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朝

我是晉王長女,卻自小在鄉野之地長大。
齊國公府嫌我粗鄙,欲毀我名節逼我退婚。
上林宴上,國公府帶人捉姦。
被丟在我牀上的鎮南王小世子趙子季滿臉嬌羞地捏着被角:「阿姐,我暈過去了,褲子還在呢,我還沒來得及——」
齊國公府的老太君冷笑着高聲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共處一室,就已是不清白了。」
在場衆人聞言齊齊變了臉色。
正當老太君得意自己成功毀了我的清白時,卻被衆人一窩蜂地圍住受了一通毒打。
她不知道,鎮南王小世子趙子季幾乎可以算作是我養大的。
不單單是他,這京城頂尖權貴的圈子中,約莫有一半兒的二代都是如此。
若是七歲之後待在一個屋子裏就算不清白了,那半個權貴圈子的子弟,可都不清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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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輩子是個農學生,畢業前夕守着試驗田同睡同喫,可沒想到就只是去導師的辦公室裏填了個信息,簽了個字,再回來的時候,我的試驗田就被兩頭到處撒歡兒的羊駝毀了。
我怒極攻心,一氣之下倒地不起。
再醒來的時候就重生在了家徒四壁的謝家。
我原以爲我這一世的新副本是種田經商,發家致富。
卻沒想到八歲那一年,我爺爺這個狠人帶頭搶了官糧舉起了反旗,就此我們全家都過上了朝不保夕四處流亡的被通緝的日子。
我原以爲新副本刷新爲造反逆襲,權謀宮鬥。
卻沒想到在我十二歲這一年,我爺爺的大後方沛城被朝廷奇襲攻破,安置在此處的義軍家眷們不得不緊急逃亡。
就此,又經歷了三個月零八天的逃亡之後。
以我爲首的二十七個孩子成了這場奇襲中最大的彩頭和獵物。
爲了保護這些孩子們,我娘和那些夫人們分兵幾路逃離吸引朝廷軍。
原本她們是讓我們等在原地,等我爺爺派兵來接我們。
但那些來接應的兵馬中了埋伏,我們躲在山上,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堵在葫蘆山裏燒成了灰,無一生還。
我發愁地看着蜷縮在山洞中懵懂的一堆小蘿蔔頭們。
就此確定了我的人生副本爲:極限挑戰,荒野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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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了那麼多人換來的生機,我得抓住,我們得活下去。
只是,四面楚歌,山窮水盡,未來在哪裏?出路又在哪裏?
接應的援兵盡死光了,我們還能依靠誰?
朝廷布下了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兩個月以來,我們由母親們帶着,起初是分散着逃,又被攆在一起,如今看這調動,繼續朝外逃正是一頭扎進了人家的口袋裏。
我咬了咬牙,帶着他們調頭,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們以爲我們會發了瘋般地逃出去,會在我們的必經之路上佈下重兵,我偏要調頭回去,回沛城。
倒是回去的路好走得多,我們沿着山路走,把自己的衣服首飾替換下來,從死人的身上扒下並不算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一路乞討,總算順利到了沛城外棲山上我留下的木屋裏安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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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輩子是因爲試驗田被毀,一怒之下氣死,故此這輩子的執念就是完成我的實驗課題。
但那時試驗田的種子是導師交給我的,現在我只能從頭開始。
好在我這輩子的孃親寵我。
她雖然覺着種地這個愛好的確小衆,但也尊重我,悄悄在山中給我搭了三間木屋,配備了些生活用品。
在木屋旁,墾出了一畝地,好讓我在這裏種些東西。
唯一對我的要求是,種地,可以種,但出入要避人,不能讓外面知道我這個愛好。
因爲我娘當初的支持,我們如今得以有了落腳的地方。
地上的包袱一個一個打開,裏面的衣服需要拿出來清洗,首飾也要收好。
要讓二十多個孩子活下去,光是想想我都覺得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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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我帶着他們調頭回來是正確的。
在我們回來後沒有多久,我去街上乞討並且打探消息時聽說朝廷在渭河一帶布控,大肆抓捕年齡和我們相仿的孩子。
已抓了數千,其中誤傷誤殺者不計其數。
我心驚膽戰地帶着幾個小的回了山裏,整夜整夜輾轉反側。
幾天後,比我年長的五個孩子來找我。
說是比我年長,最大的也才十六歲,最小的只比我大四個月,在我上輩子,這都是妥妥的幾個未成年。
「我們得做些什麼。」
我心慌得厲害,卻又實在不擅長規勸開解,好半晌只是道:「小孩子只要好好長大就好了。」
十六歲的郭讓嘆了口氣道:「可我們活着,會讓許多孩子沒辦法長大。」
戰爭時期的孩子會被迫早慧。
我隱約知道他們要去做什麼,也知道阻攔他們是自私的。
我們是孩子,是爹生娘養的;那些被抓的也是孩子,也是爹生娘養的。
誰都不比誰更高貴。
「謝小姐,我們會盡量遠離這裏,再想法子被抓住。我們會告訴朝廷,其餘同伴盡已死在路上了,只餘我們五個活着。這樣一來,那些孩子或許還有生還的可能,你們也會更安全。」
理智告訴我這樣做是正確的,以五個人的性命來換取那麼多孩子生存的希望,多划算啊。
可情感卻讓我動搖的精神都要錯亂了。
三萬災民易子而食,我爺爺去搶官糧只是想讓他們活下來,他錯了嗎?
朝廷稅收名義繁多,除兩稅外,還有丁錢、徭役、田賦附加稅。譬如:頭子錢、義倉稅、農器稅、牛革筋角稅、進際稅、蠶鹽錢、曲引錢、市例錢——
地越種越多,人越來越窮。
遇到災年,幾乎就只能等死。
但凡有一口飯喫,誰又願意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造反。
他們又錯了嗎?
都沒錯,都沒錯,造反沒錯,我們生爲他們的孩子也沒錯,可現在苦果,卻要有人承受。
我說:「我去吧。」
「我爺爺是首領,我又是謝家長孫女,我或許比你們更有價值。」
郭讓搖了搖頭:「謝小姐,你和我們不同,你是女兒家,被養在深閨中不大露面,此地百姓或許認不出你。可我們幾個不同,我們幾個皆已在外時常走動了,住在這裏,天長日久,難保有一日不被認出來,屆時,過往辛苦,豈不都要白費了?」
「既如此,遲一日不如早一日。」
他笑了笑:
「謝小姐,你雖是女兒家,可我卻敬佩你,你有成算,有主見,會帶着他們活下去。
「實際上在逃回沛城這一路上,我已察覺有人或許已認出了我們。我們幾個一早便打算要走的,如今既能救數千孩子一條性命,於我們而言,實在慶幸。
「謝小姐,莫哭,古來戰爭沒有不犧牲的,古來變革沒有不流血的,要想改換天地,就總要付出代價的。」
他叫郭讓,他熟讀詩書,他今年十六歲。
走時他說,他不是孩子了。
郭讓,十六歲,他不是孩子了。
郭讓、季周、侯贏、洛莊忌、宋小山。
在他們走後,我一遍遍地默唸他們的名字,盼有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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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後,我還是日日帶着幾個小的進城去乞討。
一是用我們先前替換下來的衣裳首飾換取一些緊要的日用物品,二是看能不能打聽到一些義軍的消息。
大多數時候我們是打聽不到什麼消息的,大多數時候我們也要不到什麼錢,偶爾能要到些喫的東西,勉強可以餬口。
戰爭對於地區的經濟有着毀滅性的打擊,大戰過後,物價飛漲,大家日子都過得辛苦,街上流離失所的小乞丐們成羣結隊。
還有許多連喫的也要不到,萎靡地縮在角落裏,等着無聲無息地和陰暗的街巷融爲一體,再在某一日被發現,用拉貨或是拉泔水的板車推出去,扔在亂葬崗上。
我的小木屋裏沒有喫的,只有一些日常用品鍋碗瓢盆、幾身換洗的衣服,還有我收起來的一些糧食和蔬菜的種子。
我不是神仙,也沒有金手指,就算我能指揮着一幫小蘿蔔頭把種子種下去,也沒有辦法讓種子在幾天之內就結出糧食,解決我們當下的困境。
大家活得都不容易,討來的食物太少,不夠二十多個人喫。即便這些只是一些小孩子,即便他們很乖,喫得很少很少,但還是不夠,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漸漸面黃肌瘦。
又這麼過了五天,我徹底放棄了打探義軍消息的想法。
這樣下去不行。
我不能把希望寄託於看不見的未來,我不能渾渾噩噩地就這麼一天天地等待着。
我得想辦法整合現有的資源讓這些孩子們能活得更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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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時是夏天,慶幸那時是夏天,雖然山裏難熬,但比起無望又寒冷的冬季,夏天有更多的希望。
算上我,現在還剩下二十二個孩子,最大的十二歲的那個是我,最小的剛滿五歲的那個是趙子季。
五歲啊,是個什麼概念呢?
在現代,正是幼兒園剛升大班的年紀,正是看見玩具走不動道兒,要撒潑打滾哭鬧撒嬌的年紀。
可五歲的趙子季已經開始跟着我在山裏撿蘑菇。
棲山是相當富饒的寶山,木屋旁不遠處有一處泉眼,使得周圍的土壤相當肥沃,這也是我爲什麼選擇這裏開闢試驗田的原因之一。
畢竟那時候,有我孃的支持,我的選擇還是相當多的。
木屋外是成片茂密的森林,下過雨後,這裏遍地都是可以果腹的野山菌。
但是許多野山菌是有毒的,故此走進林子裏雖然發現野山菌到處都是,但因爲我大多數都認不出來,也只能老老實實找一兩種。
都是小孩子,我不能帶着他們一起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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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的日子,過得忙碌又混亂。
我帶着一羣小的犁地、種菜、捉魚、捉野兔,下雨後去採蘑菇,平時偶爾也去山裏找些山貨。
起初我們的收穫只夠自己填飽肚子,慢慢地也能有些剩餘。
再後來我找到了幾棵茶樹,試喝過後發現味道還不錯。
要知道野生的茶樹大多是有毒的,喝多了會拉肚子,幸運的是這幾棵看起來無毒。
我們就接了山泉水,熬煮了野山茶去賣。
漸漸地,日子才總算有了喘息之機。
等物價再度平穩些,風頭過了些的時候,我摸出了剩下的藏起來的衣服和首飾走十幾裏的山路去隔壁的熙城去賣。
先前過不下去的時候也試着賣過幾次我們身上的首飾和衣服,只不過那時候當鋪壓價壓得厲害,我手上便留了大半忍着沒有出手。
這次下山聽到的好消息是,郭讓五個似乎還活着,作爲強有力的籌碼似乎稍稍左右了戰局。
壞消息是,義軍接連打了幾場敗仗,在民間的這些傳言中已是日薄西山。
這些消息對於我來說,怎麼說呢,若是起初那時候,我難保又要焦慮得喫不下睡不着。
可走了十幾裏山路再回去,雖然心裏仍惦記着這些事,但一倒頭我還是睡得人事不知。
醒來時看着窗外已擦亮的天色,終於悵然地想,在生存面前,果然什麼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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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日復一日地,這麼稀裏糊塗地過着,五年過去了,我爺爺才總算帶着人找到了我們。
當時我正領着他們在打稻穀,義軍的幾位將領在人羣中搜尋着自己的孩子。
在發現孩子們還活着時,先是鼻子一酸。
看到他們熟練地操持着地裏的農活兒時,索性扯開了嗓子號啕大哭。
那一日,山裏的鳥雀被驚得舉家搬遷ŧů₎。
我爺爺拉着我的手也是老淚縱橫。
「爺爺對不住你啊——」
我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幾圈兒之後又憋回去,沒好意思說其實我早就想跑了,我一個人怎麼不比帶着這麼一羣好活啊。
只是我偷跑了幾次,都被哭哭啼啼的趙子季給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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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季這小孩兒嘛,我印象很深。
他在這二十多個孩子裏年紀最小,生得最好,乖乖巧巧又白白嫩嫩的,漂亮得像個小姑娘。
實際上起初我也以爲他是小女孩兒來着。
可就是這麼一個小孩兒,五歲。
跟着我們走山路逃命,腳磨破了和鞋子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有一個血腳印,卻愣是不吭一聲,直到發燒暈倒過去。
我五歲那時候卻還在幹什麼來着?
再後來,我們不得不暫停逃亡,我安置好了其他孩子們,揹着他去求醫。
求醫的過程不太順利,經歷了一些事。我們走了很遠,我摔了幾跤,當時痛得眼淚都控制不住地流出來,可現在想想,卻只覺着當時我可能是心態還不夠成熟。
摔幾下罷了,身上的疤淺淺的,很快就不會痛了。
總好過連命都丟了的那些百姓。
猶記得我的哭聲把昏昏沉沉的趙子季吵醒,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阿姐,你把我放下,自己走吧。」
一個五歲的孩子啊,有些晚上甚至都不敢獨自入睡。
可他和我說,放下他吧,丟下他,他已經做好準備一個人面對未知,甚至是死亡。
放下肯定是沒有放下的,即便我當時痛苦疲憊到的確是這麼想過。
再後來,我替他求了藥,我們到了棲山,他就寸步不離地跟着我了。
起初爲了安全起見,雖然我們有三間木屋,可我還是讓小蘿蔔頭們都睡在一間屋子裏,那時候牀上牀下都是人。
牀上睡年紀小的,還有兩個小姑娘。
其他稍大一些的男孩子們就都在地上打地鋪。
我們從一些荒廢的村子裏抬一些門板回來,刷洗晾曬乾淨,白天的時候立起來擺在牆邊,晚上就搭在地上,鋪上棉被也能睡得很好。
按年紀,趙子季最小,是將他安排在牀上的。
可他不肯,我就只好把他安置在我邊兒上一起打地鋪。
我睡着他也睡着,我醒了,他也驚醒。
安頓下來後,他夜夜夢魘,我就躺在那裏給大家唱搖籃曲。
到後來,大家長大了些,我才漸漸讓他們分開了睡,但即便分開,屋子裏也還是牀上地上都睡滿了人。
當然,趙子季也還是跟着我打地鋪,夜夜由我哄睡。
天可憐見的,我一個男朋友都還沒有交過的純情女大,一朝重生之後也當了半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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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會面,爺爺和將領們是打算把孩子們接走的。
雖說他們如今頹敗,沒辦法在一個地方長久停留。
但爛船也有三斤釘,更何況在我這裏也不見得絕對安全。
他們找得到我們,未見得朝廷就找不到我們。
只是我一直還算盡心,將這羣孩子們保護得不錯,將他們留在山裏,不怎麼讓他們露面,凡事都是我衝在最前。
爺爺提出要帶我走的時候我沉默許久。
隨後在他面前拿出了一根紅薯藤,還有一小袋兒雜交水稻的種子。
雜交水稻的培育是我一直在進行的研究,這也是我爲什麼不在園子裏或是土壤更加肥沃便利的莊子裏種田的原因。
我在這裏意外發現了,野生稻雄性不育株。
爲了以防萬一,我在發現雄性稻的不遠處建屋種田,一直用心培育。
「我一直在研究水稻的增產和培育新的農作物,這幾年能養活這些小傢伙,也和這兩樣東西有關係。所以我想,假如大家都不會餓肚子了,往後的戰爭,應該會減少吧。」
雖然我很明白,人類的戰爭並不全是因爲貧窮和飢餓,有時也因爲壓迫和掠奪、天災和人禍。
但人嘛,能做到什麼就去做什麼,總不能因爲個人的力量微小,就什麼都不去做吧。
「爺爺,義軍東奔西走四處作戰,太不安穩,而我的研究需要時間和穩定的環境。」
老爺子翻了翻我的紅薯藤和水稻種子問:「你就是靠這些養活了那些小傢伙?」
「也不全是,逃亡的時候,大家多多少少身上帶了些首飾配飾,我一併當了。有些還是他們的心愛之物,爺爺若有餘力,且想法子幫他們贖回來吧。」
想到這裏,我拿出保存好的當票:「除了我自己的幾樣,其餘他們的盡是活當,當票盡在這裏了。」
老爺子捏着當票怔了怔問:「你的東西,便不想贖回來?」
「錢財身外物,沒有什麼比人更重要了。」
見老爺子神情黯然,我爽朗笑笑:「爺爺若有朝一日功成,富有四海,我想要什麼沒有?」
「屆時爺爺只管將天下寶物收攏來,由得孫女挑揀。」
一番話說得老爺子眼眶微紅,又扯開話題道:「你琢磨的這些當真有用?」
「據孫女瞭解,現今一畝好田也不過年產兩石的水稻。可經過改良,多了不敢說,孫女有信心增產四倍,畝產達到八石,若順利,十石或許也有可能。」
這個朝代的計量方式和古代是差不多的,一石是十鬥,約莫是一百二十斤。
「這麼多?」老爺子捧着水稻種子的手掌都有些顫抖。
我又將紅薯藤拿給他看:「還有它,這種藤蔓能結出一種名叫紅薯的作物。紅薯對土地的要求不高,可在沙地培育,易成活,保守估計畝產可達到三十石。」
看老爺子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我把他扶着坐下。
「我不知道能不能種好,但爺爺,我想留下來試試。等有朝一日,爺爺御極四方,這便是孫女送給爺爺最好的賀禮了。」
「你做的事,要緊。」老爺子緩了好一會兒開口道,「我留些人手看護你。」
「不必,留下人手反而打眼,只盼您早日平定四海,孫女纔可高枕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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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淚盈眶地目送着大隊人馬離開,我轉身回屋倒頭大睡了兩天兩夜,其間除了爬起來灌了碗涼水,就再沒清醒過。
帶孩子這種事,誰帶誰崩潰。
這下終於解脫了——
老實講,這五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
帶着一羣小蘿蔔頭喫飯、洗澡、洗衣服、工作,有時候還要看着這羣小傢伙們不要吵架打架。
等睡醒了後,看着再次升起的朝陽。
我明白,我的新生活,終於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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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講,發現野生水稻這種事,我尚且覺着合理。
但發現紅薯藤這事兒,我卻是有好久沒能想得明白。
要知道紅薯雖然在我的那個時代是被廣泛種植的,但是在這裏,紅薯這種作物,大家見都沒有見過。
可見紅薯的原產地和後世一樣,是產自國外。
在我原本的世界中,大約是明朝的時候,紅薯從國外被引進種植。
可如今嘛——
我想不明白,明朝可以得到紅薯藤是因爲明朝航運發達。
這個世界這個時候的航海技術似乎還很落後,這玩意兒,怎麼冒出來的?
當然,人的思考是建立在喫飽肚子的基礎上的。
先不管這玩意兒怎麼來的,能喫就行,我既然得到這玩意兒了,當然得先種種看。
其實當時還是擔心它能不能種活的,畢竟我發現它的時候,它被漁船當成捆貨的繩子,看着遭了老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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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我留了下來,老老實實地務農。
我對生活的需求不高,因此不怎麼露面下山,也並不引人注意,還算安穩。
偶爾需要採買些什麼,也能揹着一桶涼茶去賣。
賣了換些生活必需品就回來。
山上的生活相當安逸,除了蛇蟲鼠蟻實在太多,不過學農人嘛,這些都可以克服。
再後來,我爺爺一路高歌猛進,打進了京城,再後來新朝建立,國號大晟,建元天福。
天福二年,我二十五了,在這個時代妥妥的大齡剩女。
我爹日日來信催我進京,先是說給我找了個寬肩窄腰膚白貌美的第一公子做夫君,又說是我爺爺近來身體不大好,很想我。
到後來我爹惱羞成怒地表示要是我還不回去,就親自來打斷我的腿,捉我回去。
再後來,就連我爺爺都來信說想見我。
我看了一眼已經成熟的幾片試驗田,嘆了口氣,收攏了一些種子和作物,又安排了幾件事後,踏上了進京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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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想到,走了半個多月,臨到城門口,沒能進去。
「可有路引?」
我身子控制不住地僵硬了下:「什麼?」
士兵們似乎已見怪不怪,指了指旁邊貼着的佈告道:「昨日皇榜昭告天下,去看吧。」
我道了聲謝,湊到了佈告前看。
才知道這路引是昨天才開始實施的,並不是全國範圍內的實施,只在京城試點。想要進京就得拿當地府衙出具的路引,若無路引則一律不得入京。
此時佈告前站滿了和我一樣譁然的人羣。
有些是乾脆不懂這路引是個什麼東西,詢問這東西的用途,到處詢問應該去哪裏開具路引。
有些則是看懂了這路引是個什麼東西,只是路程遙遠,有些甚至是趕了好幾個月的路程纔到了京城,此去折返艱難,不由怨聲載道。
我既憂又愁。
還記得老爺子曾來棲山看望我時,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
京畿要衝來往人員甚巨,若有心懷不軌之徒伺機潛伏,平時還好,若遇政局動盪,這些人又混進來,便是極大的禍事。
可若是封閉城門,又會引得四方猜忌,百姓人心惶惶。
「那不妨發行路引?
「由官府發行,登記備案,路引須書明持有人姓名、年齡、身份、相貌,爲何事務,前往何地。」
老爺子眼前一亮:「大善。」
我那時戴着草帽跪在地上除草:「具體實施細則爺爺還需找可靠的人手製定,如何防止冒僞之弊與賄領空白路引之弊。」
如此一來,可極大地預防奸宄和流軍作亂。
後來我們約定,京中若生變,便會發行路引,嚴格控制人員流動。
如今,京中——
我猶豫着賄賂守城的小官兒,哪怕不能讓我進城,也進城去給我捎個話兒。
卻不想一轉眼就看見守城將士把一個企圖賄賂的百姓踹翻在地。
「李二牛,光天化日之下膽敢行賄,不要命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敢給你傳信?!你還是規規矩矩地回去開具路引,不要自找麻煩,否則輕則發還原籍,重則就地打死!」
看來京中果然是出事了。

