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留他的第二年,我發現他半夜在牀邊偷偷親我。
忍了數次,我用力扇出一巴掌。
卻被他捏住手指,低頭親了親,「不裝了?」
「你會下地獄的。」
他冷笑一聲,再抬頭時,眉目妖異得像地獄裏的豔鬼。
「姐姐,我早就在了。」
1
我是爸媽領養的。
他們唯一的兒子被拐走後,一直生死未知。
直到不久前,他們終於找到了自己已經 17 歲的兒子。
我在家等他們團聚,沒想到等來他們出車禍的消息。
唯一倖存的,只有那個千辛萬苦找到的男孩。
而不幸的是,他的腿在車禍中出事了。
醫生說,他也許會失去自理能力。
我收養了他。
像當初我的養父母收養我那樣。
2
他在病牀上昏迷了三十多天。
白日他醒來後,護士打來電話,說他把自己關在病房內,什麼治療也不配合。
我從公司一路狂奔到醫院,也被擋在門外,只好從管道爬進他的病房。
跌坐在地板上的少年一身寬鬆的藍白病號服,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微長的髮尾蔓延在脖頸和耳後,像是黑色的蛛絲。
明明是濃墨重彩的精緻長相,襯在冷感十足的一身皮骨上,反而像是雕刻的石膏像,有種驚心動魄的英俊。
我看得一時忘了說話。
在背光的陰影裏,少年抬起線條上挑的眼皮,冷淡地望過來。
我連忙從窗戶上跳下,自我介紹:「漆酒,我是你姐姐,爸媽應該和你說過。」
他並無任何反應。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我知道你情緒不好。」我硬着頭皮開口,「但現在是重要的治療階段,不配合會影響到日後恢復。」
……
我說了半個小時,耗幹了口舌,他依然無動於衷。
我開始口不擇言:「別鬧小孩脾氣,行嗎?」
漆酒嗤笑一聲,說出的話像淬了毒的刀子:
「大姐,我沒求着你管。」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了,我有責任管你。」我儘量維持着自己的耐心。
「讓一個廢物繼續活着,就是你的責任心?
「別聖母了,有錢不如捐給乞丐。」
我愣在原地。
實在不明白。
那個昏迷時看上去像個天使般的弟弟,醒來後怎麼如此刻薄?
3
我束手無策地走了。
出門前我迅速地看了眼室內。
醫生開的口服藥擺在小桌上,還未拆封,而滴藥的管子早已空空如也。
陰影中,漆酒的脣色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看見皮膚下的青色血管。
這漂亮又帶刺的弟弟還真是……一心求死。
和醫生溝通後,我得知他已經兩天沒有喫飯和藥,我決定不再採取懷柔政策。
重回到病房,我就迅速地把漆酒綁了起來。
他睜開眼睛,眼神極爲憤怒:
「誰允許你把我手綁起來?」
「你不配合治療,我只能用一些非常規手段。」
我無視着他的掙扎,把他推倒在地板上,壓制住他的身軀。
漆酒瞬間瞪大了眼睛。
我趕緊招呼護士進來,通過靜脈注射,把營養液輸入漆酒的身體。
這幾乎用盡了我們的力氣。
將營養液輸入體內很疼,而且他還毫不配合,臉頰很快就流滿了汗。
「弟弟,疼可以叫出來的。」我決定還是安撫一下他。
漆酒手腳無法動彈,猛地低頭在我手上用力地咬了一口。
「啊——」我短促地驚叫了一聲。
這傢伙是狗吧???
漆酒鬆開嘴,抬起頭,狠狠地瞪着我,眼角發紅,像只殊死掙扎的獸。
「滾。」
我被他充滿恨意的目光刺了一下,又將他按得更緊。
4
護士們離開後,房內只剩下我們兩個,氣氛沉重而凝滯。
窗外的蟬瘋狂地鳴叫,彷彿要傾盡所有的生命。
漆酒早已別過頭,一動不動地看着牆。
很明顯,剛剛的強迫已經徹底得罪了他。
我毫不懷疑,如果他的腿還能行走,一定會頭也不回地跑掉。
可是他什麼也做不了,就像被折掉翅膀的鳥兒。
日影逐漸西斜,黃昏爬滿了整面牆。
我交叉起手指,疊成一隻鳥型,讓鳥的影子在牆上慢悠悠起飛。
「漆酒。」我將聲音放柔,「你看,牆上有鳥兒飛。」
他依然給我留個冷酷的背影。
「你知道嗎,有種說法表明,鳥兒並不是天生會飛,它們是由恐龍的一支演化來的。
「這支恐龍也許是爲了躲避敵人,也許是爲了獲得更多食物,總之它們棲息在樹上,通過跳躍和降落慢慢學會滑翔能力,最終學會了主動飛行。
「但還有種生物,沒有翅膀也學會了飛翔,你知道是誰嗎?
「是我們人類。
「千百年前,第一個想飛的人也許會被嘲笑爲傻子,可是千百年後,我們已經可以乘上飛機,去到任何一個有機場的地方了。」
「漆酒,」我輕聲道,「作爲比你年長七年的成年人,我也經歷過很多困難,許多當時覺得天要塌下來的事,現在不能說完全釋懷,至少也覺得其實不過如此。你……再給自己一段時間……別那麼快放棄好嗎?」
他肩膀似乎動了動,聲音依然涼得像冰塊:「大姐,你以爲我還是小學生嗎?
「這麼喜歡教育人,你怎麼不去當老師?
「別讓我說第二遍。」
他抬起一隻蒼白的手指向門口,聲音充滿戾氣:「出去。」
我深吸一口氣,依然維持着小學老師般的語氣:「好的哦,那我先出去喫飯啦,你想喫甜點嗎?要不要給你打一份?」
無人應答。
5
我出去喫個飯的工夫,回來護士就告訴我,漆酒拿鋼片戳穿了自己的大腿。
我特麼就沒見過這麼狠的狼人。
只好又轉身出門買了張小牀,放在他的病牀邊,下定決心 24 小時監護他。
免得一不小心,他就死了。
漆酒剛綁紮好傷口,情緒狀態很差,看見我擺進來的牀,人都要崩潰了:「你要陪住?」
「是啊。」
他氣極反笑:「大姐,你是個女的嗎?」
「我是你姐姐啊。」我儘量溫和地開口,「姐姐沒有性別。」
「可我是個男的,我要一個人住。」
我繼續扯:「你是弟弟,你對我而言沒有性別。」
他盯我半晌,直接脫了衣服。
漆酒還未成年,皮膚又白,又一直躺着,我本以爲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美少年。
沒想到一脫衣服,居然還有一身光滑的腱子肉,加上勁瘦的腹肌和利落的人魚線,簡直是個模特架子。
不過,更吸睛的是幾道縱橫在他背部和側腰皮膚的猙獰疤痕,像是羅剎厲鬼的標記,看着十分嚇人。
我頭皮都麻了,還是僵硬地揚下巴看他:「繼續脫啊?不用見外。」
他冷冷盯着我:「我要洗澡。」
「不能洗,會感染傷口的,你真忍不住可以擦擦。」
我感覺自己簡直像個苦口婆心的老母親。
漆酒聽了,面無表情地把上衣一丟,正好蓋在我頭上。
「不用你管。」
視線被蓋住,什麼也看不見,但我很快就聽見了他摔倒在地上的聲音。
我連忙挪開衣服,把他從地上拉起。
「你只能讓我幫你。」我嘆氣,「這樣吧,我把你扶過去,你好了叫我扶出來行不行?」
漆酒半邊身體都靠在我身上,我才發現他還挺重的。
扶進衛生間後我本想離去,可是我一鬆手,漆酒只能自己扶着牆,又擦洗不了身體。
他不扶牆吧,又因爲身體沒有借力點只能往下倒。
我連忙又扶住他。
漆酒面無表情,突然揚起手,狠狠地往牆上砸了一拳。
「別拿牆生氣。」我連忙拉住他的手。
漆酒黑漆漆的眼睛毫無光亮地盯着我。
我突然想到他也才 17 歲,從小遇到這麼多事,現在腿還廢了,不免有些心疼:「這樣吧,我閉着眼睛扶着你,你弄完喊我。我保證不看,好嗎?」
說完,立即狗腿地把擰乾了的毛巾遞給他。
漆酒嘲諷地一笑:「我有選擇的權力嗎?」
他接過了毛巾。
浴室很沉默。
只聽見摩擦的聲音。
等到聲音停了,我試探着開口:「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你出去一下。」
「爲什麼?」
「我要上廁所,」漆酒語氣很嘲諷,「怎麼,你還要幫我扶着?」
我二話不說,直接轉身走了。
6
雖然漆酒很難處。
可他爸媽撫養我十幾年,對我的恩情無論如何都還不清。
我辭掉了工作,決心還是先陪漆酒度過這段時間。
天知道他這個人有多難配合,爲了治療順利,我不僅把他手綁了起來,被咬多了後,我還給他嘴巴套上了防咬器。
後來,他便寧願自己喫飯也不願我摁着他注射營養劑了。
雖然那喫飯的架勢,彷彿要飲我的血,喫我的肉。
盯我的眼神,就像一頭狼,越來越狠,也越來越亮。
他恨我。
但我不介意,人越能恨一個人,那就越會想活下去。
平常除了監督漆酒飲食和治療,每天早晚,我都會把他從牀上轉移到輪椅上,再推着他在醫院附近到處走走看看。
感受一下陽光、空氣和花香。
剛開始他非常排斥。
護士們都說,我們好像一個劫匪在推着人質散步。
人質一臉想死,劫匪也一臉無可奈何。
畫面詭異而充滿吵鬧。
一天天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月的時間轉眼即逝,漆酒腿上的鋼板到了取下來的時間。
醫生重新評估了漆酒的身體指數,訝然地表示他的雙腿恢復良好,再通過一段時間的復健,便能正常行走。
「所以他不會變成一個殘疾人嗎?」我激動地向醫生確認。
「是的。」醫生也露出笑容。
我十分雀躍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漆酒。
相比我的開心,漆酒很漫不經心。
轉入專業康復機構後,工作人員告訴我,情況不容樂觀。
他們給漆酒嘗試了每種療法、儀器,甚至還換了好幾個老師。
但是沒用。
無論他們如何努力,漆酒始終無法感知到腿部的知覺。
他身上好像有個巨大的玻璃罩子,將自己的感受與外界切割開了。
「病人自己似乎並不重視,心理也非常消極。」負責的工作人員語重心長地說,「但如果不抓緊趁這個時間恢復,讓孩子留下後遺症,要影響一輩子的。」
「那怎麼辦呢?」
她又給我推薦了一小時 2000 的康復課程。
我先把定金交了,然後帶着漆酒暫時離開康復醫院。
因爲,快要過年了。
我想帶他回家。
街上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氣息,我特意沒有打車,一路推着他去了附近的顧海紀念公園。
到了顧海紀念碑前的廣場,到處都飛着白色的鴿子,許多小孩在追着鴿子餵食。
我買了包喂鴿子的食物,塞給漆酒。
漆酒一如既往地譏誚:「你當我三歲小孩嗎?而且這鴿子胖成這樣,再喂就飛不起來了。」
