沒有做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但是,你,突然不理我了。」
我微微仰頭看向他。
「高嘉譯,你爲什麼不理我?」
時隔六年,我終於問出了這句話,但答案卻差強人意。
「對不起綺綺,我不記得了。」
他回答得很快,幾乎不假思索。
「好像是件很小的事,記不清了。
「對不起。」他再次道歉,「那個時候不懂事,不該那樣對你。」
如果我當時能再敏銳些,也許就會察覺到他在說謊。
但我那時還涉世未深,有一種愚蠢的天真,從沒想過出生在同一個家庭裏,有着同樣人生底色的兩個孩子,不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噢……這樣啊。」
我轉過身子,繼續向前走,他跟上來,與我並排。
「你還好嗎?」
「挺好,我只是好奇,沒別的意思。」
拐過路口之後,我朝高嘉譯擺擺手。
「好了,我到家了,你快回去吧。」
他把手機伸過來:「加個聯繫方式吧,有機會再約。」
我拿出自己的手機掃過他的二維碼,然後說了再見。
看着他走遠,我點開手機,退出了申請好友的頁面。
記在我心裏許多年的事,在他那只有一句不記得。
他可真是個渾蛋啊,我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想。
9
那次相遇之後,我以爲我們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了,但是一個月後,高中同學的婚禮上,我又遇見他了。
他是新郎請來的伴郎之一,巧的是,新娘是以前託我送情書的學委。
當年得知那封情書沒送成時,學委準備再寫一封的,只是新的那封還沒寫完,同桌的男生就對她表白了。
見色起意沒能敵過日久生情,他們很快就在一起了。
我在後排見證了那些甜蜜,那個時候我以爲他們能永遠在一起。
坐在席間,我抬頭望向臺上被鮮花簇擁着的一對新人。
學委手握捧花幸福地微笑,旁邊的人已經不是當年的人。
「李綺,又見面了。」
高嘉譯的臉闖入視線,我敷衍地點點頭:「是啊,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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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沒加我?」
高嘉譯拉開旁邊的椅子,坐到了我旁邊。
「家門口網不好,手機卡頓,沒加上就退出去了。」
他問得很直白,我的謊話也張口就來。
「真的?」
「嗯。」
「那再加一次。」
他拿出手機,眼含笑意看着我。
我喝了一口面前的橙汁,想了想說:「不加。」
「爲什麼?」
我沒回答,看着在前面那桌敬酒的倆人,轉而問道:「新郎是你們班的?」
「是的。」
「他倆咋好上的?」
「好像是畢業那年的暑假好上的,一直好到現在。」
「那還挺久的。」
「是啊。」他給自己倒了杯酒,「所以爲什麼不加我?」
「這個新娘,就是當年你丟掉人家情書的那個學委。」
他送到嘴邊的酒杯停住,微微詫異:「情書不是你寫的?」
「不是啊。」我疑惑地看着他,「我當時明明說了是學委給你的。」
「我以爲……我以爲你是因爲小睿的取笑覺得沒面子才那麼說的。」
「……」
「好吧,」他握着杯子湊近些與我碰杯,「那是我先喜歡你——
「李綺,爲什麼不願意加我?」
杯子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他握杯的左手沒有收回去,轉而看着我。
我望着他的眼睛。
「高嘉譯,爲什麼不理我?」
10
我原本準備一筆勾銷的,真的。
可那個喧鬧的下午,高嘉譯淡淡地笑了,他說:「李綺,這點小事你怎麼記了這麼久?」
這點小事。
我青春期莫大的痛苦,於他只是一點想不起來的小事。
橙汁換成白酒,我的情緒隨酒精一起上頭,年少時愛而未果的不甘心將我雙眼矇蔽——
是他先招惹了我,憑什麼他可以毫髮無損地從那段關係裏抽身而出?
憑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在愛裏受傷?
我的憤怒直衝雲霄,理智在熊熊燃燒。
高嘉譯伸手奪我酒杯那個湊過來的瞬間,我不管不顧地咬住了他的嘴脣。
勸我別再喝的話堵在喉嚨,他因疼痛皺起眉頭,發出嘶啞的痛呼聲。
如同一頭魯莽的野獸,我狠狠咬上他柔軟的嘴脣,卻忘記了他也有堅硬的牙齒。
他一隻手還握着酒杯,另一隻手就覆上來扣住了我的後腦勺,牙齒緊緊咬住我的上脣。
猝不及防的疼痛讓我惱怒,但我不肯鬆口,執拗地瞪着他。
太近了,我們捱得那麼近,嘴脣咬在一起,酒精又讓頭腦不太清醒,磁場的改變幾乎就在一瞬間——
牙齒鬆開,舌尖探入。
我們吻在一起,意亂情迷。
酒是有毒的,愛也是。
我想讓他也喫點苦頭,卻不知愛恨癡纏,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婚禮的第二天,我們去看了一場電影。
4k 修復版《海上鋼琴師》,1900 停步在下船的階梯,面對陸地上的世界而猶豫時,高嘉譯握住了我的手。
當天晚上,我們睡了。
11
事情如果到此結束,就只是一場舊情人間的歡愉性事,可我們沒有就此終止。
第一次之後,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不論是餐廳、公園、影院還是海洋館、美術展、演唱會。
最後的最後,我們總是在酒店的牀上互相糾纏,彼此依偎着在第二天的日光中醒來。
這讓我有一種放縱的快感。
那種感覺很美妙,他的手撫摸過我的肌膚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張被揉皺又鋪平的紙。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他忽然說他要回香港了。
還是在酒店的牀上,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我撥開了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臂。
「回唄,腳長在你身上,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黑暗中傳來他的低笑聲。
「你不準備挽留我嗎?」
我也笑了:「高嘉譯,這樣沒意思。」
「那怎麼纔有意思?」他靠近我,說話間的氣息噴在我的後脖頸,癢癢地。
我坐起來,撿起扔在牀頭的襯衣套在身上,又俯身去撈地上的牛仔褲。
「唉唉,幹嗎?」
他從牀上起來,抓住了我的褲子。
我拽了下,將牛仔褲搶過來,雙腿伸進去站起來兜好,一邊係扣子一邊回答:「回家。」
「生氣了?」
他探過手想拉我的衣襬,我閃身後退讓他撲了空。
「沒有。我只是不想跟你玩了。」
襯衣的扣子隨手又繫了兩顆,我拿過手機準備叫車。
「綺綺,我們在一起這段時間,你不開心嗎?」
我頓住,抬頭看着高嘉譯朦朧的輪廓,沒有回答。
我想我還是喜歡他的,十幾歲的時候我就喜歡這一款,二十幾歲了我還是死性不改。
可是人不應該在同一個地方絆倒兩次。
他走過來將我環抱在懷中,在我頭頂說話:
「我也很開心,和你在一起時間過得好快……我不想這樣結束,我捨不得你。」
捨不得,我。
如石子投入湖面,先是甜蜜輕輕一擊,而後泛起懊惱的漣漪,我猛地推開了他。
「少來這套。」
太不公平了。
他不過是說幾句好話,我就不由自主被他牽着鼻子走了。
「綺綺。」他拉住了我的手,「我們在一起吧。」
我仰起頭,堅定地,甚至帶了點惡狠狠地說道:「我不會跟你去香港的。」
別想擺佈我。我心裏這樣想。
「那就不去吧。」
他的回應出乎意料,握着我的手將我帶回牀邊:
「高中的時候不懂事,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冷着臉不說話,本能的喜歡和過往受傷的戒備在心裏交戰,鬥得不可開交。
但他湊過來,親了我。
「綺綺,我真的喜歡你。我們從小就認識,彼此知根知底,高中也談過,現在又遇上,命中註定,我們該在一起。」
月光映在他臉上,他的表情誠懇又溫柔。
「沒有人比我更適合你。」
細密的吻落下來,而我沒有拒絕。
穿好的衣服慢慢褪下,他溫暖而乾燥的手掌輕柔地在我身上游移。
躺倒在牀上的那一刻,我認輸了。
12
和高嘉譯重新談戀愛,我內心得到了一種怪異的滿足,也許是因爲彌補了高中時的遺憾。
我們頻繁地發消息,每天發生的任何一件小事都迫不及待告訴對方,會經常說好想你,因爲不能時常見到而感覺失落。
熱戀期的人總是想黏在一起,我動過去找他的念頭,但沒想到的是,他先行動了。
在我們異地戀的第三個月,恰逢年關時,他一聲不響地辭職了。
「你不想去香港,那我就回來找你嘍。」
人來人往的車站,他一見面就抱住我,「以後,你去哪我就去哪。」
「嘖,沒想到你還是個戀愛腦。」
我嘴上故作嫌棄,環抱着他的手卻沒有鬆開,心裏其實有被感動到。
「真傷人啊你。」高嘉譯笑着捂住胸口,裝作心碎的模樣,「我回來找你,你竟然這麼說我。」
「哈哈,那我補償你一下。」
「怎麼補償?」
我低下頭,親了親他放在胸口的手背:「魔法少女的吻,治癒你的心靈創傷。」
「哈哈哈還挺會糊弄人。」
高嘉譯用手托起我的臉,在我嘴巴上親了親,「魔法少女能不能再幫我實現一個願望?」
「說來聽聽。」
「一起去看雪山吧。」
「好呀。」
那是我和高嘉譯第一次一起出去玩,目的地遠在幾千公里以外。
旅途很長,幾乎一天一夜,先是坐飛機隨後又轉火車。
在候車廳等了很久,上火車時已經是晚上。
找到位置放好了行李後,我靠在枕頭上玩手機,高嘉譯坐在旁邊,拍了拍我的腿。
「綺綺,起來,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刷着手機,頭也不抬:「火車上能有什麼好地方?」
他伸手搶走了我的手機,又抓過我的腳踝將拖鞋套了上去。
「走了。」
我跟着他穿過半節車廂,推開了前一節車廂的門。
藍底白花的民族風地毯從這頭延伸到那頭,車廂的牆壁和桌子都是紅棕木的顏色,兩側擺着沙發,中間位置有個賣飲品的小吧檯。
這邊門口放了一架鋼琴,那邊是 KTV 一樣的電子屏,放着陳奕迅的《富士山下》,歌聲在整個車廂裏迴盪。
「哇,火車裏居然還有這種配置。」我驚訝道。
高嘉譯曲起指節敲了敲我的頭,拉着我坐到了空的沙發上:「給你發的攻略是一點兒不看啊。」
「不是,你發得太多了,我就只看了前兩個就不想看了……」
我好奇地四處打量,探頭往前看,「哎,那個人在幹嗎?點歌嗎?」
「嗯。」
「他拿話筒了,要唱什麼?我看不太清……」
高嘉譯摟住我,將我往外探的身子撈回來靠在沙發上:「聽聽就知道了。」
前奏過後,那人開口,音色清朗,是薛之謙的情歌,我一時想不起名字。
「唱得還怪好哩。」
我又探頭出去,高嘉譯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不許看。」
「怎麼,你喫醋?」我笑嘻嘻地扭頭看高嘉譯的表情,他眯起眼睛,危險地看着我。
「你大一的時候學校辦音樂節,你看見一個樂隊打鼓的哥哥很帥,一個星期後他成了你男朋友;大二社團活動,你盯上了網球社發傳單的學弟,然後你要了人家微信……」
猛然聽見自己的黑歷史,我變了臉色,撲上去捂他的嘴不想他再說下去。
「你都是從哪知道這些的?你好變態!」
「我不變態,這些都是你微博發的。」高嘉譯掰開我的手,認真解釋道。
「你是怎麼知道我微博的?」
「我們有共同好友,他們點贊過你。」