-15-
我眯起眼睛看了看城門,掉頭就走。
此事萬分要緊,耽擱不得,找這些守城的兵卒沒用,我得找能用得上的放我進城。
心緒煩亂中,城門擾動,我未察覺。
回過神來時,一隊人馬已從城中疾馳而出。
直奔我而來——
風聲那一瞬間忽然狂躁起來,我躲避不及撞上戰馬。
健壯的馬蹄險險地從我頭皮上擦過,馬具甲冑碰撞出錚錚聲響,戰馬的嘶鳴高高揚起和趙子季驚懼的呼叫聲一併淹沒在一派嘈雜裏。
我醒過神來的時候已在趙子季懷中了,幾年不見,他生得英武挺拔,高出我許多。
少年人的胸腔炙熱地跳動着,我怔了好一會兒,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喚他的名字。
「阿璉?」
「阿姐,是我,是我——」他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輕飄飄地蕩在我的頭頂上。
我感覺他擁着我的懷抱更加用力了些,灼熱的溫度燙得我有些赧然。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鬆開:「別怕,阿姐好好的,沒傷着。」
趙子季卻不肯放,低下頭埋在我頸側喃喃:「險些又一次,阿姐因我受傷。若是如此,我便死了,給阿姐賠罪。」
我惱道:「年紀輕輕,別成日裏要死要活的。」
趙子季斂脣笑笑,桃花眼微微上挑,露出幾分乖順。
「是,阿姐教訓得是。」
我被他這笑晃得眼暈。
平復心緒後,我推開這小子,避免他持續對我散發魅力,讓智商和理智重新迴歸高地。
「對了阿璉,我要進城,卻沒有路引。」
趙子季這才後知後覺想到什麼:「阿姐,我正是奉皇命去接你的。」
「陛下他,不大好——」
天際之上,轟隆一聲起了個悶雷。
方進了城,便下起了暴雨。

-16-
趙子季把我裹進寬大的披風裏,冒雨奔馬,一路直達宮城。
下馬時,我腿腳都麻了,踉蹌了兩步沒能行走。
趙子季下意識把我抱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我爺爺的寢殿。
這皇宮,我第一次來,壓抑得很。
殿中侍從們皆戰戰兢兢地低垂着頭忙碌着,幾乎連腳步聲都聽不到。
空氣中瀰漫着不知名的藥香,昂貴的木材和藥香混合在一起,聞着讓人頭暈。
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重重疊疊的,我分辨不清。
直到我爹繞過一羣人迎到我面前問:「這是怎麼了?受了傷?」
「沒,騎不慣馬,腳麻了。」
我爹眼眶通紅,像是狠狠哭過了,聽聞我沒事,扶着我就要進殿。
「你爺爺等你呢,你快,快——」
趙子季守在原地,有些擔憂:「阿姐,我不送你了。」
我衝他擺了擺手,緩了緩,走進殿中。
我爹大嗓門兒,一路走一路喊:「父皇,朝朝回來了,朝朝回京了。」
好半晌沒聽到裏頭的響動,又見我沉默着不說話,我爹情急之下拍了我一巴掌:「啞巴了?叫人啊!」
我剛要張口,只見迎面丟過來個什麼,我爹下意識擋在我身前,卻恰好避過了那香爐。
我們兩個面面相覷對視一眼,我爹喉結滾動:「這是衝着我來的?」
滿腔怒氣騰起,還不待發作,只見殿中走出個赤腳老者。
明明只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卻威嚴猶在。
「囊頭囊腦的憨貨,你再動她一個手指頭試試?」
我爹縮着腦袋小聲辯解:「沒使勁兒。」
我爺爺抄起個擺放着的如意又扔過來:「滾出去!!!」
「兒臣滾,兒臣滾就是了,您保重身子。」
老爺子見我,招了招手,笑着道:「朝朝,過來。」

-17-
數年不見,他蒼老許多,此時披散着頭髮,赤腳站在地上,笑起來時卻彷彿還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
那時他要去搶官糧,箭在弦上時也曾招招手叫我過去。
整整十七年,隔着陵谷滄桑天傾地覆,彷彿什麼都變了,又彷彿什麼都沒變。
我撲進他懷裏時,老爺子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背。
「長這麼大了,都這麼大了——」
我隔着他空空蕩蕩的罩衫探到他背脊上的一把骨頭,心口不由一窒:「你沒有好好喫飯。」
「爺爺這是老了,上了年紀的人嘛,總有這麼一天。」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頭:「你託人寄回宮中的那什麼紅薯和大米爺爺都嘗過了,味道不錯。那些種子也已分發了數州縣,今年得了收成,產量業已翻了一番。那叫什麼紅薯的,也已見了收成了。」
老爺子神情舒展:「朝朝,你此番功德,足可立廟樹碑了。」
說罷,老爺子又牽起我的手走回牀邊,掀起被褥,打開一個暗格。方一打開,裏頭的珠光寶氣便晃得我眯了眯眼。
「這是爺爺給你攢的,瞧瞧,都是獨一份兒的好東西,旁人都沒有的,都給你做嫁妝。」
眼睛沒來由地有些模糊,我嗔道:「晚上就枕着這些?也不曉得填些藥材什麼的,好歹對身體好。」
「爺爺近來,記性不大好。」
老爺子苦惱地抓了抓頭頂稀疏的頭髮:「若是哪一日記不得了該怎麼辦,這都是答應好了的。」
說罷,老爺子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揚聲衝着外頭喊道:「朕的紅薯飯,做一份來。」
老爺子拉着我的手席地坐在地上:「你回來得正好,朕今日精神頭還算不錯,人也還算清楚。」
「朕年紀大了,近來時常糊塗的。」
老爺子絮絮叨叨地訴苦:「朕就怕,臨了也見不着你。好在,你回來了。」
看我曬得黢黑,老爺子滿眼疼惜:「咱家的孩子都生得白,你是頭一個黑成這樣的,好好的姑娘家,一手的老繭。」
「回來了就好,往後在京裏,別走了,咱再也不用居無定所四處奔逃。」
想到這裏,爺爺又頗愧疚:「自打你生下來,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我思索片刻後道:「其實孫女兒覺着,這一路走來,順遂平安,已是好日子了。」
「人活在世上,本就不易,不敢求事事如意。」
老爺子望了望我,忽又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胸膛起起伏伏仰躺着坐不起來。
「走前能見見朝朝,爺爺心裏暢快。」
我琢磨着這是個誇獎,頗得意:「那是,孫女兒自打生下來就討人喜歡。」
又是長久的沉默,我見老爺子拿手蓋着眼睛,小聲問他:「是燭火晃了眼睛嗎?」
老爺子背對着我,不滿地嘟嘟囔囔:「朕的紅薯飯,怎麼還不端上來——」
我站起來道:「我去瞧瞧。」
走之前我回頭道:「爺爺,地上涼,別躺在地上。」
爺爺舉起胳膊朝我揮了揮,又沙啞道:「回來了就好,剩下的,交給你了。」
雖然知道他看不見,但我還是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政權更迭之際,京中必然生變,他病重,儼然已無力轄制。

