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豪橫

結婚前一天,我有了讀心術。
紈­絝­未婚夫看­着­­我,喜滋滋地搖扇:「我­娘­可真漂亮­啊­­。」
娘?
我左右看看,以­爲­自­己幻聽­了­­,只­好­又­坐了下­來­­。
不­料­紈­絝竟換­了­­角度看我,滿目得意:「也只有這張臉,才­生­得出­我這樣­­俊俏的兒子。」
我虎軀一震。
他­的­表情卻­逐­漸­­凝重:「我­必­須­在孃親­懷­­孕之前,殺了狗爹。」

-1-
姐­姐­看上了我­的­­未婚夫。
在我成親那日,繼­母­趙­氏偷天­換­­日,讓她女兒,我的繼姐沈玉兒上了花轎。
而我則被五花大綁,賣進了青樓。
那是女人的地獄,多少人被賣進去,就再也沒能活着出來。
沈玉兒毒暈我的時候,獰笑着說:「如意啊,反正你也就是個下賤命,承不了多少福氣,不如成全了姐姐吧,你別怪姐姐,要怪,就怪你孃親死得早,怪你爹爹不疼你。」
下賤命,可我也曾是被嬌寵的玉娃娃呀。
自打她們來了我家,我的一切,都被她們毀掉了。
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我是被一盆水潑醒的,醒來時,身上被換上了不堪入目的豔俗衣裙。
一個油膩猥瑣的男人獰笑着,啪地抽了我一鞭子。
我胸前赫然炸開一道一尺長的鞭傷,疼得像是火在燒。
旁邊有一人,討好地笑着說:「這是今日的新貨,身上乾淨,身份也乾淨,就是弄死了,也沒人來找麻煩,特地給您送來嚐嚐鮮。」
恐懼深入骨髓,我想活下來,我不想死。
在那人蹲下來扯我衣裳的瞬間,我抓住一隻燭臺,狠狠朝他頭上砸去。
燭臺直直插入骨縫,汩汩鮮血滾出,那人晃了晃,死狗一樣倒了下去。
趁另一人嚇丟了魂兒,我迅速跳窗逃走。
很快,那人反應過來,尖聲叫人來抓我。
追兵如螞蟻一般從各處湧出,被抓住恐怕就是剝皮蝕骨的下場。
情急之下,我撞開一扇門,撲了進去。
卻在看見房中主人時,心尖一顫。
那人坐於牀首,身着一襲墨色錦衣,面容俊朗凜冽,修長漂亮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把鑲滿寶石的金刀。
門被我撲開的那一剎,疾風吹過,他額邊碎髮拂動,鴉羽一般黑長的眼睫下,雙目如同盛滿冰雪,寒氣逼人。
瞧着便是哪家的貴公子,青樓應該不敢得罪。
門外追兵呼喊聲不斷,步步緊逼。
我略一思忖,趕緊關上房門,膝行上前,磕頭求他:「求公子救我!」
他看了看我,並無不悅,倒似乎覺得挺好玩。
「你是何人,我爲何要救你?」
我想我此刻滿臉淚痕、屈辱求生的模樣,大概是有些滑稽的。
可與活下去相比,尊嚴又算什麼呢?
我抓住他的衣襬,望着他,聲音嘶啞:「若公子能救我,今後我這條命就是公子的,您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門外的追捕聲此起彼伏,我急得攥緊了他的衣襬。
他看了我一會兒。
然後俯下身,問我:「讓你做什麼都願意?」
我點頭:「什麼都行,只求您救我。」
他沉沉地看了看我,忽地將手中的刀丟在我腳下,用下巴點了點房間另一側:「那麼,便替我殺了他吧。」
我扭頭望去。
這才發現,原來房間裏還有一人。
他不知是中毒還是被點穴,正側臥在地,雙目圓睜,可憐又恐懼地望着我。
我猶豫了。
這人是好是壞,是否犯過什麼事,我一概不知ṱų³,哪有殺他的道理?
「不敢?」
那人淡淡道:「連個人都不敢殺,我要你做什麼?」
我渾身驀地一涼,在他心裏,殺人是這麼容易的事嗎?
什麼法外狂徒啊?
追捕的人已經到門外了。
我咬了咬牙。
殺個錘子!
追兵踹門的前一剎,我拾起刀,猛撲向那人。
他沒有防備,突然被我撲倒在牀,壓住,瞳孔有一瞬間的收縮。
「你……」
我雙手不得閒,便一口咬破他的脣,將他的話堵了回去。
他喉結動了動,沒再出聲。
倒不是因爲嘴被堵了,而是我手中的刀,正抵着他的咽喉。
砰的一聲,門被踹開,幾個人衝了進來:「喂!起來!」
我微微抬起頭,盯着身下的男人,給了他一個惡狠狠的眼神。
「想活命,就讓他們走。」
一滴血自嘴角滑落,他掃了一眼我顫抖的手,壓低聲音:「你輕點,刀很快。」
我眯了眯眼,以示我耐心有限。
他無語地看着我。
然後輕輕嘆了口氣:「好。」
抬手,拍了拍掌。
突然間,房樑上應聲跳下來十個壯漢。
十個!
見鬼了!
那邊,壯漢頭子一把揪起踹門的人,冷笑道:「你們青樓的人,很豪橫啊?寧王殿下的房間也敢闖?」
寧王?
我看了看被我壓在身下的人,兩眼一抹黑,差點昏過去。
遙川城裏,誰人不知寧王蕭無歧?
他出生時災禍四起,極其不受太后喜愛,十六歲那年,便被封爲王,派遣到遙川這邊塞之地來抵禦入侵的柔然部落。
在他鎮守遙川的這五年裏,柔然人聞之色變,不敢越界一步。
遙川百姓極少見到他,對他的性情瞭解甚少。
但看柔然人對他這般恐懼,猜也能猜到,他這人肯定是暴虐殘忍,不好接近的。
我沒想到,他會來樊樓這種污穢之地。
完了,衝撞了他,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一陣乒乒乓乓的巨響過後,追捕我的那幾個人已經被揍得不省人事了。
我感覺快輪到我了。
緊張地嚥了咽口水。
果然。
十個壯漢拍了拍身上的灰,齊齊轉身盯着我。
「小姑娘,你也很豪橫啊?」

-2-
我是被綁到王府的。
郎中給蕭無歧看傷口的時候,我就在堂下跪着。
蕭無歧陰沉沉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扭頭問郎中:「韓先生,本王還能活幾天?」
郎中愣了愣:「王爺,您只是破了點皮。」
「咦?那怎麼會流這麼多血?」
蕭無歧摸了摸脖子,一臉納悶。
郎中語塞,指了指我:「王爺,那全是她的血。」
「哦。」
蕭無歧點點頭,這纔想起我來,皺眉看了看我胸前的鞭傷。
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一直在等他動手,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趁他看我,趕緊問他:「你什麼時候殺我啊?等半天了,我急着投胎呢。」
他有一剎的愣神。
「誰要殺你了。」
聲音裏帶着幾分好笑。
我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望着他:「那你是要,凌辱我?」
……
他噎住。
好一會兒,才道:「起來。」
我往後退了退:「我不敢。」
「你都敢拿刀抵着本王的脖子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那可多了。」
我準備掰手指細細地給他數。
「行了。」
他投來嫌棄的目光:「你叫什麼名字?」
「沈如意。」
「如意,有點意思。」
他右手拇指摸了摸被我咬破的下脣。
沉思許久,忽然說道:「你不是說,只要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嗎?自今日起,你便留在王府,聽候差遣。」
我訝異地看向他。
我以爲他會處置我,沒想到,他竟然不追究我傷他的事,還要收留我。
郎中已經給他包好了傷口。
正收拾東西要走,又被他叫住:「慢,給她也看看。」
郎中遲疑地看了看我:「老夫一向只給您一個人……」
蕭無歧好像沒聽見一般,淡淡道:「仔細些,姑娘家身上,可不能留疤。」
那一瞬間,我有些失神,他究竟是有所圖謀,還是,單純的人很好?
但劫後餘生,還是讓我欣喜不已,我仰起頭,眼眶酸澀地望着他:「多謝王爺,王爺的恩情,如意生生世世也不敢忘。」
他身子一僵,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你好好養傷。」他撂下這麼一句,面無表情地走了。

-3-
入王府之後,蕭無歧調查了我的身世。
但趙氏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我的來歷抹得很乾淨。
蕭無歧查到的我,就只是一個被人從外地拐來的孤女。
正合我意。
我本來也不想回沈家了,而且,趙氏和沈玉兒千方百計想弄死我,我現在回去,就是找死,不如先等等,將來再回去報仇。
只是,不知道寧知予怎麼樣了,我與他連面都沒見過,他娶錯了人,不知道能不能認出來。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得好好養傷,在王府立足。
我在王府過得很好,喫穿用度,皆是上好的。還有一個丫鬟陪着我,叫秋水,人很溫柔,有幾個做噩夢的夜晚,都是她抱着我睡,總會讓我想起我娘。
我不知道蕭無歧留下我究竟有什麼目的,我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孤女,他圖我什麼呢?
不過後來,我發現王府裏有許多門客,有些人,也是落難時,被他收留在府中的,他們對他很是感激,說他外冷內熱,是個極好的人。
所以,他大概也是看我可憐,順手收留罷了。
來王府沒兩天,就遇見了刺客。
我會些三腳貓功夫,只夠跟不會功夫的人打打架,本來不想出頭的,但有個迷路的刺客跑進了我房間,嚇得我一通狂奔,撞到了蕭無歧。
我撲在他面前時,他有些訝異,問我:「你是來救我的?」
來都來了,我也不好說不是,於是點頭。
「誰叫你來的?不自量力。」他臉色沉沉,卻一把將我拉到了身後護住。我被他牽着,心跳忽然就失速了。
那晚,他親自送我回了房間,還囑咐我,以後遇到這種事,自己躲好就是,不要強出頭。
說的話雖嚴厲,可在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時,卻還是抿嘴笑了。
他笑的時候,是真的有些蠱惑人心啊。
厚厚的心防,就在他這一笑裏,土崩瓦解了。