大學時做的事後來都覺得傻兮兮的,被高嘉譯知道了還當面說出來簡直像在公開處刑。我低着頭覺得非常丟臉,高嘉譯還補上了最後一刀:
「我從頭翻到了尾,還看見了你最開始發的那些含沙射影罵我的話。」
「你閉嘴!」
我羞恥得無以復加,再次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乾巴巴地威脅道,「不許提從前的事,你再說我就不理你了。」
高嘉譯點點頭,示意我放開。
「以前的事可以不提,我只是想說……你很容易看上別人,我得防着點。」
「啊啊啊……」
看着我惱羞成怒的樣子,高嘉譯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還笑!」我捶了他兩下,他擺手告饒:「好好好,我不笑了,怎麼這麼可愛。」
他勾着我的脖子,在我額頭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
「我後面都不怎麼玩微博了……服了,想不起密碼了,應該早點把以前發的東西刪乾淨的!」
我拿着手機懊惱地喃喃自語,絲毫沒有察覺到那人的歌已經唱完了。
高嘉譯又哄了我一會兒,車廂裏的人越來越少,漸漸只剩下零星幾個充着電默不作聲玩手機的人。
我靠在高嘉譯的肩上,有點兒困了。
「我們回去睡覺吧。」
他拉着我的手起身,快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住了。
「等一下。」
他鬆開我,走向那架鋼琴。
指尖在黑白琴鍵上靈活跳躍,輕柔的旋律如河水般溫柔流淌。
火車前行轟隆隆的雜聲和電子屏上放的粵語歌通通遠去,我耳邊只聽見鋼琴音鍵敲出的音符。
高嘉譯抬頭朝我笑了笑:「綺綺,聽過這首曲子嗎?」
聽過的。
這是,《夢中的婚禮》。
13
我嫁給他,是從那時就有預兆的事情。
那次旅行,很冷,很美,也很開心。
越野車在寬闊的大道行駛,風雪從路面席捲而過像流動的河。
我們在比人還高的雪堆裏打雪仗,爬上觀景臺看山下星羅棋佈的小木屋。
在雪地裏,我把他推倒,乾淨平整的雪面上印出了一個他的人形輪廓。他掙扎着起不來,我伸手拉他,被他一把拽倒,我們在雪地裏滾作一團,哈哈大笑。
我從沒見過那麼厚的雪,把房子,圍欄,路標,所有的人類建造的東西都能埋進雪裏。
雪蓋住了一切,天地格外寬廣,一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連綿的山,起伏的平原,全都沒有盡頭。
當我和高嘉譯站在山崖邊望着遠處的時候,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在大自然面前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人類的渺小。
我感到有點兒孤獨,扭頭去看高嘉譯,卻撞見了他滿懷心事的眼睛。
他那時在想什麼呢?我不知道。當他回過神與我對視,眼神已經恢復平和。
他衝我笑了笑,然後過來抱住了我。
我們抱了很久,在冰天雪地裏,我的腳趾在厚厚的雪地靴裏失去了知覺。
「我們走吧。」我拍拍他的後背。
「再抱一會兒,抱一會兒。」
他無比眷戀地抱着我,像快凍死的人乞求溫暖。
「綺綺,我愛你。」
「嗯,我知道。」
……
後來的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戀愛、同居、見父母、訂婚。
旅行結束後,我們一起去了 S 市,各自找到了新工作,開始了同居生活。
過了大半年,家裏開始催婚,雙方父母見了個面,就把事情訂下了。
就像高嘉譯說的——我們從小就認識,知根知底;高中也談過,彼此是年少懵懂時就喜歡的類型,再沒有比我們更合適的人。
我們一起計劃婚禮,挑選戒指,拍婚紗照,做喜帖……
我滿心歡喜地要成爲高嘉譯的新娘,卻在訂婚宴的前一天,永遠地幻滅了。
14
那天,我和高嘉譯一起回他從前的家裏拿東西。
房子太久沒住人,傢俱被布蓋起來,到處都是灰塵。
我跟着高嘉譯上樓,進了他的房間,看他在那裏翻翻找找。
「我還以爲你們家把這房子賣了呢。」我開了窗,想給屋子通通風。
「想賣的,沒賣出去。」高嘉譯掀開了牀上的防塵布,伸手拍了拍,「過來坐。」
「噢。」我笑嘻嘻地過去,手搭着他肩膀坐在了他大腿上。
他的手自然地摟住我的腰:「現在用不着賣了,這房子正好和你家對門,以後咱們倆回來了可以在這住。」
「爲什麼不能回我家住?」我兩隻手環住他的脖子,湊近了問。
「當然也可以回你家住啊,但是住在這邊更方便些。」他笑起來,貼了貼我的臉。
我仰起頭,在他的嘴脣邊輕蹭:「方便什麼?」
他咬住了我的嘴巴:「……喫掉你。」
我閉上了眼睛,他的脣舌撬開我的牙關,我們像兩條幹涸的魚一樣吻在一起。
他的手鑽進我的衣襬,從我的腰慢慢往上移,撫摸着背脊。
我解開了他襯衣的紐扣,一顆,兩顆,三顆……
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響動,聲音很大,我們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動作。
他朝窗外望了望,迷離的眼神恢復了清醒,拍拍我的屁股示意我起來:「我出去看看。」
我哀怨地看着他,伸手拽了拽自己的衣服,不情不願地站起身。
「可能是院子裏水管出問題了。」他安撫似的在我脣上碰了一下,笑着摸了摸我的頭,「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出去了,剩我百無聊賴地在他房間裏四處亂看。
書架上排列着各式各樣的書,我從上到下掃了幾眼,在第三層隨意抽出了一本。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扭頭,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高嘉睿。
15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高嘉睿。
這麼長時間以來,因爲討厭他這個人,我從沒問過他的事。
因此我根本不知道,爲什麼從前活力滿滿的高嘉睿,會變成我面前這副瘦骨嶙峋、眼神空洞的模樣。
「李綺。」
他叫了我的名字,甚至還衝我淡淡地笑了笑。
「怎麼這副表情?不認識我了嗎?」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時無法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走過來,我手裏一輕,那本書到了他手上。
「《審判》。」
讀出封面上的書名,他微笑的弧度僵在嘴角,眼神似乎黯淡了下來。
「……這本小說,我哥高中的時候最喜歡了。」
他喃喃說着,慢慢翻開了書,一頁,一頁,翻到某一頁,他的手指忽然停下來,撫摸書上的插圖:
「這個女孩,很像你。
「……很像你……」
他的語氣輕飄飄地,像夢中的囈語。
風從張開的窗子吹進來,吹動書頁嘩嘩作響。
我望着他,思忖着該說些什麼。發生了什麼?他怎麼變成了這樣?
「你……」
話還沒說出口,幾頁紙在翻動中從書頁滑出,落在地板上。
我注視着它們,忽然失去了語言。
大大小小的素描畫像,主角全是同一個人——我。
「這……誰畫的?」
我蹲下身,撿起散落的畫。
一張,我穿着校服在操場跑步;
一張,我坐在門口臺階上摸流浪貓;
一張,我在小賣鋪旁的柳樹下喫雪糕……
一張又一張,我從不知道有人這樣默默看着我,畫下我。
「是我。」
我詫異地抬頭,看見高嘉睿平靜的臉,他的眼神直直望向了門口。
「哥,好久不見。」
16
回憶起那天,我依然覺得很不真實。
灰撲撲的房子裏,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能看見空氣中浮動的塵埃。
桌子是暖黃色的,地板是暖黃色的,在這個暖色系的場景裏,卻充斥着冷酷又殘忍的事情。
我還沒來得及問高嘉睿爲什麼畫我,就被他攥着手腕拉了起來。
他的手勁很大,我忍不住皺了眉。
「小睿?」高嘉譯似乎也很驚訝高嘉睿的出現。
「你怎麼……變成了這樣?」
他朝前走了幾步,高嘉睿忽然將我拽進了懷裏。
一隻手捂住了我的嘴,有個冰冰涼涼的東西貼在了我的脖子上。
「哥,站在那,別過來。」他語氣平平,手中的刀卻實實在在地表達了威脅。
「好,你別碰她,我不過去。」
高嘉譯被他突然亮出的刀嚇了一跳,站在了原地。
「這幾年你在哪?我一直在找你……」
「你們要結婚了。」
高嘉睿沒頭沒尾地說了這一句。
「哥,你要結婚了,但是你沒告訴我。」
「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我?」
「小睿……你聽我解釋……」
「呵。」高嘉睿嗤笑一聲,「解釋什麼?解釋你是個正常人?解釋娶妻生子對你來說是多普通的一件事?
「哥,十六歲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了,我們都不是所謂的『正常人』。
「你一直努力裝作正常,不累嗎?」
「不是的,小睿。」高嘉譯目光緊張地盯着我脖子上的利刃。
「這和正常不正常沒關係。我真的喜歡李綺,你別傷害她。」
「真的喜歡她……」高嘉睿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在我耳邊笑出聲來,我清晰地感覺到脖子上刀的輕顫,但我沒有害怕。
「那我呢?我算什麼?」
「小睿,我們是兄弟。」
「那又怎麼樣?!」高嘉睿陡然憤怒起來,「你也和爸媽一樣,覺得我有病是嗎?
「三年前那個晚上,你明明……」
「別說了!」高嘉譯突然出聲,打斷了高嘉睿的話,「小睿,對不起,我沒辦法。」
「沒辦法……」高嘉睿苦笑了一聲,刀又往裏逼近了一分,我的脖子上傳來隱隱的刺痛。
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沒覺得高嘉睿真的會對我動手,但高嘉譯慌了。
「小睿,別。」高嘉譯看着刀子劃出淺淺的血痕,聲音變成哀求。
「別這樣,小睿,別逼我了。爸媽逼我,你也要逼我嗎?
「你被送走之後,我到處找你……我找不到你,沒人告訴我你去了哪兒……
「我和爸在家裏吵得雞飛狗跳,媽死死地拽着我哭,他們要我回學校去,要我當一切沒發生過……怎麼能當沒發生過呢?我想過別的可能的,但媽站在了陽臺邊兒上……
「我怎麼辦?小睿,我能怎麼辦?我難道眼睜睜看着她跳下去嗎?
「小睿,我動過心的,但那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能是。
「放過李綺,也放過我吧。
「求你……求你……」
高嘉譯的臉上落下兩行淚水,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
我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冒出來。我好像聽懂了他們謎語一般的話,又好像沒有明白。
「哥,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高嘉睿癡癡笑了,又慢慢變成低聲地哽咽。
「不,我不放過你。」
刀刺進了我的動脈,血流如注。
17
噴灑的血珠四處濺落,一道奇異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我感覺不到疼痛,整個人輕飄飄地,落在雪白的草地裏。
這是哪裏?我死了嗎?這是天國嗎?
