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夫君成婚三年,還是處子之身。
這晚,我鼓起勇氣,放下了所有矜持去魅惑他。
我沐浴淨身,悉心妝扮。緋紅的寢衣,行走間盡是旖旎嫵媚,及腰的秀髮只用一枝芍藥花挽着,說不出的妖嬈風情。
我夫君進屋看到我時,明顯一怔。
「夫君。」我適時地上前,去解他的披風。
距離那樣近,浴後的香氣和芍藥花香他想必是聞到了。他深深的目光凝視着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外衣也脫了罷,換上寢衣,舒服些。」
-1-
我去解他腰間玉帶的手,被他握住。
「我還有軍務處理,你先睡。」
同樣的話,他說了三年。只是今夜他的聲音不再溫和,有些沉凝。顯然,他也意識到今夜不同以往。
撇下我,他懷抱一摞摺子,徑自去了桌案。
我紅袖添香地跟了過去。
「夫君,我給你磨墨。」
「夫君,喝碗蔘湯。」
「夫君,喫些點心。」
「夫君,雨前龍井,妾身剛砌好的。」
……
一個時辰,他一本摺子還沒看完,顯然也是無法專心。
卻不是被我魅惑。他身體僵硬,面色沉凝,彷彿在強自忍耐。
「夫君,坐的久了,我給你揉揉肩膀。」
他是我大齊國三軍主帥,四方鄰國口中的活閻羅,沙場上身先士卒殺敵如麻,卻一貫待我很好,今夜一再挑戰他的極限,他強自忍耐也沒推開我,一再被放縱,給他揉肩的我,手搭着他的肩膀,滑坐進他的懷裏。
他的身體瞬間緊繃得筆直。
我搭在他肩膀的玉手,從他的脖子喉結滑過,撫摸上我夢裏夢了無數次的俊朗面龐。
天知道我有多麼愛他!
「雲嫵!」他的聲音嚴厲,含着警告。
可此情此景,我哪會在意?有許多許多的話,平時說不出口的話,想跟他說。
「夫君,你可知道,四年前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你和穆老元帥在校場點兵,軍容赫赫,鐵騎生威,閱兵臺上的你,何等的雄姿英發。」
「三年前你凱旋迴朝,榮升副帥,京城有多少閨閣女兒想要嫁給你?我鼓起勇氣也給你寫了表白的藏頭詩,託付姝兒轉交給你。我沒想到,第二天你就來我家跟我提親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他的額頭緊緊皺起,似是隱含了極大的痛楚。
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並未多作他想,只以手指輕撫他的額頭,不忍看到他皺眉的樣子。
「婚後你待我很好,除我之外,再無別的女人。權利,富貴,榮譽,你什麼都給予了我。」
「你更是善待我的孃家人。對我孃家人比對你自己的族人還上心。年節生辰,我孃家人的禮物就沒斷過,只要你人在京城,必定會陪我回去。你知不知道,出嫁了的婦人們,有多麼羨慕我?」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姝兒出事,我向你求救。你二話不說,帶着親隨追到魏國,於魏人的千軍萬馬中將姝兒帶了回來。期間險惡,只看那數十將士的亡靈和你一身的傷痕就可以想見。」
「夫君,你是我摯愛的夫君,更是我的恩人。你有情有義,讓我怎麼能不去愛你?可是你愛我嗎?成婚三年,你碰都沒有碰過我。今晚,竟是我離你最近的一夜……」
我語無倫次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訴愛漸漸變成了委屈哭訴。
「我是三軍主帥,理應保疆衛國。魏人入我大齊,擄我大齊子民,我有義務深入虎穴將姝兒帶回,哪怕就此殞命。你……不要多想。」我夫君寬慰我。
「嗯。」我趴在他的懷裏,無意識地應着。
他的胸膛寬闊緊實,硬邦邦的硌人。許是寬慰着我,他的身體雖然還是僵硬,但沒之前那般緊繃了。
腦海裏回想着奶孃教我的要領,我的臀部在他腿上搖挪,藉着委屈勁兒,我摸索着又去解他的腰帶。
「雲嫵!」他的身體驀地繃直,聲音中的怒濤不加掩飾。
下一刻,我已經被他推開。
他手撐桌案站起,另一隻手奇異地揹負身後。
有東西破空的呼嘯聲。幾乎是窗紙被洞穿的同一時刻,他貼身隨從小七的聲音在房外傳來:「將軍,有刺客!」
「你先睡,我去瞧瞧!」我夫君看了我一眼,拿了披風就離開。顯然不準備今夜再回來了!
「夫君……」
我喚他,於事無補。
-2-
我一個人狼狽地在臥房裏站了好一會兒。
真的有刺客嗎?
有刺客他還留我一人在這裏?這麼久也不見叫人來近身保護?
依稀記得,成婚那夜,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對話也出現過。
那一晚,也是窗紙被洞穿,緊接着小七在婚房外喊:
「將軍,有刺客!」
「你先睡,我去瞧瞧。」
那一晚,我夫君丟下我這個新娘,再沒有回來洞房。
我過去窗紙破洞的那裏,瞧着破了洞的窗紙。
破損的窗紙微微朝外。
打破窗紙的暗器,竟是自室內發出的?!
我順着破洞,看了看室外的院子。
然後掌了燈,去院裏找尋。
果然有所收穫。
我房裏桌案茶盤上,我親手剝給我夫君喫的蓮子,赫然有一顆躺在那裏。
我笑出聲來。
原來,原來,新婚洞房那夜,破洞的窗紙和子虛烏有的刺客,也是我夫君的手筆!
我真笨,三年了,才知道就裏。
換作性子跳脫,喜好舞刀弄劍的姝兒,當時便發現了吧?
我夫君到底有多不愛我?洞房花燭夜,纔出此下策?
猶記得,我的蓋頭被他挑開,我羞澀地抬頭看他,新郎官的他本是喜氣蓬髮,但慢慢地,他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再一點點地散去,漸轉爲徹骨的寒冷。
幾乎是下一刻,洞房的窗紙被暗器劃破。小七在洞房外喊道:「將軍,有刺客!」
「你先睡,我去瞧瞧。」
他給我留下這句話,就逃出了洞房?
我埋首在膝笑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虧我還妄想着魅惑他?!
Ṱŭ̀₉3
我是御史大人的嫡長女,家室清貴,才貌雙絕,是京城三大美人之首。在閨閣時,求親的俊男才子猶如過江之鯽。誰不在猜想我將花落誰家,卻不知我早已青眼看上了馳騁沙場的蕭虞珹。
三年前,他凱旋迴朝,我託妹妹雲姝給他送去了隱含愛意的藏頭詩,他第二天就上門來跟我求了親。
誰能想到,主動求親,跟我兩情相悅的夫君,成婚三年,不說碰我,連跟我躺在一張牀上都做不到!
婚後這三年,但凡他在京城,每隔幾日的夜裏,都會來我房裏,擯退下人,讓我先睡,他就坐桌案前批閱軍折。夜那樣深、那樣長,燭火在那裏晃啊晃,他人卻坐的紋絲不動,一坐就坐到四更。每每那時候,他的近身隨從小七就壓低聲音在門外喚他:「將軍,有緊急軍情。」
他便決然起身,跟我致歉後離開。
婚後很長很長的時間裏,我真信了他是有緊急軍情,所以離開了。
後來……我也就慢慢明白過來了:他對外做出在我房裏留宿的假象,只是爲了不讓人詬病我。
他壓根就沒想跟我同房!
可是不想跟我同房,不想跟我有夫妻之實,又娶我做什麼?對我又那麼好做什麼?
成婚以來,任他是崑山之玉,東海之珠,但凡我眼露驚歎的,翌日他都會着人送來;蘇繡蜀錦,玉器古玩,罕見的東西也總有下人定期往我這裏送。
作爲府裏的主母,我執掌中饋,府中的大小事務,與京中各府的人情往來,他也從不插手過問,予我百分百的權利和信任。
而府中不說妾室,連一個通房都沒有,這更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
平民百姓有了家底尚且想着納妾享齊人之福,何況達官貴人?朝中重臣哪個家中不是鶯歌燕語,環肥燕瘦?全京城貴婦以爲的,我這個最幸福的女人,心境實則比誰都淒涼!
他外出征戰或巡視軍營,每每一去就是好幾個月。今日他剛回京,我便想着魅惑他,丫鬟婆子一早就被我打發走了,我手捏蓮子,一個人埋首在膝蹲在院子裏。
我忘了我是什麼時候回的房。
第二天我就病倒了。
我身體本來就不好,先天性心疾。
衣着單薄在院子裏待的久了,加之心中大傷大痛,病來的又兇又急。
龐太醫鬆口氣終於說我脫離危險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之後了。
「姐姐,你嚇死我了!」姝兒在我牀邊哭的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這一個月,我人事不省的躺在牀上,少有清醒的時候,可每次清醒,都見到姝兒衣不解帶的照顧我,事必躬親。
姝兒自從一年前出了事,經歷未婚夫退婚另娶,又被負心漢的母親設計發賣給魏人,再回來京城這半年,不復以往跳脫的性子,平日裏深居簡出。也只有我這個病秧子姐姐,才能勞動她離家那麼久。
我握住她的手,輕輕責怪道:「傻丫頭,姐姐不又好好的了麼?咳咳……倒是你,消瘦成什麼樣子?」
從前活潑好動的丫頭,鵝蛋臉上微帶點嬰兒肥,有我羨慕的健康美麗。出事後,人就清減了。不分晝夜照顧了我一個月,更眼見着衣帶漸寬,身形單薄。
「大小姐一天不醒來,二小姐是一天喫不下睡不着。」奶孃拭淚感慨道:「若夫人還在世,看到你們這般姐妹情深,也一定歡喜!」
姝兒接過貼身丫鬟紅粟遞過來的帕子擦着眼淚鼻涕,「爹爹和哥哥不便近身探望,每日都巴巴地使了人來詢問姐姐可有好轉。——紅粟,你去喚小豆子回府報信!」
「啊,還有侯爺,也關心着侯夫人!」奶孃也連忙使喚人道:「快去給侯爺傳訊,侯夫人醒了!」
「侯爺?侯夫人?」我訝異奶孃的新稱呼。
奶孃甩着帕子歡喜道:「侯夫人病着不知道,皇上獎賞將軍的軍功,前陣子封了將軍爲鎮北侯。我們將軍府現在已改名鎮北侯府了!」
他才二十六歲,卻已是一品軍侯。
從戎十年,以他的軍功,這個欽封,倒也是該得的。
「侯夫人不知道,您這一病,侯爺有多着急,立即就將御醫院正龐太醫請了過來。您發病的頭天,侯爺一直陪同龐太醫看顧着您。這些日子許是軍務繁忙,只着人關心着侯夫人的病情,一直……沒有……」奶孃儘想着撿好聽的說給大病初癒的我聽,可這謊連她自己都圓不下去了。
我通透地笑了笑。
魅惑我夫君的第二日,我就發了病,奶孃只怕猜到了當晚我夫君還是沒跟我行夫妻之實,一時緘默。
不復以往跳脫性子的姝兒,也低下了頭。
室內一時寂靜。
直到翠玉叮咚聲響起,內室的珠簾被侍立兩側的丫鬟掀開。
「侯爺。」丫鬟們欠身。
我循聲去看我夫君。他身着朝服,大約是剛下朝回來,聽到我大病醒轉來,便沒換衣服直接過來了。
進得內室,我夫君的目光掠過姝兒,迎上我的注視。
他腳步微微頓了頓,才走了過來。
在奶孃趕緊搬到我牀邊的椅子上坐下,我夫君望着我,一如既往的溫和有禮,「回府遇上回宮的龐太醫,聽說你脫離危險醒了,我來看看。」我夫君又看向坐在我牀邊,低着頭的姝兒,「這段時間……辛苦姝兒了。」
姝兒抬頭,直視着我夫君,「我就這麼一個姐姐,照顧她是應該的。」
姝兒轉眼去看奶孃,驀地笑道:「奶孃先前還說姐夫這麼久沒來看姐姐呢。大抵是我們照顧姐姐的人太多了,姐夫跟姐姐沒法說知心話,便不來了。」
「是也是也。」奶孃笑着附和。
姝兒望着我打趣笑道:「姐姐,你所幸好了。我便把你留給姐夫了。明兒起我就不來討嫌了。」
我大病初癒,還沒使上力氣挽留,姝兒已經說走就走了。臨走時對我吐吐舌頭,彷彿還是從前那個活潑跳脫的丫頭。
奶孃送姝兒離開,出門時順便叫走室內的丫鬟,將空間留給我和我夫君。
我收回目光去看我夫君,他不知道在想什麼,目光一直望着我牀榻邊,姝兒先前坐的地方。
好久纔回過神來,也才意識到內室就剩我和他兩個人。
四目相對。這樣的氛圍,很容易就想到他故弄玄虛,從我的癡纏中抽身離開的那一夜。
望着臥榻上病容孱弱的我,他誠摯道:「抱歉,雲嫵。」
我目光柔和地笑道:「如果是爲拒絕我的情意道歉,大可不必。」
他目光深凝,判研地看着我。
我掩袖咳了咳,望着他道:「夫君,成婚三年,你都不肯……跟我做真正的夫妻,我再笨也該猜到了——你不愛我,你心中另有所屬。不然,也不會守身如玉,坐懷不亂。」那晚,我坐在他懷裏,不是沒有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可他仍是將懷裏妻子的我推開。
他沉默。
我去握他的手,溫柔說道:「將她納進侯府吧。你知道的,我不是容不下妾室的人。我會善待她,跟她做一對好姐妹,不會讓你分心。——你只告訴我一聲是哪家的姑娘,接她進府的事就交給我,我定然給你辦的妥妥當當。」
我夫君的眉宇糾結,平展的額頭又皺成了川字,彷彿忍耐着極大的痛楚,深晦的眸色更是染上了猩紅之色。
他那樣看着我,慢慢從我手掌中抽出了他的手,隨後起身離開。
Ţū́⁽ 那高大挺拔的身材,看着竟有幾分蕭索。
連走出內室的腳步,都有些踉蹌。
他這幅樣子,他心裏的姑娘是已經嫁做了他人婦,還是已經不在人世了?我納悶起來。
臥病一月,府中內務累積了許多。跟着我陪嫁過來的幾個大丫鬟雖然得力,但夫君封侯,府院闊府改制很多事宜她們都沒經歷過。
休養連帶指點內務,待我能在府中如常走動,奶孃隱祕地來回我:「去潯陽的人回來了,侯爺沒有什麼感情深厚的青梅竹馬。據他少時玩伴說,侯爺從小心思都在讀書練武上,沒跟哪位女子有過交集。」
奶孃作爲我身邊親近的過來人,是唯一知道我婚姻真相的人。
我和奶孃面面相覷。
這侯府裏沒有妾侍,京城沒有小別院,常年駐軍的邊地我也早打探過了,沒有外室!現在去我夫君早年生活的潯陽打探的人也回來了,他從前沒有喜歡的女人。
橫亙在我和他之間,令他守身如玉、內心隱痛的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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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了揉眉心ťṻₗ,疲累吩咐道:「府中的事務也井然有序了,回趟孃家吧。」
好久沒看到父親、哥哥還有姝兒了。
特別是姝兒——
前日睿王妃親自來侯府探望我,言談間想要姝兒做睿王側妃;戶部尚書的姐姐,也有意姝兒做她弟弟的繼室。
自被負心漢的母親設計發賣,到再回京,整整半年,姝兒落在魏人的手裏,京城誰人不臆測她都經歷了什麼。我大齊國的民風雖然開化,但還沒到接受的了女子的名節受損的地步。姝兒要嫁一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兒郎做正妻已經很難。睿王和戶部尚書雖都已過而立之年,但人品、家室,都是姝兒目前最好的選擇。
至親姐妹,我病重在塌姝兒夜以繼日地照顧我,她的終生大事我又何嘗不放在心上?