他瞪着那些鴿子,與歡樂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那些鴿子見了他,也很識相,默契地繞開,都飛向了那些傻乎乎小孩手中搶食。
有隻格外笨重的鴿子停在他的輪椅上,試探地朝他手中的食物伸出頭。
漆酒面無表情地把它推了下去。
胖鴿子居然沒有躲開,摔到地上哀叫了一聲。
原來是腳受傷了,沒辦法像別的鴿子那樣靈活。
我盯着他們,想看看漆酒接下來會怎麼做。
一個男人忽然走近,遮住了我的目光。
「漆齡,是你。」
我抬起頭,沒想到會在人海茫茫的大街,遇上我的初戀……傅思翊。
他穿着考究的深色大衣,臉部線條依然勁瘦利落,只是戴上了一副無框的透明眼鏡,那鏡片也擋不住他眼神的鋒利。
「哦,是你啊。」我乾巴巴地開口。
「你還好嗎?」相比我的侷促,傅思翊顯然遊刃有餘。
「還行。」
「畢業後怎麼一聲不吭地消失了?」他沉聲問,「我找了你好久。」
我抬眼看着他,荒謬地反問:「難道當初消失的人不是你自己?」
他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抿上,從口袋中拿出手機,打開微信二維碼的頁面。
「我有點急事,先加好友行嗎?」
我正想掏出手機,突然聽見一聲巨響。
似乎是輪椅倒在地上的聲音。
連忙推開傅思翊,只見漆酒狼狽地倒在地上,輪椅翻在一旁。
我連忙奔過,將漆酒扶回椅上:「怎麼了,沒事吧?」
漆酒抬起眼,似乎是打量了眼傅思翊,緩緩道:「頭有點暈。」
傅思翊也走過來,問:「他是誰?」
我還沒說話,漆酒便冷冷地回:「和你有什麼關係?」
傅思翊挑起眉,偏頭來看我。
只是我擔心漆酒傷到身體,一直蹲在地上和他確認,並未注意到。
漆酒從有點暈已經變成了全身上下都疼,我連忙推着他離開準備去醫院,結果到了公園外,他又安靜下來,說自己沒事了。
「你確定?」我瞪着他,感覺這小孩在耍我。
「你希望我有事?」他冷着臉反問。
我在心裏不停念着「別跟病人計較」才忍住沒和他吵起來。
再回頭,傅思翊已經不見了。
7
到家後,我給漆酒展示了爸媽早就爲他準備好的房間。
「噹噹噹。」我推開門,誇張地配音,「歡迎漆酒小朋友克服各種艱難險阻,歷時十三年終於回家 ~」
陽光從窗口傾斜而入,飛舞着金色的光塵,給這個小小的房間鍍上了一層魔法。
爸爸愛做木工,漆酒房裏的傢俱都是他親手打造;牀上鋪着媽媽親手縫的百家被,上面佈滿細細密密的針腳。
書桌前擺着一張相框,過曝的照片上,是年輕的他們笑着抱起剛出生的漆酒。
這也是唯一遺留下來的合照了。
這一天,他們已經盼望了十三年。
十三年,四千七百多天,日日夜夜的煎熬,熬得讓青絲都成了白髮,纔等來的團聚。
只恨相見那天,居然也是離別。
「爸、媽,」我輕輕撫摸着透明的相框,低聲道,「漆酒回家了。」
漆酒像是一個誤入別人家的小偷,謹慎地轉動着輪椅,在這個一百多平的家中轉了一圈。
最終在陽臺停下,還在空着的籠中放下一隻白色的鳥。
「這是什麼?」
「鴿子。」
我當然知道是鴿子,無語良久。
「它沒被悶死真是奇蹟。」
「死了就死了。」
我毫不心軟地在他腦袋上敲了一擊,又無奈地推着他出門,帶着鴿子找附近的獸醫上藥做包紮。
回來路上,我點着鴿子懵懂的腦袋,特意去問他:「漆酒,這個鴿子像不像你?」
他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不像。」
「明明像,就叫它酒酒好了,等恢復好再把它送回去。」
拯救了一條小生命,我心情雀躍,摸着鴿子的腦袋一迭聲喊「酒酒」。
漆酒轉過頭,冷笑了一聲。
晚上特意做了大菜,疊滿的盤子擺滿了整個四方桌,我還拿出了爸爸珍藏的酒。
小老頭藏的時候就嘀咕:「這酒好,必須得是找到漆酒,或者你結婚那天才能動。」
我低估了自己的酒品,越喝越傷心。
剛開始還覺得自己控制得住,等意識過來時,幾個酒瓶子都空了。
我擠到漆酒旁邊,攬着他的肩,像個酒蒙子一樣掏心掏肺:
「我很羨慕你,你知道嗎?」
「離我遠點。」他用力地把我推開。
我只好趴在桌上,哽咽道:「我羨慕你爸媽,這麼多年從未放棄尋找你。
「你知道找人多累嗎?漆酒,他們鞋都走爛了十幾雙。」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極力忍耐着。
「你爲什麼不看我?」我揪住漆酒的衣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每個人,當初他們每個人都不要我,只有你爸媽把我領回來!」
漆酒低聲罵了句,拿起桌上的紙巾用力往我臉上一蓋。
「髒死了。」
「連你也嫌棄我!」
我更難過了,突然想起十幾年前,冷漠地把我推開的一張臉,和那人臉上厭惡的眼神,無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來。
「爲什麼要把我丟了?
「爲什麼別人都把自己的孩子當成寶貝,爲什麼你們把我當成垃圾?
「我很不配嗎?」
我越哭越難受,哭着哭着,突然發現自己手上全部是蹭到的菜油。
「不行。」我突然停下哭聲,看着髒兮兮的手打了個酒嗝,「我要洗手。」
這麼想着,我搖搖擺擺站起來,花了十幾分鍾才走到衛生間。
漆酒一直冷眼看着。
我在浴室洗乾淨了手,突然從鏡子裏發現衣服也髒了。
「衣服也要洗。」
我用缺失腦幹的大腦下出指令,然而脫了半天衣服也脫不下來,反而因爲毛衣卡在腦袋上,看不清前面的路而摔進浴缸中。
輪椅滑動的聲音響起,似乎在我身前停下,冷冷地問:「死了嗎?」
「看不見。」
「呵。」嘲諷țû₆的聲音剛落,我就感覺一隻手幫我把卡在頭上的毛衣掀了下來。
看見他,我眼睛亮起來:「酒酒你來啦?」
接着開心地伸出手,一把將他從輪椅上拉下。
漆酒猝不及防被我拉下來,悶哼一聲,臉色發白。
我努力地睜大眼看他半天,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你也弄髒了。」
我樂呵呵地打開花灑,對着他的臉一衝,雪白的水柱噴射而出,把他整個人的頭髮和臉都淋得溼漉漉的。
然後我伸出手,在他臉上仔細地擦洗起來。
感覺洗不乾淨,我又去努力夠浴缸邊的沐浴露。
漆酒扶住浴缸的邊緣,一把搶過花灑,往桶中一丟,壓抑着怒氣問:「還要發酒瘋?」
我已經拿到了沐浴露,擠出了瓶中的白色泡沫,正好往漆酒的臉上一拍。
他抓住我的手腕,表情可怕得像個正在思考分屍計劃的殺人犯。
我毫無知覺,眨了眨眼,輕聲道:「酒酒,你真好看啊。」
「我……我真的……很喜歡你……」
的爸媽。
話還沒說完,我閉上眼睛抱住漆酒的腰,帶着癡笑栽倒在他的胸膛上。
8
翌日清醒後,我徹底嚇傻了。
我到底是做了什麼啊?
雖然腦子一團漿糊,但印象中我不僅一直在鬼哭狼嚎,還把漆酒弄得全身都是水。
他會拿這種事嘲笑我一輩子的吧?
我懊惱地把臉埋進枕頭裏,突然發現一個不對勁的點。
現在的我,身上穿的是——睡衣。
可昨天我穿的可不是這個,這誰換的?
難道……
這個猜測讓我呆滯了整整一分鐘。
不是吧?可如果是呢?
就算他還是個孩子,也不能這樣吧???
抱着找他算賬的想法,我重新踏出房間。
漆酒的房間緊閉着。
悄悄推開一道縫,牀上居然沒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在偷看什麼?」漆酒的聲音鬼魅般在不遠處響起。
我一個激靈,回過頭後,只見漆酒正在陽臺的一個大花瓶後曬太陽。
剛剛視線被擋住,我居然沒發現。
他似乎沒睡好,眼下有着一層淡淡的青色。
陽光沐浴在他身上,驅散了平常的冷氣,給身體輪廓勾勒出一個金邊,肩上還停着一隻胖乎乎的鴿子,似乎在打瞌睡。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漆酒現在心情還行。
而且這一人一鳥,畫面還怪好看的。
我本身就是個顏控。
一看見這臉,原本的火氣就莫名少了三分,語氣也弱了下來。
「昨晚麻煩你了。」
漆酒抬眸看我。
我立馬清醒了點,竭力找着委婉的話:「但是,有的事不合適你來做,比如換衣服,雖然我是你大姐,你也只是個小孩,但這樣還是不合適……明白嗎?」
漆酒反而問:「什麼不合適?有比趴別人門口偷窺更不合適嗎?」
我連忙解釋自己不是故意的。
漆酒似乎並不相信,「睡衣是你在浴缸中醒來後回房換的,換完還非要我說好看,不然就不扶我回房睡覺,哦,你前面還抱着我說——」
我已經聽得頭皮發麻,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當時真的喝醉了,意識不清醒……」
漆酒沒什麼表情,但我感覺他身上氣溫下降了幾度。
「現在清醒了,又要端回長輩架子是嗎?」漆酒轉動着輪椅過來,冷冷道,「讓開。」
我僵硬地挪開步伐,看着他進入房內,下意識想跟上。
漆酒轉動輪椅回頭,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自重,姐姐。」
他「嘭」的一聲,利落地拉上門。
9
我臉都氣歪了,還還不了嘴。
後面幾日我都有意識地避着漆酒。
微信轉了幾千塊錢,讓他想喫什麼自己點外賣。
我則早出晚歸,白天基本都在外面聚餐。
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快又碰到了傅思翊。
晚上聚會的包間,當我進入時,已經只剩他身邊還有位置。
一屋都是曾經高中時的老同學,也都清楚我和傅思翊曾經的戀情。
我下意識就想轉身走人。
班長老祁這個大嗓門已經喊起了我的綽號:「70,你遲到了,自罰三杯!」
無奈地入座,拿起杯子正準備喝時,傅思翊卻從我手中奪過,一飲而盡。
旁邊人都「嚯」了一聲。
老祁卻狡黠一笑:「替人喝要雙倍。」
「老祁,我自己來。」我出聲喊。
同時,傅思翊也抬眼看他:「三倍也行,你要和我喝嗎?」
老祁立馬做怪臉色:「喲,你們還聯手對付我呢?」
別的同學也古怪地笑:「默契啊。」
我立馬閉上嘴巴,打定主意今晚一言不發。
但這頓飯喫得我坐立難安。
傅思翊一直悶不作聲地替我擋酒,有時我多看一眼哪個菜,沒多久盤子就轉到我面前來。
他撞邪了?