-18-
出去時,我爹耷拉個腦袋守在門口,見我出來忙湊上前問:「你爺爺睡下了?」
「瞧着是困了,想喫紅薯飯,我出來催催。」
我爹探頭看了一眼,見我爺爺還睡在地上,猶豫了片刻邁步進殿:「一大把年紀了,身子還不好,還當自己是二三十歲的小夥子呢,睡地上也不怕着涼。」
正巧紅薯飯配着幾樣小菜被幾個宮人送了過來,我接過食盒就要轉身回去。
卻忽然聽我爹驚呼一聲:「父皇?父皇!!!」
「爹,爹,你看看兒子,你睜開眼睛看看兒子啊——」
立刻有人行動起來,把六神無主的太醫架起抬進了寢殿。
我提着食盒也慌慌張張地跟着人羣邁步跑,殿裏那個身着明黃衣裳的老人分明近在眼前,可我卻夠不着,走不到。
盒子裏的紅薯飯灑出來,滾了滿地,哭號聲四起,我只覺得眼前那處攢動着的微弱的生命力漸漸歸於寂靜。
再後來,宮中的喪鐘,響了。

-19-
我想,人總是要有這麼一遭的,死前能見這麼一面,已是蒼天垂幸。
可還是忍不住想要落淚。
他給我備好了嫁妝,選好了夫婿,卻唯獨不曾催我成親。
就連我爹都數次寫信數落我一把年紀了,不成體統。
可唯獨老爺子,只是同我說,不要緊,慢慢選,一輩子的事——
若是這個不喜歡,換個就是了。
我知道,若是沒有老爺子壓着,我爹只怕早把我綁回來成親。
這個時代,女子十五及笄,十五許嫁,我如今二十五了。
他不一定能理解我,但他的的確確是給予了我莫大的尊重和支持。
如今,他走了。
那日,他笑得仰躺在地上,我以爲他是隨性。
其實,他只是站不起來了。
可他還沒有,喫到那碗紅薯飯。
就這樣,大晟高祖皇帝,我爺爺謝彧,在建國兩年後,撒手賓天。

-20-
這幾日我患了個頭痛的毛病,留在宮中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我覺着吧,是這皇宮克我。
偏初登大寶的小皇帝謝祁佑不覺着,守在我牀邊打地鋪,孜孜不倦地問我:「阿姐,朕能上牀睡嗎?」
「你想屁喫。」
「阿姐,可朕如今是皇帝啊。」
我睜着一雙血紅的眼睛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問:「要不,我換個地方睡?」
「別,那朕不上去了,朕就睡這地上。」
頓了頓,謝祁佑又委委屈屈道:「阿姐,這地上好硬。」
「都多大的人了,裝可憐可沒用了。」
謝祁佑安靜了會兒又道:「阿姐,你說要是來了刺客,會不會首先砍下牀上的這顆腦袋?畢竟,哪個皇帝打地鋪啊你說是吧?」
我半睜着眼睛困得要命,敷衍道:「清明替姐多燒紙,就當報答了。」
謝祁佑嘴皮子吧嗒吧嗒的:「多燒點兒紙算什麼,朕再給阿姐配幾個陰婚,專挑那高的、壯的、好顏色的,保管叫阿姐滿意。」
我眼皮子已經開始打架,含糊道:「那我謝謝你啊。」
迷迷糊糊之際,只聽謝祁佑又道:「姐,你說會砍下朕這顆頭顱的是二叔啊還是三叔啊?」
這麼一問,我可就不困了。
於是我側過身子看着他道:「你小子蔫壞兒,把我扣在宮中同喫同睡,是打量着拿我做人質?」
謝祁佑心虛:「不全是,這麼多年不見,朕心裏也記掛阿姐。」
我咂摸着這話,倒還算有幾分真心。
我知道他怕什麼。
老爺子走得突然,他根基未穩,我爹和三叔戰功赫赫,又在軍中頗有名望。
他年紀小,朝事還沒能上手,一幫子老臣,他轄制不住,兩個叔叔他又敬又怕。
「阿姐,朕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惶惶不安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裏只要睜開眼睛看見阿姐,朕就什麼都不怕了。阿姐似乎無所不能,叫人安心。
「阿姐,朕知道這樣不該,可朕害怕。那些朝臣一個個瞧着恭順,但大多陽奉陰違,他們欺朕年幼,以爲朕拿他們沒有辦法。
「可朕還真就拿他們沒有辦法,現在這個時節,誰能動呢?誰又能輕易動呢?正是施恩的時候呢——」
我嘆了口氣:「又裝上了,你這都成了習慣了,賣什麼慘呢?」
這句說罷,謝祁佑倒沒反駁。
我瞧着窗外樹影憧憧,像極了飄蕩在外的厲鬼遊魂,生等着取人性命。
政治上的事,我本不該插嘴,雖說謝祁佑小時候也是跟着趙子季他們一道兒是我養大的。
但人情這回事,雙方都承認的纔算是人情呢,雙方若有一方不承認,那就是要命的兇器,殺人的刀。
可他,他是皇帝啊,不該也不能活在猜疑和恐懼裏。
「你也知道,我在山裏住了許多年,只會種地,大道理懂得不多。
「但爺爺大行那日,我爹和三叔就守在宮裏。他們的親信就守在城外,他們的隨從緊跟着他們,他們的刀劍就配在腰側。他們若是想做皇帝,殺一些人並不困難,只需把宮門鎖了,裏面該殺的都殺乾淨了。翌日天一亮,打出井水來把浸染了血Ṱůₜ水的地板清洗乾淨。新的王朝將不會再有你的名字。
「可他們沒有那麼做,他們手中的刀劍震懾着四方的蠢蠢欲動,穩穩地把你託上了皇位。
「殺你篡位,不比事後謀反要容易嗎?何苦把你扶上帝位再拉下來揹負罵名呢?」
謝祁佑眼中似有光彩一閃而逝:「阿姐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我把頭轉回另一邊,「這需要陛下自行去斟酌判斷,偌大個國家,陛下總不能事事親力親爲。往後凡有所用,難道都要過問別人,此人可信否?」
這回謝祁佑總算安靜了。
我也以爲這回有覺可睡了。
可沒過多久,謝祁佑卻又小聲問:「阿姐,你睡了沒有?朕睡不着,朕能不能上牀去睡?」
我真想,真的,下去把這小子揍得他媽都不認識。

-21-
翌日,謝祁佑大發慈悲放我回家。
我還道是這混小子良心未泯,知道這些時日我被折騰得夠嗆,卻不想是因爲他把我爹派出去平亂了。
好好好,好得很。
我頂着一雙黑眼圈被扶上馬車,一路睡回了家。
到了晉王府,原是打算挨着牀就睡的,卻生生被晾了一個時辰。
我這日子過得,真的,坎坷啊——
一個時辰後,等我耐心終於耗盡,纔有個戰戰兢兢的小丫頭來回話。
只說是我阿爹納的那個小妾在過來的路上摔傷了腿,動彈不得了,需得我去見她。
明白了,下馬威嘛。
我這個人其實大度得很,女人嘛,擦個胭脂抹個粉,一個時辰,我倒等得。
可若是存心找不痛快,那我可就要發瘋了。
現在想想這京城還真是克我,還沒進京就被擋在城門口且不說,進了京後一頭扎進宮裏也是見天地不順心,好容易出了宮,還有人上趕着找不痛快。
撂了茶碗,我拍拍屁股起身問:「這位潘姨娘住哪兒啊?ţùₘ」
小丫頭虛虛地指了指後邊,「在秋水院。」
「曉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名字還行,不是我阿爹取的吧?」
小丫頭點點頭道:「小姐說得是呢,是潘姨娘取的。」
我爹向來不會這些風花雪月的,一個送禮物直接塞一包銀子的莽漢,還能指望他領悟得出「秋水斜陽演漾金,遠山隱隱隔平林」這樣的意境?
我又問:「我爹說府中有個花園,在何處?」
小丫頭老老實實地指了指東邊說:「瑤瑛院前有個素玉園,園中爭奇鬥豔,花開四季不敗。」
瑣窗犀案衒珍具,瑤瑛紅珀瑩杯棬。
瑤瑛院這名字起得也不錯。
「我呢?這ťŭ̀⁷位潘姨娘打算把我安置在何處?」
小丫頭聞言低垂着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這奴婢就不知道了。」
我摸着下巴想了想,要麼呢,這個潘姨娘就沒給我安排住的地方,要麼呢,這個地方糟到小丫頭壓根兒就不敢告訴我。
行吧,這麼着我心裏就有數了。
那麼接下來,我揚起個笑臉道:「走吧,帶路。」
小丫頭可算是鬆了口氣,她怕我覺得受辱不肯去見潘姨娘,兩頭拉扯,最後爲難倒黴的還是她。
遂歡歡喜喜地領着我朝秋水院而去,但我頓住步子指了指東面道:「急什麼,我自歸家,還未曾賞過花。」

-22-
素玉園中的火燒起來的時候,天色已暗了下來。
火勢旺,紅彤彤地燒成一片,府中下人們倒警覺,沒多久便開始自發的打水救火。
小丫頭呆呆地看着火勢:「完了完了,我這次死定了。」
我附和道:「對對對,你這次死定了。」
小丫頭要哭不哭地包着一包淚,轉身要去打水救火。
我一把扯住她:「別鬧,你這小身板還不夠添亂的,府裏有的是人救火。」
小丫頭看着素玉園中的奇花異草就這麼被焚之一炬:「可小姐費心種的這些花草——」
「都一樣,燒了還是拔了,終究都是個消亡的下場。」
小丫頭慌得六神無主:「您就不怕潘姨娘和小姐日後來找您的麻煩嗎?」
「說起來從剛纔開始我就覺得奇怪。」我指指自己道,「我這個是小姐。」
又指指不遠處的瑛瑤院道:「那個也是小姐。」
「左一個是小姐,右一個也是小姐,這麼稱呼着你們分得清嗎?」
小丫頭眼見四處都是亂糟糟救火的人,遂小聲湊到我耳邊道:「玉姝小姐未入宗室上玉蝶,又不喜大家稱呼她爲洛三小姐,便只讓大家夥兒喚小姐。」
看了看我又道:「這府中不大提到您,又只洛三小姐一個小主子,久了便就是這麼個稱呼了。」
姓洛?
怪不得我爹沒和我提起過他老當益壯又生了一個。
我還當是這麼些年光顧着罵我沒記起這茬兒來。
我拉着小丫頭守在火堆前,灼熱的火光對抗着攜夜色侵襲而來的寒意,在這一冷一熱的拉扯中,我恍惚親眼看見了許年前的一場火。
我在這個世界的母親,那時爲了給我和大伯還有三叔家的兩個弟弟爭取機會逃走,鎖上屋門推倒了燭火。
眼淚落下的時候我其實沒有察覺,還是小丫頭小聲道:「小姐,您怎麼哭了,您是不是也害怕?」
害怕?
我笑了笑:「外面的火燒起來,心裏的火纔會熄滅。我現在鬆快得很。」

-23-
洛玉姝是最先到的,看着儼然已毀於一旦的素玉園,眼前一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後來不知聽下人說了什麼,遂氣勢洶洶地朝我過來,揚起手便要打我:「賤人,你竟敢燒了我的園子?」
我沒道理站着不動讓她打我,擋着她的手借力把她甩回去。
洛玉姝一個踉蹌後,又揚起一隻手,只是這回沒且靠近就被我踹了一腳,倒退了幾步還是沒能泄得住力,就要直直倒去,還好被下人們七手八腳扶住。
洛玉姝出了這麼一個大丑更是要氣瘋了,猙獰的臉被火光晃得宛若一個女鬼:「把她扔進火裏,燒死她!」
下人們面面相覷不敢動作,洛玉姝瘋了一樣地撲打他們:「連你們也敢不聽我的?別忘了你們的身契還在我娘手裏,你們也不想活了嗎?」
一番話激得幾人開始有了動作。
我身邊的小丫頭見此,哆哆嗦嗦地閉着眼睛擋在我身前道:「這位是小姐啊,你們,你們怎麼敢——」
「我不管她是誰!」洛玉姝是真的瘋了,歇斯底里地嘶吼道,「燒死她,我要她死!要她死!!!」
小丫頭擋在我面前,身子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小姐,這下是一起死定了。」
「倒不一定。」
我看了眼趴在屋頂上等信號的暗衛,正打算招呼他們下來,錦衣華服的趙子季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他身後領着不少的人,見着火光就要一頭往裏扎。我伸出手把他拉住:「幹什麼去?」
趙子季也是昏了頭了,一言不發地甩開我還要進去,向前邁了幾步,又急轉回來。
「阿姐,你在這兒?」
挺大個人了,眼神兒不好。
我拉過他,下意識地讓他站在身後。
正打算讓暗衛們下來,卻發現現場一片寂靜。
剛纔被趙子季這麼一打斷,我是錯過了什麼?
還不及細想,洛玉姝已款款施禮:「見過,世子殿下。」
她這禮儀學得倒很到家,腰背挺直,賞心悅目。
我回過頭看了一眼樂呵呵的趙子季:「你們二位,認識?」
「不認識。」趙子季笑得滿臉桃花開,拉着我道,「先前是國喪,阿姐又在宮中不方便相邀,今日聽聞阿姐出宮了,我爹叫我過來請阿姐到府上喫頓便飯。」
「剛到家怎麼也得歇個一日兩日。」我摸摸他的頭,「這飯改天再喫。」
趙子季也不灰心:「那今晚我便住下了,偌大個王府總該有我個住的地方吧。」
「我阿爹不在,一屋子女眷,你住進來不方便。」
趙子季嘀嘀咕咕的:「阿姐似乎從未到過京城,怎的這些勞什子規矩學得這般好。」
我微笑臉回應。
趙子季是來請我的,我的這副死樣子他也瞭解,我不肯走,他帶不走我。
但走之前,他還是踢了幾塊兒石頭問:「我走了,阿姐不會受欺負吧?」
我好笑:「我在我自己的家裏能受什麼欺負?」
趙子季也笑了,彼時他身後的火光暗淡、濃煙滾滾,他的臉上跳動着微弱的光線:「阿姐,若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再放一把火,叫我看見了,我來接你。」
我推了他一把,揮揮手把暗衛都召了下來。
小丫頭拍着胸口,眼中閃着淚花:「太好了,這下不用死了。」
趙子季走後,洛玉姝顯然冷靜下來。
方纔瘋也就瘋了,只說不知道我是誰,丟進火裏一把燒了,今日的下人該殺的殺乾淨了,其他的她自有一套說辭。
可如今,趙子季闖了進來,見到了人,撂下了話,這事兒就不能那麼辦了。
於是,洛玉姝揚起個笑臉道:
「下人糊塗,方纔也不曾說清楚,我還道是哪兒來的小姐,原是阿姐。
「咱們先前未曾見過,我不識得阿姐,還請阿姐不要見怪。
「來人,把跟在阿姐身邊兒的那個小丫頭,拖出去杖殺了吧。讓這闔府上下都好好看看,往後該怎麼說話,怎麼辦事。」
動我,那些下人們不敢。
但是動一個小丫頭,他們可沒那麼多顧慮。
只是他們纔到了近前,便被暗衛們死死擋住。