臨行時與奶孃去了隔壁小院,姝兒來侯府照顧我時住在那兒。她的東西還有好些落在那兒。
我一邊着小丫鬟收拾,一邊搖頭。這個丟三落四、健忘的丫頭!
瞥見梳妝檯前放置的幾截碎翡翠鐲子,我氣不打一處來。
姝兒往日愛舞刀弄槍,性格有時候跟個男孩子一樣,不太愛好女兒家的細軟飾物,這個翡翠鐲子,是她喜歡的,爲數不多的幾樣首飾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這是姝小姐慣常愛戴的鐲子,誰給弄碎的?咳咳……」胎裏帶來的心疾讓我不能激動,平素連說話都是平和緩慢,這一情緒激動言辭嫉厲,立馬就咳個不止,奶孃連忙扶我在凳子上坐下,給我撫胸口順氣。
我向來待下寬和,鮮少動怒,收拾東西的幾個丫鬟當即下跪請罪。
「稟侯夫人,這個鐲子是姝小姐自己不小心弄碎的。」
「是的,侯夫人!那日姝小姐與侯爺起了爭執,姝小姐手腕上的鐲子磕到了桌子上,所以碎了!」
不似對我的溫和緘默,我夫君與姝兒素來關係融洽。以前一個姐夫長、姐夫短地討教武學,一個大哥哥般地悉心教導,不厭其煩。兩人總是能說笑到一塊兒。我疑問道:「姝小姐和侯爺起了爭執?咳咳……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是侯夫人病癒醒轉來的那日。姝小姐回來臥房收拾東西要回去了,侯爺突然就來了。侯爺那天很是生氣,臉色和眼神跟要喫人似的,一進屋就叫了奴婢們出去,婢子們哪敢多待,趕緊跑的遠遠的。侯爺和姝小姐爭執什麼,奴婢們走的遠聽不見,只是害怕地回頭去看時,正見姝小姐推了把侯爺,姝小姐自己也身形踉蹌站不穩,手便去撐桌子,鐲子磕上了桌子上的硯臺,當時就碎了。」
「後來呢?」我輕輕咳着。
「後來姝小姐東西也沒收拾,直接帶着紅粟走了。姝小姐走的時候也很生氣,臉色青白,婢子們連上前送別都不敢。」
我蹙眉,「這事怎麼也沒上稟我?」
「侯夫人大病初癒,婢子們不敢來煩,何況這是主子們的是非,奴婢們不敢多嘴。今日侯夫人問起,婢子們才說的。」
「好了,東西也不用收拾了,咳咳咳……左右除了那翡翠鐲子,都是些不打緊的。姝小姐以後來侯府小住的時候,也能用得上。」我起身離開,趕着回孃家說說姝兒。
我夫君雖然不愛我,但人品端方是沒的說的。待人接物亦是脾氣極好。除非原則性的大錯誤,否則很難令他動怒。
他氣急敗壞地去找姝兒,定是姝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這丫頭還與他爭執置氣離開,半點也沒有念及他這個姐夫不遠千里,九死一生地從魏人手裏將她帶回來的恩情!
我有滿腹的碎碎念要說給姝兒聽,然而當我見到姝兒的時候,卻一句也不忍再苛責她。
她的閨房外,走廊盡頭,她抱膝憑欄坐在長椅上,臉兒微揚望着秋日肅殺的陽光。陽光下,她的臉色紙一般的蒼白,身子比我這個大病初癒的藥罐子還要單薄,整個人彷彿隨時都會羽化消逝。
夫君將她從魏人手裏帶回來京城後,她便一直是這個狀態。不知是因爲負心漢背約另娶,還是因爲在魏人那裏經歷了什麼,我和父親、哥哥一直以來都不敢問她,我以爲時間會撫平她心裏的那些傷痕,不想時過半年,她憔悴如斯。
不知道她望着陽光在想什麼,從前耳聰目明的她,連我靠近也不知道。
我從背後抱住她的時候,她全身一僵,下意識就想反抗,「姝兒。」聽到我的聲音,她微微愣神之後,身體才放鬆下來。
「姐姐。」她鬆軟地靠在我的懷裏。
我摸着懷裏硌人的骨頭,不盈一握的腰肢,「怎麼瘦成這樣,有沒有好好喫飯?」
「有。」怕我不信,她嬌憨笑道:「姐姐臥病時,我確實食不下睡不着。姐姐現今身體好了,我是喫的香,睡的也香。」
「你呀,變着法兒地不准我生病!」我嗔笑。
「嗯。」姝兒也嬌嬌地笑,笑的像一個小妖。
我們姐妹都遺傳了母親的美貌。猶記得父親四十壽宴時,我吹笛,姝兒撫琴爲父親祝壽。原只是家宴,不想笛簫合奏的樂音傳出府外,適逢當今聖上的胞弟,極好音律的八賢王和幾位同道中人經過,他們不請自來,見了我姐妹二人八賢王當時就笑稱妙哉,稱讚我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九天玄女,調侃姝兒是遊戲紅塵的小妖。次日,我們姐妹就成了京城與毓秀郡主齊名的美人。
以前我只覺得姝兒淘氣,並不覺得她妖在哪裏。此刻看她,只見她弱質纖纖,雖然因爲消瘦倍顯羸弱,卻格外凸顯出骨相的美麗。巴掌大的小臉蒼白如紙,更襯得一雙眼睛大而清靈。明明憔悴如斯,卻又靈氣逼現,可不像是隻遊戲紅塵,又厭倦了紅塵的妖靈?
姝兒慵懶地靠在我的懷裏,微闔的長睫宛如撲扇的蝴蝶,整個人彷彿隨時都會飛走,我心裏一緊,趕忙去留住她,「和你說道個事兒。睿王妃前幾日跟我說,睿王想迎娶你做側妃,戶部尚書的姐姐文昌伯夫人也替她弟弟跟你求親。」
「到底是姐夫封侯,又手掌三軍未來可期,纔有人肯跟我牽這樣的姻緣。」姝兒含笑自嘲,「也仰仗姐夫一早就將上門要納我做第十八房小妾的斂色老郡王轟出府,我才得了這半年的清淨。」
「你呀!知道你姐夫爲你好,你還跟他置氣!」我點了點姝兒的額頭。
姝兒眸子閃了閃,垂下了蝶翼般的長睫。
我分析道:「聖上至今未立太子,幾位皇子間明爭暗鬥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睿王他日若君臨天下,你做他側妃自然是一榮俱榮,可就怕成者爲王敗者爲寇,到時候你受到牽連。做尚書夫人就穩妥多了。雖然是繼室,但顧尚書膝下只有一個嫡女,尚書府人員關係也簡單,婆婆又是出了名的慈愛良善,你若嫁過去,必然不會受委屈。」
我思襯道:「這兩處姻緣你若都不喜歡的話,也可讓你姐夫在他手下高品階的將軍中擇一個未成婚的,他手下的將士,個個都是好兒郎……」
「不用!」姝兒驀地打斷我的提議。
「顧尚書我見過,雖然呆板木訥了些,但是個靠得住的良人!」姝兒抬眼看我,嬌柔笑道:「我聽姐姐的。」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就怕這丫頭還忘不了負心薄倖的小謝,或者經歷魏人強擄一事,走不出心裏陰影,無心紅塵。
她肯聽我的建議再結姻緣,也必然會忘記過去,重拾心情,好好活着。
姐妹倆又說了會兒知心話,我才起身離去。
奶孃攙扶着我走在凹凸不平的鵝卵石小徑上,仔細看着路的奶孃突然咦道:「這是什麼?」
我循聲看去,鵝卵石縫間,露出小截串了線的玉珏。
我看着有些眼熟,待隨行的小丫鬟撿起來雙手奉上,我一眼認出,這是我夫君從不離身的佩玉,據說那是他亡母的遺物。
奶孃也忍不住驚呼道:「侯爺的佩玉,怎麼會在這裏?奴婢昨日二更要睡了時想起事情,過去找福大管家商量,路上遇到了侯爺,都見侯爺佩戴着呢!」
我和奶孃不禁望向三尺間距的窗戶。
這是姝兒閨房的後窗。
佩玉遺落的地方,與窗臺只隔着三尺寬的花圃。
佩玉的絲線穗絮上,還粘連着月季花刺。
顯然,是我夫君途經這裏時,佩玉被月季花刺勾到,遺落在了這裏。
可奶孃說,昨夜她睡前時分遇到我夫君,都見他佩戴着佩玉。
今早天不亮,我夫君已經去上朝了。現在還不到下朝的時間。
也就是說,昨夜深更半夜,我夫君來了姝兒這裏?
目光下移到佩玉遺落的地方。
鵝卵石小徑挨着花圃泥土地,鬆軟的泥土上,赫然有新踩上去的小半個男人鞋子的鞋印子!
鞋印深深,也不知鞋印的主人,透過窗戶,看着裏面的女子多久?
「侯夫人!」奶孃聲音低而沉重地喚我。
我深呼出一口氣,訥訥道:「先回侯府吧。」
-5-
心事重重地回了侯府,不自覺地就走到了我夫君住的「梅蘭苑」門口。
我雖深愛着我夫君,但他住的梅蘭苑,我其實很少過來。
實在是印象不好。
我新婚三日回門後,我夫君便去了邊關,一去便是半年。好不容易回來,也沒來我房裏,更別說圓房。在府中的時候,他基本都在梅蘭苑中。我也不知道他在裏面做什麼,更懷疑他金屋藏嬌紅袖添香,那日我攜帶丫鬟帶着點心去看他,梅蘭苑門口的護衛竟將我這個當家主母攔在門外,稱未得我夫君允准,不能讓我進去。
還是府中侍衛長現身,把守門的護衛訓斥了一頓。然而我神色不愉地進了門,侍衛長又親自推脫了起來,稱我夫君在處理軍務,軍機大事,不便讓外人知曉,讓我去我夫君的居處稍事等待。侍衛們越阻攔,我越覺得是他們推脫,越覺得我夫君有鬼。橫衝直撞地找到我夫君所在,強勢地推開那道議事的大門。
十數雙驚愕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
皆是身披戰甲的糙漢子,許是剛經歷了一場惡戰,回來京城衣服也沒換,有的臉上還有血印子。
我夫君坐於主位,微微皺眉看着我。
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別不懂事。着丫鬟擱下點心,就欠身離開。
那以後,我便甚少再過去梅蘭苑。只在我夫君在府中的時候,日日着下人多備些喫食送至梅蘭苑的門口。
只攜了奶孃入了梅蘭苑,許久不踏足,這裏還是原來的面貌。這個佔地數十畝,侯府最大的院子,被我夫君佈置的好像個小型軍營。演武騎射,兵器庫,軍機處,藏書樓,應有盡有。我夫君自己歇息的院落反而最小,處在最偏遠的一個角落。
「侯夫人。」侍衛長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身後,嚇了奶孃一大跳。
侍衛長寒暄道:「您可好久沒來了。」想了想又沒頭沒腦地道:「姝小姐也好久沒來了。」
這話說的奇怪。我微微頓步,問道:「不得侯爺允准,侯爺這梅蘭苑不是不準任何人踏足嗎?」
「啊!」侍衛長摳了摳頭,「姝小姐當初是自己翻牆進來的啊。」
侍衛長顯然很健談,來了精神道:「姝小姐第一次進來梅蘭苑的時候,是她那個叫紅粟的侍女的手帕被風吹進了院牆,姝小姐翻牆進來撿手帕。諾,她翻進來的地方就是演武場。」侍衛長指了指演武場那邊的圍牆,興致勃勃地說道:「姝小姐進來看到演武場,可歡喜了,屬下正待要行使職責請她出去,侯爺突然出現在屬下身後,對屬下說——以後她進來就讓她進來,不要攔她。」
「嗯,那天姝小姐幾乎把梅蘭苑逛了個遍,特別是兵器庫的兵器,讓她愛不釋手。後來姝小姐每次來府上,都會翻進來梅蘭苑逛一逛,最後溜達到兵器庫,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侍衛長摸了摸鼻子。
我想起或生辰,或年節,我夫君送給姝兒的兵器,和姝兒收到後喜不自勝的樣子,我咳了會兒,問道:「姝小姐最愛不釋手的,是不是長虹落日劍,閃電銀槍,孤煙狼刀,殺手鐧,暴雨梨花針?」
「侯夫人怎麼知道?」侍衛長眼睛一亮,「那幾樣兵器已經不在兵器庫,難道被侯爺送給了姝小姐?」
我沒有回答。
侍衛長見我默認,恭維道:「侯爺對侯夫人家裏人可真好!」
是真好。
侍衛長職責在身,將姝兒的行跡盡收眼底不足爲奇。只怕,姝兒在梅蘭苑溜達的時候,但凡我夫君在府中,也在背後默默看着她的一舉一動吧?