我迷茫地眨動眼睛,坐起來,看到旁邊一頭銀髮的男人。
「你是誰?」
他轉過臉來朝我微笑:「綺綺,你醒了。」
那是高嘉譯的臉,但是和我認識的高嘉譯卻很不同——更成熟,更溫和,更少憂鬱。
「綺綺,我是高嘉譯。但不是你認識的那個。」
「什麼意思?」
「要想說清楚,大概需要講四千萬年的人類進化史,從人工智能到上載智能……」
「我聽不懂。」在他說出更多令人費解的話之前,我及時打斷了他。
「好吧。」他好脾氣地笑了笑,耐心說道,「簡單來說,我創造了你的世界。」
「你是想說,你是造物主?」
「可以這麼理解。」
「原來造物主不是女媧也不是上帝,是你哦。」
他解釋道:「綺綺,我有我的宇宙,你也有你的,只不過你所存在的這個宇宙,是我創造出來的。我創造這個宇宙的原因,是因爲我那個宇宙的你,已經消亡了。」
「……我是不是被高嘉睿捅到了哪根重要神經,所以現在腦子不正常開始幻想出你在這跟我說些有的沒的?」
「哈哈哈。」他爽朗大笑起來,伸手抱住了我,「綺綺,你還是這麼可愛。」
我茫然地被他圈在懷裏,聽見他的語氣驀然沉寂下來。
「對不起,綺綺。
「我原本已經要失去信心了。幾十億個模擬宇宙,隨機變量,漫長演化,只有這一次,接近於我們最初的故事。我以爲會成功的,但你還是死了。
「讓你牽扯進我和小睿之間,並且因此喪命,我很抱歉。你是無辜的,你理應好好活下來。」
他鬆開了我,鄭重其事地說道。
「現在,我會送你到另一個宇宙中,回到你的十三歲,改變你二十三歲死亡的結局。
「你要活下去。
「宇宙的變量是《審判》,而你就是《審判》的作者。
「希望你能完成你親手寫下的結局。」
18
「綺綺,快起牀,要遲到了!」
媽媽催促着搖了搖我的胳膊,我矇矓地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天花板,白色的衣櫃、書桌,桌上堆疊的試卷,夢裏那人說的話猶在耳畔,但我已經想不起他的臉。
好奇怪的夢。我小聲嘟囔了句,磨磨蹭蹭地穿起了衣服。
走出家門的時候,高嘉譯已經推着自行車在門口等我了。我匆匆坐上後座,將一瓶牛奶塞到他書包的側兜。
「哥哥,快走吧,我起遲了,對不起!」
「沒事,來得及。」他的聲音從前面飄過來,恍惚間我又想起了那個夢。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夢到了什麼,只隱約想起一片雪白,而我要救自己。
怎麼救?爲什麼救?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毫無邏輯的零星畫面在我腦海中沉浮,我想破了頭也串不起來具體情節。
「到了。」
高嘉譯在校門口停了車,我從後座下來,跟他一起走進學校。
「我去放車,你快去教室吧。放學了在校門口碰面。」
「好,那我走了,小譯哥哥再見。」
我揮了揮手,小跑着往教學樓的方向去了。
上課,學習,和同學聊天,我很快忘記了夢的事情。
放學的時候,我高高興興地坐在高嘉譯的後座回家,到了家門口,我跟他道謝,正要進家門,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到對面二樓的窗戶裏,高嘉睿陰鷙地盯着我。
【你要活下去。】我突然想起這句話來。
19
往後的幾天,高嘉譯的車子壞了,我們不得不每天提前十五分鐘從家裏出發步行去學校。
經過早餐店或者便利店的時候,高嘉譯總會用他的零花錢給我買喫的,有時候是熱乎乎的肉包子,有時候是豆沙餡餅,有時候是巧克力餅乾。
高嘉譯是個挺不錯的哥哥,我們年齡其實差得沒幾個月,但他就是很照顧我,和討厭鬼高嘉睿完全不同。
週五放學回家,我爸媽都加班還沒回來,高嘉譯就主動叫我去他家寫作業。
剛邁進客廳的門,我就聽見了樓上高嘉睿的哭叫,以及高叔叔氣急敗壞的辱罵聲。
「……一點兒也不會做?我講了三遍了還聽不懂?你哥哥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根本就不用人講……你是不是根本就沒認真聽!把嘴閉上,不許哭!」
隱隱響起幾下拍打聲,高嘉睿的哭聲消失了。
高嘉譯沉默了一瞬,把我拉進了一樓的書房,關上了門。
「在這寫作業吧。」
我開始安靜地做作業,高嘉譯也沒有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書房的門打開了,高叔叔探進身子說道:「小譯,我出去接你媽媽一趟,你們三個在家好好看家。」
高叔叔走了,沒幾分鐘高嘉睿也拿着習題冊從樓上跑下來。
「哥哥,我不會做。」他站在書房門口,眼睛紅通通的,臉頰上有不正常的緋色,大概因爲哭過,聲音也是啞啞的,看起來像可憐兮兮的小狗。
「來,我看看。」高嘉譯伸了伸手,高嘉睿就顛顛地跑過來,委屈巴巴地湊到高嘉譯身邊,遞過習題冊。
發覺我在看他,他的眼神瞬間惡狠狠地:「看我幹什麼。」
「小睿,不能這樣跟綺綺姐姐說話。」
高嘉譯看着他,他又變成那副可憐的樣子:「我知道了。」
我忽然發覺,高嘉睿在高嘉譯面前格外不同。
20
有些念頭好像一旦冒出來就會瘋狂生長。
高嘉譯的車子修好了沒幾天,我在二樓陽臺幫媽媽晾衣服,瞥見對面院子裏高嘉睿鬼鬼祟祟地蹲在自行車旁。
下午要走的時候,自行車的車胎突然漏氣了,我倆不得不打車去了學校。
路上我問高嘉譯,會不會是高嘉睿的惡作劇,高嘉譯篤定地說:「小睿有點調皮,但他不會幹這種事的。」
我沒再說話,想起八歲時臥室窗口的死老鼠,心裏有點鬱悶。
更讓我鬱悶的是,因爲總是遲到,我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批評了一頓。晚上回家之後我忍不住跟媽媽哭訴,媽媽安慰了我好一陣子,最後答應了以後接送我,不會再讓我遲到。
我不再跟高嘉譯一起上學了,但偶爾還是會去他家寫作業。
升初二之後,高嘉睿也上了初中,加入了寫作業的隊伍,我不喜歡跟他待在一塊,漸漸也就不去了。
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也認識到男女有別,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地湊在一起玩。
我和高嘉譯不知不覺就疏遠了許多,對他的稱呼也從哥哥變成了直呼其名。
但高嘉睿似乎沒怎麼長大,依舊喜歡跟在高嘉譯屁股後面哥哥長哥哥短,也依舊喜歡在我面前展露他混世魔王的本性。
很快地,我們迎來了升學考。
我小時候的成績是不錯的,初中就稍稍下滑,直到初三時,已經滑到讓父母擔憂我升不了高中的地步。
我不算很差,只是偏科嚴重。即使報了那種尖子生去的數理化補習班,由於基礎不好,也收效甚微。
而高嘉譯一直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
某天我媽媽在和他媽媽聊天,擔憂地提及我的成績時,他媽媽很熱心地提出讓高嘉譯幫我補課。
於是,在初三最後的那段時間,我每週都會有一天和高嘉譯待在一起補習,有時在他家,有時在我家,但不論在哪,高嘉睿總是在旁邊。
有高嘉譯在的場合高嘉睿通常都很收斂,那段時間我們相處得意外和平,甚至他會把漫畫書借給我看,在我學累了的時候和我在院子裏打羽毛球。
我以爲他長大了,終於變好了些。
中考結束之後,我父母爲了感謝高嘉譯給我補課,特地請了他們一家去新開的餐廳喫飯。
那天我穿了帶蝴蝶結的白色裙子,下車時蝴蝶結不小心被拽開,高嘉譯走在我後面,我讓他幫忙繫了一下。
走進餐廳時,高嘉睿經過我身邊,低聲說了句:「自己沒手嗎?連兩根帶子都不會系。」
我有點生氣,對他好不容易有的那點好感瞬間煙消雲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高嘉睿永遠不會變好的,我就知道。
21
高中開學了。
我沒和以前的朋友分到一個班,也沒和高嘉譯分到一個班。
我的新班級裏沒有一個我以前認識的人,這讓我有點孤獨。
開學典禮上,我坐在觀衆席四處張望,統一的校服和禮堂觀衆席昏暗的燈光讓我看不到分在別班的朋友們都坐在哪裏。
但我很容易就看到了高嘉譯。
他站在聚光燈下,非常顯眼,也非常有名。
在開學第一天,他作爲新生代表演講,讓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錄取名單上的第一名,高嘉譯。
後來變成——年級第一,高嘉譯。
學生時代,成績就是評判一個人能力的唯一標準。
高嘉譯出色的成績爲他引來了許多關注,加上週正的外表,溫和內斂的脾氣,使他不僅擔了學霸的名頭,還成了許多人偷偷思慕的對象。
高二上半學期的某天,學委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神神祕祕地把我拉到了一邊。
「綺綺,聽說你和高二三班的高嘉譯是從小就認識的鄰居?」
「是吧。」
「你倆關係好嗎?」
「就那樣吧,小時候一起玩過,現在不怎麼來往。」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她掏出一個粉色的信封塞到我手裏。
學委性格活潑開朗,剛上高中的時候,體育課主動找我組過隊,後來我倆前後桌,她經常給我分零食,還借作業給我抄。
她人很好,所以我沒有拒絕。
這是我第一次幹這種事。
在家門口叫住高嘉譯的時候,我忽然沒來由地緊張。
我呼了口氣,從書包裏拿出信封,緊接着,高嘉睿從門裏出來了。
「你們在幹嗎?」
我趕緊就把信封往回塞,但高嘉睿的手更快。
「這什麼?還是粉的,情書?」
我伸手要去搶:「還給我!」
他小我們一歲,但長得很高,握着信封的胳膊伸直了,我跳起來都夠不到。
「你還給我!」
我扒拉着他的胳膊,愈發惱怒,一口咬在了他右手的小臂上。
「靠!李綺你屬狗的嗎!疼死了!」
他的左手放下來,我迅速地奪回了信封,頭也不回地進了家門。
該死的高嘉睿。
因爲他,信沒有送出去,但我依稀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22
第二天上午,高嘉譯來找我了。
他是年級裏的風雲人物,突然出現在我們班門口,吸引了許多八卦的目光。
我覺得不好意思,拉他去了樓梯間。
他從口袋掏出一盒包裝精美的糖果遞給我:
「綺綺,昨晚的事情我替小睿道歉,你找我,是想說什麼事?」
「也沒什麼事,就……別人託我給你東西。」
我拿出因爲爭搶已經有些皺皺巴巴的信,給了他。
他當着我的面撕開了信封,信的內容不長,他用了不到一分鐘就看完了。
「綺綺,告訴你的這位同學,我很榮幸能夠被她喜歡,但是對一個人的喜歡應該基於對他本人的瞭解,而不是傳說中的光環。我很樂意和她交朋友,但是喜歡的事,可以以後再說。」
「哇,你可真會說。」
我對他這樣的回應感到微微詫異,挑眉問道,
「是不是跟你表白的人太多,你不勝其煩然後從網上抄背了拒絕模板統一回復?」
高嘉譯笑了,伸手揉亂了我的頭髮。
「那你下次來跟我表白試試,看我有沒有用統一模板拒絕你。」
這是句玩笑話,但我突然可恥地臉紅了。
也許是因爲他笑的時候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看起來很迷人,也許是因爲他跟我說話的語氣還是和從前一樣親近,也許是因爲這個摸頭的舉動在我這個年紀稱得上曖昧。
總之,我對他的感覺一下子就變了。
「快上課了,我走啦。」
我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握着糖果盒匆匆跑回了教室。
在座位坐下,我的心還跳得很快。半透明的糖果盒在陽光照射下散發五彩斑斕的光芒,我渾然不覺自己臉上露出了怎樣愉悅的微笑。
命運的齒輪悄無聲息地開始轉動。
在同一天的晚上,高嘉睿在離家不遠的轉角處攔住了我。
「李綺,昨晚的信封……是你寫給我哥的情書嗎?」
他一臉嚴肅地質問我,我皺起眉頭剛想罵他,他頓了下又說,「能不能,別喜歡我哥?」
他像是在懇求。我不解,脫口而出:「爲什麼?」
「因爲……」他猶疑着,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好像……」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我專注地看着高嘉睿等待他即將說出口的答案。但他的眼神落在了我背後,臉色忽然變得僵硬。
「喜歡你。」
腳步聲戛然而止,來人停在原地,我也停在原地。
「你說什麼?」
23
我無法想象高嘉睿喜歡我。
針鋒相對這麼多年,我們之間從來都是相看兩相厭。
他沒道理喜歡我的,他爲什麼會喜歡我?第二天課間操結束之後,我去找他了。他一看到我就皺起了眉頭,好像很苦惱的樣子。
「我……」
「你什麼?你從小就愛跟我作對,捉弄我,欺負我,你討厭我,我也討厭你,一直都這樣,可昨晚,你突然說那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他垂下了頭,眼神猶豫。
我很少見到他這麼優柔寡斷的樣子,心裏的火噌噌噌地漲起來。
「這也是你的惡作劇是吧?你就是故意玩我吧?你是不是有什麼大病啊……」
「可能真的是。」他扭頭看向了對面的樓,眼底泛起一片深深的絕望,「李綺,你說得對,我可能真的是有病。」
我突然冷靜下來,彷彿潛入了冰山之下的深海,一種模糊的直覺縈繞在心頭。
從我十三歲那年起,從我注意到高嘉睿種種不同尋常的行爲起,一些無關緊要但我就是毫無道理地記住了的細節,在剎那間串聯在了一起。真相呼之欲出。
「你是不是……喜歡高嘉譯?」
高嘉睿猛地臉色唰白,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
我猜對了。
24
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高嘉睿爲什麼討厭我,自行車胎爲什麼總是漏氣,他爲什麼搶走送給高嘉譯的情書,爲什麼不希望我喜歡高嘉譯。
「我哥好像,有點喜歡你。」
在房間裏,高嘉睿從桌子下抽出他的素描本。
他成績不怎麼樣,但是繪畫天分出奇地高。
我坐在他的牀上翻着那畫本,大部分都是高嘉譯,從潦草的簡筆畫,到精緻的素描,夾雜着風景、動物、看不懂的抽象畫,翻到最後,變成了我。
「爲什麼還有我?」我指着畫冊上的臉問他。
他的水平挺不錯,把我畫得很美,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美。
「我在看他的時候,他在看你。」他苦笑了一下,坐在了我旁邊。
「他看你的時候很專注,這些畫,是他眼裏的你。喜歡一個人,總能看見她的美。」
「他居然……喜歡我嗎……」我看着畫上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看着你的背影出神,放學路上碰見你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好,很主動地跟你打招呼,總是裝點小零食送ṱũ₋給你。他大概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喜歡你,但我知道,這就是喜歡。」
「那你……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
「我也不知道。我哥從小就聽話、懂事、優秀,我成天跟屁蟲一樣圍着他轉,他也不衝我發火,爸媽生氣的時候還會護着我。大人都更喜歡我哥,我也喜歡我哥,他是對我最好的人。」
「也許這只是兄弟之間的親情呢?」
「不是的。小時候你每次叫他哥哥,纏着他給你搭積木的時候,我都氣得發瘋。看着他對你笑,餵你喫水果,輕聲細語跟你說話,我難受死了。他是我哥哥,他怎麼能對你那麼好?