-4-
在王府無所事事半個月後,我屋裏來了一個瞧着有些風塵的女人。
她笑盈盈地拉起我的手,說是來教我本事的。
伺候男人的本事。
她意味深長地告訴我,我要伺候的,是那最尊貴的人。
最尊貴的人。
整個遙川城裏,最尊貴的人,不就是蕭無歧?
我腦袋空了許久。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我的種種。請最好的郎中,買糖糕給我喫,買上好的胭脂給我用。
還有,總是略帶憂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他是不是,也喜歡我?
越想,便越篤定,畢竟我沈某人,還是有幾分姿色的。
我開始認真學習,準備一鳴驚人。
然而半個月過去了,蕭無歧始終沒有表示。
我耐不住了,喝了壺酒,去他常常看書的涼亭,準備霸王強上弓。
誰知道喝醉了,剛想親他,就軟趴趴地倒在了他懷裏。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我抱了起來。
一路安靜無言,我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來。
他送我回到了房間,替我掖好被角,便走了。
恍恍惚惚間,我好像聽見阿虎聲音很低地問他:「王爺,您爲什麼對這個女人這麼好?您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阿虎!」他沒有否認,只低聲道,「府中處處都是太后的眼線,你是想害死我,還是想害死她?」
阿虎嘆了口氣:「屬下跟隨您這麼多年,自然一心爲着您好,您遲遲不送她走,太后必定起疑心,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人塞給您,哪容得下別人?」
「本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用你來提醒。」
再往後,我便已昏睡過去了。

-5-
我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
昨晚發生了什麼,我全不記得了,只記得,他似乎抱過我。
他抱我了,都到這一步了,還不表白,他不說,那我自己來!
開口說太難爲情,還是寫信好了。
我花了半天時間,洋洋灑灑寫了七八頁紙。
可跑去找他時才知道,他出門了,說是要接什麼人,恐怕晚上才能回來。
我只好蔫頭耷腦地回去等着。
他一直沒有回來,直到三更時分,我聽見了大門外的一聲馬鳴。
我知道他回來了,便立刻穿鞋,將信揣在袖中,準備當面交給他。
深夜的王府,衆人都已滅燈入睡,清淨極了,只有前廳還亮着燭光。
我興沖沖地跑了過去,蕭無歧果然在,還有零星的幾個下人。
客人身量有些小,穿着斗篷,渾身都遮蔽得嚴嚴實實的。
聽見腳步聲,他們都看了過來。
我這才發現,原來客人是一個女子,一個美貌絕倫、氣質高貴的女子。
莫非是情敵?
我有點慌,現在把信給蕭無歧是不是不太合適?
蕭無歧看見我,訝異片刻,趕緊道:「如意,你到這裏來Ŧṻ₁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我尚未來得及回應,卻聽那女子眼睛一亮:「如意?」
她向我走來,蕭無歧想要阻止什麼,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欣賞地看着我,說:「你就是表哥挑選的那個,要送去刺殺柔然可汗的女子?果真清純美貌,我見猶憐。」
她執起我的手,讚歎地拍了拍:「你有這樣的勇氣,我很佩服你。」
我?刺殺柔然可汗?
我愣在原地。
袖中的信,滑落,散了一地。
一頁紙落在蕭無歧的腳邊,他撿起看了一眼,身子瞬間僵住。
侍奉在一旁的丫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急忙彎腰去打掃。
蕭無歧忽然低聲斥道:「不許撿!」
丫鬟嚇了一跳,惶急地退了回去。
我謝謝他,給我留了最後一絲體面。
他將散落的紙張一頁頁撿起,捏在手中,用力到指節泛白。
然後看向我,深吸一口氣,平靜中隱藏着不易察覺的剋制:「如意,回你的房間去。」
還能說什麼呢?我全明白了,這樣收場,已經很乾淨了。
「是。」
我垂首告退,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6-
我睡不着,我知道他會來。
後半夜,他果真來了。
那時秋水已經睡得很香,我是自己去開的門,和他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
「如意。」
他喚我名字,卻不知下一句該說什麼。
我沒有回應他,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問他:「王爺,您是見我的第一天,就決定要送我去柔然嗎?」
他握了握拳,雖不願這樣直白,卻還是如實相告:「是。」
明白了。
我想起來,之前那個女人說我有膽識,有勇氣。
現在就挺諷刺的。
因爲我敢拿刀抵在蕭無歧的脖子上,他便相信,這把刀同樣可以用來殺柔然可汗。
失神間,他緩緩開口:
「柔然新立的這個可汗,手腕極其了得,他上位五個月,便聯合了北方所有部族,勢力之強大,前所未有,他們一旦南下,我朝便會生靈塗炭。
「我必須儘早除掉他,但此人強悍無比,我們用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成功,多番刺探之後才發現,他唯一的弱點,是貪圖美色。
「若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利用女人去贏得戰爭。」
說這麼多,無非是想告訴我,他有苦衷。
我自嘲地笑笑。
「可是,你爲什麼沒有早點告訴我?」
「因爲我……」
他想說什麼,遠處卻有一盞燈靠近,那穿着斗篷的美人,款款而來,溫聲細語地喚了一聲:「表哥?原來你在這兒,太后娘娘讓我帶了些京城小食來給你嚐嚐呢,你怎麼就走了?」
「嗯,我這就過來。」
蕭無歧看見她,臉色忽然變了,抬眸看我時,冷漠得和剛剛彷彿不是同一個人:「該說的,都說完了,你好自爲之。」
我愣愣地看着他向那盞燈走去,許久,才砰地關上了院門。
我在牀上睜着眼,躺到天亮。
終究是想通了。
其實沒什麼想不通的。
他也從來沒有騙過我,是我自己騙自己罷了。
我與他的相遇,就是一場註定好的互相利用。
既然是互相利用,那就利用到底,他想讓我去柔然,可以,但他必須滿足我的條件。
我起身,把凌亂的髮髻重新梳好,換上乾淨衣裳,抹上口脂,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憔悴。
我要去找他,告訴他我的條件,順便要回我的信。
到了他院裏,下人告訴我,蕭無歧在書房。
他從昨夜回去之後,便在書房坐了一夜。
我有點意外,原來他也會睡不着。
書房無人看守,我敲了敲門,沒人應,便推門走了進去。
他不在,房中空空蕩蕩。
不過,書案上,有個東西十分醒目,像是一張手帕。
我走上前,果真是手帕,上面繡着鴛鴦,針腳很粗,尚未繡完,針線懸掛在一邊。
我愣住了。
蕭無歧在書房,偷偷繡了一夜手帕?
我拿起來端詳,這鴛鴦呆頭呆腦的,好生難看。
我想象他拿着繡花針,流着淚,在燭光下繡手帕的畫面。
實在是很有衝擊力。
纔想着,房梁一響,一個大漢跳了下來。
「你怎麼隨便拿人東西呢?」
他一把搶過手帕,雙足一蹬,飛上屋頂,隱匿了。
我望向空蕩蕩的房頂:「啊,這手帕是你的?」
屋頂上傳來悶悶不樂的聲音:「怎麼了?我每日看守書房,閒得無聊,給我娘子做點針線,不行?」
「行的。」
我摳摳臉,有些尷尬。
但蕭無歧繡帕子的畫面,它卡在腦袋裏出不去了。
我猛搖頭,想把一腦子的水晃盪出去。
身後卻突然傳來蕭無歧的聲音:「如意,你怎麼來了?」
我回頭看,他眼下兩團青影,顯然是一夜沒睡了。
我的心痠疼了一下。
然後立刻壓下去。
正了正色,屈膝行禮:「昨夜掉在前廳的信,請王爺還給我。」
他一怔,
「那信,已經毀壞了。」
他微微側過身,眼神閃躲:「昨夜不慎將它落進水裏,泡壞了。不過,信上內容,我並沒有看到,你放心。」
我靜默片刻,輕聲笑笑:「沒事,就算看過,又如何呢,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他呼吸一滯,像是被什麼刺到。
許久,纔回頭問我:「你今日來,只爲了這一件事?」
「不。」
我搖頭,無悲無喜地看向他:「今日前來,還要向王爺賠罪。昨夜是我失態了,王爺救我一命,讓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不該對您不敬。」
他愕然:「如意,你不必如此。」
「不,我應當如此。王爺,我願意去刺殺柔然可汗。
「我許諾過,我的命都是您的,隨時可以交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能爲我朝做些貢獻,是我的榮幸。若刺殺成功,將來青史上,說不定會有我的名字呢,對嗎?王爺。」
我望着他,他也看着我,兩個人都沉默着,目光中彼此的身影一點點碎裂。
「不過,我還有兩個條件。
「第一,我要白銀萬兩。」
殺人這種活,佣金怎麼能低了。
「第二,遙川司鹽使沈行道和他的夫人趙氏,中飽私囊,魚肉百姓,我有許多朋友,遭了他們迫害,請王爺查辦。」
我在沈家受盡欺負,野草一般長大,還被他們百般算計謀害,如今我要走了,他們一個個也別想好過。
蕭無歧卻沒有回這話,只看了一眼門外,低聲道:「如意,你若不想去柔然,我……」
「不必假惺惺,我想去,非常想,也希望您能儘快滿足我的條件。」
我扯回袖子,垂下眼眸,決絕地轉身離去。
我想,我做得應該算是體面的,儀容整潔,情緒沒有失控,不至於讓人看低了。
回去的路上,心情死一般平靜。
直到幾個丫鬟從花園走過,絮絮閒談,那些話,就那樣不經意地鑽進了耳朵。
「表小姐人可真好,方纔去伺候茶水,她還賞了我一吊錢呢。」
「是啊,將來她做了王妃,我們的日子也不會難過。」
原來昨夜見到的女子,就是將來的王妃啊。
怪不得啊。
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我忽然有些吸不上氣,用力捶了捶心口,才勉強緩過來。
回到院裏,我幾乎摔在地上,秋水把我扶穩,拖着我回房。
「如意,你睡一覺,你太累了,睡一覺吧。」
她將我按到牀上,逼我睡覺。
有什麼東西硌得我的背生疼。
我伸手掏了出來,是那把刀,從樊樓回來以後,蕭無歧就把它送給我了。
我一直不記得把它丟到哪裏去了,現在,它就這麼突然出現在了牀上。
我撫摸着刀柄上鑲嵌的,豆大的寶石,它們像是有靈魂一般,正在閃閃發光。
從前覺得它們漂亮,現在,越看越像碎了一地的心。
我好累啊。
我抱着刀,就這樣睡着了。
秋水拍了我一會兒,才悄悄退出去。
我知道她走了,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我在做噩夢。
我看見自己被一個胡人按在地上踐踏,被他抽耳光,罵我賤人。
看見自己生了個孩子,一生都沒能離開柔然。
耳邊,有一個模糊的聲音在嘶喊:「孃親!不要去柔然!不要去柔然!」
我生生咬破了脣,猛地睜開眼睛。
一室寧靜,只有白紗帳在輕輕拂動。
手中的金刀抖了抖,彷彿是活的,再細看,卻沒了動靜。
說不出的詭異。