-24-
「好好好。」我連連鼓掌喝彩,「拿人都拿到我跟前兒了,洛三小姐真是好大的威風。」
聽到「洛三小姐」這個稱呼,洛玉姝臉上的假笑險些維持不住。
我看得出她是在故意挑釁,她自然也看得出我是在故意踩她的臉。
「阿姐這個稱呼倒是見外了,論禮,咱們可是親親的姐妹呢。」
我挑眉:「異父異母的姐妹?」
洛玉姝用帕子撣了撣火Ţúₛ場裏飄出的灰,僵硬地笑着道:「阿姐真是快人快語。」
「可阿姐身邊兒跟着的這個丫頭,做事實在不妥帖,若是不處置了,往後府中還如何轄制下人?咱們這些做主子的,往後還有何威信可言呢?」
我習慣性地幫小丫頭拍身上的灰:「你有沒有威信,關我屁事?!」
洛玉姝火冒三丈高:「可阿姐難道就不是這府裏的主子?怎能如此置身事外?」
我定住手,看向她,有些莫名其妙:「我有沒有威信,關你屁事??」
「粗鄙!」洛玉姝氣得嘴脣都發青了,「哪家的閨秀總是這麼——這麼屁來屁去的——」
我翻着白眼兒衝着不遠處喊:「潘姨娘,既然到了就不要藏頭露尾的了,你家女兒不是我的對手。」
潘姨娘慘白着臉色被抬了出來,爲了給我行禮,非要從軟轎上下來,還踉蹌着沾了一身的土和灰。
瞧瞧這位,這段位高明多了,知道不能硬碰硬,懂得示弱賣慘。
「大小姐,是奴婢管教不嚴,這才惹得您不高興,奴婢任打任罰。」
洛玉姝哭着撲過去攙扶潘姨娘,卻被潘姨娘反手扇了個巴掌。
「孽畜,你是個什麼身份?大小姐又是個什麼身份?咱們孃兒兩個寄人籬下的,全憑王爺和大小姐賞口飯喫,你怎敢惹得大小姐不悅?還不快向大小姐賠罪!」
洛玉姝倒也聽話,轉頭跪在地上,哭得期期艾艾地朝我磕頭賠罪。
母女兩個不消片刻就哭成了一堆,哭得我頭疼。
瞧我,真是跋扈,才進了門,就讓我爹的小妾和繼女兒下跪磕頭了。
尤其是,我回來後,還放了一把火。
但道德綁架只對有道德的人管用,我這人的道德,時有時無的。
於是,我安靜地看着她們抱頭哭了好一陣兒。
下人們見我不動,他們也不敢動。
其間有幾個上去勸的,都被潘姨娘推開。
那幾個眼看勸不動她,就都來勸我,我給暗衛們使了幾個眼色,來一個打暈一個,來兩個打暈一雙。
起初他們沒能反應過來,後來見一個兩個三個的都因爲幫他們的主子求情被我打暈過去,便覺着自己也得求這個情,否則別人都暈了就自己不暈,那不是說明自己不夠忠心嗎?
於是一個接着一個,我身邊暈了一地的人。
後來也不知潘姨娘是哭不動了,還是覺着這樣沒有用處,主動膝行到我面前道:「大小姐,只要您能消氣,奴婢和這個不成器的女兒就是死也甘願。」
「死嘛——」
我看到潘姨娘的身子僵硬了片刻,隨後我笑道:「死就不必了,天色已晚了,有什麼咱們明兒再說吧,你說呢?」
潘姨娘虛弱地連連點頭:「大小姐說得是,大小姐說得是。」
「那麼,我住哪兒?」
潘姨娘爲難道:「大小姐回來了,又是這府中唯一的嫡出子女,照規矩是該住瑛瑤院。可早些年王爺寬恩,已將這瑛瑤院賞給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兒。現下大多院子也是年久失修,只有修竹院倒能暫住,只是要委屈大小姐——」
我接口道:「我不委屈。」
潘姨娘臉上即刻露出個笑臉:「就知道大小姐您——」
我繼而打斷道:「我就住瑤瑛院。」
洛玉姝眼睛都睜大了:「你住瑤瑛院那我住哪兒?」
「就只好委屈你住那什麼修竹院。」
潘姨娘也結結巴巴道:「可瑤瑛院裏都是玉姝的東西,您怕是會住不慣。」
「瞧你這話說的,論禮,我和洛玉姝也算是姐妹,姐妹之間,她的東西,我又怎會嫌棄?」
潘姨娘眼波流轉,低聲道:「也罷,本就是應該的,這瑤瑛院本就該大小姐住的,玉姝她,配不上。」
說罷又用帕子按着眼角,哭道:「不若讓她跟着奴婢,總不好再佔王府的院子。」
我抬起頭看了看天,天色屬實是不早了,我是真困了啊——
也懶得再和她們母女兩個兜圈子,遂直接了當道:「我爲什麼讓你女兒去住修竹院你是真不知道?」
見潘姨娘捏着帕子的手背暴起青筋,我指了兩個暗衛道:「送洛三小姐去那什麼修竹院,記得,是修竹院,別的什麼春竹夏竹和秋竹都不行,只要修竹。」
「若是不答應或哭鬧嘛,也不用管,打斷了腿丟進去!」
臨了,我看了一眼素玉園中已經完全撲滅的火,提醒道:「對了,提醒潘姨娘一句,這火啊,熄滅後最容易死灰復燃的。若是後半夜又燒起來了,你也要多多上心。畢竟潘姨娘你可是掌家的,這火要是燒得太旺,你可是難辭其咎啊。」
我在自己的家裏敢放火那是我的事,可她一個管家的,敢讓這把火燒得更旺嗎?
敢看見火燒起來不管嗎?
就算不管,嗯,我還有暗衛,大不了我拍拍屁股回棲山種地,反正倒黴的是我爹。

-25-
暗衛守着門,這一夜她們倒沒敢再作妖。
到第二天一早起來,小丫頭春筍給我端來了樸實無華的早飯。
我看了一眼,安心多了。
要是她們送來的是什麼魚翅燕窩,我纔要真正地食不下咽的,現在不過是一碗白粥、一碟鹹菜。
我端起碗來聞了聞,嗯,隔夜的罷了。
春筍看我端起碗沒說什麼,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小姐,她們,她們也太欺負人了。」
「不打緊,隔夜的粥而已,喫不死人的。」
春筍眼淚吧嗒吧嗒直掉:「可您是小姐啊,您這樣尊貴的身份,怎麼能喫這些東西?」
「白米飯配鹹菜,很不錯了。」這府裏被保護得不錯,想來是沒喫過什麼苦。
大概在她們看來,白粥配鹹菜就是頂不好的食物了。
我大大咧咧地喝完了粥,讓人加緊追出城去給我爹捎去幾句話兒。
其一,那素玉園我要用來種紅薯和雜交水稻。
其二,我要收拾一下他的小老婆和繼閨女,不把她們兩個收拾服了,這家裏我沒法兒住。
其三,若是以上兩條不答應,那我就回棲山種地去。反正學農人一生的使命就是種地,不管在哪兒都不能打擾我種地。
我爹帶着輜重纔出城不久,找匹快馬半日就能追上。
再趕回來,也就是今晚的事吧。
我喝了粥,倒頭補起了回籠覺。
到下午的時候我三叔上門來看我,說是原本謝祁佑那小子也要從宮裏出來的,但被他勸下了。
「有什麼需要的只管開口。我家那小子當年也是你護下的,三叔欠着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更不要說咱們本就是一家人。」
我捧着茶碗笑:「不用,多大點兒事兒,您忙您的。」
我三叔嘖聲道:「火都燒成那樣了,你果真能應付?」
「能啊,我太能了。」
沒留他喫晚飯,我親自把我三叔送出府,轉身去了秋水院裏。

-26-
一路上沒見着幾個幹活的下人,只瞧他們大多湊在一處兒躲懶,還有幾堆兒湊在一道兒玩牌兒。見了我經過,非但不收斂,反而吵吵嚷嚷地愈發起勁。
臨了見了潘姨娘,她哭哭啼啼地:「大小姐見諒,奴婢這身份本就名不正言不順的。此番大小姐歸家,奴婢又傷了腿,這些奴才們打量着您是好性兒,便愈發地無法無天。」
我撐在桌子上看她:「所以午飯也不肯做了,春筍那丫頭去取一碗白粥也說沒有,去問採辦只說是得去買菜買糧,又說是賬房不肯撥銀子出來,去找賬房只說是要對賬,換誰來了,也是撥不出一分的。」
潘姨娘聞言,掩着脣輕咳兩聲:「瞧我,竟忘了這事。是有這麼回事的,對賬時不得走公中的銀子還是王爺定下的規矩。」
說罷,潘姨娘從頭上拔下一根釵子,拔得太急,還帶着幾根頭髮:「王爺定下的規矩咱可不能違背。大小姐若是想喫些什麼,且把這釵子當了去,買些回來。」
我瞧着那髮釵半晌,把它又插回了潘姨娘頭上。
「想不到姨娘竟如此爲我,倒顯得我不曉事了。」
頓了頓我道:「我爹定的規矩讓姨娘受委屈了,廢了吧。」
潘姨娘臉色微變:「王爺自然有他的考量,奴婢不覺着委屈。」
「怕什麼,我又不打算把這話傳出去,或是說給我爹知道。駁他一回罷了,誰還能沒做錯個什麼。倒是姨娘——」
我坐回椅子裏:「我還道這府上的下人無法無天的是得了姨娘的授意,如今看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是這樣的奴婢們留在府裏,讓姨娘受氣不說,叫旁人知道了也惹笑話。」
「打發了吧——」
潘姨娘杏眼圓睜,幾乎失態:「這如何使得?府中下人少說數百,還有些是御賜的,其他交好的人家送來的,盡數打發了,豈不是打了這些人的臉面?」
我端起茶盞喝空了裏頭的茶水:「姨娘莫慌,便就是打了他們的臉面也是我做的,和姨娘是沒什麼干係的。」
潘姨娘不死心地追問:「這麼多人打發出府,咱們一時從哪裏找得到人來替?」
「這就不勞姨娘操心了。」

-27-
從秋水院出去的時候,宮裏調來的人也到了。爲了效率,謝祁佑索性還給我撥了五百個禁軍,浩浩蕩蕩的——
一時府中玩兒牌的也不玩兒了,躲懶的也不躲了,各個哭喊着說自己該死,又都接二連三地跪在地上大爺小姐地喊着求饒。
當然,這些下人裏難道就沒有好的了?
自然有,只是如何分辨,是留是走,自有宮裏的人精們去處置,我只要知道個結果就好。
術業有專攻,我又何必去插手不擅長的事。
我姑姑謝婉儀來的時候,府中一派的兵荒馬亂。
潘姨娘拄着柺杖想找她哭訴我肆意妄爲,卻被謝婉儀躲開幾步遠:「別上來就拉拉扯扯的,倒像是本宮同你多熟絡似的,本宮從來就瞧不上你,你自己不知道嗎?」
因謝婉儀躲開,潘姨娘重心不穩撲倒在地上,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件事。
我家的人,大約是從來都不肯做溫順親近的表面功夫的。
想想也是,順民誰去搶官糧啊?順民誰造反啊?大多不都在,等死嗎——
想明白了這事,潘姨娘再不敢做糾纏,乖乖被人攙扶着退下了。
畢竟,我家的,都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造反的瘋子,她又不是,和瘋子能計較出什麼來呢?白白浪費口水罷了。