我嘆了一口氣,悠悠問道:「姝小姐與侯爺興趣相投,在梅蘭苑裏,侯爺沒少指點她武學吧?」
「沒有啊!」侍衛長一臉茫然,「在梅蘭苑,姝小姐一次也沒有撞上侯爺,侯爺即便在梅蘭苑裏,也從沒有現身過。」侍衛長思量道:「侯爺大抵是在意侯夫人,所以避嫌吧。沒有外人在場,男女授受不親。——姝小姐也挺避嫌的,與侍衛們混熟了後,無意中知道沒有侯爺允准,不得踏足梅蘭苑的規矩,和侯夫人第一次進來梅蘭苑,還被守門侍衛攔了後,姝小姐就再也沒有進來過梅蘭苑了。」
「姝小姐不拘小節,是個特別有意思的人,可惜現在不再來了。」侍衛長頗有幾分失落。
侍衛長因公告退後,我不虛此行地去到我夫君的臥房轉了轉。
簡單至極的陳設,和我住所他送的金玉滿堂成鮮明對比。桌案上,三隻大金犬突兀地擺在那裏。這是我們婚後他每年生辰,姝兒送的。沒什麼寓意,就是按照他的生肖着金鋪打的。
他桌案上每年遞增的金犬,我一直沒覺得有什麼不尋常,此刻卻多想了想。
目光去瞥硯臺壓着的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怎麼看,都覺得畫裏纏繞着濃得化不開的絕望。
是因爲,喜歡的人,是我親妹妹的絕望嗎?
是了,我病癒那日給他表態,讓他把他喜歡的女人納進府來,他眉宇糾結,額皺成川,神色痛苦至極,蕭索踉蹌地離開。我只以爲他喜歡的女子已經嫁作他人婦,或者已經不在人世,卻從未往姝兒身上想過。
如今細想,他如斯絕望,何嘗不是因爲那個人是姝兒。
既娶了我,又如何再娶姝兒?
何況,從前姝兒迷戀小謝,與小謝兩情相悅。
現在,雖然姝兒未必還喜歡小謝,可若姐妹共事一夫,我願意,我夫君願意,姝兒也不會首肯。
少時在家塾,女夫子講述南唐大周后和小周後的故事時,姝兒就曾說: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小周後和李後主偷歡的時候,病榻上的她姐姐大周后,該有多麼難過啊!」
現在,她就有一個病弱的姐姐,和一個喜歡她的姐夫,可她怎麼會做第二個小周後?
可憐了我的夫君。
他也是知道的吧,所以如斯絕望。
——從洞房花燭夜掀開我的蓋頭開始,就開始了無期的絕望。
洞房花燭夜掀開我的蓋頭,新郎官的他,原本是喜氣蓬髮的。他那時是以爲,他娶的是姝兒嗎?
難道,他一開始,想要娶的就是姝兒?只不知哪一個環節出現了錯誤,以爲姝兒是雲府大小姐雲嫵?
-6-
一切只不過是我的臆測。
將佩玉放置在我夫君的桌子上,回去我住的院子後,我就擬了書信,邀請文昌伯夫人明日過府一敘。
既是爲姝兒計,也爲試探我夫君。
當文昌伯夫人第二次偕同顧尚書上門拜訪時,我夫君才知這是姝兒點頭首肯的待嫁夫婿,我夫君神色微變,但這樁婚事已經被我熱情好心地推波助瀾,顧尚書又非從前家裏有十七門妻妾的好色老郡王,端的是本分忠厚,我夫君亦不能將他轟出府去。這樁婚事於姝兒,更是上上之選。絕望無力的他,在外人面前,賣力地飾演了一個好姐夫、好上級的角色,宴席上挖出埋藏多年的烈酒「十里香」,與顧尚書推杯問盞、你來我往,顧尚書文質彬彬,哪是他一個行伍之人的對手?不多時就被他灌的口吐白沫,暈倒地上,人事不省,龐太醫被小七急急地接來救場。
他自己貌似也好不了多少,幾個親隨服侍着他,將他連攙帶扶地帶了回去。
但我看他那副樣子,醉酒佔了一半,絕望痛苦亦佔了一半。
果然,離梅蘭苑他住處最近的小院子裏,我手撥琴絃,姝兒最喜歡的那首《風波陵》才撫了一段,他已循聲而至。
「姝兒。」他在我面前喚我。
京城人盡皆知,我善吹笛,姝兒善撫琴。我撫着姝兒最擅長的瑤琴,撫着姝兒最喜歡的曲子,身上穿着姝兒留在侯府的衣服,綰着姝兒慣常綰的凌雲髻,我們姐妹二人本就有三分相似,他酒醉苦痛之下,可不就將我認作了姝兒。
他果然是喜歡姝兒。
纔想引導他親口說出來,琴凳上坐着的我,已經被他扯進了懷裏,隔着瑤琴,他的吻落了下來。這真是比親口承認還要更直接的力證!
原本我只是想要證實我的猜想的啊!我想要推開他,想要推開這個我深愛了四年,成婚了三年的男人,可是我太高估了我自己,我沒有姝兒那樣的力氣,也沒有那樣堅定的意志力。與我日思夜寐的男人與我至親的夫君脣舌交纏啊,我滴酒未沾,卻像也喝醉了酒一樣,意識迷醉,在他鐵箍般的懷抱裏,癱軟成泥。
他抱着我,霸道地吻着我,可慢慢他就停下動作來。
斜飛的英挺劍眉下,那雙醉酒的黑眸漸漸清醒。
「你不是姝兒,她只會推開我。你是……雲嫵!」
猶如當頭棒喝,我迷醉的腦子轟地一下炸開。
他清醒過來的眼眸猶如黑暗裏的鷹,銳利地盯着我,毫不留情將懷裏的我推開。
我跌坐到凳子上,身體顫巍巍伏在琴案上,彷彿全身被剝光一樣的狼狽。
——被他吻住的那刻起,我就心智喪失,不介意他酒醉之下將我當做姝兒,不介意以這種方式與他成爲夫妻。
可他醉酒如斯,意識卻還是沒有泯滅,還是判定出我是誰。
我抬頭看他。
他酒意已醒,正盯着我頭上的髮髻,身上姝兒的衣裙。
深沉黑眸壓抑着被欺騙的怒意,轉身大步離去。
十米開外,不知何時到來的小七,跟上了他的步伐。
「侯夫人……」一直在暗處觀望的奶孃,也過來扶伏在琴案上狼狽不堪的我。
我伏在琴案上不想起來,目光朦朧看着我夫君和小七消失在夜色裏的身影,哽咽道:「找個機會……讓小七來見我。」
三年來,我夫君……從我房裏抽身離去的每一個夜裏,都是他在編藉口接應。有刺客,有緊急軍情……
我夫君做出在我房裏留宿的樣子,府裏其他人不知內情,小七能不知?
是時候找上他了!
小七向來機巧伶俐,這夜我夫君應召入宮,奶孃帶了他來偏廳見我。
一進屋,他就跪了下來,「小人有罪,請侯夫人責罰!」
「你是有罪。對你主子忠心耿耿,卻將我這個主母如三歲孩童般戲耍。我苛責不了你主子,還懲治不了你麼!」我沒有溫度的說完,端起茶盞喝茶。
「侯夫人無論怎樣懲治,小人都甘願領受。只請侯夫人,不要怨怪侯爺。」小七抬頭,殷殷看我。
「獨守空房三年,我怎麼能不怨呢?」我浮光掠影般笑着。
小七忍不住替他主子辯解:「侯夫人獨守空房三年,侯爺又何嘗不是夜夜孤枕,甚至今生都意難平?」
小七感慨道:「原本,侯爺該有一個美滿婚姻的,最不濟,也能以未婚之身跟謝小公爺競爭姝小姐,甚至,只要侯夫人您不是姝小姐至親至愛的姐姐,以侯爺今時今日的地位,與侯夫人和離,求娶姝小姐做正妻,甚至娶來姝小姐做平妻偏愛着又有何不可?」
「都怪小人!」小七哂笑,「三年前,姝小姐來給侯爺送情詩。我至今記得那日侯爺與幾位好友京郊狩獵回來,天上下起了濛濛細雨,侯爺與幾位好友分別後徑自回府。都已經到了家門口,正要進去,姝小姐邊以手遮雨小跑而來,邊叫着將軍留步。向來煩悶女子的侯爺看到她愣了愣,拿了門房遞上來的傘,撐了傘下了階梯去接她,恰好在姝小姐不慎要滑倒時扶住了她。」
「更讓我驚掉下巴的是,姝小姐遞來書信,侯爺竟然接了!甫時侯爺已是穆老元帥的左膀右臂,是三軍副帥,又是凱旋迴朝,夾道歡迎對他示好遞情詩的女子何其多,侯爺從來都是漠視走過,卻獨獨接了姝小姐的。我恍然想起,侯爺和幾位好友從獵場出來的時候,勒馬觀看了好一陣獵場外的馬球大賽,還是幾位好友催促,侯爺纔不舍地離開。馬球賽場上,侯爺目光追逐着的,那個馬球打得最好,馬背上嬌美可人又英姿颯爽的女子,可不就是面前的姝小姐?」
「大抵那個時候,侯爺就喜歡上了姝小姐。」
「那時候侯爺撐着傘,問姝小姐芳名。沒有追過女孩子的侯爺啊,我那時候都替他抹汗,這才哪跟哪,就在問女孩子名字了。姝小姐也不答,只道一切盡在信中,將軍看後一定給個回覆。說完就轉身離開。侯爺又叫住了她,把傘給了她,殷殷囑咐她雨天路滑,注意腳下。姝小姐道謝撐了傘離開,走出幾步,回首對侯爺莞爾一笑,明明是臨別致意,端的是百媚橫生。」
「侯爺整個人都愣住了,完全沒意識到他站在那裏淋着雨。直到姝小姐走遠,才意識到什麼。連忙回到屋檐下拆了信來看,有好些字卻都被雨水洇溼了,墨水糊成一團。可憐十六歲就中了進士,文韜武略的侯爺,將那首藏頭詩看了幾遍,也只看出寫給他情詩的是御史雲大人家的千金。」
小七哂笑,「是我自作聰明,提示侯爺,京城傳聞,御史雲大人家的兩位千金與毓秀郡主齊名,有傾城之色,雲大小姐善笛,雲二小姐善琴,姝小姐手持碧玉笛,當是有笛仙之稱的雲家大小姐。」
「所以第二日,侯爺就來雲府跟我提親了。」我揚臉笑咳,不讓眼淚流下來。
那日,我去馬場接打馬球的姝兒,回來的路上,正巧撞見我夫君和幾位好友分別,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要將隨身攜帶的情詩交給他。我擯退了車駕,只拉了姝兒的手前往。不料天上突然下起濛濛細雨,我不顧身子骨,勉強跟了我夫君一條街,就再也跟不上他的腳步。便央姝兒替我去。緊張激動間,將手裏的笛子和情詩一起交給了姝兒。
小七道:「二十年來,終於看上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就遞來情詩表白,過六禮的那段日子,是侯爺此生最歡愉的時光。可那時候他有多麼期待,洞房花燭夜就有多麼失望。當新婚之夜,侯爺在洞房發暗器示意我的時候,我一開Ṫũ̂ₔ始都是懵的。與意中人的洞房花燭夜,怎麼會?但主僕多年的默契,還是令我在婚房外編造了有刺客的話接應他。」
「我至今都記得侯爺出來婚房的臉色。」小七唏噓,「侯爺邊回去梅蘭苑,邊勒令我去查,嫁過來的是不是真的雲家大小姐?我多番證實,侯爺娶過來的,正是雲家大小姐本人。可那時知道弄錯了能怎麼辦?天地也拜了,洞房也入了,難道還能將人退回去?」
「侯爺百般隱忍,終於等到新婚三日後陪侯夫人您回門——姝小姐爲侯夫人您送情詩,總歸是跟你有關係的人。其實那時候侯爺已經隱隱猜到了答案,但在雲府的花廳見到姝小姐,姝小姐一副又見面了的樣子,巧笑倩兮喚侯爺——姐夫,雲大人撫須給侯爺介紹,這是他的小女兒……侯爺還是不願意相信。尤其看到姝小姐抱住侯夫人您的手臂,你們姐妹倆感情極好地說着你們姐妹之間的悄悄話。侯爺感覺天都塌了。」
「倘若你們姐妹感情不好,他還可以打姐妹共侍一夫他只愛着姝小姐的主意,甚至另行補償侯夫人與侯夫人您和離,可偏偏!」
「我從沒有看到過侯爺如此絕望,以至於謝小公爺不一時上門來,姝小姐與謝小公爺狀若無事,實則卻郎情妾意,侯爺看在眼裏,都麻木地沒了感覺。」
我也麻木地沒了感覺,曾以爲的兩情相悅主動求娶,原來是一場消邇不掉的誤會。
從一開始,我夫君喜歡的,就是姝兒!
我一手抓緊茶盞,另隻手指甲鉗進肉裏,「侯爺對姝小姐的感情,姝小姐是知道的吧?」以前或許不知,但聯繫近來姝兒對我夫君的態度,她不可能不知道。
「姝小姐從前與謝小公爺互生情愫,後來又定了親,侯爺剋制壓抑着感情,盡力扮演着姐夫的角色,姝小姐出事前,是真不知道侯爺對她的感情。」小七道:「可能是將姝小姐從魏人那裏救回來,因爲差點失去,所以侯爺再也壓制不住對她的情感了吧。」
「從營救姝小姐到帶她平安回來我國國境,侯爺帶去的二十八個高手都死在了魏國,侯爺隻身帶着姝小姐回來的路上,誰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故事?我帶着人在我國邊境接應侯爺,見到侯爺和姝小姐的時候,姝小姐對侯爺,已經是現在這樣……冷若冰霜的態度了。」
我低頭苦笑,輕輕鬆開了手指。
小七講完這一切,靜默地跪在那裏。
手心裏原本滾燙的茶水已經變得冰冷,我望着燭火恍然出神了好久,才木然起身出了偏廳。
-7-
安神香的味道充斥在臥房的每一個角落,在我牀榻邊守夜的丫鬟睡的死沉,我躺在牀上,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送情詩表白,主動求娶,三年有名無實的婚姻真相一朝被揭開,我如夢初醒,心痛難當。
怨恨姝兒奪去了我夫君的心嗎?她又何其無辜。況她已經處處避忌着對她動了情的姐夫,對他冷若冰霜。
怨恨我夫君冷落了我三年嗎?又分明是我託姝兒向他遞情詩表白,才令他心生誤會娶了我。
深愛了四年,成婚了三年的夫君,從始至終喜歡的,竟是我的親妹妹!