-7-
我不知道我爲何會做那樣的夢。
那一聲聲的嘶喊,不要去柔然,不要去柔然,彷彿還在耳邊。
可我已經決定要去了,決定了的事,就不會後悔。
秋水似乎在同一個男子說話,低低講了好一會兒,那男子還笑着說什麼「今日或許就是最後一面」這樣的話,被秋水打了一巴掌。
我起身去看時,那人已經走了。
「是誰呀?」我攏了攏衣裳,明明是六月天,烈日底下,我卻打了個寒噤。
秋水忙移步上前,扶着我進屋,一邊道:「我弟弟。」
她輕輕嘆了口氣:「也是要陪你一道去柔然的細作。」
我停下步子。
方纔他說什麼今日是最後一面,莫非那邊已經準備妥當,要啓程去柔然了?
我問她:「是不是就要出發了?」
「大約是的,只等王爺發話了。」
她一邊掛起白紗帳,一邊道:「王爺方纔出府去了,等他晚上回來,再做決定。」
我坐在牀沿,啞然失笑,我這頓斷頭飯,喫得也太久了,的確該上路了。
「秋水,我的舞裙可做好了?」
秋水的手僵在半空:「沒,還差些工呢,刺繡尚未做完,怎麼了?」
「不等了,我們現在去取。」
我掀開被子,說走就走。
既然一切已經準備妥當,那我明日就走,絕不在這個地方多留。
秋水急忙跟上來。
「如意!你等等我!」
我鮮少出府,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半個月前,去遙川最好的裁縫鋪定了一條新裙子。
秋水告訴我,遙川城裏有一隊人販子,專門蒐羅一些美女,賣去柔然王庭。
蕭無歧原本的計劃,就是讓我混進去,跟着他們進入柔然王宮,伺機刺殺。
當時定舞裙,我以爲是要給蕭無歧獻舞,如今才明白過來,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柔然之行做準備。
烈烈紅裙,燦若雲霞,終將燃盡的宿命。
我取走了舞裙。
要走時,秋水內急,跑去了後院,我便在前面等候。
恰瞧見對面站着一個男子。
他生得極好看,肌膚勝雪,面容精緻,若是個女子,恐怕遙川所有女人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只是氣色似乎不大好,神情憂鬱,是個病美人。
我看他的時候,他似是有所感應,忽然轉過來看我。
在看清我的那一瞬間,驚愕不已。
「如意?」
我驚了驚,這人怎麼會認得我?
「你是何人?」我警覺地問他。
掌櫃的見狀,瞧了瞧我們,笑道:「喲,寧公子,怎麼,你們二位認識?」
姓寧?遙川城裏,姓寧的極少。
這人該不會是我那未婚夫寧知予吧?
我以前並沒有見過寧知予,只聽媒人說,他是偶然看了我一眼,就草率地決定了要娶我。
我不確定眼前這人是不是,也不敢冒險,趕緊後退:「不不,我不認識。」
那姓寧的卻快步走過來:「怎會不認識?我是寧知予啊!姑娘,你可是沈如意?」
果真是他,什麼狗屁緣分。
「我不是什麼沈如意,我從沒見過你,你定是認錯人了。」
現在可不是和他糾纏的時候,我抱着舞裙就要走。
寧知予卻拉住我的衣袖不讓走。
他看一眼我手裏的東西,急道:「如意,你爲什麼會做這樣的衣裳?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處?」
「我沒有難處,也不認識你,你別拉我!」
我把袖子扯出來,扭頭就跑。
「如意!」他又要來追。
卻突然被人拉住:「夫君,你在叫我?」
這聲音,不是我那姐姐沈玉兒還能是誰?
我抬眼,果真見她匆匆趕來。
沈玉兒看向我,臉一白,雙目圓瞪,彷彿見了鬼。
「啊!你!」
她渾身都抖了起來,慌慌張張的,差點跌在地上:「你是誰?」
她綁我時的囂張到哪裏去了?
我倒想嚇嚇她的,只是現在,我沒時間和她周旋。
我翻翻白眼,道:「一個富婆。」
她神色慌張,不能確定我到底是誰,但顯然是嚇壞了。
寧知予又喚我:「如意,你這些天到底去了哪裏?」
沈玉兒聽見他叫我,看了我一眼,牙一咬,決定先不管我,急急拉住寧知予:
「夫君,你又發病了,我纔是如意!我纔是沈如意啊!我們快回家吧!別叫母親等久了!」
「她是如意!」
「她不是!雪燕!還不快來幫忙?」
沈玉兒尖叫一聲,立刻跑出來一個健壯的丫鬟,同她一道拖着寧知予上了馬車。
馬車駛離時,車簾被掀開了一角。
我知道,那是沈玉兒在偷看我。
她搶了我的人生,如今,又搶了我的身份。
不過她還不知道,官府已經在查沈家了,要不了幾天,他們所有人都會下獄。
沈玉兒和趙氏到了牢裏,自然會生不如死。
可惜,終究不如親手撕了她們來得爽快。
我咬了咬脣。
哪怕是爲了親眼看見沈玉兒母女的下場,我也要活着回來,站在她們面前,讓她們下跪認錯。
我一定不能死在柔然。
我料到沈玉兒必定會找人來跟蹤我,提前和秋水商量對策。
不過,我只是告訴她,我剛剛惹了一個女人,那女人讓我回家路上小心點,她要找人來打我。
秋水拍着胸脯說:「如意,你放心,來十個都不夠我打的。」
我本以爲她胡說八道,直到她真的在我面前,幾腳踢翻了那兩個跟蹤我們的小廝。
我揪住那兩個小廝,咧了個恐怖的笑:「回去告訴你家夫人,冤有頭,債有主,做了虧心事,遲早要被鬼敲門。」
沈玉兒是個極其多疑的人,就這兩句,就足夠她做一宿噩夢了。
小廝們屁滾尿流地跑了,回頭看我的眼神,真跟見了鬼一樣。
秋水不知道我說了什麼,喜滋滋的,還以爲他們是怕她。
「如意,我厲害不?我可不只是會燒菜。」
……你並不會燒菜啊。
「我的身手你放心,到了柔然,我也不會讓你被人欺負的。」
她驕傲地看着我。
「你要去柔然?」
她先前都沒說過也要去。
「是啊,陪着你,不然你一個人去,多孤單啊。」
「秋水,這又不是去遊玩,你這一去有可能就回不來了啊!」
「我知道啊,可我若不去,你就更回不來了。」
她瞧着我,溫柔又堅定:「如意,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一個人去送死,我們一起去,一起活着回來,好嗎?何況,我還有個弟弟呢,你們倆,我一個也不放心。」
我失語,半晌,又氣又惱地甩開她:「你不許去!我纔不想帶着你呢!」
我一個人被犧牲就算了,我不希望,還有別的人被犧牲。
尤其是對我好的人。