-28-
謝婉儀和我一樣是個直腸子,坐下後直截了當道:「你家的事我本不該插手,是你爹叫我來的。」
跟着她一道兒回來的暗衛朝我點了點頭。
我給謝婉儀奉了盞茶,她呷了一口。
「這個潘姨娘背後有人挑唆,說起來和你也有些干係。她背後是齊國公府的那位老太君,前朝投誠的勳貴。這些前朝勳貴當年投誠叛主,齊國公府出力不算最多,投誠的人裏也不算最顯赫,甚至首鼠兩端令人不齒,說起來,還真是一無是處。」
「但——」謝婉儀說罷意味深長地瞧了我一眼道,「她家有個爭氣的孫子,齊贇,字玉郎的,那生得是真好,無怪你一眼瞧上。」
我大呼冤枉:「我什麼時候瞧上了?」
她險些一口茶嗆死:「你皇爺爺命人拿着畫像說是,說是一張一張給你看過,你自己挑中了的。」
我默了默,過往記憶一一縫合、重疊,我這纔想起,哪年來着,我種地的時候,的確是有個宦官,自稱是奉了我爺爺的命來的,說要給我挑個夫君,一張一張地給我看什麼畫像,挨個兒介紹這些人的家世背景。
我那時,才鋤完了二畝地,累得狗一樣,稀裏糊塗地就指了一張,接着他便歡天喜地地覆命去了。
這事兒,我原也不記得了。
現今提起來,倒的確是我的錯。
謝婉儀看我神情,知道我約莫是記起來了,這才繼續道:「起初齊家是想用這個大孫子來攀附咱家這棵大樹來着。只是這齊玉郎日漸長大,容貌越發出挑不說,爲人也實在爭氣,去年恩科一舉得了個狀元。」
「原有了這樣的喜事,該是大登科後小登科,金榜題名觀花燭。可你在棲山搗鼓你的那些玩意兒,也不肯回來。再加上咱們家的這個身份,你爺爺又盯着,齊玉郎在你進門之前也不敢弄出什麼庶子庶女來,一直算是守身如玉的。就這麼耽擱着,年紀一日日大了,齊國公府便生出了些心思。」
我雙手合十直呼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實在是我的罪過。」
道了兩聲罪後,謝婉儀接着道:「都賴在你身上也沒道理。因有了咱們兩家的這門親事,齊國公府沾了不少的光。否則,做國公?呵呵,他們可不夠資格。這世上事,哪有什麼既要又要,已得了實際的好處,就不必求事事都稱心如意了。」
說罷,她喝空了茶,敲了敲茶杯。
我主動替她續上,又聽她接着道:「至於你爹府上的這個潘姨娘,你道我是爲何瞧不上她?她攀上你爹的時候,已嫁作人婦了,那時還帶着一個女兒。其實這倒不算什麼,寡婦怎麼,再嫁又怎麼,只要能明明白白地和前一個了斷乾淨,前一個是死了也罷,是和離也罷,便是被休棄,我一個女子也體諒她帶着孩子不易,想尋求個好依靠的心思。可這位潘姨娘,偏偏爲了保下自身的榮華富貴,誘騙丈夫入囚籠,生生害死了他。」
潘姨娘原是前朝潘太傅的嫡女,同丈夫洛公琰青梅竹馬,婚後也是夫妻恩愛。
洛公琰此人是前朝最後的餘暉,他活着時,我爺爺被打得節節敗退。
他死後,前朝才走入了一潰千里的絕境。
而他之所以被亂箭射死,竟是因他的妻子潘芷曦書信誆騙。
他是爲了救妻女出牢籠才被我爺爺裏應外合射死在了風陵渡。
「你說說,多心狠的女人?那洛公琰雖說是朝廷鷹犬,可亦是世間良將。何況你可知道郭讓,郭世安那孩子嗎?也是他生得惻隱之心,保下了一條性命。這樣的人,垂死之際,你卻道他說什麼?
「他竟說:『吾妻弱孤,願以一死,換其錦繡安康。』這便是說他死前已看穿了潘芷曦,卻仍想保下她一條性命。
「可那潘芷曦卻做什麼來着,夫君新喪未過,便爬了你爹的牀。真真是——」
謝婉儀說着唾了一口:「呸,什麼玩意兒?」
我聽着緩緩蹙起了眉:「這便是說這位潘姨娘還是個有功之人,輕易動不得了?」
謝婉儀嘆了口氣:
「故此說你家這事啊,真真是麻煩得很。當日潘芷曦同你爹的事情一出,你爺爺也想着許她個好前程,女人嘛,金尊玉貴地養着,認個義女封個縣主,養在身邊罷了。可她卻偏偏不肯,非說是要在你爹的身邊爲奴爲婢。你瞧瞧這,自甘下賤的。
「你爹這麼些年,我也都看在眼裏,對你娘那是矢志不渝。先前的那一回,也是遭了算計。否則這麼些年過去了,你爹又正值壯年,你膝下的姊妹兄弟早該一堆了。可如今他只你一個閨女,你多少便也該明白。
「至於潘芷曦,這麼多年守在他身邊,便是沒有男女之情,她也曾數次救過你爹的性命。到後來,咱們安置在京城,家裏亂糟糟的也沒個樣子,索性就讓她管了家。」
我摩挲着圓潤的桌角,覺着這事兒,倒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兒。
但只一點我搞不明白:「潘芷曦和齊國公府是什麼關係?」
「齊國公府的那位老太君同你家的這位潘姨娘正是親親的姑侄兩個。要說這潘家人,雖說男人都死光了,可這女人們嘛,倒是頗懂得審時度勢。」

-29-
話這麼說了一圈兒,也說得差不多了。
謝婉儀又支支吾吾道:「朝朝啊,這個齊玉郎暫且不提,且說齊國公府做得這些糟心爛眼子事,便瞧得出他決計不是個良配,咱家的女兒,何苦非得填這樣的虎狼窩?」
「倒是——倒是郭讓這孩子,你還記得吧?他是你姑父家的子侄,字世安的,當年爲了保下功勳之後,入了虎狼窩。當初的幾個在前朝窮途末路的時候皆被砍下了頭祭了旗,唯獨世安因着洛公琰的惻隱之心,保下了一條性命。這些年,他也是孑然一身未有娶妻的。姑姑也知道,他如今,配不上你,可若是你願意,願意嫁他,那郭家,郭家必定會待你極好的,姑姑也會——」
在房頂上偷聽了半晌的趙子季砰的一聲踹開了房門:「虧得大長公主殿下是阿姐的親姑姑,就沒見過這麼眼巴巴地推着親侄女兒跳火坑的。我阿姐是什麼人?配一個殘廢,虧您說得出口。」
謝婉儀乍然被這麼一通數落,氣得臉色漲紅:「你曉得什麼,你阿姐如今這般歲數,哪還有那麼多的好兒郎由得她挑揀?何況若無世安當年入了虎狼窩保下你們,你們如今境況還未可知呢,保不齊早已同那幾個一般祭了旗,還輪得到如今你站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趙子季快步上前,解下腰間的佩劍啪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腳尖鉤過一隻凳子踩在上面,逼視着謝婉儀:「他救了人,殘了腿,於我有恩,若想討要,這條命,拿去!」
「可我阿姐是天上明月,須得這世上最好的男兒來配,郭世安如今一個瘸子,他配不上!這話便是將你郭家,將你大長公主殿下得罪死了我也要說,他郭讓,配不上!」
謝婉儀氣得揮手拂了茶盞便走,走前只說是將該交代的皆已交代了我,也算是完成了我爹的囑託,剩下的便由我自己看着辦。
至於趙子季嘛,謝婉儀似是想到了什麼,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他好半晌後道:「你還太年輕,不知道喜歡是個什麼滋味兒,不懂得娶妻生子後,你日日相對,眼瞧着妻子年華老去只會徒增厭煩。」
「少年人啊,你的喜歡果真是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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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愣頭青,這熱絡的勁頭,連見了一回的謝婉儀都瞧出來了。
我在門口又送走了謝婉儀,再回頭看見趙子季便覺着頭疼。
「阿璉,往後,不許你再來晉王府,我也不會再見你!」
「爲何?」
我將自己的聲音放緩,壓得冷冰冰:「因爲這是我家,因爲我,不許你來!」
「這也可以是我家。」
我闔了闔眼:「阿璉,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不行,阿姐——」少年人的語聲急切起來,半晌見我始終無動於衷,又有了幾分哀求,「阿姐,不行——」
這孩子倔,我從小就知道。
他身上這脾氣,好聽點兒說是堅韌不拔,難聽點兒說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犟種。
對這種人,來硬的不行。
我只好按着額角開口道:「阿璉,你還太年輕,自小母親又不在身邊,所以你分辨不清對母親的依戀和男女之間的喜歡。這不要緊,你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考慮清楚。你該找一個年輕的、有朝氣的姑娘,比你小些,比你年輕些,你們可以去騎馬、射箭、彈琴、品茶、作畫,可這些,我一樣都未曾學過——」
「阿璉,我是個粗俗的、不懂得教養、生得也不美、年華也已漸漸老去的女人,我沒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不是。」趙子季壓抑着喊出聲,又將帶着憤怒的語調嚥下,帶着幾分哽咽,「你不是。」
他扯過我的肩頭,去牽我的手,他的手掌微微有汗,黏膩地滑進我的手掌裏,手指蜷起,勾了下我的掌心,酥酥麻麻的。
他把我抵在牆上,將手臂抬起橫在頭頂。
他的臉埋在我的頸項裏,喑啞的嗚咽鑽進我的耳中,帶着溼潤的癢意:「阿姐,我知道什麼是喜歡,我喜歡你,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不是什麼對母親的畸戀。」
眼見這小子愈加瘋魔,我極力掙扎,橫眉怒喝:「放開我,也不怕被人看見。」
他卻用力扣住我,壓得我更緊,年輕灼熱的軀體隔着薄薄的布料燙得我渾身僵硬。
「他們要看就給他們看,就算全天下都知道又如何。」
趙子季用舌尖頂開我的脣瓣,沙啞而又堅定道:「阿姐,我喜歡你,愛你,戀慕你,光明正大!」

-31-
我被自己養大的小屁孩兒壁咚了,整整差了七歲啊老天爺。
只要想到,我都念小學了,他都還沒出生,我念高中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學生,我大學畢業的時候他纔剛剛中考,我就實在是過不了心裏的這道坎兒。
但過不去的坎兒可以繞過去,人沒必要在明知痛苦的前提下反覆持刀插向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我讓人把趙子季擋在府外安心在素玉園中翻整土地,大火焚燒過後的土壤相當肥沃,高溫也可以殺死一些寄生蟲的蟲卵。
我想繼續我的研究,增加水稻的產量,讓雜交水稻量產,培養能夠適應極端氣候,惡劣耕種條件的強悍種子。
未來會怎麼樣我沒法兒預料,但我希望大家不要餓肚子,街上不要出現被餓死的孩子。
我希望將來,哪怕街上仍有乞討的孩童,哪怕要不到錢,但想要討一口飯喫的時候,大家心有餘力可以輕鬆地拿得出來。
我希望飢餓不要成爲激化社會矛盾的主要原因。
我鋤頭揮舞得起勁,潘姨娘和洛玉姝在外面忙活得也很起勁。
倒是手段無聊得很,無非是說我跋扈,才進了王府就點了一把火,隨後又大動干戈地遣散了過半的下人,說我德行不佳。
就這麼忙活了幾日,京中各處仍是靜悄悄的,絲毫沒聽見街頭巷尾的議論。
潘姨娘坐不住了,我卻燒信燒得心煩。
信的內容大差不差的,都是在說什麼:
【殿下且安心,以咱們的交情,莫說這些事皆是子虛烏有,便是真的,我家也是不會聽的。此事我家聽到了便罷,保管會爛在肚子裏。】這是表忠心的。
【好教殿下知道,那些民間私下裏議論這事的皆已被下了大獄。打一頓,餓幾天再放他們出去,好教他們不敢再胡亂說話。】這是行動派。
【殿下,我家二大爺的親侄子的連襟的孫子正是您救下的啊。傳聞微臣亦有所耳聞,殿下放心,微臣已派了人手出去,再過幾日,滿大街都會知道那潘芷曦當年殺夫求榮。】這是心機派。
自然還夾雜着一些:【殿下啊,您要男寵不要,要是您要,微臣這就給您送來,嘿嘿嘿。】這是猥瑣派。
我沉默地把信挨個兒看了,又挨個兒燒了。
各處信件每日雪花一樣地送進府中,趙子季翻牆頭被逮住揍了幾頓。
倒是還有一人在府外出現過幾次。
郭讓。
當年五個少年中,唯一活下來的孩子,近日也露面了幾次。
說起來,自回了京,還沒去見過他。
日子一天天過着,某一日,謝祁佑給我送來了上林宴的帖子。
理由是看我自回京後每天種地,怕我種地種傻了,想讓我去散散心。
我一合計吧,也是,自打我回京來不少暗滔偃旗息鼓,我藉着發落府中這些下人雖然也能趁機行走,混亂中安插一些人手查一些事。
但這些時日過去,能做的已然微乎其微了。
不如出去一趟,看能釣出什麼來。

-32-
帖子我應了,這一年一度百官同樂的上林宴,我必會出席。
隨着帖子一道兒來的還有謝祁佑的聖旨,冊了我做長公主,封號是承平。
又命人私下同我講此番宴上齊國公府的那位世子爺也會到場,到時見見,實在不行,再挑個別人。
還十分曠達地表示,他不喜歡用女子聯姻的那些手段來鞏權力。
就算要聯姻,也有其他人選。
我都這把年紀了,有時候嫁出去,反倒是得罪人。
行吧,有良心,但是不多。
有感情,但是不深。
我捏着帖子又坐到了火盆邊兒上開始燒信。
老爺子之所以倉促讓「路引」這項政策上馬。
是因他察覺出京城中混進了大量的前朝暗探,無孔不入地,甚至滲透進了宮裏。
就連那晚的紅薯飯中竟也被下了東西——
若不是我無意之中打翻紅薯飯,又察覺有人在背地裏替換殘渣,現今在那些人的動作下,謝祁佑也得大病一場。
找到內奸的時候,人家毒藥都帶進宮裏,就差下在他身上了。
所以才說命苦,我在宮中那些時日,不分晝夜地查奸細、守靈,還得陪皇帝睡覺。
就這,那小屁孩兒聽信挑唆,防備兩個叔叔,還打算整鴻門宴那一手。
要不是我發現得早,現在一個兩個三個都得躺闆闆。
白養他幾年,蠢成這樣,還想上牀和我睡,想屁喫!!!
出宮後,我藉着和潘姨娘鬥法的由頭,從宮裏調了人出來趁機遊走各方做些事情,府中也穿插了我的暗衛。
宮門前連連幾日都有人杖刑示警,威懾四方。
他們行事愈發小心了。
也好,謝祁佑初登大寶,這個時候,他們少生些事,謝祁佑才更有精力掌控朝局。
倒是,潘姨娘聽說宮門前打死了幾個下人,生生被嚇病了。