我雲嫵的婚姻,生生成了一個笑話。
可我也曾是無數俊男才子想要求娶的意中人,也曾有絕代風華的男子隔幾日就採一把玉蘭花,月朗星稀的夜裏飛檐走壁進到我的小院,將花插進我閨房窗臺的花瓶,隔着窗戶,與我談古論今,觀賞流星雨……
胸口悶痛難紓,我拿手絹捂住嘴劇烈地咳了幾聲,拿開手絹時,月光下,手絹上大片黑膩污漬。
我才後知後覺出,口中濃烈的腥甜味道。
咳血了,我並不驚訝。
我出生時,大夫就斷定我天生心疾活不了幾年,能有驚無險地長大、嫁人,也是用名貴藥材吊着。
婚後,夫君……蕭虞珹知道我的病情,着人遍訪名醫,後來還是御醫院正龐太醫開出藥方,以天山雪蓮爲引,千年參王須爲輔,製出養心順氣、延年益壽的玉膠丸。
可他到底也只着人治的了表症,醫治不了我的心。
這三年獨守空房,我鬱郁多思,早已使病情加重。
便想起成婚的頭夜,那個絕代風華的男子最後一次進到我的小院,將嬌豔欲滴的玉蘭花插進我窗臺的Ṱůₜ花瓶,「想好了,真的要嫁他?」
我滿臉期待,笑意盈盈,「當然。」
「你的病非藥石所能醫治,嫁給他後,活不了幾年,也就香消玉殞。」如籠紗霧的月色裏,他皎潔的容顏上,泛出魅惑衆生的笑,「可若嫁給我就不一樣。我可保你享常人之壽。我日月教,是有這方面的祕術的。」
南楚國信奉日月教,他是日月教教主、南楚國國師。我並不懷疑他的話。
只是……
我心甘情願道:「嫁給他,哪怕只有一天壽命,我也認了。」
「無可救藥!」他拂袖而去,白衣翻飛如雪,飛掠出我的院子。
回想往事,我苦澀一笑。
咳血後身體虛脫,終於慢慢睡着。
第二日,是去文昌伯爵府商定顧尚書到雲家納采的日子,馬車行到文昌伯爵府門口,我卻神情怔忪沒有下去,奶孃喚我,我回神後,差了奶孃親自去迴文昌伯夫人的話,顧尚書過六禮之事改期再議。
讓車伕驅車隨便在城中轉着,我魂不守舍坐在馬車裏。
「侯夫人,前面就是雲府,您要回雲府麼?」車伕問我。
我愕然想起,父親知道我今日和文昌伯夫人商定納采之事,還等着我回信呢。
讓侍衛隨從在雲府外等候,我只帶着兩個婢女進去雲府。
府中十步一個的帶刀護衛令我訝異,哥哥接到我後,替我解惑,「妹夫前日安排進府護衛的。」
想起我今日出門時,小七特意安排隨行護衛我的二十個侍衛,京城有什麼事要發生麼?
去到父親書房,姝兒也在。父親迎過來問詢我顧尚書何時來下定,我一時沒有回話。
父親Ŧűₐ臉色微變,「是出了什麼變故麼?」
我抬眼望着父親,父親八尺有餘而容貌昳麗,一向又保養得宜,四十許人看着不過三十出頭,可姝兒出事這一年來,他不知不覺間老了許多,鬢間隱隱有了白髮。
我鼻頭一酸,解釋,「我今日有事耽擱了,姝兒過六禮的事我告知了文昌伯夫人改日再議。」
父親氣不打一處來,「什麼事情有你妹妹的終身大事重要?你怎麼沒個輕重緩急呢!」
「爹爹,我的事不着急……」
「你閉嘴!」父親打斷姝兒的話,看着我繼續數落,「成婚三年了!一子半女也沒生出來!你知道麼,近日好幾個朝臣當着我的面,跟鎮北侯說親,家裏的女兒妹子哪怕嫁過去做他的妾室也願意!好在你夫君一一回絕了。他現在是什麼身份?聖上面前的一品軍侯,手掌三軍。文武百官就不說țūₛ了,幾個皇子哪個不想巴結他?聖上已經年邁,他日新帝登基,他又將是新帝跟前的第一權臣!你就沒有一點危機感麼?」
父親嘆氣,「我也知道你身體不好,可是該大度就要大度,好好給他納幾個沒身份背景好拿捏的妾室,生下的孩兒你抱過來養在膝下,也好穩固地位。」
娶了我這個正妻,他都絕望懊悔,何況再納妾室?
我被父親訓的不敢說話,姝兒站在一邊,也是臉色煞白。
「二小姐……您的信。」門房看了看書房的氣氛,在門外囁嚅道。
姝兒臉色煞白地接過書信打開來看,突然眼露驚懼,宛如握着毒蛇惡蟲一樣,手抖的丟了書信。
父親和哥哥面面相覷,我撿起姝兒丟開的書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
「好久不見,我的雪蓮花。」
少的只有九個字的書信,卻令得姝兒像是被攝去了魂魄一般。
哥哥厲聲問門房:「誰送的信,人呢?」
「一隊魏國的人馬經過門外的時候,他們主子令送過來的。」門房據實回答。
父親和哥哥是一聽到魏國人就敏感。聯想到姝兒被髮賣給北魏胡人的經歷,我心裏也有了不好的預感,轉頭去看姝兒,姝兒嘴脣顫抖,訥訥道:「他來了。」
這半年,歷經大悲,父親終於按捺不住。當初不忍心也不敢去問從魏人那裏回來的姝兒經歷了什麼,此刻卻驀地對姝兒暴怒吼道:「誰來了?胡人撻子嗎?你都幹了什麼好事,都回了京城胡人撻子還追過來糾纏不休?」
「雲家的門風都被你敗壞了!你怎麼不去死?還活着做什麼!」
父親揚手,重重地摑了姝兒一個巴掌。姝兒臉上立時浮現了五個指印,單薄的身子也被摑的搖搖欲墜。
「父親!」我和哥哥急急勸解。
父親暴怒之下,第二個巴掌呼嘯而上,卻在將要再落到姝兒臉上時,手腕被人緊緊鉗制住。
是我夫君。
呃……是鎮北侯蕭虞珹!
自那夜我扮做姝兒試探他後,半個月了,我終於又再見到他。
他擋在姝兒身前,將姝兒嚴實掩在身後,孔武有力的手鉗制着我父親的手腕,眸色深沉地看着我父親,波瀾不興地說道:「岳父大人情緒不穩,這段時間姝兒不宜再住在您府上。」
說完,他放開了我父親的手腕,握住了姝兒的手,拉着她徑自離去。
父親盛怒之下,沒覺出小女兒被姐夫徑自帶走有何異常,哥哥卻神色複雜地看着離去的蕭虞珹,和被他扯線木偶般拉走的姝兒。
我無聲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馬車上,木偶般的姝兒終於回過了神。
我,蕭虞珹,姝兒,三人各坐一方。
我看了看姝兒,又看了看蕭虞珹。
姝兒抱膝孤坐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麼。
左邊是我,右邊是姝兒,蕭虞珹一時誰也不去關注,閉了目養神。
直到回了侯府,將我和姝兒平安送到我的住處,蕭虞珹眸色深邃看了看姝兒,方纔離開。
蕭虞珹離開後,姝兒方纔情緒放縱,埋在我懷裏哭出聲來。
「姐姐……謝君豪的生母要攀皇帝的孫女毓秀郡主那根高枝,以死相逼謝君豪跟我退婚,這不是我的錯;謝君豪約我私奔,他自己又爽約,他生母覺得我糾纏他,怕他跟毓秀郡主的婚事有變,心生歹意擒了我,聯繫人牙子,將我神不知鬼不覺地賣給魏人,這也不是我的錯。我怎麼就敗壞雲家的門風了!在北魏,五皇子伊徹邪,那個瘋批男人百般折磨我,他的姬妾們也變着法兒地霸凌我,我忍辱偷生,只爲活着,終於回了京城,回了家,我的親生父親卻叫我去死!」
「父親是朝中清流,最注重官聲。他身爲御史,是言官,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你叫他以後怎麼參政議政,如何在朝中自處?」我嘆了口氣,拍着姝兒的背,輕輕撫慰,「你也不要怪他。父親今日說的也是氣話,這半年,他承受了太多壓力。」
「他承受了壓力,我就沒有承受壓力嗎?」半年來,姝兒第一次發泄出聲,她惘然無助道:「現在,那個瘋批男人又找來了!」
「你姐夫是從北魏,那個瘋批……手裏將你救回來的嗎?」姝兒終於肯提起,我心驚膽戰地詢問。
「嗯。」
「那個人有沒有對你做什麼?嗯,就是有沒有欺負你,毀你清白?」傾訴出來,或許心裏會好受一些。
「我不知道算不算。」姝兒淚如雨下。
這個傻丫頭啊!
姝兒斷續地傾訴,我也總算知道那半年姝兒經歷了什麼。
被小謝的生母發賣,姝兒也曾想着逃脫,可人牙子看管的太緊,又一直被餵食使人昏睡的藥物。就這樣,她被人牙子帶到了北魏,賣給了胡人,幾經輾轉到了二皇子府上,做着洗衣灑掃的活。
她一直扮醜裝瘸,默默無聞,本想無聲地蟄伏着,找個機會逃走。
可二皇子府上的一次筵席,北魏皇帝最器重的兒子,驍勇善戰的皇五子,還是注意到了她。
她流落到五皇子的府上,被五皇子洗乾淨塞進了他的後宮。
五皇子伊徹邪簡直就是個變態,心情好的時候,把她當個小貓小狗般逗弄寵愛着;心情不好的時候,將她丟進狼羣,由她自生自滅,或者將她捆縛在樹上,不給食物和水,任由禿鷲將她當做死屍啄食。
每一次,當她受盡折磨,他又從生死邊緣上將她拉回來,他那雙琥珀般好看的眸子盯着她,對她說,你看,只有我才能救你。我就是你的王。以後好好跟着我,不要逃離,想都不要想。
其實自從到了五皇子府,她一次也沒有試圖逃走,根本就沒有任何機會。可他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樣。
她是真的怕了他。
她小心地在他的後宮裏討生活,他的姬妾個個討厭她這個外族人,集體霸凌她,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只在事態嚴重的時候,斥責她們幾句。無關痛癢的斥責,令她們更加膽大妄爲,那一次,他最有背景的一個妃子放縱垂涎她的孃家哥哥凌辱她,東窗事發了,又反咬她勾引在先。她一直排斥抗拒他的親近,他輕易便信了她果然愛慕別人,他帶着她,帶着部下去討伐一個背叛了他的部落,將那整個部落包括老弱婦孺全部趕盡殺絕,雞犬不留。他告訴她,這就是背叛他的下場。
馬背上,他緊摟着她,咬着她的耳朵:
「你亦背叛了我,你說我要怎麼懲治你,我的雪蓮花?」
天山雪蓮是他們國土最高山嶺之端生長的花卉,那裏終年積雪,極難攀登採摘。別說在別國有價無市,就是於他國子民,也是隻能憧憬,夠不着,達不到,無法觸及的東西。珍貴無比。他將她看做他的雪蓮花,真是諷刺!