-8-
我一路都沒理秋水,氣鼓鼓地回了王府。
我要去找蕭無歧,告訴他,不許讓秋水去柔然。
到了蕭無歧的書房門口,纔想起來他不在。
轉身要走時,房門忽然開了,裏頭出來一個美人。
明豔大氣,儀態萬方。
正是那表小姐,將來的王妃,熙寧。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見到她,心一慌,拔腿就跑。ťů⁷
鞋都跑掉了,熙寧在後面追我。
「如意!你的鞋!」
她金尊玉貴,哪裏追得上我,沒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
追不上我,便停下來,撿起我的鞋:「鞋啊!鞋!」
我停下步子,嘲笑了自己一番。
然後一瘸一拐地跑回去,拿過鞋趕緊穿上。
「多謝表小姐,我這人老是丟三落四的,嗐,笨死了。」
我撓撓頭。
她真漂亮,髮髻都跑歪了,還是好看,好像只要在她身上,不管怎樣,都是對的。
熙寧看看我,正了正身姿,擦擦汗,問我:「你是來找表哥的?他查案去了,有什麼話,我替你轉達?」
查案?莫非是沈家的案子?他倒是很快。
我搖頭:「我不找他,恰好逛到這兒罷了。」
「那你逛得挺遠的。」
她訕笑了一下,又道:「你什麼時候去柔然?」
「大概,明天吧。」
「怎麼這麼突然?可惜了,等不及我和表哥成婚,不然,你還能喝上一杯喜酒。」
心突然塞塞的。
我沒說話。
熙寧眼風一轉,又道:「雖然不能請你喝喜酒,可我心中敬佩你,還是想聽你一句吉祥話,可好?」
她還要我祝福他們,這一刀,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心。
可我不能讓人看扁了。
我深吸一口氣,提了提精神,大方地看着她笑:「那如意便提前祝表小姐和王爺,百年好合,兒孫滿堂。」
每吐一個字,心便跟着抽疼一下。
只是面上仍笑着,不想讓她看出來。
熙寧亦笑着點點頭:「多謝了,我們一定會百年好合,兒孫滿堂的。」
我淡淡一笑,轉身告退。
我回到房中時,秋水正在做飯。
她說,我總嫌她做飯不好喫,她今日特意去請教了大廚,定要讓我心服口服。
我默默看着,沒有說話。
我問蕭無歧要的白銀萬兩,已經送到了,一沓銀票,整整齊齊地放在牀上。
在秋水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回房換上那身舞裙,帶上金刀和銀票,翻窗走了。
乾乾淨淨地走,不連累她。
王府早就被我摸透了,溜出去,並沒有多難。
我找到了秋水告訴過我的那個人販子窩,啪地拍了一千兩銀票在桌上。
「送我去柔然。」
人販頭子懵逼地看着我:「你什麼人物啊這麼豪橫?」
我冷哼:「廢話少說,城門關閉前,送我出去,到了柔然,那邊的貴人會再給你一千兩,黃金。」
當然是唬他們的,我知道這裏面有許多都是蕭無歧的人,到了以後,他們自然有辦法。
人販頭子拿起桌上的一千兩銀票,猶豫不決。
旁邊鑽出來一個人,小聲道:「哥,這可是一千兩啊,咱們冒死跑幾趟,都沒有這麼多!幹吧幹吧!」
我怔了怔,這人聲音好熟悉,不就是中午同秋水說話的那人嗎?
我抬眼看,他也恰好看我,眼神頗有深意。
人販頭子被他這麼一說,一咬牙:「幹!發財的事,爲什麼不幹!」
我一笑,自覺地鑽進了裝人的籠子裏。
才坐下,忽地一陣邪風吹過。
藏在袖中的金刀不知爲何,竟劇烈顫抖起來,如有靈魂一般。
我嚇了一跳,但害怕驚動旁人,生生按住刀柄,幾息之後,才平靜下來。
原想帶着它防身用,可這刀怎麼這樣邪性?我摸着它,猶豫着要不要扔了算了。
正想着,一個人過來,一邊假意關門,一邊悄聲問道:「怎麼突然來了?王爺爲何沒有提前下命令?」
我低低道:「我人到了,就是命令。」
他恍然大悟,放心地關上了門。

-9-
出城前,我想了千萬種突發情況。
獨獨沒有想到,會有人來劫車。
更不會想到,那人會是寧知予,他在裁縫鋪被沈玉兒拉回去之後,又瘋瘋癲癲地跑了出來,滿城找我。
我們出城時,風掀起了簾布的一角,寧知予僅憑露出來的那一點點紅裙,就認出了我來。
他抓着一根棍子,衝上前來救我。
這隊伍裏大半都是真的人販子,窮兇極惡,他們見寧知予上前搗亂,便下死手地揍他。
偏他還不肯放手,拼死也要救我出去。
小秋並沒有鎖門,我看着寧知予被揍得口吐血沫、奄奄一息的樣子,心急如焚,踹開門跳了下去。
「別打了!放開他!」
我抱起他,他卻還抓着我的手,血糊糊地對我說:「如意,快跑。」
傻子。
街上聚了好些人,人販子們怕官府來人,不再管我們,驅車跑了。
我抱着寧知予,跟熱心的百姓,一塊兒把他抬到了寧家門口。
等着寧家人開門時,我看着懷裏被揍得不成人樣的寧知予,又急又氣,罵道:「你衝上來幹什麼呀?你一介書生,你以爲自己是誰!」
「只要能救你,我這條性命算什麼。」
寧知予抓着我的手不放,望着我,淚和血混在一塊往下淌:「求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如意?」
我看着他充滿希冀的眼,終是不忍心再騙他,點了點頭。
他狂喜,想說什麼,卻又一口血吐了出來。
「予兒!予兒!」
門開了,我聽見滄桑的婦人聲音,抬頭看,寧知予的孃親正被人攙扶着跑出來。
寧知予帶血的眼,望向寧夫人:「娘,我沒瘋,你看,她纔是真正的如意。」
 他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如意,對不起,我這麼晚才找到你,讓你喫苦了,我,我對不起你……」
他力竭,昏了過去。
至此,我才終於知道,原來寧知予新婚當夜,就發現新娘不是我了。
可是,寧家其他人都沒見過我,沈家衆人又同氣連枝,硬說沈玉兒就是沈如意。
寧知予陷入苦悶中,日漸消沉,久而久之,精神也出了一些問題,恍恍惚惚的,大家都以爲他中邪了。
若非今日遇見我,他的話永遠也不會有人信了。
我沒有想到,不過是門前驚鴻一瞥,會讓他記掛至此,不惜捨命救我。
甚至,還在自責沒有早點找到我。
我看着昏迷的寧知予,心頭好像壓了幾塊大石頭,難受極了。
這份情誼,我怎麼承受得起?
寧知予,我沈如意,今生無以爲報了。
郎中來時,我們已經把他抱上牀了。
幾乎在同一時間,沈玉兒也趕了回來。
她看見我,臉色一白。
「你是人是鬼?」
隨後明白了過來,看了看牀上的寧知予,衝過來就要打我:「你這個賤人,這是我家,你滾出我家!」
我起身,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她緩了好一會兒,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沈如意,你敢打我?」
我冷笑道:「你怎麼叫我沈如意啊?我是沈如意,那你是誰?」
她一驚,連忙捂住嘴巴,但已經晚了。
寧夫人看着她,痛罵道:「你這個假貨,你害了我的予兒!」
沈玉兒搖頭,想解釋,但眼前的情形,說什麼都蒼白。
她看了看我們,想明白了,爬起來,問郎中:「我夫君怎麼樣了?」
郎中嘆息着搖搖頭:「寧公子五臟俱裂,活不成了。」
「當真?他救不活了?」
「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沒有辦法。」
她愣了愣,一咬牙,叫道:「雪燕!」
雪燕急忙跑了過來:「夫人,什麼事?」
「收拾東西,回沈家。」
「啊?」
「快點!現在不走,難不成我還要給他守寡嗎?走!」
沈玉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個狠人。
她收拾東西跑的時候,寧夫人也沒攔着,她已經哭得沒心情再管沈玉兒了。
「郎中,你救救予兒,他才十九呢!」
郎中背起藥箱,嘆道:「唉,準備後事吧,令郎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寧夫人臉色刷地灰了,很快,又請別的郎中來。
然而別的郎中仍是這套說辭。
到最後,寧夫人終於死心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無言地守在一旁。
許久之後,她已經哭不出來了,絕望地摸着寧知予的臉,絮絮地說道:
「我的予兒,他真是個傻瓜啊。
「不過是在你家門前看了你一眼,便日日唸叨着要娶你。
「費了百般周折,好容易捱到成親,娶的卻是個冒牌貨,好好的孩子,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他才十九啊……」
她喃喃地說着,直到寧知予又一次咳嗽,吐了一身的血。
才急忙抓住我的手,向我跪了下來:「沈姑娘,我求你一件事。」
我有所預感,靜靜地聽她說。
她哽咽起來,幾乎用盡了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斷斷續續:
「沈姑娘,知予此生唯一的執念,就是你了,能不能,能不能與他完婚,了卻他的遺憾,讓他高高興興地走?就當可憐可憐他,好不好?」
門外忽然起了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我看着她,平靜地說了一聲:「好。」
我與他本就有婚約,如今,他又捨命救我,這是我欠他的。