-33-
上林宴這天我空門大開,就等着人下套,大大咧咧地只帶着春筍在湖邊釣魚。
卻無意中聽到洛玉姝同小姐妹們講我的閒話。
「那位殿下的事,你們可都聽說了嗎?」
「怎麼沒有呢,這幾日京中私下裏都傳瘋了,只是礙於那位的權勢,沒人敢在明面上提及,只敢在背地裏悄悄地議論,可憋死我了。」
「我聽說,那位啊,回京時遭了賊了,一路上乞討回來的。到了城門口兒,失了路引,進不了城,還同守城的將士們耀武揚威,被氣不過的將士們抓住一通好打。」
「好!將士們好樣的!!」不知是哪家的閨秀忽然氣勢十足地說出這麼一句,「到底是鄉下回來的,還真沒見過哪家好人家的閨秀能跋扈成這樣。因着她非要將府中的下人都退回各府,陛下又縱着這個姐姐,她害了多少條性命呢——」
有不知道的問:「這話卻又是怎麼說的?」
「還能是怎麼?她連宮裏賞賜出來的宮人都任禁軍押回宮裏去了。可宮裏賞下的,已經送出的人,哪還有收回的道理?陛下索性下令,午門外廷杖這些人。連着幾日了,大晚上的,哭號聲整晚整晚。我家住得近,我連着做了多日的噩夢,現今午門前的鮮血還沒洗淨。你們說說,她可不是造孽?」
「呀,陛下竟也這樣心狠?」
「我估摸着是要給她立威,她一個鄉下來的,又在城門口受了那樣的委屈,如何能甘心?」
「這事卻還沒有完。因有了陛下這麼一個表率,其餘各府送回去的下人們也都沒個好下場,宮裏的都打死了,誰家還敢留這些人?」
「呀,這可真是——」
一幫子小丫頭們說得津津有味的,又轉頭問洛玉姝:「玉姝,這可是你的繼姐,你也是瞧見了的吧?她是否是如傳言中講得的那般,生得貌醜濁穢、醜而短黑?」
我低頭在湖水中看了看自己的倒影,沒忍住嘀嘀咕咕道:「黑倒是黑,可貌醜濁穢可就過分了啊——我這長得即便不美,也算得上是標緻吧。」
再有城門口被踹翻的,那不是二牛哥嗎?和我有什麼關係?
謠言果真猛於虎也。
那廂洛玉姝被問及,似乎是許久沒有回答。
小姐妹們見此心急不已:「呀,你別哭呀,你倒是說說看,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洛玉姝抽抽噎噎地終於開了口:「是個怎樣的人我如何好開口說?倒是,倒是,她一回來便攛掇着我娘打了我一頓,你們瞧瞧我這臉,我這身上——現在還都是印子——」
小姑娘們嚇壞了,驚呼道:「她真惡毒。」
洛玉姝哭得更大聲了:「還不單單如此,她一回來就佔了我的院子不說,她還,她還把我趕去府中荒廢已久的客院。那院子漏雨又漏風,滿院的荒草無人修剪,我這幾日被蚊蟲叮咬得苦不堪言。我娘不忍我受苦,只說不佔王府的院子還不成,我那院子就讓給她還不成,就讓我們母女住到一處兒,哪怕是個下人的院子,只求給我個容身之處罷了。可她——」
說到這裏,洛玉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竟也不肯答應,命人將我丟進那院子,若是我和我娘不肯答應,便,便打斷我的腿——」
小姑娘們義憤填膺:「她真可惡毒!!!」
洛玉姝說到這裏頓了頓:「若是單單受些委屈倒也罷了,她一回來就縱火點着了素玉園。那園子可就在我院子旁,得虧是下人們發現得早,若是遲一步,我只怕便要同那園中的花草一道兒,葬身火海了吧——」
小姑娘們倒吸一口涼氣:「這是衝着你去的?」
洛玉姝說得情真意切:「我卑賤之身,一死便罷了,只是可憐我表哥。」
小姑娘們異口同聲道:「是你玉郎表哥。」
「正是呢。我表哥他這麼些年爲着她守身如玉,可她倒好,鄉下回來的不說,名聲有瑕不說,跋扈做派不說,便說此番回京可是從山賊手中脫身的。好人家的姑娘,進了那等腌臢地界兒,又有幾個能清清白白地出來?」
「唉——」小姑娘們也跟着發愁,「也是苦了你表哥了,正是好漢無好妻呢。」
又有誰忽然開口提了一句:「還有那鎮南王的小世子趙錦川,這幾日同那位殿下也是打得火熱,又說是先前他們民間逃難的時候,夜裏是睡在一處的。」
「呀——」有小姑娘嬌俏地驚呼一聲,「真真是不成體統。」
我沉默半晌,終於忍無可忍地轉身出去。
見着我,小姑娘們先是一怔,隨後慌亂地行了個禮,捂着臉四散而逃。
至於洛玉姝,我叫住她。
「洛三小姐,你這麼挑着撿着添油加醋地在背後偷着編排我,難不成是以爲我拿你沒有辦法?」
洛玉姝梗着脖子道:「怎麼,殿下難道還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連話也不許人說?我不說殿下便當天下人什麼都不知道嗎?」
湖邊釣魚,手上沾了泥,我慢條斯理地蹭在洛玉姝的衣裳上:「我不是來同你爭長論短的,只是來同你說件事。」

-34-
見她幾乎要跳起來,我按住她的肩,緩聲道:「聽聞魯國公夫人不日前病逝了,魯國公悲痛欲絕一病不起,魯國公府上下正想着替老國公尋個填房,好衝一沖喜,或許老國公病就大好了。你今年也,十五了吧?正是花一樣的好年紀。」
我一字一句地說,洛玉姝一字一句地聽,聽到最後已然是臉色慘白,連掙扎也忘了。
「那魯國公如今五十有九,都是做我祖父的年紀了,你……你怎敢?」
我揚了揚眉:「你孃親固然於國有功,可你洛家卻是前朝餘孽,至今還護着那什麼遺孤在外作亂。老國公爲國征戰一生,功勳卓著,身份尊貴。嫁他做正妻,難道還委屈了你不成?」
「何況陛下若是也以爲這是樁好姻緣,御旨賜婚,你難道還敢抗旨不成?」
洛玉姝眼淚瞬間控制不住地落下:「你這般狠毒,你,你會遭報應的。」
「單單如此便要遭報應了?還有你那個娘,我都不想說。你說說她,困在晉王府裏,非要和我爲難,這對她有什麼好處?不說旁的,這府中如今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我若是想做些什麼,在她的飯菜裏、喫的、用的——」
「乾脆些把她扔進湖裏,只說是她失足墜落;餓她個幾日,只說她是患了怪病食不下咽病入膏肓;再有你不知道吧,便是糞坑裏也能淹死人。殺個人罷了,有什麼難的?」
洛玉姝瞪圓了眼睛,歇斯底里地質問我道:「你如此做,便不怕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嗎?」
「便是東窗事發了又能如何?大家族裏,死人是常有的事,難道其他家裏的人便都是老死的?誰會爲了一個外人揪着不放,便是揪着不放,誰又會來治我的罪?便是來治我的罪,還能叫我一個長公主替你娘一個小妾抵命嗎?」
我這番話說罷,洛玉姝便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我瞧了一會兒,冷笑道:「就這點子城府還想同我玩心眼子?」
「洛三小姐,我今日說,你且聽好。你背後編排我便罷了,我這個人不甚在意名聲,你說我幾句,我不在意。可趙錦川,如今卻正正好是要議親的好年紀,若因着你的這些閒言碎語叫他影響了婚事。」
「那我——」我替她扶正了髮釵,聲音冷得發寒,「我弄死你。」
見歪掉的髮釵扶正,我又笑着問她:「記住了?」
洛玉姝只敢默默流着眼淚不住地點頭。
我覺着沒意思,這麼嚇唬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我也是蔫兒壞。
故此,我沒在她身邊過多停留,轉身繞開假山。
才走到路上,便看到趙子季靠在假山前的樹旁笑得春風盪漾,也不知是在這裏偷聽了多久:「阿姐這又是生得哪門子氣?咱們從前一道兒睡過,同牀共枕,她說得可不假。」
我現在一看到他就頭疼,不想接他的話,默不吭聲地走了。
他也不跟,站在原地直盯着我走遠了,才肯走開。

-35-
歸了席,我等了又等,眼瞧着節目上了一個又一個,飯菜我也挨個兒試過。
臨了上了杯酒。
我下意識看了眼郭讓,他原本也瞧ţű¹着我這裏。
乍然見我看他,不由一怔。
我端起酒杯遙遙相敬,隨後暢快地一飲而盡。
總算上鉤了。
我吩咐了人去查明他的這一條線,好做最後的收網。
吩咐完畢,沒過多久,覺着眩暈燥熱。
我退了席,由人攙扶着去休息。
這一回安排可謂完全,不出意外的話,一覺醒來,京中的暗探便能除去的七七八八。

-36-
可不出意外的情況下,總是要出意外的。
醒來摸到身邊的趙子季時,我沉默了,帶頭闖進來的齊國公府的老太君亦沉默了。
可姜到底是老的辣,老太君只堪堪愣怔了片刻便立即發難道:「殿下做出如此有傷風化之事,將皇室顏面置於何地?又將我兒顏面置於何地?」
我顧不上她,掀開被子檢查了下自己的衣裳,又下意識地去檢查趙子季的。
只見趙子季滿臉嬌羞地睜開眼道:「阿姐,我暈過去了,褲子還在呢,還沒來得及——」
這糟心玩意兒——
不知是藥效的緣故,還是被衝擊得狠了,我一時語塞,沒能說得出話來。
還是齊國公府的那位老太君再次冷哼一聲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共處一室,就已是不清白了。」
話音落,屋內滴水可聞。
這老太太爲了退婚還真是豁出去了啊,她難道不知道就連謝祁佑也是我養大的?
就更不要說這京中頂尖的權貴圈子就這麼點兒大,當年那二十多個孩子的本家不說,便是各個家裏都沾親帶故的,這一張關係網籠罩了在場過半的人家。
老太太這回是劈竹子還帶到了筍。
見此,有人小聲道:「這些孩子都是馬背上長大的,小時候的事,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許多,我倒覺着,這些都是好孩子呢——」
「好孩子?」老太君針鋒相對,「承平長公主身份貴重,老身倒不敢多說什麼。可尋常人家的女子若是做出了此等事來,莫說是這把年紀已通曉人事,便是隻有七歲,也該扔進河裏淹死,好保家中清譽。」
要知道當初我帶着的,可是有兩個小姑娘的。
正巧,那兩個小姑娘的家人也在此處。
如今那兩個小姑娘已嫁爲人婦,夫妻恩愛。
這老東西上嘴皮碰下嘴皮要是認下她說得有理,自家的孩子可就活不成了。
於是其中一家的夫人上去便給了她一個大耳刮子,速度之快旁人都沒能反應得過來。
待得老太君醒過神來要還手,又有幾家接連上去動手。
一時現場扭打作一團。
眼見打得差不多了,謝祁佑派來的宦官走了進來。
只是還不等張口便迎面被砸上了一隻鞋。
後來還是禁軍入場,局面才控制下來。齊老太君被宮人們從地上攙扶起來時,儼然只剩半口氣了。
等衆人都陸陸續續告退。
我的暗衛走了進來告罪。
我扶額:「趙世子是怎麼回事?怎麼把他牽扯進來了?」
暗衛聲音低沉,但細聽實在是有幾分咬牙切齒。
「趙世子是自己闖進來的,齊老太君來得又太快,沒來得及——」

-37-
我攏了攏聲音,嘆道:「你——」
趙子季整理了下衣裳靠坐在牀上瞧我,猶如情人般親暱地應着:「在呢,阿姐——」
我險些要嘔出一口血來,我生怕敗壞他的名聲壞了他的親事,他倒好,牛屎一般的麻煩事也非要攪和進來。
眼下該怎麼辦好?該怎麼辦纔好?!!
趙子季卻渾不在意地爬下牀,慢條斯理地穿鞋子。
「阿姐莫愁,縱然咱們如今,有了這麼場『眼見爲實』,可我總不會纏着阿姐要名分的。阿姐若是不願,璉兒往後便是終身不娶,也無妨。」
這不是纏着我要名分,這是逼上門來要名分。
毛頭小子做事衝動。
只是我還不且說什麼,卻見趙子季斂了笑:
「便是阿姐不選我,我也誠願阿姐往後能覓得才品俱佳的如意郎君。
「可那齊贇算個什麼,藉着同阿姐的婚事佔盡了好處,如今卻想着過河拆橋。那郭讓又算個什麼,竟打算找個乞丐羞辱阿姐,好讓他一個卑下的小人能稍顯配得上阿姐。
「如今便叫他們看看,他們想要摘下的,亦是旁人仰望的明月;是旁人的愛而不得;是旁人哪怕躍進泥沼也要拉住的,半條命——」
少年人的喜歡永遠炙熱而明亮。
心頭控制不住地響起密集的鼓點,或重或輕地牽引着我渾身的血液在剎那間燃燒起來。
又被小屁孩兒撩了!!!
等等,我轉念想了想又問:「這和你爬我被窩有什麼直接聯繫?」
趙子季昂首挺胸:「正是要叫他們看看,我如今和阿姐是一根兒繩上的螞蚱,要想動阿姐分毫,須得從我身上蹚過去。」
嗯,小狗狗撒尿做標記的意思——

-38-
郭讓在前朝廷獄中同一個送飯的女子育有一子,後來那孩子便成了拴着郭讓的繩子。
被放回來後,郭讓成了前朝的特務頭子。
這事我原本一早就知道的,但或許他也知道此事有極大風險,便想給自己的兒子找個後孃。
我先前有帶孩子的經驗,再加上我的身份,便是事情敗露,也能護得住他兒子,故此,便成了他心裏給孩子找的後孃首選。
可饒是我到了這把年紀,到底是皇家的人,郭讓如今身有殘缺,多少有些自慚形穢。
便想着先毀了我的清白,屆時我聲名狼藉無人願娶自卑自棄,他便能得償所願。
這事對齊國公府也有好處,因此他們勾結在一起。
至於潘姨娘和洛玉姝,她們同前朝皇族遺孤,如今正暗中謀事的李尚儒,是表了個表的表親。
洛玉姝原還同李尚儒有着婚約。
若不是前朝亡了,洛玉姝本該也是宗室命婦。
只能嘆一聲造化弄人。
故此,幾方利益相關的人聯起手來,給我找個了年過半百、癩頭疤臉的乞丐——
趙子季見着那乞丐的時候拔刀便砍,還是暗衛攔了又攔,那乞丐才保下一條命來。
我見着那老乞丐嘛,也是沉默許久。
說實在的,我是個顏控。
這事兒就連我爹都知道。
所以給我找相公也是衝着長得好的去的。
趙子季罵罵咧咧地:「這事兒八成兒是郭讓那狗登的主意,別讓他犯在我手裏。不然我高低也得找他十個八個的老乞丐,讓他嚐嚐這屈辱。」
郭讓以爲,我失身這事兒,對象越齷齪,他來求娶時,我纔會越感激。
還真是缺德——
倒是比起這事兒更讓我發愁的是,留在京中尚未剷除乾淨的前朝暗探果然生事了。
他們在京郊最大的水源處下了毒,一下子毒倒了數千人,傷亡也已過百。
更伺機在京中散播謠言,只說是皇家失德,蒼天降罰,民間這纔有了瘟疫。

-39-
好好好,到底是急眼了。
這些攪屎棍子在暗,我在明,抓了這個驚了那個,實在費事得很。
眼下,我雖然手中有一份暗探名單。
但我知道郭讓手中還有一份名單,是他在京中盡職盡責發展出的下線。
先前我是爲了郭讓手中的名單,想在上林宴上誘他下手,順着蛛絲馬跡把他手中的那張網拉出來。
卻不承想,上林宴上,郭讓除了動動嘴皮子,全程不曾沾手。
我姑姑謝婉儀忙前忙後,齊國公府的老太君打着配合,就完成了這一場佈局。
漂亮,實在是漂亮,我姑姑還真是,親人啊。