就連右側的朋友張帆都湊耳朵邊問我:「你倆又有情況了?」
我也想問。
但是是想揪着傅思翊的領子質問。
宴席散場,傅思翊因爲替我擋了太多酒,又來者不拒,明顯地帶上了醉意。
老祁拍拍我的肩,甚至還擠擠眼,「他就靠你送了。」
糾結良久,我還是沒把傅思翊一個人丟下。
在車裏時,他始終安靜得沒說話。
送到小區門口後,他卻也還是坐着,一點也沒下車的意思。
「你家裏有人嗎?」我遲疑地問,「要不喊人下來接你?」
「沒,只有我一個人。」傅思翊終於開口了,頓了頓又加了句,「我一直是獨居。」
我關掉髮動機,起身把他扶下車。
進了電梯,把人送到家門口,我便準備告別。
傅思翊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頭,他垂下眼,正看着我的眼睛,語調低沉:「真要走嗎?」
與此同時,他的手緩緩下移,十指緊扣住了我的手。
10
我恍惚了片刻,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那時我在讀高中,傅思翊是我同桌,是個一心學習的沉悶少年。
他很聰明,物理尤其厲害,唯一的缺點可能是英語基礎太差,所以剛開始坐一起時,他總也考不過我。
那天我笑了他一句,你是不是用腳考的英語題啊?
總是沉默的少年,一下就漲紅了臉。
他自尊心很強,從那時起,天天都會抱着復讀機聽英語,每次我都去喫飯時,他還在座位上背單詞。
我們之間的分數不斷被拉大。
我記得很清楚,有天他總分終於超過我,那天傅思翊沒說什麼炫耀話,但卻對我露出了有史以來第一個笑容。
眉目疏朗,鬱色散盡,帶着難以抑制的少年意氣。
現在想想,那可能是勝利者的微笑。
但那時我每天除了各科試卷,看得最多的就是傅思翊的臉,日日夜夜這麼看,不知不覺就生了情。
被他這麼一笑,頓時覺得烽火戲諸侯也怪不得人家周幽王。
誰讓褒姒是人間真絕色呢?
我佔據近水樓臺的地理優勢,追了傅思翊三個月,他都以要專心學習拒絕了我。
我瞅着實在追不上,只好放棄。
後來一天,別的男生來座位找我說話,傅思翊突然掉了支筆在我的椅子下。
我俯身去撿時,他也彎下腰,在喧鬧的教室裏,隱祕地握住我的手。
就這樣在一起了。
時至今日,我也不明白,他當時到底是佔有慾作祟,還是真的喜歡我。
後來我們開始戀愛,又沒多久戀情被發現,遭到各方反對。
我在檢討大會上唸了洋洋八百字的不分手宣誓時,傅思翊消失了整整半個月。
最後發來一句「我們先保持距離吧」的短信。
他再回學校沒多久,也迎來了高考。
高考結束那晚,我本想再找他,結果卻看見他十分親暱地環抱着一個女生。
交往的那段時間,傅思翊始終都對我十分有禮貌,最多也就拉了個小手。
所以看見這一幕,我還有什麼不懂呢?
於是我轉頭離開,回去後拉黑了他的任何聯繫方式。
直到很久以後的某次聚會,我聽說,那段時間傅思翊奶奶去世了。
也聽說,高中畢業那晚,傅思翊在學校裏瘋狂找我。
……
我始終看不明白他。
現在想想,即使同過桌,牽過手,他依然是我不瞭解的陌生人。
黑暗的空間裏,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我猛然清醒,趕緊推開傅思翊,拿起手機「喂」了一聲。
漆酒冷淡的聲音從話筒傳出來:「十點了。」
「啊?」
「你還不回家,是遇上了什麼事?」
這傢伙居然是在關心我?
11
我受寵若驚,連忙說:「馬上回來。」
漆酒語氣依然冷漠:「愛回不回。」
「怎麼了?」傅思翊開口問。
我放下手機:「家裏有個小孩要早睡。」
傅思翊反應很大:「你有孩子?」
我沒解釋,緩緩點頭。
畢竟如果我不結婚,漆酒也差不多是我的小孩。
「你什麼時候結了婚?我……沒聽見他們說?」
「單親媽媽。」我衝他一笑,「沒什麼好大肆宣揚的。」
傅思翊神情有些失措:「抱歉,我不知道。」
我禮貌地道了別,便轉身走人。
傅思翊靠在牆背上,單手拿掉眼鏡。
我進電梯時的最後一眼,只看見他倚在牆上,似乎是倦怠地點燃了一根菸。
回到家後已經快到十一點,客廳還亮着燈,漆酒正在沙發上看書。
「還沒睡?」我邊換鞋邊問,「在家裏怎麼樣?」
漆酒抬起頭,語氣平靜:「自然沒你夜夜笙歌快活。」
我一愣,這話明顯有情緒。
想到這段時間他獨自在家,我頓時心虛,連問:「過幾天是你生日,帶你去一個新開的景區玩?」
本以爲以漆酒的性格,他一定會嘲諷。
沒想到他沉默了會兒,似乎還真在考慮。
我把脫下的外套搭在沙發把手,隔近看了一眼,感覺漆酒好像又瘦了。
想起他壓根沒收轉賬,我擰眉問:「白天沒喫飯嗎?」
「沒胃口。」
「你一個小孩,不喫飯怎麼長高呢?」
漆酒放下書,譏笑一聲:「我站起來一八三。」
「那也得你站得起來。」我憐憫地拍拍他的肩膀,「現在你只能像我一樣,感受地面的空氣。」
漆酒面無表情地打開我的手。
我想了想:「那我給你下碗麪吧?番茄雞蛋麪喫不喫?」
話音剛落,我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
接通後,我才發現是傅思翊的聲音。
「對不起。」
「啊?」
「剛剛太突然,我有些驚訝,以至於有些話沒來得及和你說。你走了後,我又想了很久,覺得……覺得多個像你的孩子也沒什麼。」
「什麼孩子?」我莫名其妙地開口。
「你不是單親媽媽嗎?」傅思翊低沉地開口,「我的意思是——你考不考慮,再給你的小孩找個爸爸?」
我懵了。
「這麼多年你應該很不容易,以後我會和你一起照顧他的……對了,他現在多大?」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向已經滿臉冰霜的漆酒。
「呃……他十七歲。」
12
傅思翊在電話裏沉默了。
估計有點懷疑人生。
漆酒伸出手,我還未反應過來,他便從我手裏拿走了手機。
「大叔,」漆酒語氣很陰沉,「你要想趕着當爹就去福利院,一句話就想佔這麼大便宜,你配嗎?」
傅思翊還未回覆,漆酒已經掛掉了電話,冷冷看着我:「單親媽媽?還要給我找個後爸?」
我抬頭看向天花板。
他卻繼續問:「你就這麼缺男人?天天喜新厭舊,還是隻要別人長得好看你就都行?」
這話說得就過分了。
我臉色一凜:「漆酒,你自己聽聽你說的什麼話。」
漆酒眼眸暗了暗:「是上次公園那個男人?」
「這重要嗎?」我莫名其妙,「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現在該想的是怎麼快點把腿養好。」
「養好後呢?」漆酒反問,「把我隨便往哪個學校一塞,然後就和他結婚?」
「怎麼會隨便找個學校,至少要是個好學校啊,我還盼着你考大學呢。」
「這是重點嗎?」
「不然呢?」我反問。
「結婚。」漆酒語氣很冷,「幾天時間,你們就開始談論起結婚了?」
「那是他自己單方面說的啊,和我沒關係。」
「單方面也不行。」
我一頓,「那你想怎麼樣啊?」
漆酒罕見地啞口無言,眼中也有些迷茫。
我按住肚子,緩和了下情緒,「腿好之前,我都不會不管你。等你腿好了,這世界隨你往哪去,你不要管我,我也不會管你。」
「隨你。」
漆酒丟下這句話,就擺着張臭臉回了房間。
我還是去廚房,下了碗番茄雞蛋麪,然後敲漆酒的門。
敲了半天,沒人理我。
我剛想轉身離開時,門開了。
「我不喫。」他說。
「我也喫不下。
「倒了。」
我無奈地看着他:「這是特意給你做的。」
對視片刻後,漆酒伸出了手:「給我。」
看着他接過後,我鬆了口氣說道:「別擔心我會趕走你……無論你身體什麼情況,姐姐都可以養你一輩子。」
漆酒垂下眼,睫毛的陰影形成一小塊陰翳,良久才問:「爲什麼?」
「親人都是這樣啊。」我露出一個笑。
我只是把爸媽沒來得及給漆酒做的事,儘可能地補償給他。
漆酒面無表情地看我會兒,又把碗塞回我的手裏。
「不喫了。」
13
從那天起,我不知道漆酒在鬧什麼彆扭,無論說什麼,他都不大理睬我,重新變回在醫院時那種又冷又帶刺的狀態。
漆酒生日那天的早上九點,快遞員送來一個包裹,我本以爲是自己的,沒想到收件人居然是漆酒。
我看着他漫不經心地接過,又變了臉色,重新還給快遞員。
「我不要。」
「拒收是嗎?」那快遞員嘆了口氣,「陸總會生氣的。」
得到肯定答覆後,快遞員便離開了。
他沒和我說是誰寄的,我有些好奇,但也沒問。
週六的時候,我買了兩張去景區遊玩的票。
漆酒倒是沒拒絕,與我一同出門。
只是一路的氛圍都很沉重,他也始終望着窗外不說話。
到了景區門口,檢票的人比較多。
我剛排隊買好票,想想又去超市買了兩瓶水,結完賬一回頭,漆酒人居然不見了。
四周都是洶湧的人流,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散的。
我連忙在附近搜索,問遍了所有商戶,但他們都表示沒有見過。
我心裏實在擔心,趕緊聯繫了景區裏的保安。
當廣播了響了三四次「請漆酒小朋友聽見廣播後,迅速到景區前臺來,你的家長在這裏等你」時,漆酒終於一臉無語地推着輪椅過來了。
「你到底在幹嗎?」連着幾日積攢的怒氣加上擔心他再度走失的害怕疊加在一起,我聲音都高了八個度,「你知道別人找你找得多辛苦嗎?」
「我和你說了,你當時在挑水。」
「那我沒聽見,你要再多說幾遍啊。」我壓根沒聽他的理由,「漆酒,你能不能不要就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毫無愧疚的樣子,「我說過,我不用你管。」
我更氣了。
「再管你我是狗,好吧?」
說完我怒氣衝衝往外走,沒想到,下一秒漆酒卻突然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放在自己心臟旁邊。
我們都沉默了幾分鐘。
「別害怕姐姐。」漆酒的語氣放柔下來,「牽着手就不會走散了。」
和他這個人相反,漆酒的手很溫暖有力。
我心跳下意識漏了一拍,立即想丟開他的手。
可漆酒依然抓得很緊,再掙脫下來,顯得不正常的就好像是我了。
我只好僵硬地被他拉着手往前走。
一小時後我突然意識到不對勁:「我推着你的輪Ṫũ⁵椅,不是一樣的嗎?」
漆酒「嗯」了一聲。
我瞪他一眼,合着他自己也知道?