-10-
我偷溜出王府,又在街上弄出那麼大的動靜,自然很快就被找到了。
蕭無歧來時,眸光陰沉,周身氣壓極低。
「沈如意,你好厲害。」
他一雙黑眸盯着我,目光如有實質,刺得我心虛起來。
「本王今日才知道,你沈如意,原來是司鹽使沈行道府上的二小姐。」
他都知道了?
對了,他今日去查沈家的案子,也該查到我的身份了。
我垂眸,不看他,語氣生硬地問他:「我是什麼身份,重要嗎?跟我去柔然有關係嗎?怎麼,官家小姐的命是命,孤女的命就不是命了?」
「你明知本王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你去青樓,不就是爲了找一個陷在泥潭裏的孤女,好操控,也好善後嗎?」
他一噎,沒有回話,算是默認。
我有些心酸,不該問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王爺,若我本就是一個孤女呢?你會有半點惻隱之心,會捨不得把我送出去嗎?」
他怔了怔,眼神躲避了一下,片刻後,繞過這話,道:
「別的姑且不提,你先告訴我,今日你爲什麼要偷跑?」
不回答,那就算了。
我扭過頭不看他:「怎麼了?」
「你知不知道我爲了找你,差點把遙川掀翻?」
「不知道。」
他咬牙,道:「你偷偷跑掉,是想讓我再也見不到你,讓我後悔一輩子,記着你一輩子,是不是?」
後悔?我有什麼本事讓他後悔?我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我神情淡漠,道:「你想多了,跟你沒關係,我只是想早些完成我們的交易而已。」
「我們的交易結束了。」
他陰沉沉地抓起我的手腕:「沈如意,你跟我走。」
「我不走。」
「聽話,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有些事我慢慢跟你解釋……」
「我不走!」
我掙開他的手,冷冷地告訴他:「明日,我就要同寧家公子完婚了。」
他怔住:「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沒說胡話,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應該也知道,我與寧公子的婚事被人頂替的事,如今我既然回來了,自然就要與寧公子把婚禮完成。」
良久,他氣笑了,問我:「沈如意,你是爲了氣我嗎?」
「氣你?那真犯不着,我再說一遍,我是寧家媳婦,不會跟你回去的。」
他意識到了我的嚴肅,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沈如意,你真要和他拜堂?和一個百無一用的紈絝?」
「他是百無一用,可他願意爲我而死!」
我有些激動,想到寧知予命不久矣,有點爲他難過:
「這世上願意爲我而死的,也只有他一人了,我與他完婚,一是我們本就有婚約在先,二,也是敬他,愛重他。
「何況,男女授受不親,王爺你與我拉拉扯扯,實在不成體統,請你自重。」
「愛重他?」蕭無歧鬆開手,眼中的光一點點地暗下去。
「區區幾面,你對他,就情深至此了?沈如意,你的情意好廉價。」
他終於不再與我糾纏,眼神里滿是失望。
我輕嗤:「廉不廉價,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反正你又不喜歡我。
他嘲諷地笑了一下。
似乎不知道寧知予已經快死了,又說道:「既如此,本王便祝福你們百年好合,兒孫滿堂。」
我抬抬眉,回他:「多謝。」
他掃了我一眼,失望透頂,轉身走了。
我把他趕走了。
因爲喜歡而失望,因爲失望,便恨不得給他一刀,我實在是個很愛計較的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裏正難受。
突然,袖中金刀猛地震顫起來。
我眼前黑了一下,險些暈倒,耳畔莫名浮起飄渺的聲音:「一二三,嘿咻,再來,一二三,嘿咻!」
似乎十分努力。
我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趕緊搖搖頭。
可袖中的刀不僅沒有停止震顫,還跳了出來,在地上抖動不止。
陰風乍起。
陡然間,房中傳來一聲驚叫:「予兒!」
我無心再管那刀,急忙衝進房間。
只見青紗帳內,寧知予猛地坐了起來,瞳孔緊縮,臉色青紫。
滿屋寂靜,無人敢發出一點響動。
寧知予僵硬地轉頭,看向我。
那一瞬間,我的頭如同要裂開一樣痛。
「成功了。」
我聽見一聲飄渺的嘆息,隨後,寧知予像沒了骨頭一樣,軟軟地倒了下去。

-11-
在他倒下的一瞬間,我的頭劇痛不止,眼前一黑,也倒了下去。
醒來時,已是半夜。
近日天有些熱了,牀邊有人在給我扇風,很舒服。
我睡懵了,揉揉眼睛,嘟囔道:「秋水,你怎麼還不睡?」
一睜眼,卻被眼前的臉嚇了個半死。
寧知予!
「啊!你是人是鬼!」
我跳下牀,蹦了足有一丈遠。
眼前的人鼻青臉腫,卻掛着關切,甚至有些寵溺地笑看着我,極其古怪。
見我驚慌,急忙解釋:「別怕,我是人啊,我還活着呢!」
我忙向旁邊看去,寧夫人熱淚盈眶地跑過來,喜道:「如意,你可算醒了,你快看,予兒他好了!他聽說你要與他完婚,立刻就好了!那些庸醫,明兒我挨個上門罵一遍!」
她抹抹眼淚,欣慰地看着他笑。
我望着寧知予,卻十分不知所措。
我自然希望寧知予能好起來,可是,這也太突然了吧。
「放心,我真的沒事,那些庸醫亂說呢,歇一歇就全好了。你渴不渴?來,坐下,喝口茶緩緩。」
寧知予將我按坐在桌邊,還親手倒了一杯茶給我。
我抿了一口,驚疑不定地偷眼看他。
他正搖着扇,笑眯眯地看着我。
奇怪了,寧知予看我的眼神,與之前大不相同,之前禮貌剋制,現在,這眼神火辣辣的,太古怪了。
正想着,耳邊突然傳來寧知予的聲音:「我­娘­可真漂亮­啊­­。」
我猛地抬眼看。
他剛纔明明沒張嘴,而且,他幹嗎莫名其妙地誇他孃親漂亮?
我看了看寧夫人,一臉平靜,她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難道我又幻聽了?
我搖搖頭,最近總是幻聽,我腦子恐怕是壞掉了。
正嘆氣,寧知予竟換了個角度看我,滿目得意:「也只有這張臉,才­生­得出­我這樣­­俊俏的兒子。」
救命!我這次是清清楚楚看見他沒張嘴啊!
而且,寧夫人就在他背後,他爲什麼看着我說這話?
完了完了,我和寧知予,指定有一個人瘋掉了。
我站起來,忐忑地看着他:「寧公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他一怔,隨即笑道:「是,我認錯人了。」
我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我曾差點錯把沈玉兒認成了你,幸好你回來了,今後,我一定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
他的眼神認真而堅定。
不是啊,我說的不是這個!
這時,寧夫人也朝我走了過來,笑道:「是啊,你回來了,一切都好了。」
她說這話的同時,我聽見了另一個不同的聲音:「管她沈玉兒還是沈如意,只要我的予兒能好就行。」
呆住。
我好像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我大概,是能聽見別人的心聲。
而寧知予,大概是被人打到腦袋,瘋掉了。

-12-
這晚我住在了寧家,安寢時,寧知予坐在牀邊給我扇風,趕都趕不走。
我也累了,先睡一覺再說。
才閉眼,就聽見他的聲音:「從前都是你哄我睡覺,如今換我來哄你,睡吧,睡吧,小寶貝~」
什麼鬼啊!
我猛睜眼,看着他,尷尬地笑:「寧公子,你在這坐着,我睡不着啊。」
「哦?」
他想了想,側身躺了下來,一手撐着腦袋,一手給我扇風:「那我躺着。」
「不是這個問題啊!」
他的手停住,笑問:「那我給你講故事好嗎?」
「我不聽,你快出去!」
「不出去,死都不出去。」他的表情竟有些驕橫。
我噎住。
看樣子,寧知予真的瘋掉了。
Ṫüₐ他也不管我什麼態度,自顧自地講了起來:「說從前啊,有隻小白兔,被小黑熊抓去擦屁股,變成了小褐兔……」
一炷香後,我已經瞌睡得要命了,嘟囔着問他:「寧知予,你不用睡嗎?你的傷還沒好呢。」
「放心吧,全好了,一見到你,就全好了。」
「一見我就好了?」
他看着我笑:「是啊,你就是我的良藥。」
迷迷糊糊間,我的心觸動了一下。
他就算瘋了,也還是念着我啊。
寧知予扇扇風,笑看着我,聲音極輕:「睡吧,如意,我再給你講最後一個故事。」
「從前啊,有一個小白兔,她和一個小黑兔兩情相悅,可惜呢,小黑兔不善言辭,小白兔就以爲小黑兔不喜歡自己,便一個兔,遠走他鄉了。
「小白兔慘呀,遭遇了一羣強盜兔子,被強盜兔頭子強留下做壓寨夫人,還懷了兔寶寶。
「在這個兔寶寶快出生時,小白兔找到機會,殺了那個強盜兔。
「逃回家的路上,兔寶寶出生了。小白兔原想掐死那個小兔兔,最後,卻沒捨得,他實在是太可愛了。
「有了這個兔寶寶,小白兔也不能再回去找小黑兔了,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後來,小白兔就隱居在山裏,喫了好多好多苦頭,獨自養大了兔寶寶,把他教育成了一個很有出息的兔兔。她自己,卻在兔兔成年的時候,病死了。」
說到這裏,寧知予突然沒了聲,聲音有些澀啞。
我等了一會兒,沒動靜,雖然瞌睡得厲害,可他不講完,我又睡不着,於是又問他:「後來呢?」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看着我笑了笑,接着講:
「後來呢,兔寶寶帶着小白兔的骨灰,回到了小白兔的家鄉,聽別的兔子說,原來當年那隻小黑兔,找了小白兔許多年,一生都在悔恨中度過,病重時還出兵去剿匪,結果死在了戰場上。
「兔寶寶把小白兔葬在小黑兔旁邊,就從了軍,剿滅了那窩強盜兔,再後來,他又成了大將軍,在兔子國裏,一生都是響噹噹的大人物。」
「那真好,小白兔會爲他驕傲的。」我打了個呵欠,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他卻搖搖頭,道:
「可是,這一切並不是兔寶寶真正想要的。
「如果能重來,如果兔寶寶能見到年輕時的小白兔,一定會告訴她,高官厚祿,位極人臣,都並非兔寶寶所求,兔寶寶也並不需要她爲他驕傲。
「兔寶寶想要的,只是小白兔能活着,平平安安,順順遂遂地,不爲任何人犧牲,過完她自己的一生。」