「後來慢慢長大,你們疏遠了,即使他給你補課,你們也沒有很親近,那會兒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因爲只有我們倆依舊親近,而我也還沒意識到我這種念頭是多麼不同尋常。」
他撥弄着手指,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很快,他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看着你們倆站在一起談笑風生的時候,我覺得我自己就像一隻陰溝裏的老鼠。」
他仰躺下去,兩眼無神地望着天花板。
「李綺,我知道我這些心思很齷齪,但是拜託你,別告訴我哥,也別告訴任何人。」
十幾年來,我和高嘉睿爭鬥不休,彼此心平氣和談話的次數屈指可數,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聽他講出自己見不得人的祕密,並答應爲他保密。
我知道我必須爲他保密。在我們這樣小地方的學校裏,任何流言都會以瘟疫一般的速度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裏。
守口如瓶是不難的,但愛和嫉妒,卻從來都不好隱藏。
25
情書事件之後,學委對高嘉譯更加癡迷,三天兩頭找藉口往他們班跑。
可能是一個人有點不太好意思,漸漸她就會拉上我一起。
離元旦還有幾個月,學校慣例是每年舉辦元旦晚會,除高三外的各個年級出十個節目。
學委在跟高嘉譯商量合辦節目的事情,我安靜地站在一旁假裝也在聽,實際上我看着高嘉譯一本正經的臉,想的全是高嘉睿說的,他喜歡我。
談了好一會兒,學委說一起去喫晚飯吧。
高嘉譯似乎是看了我一眼,然後說還有試卷沒做完就不去了。
往食堂走的路上,學委悄悄問我:「你和高嘉譯吵架了嗎?」
「沒有啊。」
「那他爲什麼不跟我們去喫晚飯?」
「他不是說要做卷子嗎?」
「你傻啊,你沒發現他對你的態度不對勁嗎?」
「哪不對勁了,他不是一直那個樣。」
「不是。」學委言之鑿鑿地說道,「他以前對你很親和的,現在好像有點兒冷淡了。剛纔都沒有主動跟你說話。」
我仔細回想了高嘉譯的臉色,正如我從前感覺不出他喜歡我,我現在也感覺不出他冷落我。
在得知了高嘉睿的祕密之後,我的心裏一直亂亂的。本來簡單的關係好像變得很複雜,而我並不擅長應對複雜的事情。
「你想多了,可能他今天心情不好吧。」我隨口搪塞了幾句,和學委進了食堂。
一個星期後,合唱節目開始排練,在音樂教室站好隊之後,我才知道我居然是在 C 位,而且還要領唱。
「喂,你把我安排在這是不是有點不合適啊……」我拉着學委的袖子小聲地說道。
「合適啊,你在 KTV 裏不是唱得挺好的,正常發揮就行。」
「這和 KTV 能一樣嗎?」
我心虛得不得了,高嘉譯正好過來,輕聲說了句:「我們都相信你,自信點。」
他走到鋼琴旁邊坐下,開始翻看曲譜。
我忽然想起我們小時候一起學樂器,第一堂鋼琴體驗課上老師教我們彈小星星,我總是記不住,他就在旁邊一個一個指着幫我記,最後我順利彈下一遍,他笑着誇我說:「綺綺真聰明,一教就會。」
高嘉睿喜歡上他,雖然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小時候我也想過,如果他是我哥哥就好了。
排練的時間定在每週六的下午。
高一的舞蹈節目也在週六排,舞蹈教室和音樂教室在同層,我不出所料地碰見了高嘉睿。
他和高嘉譯一起從樓梯走上來,高嘉譯還沒開口,他就先跟我打招呼了。
「嗨,李綺,來這麼早啊。」
他的表情,語氣,動作都很正常,就像對普通朋友一樣,但就是太正常了,所以顯得很不正常,要知道我們倆是從來不會主動跟對方打招呼的。
我有點不適應,但很快也反應過來。
「嗯,學委讓我先來開門。」
高嘉譯的目光在我和高嘉睿之ṭù₁間轉了一圈,什麼都沒說進了教室。
26
我不曾察覺到的改變在不知不覺中逐漸明顯。
我和高嘉睿越和平,和高嘉譯就越疏遠。
即使在同一間教室裏排練,我們之間也很少有除了節目之外的交流。與之相反的是高嘉睿每次過來,休息時間或者結束排練來找高嘉譯時,都會順便和我閒聊。
甚至有幾次散場之後,高嘉譯和學委留在教室裏繼續商討一些細節性的問題,高嘉睿會跟他打聲招呼,然後跟我一起先回家。
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我和高嘉睿關係很好。
「你是不是喫錯藥了?」
回家路上我們慢悠悠走在林蔭小道,我沒忍住問了出來。
「什麼意思?」他挑眉看向我,手裏還提着我的帆布包。包裏只裝了幾本書和卷子,但也有點重,他自己說幫我提,我想着免費勞力不用白不用,就沒有拒絕。
「你不覺得你很反常嗎?」我咬着校門口剛買的雞蛋灌餅,含糊不清地說道。
「喫進去了再說話,噁心巴拉的。」他一邊笑,一邊嫌棄地遞給我一張紙巾。
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把嘴裏的東西嚥了下去。
「我說,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他笑得更歡了:「李綺,給你提點東西,買個雞蛋灌餅就叫獻殷勤了?你有沒有點格局?」
「別人幹這些事,叫朋友間的幫助,你幹這些事,就叫圖謀不軌。」
「喲,語文學得怪好嘞,一口一個成語,怎麼不往數學上多用點功。」
「你別犯賤哦。」
「好好好,我不說了。綺姐最厲害。」
他笑嘻嘻地躲遠了點,我卻沒打算結束話題。
「你到底安的什麼心,老實交代。」
「我能安什麼心。」他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樣子,稍稍認真了些,「我們之間,不是本來就應該這個樣子嗎?」
陽光細細碎碎,透過交錯樹枝灑落在他的身上,他轉過身來對我笑,在我面前展現出他陽光的那一面。
「李綺,從前那些事,對不起。」
27
排練了那麼久,終於到了演出的時刻。
儘管練習了無數次,但當我站在後臺,從側面扒拉着厚厚的幕布往臺下偷看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緊張了。
我回到等候室來來回回地徘徊,學委遞過來水,我也沒有心思喝一口。
「綺綺,別轉了,坐下來歇會兒。」她把我拉到椅子上,理了理我白色連衣裙上的衣領,勸慰道,「彩排的時候你表現得很好,一會兒只要當平時一樣唱就行了。」
我點點頭,又深呼吸了幾口氣。
喇叭裏傳來了主持人的報幕聲,我們開始進場,走過層疊的幕布,我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湊近我,低聲說:「李綺,加油。」
「下一個節目是由高二三班和高二六班攜手爲大家帶來的合唱:《鳳凰花開的路口》,掌聲有請。」
幕布拉開,一束燈光驟然亮起,投向左側鋼琴所在的位置。高嘉譯身穿白色襯衣,坐姿筆直,手指起落在琴鍵上輕巧躍動,悠揚的曲調在寂靜的禮堂迴響。
二十秒的前奏,下個瞬間燈光打亮了整個舞臺。
「又到鳳凰花朵開放的時候,想起某個好久不見老朋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盪漾開來,急促的心跳慢慢平靜。
觀衆席無數人的目光注視着我,而我忘記了他們,只是把歌唱下去。
一曲畢,演出結束。
我腳步輕快地回到後臺,高嘉睿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跑出來,把一個毛茸茸的東ŧų₅西塞進了我的手心。
「這個給你,你唱得很好,一會兒記得看我的表演,大概在兩個節目以後,我在第一排從左數的第二個。」
他穿了一身黑色帶鉚釘的演出服,看起來又酷又帥氣,甚至有點兒像年輕時候的郭富城。
我心情很好,看他也順眼了許多,輕輕點了點頭。
「好。」
聽見我的肯定答覆,他笑起來,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平添幾分可愛。
「高嘉睿!老師叫集合了,快來!」
另一邊一個同樣黑衣服的男生急匆匆地叫他,他揮了揮手跑走了。
我捏了捏手中的兔子掛件,正準備往前走,高嘉譯從我身邊走過,徑自出了後門。
他在舞臺上彈鋼琴的樣子就像是萬衆矚目的優雅王子,但此刻走出門的背影,卻看起來有些落寞。
「綺綺,總算找到你了,我們快回觀衆席吧,下一個節目是二班的小品,他們說可好笑了。」
學委挽住了我的胳膊,我的注意力即刻轉到了別處,興致勃勃地回了觀衆席。
小品,古箏獨奏……兩個節目以後,果然到了高嘉睿的節目。
「請欣賞高一四班的街舞表演《What Makes You Beautiful》。」
八九個黑衣服的男孩子上場,看似隨意地站了一排,他們腳步慵懶地踩着節拍,身體隨着節奏整齊擺動。
我在一排人當中費力找着高嘉睿,說什麼第一排第二個,這攏共也就一排。
正暗自腹誹,忽然燈光明暗一閃,副歌響起,隊形瞬間變換,我一下子看到了高嘉睿。
他臉上掛着張揚的笑容,動作很大,四肢開合,狂放不羈的慵懶之中帶着力量感極強的凌厲,舞臺下爆發出一陣尖叫聲,他閃耀如明星。
從這一刻起,我原諒了高嘉睿。
不是因爲他帥得像郭富城,而是我突然意識到,他是有自己的光芒的,只是一直被掩蓋在高嘉譯之下。
高嘉譯是標準化模板一般的榜樣小孩,旁人尚且會因爲這個「別人家的孩子」被處處斥責,何況是和他生在同一家庭裏的高嘉睿。
高嘉睿其實不差的,他會畫畫,會跳舞,除了以前對我很不好,大部分時候都陽光開朗,如果在我家,他也是會讓爸爸媽媽驕傲的孩子,但在他們家,只有高嘉譯,纔是父母的驕傲。
28
伴隨着我和高嘉睿友情的升溫,我和高嘉譯之間降到了冰點。
連學委都明顯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同,不再叫我一起去高二三班。
我不清楚高嘉譯爲什麼這樣,但我從來就不是個熱情主動的人,他不怎麼理我我就也不怎麼理他。
寒假之後的新學期,高嘉睿頻繁地來找我,我漸漸地也習慣了他總是出現在我們班附近。
他找我其實也沒什麼事情。他的祕密只有我知道,有時候心情鬱悶,他就倚在欄杆邊和我閒聊,說一些自我厭棄的話,被我不冷不熱地罵幾句。
大多數時候,他還是嬉皮笑臉地和我互嗆,像從前那樣吵吵鬧鬧。
後來到了期中,測驗越來越多,學習壓力也慢慢變大。
我沒了玩鬧的心思,高嘉睿也就安靜地跟我待一會兒,有話就說幾句,沒話就分着喫一喫零食,然後各回各的地方。
我以爲日子就會這樣平滑地進入高三,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期末前最後一次月考的成績出來那天,我被叫去了辦公室。
「李綺,我之前一直沒有說你,但你真是太不像話了。」班主任把數學卷子拍到了我面前,鮮紅的六十八分格外刺眼。
「馬上要升高三了,更應該緊張起來,打好基礎,可你天天在幹什麼?小小年紀就早戀,和高一的同學混在一起……考這麼點分,對得起你父母嗎?明天叫你家長過來,我和他們好好聊聊……」
班主任聲色俱厲地訓斥着我。
整整半個小時,我一句話都沒有說,生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哭出來。
我做什麼了?我只是和高嘉睿在課間說話聊天就是早戀嗎?我學不好數學就因爲跟高嘉睿說話聊天了?