這個言行不一的瘋批男人,衆目睽睽,馬背上,就要將她就地正法。
她拿出藏在靴子裏的刀片,狠插馬腹,自己也被刀片割的滿手是血,總算駿馬喫痛,揚蹄狂奔。
前面就是萬丈懸崖,他不得不停止對她的侵犯全力勒馬。
駿馬前蹄待要奔赴懸崖時,他堪堪勒住駿馬,瘋批男人不怒反笑,看着她揚言道:「好極了,這就是本王夢寐以求的女人!」
懸崖邊,馬背上,他俯身就吻了下來。
她真想跟他一起掉進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回王府後,瘋批男人不顧病榻上魏帝的反對,認真地籌備起了婚事,要娶她做他的王妃。
他聽說大齊有生同衾死同穴的說法,漢語的博大精深他顯然理解不了,自以爲是地去部落巫師那裏求來生死蠱,在婚禮上,作爲結婚禮物要與她分食。當然,母蠱蟲他食,子蠱蟲她食。從此,他生她亦生,他死她亦死。
新娘的她不肯吞下子蠱蟲,新郎的他捏住她的下顎,強行餵食了下去。
然後,便是蕭虞珹帶着二十八位親隨,從天而降,公然搶親。
那一夜,五皇子府血流成河。但總算,蕭虞珹的二十八位親隨,護着蕭虞珹和姝兒,殺出了重圍。
五皇子帶着部下一路追殺,蕭虞珹的二十八位親隨,一個不剩,五皇子帶出來的親衛,也被趕盡殺絕。
蕭虞珹劍指五皇子。
五皇子重傷在地,邪邪笑道:「我死,她也要死。」
蕭虞珹最後將身上僅剩的金瘡藥丟給五皇子,撂話,「你最好好好活着!」
然後帶着姝兒離開北魏,離開那個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只那一日,五皇子對着她離開的背影說道:「我們終將再見,我的雪蓮花。」
這句話跟夢魘一樣,無數個夜裏,讓她從噩夢中驚醒。
「別怕,這裏是大齊,不是北魏。你姐夫也在。他不會再傷害到你。」那個瘋批男人如此變態,我心有餘悸地安撫着姝兒。
「嗯。」姝兒將一切講述完,情緒發泄後有了睡意,應了一聲,漸漸在我懷裏睡着。
-8-
將姝兒安頓在我牀上睡下。
我看着她。
確證了蕭虞珹從始至終喜歡她,我心裏清楚怪不了她,雖未曾怨恨她,卻難免嫉妒。
這半月來,我更是忽略去想,負心漢的退婚另娶,魏國的忍辱偷生,她從前處境的艱難困苦,如今的聲名俱損——好好的年輕貌美、如花似玉的御史府嫡出千金,給年過三十的尚書大人做繼室都算是好的歸宿。
如今終於知道她被髮賣後都經歷了什麼,我才震驚地醒過神來。
憐惜地給她蓋上被子,出屋去喚被擯退的丫鬟進來守着伺候,意外見到蕭虞珹站在屋外。
高大修長的身體獨自立於廊軒,倍顯冷傲孤清,五官輪廓分明的臉上,眉宇深凝,削薄的脣也緊抿着,深不見底的黑眸銳利地望着北方,搭着廊柱的手指關節隱隱發白。
看到他,心裏情不自禁就很喜悅,舌尖也下意識就要捋出一個「夫」字喚他夫君。
我驚醒後苦澀一笑,改口,「侯爺,你……都聽到了?」
看他的樣子,姝兒敞開心扉對我傾訴的那半年的經歷,他盡數都聽了去。
他轉眸看我,深沉的目光覷了我好一陣,似乎爲我對他的新稱呼。
他自始至終喜歡着姝兒,卻成了我的夫君,他凝眉,眸色深暗地看着我,「我折轉回來,是來告訴今日來京的,不是已被魏帝冊封爲太子的五皇子,而是他的親信胡牙篤。」竊聽倒是意外。
他似還想說什麼,卻終究緘默,深邃的眸光看了眼我臥房後離開。
我戀戀不捨地望着他離開的背影,驀然胸痛,急促地咳了起來。怕吵醒屋裏睡着的姝兒,急忙以手帕捂着嘴。終於咳的輕了,拿開手帕,手帕上又是大團的鮮血。我自嘲一笑,背轉身慢慢也走開了。
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是敵對了數十年的魏國來了使臣這樣鐵樹開花的大事,全京城上到王公貴族,下到販夫走卒皆爭相熱議。蕭虞珹選擇緘默,沒有告訴我,甚至禁止府中傳言的事情,還是由文昌伯夫人帶了進來。
此次來京的,確實不是已被魏帝冊封爲太子的五皇子,而是他的親信胡牙篤,不過,胡牙篤是代表魏國,前來爲皇太子伊徹邪求娶和親公主的。而據說皇太子伊徹邪已經啓程,不日就將親臨京城迎親。
當今聖上的三位公主早已下嫁,本來適齡的宗室女都唯恐自己被冊封爲和親公主,哪知這日下朝的時候,胡牙篤攔住了顧尚書,當着沒有散開的文武百官們的面笑問他——我們太子殿下想娶的女人,你確定敢娶?
文昌伯夫人爲難地看着我,「魏太子可是四方鄰國有名的殺神,也只你家鎮北侯才能壓制一二,我弟弟如何敢攖他的鋒芒?要知道貴府的二小姐流落在外的半年,是跟他……我當初也不敢跟侯夫人提這樁親事。我弟弟可是我們家的獨苗,他和貴府二小姐的婚事就作罷吧,實在是抱歉啊侯夫人。」文昌伯夫人起身,看着咳嗽不止的我,嘆氣離開。
我又笑又氣,本想和蕭虞珹一樣,將魏太子想和親的事和顧尚書退婚的事一併瞞着姝兒,不料姝兒在偏廳什麼都聽到了,她走進來撫摸着我咳嗽顫動的背,又輕撫着我的胸口,反過來安慰我,「姐姐別生氣了,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望着她,顧尚書退婚,她並未有任何的哀傷和失望,也是,她對顧尚書本來就沒有什麼感情,之所以答應這樁婚事,大約也是不想我和父兄終日操心她。亦或者,是想絕了我夫君的念想。
「現下你與顧尚書……有婚約在身,魏太子若要你和親,還可推脫。」不成想世態炎涼,我咳嗽着。
「又沒有真的成婚,退婚和親還不是聖上一句話的事兒。」姝兒撫摸我胸口的手停住,她目視虛空,那蝶翼般的長睫下,分明掩映着玉石俱焚的暗芒。
那日在我懷裏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成淚人的丫頭,一覺睡醒後,軟弱就不見了。這幾日,她比任何時候都鎮定,卻原來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我嘆了口氣,又彷彿鬆了口氣道:「明日……陪我去趟護國寺吧,我們去……拜拜佛祖。」
「好。」
翌日,我讓丫鬟小廝備了果子糕點,又買了香燭紙錢,偕同姝兒乘坐馬車,在侯府上百名精銳的護衛下,去了護國寺禮佛。
拜過佛祖,姝兒攙扶我起來後,我咳了會兒,說道:「我有點累了,後廂房休息會兒,喫頓齋飯再回去。廂房……要穆雲齋那間房。」
「穆雲齋」那間廂房內,姝兒服侍我躺下,關上門出去張羅齋飯後,我藉口睡不着,打發走牀邊侍立的丫鬟,起身,從裏面別上門,回來牀對面那副如來佛祖壁畫前,按了按戒指部位。
旁側放着書架的那面牆壁緩緩開合。
我走了進去,在牆壁重新緩緩閉合前,拿出懷裏的火摺子。
彷彿永遠下不完的階梯,終於下到盡頭後,已經半個時辰過去。本就沒有多少的體力更是殆盡。地下陰寒,我咳喘着靠着牆壁無力地坐下。
數百米外,盤膝坐於石臺,被兒臂粗的鐵鏈捆縛住手腳的男子看着我,嘆了口氣。
他站起身,捆縛住他手腳的鐐銬奇蹟般地打開。
明明是這座地下牢獄裏的囚徒,他卻彷彿行走在自家後花園一般,閒庭信步往我走了過來。
白衣勝雪,面容皎潔,宛如神祇。
這就是,十年前,穆老元帥擒獲的,南楚國師,南楚日月教教主,玄息。
「地牢陰寒,你怎麼下來了?」他俯身將脫力靠坐在地上的我抱起,拾階而上。
換作以往,我纔不可能讓他碰我,現在……倒也無所謂了。
「我還以爲……你早回南楚了。」畢竟,婚後我們再沒有見過。
「我怕離開後,你哪天真的死了,我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他低頭淺笑,「反正你不是長壽之相,我也等不了幾年。」
「那你也不用一直在地牢坐牢。」從前他還愛到處溜達。
「萬一你像今天一樣,來見我我又不在怎麼辦?」他依舊淺笑,「我又不想去你夫君府上,看你們卿卿我我。」
哪有什麼卿卿我我?我脣邊漫上苦笑。
他瞧着,笑意便濃了,卻好心地扯開話題,「你說你們皇帝老兒,若知道我早已擺脫這座牢獄,會恐慌成什麼樣?對了,穆老頭死了沒有?這三年,我一直在地牢沒出去過,閉塞了視聽。」
「穆老元帥去年辭官歸隱後,沒幾個月就去世了。」
「那現在你們大齊的主帥是……」
「我夫君,鎮北侯蕭虞珹。」我好心提醒他,「穆老元帥能將你擒獲,鎮北侯同樣可以。你低調些也好。」
他抱着我,閒庭信步地走着,彷彿走的很慢,可說話間,已回到了穆雲齋廂房內。
將我放在牀上,他蹲身,仰望我,「十年前,我在四方鄰國叱吒風雲,攪得天下大亂,不慎被穆老頭擒拿住的時候,你夫君纔剛入伍不久,還是穆老頭身後的大頭兵愣頭青。我會怕他?」
「你也說那是十年前。」我嘆氣,「他早已不是昔日吳下阿蒙。」
他挑眉看我,「侯夫人胳膊肘往外拐,在擔心我?」
雖然是陰差陽錯,無意之舉,五年前,畢竟是我誤觸這廂房裏的機關,進到地牢,被他誆騙,解開他體內封印。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南楚國師,南楚日月教教主,爲穆老元帥所擒獲,被我大齊君臣視爲邪異,「鎮壓」在護國寺下面的地牢裏。
我也後悔害怕,還好他除了每隔幾日採一把玉蘭花插到我窗臺的花瓶裏,也沒在京城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我看着他,「不管怎麼說,你爲我所救,我不想看到你再入囹圄。」
「你放心。」他笑,「他固然不是十年前的他,我也不是十年前的我。」
我蹙眉。
他嘆氣,「說吧,既做了人家的夫人,爲何又紅杏出牆來找我?」
-9-
廂房內檀香繚繞,伴着我平緩話說這三年婚姻和眼前困境。
「顧尚書懼怕魏太子的鋒芒,鎮北侯卻不會懼怕。無外乎就是兩軍交戰。聖上會爲此勸解一個尚書退婚,卻不會爲此拂了三軍主帥的臉面。我現在與鎮北侯和離,他重新向意中人求親,皆大歡喜。」
玄息單手負在背後,望着佛像,「我是南楚國國師,日月教教主,是世人口中殺人如麻的妖魔,卻在一間禪房裏,聽你大愛無私,說着放手成全你夫君,讓他重新向你妹妹求親的話。」
玄息轉身笑看我,笑得冰冷又無奈,「雲嫵,這世上也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也只有你,在我面前說了這樣的話,還能好好活着。」
我望着玄息。
「倘若知道鎮北侯心有所屬,磐石無轉移,三年前那天,我必然不會對他送情詩。」
「成婚前夜,你對我說,嫁你你可保我常人之壽時,我更會猶豫。」
「我不大愛無私,相反還自私惜命。」
「我想跟鎮北侯和離,不是要放手成全他。而是我知他是世間難得的癡情人,心中既裝滿了一個人,就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
「我是要放過我自己。」
「我已經因爲鎮北侯,獨守空房鬱鬱寡歡三年。我不想我所剩不多的寶貴餘生,都這樣過下去。」
「現在,及時止損還來得及。」
「我雖鎖在深閨,身體更不好,可我也向往從前你與我談古論今,談及的外面的世界。」
「李白的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在我有限的生命裏,我都想去看一看。」
「餘生,做點什麼事情不好,我爲什麼要拖着一個不愛我的男人,他難受,我也難受呢!」
「我想還他自由,也還我自己自由。」
玄息笑起來,眸中光芒亮若星辰,「好,但凡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去。你放心,和我在一起,只要我活着,你就死不了。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走遍天下。」
只要他活着,我就死不了,我亦笑了起來。
想起一事。
「你知道生死蠱嗎?」我問他。
「當然,那是我們日月教的一種子母蠱術。母蠱蟲寄生的宿主若死了,子蠱蟲寄生的宿主也會死。」
「那你會解嗎?」
玄息笑了,提醒我,「嫵兒,我是日月教教主。」
他叫我……嫵兒。
我臉頰微微發熱。
「找到母蠱蟲寄生的宿主,我便可解生死蠱。」他看着我,「誰被下了生死蠱,他?還是她?」
「姝兒。」
「母蠱蟲的寄主呢?」
我笑起來,「正在來往京城的路上。」
「魏太子?」他笑。
「你怎麼知道?」
「想要跟鎮北侯和離,不也爲了正在來往京城路上的魏太子,想要求娶的你妹妹嗎?」他嘆息,低頭看我,海藻般的頭髮有一縷飄搖到我臉上,「什麼時候跟鎮北侯提和離之事?」
魏太子已在來京的路上,蕭虞珹早與我和離,對他和姝兒都好。「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可要我同你一起去?」
「啊?不用!」
他笑起來,「我本來想去噁心一下鎮北侯的。」
明白他什麼意思,我苦笑,「你噁心不了他的……再者,他認出來你是玄息怎麼辦?」
「我本來就是玄息。」
「……」
「嫵兒是在擔心我?」
「當然,我們是朋友。」
「只是朋友?」
「是比普通朋友的感情要好一些,算得上……知己吧。」
他無奈嘆氣,「放心吧。在京城,能認出我的人,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便是被認出,我也無所謂,該恐慌的,是你們皇帝老兒,和滿朝文武。」
外面的說話聲傳來,是姝兒張羅齋飯回來了。
我望着玄息,「用過齋飯,我便回去了。」
與知己一番暢言,我心中愉快。
玄息單手負在背後,含笑看我,「去吧。」
……
蕭虞珹傍晚時分纔回來侯府。
我沒帶侍女,孤身一人過去了梅蘭苑。
現身的侍衛長,稟報了我蕭虞珹在書房。
書房外,我本來想敲門,裏面傳出對話聲。
「魏太子果然扮成侍衛,混在扎牙篤的侍衛隊裏面!幸好侯爺想到這一層,不然我大齊君臣全都要給他矇騙!」
蕭虞珹冷笑道:「這半年來,我尋遍了天下的奇人異士,甚至遣人深入魏國,將給魏太子生死蠱的那個巫師抓了回來。可得到的結果都是,根源在魏太子身上,除非他與姝兒身在千米之內,他引出體內的母蠱蟲,姝兒體內的子蠱蟲纔會得到感應離開她的身體去找它的母親,聯繫他們的生死蠱才解得了。此番他來京城求親正好。」
「侯爺爲了姝小姐大費周章,末將提前恭喜侯爺心想事成!」
蕭虞珹淡淡地道:「飛鴿傳書駐紮在北魏邊境的將士,去魏國聯繫冒古皇太子。北魏皇帝早年謀了他兄長冒古皇太子的皇位,現在他臥病在牀命不久矣,魏太子又離開了王都,正是冒古皇太子奪回政權的好時機,告訴他,我大齊也會暗中派兵助力他。只等姝兒體內的生死蠱一解,即刻起兵!」
「末將遵命!」
「我要的精通迷魂之術的方士找到了嗎?」
「淮南傳訊已經請到了兩名。聽說他們曾是日月教教徒,很是精通邪門異術,到時候魏太子不肯引出體內的母蠱蟲,也由不得他!」
「好像用不着我爲令妹解蠱了。」玄息的笑聲在我耳後傳來。
何止,魏太子的性命,魏太子的江山,都在蕭虞珹的算計之中。
我慢半拍的反應過來,轉頭看玄息,驚道:「你怎麼來了?」
侍衛長竟也沒察覺他這個闖入者。
「不放心,過來看看。」玄息看着我。
「誰在外面?」書房內的部將喝道。
書房房門霍然被推開,凶神惡煞的絡腮鬍子看到我一愣後,趕緊下跪請罪,「不知外面的人是侯夫人,末將多有得罪!」
玄息已經現身,我只好聽天由命,問詢道:「我和侯爺有事相商,將軍彙報完公事了嗎?或者我稍後再過來?」
「末將已經彙報完了。侯夫人請!」絡腮鬍子趕緊道。
我點頭示意後進去書房。
絡腮鬍子看了眼隨我進去書房的玄息,納悶離去。
蕭虞珹坐在書桌後看着我,深沉目光不可避免也看了看玄息,「閣下也精通解蠱之術?」
顯然玄息在書房外對我說的話,蕭虞珹聽見了。
「略通一二。」玄息回答的很謙虛。
「日月教的人?」
「算是。」玄息淺笑。
蕭虞珹給自己斟茶,看起來並不太想理玄息,可也不想理我。
他喜歡姝兒之事,我已盡知。他也懶得再扮演我從前那個溫和有禮的夫君。
他看着我,「你說與我有事相商,可是爲了姝兒體內的生死蠱?我已知解蠱之法,精通迷魂之術的方士也找好了。」
「我是來與侯爺商量和離之事的。」
他正要喝茶的動作頓住,深沉的目光判研地看着我。
瞥到隨我進來的玄息,他目中有些許恍然,深沉的目光柔和下來,「你真有此意?」
「難不成鎮北侯覺得嫵兒會對你死纏爛打不成?」玄息撣了撣胸前衣服上莫須有的灰塵。
玄息放肆無禮,蕭虞珹不怒反笑,「閣下不僅姿容出塵,氣度也是無與倫比。是蕭某之前眼拙了。」
蕭虞珹起身,倒了杯茶遞給玄息,「不知閣下尊姓大名,何方人士,在哪裏謀事?」
玄息接過茶,「我叫玄……」
眼看國師大人兼教主大人就要自報家門,我趕緊打斷,「這位是南陽縣來的玄公子,做綢緞生意,乃侯府布匹衣料的供貨商。」
我杜撰的身份確有其人,剛好那位玄老闆也是白面書生相。蕭虞珹即便私下盤查,一時也不會露出破綻。
蕭虞珹看着我,瞭然淡笑,「看來你們認識已久。這位玄公子,絕代風華,乃我平生之僅見。論相貌,確實勝出我許多。和離書,我即刻就寫。」
玄息皺眉看着蕭虞珹,他想要噁心蕭虞珹,讓蕭虞珹覺得他和我早有私情。奈何人家一點都不在乎。
我苦笑。
蕭虞珹書寫到中途,抬頭看我,「你帶過來的嫁妝,自然歸你所有。婚後三年,我因爲內疚着人送去你芙蕖院的所有金玉古玩,你也儘可帶走。另外,我名下的田莊鋪面,也分出一半補償你,你看如何?」
我們沒有子女,不涉及子女的撫養問題,和離書要寫明的,也就是這些財產分割了。
真的走到寫和離書這步了,我心神恍惚悶痛,哪裏還想發表什麼意見?