-40-
上林宴後,謝祁佑忙着讓太醫院的太醫和民間的大夫們齊赴京郊救人,要命的是遲遲研製不出解毒之法。
眼瞧着傷亡與日俱增。
又過了幾天,我給洛玉姝說了門親事。
她原是看上了齊贇和趙子季,想跟着我爹入了宗祠上了玉牒,之後出嫁也算門當戶對。
可我家又不是冤大頭,她喫裏爬外還勾連着前朝餘孽,卻在我家好喫好喝,嫁人還得我家出嫁妝,想得倒美。
我也沒爲難她,沒真將她配給爺爺輩兒的。
倒也給她選了十來個年紀差不多的,由着她自己挑選。
只是這些人什麼背景、什麼品性,我可不會覥着臉去給她打聽。
還是齊國公府的老太君絕食了幾天,逼得齊國公出面去將幾家的情形打聽清楚,又議定了親事,最後還答應給她準備嫁妝,這事纔算了結。
塵埃落定後,老太君上門拜見。

-41-
上林宴後,謝祁佑大怒,褫奪了她的誥命,又給了她個「申斥」的處置。
每日申時一刻命宮裏的老太監出來站在國公府門口足足痛罵她半個時辰,她還得跪出來在門口一個字不落地聽完謝恩。
才捱了一頓毒打,又接連被罵了這麼一段時日,誥命也沒了。
老太君可謂是身心俱疲,瞧上去蒼老了不少,顫顫巍巍地到了我跟前兒,二話不說地便要下跪。
「殿下,萬方有罪,在予一人啊——
「我潘家現今只餘下這麼幾個女流之輩,殿下何苦揪着不放?」
就離譜。
我把老太太扶起來問:「這局面到如今哪一件是我挑起的?」
「我在宮中服喪月餘,歸了家,連個住處也沒有。我爹的小妾還等着我去拜見,我那連玉牒還上不了的妹子要動手將我扔進火裏。我嫡親的姑姑和議了親的人家在上林宴上找了個渾身是病的乞丐打算毀了我的清白。到頭來,我不過是想打發洛玉姝出門子嫁人,這怎麼就是揪着不放了?」
老太君被問得一窒。
我便只好嘆了口氣:「老太君,不是我這個人自誇。這些事情也就是落在了我的頭上,我還能心平氣和地同你講話。若是換個人來,齊國公府早掀翻了,那潘芷曦母女也不知死去活來多少回了。」
「殿下自然是寬宏大量——」
老太君賠了個笑道:「只是殿下此番動作,不知所求爲何?」
瞧瞧,姜到底是老得辣,老太太一眼就看得出我挑在這個時候讓洛玉姝出門子是在沒事找事。
猶豫片刻後我道:「齊玉郎這事兒,是我對不住他,你家也得了好處,咱們兩相扯平。你家不喜歡我這個媳婦,我也不是非巴着你家的。待近來的麻煩事料理清楚,退親這事,我自會同陛下請旨。」
「只是你家幫着郭讓和前朝餘孽在京中興風作浪卻不是小事。京郊那毒源化在水裏,牛羊豬狗這些牲畜且不提,百姓如今已傷亡近千,你總得給他們個交代吧。」
老太君起初是支支吾吾想着將這事含糊過去,發覺我咬死了她,才又不得已道:
「殿下,老身上了年紀,世安做事,老身向來是不過問的。」
我打斷道:「可老太君卻捏着拴狗的繩子!」
老太太緩緩坐在了凳子上道:「殿下若是爲了此事,那——」
還不等她拿喬起來,我道:「老太君,我這個人可向來沒什麼耐心。您開口之前還是想清楚的好。」
「如今潘芷曦捏在我手裏,洛玉姝也捏在我手裏。老太君固然是老當益壯,可那潘芷曦卻是病了許久了,還不知能不能捱得過這幾日。」
老太太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殿下到底年輕,須知道談判這事,底牌是不該亮得太早的。」
我笑了:「在我這裏,就得守我的規矩。」
「老太太,只有勢均力敵纔是談判啊,你我如今可不算是——」

-42-
外人到底是沒有自家人要緊的,這一場談話後,我手裏的底牌又多了一張。
老太太之後去見過了潘芷曦和洛玉姝。
回府的第二日便上了吊。
要說老太太對自己是真狠啊,前腳從我這裏出去,後腳就給了我交代。
還沒進門就逼死了未來夫家的老祖母,我同齊贇的婚事是怎麼也成不了了。
我的許諾,老太太並不在意。
因沒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許諾,就像是陰晴不定的六月天,是晴是雨全憑老天爺的心意。
老太君的葬禮我不曾露面,只送去了奠儀,便又找上了郭讓。
我們到的時候,謝婉儀護犢子一樣擋在郭讓院門外。
「齊老太君一死,我就料到了你會來,你遲早會來——」
「朝朝,上回的事,盡是我做的,你若有氣,打我罵我。念在你毫髮無損的分兒上,念在世安這孩子也曾爲了你們活命被活活剜去髕骨,成了個殘缺之身,便放過他吧,成嗎?」
趙子季陰陽怪氣地開口道:「知道的,那郭讓是郭駙馬的親侄子,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大長公主的親兒子。我還道他郭讓一個殘廢如何便敢如此無法無天,原都是仗着大長公主的勢力。」
謝婉儀被趙子季數落得只覺着氣血翻湧:「住嘴!」
「此番朝朝賠了名聲,齊老太君賠了命,獨獨你得了好處,你最不配張口。當本宮不知道嗎,那日你替換了那乞丐,自己眼巴巴地躺進了屋裏,生的什麼心思?打的什麼算盤?真當世人都是瞎的嗎?」
趙子季被這麼一拆穿,反而愈發坦蕩:「我這份心思,原也是打算昭告天下的,大長公主既瞧得出,那纔是正正好。」
我被二人吵得頭疼,索性叫人堵了他們的嘴,隨後一路打進去。
謝婉儀滿臉地不敢置信,嘴裏被塞上抹布前還在高呼:「謝朝朝,你瘋了?我是你姑姑,姑姑!!你姑——唔——」
耳邊乍然清靜,我舒坦多了:「堵的就是親姑姑,就屬你嗓門兒亮。」
再看向趙子季時,他乖乖地湊過頭去,張大嘴巴。暗衛翻着白眼,把抹布用力地塞了塞。
二人總算消停下來,我領着一個五歲的孩子進了門。
「世安兄,出來見客,本宮給你送兒子來了。」

-43-
出乎意料的是,郭讓已等在了院子裏。
父子相見,那孩子卻怯生生地躲在了我身後。
郭讓神色黯然,朝我拱了拱手:「勞駕殿下。」
「舉手之勞。」
我在他面前的石桌上坐下,小孩子挨着我一邊坐,趙子季自發地坐在了我另一邊。謝婉儀也想上桌,被暗衛按在了地上,沾了一身的泥。
郭讓張了張口,有心想說什麼,下一刻,他房中衝出個書童打扮的少年,剛一破門便被亂箭射死,血濺五步。
謝婉儀見此瞳孔圓睜,就要起身,又被死死按了下去。
郭讓微微蹙眉:「殿下就這麼在郭府裏當着小孩子的面殺人,不好吧?」
「世安啊,你家的孩子是孩子,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嗎?」
那數千人裏多少孩子?有些連命都沒了,就他家的孩子金貴,連血也見不得?
長久的沉默中,我遞了杯茶給他。
郭讓略微呷了一口:「有一事想請教殿下,還請殿下不吝賜教。」
我摩擦着手中的茶杯微微頷首。
只聽郭讓好奇道:「殿下是如何分辨得出京中暗探,這些日子以來,幾乎要斬草除根了。」
「探子嘛,不論潛藏多深,組織如何精密,總歸目的是一個,收攏消息。下頭一團亂麻,那本宮只管找上頭那一頭的線便好了。
「繡衣閣,馮開春,如今是本宮的人。」
前朝特務機構繡衣閣,閣主收攏四方消息,是前朝的耳目,如今這雙耳目爲我所用。
雖然從下面抓人毫無頭緒,可自上而下卻輕鬆得多。
郭讓眼中亮起異色:「殿下大才。」
「聰明人總會審時度勢,可是你啊世安,你究竟是爲什麼呢?」
擊築飲美酒,劍歌易水湄。
那樣少年風發、翹勇奮烈的郭讓,叛變了?
說實在的,查出來的時候,我都沒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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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如今的大晟,是咱們所期盼的大晟嗎?是殿下所期盼的大晟嗎?
「百姓仍有食不果腹賣兒賣女,官員仍有溺職貪腐欺壓百姓。勳貴們早忘了初心,如今錦繡玉堆,奢靡無度,一擲千金,竟也走起了前朝的老路。殿下,前車之鑑猶在,才幾年啊,這樣的大晟果真值得將士們捨生忘死嗎?」
這番話說罷,就連謝婉儀都不鬧了,怔怔看他。
乍然聽起來,這話沒什麼問題。
人性有私,貪腐也好,瀆職也好,這固然和朝代制度有關,也和文明以及道德水準有關。
仔細一琢磨,我開口問:「現如今之大晟比之前朝如何?」
「勝於前朝。」
我又問:「那你幫着前朝造反?」
郭讓道:「殿下不明白,是因殿下從未見過景瑞殿下。」
「聽過,李尚儒嘛,字景瑞的,線報中說他,是個矮子?」
頓了頓,我補充道:「嗯,是個頗有城府的矮子——」
聽到此處,郭讓眉心緊了緊:「人貴乎德,皮相罷了,景瑞殿下心中自有丘壑。」
青春期的少年,塑造人格最關鍵的階段被抓去洗腦,他們軟硬兼施,他沒扛住,能理解。
視線不經意地移到他的腿上,本也是長身鶴立的好身材。
遂我耐着性子道:
「我敬佩你的志向,但我不認可你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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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當年老爺子舉兵之時,你主張天下大同倒也罷了。那時只管各憑本事,百姓擁護誰,唾棄誰,誰登場,誰落幕,皆是造化,皆是民心所向。
「可如今天下儼然大定,這個時候徒惹風波,只會讓百姓再度水深火熱。
「世安,你以天下爲棋局,可百姓卻不能爲棋子。死去的棋子會回到棋奩中,可死去的人卻不會再回來了。」
郭讓闔了闔眼:「我還道殿下是同路人,卻原來殿下也不懂我。我今日所作所爲罪在當代,功在千秋。後世的百姓會記得我,會重新評判我的對錯。天下爲公不爲私,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權貴的天下。」
老實講,作爲既得利益者,還能如此關注百姓疾苦,這是好事。
但王朝和文明的成長需要時間。
過高的理念如果不貼合實際,只會演變成一場災難。
就如同非要給剛剛出生的嬰孩講解微積分,孩子非但不理解,還會撒尿滋他一臉。
對於這個時期的幼童來說,要緊的是喫奶、睡飽。
如同如今的百姓。
或許在郭讓看來,這個時代,甚至是在這個時代誕生的王朝仍有許多不足,但歷史的每一次進程都會爲後世提供寶貴的參考依據和經驗。
我們需要謹慎地經歷錯誤,去糾正,去變革,去成長,去延續,去煥發光彩。
更何況,單單隻爲了造勢,爲了引起一場輿論戰就以數千條性命作爲籌碼,如此罔顧人命的李尚儒,絕非明主。
文明、規則、法度,永遠是以人爲核心的。
郭讓胸懷固然遠大,李尚儒卻只是個玩弄權術的政治家。
他們兩個人的結合,註定是個悲劇。
換句話講,郭讓被渣男 PUA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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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他講了這麼久的話,先禮後兵,我也算是仁至義盡。
其實原本也沒打算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事情。
我拿過郭讓手中的杯子,把剩下的半杯茶水又盡數餵給了帶來的孩子。
在郭讓逐漸清明的神色中,我開口道:「這茶,你喝了,你兒子喝了。我沒喝,其他Ţũ³人也沒喝。」
「懂?」
謝婉儀按不住了,跳起來擋在郭讓面前兇巴巴地和我對峙。
我伸手取出趙子季口中的抹布,他一張口,又是老陰陽人了:「呦,老母雞護崽兒似的,這郭讓不會真是您下的蛋吧。」
二人皆綁了手,不同的是趙子季的嘴巴可沒塞着布。
兩個人用頭頂着撞來撞去,打作一團,我領着郭家小孩兒走了出去。
接下來,要死,他們父子兩個一起死。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政治博弈原本就是骯髒的遊戲,不適合發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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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郭讓是不相信我會找上門來下毒的。
但他的身體日漸衰弱,表現出來的症狀,分明是中了毒。
且和李尚儒下在京郊水源中的如出一轍。
準確來說,這毒性經過提煉,還要更兇猛些。
不過幾日工夫,他便撐不住了,形銷骨立地被人抬着上了門。
「殿下,稚子無辜,饒那孩子一條性命吧。」
我也向他下拜:「也求你,饒數千百姓一條性命吧。」
「可變革總要流血的。」他喃喃着,竟泣血悲啼,「我一心爲公,奈何蒼天不佑我。」
並非蒼天不佑,實在是他跟錯了人。
靠着心機謀算,用女人的肚皮籠絡人心,違背道義殘害無辜百姓。
都說了,那矮子能是什麼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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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讓交出瞭解藥,自己卻不肯服用,直等着孩子好轉後,才撐不住,撒手人寰。
他死後半月,李尚儒起事了。
一路聲勢浩蕩,招兵買馬,屢戰屢勝,只用了幾個月便打到了京郊。
李尚儒意氣風發,只道是天下歸心。
索性駐軍下來,勒令謝祁佑出城跪降。
我估摸着時間,穿戴齊整進了宮。
「我去送降表吧。」
謝祁佑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耷拉着腦袋的謝婉儀道:「還是讓姑姑去吧——」
謝婉儀耷拉着的腦袋瞬間就抬起來了,她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問:「我?我去?」
謝祁佑咬牙切齒的:「若是沒有姑姑你,他郭讓一個殘廢怎能入朝爲官?又怎能培植人手,策反前朝舊部,把軍防圖都盜了去?讓你送個降表怎麼了,又不是要砍了你的頭。」
謝婉儀聲音弱下來,顯得有些無助:「我好歹是你姑姑啊。」
「你坑阿姐的時候也沒想起你是姑姑啊?你向着那郭讓的時候也沒想起你是姑姑啊?現在好意思說你自己是姑姑了?啊?」
上林宴上的事情謝祁佑後來才知道,也是氣得不輕。
不過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嘛。
我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以後私下裏少跟趙子季見面吧,學點兒好——」
謝祁佑回握住我的手道:「阿姐,你哪兒也不用去,就陪在朕身邊。若是此事功敗垂成,朕拼死也要送阿姐突出重圍。」
「行了行了,莫爭執,降表我去送吧,當年我也是要過飯的,不怕人甩臉色。」把降表拿過來蓋上玉璽,我行禮告別,「多保重,等姐回來。」
「阿姐——」謝祁佑猶不安心,追了出來,「若是怕就不去,朕把姑姑綁了去。」
謝婉儀一張臉哭喪着:「怎麼還惦記我呢?」
謝祁佑翻着白眼兒道:「因爲你是非不分,留着最沒用。」
這兩人吵起來,怪幼稚的。
我擺了擺手,沒再回頭。
今日是李尚儒正式駐軍的第三日。