-13-
我醒來時,太陽都曬屁股了。
寧知予不知道去了哪裏,昨晚他講的什麼麻辣兔的故事,我也記不太清了。
頭痛,我揉揉額頭,打開門,陽光晃得我眼睛疼。
一個丫鬟歡快地跑了過來,喜氣洋洋道:「沈姑娘,你醒啦?你家被抄啦!你要去看看不?」
……
她這話好怪啊。
「寧知予呢?」
「公子早就過去啦!」
他倒是挺快。
我胡亂洗了一把臉,就衝向了沈家。
沈家果然被抄了,官兵正進進出出地搬東西,寧知予站在大門口,一身白衣,亮眼極了。
他休息了一夜,臉上的傷消了許多,剩些瘀痕,反而給他本就俊美的臉,添了幾分破碎的美感,引得遠處看熱鬧的姑娘大嬸全伸長了脖子瞧。
就是小嘴叭叭叭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我擠開人羣,鑽了進去,這才聽見,他是在向官府要我的東西。
「沈如意已經被沈家賣掉,不是沈家的人了,她的東西當然不能抄走了!」
他叉着腰,一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這麼說的姿態。
我抹了抹汗。
看來他真是瘋了,在官差面前還這麼豪橫。
他被打壞腦子這事兒,我有責任,總不能讓他也被抓了。
「寧知予!」
我小跑上去,笑着跟官差賠了個笑臉,又急忙拉住他想走:「沒必要,咱們走吧!」
「怎麼沒必要了,一針一線,那都是你的,都得要回來!」
他這樣說着,我卻聽見他的心聲:「那裏面可有你娘留給你的嫁衣,要是弄丟了,你又得後悔一輩子!」
我一震,這件事,他是怎麼知道的?
正想着,沈玉兒和趙氏恰被人押着出來了。
沈玉兒一見寧知予,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你還活着?」
下一瞬,她一咬牙,掙開官差的手,撲到了寧知予腳下:「夫君!念在你我夫妻一場的份上,救救我吧!」
這邊沈玉兒哭得梨花帶雨,那邊寧知予急忙甩腳,跟踩着了髒東西似的。
「鬆開!你惡不噁心!」
沈玉兒被一腳踹翻,一抬頭,便看見了寧知予背後的我,急道:「沈如意?是你!一切都是你乾的對不對!」
趙氏亦紅着眼罵道:「沈如意!你這狼心狗肺的賤蹄子,連自己的家人都要害,你太惡毒了!」
我狼心狗肺,我歹毒?
我氣得渾身發冷,纔要開口罵回去,卻見寧知予往前一站,幾道殘影閃過,啪啪的幾聲,竟扇爛了趙氏的臉。
「啊!你敢打我?」趙氏被扇掉了幾顆牙,含着一口血,震驚地看着寧知予。
「打你就打你,還要挑日子嗎?」
寧知予冷眼看着趙氏和沈玉兒:「敢欺負沈如意,管你什麼人,我定打到你滿地找牙,要不服氣,我弄到你死爲止。」
一時間,幾人都被震懾住了。
我看着趙氏被扇爛的臉,彷彿在做夢,這些年,她仗着我爹不管我,顛倒黑白,無所顧忌地欺辱我。
從來都是我自己熬過去,什麼時候,有人爲我出過頭呢?
怔神間,官差捉住沈玉兒和趙氏,又作勢要來捉拿寧知予。
「姓寧的!你也太目無王法了,今兒非得賞你一頓板子不可!」
正當門前一團亂時,卻聽見旁邊傳來一聲呵斥:「幹什麼呢!」
我扭頭看,原來是阿虎,在他身後,蕭無歧正坐在馬車上,冷眼看着我們。
抓着寧知予胳膊沒放的官差急忙回道:「王爺,這小子無故擾亂執法,毆打人販!」
蕭無歧掃了一眼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趙氏和沈玉兒,又看了看我和寧知予。
臉色冷峻,只淡聲道:「放開他吧,下不爲例。」
官差猶豫片刻,只好放開了寧知予,又問道:「那這兩名女犯該如何處置?」
他看向我:「她二人害的是你,如何處置,你來決定。」
我有些訝異。
趙氏聽見他的話,臉色一白,忽地朝我跪了下來:「如意,如意,你高抬貴手,咱們是一家人啊!」
「娘!」沈玉兒恨鐵不成鋼地掙扎道,「你站起來!你別求她!」
趙氏卻磕起了頭:「如意,我跟你孃親是同鄉啊,你出生,我還給你做過衣裳呢,這些年是我錯了,你高抬貴手吧,求你了!」
要不是發現她和我爹暗通款曲,我娘怎麼會不肯喫藥,任由自己油盡燈枯?
趙氏哭喊着,還想拉沈玉兒和她一道跪下來。
但沈玉兒顯然不肯向我這個受盡她欺負的人下跪,紅着眼罵道:「沈如意!你這個賤人,我是不會求你的!想讓我向你低頭,你做夢!」
我看向她,冷冷笑了笑:「看來姐姐不想領我情啊。」
沈玉兒愣了愣。
我接着道:「咱們是一家人,我對你們,自會手下留情的,就……剃髮,刺青,剝衣,遊街三日,發配寒山寺,永世爲奴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趙氏嚇破了膽,嚎哭着求饒。
沈玉兒眼淚不停滾落,瘋了似的罵我。
我冷冷看着她:「太吵了,再加一條,截舌。」
話音剛落,就有官差上去割舌頭了。
很快,趙氏和沈玉兒雙雙癱了下去,死狗一般被人拖上了囚車。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她們也有今天啊,一切的恨與委屈,終於得以宣泄,我心中快慰極了。
站了一會兒,我才走到馬車前去,躬身行禮:「多謝王爺,只是不知,王爺要如何處置沈行道?」
雖然我爹這些年被趙氏和沈玉兒蠱惑,對我不聞不問的,但終究是我親爹,我還是不希望他被殺頭的。
蕭無歧平聲道:「沈行道已在獄中捱了四十板子,等他再養幾日傷,便發配軍營服役十年,怎麼了,你要爲他求情?」
「不,王爺的處置很公道。」
這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我沒什麼可說。
我垂眸,準備告退。
蕭無歧卻忽然問道:「不是說今日就要和寧知予成婚嗎?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有些意外。
沒想到他會問我,本來覺得,昨夜說了那樣的重話過後,他還願意搭理我都不錯了。
我抬眼,纔要解釋,卻突然被寧知予擠開。
「唉呀,王爺,草民寧知予拜見王爺,早聽聞過王爺大名,今日一見,果真不凡吶!聽說您與如意有交情?唉呀,實在是榮幸啊榮幸!」
他分明笑得大方得體,卻不知爲何,總讓人感覺賤嗖嗖的。
我看向蕭無歧,聽見他心裏一陣嫌惡的聲音:「什麼狗裏狗氣的東西,沈如意的眼光也太差了。」
??
罵狗就罵狗,帶上我做什麼?
寧知予看不出來人家討厭他似的,笑得像個狗腿子:「改日我與如意成婚,王爺一定要來啊!」
蕭無歧薄脣緊抿,眼神冷冷掃過我,道:「等你們成親,本王會送上賀禮的。」
「多謝多謝,送些如意喜歡的東西就好,什麼金子啊,銀子啊,多整幾箱,人來不來無所謂。」
不知爲何,寧知予說這話時,心中卻在納悶:「這個老六怎麼這麼能裝,這樣都沒反應?」
他要幹嗎呀?
蕭無歧能沒反應嗎?他心裏討厭你討厭得要命好不好。
我不知道寧知予打的什麼主意,怕他再鬧出什麼事來,忙道:「王爺政務繁重,哪有工夫和我們閒聊,今日就先告退了。」
「等等。」
寧知予不打算走,笑嘻嘻地看向蕭無歧:「我與如意成親後就要搬到別處去了,今後,怕是永不能再見,王爺若有什麼要交代的,可要儘早,畢竟將來就見不着了。」
蕭無歧聞言,臉色一白,抬眼看向我們:「搬到哪裏去?」
寧知予只是笑笑:「還不知道呢,走到哪裏算哪裏。」
我卻聽見他心中竊笑:「你接着裝呀,一輩子見不到沈如意,你腸子都會悔青的。」
啊?我現在腦子有點亂。
寧知予這是在激蕭無歧?不能啊,他不是鍾情於我嗎?激他幹什麼呢?
另一邊,蕭無歧看向了我,試圖在我眼裏尋個否認:「你真要走?」
我慌了一瞬,趕緊垂眸,狠心道:「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知予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那一瞬間,我聽見了蕭無歧仿如絃斷的心聲:「沈如意,你就這麼不想再見到我嗎?你恨我,是不是?」
我咬了咬脣,抬頭時,竟從他目中看到一抹痛色。
本該已成死水的心潭,在這一刻咕嚕咕嚕冒起了泡。
他在難過嗎?爲我難過?
罷了。
又在心存什麼僥倖,他不過是內疚而已,那就讓他內疚一輩子。
「看來王爺沒什麼話可說的,那如意就告退了。」
「沈如意!」
他開口想說什麼,我怕自己心軟,不聽了,拉着寧知予跑了。
直到確定他沒有追上來,我才慢下步子。
明明一直想要報復他,發現他真的難過時,我卻好像並沒有多開心。