「那你怎麼不早說?」
漆酒並未回答,低着頭,眼裏情緒不明。
就這麼走馬觀花地看了一上午,景區也差不多看完了。
在景區裏的美食店點餐時,我去取餐盤,老闆娘突然問:「你們戀愛多久了?」
「啊……」我愣了半天,意識到她可能誤會了。
她卻繼續問:「小妹妹,你是不是被騙了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
「早上你不是到處在問,有沒有見過一個坐輪椅的男孩嗎,其實當時我看見他哩,但他那時就是個正常人,我就壓根沒聯想到他。」
「您沒看錯嗎?」
「這張臉錯不了,」她放低聲音,「你別被人騙了啊,都說現在越好看的男的,越會騙人哩。」
說完她自己嘀咕道,「正常人非要裝殘疾人,肯定沒安好心。」
我被她的話砸暈了。
一路無言地回了家,我不明白爲什麼漆酒要欺騙我。
難怪醫生說他的腿部各種數據明明良好,卻不知道爲什麼站不起來。
再高端的科技,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啊。
我心裏越想越生氣。
直接質問嗎?
不,我要抓現行。
想了想,我頓時心生一計。
14
回去後,我用以給他換新輪椅當生日禮物爲由,將漆酒現在用的輪椅挪走,然後鎖在車庫裏。
晚上買了蛋糕,漆酒嚐了口,嫌太甜沒喫。
我又開了酒,但控制着量並未喝多。
飯後他獨自坐在沙發上看書,我則進了浴室洗漱。
澡當然是不會洗的。
我連衣服都沒脫,在馬桶上坐了四十多分鐘後,漆酒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在客廳喊了我幾聲。
沒得到我的回應。
又過了十幾多分鐘。
我有點沉不住氣了,心想這臭小子難道一點也不關心我的死活?
這時,門突然被敲了敲。
漆酒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喝醉了嗎?」
他果然能走過來敲門!!!
我連忙起身,衝過去氣勢洶洶地把門一拉,罵道:
「漆酒!你這個小騙子!」
門外,漆酒也在拉門,正往裏走。
猝不及防之下,我倆猛撞在一起,好巧不巧地,我的鼻子還撞上了他的肩,加上地板又滑,衝擊之下,我們瞬間往後跌成一團。
眼冒金星就算了,再抬起頭時,一道鼻血就着飛出的眼淚一起從我臉上流了下來。
我哭了。
被疼的。
不僅是鼻子,還有散架了一樣的屁股。
漆酒有些無措,連忙扶起我,又取了毛巾來擦我的臉。
我想罵他幾句,結果剛張開口,鼻血又流了下來,灌了我自己一口血。
漆酒一把將我扶起,語氣命令:「頭抬起來。」
他邊固定住我的脖子,邊拿冷水打溼了毛巾,墊在我的後腦袋上。
我一抬頭就看見鏡子裏倒映的畫面,連忙移開視線。
現在就很尷尬,主要我因爲過於狼狽,而失去了那股可以劈頭蓋臉質問的氣勢,反而弱得連說句話都難受。
還是漆酒先平靜地開口:「你發現了。」
他居然一點也不感到愧疚!
我便忍着鼻子痛,立馬抬腳狠狠踩了他一下:「爲什麼腿好了也不說?看着我每天被你耍得團團轉有意思嗎?」
漆酒倒是一聲不吭,只是垂下眼,半天才開口:「原先是想說,後來……」
他又停頓了片刻。
我等着他,結果他接了句:「後來我也不知道產生了什麼心理。」
見我臉色不虞,他轉移了話題:「鼻子還疼嗎?」
我鼻子倒是不疼了,就是頭還是有點暈。
漆酒罕見地耐心起來,一直扶着我。
我突然有些不自在。
平時習慣了漆酒坐輪椅俯視他的感覺,現在他站在我身後,整個人反而能輕鬆地籠罩住我,尤其現在他一隻手扶着我的下巴,一隻手把我的頭髮往後捋,頭還歪在我肩膀一側,專注地俯視着我臉上的傷處,就感覺我們倆的地位忽然顛倒了一樣。
這感覺還挺怪。
明明不久前還是一個做什麼都要我幫忙的小孩,丟掉輪椅後就像解開了什麼封印一樣,一言一行都帶着十足的攻擊性。
我忽然有點後悔拆穿他的謊言了。要知道,之前欺負他,他也只是嘴巴毒,至少人打不到我。
現在這樣,我們要吵起來,顯然我毫無勝算!
「好了。」我匆忙地推開他。
「等會。」漆酒拿着毛巾,將我的下巴也擦了遍,「這裏沾上了血跡。」
擦完後,他低聲問:「能走嗎?」
「不能又怎麼樣?」我沒好氣地問。
漆酒放下毛巾,單手攬住我的腰,我整個人居然都被提起來。
被提着一直放到牀上時,我整個人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他居然力氣這麼大的嗎……
以前我怎麼敢的啊???
我滿臉絕望,半晌才咬牙切齒道:「我沒允許你抱我。」
「哦。」他冷淡地應了一聲。
「而且我還沒找你算騙我的賬。」
這回漆酒倒是說了句對不起。
我按了按太陽穴,覺得自己實在是管不住他,於是說:「既然你腿好了,以後也別閒着了,馬上就開始上學吧。」
「我不走。」
「爲什麼?」
漆酒沉默良久,「至少我不住宿。」
「行吧,」我嘆口氣,「學校會有很多漂亮的小姑娘、帥氣的小夥子……有事沒事,你都可以約到家裏來玩。」
漆酒突然不說話了。
他站起身,冷冷俯視我半晌,丟下句:「你的目的就是這個吧。」
我:?
我真服了,明明該發火的是我,爲什麼最後生氣的又變成了他?
15
正當我思考該怎麼解決漆酒的入學問題時,我收到了一封晚上七點的請柬。
邀請人是奢侈珠寶品牌陸氏集團的當家人,邀請目的是參加他們公司七十週年慶的晚會。
我茫然了,拿着請柬攤在沙發上,想半天也不記得,自己認得這號人。
倒是漆酒看見請柬,臉色微微變了,「他們把請柬發給了你?」
「他們是誰?」
「我以前的養父。」
我一下就來勁了,連忙坐起來:「所以他們是想把你要回去嗎?」
「差不多。」
「那你想回去嗎?」
車禍剛發生時,我也想過漆酒養父會不會想重新帶走他,結果一直也沒等到人。
沒想到漆酒現在腿好了,他們又出現了。
而且……居然是這麼有錢的一個大公司老闆。
站在我爸媽的立場,我當然希望漆酒回來後,和那家再毫無聯繫。
但我爸媽已經去世,現在站在漆酒的立場,我遲疑了。
我都在懷疑爸媽當初是怎麼把漆酒要回來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明顯留在養父家更有前途啊!
「還是去一趟吧。」我立馬做了決定。
漆酒現在年紀小,不知道一個有錢的爸媽意味着什麼。
到了約定好的日期,我便拖着漆酒到了週年慶現場,一到門口,我就意識到自己還是太草率了。
整個現場非常金碧輝煌,還設置了走秀現場,完全可以說是能上電視的規格。
我雖然穿了黑色的開衩長裙,頭髮也做了個大卷的造型,但身上實在太素,Ŧų₎沒有別人那樣用珠寶或名包壓場子,身上禦寒的貂也是環保皮草。
就有點沒面。
漆酒更素,他直接就是襯衫長褲,但被他那張英俊矜貴的臉撐着,至少讓人很難注意到衣服。
我頓時有點心酸……我是不是把漆酒養得太糙了?
到了晚上的私人家宴,這種心情更明顯。
周圍衣香鬢影,各出風頭,或帶着小孩表演節目,或談起自己某個重量級項目,八仙過海一樣爭着搶着在頭髮花白的陸總面前表現。
漆酒始終一臉漠然,並不說什麼,我靜靜聽了大半天,算是摸懂了大概,陸總似乎不能生育,有九個養子養女,其中幾個還生了幾個孫子輩,熬到現在家庭成員都能組個足球隊了,他還沒定下以後的繼承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花髮白的陸總終於起身,但並不是去休息,而是走到漆酒面前停下:「小九,終於肯回來看我這個老頭一眼了?」
「義父。」漆酒低聲喊。
陸總又抬起頭來看我:「聽說你爸媽去世了……這就是現在照顧你的姐姐?」
我連忙介紹了自己。
陸總並不在意,繼續問漆酒:「現在缺錢嗎?」
漆酒搖搖頭。
陸總又和他說了幾句話,便帶着倦意回到休息室。
其他的人打量着我們,眼中帶着明顯的輕蔑,一個四十多歲一臉傲慢的男人開口:
「小九現在這麼窮酸了?