蒙受不白之冤的委屈淹沒了我,蓋過了成績帶來的打擊。
數學卷子在我手裏幾乎被捏成團,從辦公室出去的時候我走得太急以至於差點撞到別人,但我沒有抬頭,甚至沒有說對不起,就腳步匆忙地跑了出去。
我不算是乖巧的孩子,但也幾乎沒有頂撞過大人,憤怒的爭辯在心底咆哮,卻習慣性地無法宣之於口。
回到教室,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同學還在邊聊天邊磨磨蹭蹭收拾書包,高嘉睿坐在我的位置上。
「你同桌說你去老師辦公室了讓我進來等你……你怎麼了?」
他一問,我的眼淚奔湧而出。
「你怎麼了?別哭啊。」
我趴在課桌上,臉埋進臂彎裏,哭得泣不成聲。
「啊,是沒考好嗎?只是測驗而已,下次努力就好了。」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大雨傾盆而下,我的心彷彿也被淋得溼透。
「高嘉睿……」
「嗯?我在這,你說ţṻ⁷。」
「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哽咽着說完這句話。
他靜默了一瞬,然後回答道:「好。」
「下雨了,今天我們一起回家。以後,我都不來找你了。」
29
高嘉睿沒有再來找過我。
媽媽去過學校和班主任談了話,回來之後什麼都沒說。
那天中午,她做了我最愛喫的紅燒茄子,一邊唸叨着多喫點,一邊往我碗裏夾菜,態度一如往常,沒有嚴厲斥責,沒有侮辱謾罵。
我喫過飯回到房間裏午睡,閉着眼睛慢慢哭了。我很慶幸媽媽什麼都沒說,如果她也來指責我,我會想要從樓上跳下去。
可是她沒有,幸好她沒有。
這件事過去之後,我生活的重心回到了學習上。
沒有高嘉睿,我的數學成績也依舊很爛。
好像你越討厭一樣東西就會做得越糟,做無數次心理建設去重拾信心,然後在考試裏再次潰不成軍,一次又一次,循環往復。
我實在是很痛苦,最後,選擇了轉戰藝考。換了種不那麼討厭的苦來喫,我心裏輕鬆了不少。
高嘉睿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我。
藝考前夕,他給我打了一通電話,說「考試加油」,他的聲音聽起來挺愉快,我笑着回了句:「借你吉言,考完請你喫飯。」
這頓飯最後也沒有喫成,藝考完回到學校以後,我忙着補習落下的大半學期的課業,連睡覺的時間都少了很多。
一直到高考結束,我們都沒有再見過面。
十八歲的夏天漫長得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查分、報志願、錄取公佈,有人高興,有人落榜,有人復讀,生活還是一樣繼續。
我被 S 市的一所大學錄取,在八月底拖着行李箱離開家鄉去了夢想中的新城市。
新生活就此開始,我很快地適應了新環境,迫不及待地談了兩場戀愛又迅速分手。
我十九歲了,還是不太清楚喜歡、愛,這些東西是什麼。偶爾會想起十六歲的那個上午,高嘉譯送給我一盒糖果,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是我最接近喜歡的心情。
我們住得那麼近,但畢業後從沒聯繫。
大二時國慶節放假回家,他們家已經搬走了。
「媽媽,高叔叔他們家爲什麼突然搬走了?」
我坐在餐桌上削着土豆,隨口問道。
「好像是你高叔叔工作調動,正好他們家在市裏也有套房子,就搬過去了。」
「哦,這樣啊。那高嘉睿高考考了什麼學校,怎麼都沒聽有人說?」
「這我也不知道,我前幾個月老加班,他們也忙着搬家,就沒怎麼聊天。不過小譯成績那麼好,小睿肯定比不上,所以他爸媽估計也不怎麼想說……」
夜裏我躺在牀上玩手機,風從窗戶縫鑽進來泛起絲絲涼意,我掀開被子起來打算關緊窗戶。臥室的窗戶正對着街道,一眼就能看見對面那扇緊閉的大門。
整幢屋子黑漆漆的,在月光下靜謐佇立。
我想起最後同行的雨夜,高嘉睿撐着傘和我一起走回來,昏黃的路燈照在我們身上,我的鞋襪被路面的積水浸溼了些,溼答答黏在腳上很不舒服。
我沮喪地低着頭默不作聲往前走,而他安靜地跟隨我的腳步,把傘傾向我所在的這邊。
那是個很糟糕的晚上,但我好歹不是獨自淋雨回家。
在牀上又躺下,我沒了玩手機的興致,心裏忽然就很想跟高嘉睿說話,問問他考了什麼學校,過得好不好。
我起身翻遍書桌的幾個抽屜,在底層的最裏面找到了曾經的舊手機。
好久沒用,它的電量早已耗盡,插上充電器充了半個小時之後,我摁着開機鍵忐忑地看着屏幕。
它亮起來了。我點開以前的聊天軟件,輸入賬號密碼,正在登錄,登錄成功。
聊天框的最頂端,顯示高嘉睿的一條未讀消息。
時間是九月十一日,內容只有短短兩個字——救命。
30
國慶之後我回了學校,順便帶上了那部舊手機。
我回了高嘉睿的消息,但他一直沒有回覆我,打電話也不接,我猜想他也許上大學後換了號碼,註冊了新賬號或者用了別的聊天軟件。
又過了幾天,我躺在宿舍牀上刷微博,腦子裏忽然覺得不對勁。
他九月份還在用的賬號,沒道理十月份就完全不用了,剛上大學對新環境還不熟悉,和以前的朋友頻繁聯繫才更合理,怎麼會這麼久都不上線。
想到這,我翻閱通訊錄,撥出去一個號碼。
「嘟嘟嘟……喂?高嘉譯嗎?我是李綺。」
「李綺?突然給我打電話,是有什麼事嗎?」
「我想要一個高嘉睿的聯繫方式。」
「你找他做什麼?」
「他之前給我發了條奇怪的消息,我最近纔看到,想問問他怎麼回事。」
「他給你發了什麼?」
「救命。」
「什麼?」
「他說,救命。」
「什麼時候發的?」
「九月十一。」
電話那頭的高嘉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我疑惑地叫了他幾聲。
「高嘉譯?你還在嗎?」
「在。」
「能給我聯繫方式嗎?」
「他沒換號,你打過他的電話嗎?」
「打過,沒人接。」
「……他給你發的消息,有沒有說別的什麼?」
「沒有。」
「好,我知道了。我給家裏打個電話問問,掛了。」
電話掛斷,高嘉譯的態度讓我覺得更迷惑,他們兄弟之間也不怎麼聯繫嗎?高嘉睿以前那麼喜歡他哥,難道現在變心了?