蕭虞珹看了我一眼,埋頭,繼續寫和離書。
他最後簽下自己的名字,蓋上他的印章,將和離書遞給我,「看過沒有問題,就簽字捺印吧。」
「凡爲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之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冤家,故來相對。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即會及諸親,各還本道。願爾相離之後,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我念着念着,嗓子哽咽了起來。
我抬起頭,隔着朦朧淚影,去看他刀刻斧削般俊美的面龐。
校場上初見他,十里紅妝嫁給他,他一身喜服離開洞房,他醉酒苦痛之下,將我認作姝兒抱在懷裏親吻的畫面,一一在我腦海中浮現。
「夫君是潯陽人。聽說潯陽……愛侶間稱呼對方,都是在名字前加個阿字。」我望着蕭虞珹,最後喚他夫君,希冀開口:「夫君可以……叫我一聲阿嫵嗎?」
他看着我,決然拒絕,「不行。」
原本就是我的奢望和癡想。
我自嘲一笑,握了筆,在和離書上寫下我的名字,摁上指印。
蕭虞珹將和離書仔細摺好,絕世珍寶一樣將其揣於懷中。
他背脊靠向椅背,整個人都是鬆弛下來的愉悅和快意,深沉的眼眸亦被笑意浸染。
婚後三年,他第一次沒有溫和緘默,而是帶笑看我。
他看了看我,又看向玄息,突然凝眉,「怎麼覺得玄公子……似曾相識?」
我心裏一緊,玄息笑了道:「不知鎮北侯何時見過我?」
「十年前,剛參軍不久。」蕭虞珹回想着,凝眉看着玄息,微微搖首:「那個人也姓玄,但應該不是你。」
玄息笑而不語。
蕭虞珹淡淡笑道:「日月教終究是邪門歪道,玄公子還是不要陷的太深,以免牽連他人。」蕭虞珹的目光瞟了瞟我後,已有送客之意。
我與他點頭致意,隨即示意玄息離開。
-10-
「蕭虞珹會不會疑心你的身份?」
走在回我院子的路上,我心中有些不安。
「他已經起疑,隨後應該就會親自去往護國寺。」玄息淡淡笑着。
「那你趕在他之前,趕緊回去!」我趕緊道。
玄息凝眉看我,「嫵兒,你與摯愛之人和離,最是悲傷難過的時候,我今夜怎麼會離開?」
他安撫我道:「鎮北侯有今天的權位,靠的可不全是軍功。」
「他十六歲就中了進士,原本是寒窗苦讀出來的文官,自幼習得的一身武藝也只爲強健體魄更好讀書。他的理想是做一位清流言官,他日封侯拜相,入主內閣,不想你們皇帝老兒打發了他去軍中做文職。他鬱郁不得志去往邊關的路上,因緣際會救下中了敵軍埋伏的穆老頭,又智退敵軍,你們皇帝老兒將他隨便打發,穆老頭卻極爲賞識他,將他如同子侄弟子般地培養,不斷安排他在軍中歷練,帶着他征戰沙場,直至成爲穆老頭的左膀右臂,在穆老頭告老還鄉後接替穆老頭掌控三軍。」
「這便是鎮北侯的過去。鎮北侯文韜武略,沉穩內斂,行事謀定而後動。他去護國寺探查了我早已脫離那座牢獄後,絕不會發作。況且現在也不是發作的時候。」
「如今京城,有魏太子化整爲零的兵馬;還有……」他笑而不語,「京城平靜的表象之下,已是一片亂局。本來這一切都在鎮北侯的掌控之中,沒想到出了我這個變數。」
「在他駐軍的邊關,他還可以拿出全部的實力對付我,我可能會有所忌憚;在京城,天子腳下,他拿出全部的實力對付我,忌憚他的就該是你們皇帝老兒了。」
「我也沒在京城亂你們齊國朝綱,禍害你們齊國百姓。我早已脫獄的事,鎮北侯會靜觀其變,按兵不動。」
「鎮北侯懂得用兵打仗,也懂得做官。」玄息淡笑看我,「嫵兒挑夫婿的眼光倒也不錯。」
「他本來,就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三年來,幾次對我動怒,都是因爲我魅惑他親近他。
玄息認真地看着我,「我也很好。在南楚,我身爲國師,權傾朝野。日月教也不是什麼邪教,只是下面的人急功近利,修煉邪功禁術以求速成,我懶得約束,久而久之,南楚國的國教日月教,就被四方鄰國傳成邪教異類了,待我回去南楚,便整頓教務。」
月色下,他認真的容顏恍若觀音般靜美。
我望着他,我不是不明白他對我的心意,他更是從來就將他的心意宣之於口。
他早已脫獄,卻因爲我滯留大齊京城整整五年。我嫁人這三年,他更是在地下牢獄作繭自縛。
可是我……
「你命中註定與鎮北侯有一段婚姻,當初你執意嫁他,我也不能逆天改命。現在好了。你們終於和離了。」玄息淺笑看我,「嫵兒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啊……」我回過神來,說道:「我想喝酒!」
我身體不好,從來沒有喝過酒。但現在有玄息保我壽命!
今夜,我與摯愛和離。
此後,我還會因爲玄息重獲新生,脫胎換骨。
或致青春,或慶餘生,或悲傷,或喜樂。
喝酒是最適合我現在心情的了!
「好。」玄息看着我,寵溺笑道。
……
「侯夫人,天啦!」
「侯夫人,你的身體怎麼能喝酒?」
「侯夫人,這個男人是誰啊?你們深更半夜,月下飲酒,實在是太傷風化了!侯爺知道了還了得?」
……
侯府的那些下人才不敢勸我,此刻見了鬼一樣勸着我的是奶孃和陪嫁過來的四個大丫鬟。
我食指點在脣上,「噓,告訴你們哦,我已經不是那什麼侯夫人了哦!呵呵呵呵呵呵……」
我抓着玄息的衣袖,圍着玄息轉着圈,揚袖飛舞。
「玄息,我喝了酒,跳不了舞了,我給你唱歌吧?」我笑嘻嘻望着玄息,「好不好?」
「好。」玄息寵溺笑道。
「哦!天啦!」奶孃感覺要暈厥了,「快去煮醒酒茶來,侯夫人醉的不輕!」
「是!」
我哪裏醉了?我可清醒的很!
我拉住玄息的衣袖,「她們吵得很,我都不能唱歌了!玄息,你帶我上去屋頂,我要在那上面唱歌,我要讓侯府的人都聽到,我這個不得寵的原侯夫人,不止貌美,還才藝雙絕!鎮北侯看不上我,是他眼拙!」
「好。」玄息摟了我的腰,將我帶至屋頂。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伴奏聲響起,是玄息取了我腰間翠玉笛,吹笛給我伴奏。
已近三更,本來侯府中人已經熄燈歇下,我在屋頂的才藝表演,令得整個侯府都變得燈火輝煌起來。
各個院子都站滿了人,聚衆看着我這位原侯夫人。
瞧對面屋頂上,侍衛長看着我,張大嘴,目瞪口呆的傻樣子。
嗯,大家應該還不知道我已經是原侯夫人了吧?
只要蕭虞珹不管我,便沒人敢管我,蕭虞珹……現在應該去了護國寺吧?