「早讓你別回去,你非不聽。」
我聽得心頭火氣,把杯子往桌面一放,正想說話時,漆酒卻按住了我的手。
「我當然比不上四哥你,」他語調格外溫和,甚至還帶着笑意,「不僅一個項目到處喫回扣,連家裏都能瞞天過海。」
那個四哥旁邊的女人臉色立馬變了,四哥更是大怒:「你說什麼?」
那架勢似乎要衝上來扒漆酒的皮。
我下意識把漆酒擋在身後。
漆酒抬起眼,冷淡地朝他做了個口型。
那個四哥立馬像被奪舍了一樣,呆呆地坐着。
「好了,小九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鬧個什麼。」一個看上去很儒雅的男人開口平息場面。
「大哥,這個時候你裝什麼好人?」另一個角落的男人諷刺一笑,似乎是提起了一件什麼舊事,讓差點回暖的氣氛又降到低谷。
於是很快,就沒人專心喫飯了,飯桌上吵得不可開交。
……
我還在看熱鬧,漆酒輕輕推了我一把,趁着沒人注意,直接帶着我離開了。
「陸家人真多,喫頓飯也這麼熱鬧。」我喫瓜喫得很開心。
「他們就是想要得太多。」漆酒冷笑。
「那你呢,」我反問他,「你真能放棄嗎?」
「跟爸媽……我們爸媽走的那天,我就已經放棄了。」
我卻搖搖頭:「漆酒,人的感情是不會說放棄就放棄的,你回家來也不意味着和養父完全斷絕關係,以後你出現什麼事情,他還是會幫助你的。」
漆酒很不以爲然。
「你也許會覺得我這樣說很現實。」我繼續道,「但當初你是爲了爸媽回來的不是嗎?現在他們走了,你可以重新選擇的。」
漆酒依然硬邦邦的:「不要管我。」
我嘆口氣,決定不再和他說這個話題。
陸家的別墅有點大,加上晚上天又黑,我又喝了點酒,不知道踩中什麼崴了一腳,整個人都往一邊歪去。
幸好漆酒立馬扶住了我。
「看路。」
「謝謝。」
又走了幾步,我感覺腳痛愈發劇烈。
漆酒突然開口:「我揹你。」
我下意識拒絕,他卻執意堅持,推拒幾次都無果後,我只好伏在他背上,小聲說了句:「我剛剛喫得有點多……」
漆酒已經把我背了起來。
我們在花壇中的小路穿行,天上是灰濛濛的雲和澄澈的黃月亮。
我看了會,突發奇想:「你說爸媽在那邊好嗎?」
漆酒沉默着,不說話。
我又低頭問他:「漆酒,你在陸家待得開心嗎?」
不待他回答,我又說:「其實,我覺得這裏沒勁透了,尤其你那幾個哥哥,看着就不像什麼好人,他們小時候有沒有欺負過你。」
「有。」
「那我剛剛應該把酒潑他們臉上。」我心情低落地念叨,「酒酒,我覺得很抱歉。」
「如果早點把你找回來就好了,爸媽是我見過最好的爸媽,雖然他們沒陸總錢,他們一定會很愛很愛你的。」
「不會,」漆酒說,「我性格一點也不討喜。」
「看來你自己也知道啊。」
漆酒沒說話了,但我感覺他很想打我。
「漆酒?」
「嗯?」也許是因爲黑夜的僞裝,漆酒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輕柔。
「你會不會生氣?」我看向他,「我得到的家和愛本來都應該屬於你的。」
漆酒想了會兒,「如果你真覺得抱歉,那就把它們還給我。」
我愣了,這還能還嗎?
「怎麼還?」
「自己想。」
「好吧,」我想半天做了決定,故意做作道,「那我以後會替代他們好好愛你的哦。」
漆酒居然沒嫌棄我噁心,反而似乎是笑了一下:
「你最好這次醒來後,還記得自己說的話。」
16
回去後,我就開始思考怎麼解決漆酒入學的問題。
雖然漆酒懨懨地表示,陸總請的家庭教師早把高中學的內容教完了,但在他需要上學這件事情上,我一步都沒和他退讓。
我找了很多認識的朋友,用最快的手續安排了入學檢測,然後辦理好了漆酒在家附近的一中的入學手續。
很快,他的學生證和校服都一起被送到了家裏。
藍白的公立學校校服,衣服雖然醜,但我連忙推着漆酒去試。
他有些不樂意,但還是冷着臉去換了。
等他從房間出來,我忍不住哇哇亂叫起來。
蒐集了幾乎是肚子裏所有能想到的彩虹屁,對着漆酒一頓亂吹。
雖然主要是爲了讓他感覺良好地去上學,但是說實話真的很好看。
「學校會有很多小姑娘喜歡你的。」
漆酒忽然看了我一眼,半天才低聲說:「我不喜歡小姑娘。」
我心一頓,但還是說:「那你喜歡小夥子我也沒意見啊,畢竟姐姐很開明的。」
漆酒臉又黑了。
我笑眯眯地看了會,拿出手機準備給他拍張照片,到時候洗出來做紀念。
漆酒卻忽然把臉湊近我。
我有些意外,還是改成了倒計時五秒的自拍模式。
陽光從窗口傾斜進來,將他年輕光滑的皮膚,和我因爲熬夜而冒出的黑眼圈照得一清二楚。
我突然很嫉妒,忍不住用剩下的一隻手圈過他脖子,然後揪了一下他的臉。
漆酒似乎有些喫驚,轉過來臉看我。
「咔嚓」一聲,照片拍好了。
在陽光的加持下,居然有點膠捲的質感。
我心情也有些振奮起來,這張照片明顯很自然嘛,一看就是一對感情非常好的姐弟!
我也懶得修圖,直接就發到了朋友圈。
居然很快就有人回了。
但是整整齊齊的一列都是「高中生你居然也下得了手?牲畜!」
我連忙在最下面解釋:「這是我弟。」
她們「Yoooooooo」了半天,很快又回:「介紹給我!」
我面無表情地把這羣變態屏蔽了。
沒多久,漆酒給我點了贊。
我點進他的朋友圈,想看這小子平常都關心些啥。
結果裏面一片空白。
「你什麼都不發?」
「你想看什麼?」
「想知道你以前怎麼生活的。」我解釋道。
「爲什麼突然關心這個?」漆酒突然抬眼看我一眼。
氣氛太和諧,我隨口胡扯道:「漆寶你忘了?姐姐昨晚說了要愛你的。」
本以爲這次漆酒又會像以前一樣懶得理我。
他卻突然伸手握住了我放在沙發上的腳,把我推到沙發的枕背。
我一愣,抬起眼看他。
漆酒的眼睛又黑又幽深,裏面沒有一點笑意,甚至帶着些晦澀: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麼給了你底氣,讓你肆無忌憚三番五次地招惹我?」
「還是你忘了,其實我也是個正常男人?」
我感覺自己像只在太陽底下曬得好好的老貓,突然就被露出獠牙的年輕野獸給銜嘴裏了。
頭皮發麻。
還無處可逃。
只能呆滯地看着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激怒了對方。
莫名有些害怕,忍不住嚥了口水。
漆酒也垂下眼看我,半晌問:「嚇到了?」
我強作鎮定:「放屁,你在我眼裏就是個沒有性別的小孩。」
「哦,」他很無所謂,還露出一個笑,「要確認一下性別嗎?」
我從沒想過漆酒會露出這種表情,腦子轟的一聲停了,半晌才道:「你……」
耍流氓三個字被我嚥下去,莫名的羞憤讓我突然爆出股力量,直接一把推開了他。
我其實很想直接走人,但又覺得有點丟面子。
於是我也把他一推,特意冷着臉道:「漆酒,你是不是從小到大都沒捱過揍?」
他安靜地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硬着頭皮繼續說:「就衝你這張嘴,我早就想教訓你了。」
說完,我就拿起沙發上的襯衫,把他的手腕綁了起來。
漆酒毫無反抗,甚至還把手抬起來遞給我。
然後……
我有些犯難了。
要拿棍子來打嗎?
可他都這麼大人了,打人也不好吧?
但這麼放過他,我又有點不甘心。
所以我還是遵循自己的心意,把漆酒翻過身來,往他屁股上狠狠揍了一頓。
最終放開他的時候,我感覺漆酒整個人連耳根都紅透了。
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直接回了房間。
我哈哈大笑,原本的鬱悶一掃而空。
就這,還想挑戰你姐姐我的權威?
17
漆酒開始上學後,我很快也找到了一份廣告公司的新工作。
和 hr 談好薪資後,一進入辦公室,我居然看見了傅思翊,他正從一個房間出來,身後還跟着一個年輕的助理。
西裝妥帖地勾勒出他的身型,胸前掛着的名牌清楚地顯示出他的名字和級別。
他並沒和我說話。
我也隱瞞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晚上下班後,部門同事相約一起去火鍋,正好碰上週五,人有點多。
我先給漆酒發了短信,問他回家了沒有。
漆酒回覆說還在學校培優班裏上晚自習。
我很滿意,他又問我在幹嗎,我毫無愧疚感地回:「能幹嗎,加班給你掙生活費呢,累死了,你好好學習哦。」
漆酒回了個「哦」。
我們部門去了海底撈,一落座,我就被旁邊同事推了一把:「哎喲,你看對面那個弟弟好帥。」
我嗤笑:「再帥也沒我弟弟帥。」
「你看看嘛,不看會後悔的,咦,這個帥弟弟好像在瞪我們……」
於是我抬起頭一看,就看見對面漆酒的臉。
我手一抖,剛夾起的蝦滑又掉進鍋裏。
他先定定地瞪我半天,毫無笑意地衝我露出一個笑,又緩慢地把周圍人都打量ƭṻ⁺一圈,再將目光移向我右邊的傅思翊。
傅思翊毫無察覺,還給我酒杯又滿上。
漆酒看着我繼續笑,笑得我心裏越發毛毛的。
太尷尬了……
我絕望地想把剛纔說加班的短信刪了。
這時漆酒旁邊一個女孩碰了他一下,似乎在笑着和他說什麼話。
我裏面反應過來……好哇,這就是漆酒說的補習!