-14-
官差們把我的舊衣服給我送回來了。
我打開箱子,拿出那身嫁衣,嘴角莫名浮上了一點笑意。
這是寧知予給我要回來的。
他擋在我前面,替我打趙氏的模樣,有些傻,卻慰藉人心。
我何曾被人這樣護過呢。
寧夫人走了過來,看着嫁衣,笑呵呵道:「真好看啊,正好你自個兒的嫁衣也取回來了,不如今晚就與知予拜堂如何?」
她這話,有開玩笑的成分在,寧知予醒過來了,根本不必急着成婚。
然而寧知予聽見這話,卻噎住了,手裏的包子驚落在地,滾了一身灰。
「咳咳咳!」他咳得臉色紅得像豬肝,急道,「不可不可,我與沈如意不能成婚!」
此言一出,我和寧夫人都十分不解。
寧夫人納悶道:「予兒,你這是怎麼了?是怕太倉促?母親只是開個玩笑,婚期以後再議嘛。」
「不用議了。」寧知予閉了閉眼,道,「我與如意,是不可能的。」
「爲什麼不可能?」
他看着我,捏着雙拳,一臉決絕:「如意,對不住,我騙了你,其實,我根本不想娶你,我裝不下去了。」
寧夫人聽着更納悶了:「胡說什麼呢?我都聽你念叨如意念叨多少年了,你怎麼會不想娶?」
我歪頭看着寧知予,見他面色看似平靜,實際已經急得滿頭大汗。
片刻後,我聽見他的心聲說道:「寧叔叔,對不起,你的身後名是保不住了!」
寧知予咬咬牙,一臉羞憤地扭過頭:「其實,我一直在偷偷習武,爲了練葵花寶典,已經自宮了!」
我震住了。
這是可以說的嗎?
寧夫人也震住了,下一瞬,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抬寧夫人上牀時,寧知予心中不停道歉:「對不住啊,對不住,但我總不能真和我娘成親啊,對不住了!」
我震驚地聽着這些話,結合寧知予受傷之後的一系列表現,漸漸有了一個離譜的猜想。
會不會,寧知予被奪舍了?而且,奪舍的小鬼,把我當成了他孃親?
不能吧?這也太離譜了。
我捂着這個猜測,越看寧知予,就越不對勁。
黃昏時,秋水過來了,她將我原來在王府用的東西,一塊兒抱了過來。
「如意,我看完你,就要回老家去了,就在城外的十里村,你若無聊了,也可以來找我。」
「爲什麼要回去?」
「麥子熟了,回去幫着家裏收一收。而且,王爺說你不必去柔然了,也就用不上我了,我沒什麼事,乾脆告假回去幫幫忙。」
我抱着我的私房錢,猶豫了一下,問她:「我不去柔然了,那誰去?柔然可汗一日不除,我朝便一日不得安寧。」
她笑道:「王爺已經在想別的辦法了,你別操心。」
我點點頭,卻有些糾結。
拋開私情,作爲我朝百姓,既然有機會除掉這個威脅,就應該出一份力的。
「不過,這一次,聽說表小姐打了小報告,太后有些不高興了……」
「什麼?」
「你不知道,太后把遙川盯得可緊了,任何一點動作都需要請示過她纔行,一開始,也是太后讓王爺用美人計的,還說要送美人來,王爺擔心又放進來一批細作,才自己去青樓找。」
「他爲什麼這麼怕太后?」
「如今太后當權,王爺要想離開遙川,就不能和她作對……唉呀,天太晚了,我走啦,再不走,城門就要關了。」
秋水揮揮手,背上小包袱走了。
我看着她走遠,怔神許久,原來這件事,背後牽扯的關係那麼複雜。
不知道什麼時候,寧知予突然站到了我身後。
「如意?」
我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見他又是那一臉羞憤的樣子:「我已然是個廢人,不能連累了你,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他廢沒廢,我並不關心,我更在意的是,寧知予他,是不是真的已經被奪舍了。
這時候,又莫名想起夢裏面,那個拼命叫我不要去柔然的聲音。
我看着寧知予,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想去柔然。」
「啊?!」
他嚇了一跳,急道:「去柔然做什麼?不去不去!」
他轉來轉去,一拍手,道:「如意,夫妻做不成,咱們還可以做姐妹嘛,咱們姐妹倆遊山玩水去好不好啊?你去過南方嗎?見過江南水鄉嗎?
「或者,你有什麼喜歡的人嗎?我看那個王爺就不錯,我們想辦法發展發展?」
他叭叭說了一大堆,後面的,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越來越確定,寧知予絕對被奪舍了,他本人,可能昨夜就已經死了。
奪舍的小鬼,對我十分了解,還打心眼裏覺得我是他孃親。
我匆匆跑回了自己的房間,一時不太敢接受這個猜想。
思來想去,後背發涼,太邪門了,還是跑吧,不能留在寧家了。
我收了收東西,寫了封信,把在王府藏的那些錢留給寧家,就當退婚了。
天已經黑了,我匆匆洗漱好,準備第二天天亮就走。
可我沒想到,第二天,會是那樣血腥的一天。
我瞞着寧家人跑出去,才聽人說,昨夜柔然軍隊突襲城外的村莊,搶走了所有的糧食和物資。
包括十里村在內的上千人口,無一生還。
我傻站了許久,腦中一片空白。
秋水揹着小包袱在夕陽下遠去的背影,浮現在眼前。
無一生還,那秋水呢?
我懷着一絲絲僥倖,跟隨哭喊着前去收屍的人羣,跑向了城外。
柔然軍隊早已退到百里之外,村中留下的,只有屍山血海。
那具屍身被翻出來時,我瞬間耳鳴,再也聽不見什麼聲響。
腦中只有一個聲音: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15-
我把自己賣給了一個向柔然王庭走私寶石的商隊,利用他們,送我去柔然。
有讀心術的加持,他們不僅願意帶我,還拿我當神仙一樣供着。
遙川去柔然的商路走不通了,我們轉而向西,從高車國繞道進入柔然。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但我沒想到,蕭無歧會親自來找我,而且還來得那麼快。
那時候我們一行人正在河邊休整,我喝口水的工夫,一抬頭,商隊的人全被綁了。
我手裏的瓜瓢咚地掉在了地上。
「沈如意,你很能跑啊?都跑到高車了!」
蕭無歧一把拉起我,咬牙道:「若非探子傳信,本王竟不知你有這樣大的膽子,爲什麼要做這樣冒險的事?」
他看似氣極,一副要痛扁我的模樣,但心中卻在想着:「她怎麼一臉茫然?虧我心驚肉跳了整整兩天,她自己根本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他心驚肉跳什麼?
我推開他,踉蹌兩步站穩,固執地扭頭不看他:「不偷偷跑,你能讓我去柔然嗎?何況天下有難,我既然有能力,就不該袖手旁觀。」
「我說了不需要你動手了,我會想別的辦法,哪怕讓阿虎男扮女裝,也不需要你出面!」
此言一出,本來在綁人的阿虎嚇住了:「王爺!您不能這麼對我啊!」
蕭無歧看也不看他,低頭掰過我的臉,聲音放緩了些:「你不是說了要和寧知予成親,好好過日子嗎?又偷偷跑出來做什麼?」
「柔然人都殺到家門口了,我怎麼可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我心中惱火,沒好氣地問他:「你來找我幹什麼?關心我?捨不得我?」
本來只是胡話,但他像是被戳中一般,趕緊甩開手:「胡說,本王只是怕你投敵罷了!」
我投敵?我氣得腦門升煙,正想罵他,卻聽見一陣馬蹄聲。
「如意!」
抬眼望去,竟是寧知予。
他居然跑來找我了,我雖然有點怕這個奪舍的小鬼,但想想他能追這麼遠,應該也是真的關心我。
他打馬上前,急匆匆地跳下,向我跑來。
「如意,你沒事吧?讓我看看有沒有受傷?啊,沒有,太好了,我差點急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拉着我瞧了一圈,心裏的大石頭落了地,掃了蕭無歧一眼,嘴上說着:「多謝王爺。」
心中卻罵道:「這個老六跑得也太快了,差點追不上,我看他就是故意想甩開我。」
蕭無歧看着他,眼中滿是鄙夷,淡淡道:「連自己的未婚妻都守不住,果真是個百無一用的紈絝。」
「你怎麼罵人呢?」
寧知予氣得臉都歪了,袖子一擼,差點打起來,幸好讓我給拉住了:「算了算了。」
小鬼脾氣還挺大。
寧知予冷哼一聲:「看在如意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了。」
我卻聽見他心中罵着:「這狗東西,罵我,呸呸呸,虧我看他那麼喜歡我娘,還想着幫他追一把呢!他不配!他就該孤獨一生!」
……
蕭無歧喜歡我?小鬼想幫蕭無歧追我?
啊?
我都聽愣了,半天消化不了這堆話。
直到蕭無歧打斷我的思緒,道:「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我們該想想,接下來要怎麼辦了。」
是啊,形勢緊迫,我們是該想想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了。
我們所在的地方,只要十日就能到達柔然王都。
蕭無歧覺得,都已經到這裏了,不如就按原來的計劃,潛入王都,伺機刺殺。
但不帶我去。
「憑什麼不讓我去?你當初救我,不就是爲了讓我做你的刀嗎?」
我不想欠蕭無歧的債,而且,殺了柔然可汗,也的確是我想做的事。
我還有讀心術加持,沒有人比我更合適了。
蕭無歧輕嘆了口氣:「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什麼叫……」
難不成當初他對我無所謂,現在捨不得了?
我沒敢這麼問,怕又是我自作多情,只問他:「可是我不去,你靠誰去迷惑柔然可汗?」
「我會想辦法,哪怕讓阿虎男扮女裝呢?」
阿虎二度震驚:「王爺!屬下做不到啊!」
「阿虎,你應聘侍衛總管的時候可是告訴本王,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但是這個真的不行啊王爺!」
我白了蕭無歧一眼,冷冷道:「我非去不可,除非你殺了我。」
「沈如意!」
……
寧知予冷眼看着我們爭論,始終沒有表態,許久,我才聽見他的心聲:「孃親這般執拗,看來是勸不動的,不能阻止她去柔然,我努力殺掉狗爹,也是一樣的。」
我愣住了,殺掉誰?
「兩位能否聽我說一句?」
寧知予輕咳一聲,道:「多一個人,多一分把握,倘若此次刺殺失敗,整個遙川都可能會覆滅,誰都跑不掉,不如帶着如意,好好計劃,殺了可汗又能平安回去,豈不兩全其美?」
這一次,蕭無歧沒有反駁。
因爲他心裏也清楚,帶上我,其實是最好的選擇。
畢竟讓阿虎勾引可汗,真的不行的。