我等了很久,高嘉譯也沒有再打電話過來。
第二天,我再次撥通了他的電話。
「是我,李綺。有高嘉睿的消息了嗎?他到底怎麼回事?」
「……我爸媽說他已經開學,去學校了。我也打不通他的電話,可能是他把我拉黑了。」
「爲什麼?」
「我們發生了點矛盾。」
我頓了下,試探地說道:「你知道……高嘉睿對你的感情嗎?」
「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是他很崇拜你,對你的感情有點兒特別……」
他打斷了我的話:「李綺,小睿是不是跟你說過什麼?」
「沒有。」
「……你在 S 大上學對嗎?下週末我去找你,我們見一面吧。」
31
坐在學校附近的奶茶店裏,我小口吸着珍珠,看着對面的人。
他好像又長高了些,瘦了些,眉眼之間少了些青澀,多了些凌厲,可能因爲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看起來還有點疲倦。
「大學生活過得怎麼樣?」
「挺好。你呢?」
「一般吧。」
「香港不好玩?」
「在哪都一樣。」高嘉譯笑了一下,帶着點苦澀,「我當時只是想離家遠些,不想再聽父母安排了,才悄悄改了志願。」
「這不像你啊。」我微微詫異,沒想到一向是好孩子的高嘉譯也會有這麼叛逆的時候。
「像?怎麼纔像我?該一直聽父母的話,做父母期待的樣子?那樣看起來是很好,但是……真的挺累的。」
高嘉譯攪動着杯子裏的咖啡,把碟子裏的糖塊放了進去。
「我有時候很羨慕小睿。他活潑、開朗、爲所欲爲,好像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在乎一樣。他不像我似的觀察父母的臉色,擔心什麼事沒做好會招來責罵,也不會努力去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只是爲了不讓爸媽失望。他不是好孩子、好學生,他就是他自己。」
他抿了一口咖啡,繼續說道,「……你應該知道了吧,他對我的感情。」
我點了點頭:「知道。」
「我察覺得很晚,一直以爲……他喜歡你。」
路燈未照到的轉角,他拐過來,聽見弟弟的聲音說,喜歡你。被表白的人愣在原地,他也愣在原地。昏暗燈光下,雙肩包側面網兜裏的一盒糖果,是他早上路過蛋糕店買的。
「那是謠言!」我着急地辯駁,被奶茶嗆到,猛咳了幾聲。
「你還好吧?」他打算起身過來,我一隻手拍着胸口,另一隻手衝他擺了擺,「沒事,嗆了一下。」
我順了下氣,又喝進去一口奶茶。
「我們倆,一點兒事都沒有。」
「我知道。高三畢業的暑假,我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告訴我了。」
盛夏燥熱的夜裏,弟弟的吻藉着醉意覆上來,表達了他的心意Ṱù₋。
「我很驚訝,第二天沒跟他告別就匆忙走了。」
又涼又軟的嘴脣掠奪了他的呼吸也摧毀了他的神智,他腦子裏想要立刻逃走,身體卻紋絲未動。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接受……對我來說,這事兒有點兒太離經叛道了。」
這些年來,弟弟無疑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不像父母一般帶給他壓力,也不像朋友之間隔着血脈的距離。無論他做什麼,弟弟都像是他最盲目最狂熱的粉絲一樣,忠實地擁護着他。
他從沒想過別的,他們是親兄弟,不可能有別的。
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幾個月前,我們暑假在家的時候,父母察覺出了不對勁,就問我們,我沒承認,小睿承認了。」
高嘉譯雙手握着杯子,盯着杯裏升騰的霧氣,神色晦暗不明。
「我爸媽不是開明的家長,他那樣太莽撞了。當時的場面很混亂,如果不是我和我媽死命攔着,我覺得我爸真的會打死他。
「……我習慣了做他們希望我做的事,說他們想聽的話,這好像就是我一貫的生存法則,但我的否認傷害了小睿。直到我開學離開,他都在跟我賭氣。
「後來我給他發信息,打電話,他也都沒有回。你給我打電話那天,我隨後往家裏打了通電話,打的我媽的手機,但是我爸接的。他一聽我問小睿的事情,就發火了,最後我媽過來,跟我說小睿去上學了,就把電話掛了。」
他嘲諷地勾了下嘴角,「可笑吧,我連親弟弟的高考錄取結果都不知道。」
在我的印象中,從沒見到過高嘉譯露出這種表情,這種頹喪的,陰鬱的,帶着點厭倦、無奈,又隱隱不甘的樣子。和他做鄰居這麼多年,我自以爲了解他,但在這一刻,我卻感覺纔開始認識他一樣。
「全部告訴我吧,李綺,他跟你說了什麼。」他的聲音低沉,咖啡已經冷透,但他還是那樣握着杯子。
「他沒跟我說什麼。發的消息只有那一條——救命。我們是真的很久沒聯繫了,所以我也不清楚他現在的情況,不然也不會打電話問你。」
「真的沒有別的什麼了嗎?」
「沒有了。」
他嘆了口氣,將冷掉的咖啡灌進喉嚨裏。
「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小睿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高二的時候,我猜到了,然後他就承認了。」
「竟然那麼早嗎?」高嘉譯有些驚訝,隨即疑惑道,「你是怎麼猜到的?」
「他跟我說讓我別喜歡你,因爲,他喜歡我。」
「這,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高嘉睿從小就和我不對付,突然跟我表白,話裏三個人,你我他,不是因爲我,那就是因爲你。」
高嘉譯看了我半晌,笑了笑,不再糾結於我古怪的邏輯。
「我還以爲你們一直有聯繫,既然你也不清楚,那我就不打擾了。」
「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去找他。」
「怎麼找?你連他在哪個學校都不知道。」
「高考志願是我幫他一起填的,六個平行志願,一個個問,總能有一個是他在的吧。」
他拿起了外套,「我走了,如果他再給你發消息,麻煩告訴我。」
「等等……」
他停下動作,看着我。
「要不……我幫你一起找?」
經過幾個小時在各個學校的官網查找錄取公示名單和打電話詢問招生辦,我們最終鎖定了 G 市的一所學校。
高嘉譯請了假,第二天就趕往 G 市。
他的電話打來的時候,我還在上通識課,便偷偷從教室後門溜了出去。
下午的陽光曬到走廊上,暖洋洋的,我靠在溫暖的牆邊,接通了電話。
「李綺,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們找對了。」
「壞消息呢?」
「壞消息……」高嘉譯的聲音在輕輕顫抖,「小睿根本沒來上學,我爸媽給他辦了休學。」
我站在陽光裏,忽然打了一個寒戰。
32
高嘉譯在晚上十一點到了家門口。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客廳已經暗下,主臥未關嚴的門縫透出白亮的光。
他俯身換了拖鞋,深呼吸一口氣,往前走了幾步摁開了客廳的燈。
臥室裏的人被驚動,父親率先從臥室走出來,看到他嚇了一跳。
「你怎麼回來了?今天不是週末吧?」
「爸……小睿去哪了?」他努力剋制着聲音裏的顫抖。
從上午知道小睿休學的事情之後,他就老是控制不住地發抖。
坐在大學校園的長凳上,他緩了很久,纔打開手機撥了李綺的電話,隨後,他坐上了回家的動車。長達五個小時的車程,讓他激增的勇氣削弱了許多,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又開始渾身發抖。
「你大半夜跑回來,就是爲了這個?」父親的聲音嚴厲又高昂,是他發怒的前兆。
「對,就是爲了這個。」高嘉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抬起頭直視着父親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答道。
啪的一聲,巴掌又快又狠地落下來,他的左半邊臉上幾乎立刻浮現出了紅色的指印。
「他發瘋也就算了,你也要跟着發瘋?你要氣死我嗎?」
臥室半合的門突然打開,母親跑出來,急急忙忙攔在了他面前。
「……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臉上酥酥麻麻的刺痛讓高嘉譯更加清醒,他打斷了母親的話,冷聲質問道:
「你們爲什麼給小睿辦了休學?小睿到底去哪了?我去過他學校了,他根本都沒去報到!」
聽到他的話,母親原本擔憂的神色立刻變得僵硬,在母親愣神的時候,父親又上前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你這什麼態度?什麼時候輪到兒子來質問你老子了?」
母親哎呦一聲,過來拉住了父親:「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別老打他啊……」
「我只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小睿是我親弟弟,我有權利知道。」
「你還知道他是你親弟弟!」父親指着他的鼻子罵道,「你們乾的那是什麼事?啊?兩個男人摟在一起,那不是有病嗎!腦子不正常!
「……我和你媽辛辛苦苦把你們養這麼大,就希望你們好好學習,找個好工作,娶妻生子,你們那是要幹什麼?自古幾千年的綱常倫理道德,你們學到狗肚子裏了?枉我還覺得你是好孩子,從來不讓父母操心,可你跟小睿瞎胡鬧什麼?你成心氣我是不是?」
父親越說越激動,臉色漸漸難看起來,一隻手捂住了胸口。
「怎麼了?是心臟疼嗎?醫生說了你高血壓不能動氣,小譯,快,快去客廳那邊抽屜裏拿你爸的降壓藥。」
母親急忙扶着父親坐下,父親緊皺着眉頭,大口地緩慢呼吸着。
高嘉譯倒出藥片,接了杯水遞到父親面前,父親冷哼了一聲,接過水和藥喝了進去。
母親在一旁喋喋不休:「小譯,你知道你爸高血壓,心臟也不好,別老是惹他生氣,你也大了,現在在外面上學,回來的日子本來就不多,還一見面就跟你爸吵……」
高嘉譯沉默地垂頭望着地面,等母親的話都說完,纔開口道:「爸,我不是回來跟你吵架的,我只想知道,小睿去哪了。」
父親鐵青着臉,態度強勢:「高嘉譯,不該你問的別問!你弟弟病了,我們讓他去治療而已。在他好之前,你不用見他,你給我好好地在學校裏學習,顧好你自己,別三天兩頭往回來跑,像什麼樣子!」
「爸……」他抬起頭,還想再掙扎一下。
「小譯。」母親輕聲打斷了他,憂心忡忡地看着他,「聽你爸爸的,好嗎?當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我們是爲了你好,也是爲了小睿好。別再提這件事了,到了合適的時候,你會見到他的。現在回你房間休息,明天回學校去,行不行?」
父母一唱一和,高嘉譯像被棉花堵住了喉嚨,瞬間窒息無比。
33
救命。
夢裏的高嘉睿被綁住手腳,塞住嘴巴,四個人抬着他,將他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山谷裏。
救命。他的嘴裏發出模糊的音節,渾身扭動着奮力掙扎,臉上因爲用力而青筋暴起。
救命。李綺,救我。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耳邊似乎還回蕩着無聲卻聲嘶力竭的吶喊,救命。
我躺在牀上,呆呆地望着宿舍牀頂緞面的牀簾,夢中不安的情緒尚未消退,我陷在可怕的直覺裏無法自拔。
過了很久,我掀開牀簾下了地。今天沒課,宿舍裏的人都還沒醒,我拿了件外套,輕手輕腳去了陽臺。
清早的風微涼,我裹着外套,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喂,媽媽。」
「綺綺?這麼早打電話啊。」
「嗯,剛睡醒。媽媽,我想問你件事。九月十一號的時候你在家嗎?」
「十一號啊,我想想……那會兒還是暑假吧?我們是不是去你奶奶家了?」
奶奶家。
我忽然想起了那一天。
我的暑假臨近結束,在走前幾天和父母一起回去看望奶奶。
因爲要回奶奶家,我們起了個大早。喫過早飯後,爸爸把車開到門口,我們屋裏屋外跑了幾趟,把要給奶奶帶的東西裝好。
我站在汽車的後備箱旁,清點着東西有沒有帶夠,媽媽還在屋裏沒出來,爸爸拿了塊抹布,在擦汽車的前擋風玻璃。
馬路對面,停了一輛黑色的商務車。
「媽媽,我們去奶奶家那天早上,高叔叔家門口是不是停了一輛黑色的車啊?」
「嗯……好像是,咱們家門口那條路有點窄,那車好像還挺大,你爸開車過去的時候都差點蹭到。」
「媽媽,那不是高叔叔家的車吧?他們家車不是白色的嗎?」
「確實不是,可能是幫忙搬家的?哎,不對,他們家好像是月底搬的……」
我一下子想到了什麼,匆匆掛了媽媽的電話。
翻出在舊手機上截下的聊天頁面的截圖,高嘉睿發消息給我的時間——九月十一號,上午八點二十分。
也許我正站在家門口,站在汽車後備箱旁。
「高嘉譯,我猜,他給我發消息求救,是因爲九月十一號的早上,他在二樓臥室的窗口,看到了我。」
34
高嘉睿就這樣人間蒸發了。
「我懷疑我爸媽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或者療養院,我最近一直在查省內有哪些醫院。」
高嘉譯在電話裏說出他的猜想。
「萬一不是省內的呢?」我提出質疑,高嘉譯不說話了。
我們都知道這樣的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卻別無他法。
「你爸媽那裏……真的問不出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高嘉譯沉默了很久,就在我打算說點別的什麼的時候,他說:「過陣子,我再回去試試。」
這陣子一過就過了很久,再接到高嘉譯的電話已經是除夕。
電視上放着春晚,主持人喜氣洋洋地在倒數:「五,四,三,二……」
窗外忽然炸開一簇簇煙花,蓋過了電視裏那聲新年快樂。
我走到窗邊想看看煙花,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我一邊接通電話一邊抬頭,看見對面馬路上一個孤獨的身影。
「李綺,你能不能出來一下?」
在這闔家歡樂的時刻,高嘉譯的聲音分外落寞。
我穿上外套走出家門,踩過厚厚的積雪來到他面前。
路燈的光映亮了他的臉龐,他臉上腫脹的痕跡格外清晰,再細看,他的嘴角破了,額頭還有幾道血痕。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我震驚地看着他,鼻子一酸,眼眶裏蓄起了淚水。
「沒什麼事。」他看我一副要哭的樣子,牽起嘴角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我的頭,「沒事,別哭。」
「別哭。」他說着,閉上了眼睛,再也維持不住勉強的笑容,淚水從眼角滑落。
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我們依偎在一起,抱頭痛哭。
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的。
大年三十團圓夜,在缺了一個人的家庭裏註定不會團圓。
高嘉譯選在最不合時宜的時間又提起了那個禁忌的話題,表面的平靜被刺破,與之而來的是父親的暴怒——
數不清的巴掌、拳頭,落下來打碎了他的自尊,摔在背上的凳子砸爛了他僞裝的乖順,腳印踹在胸口,踹走了他對父母的最後一絲希望……小睿坦然承認而捱打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不可以真心地愛一個人嗎?