我火冒三丈,差點把手裏的筷子都折了。
這頓火鍋喫得我心不在焉,尤其是對面的漆酒還不時地投來冷冰冰的目光。
他生氣了。
但他有什麼好生氣的?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我徹底迴避掉他的視線,和同事們繼續聊天。
漆酒他們那桌走時,我還鬆了口氣。
不久我們這桌也喫完了,大家在門口互相道別,就朝着不同方向回家。
傅思翊看向我:「上次多虧你,這次我送你。」
我剛想拒絕,一個聲音就冷冷響了起來:「這麼好心,不如再加我一個。」
漆酒站在柱子邊的陰影裏,冷漠地看過來,不知道等了多久。
「這是上次那個……?」傅思翊看向我。
「我弟弟漆酒。」
「那一起吧。」傅思翊笑笑。
上了車, 漆酒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邊。
「他在一中讀書?」傅思翊問。
「嗯嗯。」我連忙點頭,「班主任也是老何。」
「老何還在帶班。」傅思翊有些訝異。
說到過去,話題匣子一下就被打開了,我們一言一語地說起曾經的老師、同學,甚至是學校裏經常走過的一個荷塘裏的八角亭。
「我們經常在那裏說話,」傅思翊笑道,「我記得你很想偷喫裏面的蓮子,但是我覺得裏面泥巴太多,不讓你去摘。」
「有嗎?」我驚訝道,「我完全忘了。」
「後來畢業後,我又回了一趟一中,自己坐在亭子裏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詩。」傅思翊聲音慢慢低沉,「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當初學的時候完全不懂,但坐在那裏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覺得明白了陸游的後悔。其實我也很後悔,如果當初我——」
漆酒一句話打斷了驟然悲傷的氛圍:「那個荷塘去年挖出了一具屍體,已經被埋了。」
「而且……」他平靜道,「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哪有那麼多感想?可能年紀大了的人,就容易傷春悲秋。」
傅思翊很冷靜:「我只是比較念舊,尤其珍惜與珍貴的人的記憶而已。」
他們兩個人還在說什麼,我聽得頭都大了,立馬喊了一聲:「漆酒。」
漆酒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冷冷的,好歹還是閉上了嘴。
傅思翊又提起了以前學生時代的事,但我已經無心去聽了。
因爲漆酒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從手指緩緩上移到手腕,然後整個包住。
很黏膩的握法,我差點跳起來。
在傅思翊車上不好說話,我掙脫了一下,用更大的力氣去捏他的手。
我們就像兩個比手勁的人。
折騰到最後,我甚至出了一身汗,漆酒還是紋絲不動。
「到了。」傅思翊突然說,他將車停在路邊。
我用眼神瞪漆酒,讓他趕緊放開。
但漆酒毫不在意地把我拉了下去。
傅思翊下車時,看見的就是我們牽着手的樣子。
他愣了一下。
「辛苦你送我們了。」漆酒說。
我尷尬一笑:「我弟弟特別粘人。」
傅思翊突然摸了一下下巴,看向漆酒:「你姐姐高中時和你很像。
「總是要牽手,老師來了也不放。
「有一次社團活動,她腳摔傷了,非要我揹她回家,送完還問,你爲什麼不親我?
「喜歡姐姐沒問題,但是作爲你曾經的姐夫——」
他話還沒說完,因爲漆酒突然伸出腳,踢掉地上的一個小土堆。
迸發的沙土,全部衝着傅思翊的臉和衣服上飛去。
18
這一下太忽然,我們一下都沒反應過來。
傅思翊沉默地站立片刻,突然轉過臉來看我說:「70,你弟弟欺負我。」
漆酒道:「狗嘴再吠,下次打的就是你的臉。」
我頭都大了,連忙把漆酒連推帶塞地弄進小區,讓他先自己回去。
傅思翊坐在車裏,點燃了一支菸。
「對不起,我弟弟有點衝動了。」
他咬着煙偏過臉,突然笑了:「真的只是弟弟嗎?」
我愣住。
「他恨不得把我都撕了,好像我搶了他什麼心愛的東西一樣。」
「傅思翊。」我打斷了他,「你本來也不用說那麼多話。」
他垂下眼:「我和你說的話,都是真的。」
「這些話你應該和另一個女孩說。」
「哪個?」
「高考結束那晚,你抱着的那個長頭髮的女孩。」我心平氣和道,「如果你忘了,我還是提醒一下你,你曾經的草稿本上寫滿了她的名字。」
當初我雖然追到了傅思翊。
但其實我知道,他真正喜歡的另有其人。
他和我在一起,只是爲了氣那個女孩。
只是我當初真的太喜歡他了,所以他越冷淡,我就越熱情,希望自己總有一天能打動他。
現在想想,也挺好笑的。
他不提起來,我自己都差點忘記了,曾經自己喜歡得有多卑微。
連男朋友的一個吻也得不到。
傅思翊解釋道:「和你在一起時,我確實沒有放下她,但現在我放不下的是你……」
我搖搖頭:「stop,我不想聽,再見。」
回到家裏後,漆酒在浴室裏洗漱。
我在他房裏待了幾分鐘,看見他還沒關上的草稿本。
上面畫着一個人的全身素描。
黑色的高開叉長裙,捲髮,拿着一隻高腳酒杯。
我心沉了沉,立馬安慰自己。
他一看就是隨手畫的,肯定還畫了很多別人。
我拿着本子刷刷往前翻,居然全部是我的畫。
拿着鴿子捧在手心的,推着輪椅的,喫飯的,穿着家居服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
居然還有一張在浴缸裏醉得滿臉酡紅的。
我瞪大眼睛,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他又爲什麼都要畫下來?
傅思翊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真的只是弟弟嗎?」
我不敢再想。
幾乎是從漆酒房裏落荒而逃。
漆酒洗完後,頭髮溼漉漉地走出來,在沙發一邊坐下,陰陽怪氣道:「終於捨得回來了?」
「漆酒。」我鼓起勇氣,想說些什麼,但看他一眼,又說不出口。
「姐姐,你看男人眼光不行。」漆酒平靜地開口。
我強笑:「你一個高中生懂什麼男人?」
「呵。」漆酒偏過頭,看了我一眼,忽然在我嘴巴上停留片刻。
半晌道:「至少我不會讓女生問,爲什麼不親我這種問題。」
我大窘,連忙轉身回房。
夜晚理所當然地失眠了。
夜裏翻來覆去到半夜兩三點才睡,結果剛睡着就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我讀高中的時候,我和傅思翊一起放學。
我好像是因爲社團活動摔着了腿,所以他不得不揹着我回家。
分別的時候,我問出了那個問題。
現實生活中,傅思翊猶豫了一下,然後紅着臉說等我們高中畢業。
但夢中的人卻並沒有。
他低下頭,認真地親向我。
親完我一抬頭,赫然發現他的臉不知何時變成了漆酒。
漆酒放開我,還喑啞地喊了一聲:「姐姐。」
於是我被徹底嚇醒了。
醒後我並沒有因爲這是個夢而鬆口氣,因爲很快,我便感覺到有道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
很明顯……我的房間有人。
誰會在這種時候進我的房裏啊?
我悄悄眯開一小道縫隙,看見朦朧的月光下,那人的身形十分熟悉。
他忽然低下頭,在我的睫毛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
是漆酒。
19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直接進了平時都封閉着的儲物室。
裏面很乾淨,只有一張桌子,上面擺着爸媽的相片和祭祀的香火。
我在裏面的蒲團上跪坐了三個小時。
心想:如果他們還在,會怎麼罵我?
越想頭越疼。
我還是做了一個決定。
傅思翊接到我電話時很驚訝:「假裝你男友?我可以不用假裝。」
但我拒絕了。
中午的時候,我讓傅思翊來家裏喫飯。
「誰讓你來的?」漆酒在門口冷冷地看着他。
「當然是我。」我把傅思翊拉進來,親密挽住他的手,笑道,「漆酒,這是……你的姐夫,以後要好好相處。」
他一下凝固住了,像個石像般站立在門口。
我無視了他的眼神,拉着傅思翊進來,傅思翊很敬業,做飯的時候幫我在旁邊打下手,喫飯的時候替我夾菜,洗完碗,又拉着我坐在沙發上,還十分不懷好意地問:「70,我們什麼時候去看鑽戒?」
倒也不用發展得這麼快。
我擠出一個笑:「你有錢嗎?」
「當然。」他甚至拉過了我的手,「你想多帶幾個都沒問題。」
「讓一讓。」一直沉默的漆酒突然推了傅思翊一把,「你坐着我的東西了。」
傅思翊往旁邊移了移。
下一秒,漆酒一屁股坐在我們倆中間。
就很尬。
氣氛涼得像冰箱的冷藏室,只有電視里人物說話的聲音。
這麼過了一天,晚上的時候傅思翊走了,臨走前,他突然出其不意地抱住我。
「明天見。」
房間裏又只剩下我和漆酒。
「你難道來真的?」他全身籠罩着低氣壓。
我當然不可能說實話,只說:「自然,不以結婚爲前提的戀愛都是耍流氓。」
「真看不出來。」漆酒冷冷道,「他有哪點好?」
「我喜歡他。」
「騙人。」
「我喜歡他。」
「騙人。」
「我喜歡他。」
……
漆酒突然捂住了我的嘴巴:「不準再說了。」
他低頭看着我,神情執拗:「你明明說過,喜歡的是……」
「不作數的。」我也看着他,「你知道吧漆酒,親人的感情,和愛人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我十六歲的時候,遇見傅思翊,從此就再也沒有忘記過他,現在我們好不容易再續前緣,作爲親人,你會祝福我們的吧,弟弟?」
我特意把後兩個字重複了一遍。
他依然看着我:「你也說……你會一直陪我。」
「即使結婚後,我們倆會一起照顧你。」
漆酒推開我,像是再也聽不下去一樣,推門走了。
他很晚纔回來。
而我那時也沒睡,漆酒回來後直接坐在我的牀邊看着我。
我沒想到他還敢來。
當熟悉的吻又一次落下來時,我下決心明天一定要把這破門修好。
今晚的漆酒很異常,甚至得寸進尺,我實在忍不住了,索性摸開牀頭的燈,一巴掌扇出去。
漆酒毫不意外,甚至抓住了我的手指,低頭親了親,「不裝了?」
「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還用問嗎?你不是已經發現了我的心思?」我氣極了衝他道:「你會下地獄的。」
他冷笑一聲:「我早已經在了。」
我斬釘截鐵:「我們不可能的。」
然後指向門口:「滾出去。」
後半夜我再也睡不着了。
簡直是心力交瘁。
又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傅思翊以轉換心情爲由,帶我去聽脫口秀,漆酒一言不發,但始終跟着我們。
我們原先只是安靜地坐着。
我和傅思翊還會聽着段子禮貌地笑笑,漆酒全程一言不發,冷漠得甚至引起了臺上脫口秀演員的注意。
那個演員互動性很強,突然把麥克風伸向他:「這位小哥,我講得真的很爛嗎?