我盡興歌唱: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姐姐……」
是姝兒。
她也被我鬧醒過了來。
「啊!」奶孃抽氣了一聲,便暈了過去。
姝兒扶住暈倒的奶孃,將奶孃交給丫鬟服侍後,她又驚懼地看着我和玄息。
她有些武功,卻不到可以飛檐走壁的地步。她着急忙慌地吩咐小廝,「拿梯子過來!」
她爬上屋頂,「姐姐,快下來,這……這人是誰?」
「玄息,我們換個地方再唱歌!」我笑嘻嘻看着玄息。
「好。」
玄息攬着我的腰身,浮光掠影一般,時而落在這個屋頂,時而飛到那個屋頂。
滿侯府的人眼都看花了。
我盡情歡笑。
玄息帶着我落到那棵百年木棉樹上的時候,我看到蕭虞珹一身夜行衣,回來侯府。
我扯了扯玄息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帶我飛來飛去了。
我看着蕭虞珹,從護國寺回來的他,神色肅穆,眸色深沉。
「侯爺!」見他回來,福大管家趕緊迎了上去,「侯夫人喝醉了,和一個男子在侯府屋頂,又唱又鬧,不成體統。」
蕭虞珹頓步,微微訝異,隨即腳步不停,「隨她。」
「可侯夫人行事荒謬,與外男牽扯不清,此舉有損侯爺顏面。侯夫人從前最是溫良謙恭,只怕是中邪了……」
蕭虞珹環顧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侯府,「是挺熱鬧,姝兒想必也醒着。」他改道,往我的院子行去。
自然不是去看我,是去找我主院旁邊小院住着的姝兒。
福大管家不得不緘口止步。
我看着蕭虞珹一身夜行衣漸漸淹沒在夜色裏,莫名其妙笑鬧了半晚的我,莫名其妙又哭了起來。
「玄息,我還是喜歡他,怎麼辦……」
「血肉分離自然會很疼,可傷口總會慢慢癒合、結痂。嫵兒,把一切交給時間,交給我。」
-11-
翌日醒來時,平日忙碌的四個大丫鬟鮮見的清閒,立在我的牀前一臉肅穆地看着我,倒把我嚇了一大跳。
她們的神情令我很快回過神來。
想起昨兒個夜裏酒醉後的荒唐。
屋頂上放縱歌唱的我,被玄息帶着侯府屋頂上飛舞的我……
是想換一種活法,可這也……
我翻身臉埋在被子裏。
「大小姐你也知道羞啊!」奶孃哀我不幸怒我不爭地過來牀前,「今早侯府衆人紛紛議論大小姐你中邪瘋了。說侯爺已與你和離,說是侯爺放出的話。我找福大管家確認了。確實是侯爺親口說的。一定是昨夜你太荒唐了,和一個外男……掃了侯爺的顏面!」
昨夜確實掃了蕭虞珹的顏面。不知他生沒生氣,反正我是沒臉再面對他。
「洗漱了就回孃家吧。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你們暫且留在侯府慢慢收拾。」我看着四個大丫鬟,拜託拜託。
洗漱妝點之後,正要出門,奶孃端來一碗血燕,氣猶未散,「喫點東西墊了肚子再走吧,自己什麼身體自己不清楚,還學人家宿醉!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肚子是有些餓了,我坐下喫起燕窩來。
嗯,除了餓,身體倒也沒什麼不舒服的感覺。明明昨夜飲了那麼多酒,更在屋頂上受寒吹風。
想必是玄息的功勞。
用過燕窩,奶孃給我係上狐裘,又把手爐拿給我。我覺得手心溫熱,一點不冷,倒也還是將手爐抱在懷裏。
打開門,寒氣襲來,雪花飛舞。
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我與蕭虞珹和離離開侯府的這天。倒不覺得淒涼,反而覺得景緻極美。
我望着立在廊軒下,賞看雪花飛舞出了神的姝兒,怔了怔,抱着暖爐過去她身邊。
「大小姐。」紅粟給我見禮。
姝兒回過神來,看我,「姐姐。」
姝兒亦抱着暖爐,着裘襖披着披風,但立在廊軒看着雪花發呆久了,臉兒凍得通紅。
我看了眼紅粟挎着的包袱,看姝兒,「你也要回去了?」
姝兒輕輕顰眉,「姐姐既與鎮北侯和離,我還住在他的府上做什麼?」
腳步聲傳來,是蕭虞珹和小七過了來。
蕭虞珹看了眼挎着包袱的紅粟,又看着姝兒。
姝兒立在我身側,低垂着眼。
蕭虞珹微微皺眉,這才轉目看起我來。
與他目光對視,不禁想起昨夜的荒唐,我自覺無顏,也低垂了目光。
蕭虞珹若有笑意道:「我跟你們一起回府,岳父大人那裏,我去回稟。」
我抬眼看他,跟他和離之後,反而感覺相處比從前愉悅融洽了。
他還稱父親爲岳父大人,自是因爲姝兒了。
果然,他微微皺着的目光,又望向了姝兒。
姝兒顰眉,先自離開。
他淡淡地笑了笑,示意我,「走吧。」
侯府外,我和姝兒臨上馬車前,他看着姝兒,突然問道:「我的佩劍不見了,可是昨晚落在了你屋裏?」
他是三軍主帥,向來劍不離身,怎會遺忘落下。他說這話,只是爲了闡明他昨晚,去過姝兒屋裏。
在我面前,挑破他與姝兒的關係。
姝兒臉色煞白地望着他,他眸色深邃望過姝兒後,掀氅上了他那輛馬車。
「姐姐……」車廂裏,姝兒臉色煞白,不安地抬眼看我。
我握住她的手。
姐妹倆目光交匯,許多事情已經胸中瞭然。
姝兒顰眉,「姐姐可是因爲我,才與鎮北侯和離?」
「嫵兒。」車簾突然被掀開,玄息皎潔的容顏映入眼中,「秦記的芙蓉糕,你昨晚鬧着要喫的。」
玄息將芙蓉糕遞給我,溫雅笑道:「我可沒有強取豪奪,生生排了兩個時辰的隊買來的。」
放下車簾後,玄息在馬背上感嘆,「這雪下的真大啊,鎮北侯,不介意我蹭坐你的馬車吧?」
蕭虞珹沒理會玄息。
我掀簾往外看去,玄息自行飛入了蕭虞珹的馬車。
片刻過後,馬車裏倒也沒傳出打鬥的動靜。
我鬆了口氣,放下車簾。
「要喫嗎?還是熱的。」我將裝着芙蓉糕的油紙袋遞給姝兒。
姝兒不喜歡喫芙蓉糕,搖了搖頭,問我,「姐姐,那人……是誰?」
我抿了一口芙蓉糕,回答她現在問的話,也回答她先前問的話。
「若我再嫁,夫婿一定是他。」
……
蕭虞珹與父親在書房裏閉門談話。
書房外的迴廊裏,哥哥將姝兒拉到一旁,不時望着玄息,詢問姝兒。
姝兒只是搖頭。
我百無聊賴地趴着桌子,看着越下越大的雪,問身畔的玄息,「也不知鎮北侯和父親在裏面聊什麼?」
「還能聊什麼?」玄息吹着茶沫笑着,「你父親知道鎮北侯和你和離了,失去了這個乘龍快婿,憂心失望,可鎮北侯轉而求娶他聲名俱損的小女兒,鎮北侯還是他家的乘龍快婿,你父親心情起伏,喜怒參半,半推半就,也就應下了。」
玄息話落,書房的門打開,言笑晏晏出來的父親和蕭虞珹,果然還是翁婿的模樣。
父親望向我身畔的玄息,蕭虞珹不知與父親說了什麼,父親並沒過來,翁婿倆往哥哥和姝兒那邊去了。
突然颳起大風,蕭虞珹身上的黑氅翻飛,姝兒肩後的長髮也飛到臉前遮住了眼睛。
蕭虞珹伸手,將她臉前的長髮撩到耳後,喚未婚妻的她:「阿姝。」
我籤和離書前,希冀他喚我一聲阿嫵,他斬鐵截鐵拒絕,不行。
才與父親說定親事,他即喚姝兒阿姝。
蕭虞珹望着姝兒,深邃黑眸裏盛滿了柔情,「三日之後,我來提親。」
姝兒眸色複雜地望着蕭虞珹。
哥哥望了望姝兒,又望了望我,問父親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人替他解答,父親送蕭虞珹離開,姝兒靠在廊柱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加了糖,很甜。」玄息將一杯牛乳茶遞給我。
我收回目光,抿了一口,果然很甜。
隔着牛乳茶繚繞的熱氣,我和玄息相視一笑。
……
「玄息!」
絲毫不會武功的我,擲過去的雪球在玄息臉上爆開。
我下意識拔腿跑掉,玄息卻不來追,我喊他,「玄息,你也拿雪球打我呀!」
玄息看着我,眉眼裏都是笑意,「我怎麼捨得?」
可老是我打他,這樣玩起來怎麼能有意思嘛!我可是人生第一次玩雪,一點都不盡興!
我院子裏那些侍女,又不敢跟我打雪仗,偷覷我和玄息的眼神更是怪怪的,八成覺得她們的大小姐,侯府的下堂妻近來瘋了!
和離回來孃家這兩日,父親來我院子裏好幾次,都見我和玄息在瘋鬧,他不知爲何又不敢面對玄息,只當玄息不存在,口裏也是嚷嚷着我瘋了的話,往往纔來我的院子就離開。
哥哥這兩日不見人影,姝兒倒是每日待在我的院子裏,看我和玄息瘋鬧。
我笑看趴在欄杆上看着我和玄息的姝兒,「跟姐姐玩雪呀,你以前可是最活潑好動的了。」
姝兒促狹笑道:「準姐夫在這裏,我可不敢跟姐姐打雪仗。」
「準姐夫?」玄息笑,「這個稱呼有趣。」
姝兒笑,「姐姐可說了,她若再嫁,夫婿一定是你。」
尚有四五丈遠距離的玄息,瞬移到我面前,握着我的雙臂,低頭看我,「嫵兒,你真說過這話?」
「如果……如果再嫁的話。」
玄息笑嘆着將我擁入懷中。
大雪飛舞的上空,突然有什麼東西亮響。
「那是……煙花嗎?」我不確定地問。
玄息笑出聲,「那是魏國的信號彈,許是知道了鎮北侯明日要來雲府提親,魏太子坐不住了。」
姝兒凝眉看着半空消逝的信號彈。
隨着信號彈的消逝,廝殺聲、爆炸聲,從遠處不真切地傳來。
哥哥攜帶着寶劍過來我的院子,然後是父親跌跌撞撞地跑來,嚷嚷着,「兵變了,外頭全是喬裝的魏人,見人就殺!」
驀然看到玄息,父親彷彿比看到兵變的魏太子還懼怕。
那日在蕭虞珹書房撞見的那個凶神惡煞的絡腮鬍子現身,與父親抱拳道:「大人莫怕,侯爺令在府上護衛的,全是跟他上陣殺過敵的將士!」
一個魏國武者飛檐走壁在遠處屋頂上叫道:「齊國御史雲大人,太子殿下有令,交出你家二小姐,不然,今日血洗你御史府!」
「你爺爺的,侯爺坐鎮京中,你魏人還敢跑到我大齊京城撒野!看爺爺不削了你!」絡腮鬍子提刀飛上屋頂,迎戰而去。
「睿王串謀裕王,勾結禁軍、皇城司、巡防營和魏太子,逼宮聖上。鎮北侯忙着勤王平叛。他留守雲府的兵力雖都是精銳,魏太子卻鐵了心集中火力攻打這裏。雲府接下來有一場持久戰要打。天色不早了,你們用了晚膳,早些歇息吧。」玄息對我和姝兒道。
「睿王裕王謀反……你……你說的都是真的?」父親訥訥地看着玄息。
玄息難得的解釋,「我的人馬,探聽到的消息就是這樣的。我掐指一算,天馬星衝撞紫薇星空,也主皇子謀反,帝星隕落。」
「帝星隕落?」父親大駭,抱拳,「還請大人撥亂反正,指點迷津!」
「幹我屁事。」玄息單手負在背後,遙看暗下來的星空,「齊人囚禁我十年,我不火燒皇宮,施之瘟疫,已是受護國寺佛法感化,加之嫵兒軟了我的心腸。」
玄息凝眉覷着父親,「撥亂反正的有鎮北侯。此次勤王平叛之後,鎮北侯可能就是鎮北王。他日……」玄息笑起來,「天機不可泄露,御史大人想高升,只需抱緊鎮北侯的大腿就行了。至於我嘛,雖在另一方權傾朝野,可畢竟不是你齊國人,提攜不了御史大人。」
「父親,這人到底是誰?」哥哥震駭望着玄息。
父親道:「鎮北侯說是那位。讓我不要惹他。」
「哪位?」哥哥一臉懵。
「就是那位。」父親看哥哥,「不說是爲了你好。」
……
是夜,外面炮火連天,家中也是金戈廝殺之聲。
玄息嫌魏太子和蕭虞珹雙方人馬拼殺的煩,在我的院子外佈置了一個陣法,來的人闖入無門。
父親和哥哥震驚地看着玄息。
玄息自去我隔壁的房間休息。
姝兒與我同宿一牀。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玄息的身份?」我問她。
「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對姐姐好的人。」姝兒抱着我的手臂,輕笑,「姐姐跟他在一起,也很輕鬆開心。」
「那你呢,你喜歡蕭虞珹嗎?」我看她。
姝兒沉默。
她沒說喜歡,可也沒說不喜歡。
我心中明白了。
頓了頓,對她說道:「待京中太平了,我便要和玄息離開了。」
雖已釋懷對蕭虞珹的感情,可我還是不想餘生在大齊京城,看着他與我妹妹夫妻恩愛,白首到老。
況且我也與玄息約定,以夢爲馬,走遍天涯。
姝兒笑道:「姐姐,你活成了我羨慕的樣子。」
我看了看她,我又何嘗不羨慕蕭虞珹真心愛她?
「姐姐。」姝兒問我,「還記得蘇姨娘麼?」
「嗯。」
父親從前一直養在外面的外室。母親去世後,我們三兄妹年幼需要人照顧,家中內務也需要人操持,父親便把蘇姨娘和她生的一對龍鳳胎光明正大地接到家中,讓她執掌中饋,甚至動了扶她爲繼室的心思。外祖家頗有微詞,祖母也嫌棄蘇姨娘出身不好,父親才作罷。
那位蘇姨娘進了家門後,當着父親的面,待我們三兄妹極好。背轉身卻沒少讓我們喫苦頭。那幾年,最年幼的姝兒每晚都跑來跟我擠一個被窩,說是怕半夜驚醒,牀邊爬上毒蛇蜘蛛。可我房間裏也有,我們抱作一團,縮在牀角看着地板上滑行的毒蛇,已是少年的哥哥推開我們房門,拿着劍對着地板一通亂砍。
嫡子的他,其實被蘇姨娘暗害的更陰毒。
姝兒還小,我和哥哥籌謀計劃了好久,纔在父親面前揭開了蘇姨娘的真面目。蘇姨娘被父親發賣,庶弟庶妹被送去莊子教養,我從此學着管家,不懂的就討教祖母。
「姐姐在,我纔有安全感,姐姐離開了,我怎麼辦?」姝兒抱住我,不捨痛哭。
我亦眼中含淚,卻笑着安慰她,「傻丫頭,從此往後,你有鎮北侯愛護照顧,他可比我更讓你有安全感。」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是玄息在隔壁吹我的笛子。
兩軍交戰,他纏綿悱惻的笛音顯得尤爲不適宜。
我卻揚脣笑了起來。
羨慕別人做什麼?