-48-
我到軍營時受到了盛大的圍觀,潘姨娘和洛玉姝也聞訊出來看我。
忘了說,李尚儒舉事的時候,潘姨娘和洛玉姝連夜投奔。
念在齊國公府的老太太豁出命去給她保下了一樁姻緣的分上,我還命人去勸了勸,結果那暗衛被打破了頭帶回來。
眼下見了我,洛玉姝趾高氣揚:「瞧着都是亡國之人了,還有臉端着長公主的架子來送降表?」
「你娘國破家亡時也沒忘了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爬我爹的牀,也沒見你們母女兩個躲着不見人啊,這不還是穿金戴銀地奔了新高枝兒了嗎?」
洛玉姝聽我譏諷她娘,揚起鞭子就要抽我,被我身邊的暗衛上前一步擋下。
「洛玉姝,別人是喫一塹長一智,你是喫一塹喫一塹。我是帶着暗衛回來的這事兒你是全沒記住。打仗我是不太行,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當我的暗衛是喫醋的?你當你能防一輩子?」
洛玉姝聞言氣鼓鼓地罵:「謝朝朝,你別得意,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李尚儒站在大帳前看了好一會兒的熱鬧,這會兒笑着拍了拍手,高聲道:「承平長公主,有失遠迎,請吧。」
我仰起頭看他,發覺這人生得倒還算不錯,就是個頭,嗯,的確是矮。
我有些明白他爲什麼喜歡和郭讓相處了。
郭讓是個坐輪椅的,坐下來的時候,鐵定是比他矮一截兒的,大約是比較有成就感?
我在軍帳裏打量了李尚儒好半晌,跟進來的洛玉姝紅着眼睛想和我拼命:「賤人,你怎敢直視陛下龍顏?」
忘了說,李尚儒稱帝之後起的兵,現下洛玉姝稱他一聲陛下,倒也不算錯。
我聞言別開眼睛,卻防不住李尚儒的眼神在我身上打轉。
挺硌硬人的。
於是我不得已又把臉轉回來:「行了,有事說事,別端詳了,也端詳不出朵花兒來。」
李尚儒聞言笑起來:「承平長公主果然如傳聞中的一般爽利,那朕就開門見山了,朕的大軍入城,朕要謝祁佑行『牽羊禮』。」
矮子不但心眼兒多還變態啊,這血脈怎麼有點兒不純,不會是和哪個島上混血了吧?
我陰沉地盯着他,半晌沒說話。
李尚儒冷笑道:「不急,長公主殿下只管留在這裏,好好想想。」

-49-
被扣押的第一天,沒飯喫,晚上我帶着暗衛到一個小土坡上放煙花。
李尚儒起初被吵得睡不着,傳令讓我停下。
我只說城破之後我就不活了,死前想再看一場煙花總不至於也不答應吧?
若是如此,大晟朝臣以爲這位陛下心胸狹窄,必不會善待降臣。屆時死守城門,兩相纏鬥,京城城高牆厚,堅壁清野也能再守幾個月。
就只好麻煩衆將士們再住幾個月的帳篷了。
李尚儒倒喫慣了苦,可洛玉姝卻是從小金堆玉砌養大的,如何能受得了這番苦頭。
一番枕邊風吹了又吹,李尚儒按捺火氣,只說第二日必叫我好看,便攬着溫香軟玉沉沉睡去。
後來,我便放心大膽地燃放了整夜的煙花。
軍營裏巡查的將士們起初還會到我這裏看看,到後來,除了看着我的一隊人馬,也沒人再過來了。
到了翌日天明,李尚儒就被五花大綁地扔到了我面前。
他驚呆了。
他怎麼也不明白明明都已經打到了京城,竟會一夜之間淪爲階下囚。
我從棲山出發前先同馮開春互通了信件。
郭讓傳過去的消息,第一手是要給馮開春看的。
那些軍防圖自然也是由馮開春轉交給李尚儒的。
所以,那玩意兒,是假的。
但假的東西卻可以給李尚儒的稱帝決心添磚加瓦,前朝國祚綿長又亡得太急遽,民間有大量的反叛勢力。
京中的釘子拔起來尚且費事,就更不要說民間潛伏各處的餘孽。
挨個兒去抓,勞心費力,不如由人振臂一呼,將他們聚在一處。
李尚儒果然不失所望。
再有是我爹,他起初出兵的確是衝着平叛去的。
可隨後我的人追了過去。
要在家裏闢出個園子,要整治她的小妾和繼女都不是那次要傳達的消息。
我真正要傳達的消息是變更他此行的目的。
於是他後來的計劃,便從平叛變成了剿匪。
近幾年,朝代更迭,地方無暇他顧,不少山頭聚集了衆多山匪。
趁着這個機會,我爹出其不意,沿途剿滅了許多寨子。
等真碰到了李尚儒,不過是裝模作樣地打了幾場,便又鑽進了深山。
但我爹佯裝敗逃,卻讓李尚儒信心大增,只以爲大晟將士被消磨了意志,如今不堪一擊,遂信心滿滿地稱帝起兵。
沿途,我要求各城稍稍動手之後就放棄抵抗,讓部分士兵喬裝百姓混進李尚儒的部隊中。
我不能和李尚儒在人多的城鎮交戰,打急眼了,百姓也會遭殃,我要把他指引到我爲他選下的埋骨之地。
他以爲自己沿途一路招兵買馬聲勢逐漸壯大是民心所向,實際上,有一多半兒都是大晟的士兵。
用李尚儒的錢,去養大晟的兵馬,一路到了城下。
這幾座鄉鎮,原就是我打算掩埋李尚儒的墳墓,本是打算將百姓們都遷走的,避免打起來的時候傷及無辜,卻沒料到忽然有了所謂的瘟疫。
但也因爲這場瘟疫,我順理成章地將所有人遷走,只說是因瘟疫這裏的百姓死光了。
李尚儒入駐之後,倒沒起疑。這毒本就是他下的,也是他起兵後爲了名正言順的一場輿論戰。
他乃真龍天子,住在這裏仍能毫髮無傷,可見天意在他。
當然,他也不是真的不怕死。
爲了防止水源中毒素殘留,他還特地命人在水中撒下解藥,就此以爲可以高枕無憂。
但是藥這東西,可以做藥,也可以爲毒。
他自作聰明撒下的解藥,早已和水中我早早撒下的東西混合成了相輔相成的毒。
當我專門來這一遭是幹什麼來的,是爲了不動聲色地給自己人送解藥來的啊。
一夜的煙花,濃濃的硝石味道遮掩了血腥氣息,轟隆隆的震天聲響,掩蓋了黑夜中刀劍相擊的碰撞和微弱的求救呼痛聲。
李尚儒摟着洛玉姝一夜風流,全沒想天明之後形勢逆轉了。
趙子季領着人輕而易舉趁夜將李尚儒麾下諸將或俘或殺,抵抗的通通抹了脖子。
這一遭,政權更迭時面對的混亂局面總算梳理清楚。
我坐在山坡上,看着徐徐升起的太陽,緩緩地長嘆口氣。
「終於結束了。」

-50-
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爹還在外面打土匪,似乎並不擔心京中局面無法收拾。
謝祁佑微服私訪到了晉王府來和我喫火鍋,趙子季忙前忙後地洗菜擇菜,謝婉儀帶來了幾條肥美的鰣魚。
水煮開時,謝祁佑一邊拿筷子涮毛肚一邊說:「齊贇那小子今日入宮去謝恩了,說是叩謝朕給他賜了一門好親事。」
說罷,謝祁佑又問我:「阿姐,就這麼把未婚夫讓出去了,你果真不後悔?那齊贇瞧着倒是個可用之才。」
齊國公府除了那位老太君有些拎不清外,其餘人倒是清醒得很。此番前朝叛臣奔逃過半,唯獨齊國公府在混亂之時閉門不出。
故此謝祁佑打算拿齊國公府做個正面教材,好教天下人皆知皇帝寬慈。
事後,我們二人退了親,齊贇進宮請旨求娶一小官兒家的庶女,只說是二人兩心相許,已守了多年了。
謝祁佑問過我後,得知我的確對齊贇無意,便爲他們二人賜了婚。
可到底心裏發愁,出宮來尋我,正好碰上家裏喫火鍋。
趙子季用琉璃杯做出了可樂端給我喝,被謝祁佑搶了過去,氣得他要打人。
但想到謝祁佑如今畢竟是皇帝了,便又將怒火發泄在謝婉儀身上:「我阿姐同你關係很好嗎?怎麼好意思覥着臉上門來的?」
謝婉儀指着魚道:「本宮帶了東西上門的,哪像你,空手來的。」
「我空手我阿姐也願意要我,你帶東西來又怎麼樣?」
謝祁佑不理吵得不可開交的二人,只發愁道:「齊贇配給別人了,阿姐你的婚事可怎麼辦呢?」
「那就不嫁了。」我涮了幾根菜,蘸着麻醬嘀嘀咕咕道,「京中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就不插手了,安心種我的地。」
謝祁佑嘆氣道:「總不能種一輩子的地吧,老了怎麼辦?」
「老了就找幾個年輕的,教他們種地。」
趙子季聞言忽然開口道:「啊,阿姐,我,我挺年輕的——」
說罷,謝祁佑和謝婉儀齊齊一愣。
許久,謝祁佑勉爲其難道:「實在不行,等二叔回來,朕問問他——」
又看向我問:「阿姐,你怎麼想?」
我怎麼想?
送上門來的勞動力,我能怎麼想?
且先留着,且走且看吧。
番外——趙子季
我自打生下來就是在戰場上。
聽說我爹原是個賣豬肉的。
我娘自我懂事起就總在我面前罵我爹,不好好地賣豬肉非得跟着謝三造反,現在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成日裏提心吊膽的。
我娘骨子裏求安穩,也沒什麼主見。
那時候朝廷打進沛城,我娘不知道該怎麼逃,在我懷裏塞了幾件首飾,抱着我就上了阿姐家。
謝三爺的二兒媳是個心軟的,就帶着我們逃。
後來,追兵趕來,二嬸子把首領騙進房中,推倒了燈,點燃了火。
我們一幫人趁夜跟着阿姐逃命,阿姐有主意,帶着我們兜兜轉轉有驚無險地在朝廷的包圍圈中穿梭。
可她太累了,那一日,她累得控制不住地昏睡過去。
她人事不省後,一堆人就聽我孃的命令行動。
只一天,我們就被圍了起來。
那時我娘抹着眼淚說:「璉兒,娘沒用,娘護不住你。」
她把我塞進阿姐懷裏:「跟着你阿姐才能活,你太小了,要聽話,聽話他們纔不會丟了你。」
她領着兩個人,叫喊着跑向山上,把烏泱泱的追兵盡都引了過去。
阿姐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看着我,眼裏流露出一絲絕望來。
可她還是一路帶着我,還有她的兩個弟弟。
再後來,我們和其他人會合在一起。
一堆孩子扮乞丐,在死人堆裏扒下不合身的衣裳穿,在死人堆裏找活路。
走街串巷的, 逼急了和野狗爭食。
我太小了, 有一次病得很重。
她帶我去看病, 路上我們遇到兩個地痞。
那約莫是她第一次殺人。
她跌跌撞撞地揹着我從小巷裏跑出來, 一直控制不住地嘔吐、發抖、落淚。
她以爲我渾渾噩噩地不曾看見。
但我,我都知道——
她說自己哭是因跌了幾跤,是她太嬌氣。
我知道不是的。
我擦了擦她的眼淚, 觸感溫溫熱熱的。
我說:「阿姐, 你放下我吧。」
我太小了, 帶着我是個拖累。
她沒答應, 帶着我邊哭邊去敲藥鋪的門。
再後來我活下來跟着她,我們十分艱難地在山上生活了五年。
世人總誇讚阿姐堅韌, 能帶着二十多個孩子在山上活下來。
可我知道, 那時她也只是個孩子罷了,她也總哭,躲起來哭,哭的時候也要找娘, 想走。
可每回,她還是走不掉, 又回來,繼續日復一日地帶着這羣孩子們討生活。
她要過飯,做過買賣, 帶着我們種地打獵,手上的傷疤好了又撕扯開, 在那段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她成了所有人心頭的明月。
謝三爺駕崩前夕,京城裏被前朝的探子無孔不入地滲入進來, 就連宮中都有前朝的眼線。
做這種事, 底蘊深厚的李氏王朝是行家。
我們也抓了審了, 但是反而讓潛藏在暗處的探子越埋越深。
他們是想趁着政權交替之際動些手腳的, 但他們打算怎麼做?計劃是什麼?我們一無所知。
總不能把遍京城的百姓都抓起來,一個一個地審下去吧。
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謝三爺想了想,要把阿姐召回來。
讓京城實行「路引」。
隨後謝三爺道:「朝朝會明白的。」
阿姐果真明白, 她進了京, 在謝三爺死後, 先是留在宮裏, 不動聲色地拔了幾顆要緊的釘子。
又回了晉王府好一通借題發揮。
以身入局釣出了郭讓。
阿姐說,他們得動起來, 黑夜裏潛伏起來的惡狼會無聲無息地咬斷人的脖子。
但動起來,就會發出聲響,再怎麼細微的聲音也會成爲破局的關鍵。
一切塵埃落定後, 我陪着阿姐在晉王府裏種了兩年的地。
我爹覺着這麼着下去不是辦法,親自上門找阿姐去談。
阿姐才答應下來。
回來後,我爹冷汗津津地拍着我的肩膀道:「你阿姐是你自己選的, 既選了她, 往後就要對你阿姐好。若你將來有個什麼,且不說皇室那一家子,便是京中這些老勳貴們的口水也能淹死你。」
我不會有什麼的,阿姐是我親自選的。
我見過她滿身鮮血地從泥濘中走出來, 我見過她穿着華貴在敵軍帳中放了整夜的煙花,我見過她所有的樣子,我喜歡她所有的樣子。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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