「你從進來到現在,一直是這副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這裏在舉行葬禮,而我是一個念悼詞的主持人。」
下面的人都在笑。
脫口秀的演員看了我一眼,繼續道:「不過我也認真地觀察了你,發現你眼神都放在旁邊這漂亮小姐姐身上,你是不是暗戀人家啊?」
演員又把麥克風移向我:「這位小姐姐,採訪一下你,你喜歡他?我看你也一直在偷看他。」
旁邊的人瞬間起鬨,似乎在說在一起,而我只恨不得有個坑讓我跳下去。
臺上的人還在繼續開玩笑:「要不你倆湊合一下?」
傅思翊笑了笑,摟住我的肩膀,說道:「你搞錯了, 這是我的女——」
他話沒說完,旁邊的漆酒忽然偏過臉,快速親上了我的臉。
我瞪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下一秒傅思翊也親上了我的左臉。
四周的聲浪頓時快要把整個小劇場都掀翻了。
好不容易散場後,我在門外朝漆酒發脾氣:「你在幹什麼?」
他一言不發。
傅思翊在旁邊勸:「他可能是想着節目效果。」
「問題是我們是看節目的,不是被像猴一樣被看的。」
我氣得誰也不想理,自己打了一輛的士便離開了。
20
我沒回家,直接去了朋友家借住。
一連住了一個星期,我沒和漆酒說一句話,他也沒聯繫我。
我沒想到,上班的時候,我會被陸總點名召見。
原來我現在待的這個公司,也是陸氏旗下的一個產業。
進了辦公室後,指引的祕書很快就走了,只剩我站在門口。
「進來點。」他語氣甚至很慈祥,甚至點了點桌面,「看看這些照片。」
我拿起一看,心立刻降到了低谷。
上面的照片,是在劇院裏,漆酒親我的特寫。
「我請你來,主要還是爲了小九。」他緩緩道,「這麼多孩子裏,只有小九是我一直最看好的孩子,因爲只有他,是什麼錯誤都沒犯過的人。我培養了他十幾年,時至今日以前,始終都視他爲我集團的最佳繼承人。」
「他很優秀。」我低聲道。
「是嗎?」陸總諷刺一笑,「優秀到喜歡上自己的姐姐?」
「他年紀小,分不清什麼是感情,但你作爲比他年長得多的人,還能這麼不清醒嗎?」
他一字一頓道:「人言可畏,你會在他人生最關鍵的時候,Ṭű̂⁾毀了他的名譽和前途。
「雖然我只是他名義上的父親,但我相信他爸媽和我想的一樣,都不希望他陷入這種畸形的情感。」
最後一句話就像一個巴掌,狠狠地打在我的臉上。
「我明白。」
「我想讓他回來,可他自己不願,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自願離開?」
我搖頭:「他要高考了,別影響他吧,要走……也是我走。」
陸總給我安排了一份公司在國外分部的工作Ťų²,我沒什麼異議就同意了。
我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照顧好漆酒。
離開陸總的辦公室後,我像幽魂一樣飄蕩回家,收拾好所有行李後,開車去了漆酒的學校。
學校還沒放學,我給他發了條短信,然後趴在方向盤上等他放學。
不知道過了多久,漆酒終於從門口出來了。
他穿着寬鬆的校服,人高腿長,單肩揹着個包,後面一個女孩子追着他,熱情地說着什麼,眼裏盛滿了光。
我看得有些出神,更不可否認的是心臟的漲酸。
君生我已老。
我和漆酒之間差的不僅僅是七歲的時間。
還有一道足以讓人詬病的關係。
即使這樣,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依然忍不住爲他的行爲牽動自己的心神。
我可以欺騙所有人,包括漆酒,唯獨欺騙不了我自己。
我做不到問心無愧。
漆酒擰開車把手時,我回過神,堆出一個笑容。
他身後那個女孩冒出頭來,熱情地喊我姐姐,然後問能不能載她一程。
我當然答應了。
他們兩個都坐在後面,女生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學校裏的事情,漆酒偶爾會應幾聲。
我突然很想回頭,看看他倆的手是不是握在一起。
這個想法讓我猛然清醒,又開始自我唾棄。
女孩到家後,熱情地向我們告別,車上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沒急着接他回家,而是把他帶到一個餐廳喫飯。
餐廳在江邊,露空的區域裏,一個人正在彈鋼琴。
漆酒忽然問:「你到底要和我說什麼?」
「先喫飯。」
這頓高檔的飯喫得索然無味。
服務員撤掉桌面上的餐盤後,我終於想好措辭,向他開口:「我要結婚了。」
他似乎呆住了,半晌才啞聲問:「爲什麼……這麼快?」
「我二十六歲了。」我儘量將語氣放柔,「對於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結婚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結婚反而會被認爲不正常,你懂嗎?」
「你就是來告訴我這個?」他很煩躁。
「不只是,」我看向他,儘量讓語氣平靜無波,「傅思翊工作轉移到了國外,我準備和他一起去,所以我以後不能照顧你了。」
「爸媽的房子留給你,你想住就住,想回家就可以去你養父那裏,今天下午我已經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不久,我就會飛去國外。」
後面的話,我已經說不下去了,因爲漆酒一直在看着我,他聲音輕得啞不可聞:「你要丟掉我?」
「對。」我狠下心道。
他臉色古怪又帶着痛苦,卻仍然笑着問:「什麼時候回來?」
「等你高考後吧,如果你考得好。」
漆酒呆呆地坐着,沒有說一句話。
我拿起包起身,準備離開時,他忽然拉住了我的包帶。
對視片刻,漆酒的眼圈慢慢紅了:
「能不和他結婚嗎?
「能不能……等我到二十二歲?
「能不能……讓我來娶你?」
我心都碎了,依然只能機械地搖頭。
漆酒卻攬住我的腰,然後用力親了上來。
十幾分鍾後,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懇求道:「別走……
「你是不是因爲我喜歡你?
「我可以不喜歡你。
「你別不要我……」
「放手,漆酒。」我說,「人總是要離開的,我們生下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學會接受。」
他沒聽。
我只好一個個掰開了他的手指,讓發顫的聲音儘量冷漠無情:「抱歉,我不想我們暫時成爲對方人生的負擔。」
漆酒眼裏的光漸漸黯淡,成了一片黑。
他站起身,離開的背影像個電量耗盡的發條人偶。
我望着他的身影遠去,明明放手的人是我,我卻感覺自己心臟的一部分,也永遠隨着他離去了。
那瞬間我突然意識到——
除了他,也許我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21
我去了澳大利亞的分公司,作爲一名普通的員工入職。
這份工作,其實也是陸總安排的。
到了澳大利亞後,我基本都是重新開始。
最開始的時候,生活非常艱難,連買菜都要指手畫腳半天。
終於適應過來時,國內的高考也結束了。
據說漆酒考得很不錯。
按理我應該回去看他一趟,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始終沒有鼓起這個勇氣。
我時常會關注陸氏集團官網的信息,慢慢地,上面經常能刷到漆酒的照片。
他褪掉了青澀,越來越成熟,人人都知道,他會是陸氏集團的繼承人。
一年後,傅思翊來澳大利亞旅遊並ƭū́ₘ順路看我。
不久前,他已經在國內結婚,我微信上還送了不少份子錢。
他一見我,就抱怨自己還是被漆酒揍了一頓。
聽見這個名字時,我內心依然震動起來,表面還是維持着平靜問怎麼了。
原來公司總部晚會那天,傅思翊帶着當時的女友一起出場,漆酒恰好碰見,以爲他背叛了我,話不多說就把他揍了一頓。
他和我說了很多事,他說我剛出國那段時間,漆酒並不相信,天天在家裏等我。
大年夜那晚,後來是陸總看不下去,把他綁回了陸家。
離開前,傅思翊忽然問我:「其實你也喜歡那個小鬼吧。」
我什麼也沒回答。
來到澳大利亞後,許多人勸我在當地找一個對象結婚,但我始終沒有進入一段感情。
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
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第三年,我在新聞上看見了漆酒的訂婚新聞。
我忽然明白,他已經放下了。
我晃神了很久,目光移到他未婚妻的照片上。
一看我就愣住了。
她的臉居然和我有五分像,只是比我更年輕。
我不相信他是出於對我的原因而選擇了一張相似的臉,於是便搜索了一下這個未婚妻的信息。
搜到她爸媽的名字時,我徹底僵住了。
原來如此。
我被親生父母丟棄時,已經有了自己的記憶。
我記得那時家裏是做生意的,爸爸方逸尤其迷信。
只因爲算命的一句我的命盤跟父親相剋,會影響家裏以後的生意發展,他們便毫不留情地把我送給了自己旁支的親戚。
後來親戚又有了自己的小孩,就把我送去了福利院。
我再也沒見過他們。
丟了我以後,他們生意果然越來越好,自己的小女兒——也就是我血緣上的妹妹,居然也和陸氏搭上了婚姻。
我覺得十分可笑,怎麼也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我居然還和他們扯上這樣的關聯。
只是……漆酒知道里面的關聯嗎?