我自有我唾手可得的幸福。
我亦自有想照顧我一生一世的人。
……
我離開京城的那天,是來年正月十六。
鬧過元宵,別過家人。
大雪已融,陽光明媚。京中亂象也平,魏太子淪爲階下囚。睿王裕王伏誅,聖上覆位,卻已是瀕死前的迴光返照,下達了傳位宸王的詔書後,就龍馭賓天。
宸王即位,頒發的第一道詔書,就是加封鎮北侯蕭虞珹爲鎮北王。
我和玄息剛行到城郊,鎮北王的大軍就浩浩蕩蕩地追殺了上來。
行到跟前,王袍蟒帶黑氅翻飛的鎮北王蕭虞珹勒馬,深沉黑眸望着玄息,對身後部將道:「南楚國師,南楚日月教教主玄息,擅自脫獄,復仇的對象穆老元帥已故,遂報復本王,惑我原配,與我和離。御史雲大人心生慚愧,特將次女再許嫁於我。今日南楚國師挾持雲大人嫡長女潛逃,本王特奉聖上口諭,前來追捕!」
我透過車窗看着蕭虞珹,忍不住發笑。
我隨玄息離開,心裏也隱憂會牽連雲家。他一番話即將雲家撇了個乾淨。
「殺!」
蕭虞珹揚手。
他身後部將得令,避開玄息和馬車上的我,一窩蜂往車駕後的隨從砍殺了過去,卻也是雷聲大雨點小。
玄息勒着繮繩,笑了道:「你們齊人,就是喜歡做戲。」
「做戲當然要做足全套。」蕭虞珹拔劍,淡淡笑看玄息,「來吧,國師大人!」
玄息無奈,手按上腰間玉帶,抽出來抖索開,卻原來是一柄軟劍。
兩人飛身離馬,憑空打鬥了起來。
不會武功的我,竟看出惺惺相惜的味道來。
兩人難捨難分時,蕭虞珹收了招式,玄息來不及撤回招式,軟劍刺中了蕭虞珹的手臂。
兩人落回各自的馬上。
玄息嘆息,「單論武藝,我技不如人。」
蕭虞珹笑道,「國師大人也沒用旁門左道。」
「王爺!」見蕭虞珹受傷,小七策馬過來。
蕭虞珹捂住流血的傷口,對放下了兵器的部將道:「本王技不如人,追捕南楚國師失利,即刻回京覆命。」
「謝謝。」我望着蕭虞珹,說道。
蕭虞珹笑看我,「我也要謝謝你。不然,以阿姝的性情,永遠也不可能嫁給我。」
玄息挑眉,「明日鎮北王即要大婚,這受了傷,不會影響你跟王妃洞房花燭吧?」
蕭虞珹朗然大笑,「怎麼可能?」
我看着蕭虞珹,喚道:「妹夫。」
他怔了怔,笑道:「姨姐。」
我望着他,「永別了。」
他對我點了點頭。
鎮北王的大軍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離去。
玄息的隨從只受了點皮肉傷,整隊後,準備啓程。
我從馬車上下來,笑道:「玄息,我想騎馬。」
玄息從坐騎上下來,將我扶到馬上。
從來都是看別人騎馬,我從來沒有騎過,學着別人騎馬的樣子,我握繮夾腹,馬兒突然揚蹄狂奔,我驚叫一聲就要跌下馬來時,玄息飛身上馬,擁住我,勒住繮繩,笑嘆道:「別心急,有的是時間慢慢學。」
我嗯聲欲耐心地學。
「嫵兒,第一站,想去哪裏?」玄息在我身後問我。
我想了想,「南楚吧。」
我笑起來,「南楚的風光,南楚日月教是什麼樣子,我……想去看一看。」
好半天,玄息才歡愉地笑道:「好。」
雲姝番外 1
知道姐姐姐夫真的「相敬如賓」,是在姐姐和姐夫成婚一年後。
祖母病故料理後事的那些日子,姐姐一直住在孃家,我們姐妹每晚睡在一起。
姐姐將要回侯府的頭晚,躺在牀上神思不屬,萬籟俱寂中,耳畔響起她幽幽的聲音,「姝兒你相信嗎?成婚一年了,你姐夫還沒有和我圓房。洞房花燭夜,他揭開我蓋頭就走了,此後再沒有來過我房裏。」
我的瞌睡都被姐姐的話驚掉了。
姐姐是京城三大美人之首,品貌才情家室都堪稱姐夫的良配,姐夫待她也格外不同,總是溫和有禮。
作爲雲家的女婿,姐夫敬重父親,關照初入仕途的哥哥,對我尤其照顧。父親和哥哥時常看着活潑跳脫的我直皺眉頭,可姐夫的眼裏,永遠都是笑意和寵溺。
我實在驚愕完美無缺的姐夫,背地裏竟是這樣冷落姐姐。
翌日,我心不在焉地扔着飛鏢,姐夫走過來氣笑道:「我就是這樣教你的?」
可我那天並不想請教他也不想練習,我琢磨着,給他講起話本子上的故事。
前朝漢明帝很愛容嬪,可是漢明帝的後宮有家室背景深厚的皇后和四妃,前朝有位高權重的外戚,勢力盤根錯節,漢明帝爲了不讓容嬪成爲衆矢之的,刻意疏遠冷淡容嬪。可他忘了後院是拜高踩低的地方,容嬪失寵,后妃無所顧忌地打壓她,甚至尋常宮女太監都敢欺辱她……
姐夫聽着我口裏的故事,深邃的目光久久看着我。
姐夫不知爲何冷落姐姐,與姐姐生疏隔閡,但他人品端方,當是明白,無寵的女人,哪怕她是當家主母,也難以信服下人,會爲人所詬病吧?
果然,不久後,聽姐姐身邊的丫鬟說起,姐夫在京城的時候,隔幾日會去姐姐房裏。
我便以爲他們像尋常夫妻一樣,甚至比尋常夫妻還要恩愛有加——姐夫連妾侍通房都沒有,不是麼?
驚疑他們夫妻恩愛,是聽姐夫梅蘭苑的侍衛無意中說起,不得姐夫允准,外人不得進來梅蘭苑。姐姐第一次進來梅蘭苑,還被守門的侍衛阻擋。聯想起自撿紅粟手絹,我翻牆誤入這裏開始,我在梅蘭苑的暢通無阻,和心心念念愛不釋手的兵器庫的幾樣兵器,都被姐夫恰巧送給了我。我凝眉離開,再沒有踏足那裏。甚至連侯府都很少再去。
那時也只疑心姐夫喜歡我,隨即就排斥掉那個想法,只是後來與他相處,有意避嫌。
直到姐夫……蕭虞珹親口對我告白,我纔算知道了他們婚姻的真相。
在魏國,將我從魏太子手裏救走的當晚,身上最後的金瘡藥也丟給了魏太子的他,採了草藥療傷。我胸側和後腰也有幾處不礙事的刀傷,隱痛流血。他要脫我衣服給我上藥,我怎麼也不肯,糾纏間他覆上我的脣狠狠吻我。我驚駭的連反抗都忘了,回過神來歇斯底里地推他踢他,本就重傷的他被我推倒在地,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好久才從地上坐起,口中湧出大口鮮血。
我又惱他又怕他死了,驚惶地立在那裏不知怎麼辦纔好。
他不替自己治傷,染血的眸子痛楚地看着我,「雲姝!婚前你送到我手上的那封藏頭情詩,被雨水淋溼了,我以爲是你寫的!我以爲是你喜歡我所以寫信給我!我去御史府想要求娶的人是你!我以爲手持玉笛的你是雲嫵!」
-2-
姐姐,你問我喜歡蕭虞珹嗎?哪怕你已與他和離,哪怕你身邊已有了待你如珠似寶的男子,我還是沒有勇氣坦白。
坦白我對姐夫,對蕭虞珹,不是表現出來的那樣冷若冰霜,我喜歡上了他。
我對謝君豪早已無愛,只悔恨愛戀他一場;魏太子瘋批變態,我更是從來都不喜歡他。
那時被蕭虞珹告白,我只覺得驚惶惱恨。那時我誰也不愛,又是怎麼心裏慢慢有他的呢?
也許是他在給我告白後,就昏厥了過去,我怕他死了,拿着他先前搗碎的草藥去給他上藥。
脫了他的衣服,他滿身的舊傷新傷,身上幾乎沒有巴掌大一塊完好的肌膚。舊傷,是他征戰十年,敵軍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是爲國捐軀,英雄丹心。我崇拜敬畏;新傷,卻是帶着二十八個將士就深入魏國王宮,將我救出的代價。
與魏太子的婚禮上,他帶着將士從天而將的那刻,我腦海裏什麼都沒想,只是驚喜。喜極而泣。是姐夫。我大齊三軍主帥,身經百戰的大將軍來救我。姐夫,姐夫,是一直就對我們雲家,對我那麼好的姐夫,來救他的小姨子。
直到被他表白的那刻,我方知,他不是來救他的小姨子。
他原來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來救他愛的女子。
他的情意,我驚惶,更因爲姐姐你而惱恨他唯恐避之不及,可是,我騙不了我自己,我也是……感動甚至是震動的。
我敬慕英雄,也感動他千里奔襲來救我的情意。
我給他上了藥,在他悠悠醒轉來拉我的手時,我退避三舍。
那間草屋,我與他隔着最遠的距離,背向而臥。
離開魏國國土的一路,只有一匹馬,我不得不與他同乘一騎。
他的汗血寶馬墨雲的馬鞍上,他擁着我迎風前行,被他裹在他風氅裏的我,呼吸裏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不同於謝君豪身上燻蒸的,軟綿綿的杜若香氣;也不是魏太子身上,粗獷的草原上的味道。他身上的味道,溫暖而Ţų⁴又陽剛,草藥也沒掩蓋住的傷口的血腥味,讓我想到沙場殺伐,浴血拼殺……
「傷口發炎發燒了嗎?」他的手掌突然撫上我的額頭。
我沒有發燒,我只是……被他擁在懷裏,突然就滾燙了臉。
我傷的輕什麼事都沒有,當晚重傷的他,卻傷口發炎全身滾燙。
還在魏國的國土,他在還有意識的時候,帶着墨雲和我去到一處隱祕的山洞藏身,以防魏太子再帶人追上來。
才進了山洞裏面,他就倒了下去。
我給他採了消炎的藥,也不敢生火,將草藥搗成汁液,和了清水進去。他人事不省藥喂不進去,我猶豫很久,還是喝了口藥水,湊近他的脣,給他渡到口中。
我離開時,後腦勺卻被他箍住,他反客爲主,加深了那個吻。我也不敢再去推打本就重傷的他,只能任他予與予求。
他終於放開我時,我臉頰滾燙凝眉看他,冷淡道:「你醒了。」
他臉色蒼白,卻又滾燙流着熱汗,看着我笑道:「醒了一會兒,看你看着藥水神色艱難,想看看你要怎麼餵我。」
想起從前他被我纏着給我講述過的他們行軍打仗的故事,受傷流血是家常便飯,比現在傷的更重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有時候傷口發炎又得不到及時的救治,他忍一晚也就沒事了。
我將裝着藥水的竹筒放在他面前,在離他數丈遠的地方坐下,將採摘的野果丟了幾個過去。
魏國的邊境,暗殺和誘殺了十幾個哨衛兵之後,還是被魏國守關的將領察覺,又是一場殊死之戰。好在僵持不下時,小七帶着援軍趕到。
我們終於安全。
馬車裏,再次重傷的他,徹底暈了過去。
小七看着他身上幾十處刀傷劍傷,以及好幾處深可見骨險些致命的傷口,哭了出來。
連軍醫都凝重搖頭,說他活下來的把握沒有三成。
官驛裏,小七求我去守着他陪伴他。
我內心恐慌憂急一團亂麻,面上卻是無動於衷。
小七憤怒喊道:「他千里奔襲,深入魏國王宮,九死一生是爲了誰?他連昏迷中都在喊你的名字啊姝小姐!」
我終究還是守在了他的牀前。
他昏昏沉沉睡的很不好,不知做着些什麼夢,可囈語的無不是我的名字:雲姝,姝兒……
我沒有哭,只是淚流滿面。
小七見我流淚,總算不再氣憤。
「姝小姐你知道嗎,將軍成婚三年,至今未跟夫人圓房。他只是聽了你的話,在京城時隔幾日會去夫人房裏。卻只是做給外人看,不讓外人詬病夫人。他只喜歡你,心裏只有你一個人。」
我心裏震了震,隨即抹了把淚水。
情深如斯又如何,他終究是姐姐的丈夫。
他喜歡我時,我愛戀別人。
我終於對他動心時,他早已陰差陽錯娶了姐姐。
他跟我終究是情深緣淺,有緣無分。
-3-
他在官驛昏迷的第四天。
我趴在他牀邊睡着。
夢裏狼羣在追逐我,一會兒又是魏太子的寵妃拿馬鞭打我,恍惚間魏太子將我逼到牀角,對我笑道:「雲姝,你用得到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哄騙我拖延了我那麼久,今晚是我們的新婚之夜,我不會再放過你!」
姐姐問過我,魏太子有沒有……欺負過我,是的,我說他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令桀驁的他每每在最後關頭止住,暴躁地叫來其他女人泄谷欠,在我面前就上演活春宮。可是除了最後一步,他該做的,早就做了。他每晚摟着我睡覺,我就像他的禁臠。真的進沒進去又有什麼區別?
可我還是本能地推拒他!
不要!
不要!
不要!
我在夢裏推打着魏太子,演變成在現實裏推打着蕭虞珹。
「雲姝!」他叫我。
聽到他的聲音,我慢慢清醒過來。
他不知何時甦醒,見我夢魘,伸臂攬我入懷。被碰觸,我只將他當做夢裏的魏太子,推他擋他,他胸前的傷口涔出血來,彷彿是我推打的。
我臉色慘淡驚魂未定地看着他。
他目光幽深看我。
大約能想象到我做了什麼噩夢,又爲什麼會做那樣的噩夢。
「別怕,以後我都在。」
他將我擁入懷中,攏在我背後的手掌,卻捏握成拳。
後來,我每一次夢魘時,他果真出現在我牀邊。
哪怕回了京城,回了家裏。
他原來每一晚都在我的室外。
我好怕姐姐你知道他和我之間的事,好惱恨他對我用情至深,更惱恨自己在這段走鋼絲般危險的感情裏越陷越深。
我每天都處在崩潰的邊緣,日漸消瘦。
倒是有他在,漸漸不再夢見魏王宮魏太子。
-4-
白雲蒼狗,世事難料。
我竟將是他的新娘。
還有幾日我們即將成婚, 他來接我去獵場狩獵。
「去吧。」姐姐對我笑道後,隨即張口,咬住玄息餵給她喫的桂圓。
獵場裏, 我拉弓射一隻麋鹿。
半年來深居簡出, 體力和箭法都不復以往, 又有些神思不屬,射出去的箭矢距離麋鹿還有丈遠距離。
麋鹿受驚逃跑。
他過來我身後,未婚夫的他,握住我的手, 手把手教授我。
拉弓, 放箭。
箭矢正中逃跑的麋鹿的脖頸。
他又教了我一些射箭的要領。
我再放箭時, 漸漸有所斬獲。
野豬, 狼,獐子。我歡喜起來,策馬追着獵物。
他看着我重綻笑顏,臉上亦是露出笑容。
策馬跟上我, 他拉弓射箭, 百步穿楊,箭無虛發。
隨行的部將們亦是各覓獵物。
場面越發地歡騰熱鬧。
歡鬧到極致時, 部將們不知不覺四散開來,樹林裏只餘查看被他射落到樹幹上的大雁的, 他和我。
「阿姝。」他深邃的目光離開大雁,落到我臉上。
與他目光對視, 前一刻還笑覷大雁的我,笑容散失。
不是從前對他的冷若冰霜, 只是不知如何應對變換了身份的,未來夫婿。
他很快就教了我如何應對,攬我在懷,低頭親吻。
不再像往次他親吻我我驚惶推拒他, 這一次, 我鼓起勇氣,抱住他,回應他。
他深邃的目光看着我, 隨即情潮湧動,勒住我的腰肢, 發了狠似地吻咬我。
來狩獵時,我們各坐一騎。
返程時,我們一起坐在他汗血寶馬墨雲的馬鞍上。
「阿姝。」他擁着我,喚我。
「嗯。」
「阿姝。」他笑着又喚我。
我回頭看他。
他低頭, 在我臉頰一啄。
出獵場時,他勒馬看着不遠處馬球場上如火如荼的戰況。
他朗朗笑道,「阿姝,你可知我有多喜歡你?」
啊,我也是。
我望着他刀刻斧削般的俊朗面容,笑了起來。
遙想當年姐姐來馬球場接打馬球的我, 返程路上姐姐央我給他遞情詩結識了他。
姐姐,不知你們和離,是放彼此自由,還是因爲玄息或者我。
不管怎樣, 姐姐,謝謝你。
願你無論如何,比我更加安康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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