我們沒有偷盜,沒有搶奪,沒有殺人放火,沒有觸犯法律,沒有傷害任何人,爲什麼,卻像犯了彌天大錯?
他緊咬着牙關承受着父親的怒火,直到最後也不肯鬆口。
爸,媽,小睿在哪?
客廳的地板很硬,他跪在那,不斷重複這句話。
彷彿沉入了海里,父親的怒吼,母親的哭泣,這些他小時候很害怕的東西,此刻被屏蔽在了感官之外。
「報應啊……這都是報應吧……」
母親泣不成聲,父親喘着粗氣大步走進了臥室,叮鈴咣啷的聲音響起,再出來,一沓東西甩在了他身上。
紙張凌亂地散落在地面,各式文件資料中,他膝蓋旁紅色包皮的證件尤爲突出,上面清清楚楚印着幾個大字:收養登記證。
他輕輕翻開那本登記證,高嘉睿的名字赫然出現在被收養人那一欄。
「小睿不是你親弟弟。」父親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然後在他頭頂炸開。
「你大概兩歲那會,你媽過馬路走神差點讓闖紅燈的貨車撞了,得虧邊兒上一個路人推了她一下,你媽躲開了,那個人卻直接讓貨車碾死了。
「他是外地來這打工的,家裏沒什麼人,老婆離婚了,就留了這麼個孩子孤零零在世上。他救了你媽一命,是我們家的恩人,所以我們收養了這個孩子。
盛怒過後,父親對他的固執有些無可奈何。
「這麼多年,我們把他當親生孩子養。喫穿用度上,你有什麼他就有什麼,學習教育上,我對你倆一視同仁,從沒說偏心過誰,他成績不如你,我給他找了多少老師補課?
「他高一那次生病,我和你媽輪着請了半個月的假每天心焦着往醫院跑,你摸摸良心說,我們不關心他嗎?我們不在乎他嗎?
「爲人父母的,就盼着孩子能好。他出了這種毛病,我們心裏也難受,就想着能治好他。你怎麼不能理解我們的苦心呢?
「他沒病。親不親生的,他都是我弟弟。」
短暫地震驚過後,他合上那本登記證,依然毫無動搖地跪着。
「小睿在哪?他應該去上學。」
「你!」
父親被他冷硬的態度氣得又揚起了手,卻終究沒再揮下去。母親跪坐在他旁邊,緊緊地拽着他的胳膊。
「小譯,別這樣,媽媽求你……媽媽的好孩子,你一直是媽媽的好孩子,你和小睿不一樣,你從小就聰明,聽話,懂事……爸爸媽媽只是送他去看病,他會好好地回來,你們還是好兄弟……你這樣,讓爸爸媽媽怎麼活啊?」
母親苦苦地哀求着他,他無動於衷地垂頭望着地板。
忽然,母親揪着他衣袖的手鬆開了,他看見母ƭṻ³親衝向了陽臺。
「小譯,你是想讓媽媽去死嗎?」
風吹亂了母親的頭髮,母親臉上的皺紋因爲哭泣的表情更加深刻。
他愣在原地沒有動,母親的一隻腳邁出了圍欄。
「你這個不孝子!」父親丟下這句話,匆匆跑去陽臺試圖拉回母親。
他們不知是真是假地拉扯着,母親恨恨地看着他,甩開父親的手就要把另一隻腿也伸出陽臺。他太明白這威脅的手段,母親是在用自己的命來逼他妥協。
他知道母親真的敢跳下去,母親也知道他不會真的看着她跳下去。
「夠了!」他吼了一聲,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我不問了,隨便你們怎麼樣吧。」
他撐着茶几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了家門。
「李綺,是我們錯了嗎?我和小睿,我們是有病的,是嗎?」
「不是……不是,沒有錯,你爸媽,纔是瘋了。」
35
「2017 年 8 月 16 日,在 K 市一所特殊學校,一位清潔工發現校內任職的一名體育老師滿身是血地倒在學校後門附近的草叢裏,隨後立即報警並撥打了急救電話,受害者被送往醫院進行了緊急治療,目前仍處於昏迷狀態……警方介入調查,隨着該案件的曝光,有無數曾就讀於該校的學生在網絡上發聲,控訴在校期間所遭受的非人虐待。
「據記者瞭解,該校屬於民辦非學歷教育機構,入學學費高昂,且對學生採取封閉式、軍事化管理。學校方面聲稱聘請了國外知名教育專家,資深心理學家,青少年行爲矯正專家等一系列專業人才,針對網癮、早戀、叛逆、厭學、自卑、抑鬱等青少年容易出現的問題進行系統化治療……」
電視裏播放着不知哪個頻道的新聞,爸爸ẗűⁿ躺在沙發上已經打起了鼾。
我拿起遙控器剛關掉電視,爸爸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嘟囔着說道:「怎麼關了?我還要看呢……」
「看什麼看,都睡着了,回臥室睡去。」媽媽從浴室裏出來,輕聲呵斥道。
「綺綺,喝杯水也上樓睡吧。」媽媽倒了杯水遞給我,我接過來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上樓。
「我去睡了。」
晚上十一點,外面路上已經沒什麼行人,我進了臥室,伸手拉上窗簾。正拉到一半,餘光裏突然有束光一晃而過。
我扭頭望向窗外,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對面的房子裏依然漆黑一片,剛纔好像只是我的錯覺。
就在此刻,牀頭櫃上的舊手機滴答響了一聲。
在和高嘉譯第一次談話之後,我把高嘉睿設成了好友列表裏的特別關心以方便第一時間知道他發來的消息。而這種滴答聲,是獨屬於特別關心的上線提示音。
我愣了一秒,匆忙拿過手機,看見高嘉睿的頭像久違地亮起。
我迅速撥過去一個語音電話,兩眼緊緊盯着那個頁面,心臟隨着鈴聲的旋律不安地跳動。
輕快的鈴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忽然,鈴聲停止了。我的呼吸隨之一滯,渾身的血都沸騰起來。
「高嘉睿,你在哪?」
那頭沉寂了幾秒,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你對面。」
我猛地扭頭,看向那幢漆黑的房子。
二樓窗戶前浮現出一個黑色的輪廓。
36
落了鎖的大門緊閉着,高嘉睿大概是翻牆進去的。
我在外面,他在裏面,我翻不進去,他不肯出來。
電話又撥了幾次,他不再接了。
我執拗地蹲在門口,街上空空蕩蕩,昏黃路燈和沙沙樹影更顯寂寥。過了很久,門的那頭傳來聲響。
「李綺,回去吧。」
「我給你發了那麼多消息,你一句都不回,這就想打發我走,想都別想。」
「你想知道什麼?」
「你去哪了?過得怎麼樣?那天早上我不知道你發了消息……」
「那都已經不重要了。」高嘉睿的聲音毫無起伏,「李綺,我殺人了。警察很快就會找到我,剛剛的電話我沒想接,不小心點到了而已,如果你還把我當朋友,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回家去。」
「你在說什麼?高嘉睿,爲什麼?」
「我是殺人犯。你聽清楚了嗎!」他拔高了音調,透過鐵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在我耳朵裏。
「我聽清楚了。我想知道怎麼回事,我也許能幫你……」我扶着鐵門,語氣急切。
「沒人能幫我。我的人生已經完了。
「今晚回來,我本來準備給我爸媽一個驚喜的。已經殺了一個了,不在乎多幾個……但是他們搬家了,搬家了都沒有告訴我。也是,我在這個家裏,根本無足輕重。
「要是他們只生了哥一個孩子就好了,哥那麼好,永遠也不會讓他們失望。
「李綺,回去吧,別和殺人犯沾上關係,好好過你的人生。」
37
雪白的草地裏,風輕輕拂過我的臉頰,溫柔得像媽媽的手。
我睜開眼睛,看見一頭銀髮的男人。
「你是誰?」
他朝我伸出手,微笑地說:「綺綺,又見面了。」
「又?」
「我們見過的,只是你不記得了。」
「你是高嘉譯嗎?」
「是,也不是。」
我困惑地看着他:「什麼意思?」
「我再解釋一遍,你醒來也還是會忘記的。」
他搖搖頭,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起來,牽着我在草叢中漫步。
「我是在夢裏嗎?」
「算是吧。」
「那我爲什麼會夢到你?」
「因爲結局改變了。」
「什麼結局?」
「在你死掉的結局裏,小睿殺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在警察來之前自殺了。」
「現在呢?」
「現在,你活下來了,也許他也會活下來。」
「這有什麼關聯嗎?」
「你理解了他,綺綺,因爲你理解了他,事情變得不一樣了。」
「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
38
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高嘉睿被帶上了警車。
我急匆匆地跑出去,連拖鞋都跑掉了一隻。
「警察叔叔,我是他朋友,他昨晚跟我說今天要去自首的,自首可以從輕處罰的對不對?他真的打算去自首的,這裏面可能有什麼隱情,他可能是正當防衛,是受害者,他還是大學生,考的 G 大,還沒有去上大學……」
我緊緊抓着警察的袖子,語無倫次地說着話。
他試着拉了拉自己的袖子,無奈地勸慰道:「小妹妹,你不要着急,案件還在調查中,我們不會冤枉好人的,況且自首情節的評定還要看後續調查時嫌疑人是否如實供述……你先回家去吧,好吧?不然你這可是妨礙公務了……」
爸爸媽媽跟着出來,看見我拽着警察趕忙過來拉我。
「綺綺你這是幹嗎?快鬆開……」
我被拉着退後了幾步,警察開門上了駕駛座,車從我面前緩緩開走,後座的高嘉睿始終沒有抬頭。
案子的流程走得很快,高嘉睿沒有做任何辯解,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庭審的那天,我去了現場。
開庭以後,剛傳喚被告人到庭,旁聽席上高嘉睿的媽媽就已經泣不成聲。高嘉譯也在那邊坐着,背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盯着被告席。
高嘉睿形銷骨立,整個人就像冬日裏枯敗的樹,站在那毫無生氣,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
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漫長審判,高嘉睿機械地回答着來自各方的提問,他的語氣是淡漠的,沒有感情的,即使是在最後陳述的環節,他對着稿子念出那些認罪悔罪的話,看起來也毫無懺悔之心。
他彷彿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對自己的命運將會被如何審判漠不關心。
「……人民法院經審理認定,被告人高嘉睿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審判落幕,高嘉睿被法警帶向側門,我看見高嘉譯站起來,扒着圍欄喊高嘉睿的名字。
他回過頭,目光掃過我們,消失在了門後。
走出法院,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高嘉譯出來了。
「你爸怎麼沒來?」我瞥了眼他身後,不遠處他媽媽站在垃圾桶旁邊擦着眼淚。
「我爸住院了,心臟病發作。警察上門那天,當場就氣昏了。」高嘉譯的臉色有些疲憊,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在醫院醒過來,我爸還在罵,他花了大價錢把小睿送去那裏,想治好小睿的性取向,結果不僅沒治好,還成了罪犯。
「上次鬧翻之後,我就沒怎麼回過家了。不見面的時候心裏是恨的,見面了看到他們着急憂心,半夜睡不着覺悄悄抹淚的樣子,又覺得可憐。
「機構那邊因爲證據不足,虐待那些也沒能告成,而那個躺在病牀上昏迷的體育老師還有個六歲的小孩,哭號着抓我的袖子說還我爸爸。
「一切……都亂套了。」
初春的風已經沒那麼涼,但室外的氣溫依然不高,我的手放在口袋裏也還是一直冰涼。
「你知道……高嘉睿被抓的前一天晚上,跟我說什麼嗎?