想到他,我甚至覺得比想到方逸還心痛,只好把新聞關掉不看了。
自從知道漆酒的婚約起,我的生活就徹底失去了秩序。
渾渾噩噩行屍走肉兩個月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把國內的一切記憶都遺忘。
但就在一個普通的下午,我沒想到自己會收到漆酒的未婚妻,同時也是我親妹妹的通過郵箱發來的信息。
前面一大段信息基本都是寒暄的廢話,只在最後一句指明重點:「爸爸快死了,臨死前想見你一面,你能來嗎?」
22
我買了回國的飛機票。
畢竟得知方逸病重要死的消息,是我這幾年聽過的最開心的事。
幼年被送往福利院後,我曾無數次希望他們能返回來將我帶回去。
後來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又偷偷跑回了方家,結果只能被關在門外,聽着門內的歡聲笑語。
那一刻,我學會了接受事實。
命中註定你得不到的東西,怎麼努力都不會得到。
一下飛機,妹妹派來的保鏢們便來迎接我,隨着地址越來越靠近一個精神病院,我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再醒來是在一個醫院,朦朦朧朧間聽醫生說,經過匹配和其他身體評估,符合捐肝要求。
不停有人來看我,在病房裏肆無忌憚地說話。
一天後,我差不多得知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所謂的方逸快死了是個謊言。
實際上他得的是肝癌。
由於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肝源,他們就把主意打到了我這個丟棄的大女兒身上。
甚至不惜把我騙回來,以精神病的名義軟禁我,就是爲了檢查我的肝源符不符合要求。
因爲肝源與方逸匹配,所以我必須被關在這裏,直到換肝手術結束。
我簡直要氣笑了。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刷新下線的人。
親生媽媽和妹妹常常會來病房裏看着我,原先我還會辱罵她們,後來我的精神越來越恍惚,常常會覺得全身無力,甚至記憶力也越來越差。
我不知道他們在我的飲食裏下了什麼藥物。
這個位於郊區的私人精神病院就是方家開的,裏面佈滿了方家的眼線。
我一直等待着逃跑的時機。
一天夜晚,妹妹又來了。
我躺在牀上並不看她,她自己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說着下週就要來臨的換肝手術。
她還說成功率很高,我既不會有生命危險,還會得到一大筆錢。
與其半死不活,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揮霍這筆錢。
我冷笑地罵她臭婊子趕緊滾。
她生氣地走了,走一半又回來喊:「漆酒,你還坐着幹嗎?」
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剎那,我就翻起了身體。
漆酒就坐在椅子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盤龍金繡的中式長衫,手指上戴着綠色的瑪瑙戒指,看上去比以前更英俊高貴,也更疏離冷漠。
他毫無情緒地看我一眼,起身離開了。
23
那天以後,妹妹很少過來。
但漆酒時不時還是會來,他來了什麼也不說,就是看我。
帶他來的人似乎並不是妹妹那邊的人,但都很怕他。
我很想向他求救。
但是……每每碰到他冷漠的眼神,我都會清醒過來。
我曾經丟棄過他,也見過他最難堪的樣子。
現在一切都圓滿的他,怎麼會容忍有人提起以前的事?
如今的他,既是我妹妹的未婚夫,也是我親生爸爸的準女婿……
唯獨不會再和我的人生有關聯。
所以,我並țű̂⁽不想向他張口。
何況這段時間,我已經摸透了這個病院的地形。
距離手術安排的時間還有三天時,我實施了自己的逃跑計劃。
我打暈了給自己送飯的護士,換上她的衣服,偷偷跑了出去。
醫院後面是一片山,只用翻過山後,搭上路過的人的車,才能回到市中。
我瘋狂往山下跑,卻摔了一跤,不慎從小山上滾下,被石塊刮傷了大腿,連路都走不了。
只能僵硬地躺在一個斜坡底下,感受到血液不停從我身下湧出。
我想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當淚水徹底模糊了我的眼睛,意識也越來越弱時,我眼前多出了一雙腳。
24
醒來後,我又回到了曾經在國外時夢迴無數次的家。
最重要的是,這個家裏居然還有漆酒。
他坐在我的牀頭俯視着我時,我還以爲自己是在夢裏。
直到我發現這個夢境實在太長,還一直沒有清醒的趨勢。
我才發現,是漆酒當時救了我。
但是他又把我藏了起來。
方家依然在到處尋找我的蹤影,漆酒常常上一秒在電話里語氣敷衍地安慰氣得要死的妹妹,下一秒掛掉電話後,就一言不發地開始親我。
與精神病院相比,現在這個家反而更像個囚籠。
更小也更封閉。
我覺得漆酒好像瘋了。
他幾乎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爲所欲爲。
但我也毫無辦法。
由於受傷走不了路,如果想做什麼事,基本都得靠他抱着我或者扶着我。
我完全成了一個廢物。
情況有些類似於我們初見的時候,只是角色完全顛倒了。
我曾經怎麼對他,他完全還了回來。
不同的是,在這裏我不僅見不到人,連醫生也看不見。
漆酒每天早上十點會出門,然後晚上八點的時候回來。
出門時,他會準備我一整天要喫的食物。
晚上回來後,因爲沒有電視和網絡,他就會在沙發上讀書給我聽。
或者說,強迫我聽。
因爲我根本不想坐在他身上聽。
晚上睡覺時,他也非要抱着我,有天我半夜醒過來,還看見他睜着眼睛看我。
我被他嚇得不輕,瞬間就崩潰了。
也不知道哪來的膽,我立馬和他打了一架。
打得很用力,時間也很長。
不過,主要是我單方面地揍人,漆酒被動地捱揍。
最後我告訴他:「我要出門,不讓我走我就掐死你。」
「方逸到處在找你。」他非常自在地把脖子放我手裏,說,「你出去會很危險。」
「那難道我要一直躲在這裏嗎?」
漆酒看向我,那眼神似乎在問:「爲什麼不行?」
「那我生活怎麼辦?」
「我會一直照顧你。」
「我覺得你是在囚禁我,我總不能在這裏等到他死吧?」我面無表情地問。
「沒有,我只是在保護你。」他只說,「等事情解決完,你就可以出門了。」
「藏一段時間也可以,」我開始提要求,「但你不能和我睡在一起。」
「爲什麼?」
我咬牙切齒道:「因爲你現在的未婚妻是我血緣關係上的妹妹,她的垃圾爹是你未來的老丈人,而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邊的,漆酒……而且在精神病院再見那天,你還那樣瞪我……」
漆酒看我半天,嘆氣道:「當時是不想打草驚蛇……而且現在不是讓你揍了嗎?」
我負氣地背向他,不看他的臉。
「別忘了是你先把我丟了。」漆酒語氣冷淡,「而且如果不是這件事涉及你親生父母,你會回來嗎?你只怕——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我哪比得上你?」我繼續看着牆,「未婚妻都有了,還說什麼讓別人等你到 22 歲——」
話沒說完,我就被漆酒強制性地翻過來了。
「你有在等我嗎?」他看着我,眼神濃重如暴雨前的烏雲,「還是……其實你也在意我?」
我看向天花板:「沒有……我在國外又結婚了,是個富豪。
「而且他還很愛我,雖然年紀大,但是人家有幾千萬的遺產等我回去繼承。」
我編不下去了,因爲漆酒忽然開始做壞事。
只能咬牙切齒道:「你沒聽見嗎?我有老公了。」
漆酒冷靜道:「正好啊,他死了你可以拿他的遺產包養我。」
「他還沒死!」
漆酒盯着我,目光毫無溫度:「那他得自求多福。」
……
很久以後,他抱住我的後背,低聲道:
「姐姐,我永遠是你的。
「你再等等我最後一個月好嗎?」
25
這樣與世隔絕地生活了一個多月。
我確實感覺到自己的精神越來越好。
消退的記憶好像又全部回來,連食慾也提升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樣,什麼勁都提不起來。
漆酒帶來了方逸的新消息。
方氏的公司破產了,即使抵押所有的私人財物,也遠遠補不上欠下的窟窿。
而方逸因爲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肝源,基本離死也不遠了。
方氏自身難保,壓根沒心思再找我。
漆酒還問我,要不要在這個時候提起對方逸和妹妹的起訴,他已經收集到了他們非法囚禁我的證據,還有許多他們額外的犯罪記錄。
我點點頭:「都交給警察吧。」
事情都解決後,我終於可以出門。
不久,陸總來到我們的家中參觀。
他一進門,臉上就陰雲一片:「小九,我以爲你會是幾個孩子裏最聰明的那個。」
漆酒只說:「我已經不是小孩了,義父。」
他們對峙着,互不退讓。
陸總又看向我,怒道:「怎麼又是你。」
「還得感謝陸總,」我嘆氣,「不是你給方氏我的消息,我也不會回來。」他有些惱怒,又看向漆酒:「你已經與方家撕破了臉皮,難道還要與我決裂?」
「方家已經徹底失去了氣候。」漆酒淡淡道,「義父你還會在意他們的看法嗎?」
陸總還想說什麼,漆酒卻繼續道:「別的我可以聽從您,但是我未來的妻子,只能由我自己決定。」
「即使我不同意?」
「是的。」漆酒面無表情。
「那你未來的妻子知不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麼人?」陸總忽然冷笑,「論心機手段,他們幾個真是沒一個比得上你。」
「是義父教得好。」
我本以爲陸總還會說些什麼,沒想到他把柺杖一敲,丟下句「我管不了你了」就罵罵咧咧地離開。
我摸摸鼻子。
總覺得在他身上看見了曾經我面對漆酒的影子。
沒想到的是,陸總管不了漆酒,又把注意打到我的身上。
和陸總談完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
等回到家時,就看見漆酒呆呆地坐在沙發,眼裏一片空洞。
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拖鞋都沒換,就連忙抱住他:「怎麼了,漆酒?」
他安靜地讓我抱了會,終於開口:「我以爲你不會回來了……三年前也是這樣。」
「不會了。」
他抱緊了我:「如果你敢再跑一次,我就把你真的關起來。」
我心裏愧疚,只能心疼地抱着他。
「他這次和你說了什麼?」
「就是……把你這幾年怎麼對付你的其他兄弟,還有怎麼給方家設局,以及怎麼搶他公司市場佔有率的事都告訴了我,然後說你……非常危險。」
「你認同他的話嗎?」
我沉默了會兒。
「那你會離開我嗎?」他繼續追問。
我還在思考不知道這三年他是怎麼長歪的,以及怎麼矯正回來,結果一抬起頭,就看見了漆酒紅紅的眼睛和滑下的眼淚。
他居然哭了。
我極爲震撼,手忙腳亂地幫他擦眼淚,連忙一連串地安慰:
「不會的。
「真的不會。
「雖然我覺得,這麼多事情裏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部分,我甚至不明白你是什麼人,而且有時候你確實讓我覺得有點危險。」
漆酒低下頭,負氣道:「說來說去,你還是不喜歡我。」
「給我些時間好嗎?」我嘆口氣,看他還是一副不信任的樣子,只好認命地抱住他,「我愛你,我早就愛上你了,即使以後下地獄,我們也一起去,再也不分開,行嗎?」
他睜大眼睛看着我,半晌道:「再說一遍。」
我不再說話,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戒指,慢慢戴在他的手指上。
「其實是爲了買這個,纔回來晚了。」
漆酒已經愣住了。
「別急,漆酒。」我摸摸他的腦袋,朝他露出笑,「你想聽的話,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慢慢說。」
– 完 –
□ 毒思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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