「他說,給你爸媽一個驚喜,已經殺了一個,不在乎多幾個。」
高嘉譯愣了下,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也許這樣的結局,已經不算很差了。」
「這算是安慰嗎?」
「算吧。」
高嘉譯苦笑一聲,忽然抱了我一下。
「李綺,謝謝你。」
他媽媽招手叫了叫他,他們一起離開了。
我看着他們的背影,轉身望了望高階之上宏偉莊嚴的法院。
案子結束了,法律的審判到此爲止,但是——
該被審判的,難道僅僅只是法律上的傷害行爲嗎?
難道,只是高嘉睿嗎?
39
夏末時節,知了還在不停地叫喚。我從車上下來,離開了車裏開着空調的清涼環境,瞬間就被悶熱的空氣包裹,像在蒸籠裏。
陽光熱烈而刺眼,監獄的大門被曬得滾燙。我跟在高嘉譯身後,穿過院子走進大樓,在獄警的指引下,同來探監的人一起等在會見室外。
「032,李綺,高嘉睿的表姐對吧?五號窗口。」
我點點頭,正要進去,發現高嘉譯沒有要進的意思。
「你不進去嗎?」
「他不想見我,你快進去吧,我在這等你。」
他推了我一把,自己退回了等候區。
會見時間只有三十分鐘,一個月一次。時間珍貴,我不能浪費,於是快步走到了五號窗口。
高嘉睿被帶到座位上,獄警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我取下旁邊的電話,隔着玻璃窗和他問好。
「你怎麼樣?」我有點兒想哭,但還是努力保持微笑。
「挺好的,比在矯正中心過得舒心。」幾個月不見,他的外貌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但眼裏總歸不是那麼死氣沉沉了。
「你在矯正中心的時候很苦吧,沒能及時救你,抱歉。」
高嘉睿淡淡地笑了:「不用感到抱歉的,李綺。我爸媽親手把我送進那裏,他們到現在都沒覺得抱歉。」
大概是看到我眼底的哀傷,他反倒勸我,「就算他們後悔了,又能怎麼樣呢?都已經不可挽回了。
「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我知道……就算被當成有病,就算經歷了這麼多,我也還是喜歡我哥。
「十六歲的時候我在網上發求助帖,有人說我只是因爲在幼年時期沒有形成安全的依戀關係,纔會把感情都投射在保護自己的哥哥身上,錯覺自己喜歡哥哥。
他垂下眼眸,淺淡的眸光裏是深深的執拗。
「那個時候我意識到,我不是喜歡男人或者女人,不是什麼投射或是錯覺,我就是喜歡我哥。」
「那你爲什麼,不願意見他呢?」
「李綺,他高中時喜歡過你,後來在我爸面前,又否認了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我也許是個百分百的變態,但他不是。
「當一個正常人,他是人羣裏的天之驕子,和我攪在一起,只會讓他痛苦。
「我決定放過他。」
高嘉睿看着我,「本來,我也打算放過我自己的。被抓的時候,我的袖子裏藏了一個小小的刀片,不起眼但很鋒利,足以讓我在到達警察局之前就了結了自己,但是——
「我想到你拽着警察不放手努力證明我想自首,想到你大半夜蹲在我家門口不肯走,想到你給我發了那麼多條消息……我想,我死了你一定會難過,可能會哭得比數學考了六十八分的時候還兇,哭得那麼醜,怪嚇人的,我就想,算了。」
我握着聽筒,眼淚流下來,又哭又笑:「喂,六十八分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還要說……」
「以前我的心裏話就只跟你說過,沒想到現在還是你。謝謝你聽我說這麼多。」他朝我笑了笑,露出小小的虎牙。
「李綺,再見。」
40
凌晨兩點,我打下最後一行字,點擊發送——
您的作品《審判》,發佈成功。
在網站上連載了四個月的小說,終於畫下句號。
我伸了個懶腰,仰躺在了牀上。
各種情緒和想法隨着小說的完結被一併拋在了故事裏,腦袋被清空,失眠好久的身體像卸下了重擔,睡意忽然來勢洶洶。
時間水一般在我視野裏飛速流動,空間扭曲成萬花筒。
迎面的風吹起我的頭髮,恍惚間我又回到那個溫暖的午後。
灰撲撲的房子裏,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能看見空氣中浮動的塵埃。
桌子是暖黃色的,地板是暖黃色的,而我眼前的高嘉譯,面無血色。
「你怎麼哭了?」
他那雙溫柔含情的眼裏噙滿了淚水,嘴脣顫動着一聲聲喊我的名字。
「綺綺,綺綺……」
他看起來快要碎了一樣,我覺得好難過,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別哭……」
別哭。
一滴淚水落在我的手心,忽然之間陽光褪去,大片大片白色的草叢在周圍瘋長,屋裏的一切像燃燒的紙張一樣迅速湮滅,消失在一片曠野。
我伸手欲觸碰的那張沾滿淚水的臉,此刻平靜而乾涸。
他的頭髮變成銀白色,眼裏倒映出我的面容。
「爲什麼,我覺得這麼難過?」
「可能是因爲你剛剛被捲到了過去,我們分別的時候。」
「過去?」
「就是最開始,最開始發生的事。」
「那個時候,我們是什麼關係?」
「是戀人。」他輕輕將我臉上散亂的頭髮撥到耳後,「快要結婚的戀人。」
「那爲什麼會分別呢?」
「因爲我做錯了事。」
「什麼事?」
「在十八歲的夏天,沒有推開弟弟,任由他湊過來,親了自己。」
41
一切的錯誤都始於一個吻。
在後來漫長的時光中,高嘉譯無數次回想從前,始終這樣想。
「哥,你說,1900 爲什麼不下船?」
午夜場的影院放了經典的舊電影,他看得無趣,在電影還剩三分之一的時候起身出去,弟弟緊跟着出來了。
「不知道。」他仔細回想了電影的劇情,依稀記得彈鋼琴的男主角愛上一個女人,下定決心要去找她卻在最後關頭退縮。
「可能……害怕離開自己的舒適圈?陸地上的生活對他來說太未知,爲短暫的心動而拋棄自己原本的一切看上去很不明智。」
「愛的話,不講明不明智的吧。」弟弟不贊同地說道。
硬幣投進自動售貨機,哐啷掉出兩罐啤酒。他俯身拿出一罐遞給弟弟:「人一輩子會愛上很多人吧,太輕易失去理智,生活肯定會過得亂七八糟。」
他拿起自己那罐,食指勾上易拉罐上的拉環。
「不會的。我就不會愛很多人。」
刺啦一聲,啤酒的泡沫溢出罐口,弟弟湊過來,低頭喝掉溢出的那些,然後抬起溼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我只愛一個人。」
青澀的帶着酒味兒的吻攻佔了他的口腔,啤酒罐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淌出一大片水漬。
盛夏聒噪的蟬鳴聲在耳邊無限放大,他的手腳僵住,身體卻可恥地起了反應。
弟弟像一隻惹人憐愛的小狗似的仰着頭,臉頰泛起紅暈,長長的睫毛在輕輕顫抖。
多麼罪惡的樣子。
可是那個吻,卻是甜的。
男人?親弟弟?這些事情是多麼不可理喻!
直到那個吻結束,他還處在一陣眩暈之中。
因此他根本沒有注意到父親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裏的。
後來,弟弟就消失了。
42
「我們在母校重遇,一起喫了飯……還一起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後來就住在一起,每天早上我去上班之前,你都會親我……最後,你在我懷裏嚥氣……」
「那高嘉睿呢?」
「小睿被警察帶走,在看守所裏自殺了。」
「那在你這個故事裏,你愛高嘉睿嗎?」
「不知道,但是我確定自己愛你。」
高嘉譯低下頭,揪起幾根小草在手裏撥弄。
「我還什麼都沒想清楚,就找不到他了。這個問題被我放在心裏,找他的時候沒空想,後來重新遇見你、愛上你……這個問題,就被永遠地放下了。
「在永恆的生命中漂流了億萬光年,我想了很多從前的事。我選擇了海上的生活,卻讓他一個人迷失在陸地裏。如果那個時候我拒絕了他,也許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小草在他手裏被折斷,又奇異地生長起來。
「是我的錯,你和他,應該有別種選擇。
「後來,我利用恆星能量提供的算力, 製造戴森球,模擬了原先的世界。」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輕輕一劃,無數發光的球體懸浮在空中,佈景變成宇宙。
「在無數模擬世界中,你的選擇不盡相同。但小睿……他的選擇,總是驚人地相似。」
一個球體在我面前放大, 我看見我自己, 看見高嘉睿, 看見我們的人生如電影般放映其中。
「即使是在《審判》——你所在的這個, 所有人都活下來的世界裏, 他也依然奮不顧身地, 選擇了他的愛。」
「他還真是有夠偏執。」我看向高嘉譯,「但也挺讓人感動, 不是嗎?」
「是啊。」
宇宙在我面前崩塌,重新變回一片雪白。高嘉譯在草地上躺倒,柔軟而潔白的草在他身邊飄搖。
「你不想試試陸地上的生活嗎?」
「嗯?」
「就算是模擬的世界,我的生命也依然真實,我所經歷的一切也的確發生了吧?」
「是的。」
「所以這個活下來的我,並沒有愛上你, 過去已經成爲過去。
「那你, 是不是也可以換種選擇?
「邁下階梯, 或許沒那麼難。」
小草隨意地落在他衣角邊, 我拿起來, 將它栽回了土壤裏。
草的根莖在接觸地面的一瞬間紮根進去,煥發生機。
他的雙手支在腦後,漫不經心地笑了。
「已經有人替我選過了。」
高嘉譯閉上眼, 戴森球內的景象浮現, 時間從後往前倒映。
探監,庭審,尋找, 爭吵, 十八歲的盛夏, 隱祕愛戀……相似又不同的人生,是另一個他自己。
高二元旦晚會,那個自己落寞離去,白西裝不能與她的白裙相配, 看弟弟笑着捏住她的手, 自此滅了心思。
高三畢業的夏天, 對弟弟動了心,此後被困在那個吻裏, 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尋找那個罪魁禍首。
是獨屬於那個自己的罪魁禍首。不是他的。
無數嫩芽從地下破土而出, 生長出一個個花骨朵。
「綺綺,還能再看見你,真好。別忘……算了,還是忘記我吧。」
層層疊疊的花瓣綻放開來, 雪白的草叢無聲無息地變綠,剎那間山野爛漫。
「綺綺,再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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