-16-
短暫的休整過後,我們扮作商隊,繼續往柔然走。
一路上,都在討論方案。
當然,也在吵架,主要是寧知予和蕭無歧吵。
蕭無歧一旦離我近一些,寧知予就要從中作梗,絕不給我和蕭無歧獨處的機會。
幾天下來,我確定,這個小鬼是真心實意拿我當娘,也是真心實意不想認蕭無歧當爹了。
還挺可愛的,我看他,漸漸多了幾分慈愛。
我雖不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孤魂野鬼,但他既然真心認我當娘,那我就勉強認了這個兒子。
我都想好了,若能活下來,便給他討媳婦,給他置家宅。
進入王都的前一夜,我們宿在一條河邊。
遠處就是燈火璀璨的王都,沁涼的河水從腳邊淌過,青草柔軟又紮腳,在河邊坐了一會兒,微風吹乾了汗溼的發,一天的疲憊都消散了。
王都傳來了一陣絃樂聲,我突然很想跳舞,便展開雙臂,迎合着音樂,隨意跳了起來。
寧知予和蕭無歧坐在一邊,靜靜地看着我。
一舞終了,我回過頭。
蕭無歧正望着我,篝火在他眼中跳動,優越的輪廓被鍍了一層暖色,很是惑人。
我差點看呆了,趕緊收回思緒,問道:「我跳得怎麼樣?」
「一般。」蕭無歧緩緩說道。
我纔要生氣,卻聽見了他的心裏話:「再美又如何,又不是跳給我看的。」
怎的有幾分醋意,還有幾分失落?
我臉熱了一下,連忙看向寧知予。
他望着我,咧嘴一笑:「當然好看了,如意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了。」
說完,頗爲得意地問蕭無歧:「幸好王爺不喜歡如意,這才便宜了我,對了王爺,你的那個未婚妻,她美嗎?會跳舞嗎?」
蕭無歧冷冷看向他:「本王哪來的未婚妻?」
我和寧知予都愣住了。
我問他:「熙寧不是你未婚妻嗎?」
蕭無歧怔了一下,好像真的纔想起這個人似的,隨後,神情就陰鬱了起來:「我與她並未定親,只是太后想把留她在我身邊做眼線罷了。」
寧知予嗤笑道:「太后若非要你娶她,你也不能忤逆吧?」
蕭無歧靜默片刻,忽道:「我若真想娶誰,就算是太后,也不能左右。」
不知道爲什麼,他說完這話,竟抬眼看了看我。
我心臟狂跳,忙移開眼。
好在阿虎烤了魚來,氣氛才得以緩和。
第二日,我們抵達了王都。
我們是以高車商隊的身份進王都的,由於面生,盤查的士兵便對我們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寧知予把路引遞上,道:「我們真的是寶石商人,您看這路引,這印章,還能有假嗎?」
士兵點點頭,把路引看了又看,還是覺得怪。
問道:「既然你們是來販寶石的,那我問你們,王都售賣紅寶石的,有幾家店?」
寧知予哪裏知道,被他這麼一問,便愣住了。
我才頭疼,就聽見士兵得意的心聲:「王都售賣紅寶石的,只有我舅舅葛爾丹一人而已,他們若真是高車的寶石商人,不會不知道。」
我一喜,面上卻極平靜,走上前道:「據我所知,只有葛爾丹一人而已,哦,對了,上次見葛爾丹,還聽他說,他有個外甥在城門處當差呢,不知道是不是閣下?」
士兵一驚,心裏暗道:「他們怎麼連這都知道?那肯定不會有假了。」
於是將路引還給我,揮了揮手:「進吧進吧。」
「多謝。」
我接過,氣定神閒地往裏面走。
遠離城ŧŭ̀ₓ門後,寧知予和蕭無歧才靠近了我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我擺擺手:「事先調查過啦。」
蕭無歧輕笑道:「就算是我的探子,事先也沒有調查得這麼細。」
「這就是人脈,你有人脈,我不能有啊。」
總不能告訴他我有讀心術吧。
我溜得飛快,再不提這事了。
進入王都後,我們便與蕭無歧原先安插在內的眼線會和。
一番分析下來發現,之前,我們還是太樂觀了。
王宮守衛軍衆多,就算有辦法潛到可汗身邊,刺殺成功,也幾乎不可能活着離開。
我們看着王宮地圖,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幾個人都蔫了。
沉默良久,蕭無歧說道:「不如你們先回遙川,我留在這裏,看看能不能想辦法進入王宮。」
「你什麼意思?你要一個人去送死,不需要我們了?」
「現在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
「我不同意。」
我起身,不想再聽。
寧知予卻道:「我覺得挺好的,沒毛病。」
我聽見他心中暗道:「只要我和孃親能活下來就行,蕭無歧死不死的,我可不在乎。」
「我說了我不同意,要死也一起死。」
我有些失態,蕭無歧和寧知予看我的表情,都很是驚訝。
我扭過頭,平息了一會兒,纔看着蕭無歧的眼睛,道:「你不是說了,柔然可汗唯一的弱點是好色嗎?我走了,你根本沒辦法靠近他。別再說讓我們走了,再想想辦法吧。」

-17-
我在自己的帳篷待了很久。
大家都很沉默,不再像前幾日那樣有說有笑。
直到天將黑時,蕭無歧才提了一罈酒來找我。
「喝過酒嗎?要不要試試?」
他站在門口問我。
我點了點頭。
他淺笑,拿了兩隻碗,倒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話,從柔然的風土人情,到刺殺計劃。
我總覺得,他有什麼別的話想說。
便一直等着。
話說幹了以後,他喝着酒,把着酒罈,快摳出個坑來時,才抬頭看着我:「白天你說要死一起死,是什麼意思?」
我緩緩端起碗,抿了一口,含糊其辭道:「就是,有難同當的意思啊,我們是團伙嘛。」
「只是這樣嗎?」
他注視着我,眼中有我從未見過的緊張和期待,我纔開始想措辭,便聽見他心中說道:「難道,就沒有別的了嗎?」
我應該有嗎?
我緊緊抓着手裏的碗,不知該如何作答。
正當此時,門突然被打開了。
寧知予探了個腦袋進來:「呀,喝酒呢?」
他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奪過我的碗,給自己倒滿:「喝酒也不叫我。對了,你倆聊什麼呢?怎麼看起來怪怪的?」
蕭無歧垂眸掩下了神色:「哦,沒有,閒聊。」
「哦。」
寧知予喝了一口,笑道:「怎麼大家都死氣沉沉的?依我說,管他結果如何呢,不還得兩天嗎?在那之前,該如何如何,開開心心的,不好嗎?」
他說着,轉向我,笑道:「從前總聽人說,柔然男子威猛高大,極受女兒家的青睞,如意,你有沒有看到什麼合你心意的?」
我笑着搖搖頭:「沒有,我不好這一口,我覺得王都的男子,最好看的,還不及你百分之一呢。」
「那肯定的。」寧知予得意地笑。
蕭無歧沒有出聲,眼中的嫉妒壓也壓不住。
「啊,雞好像烤好了,我去看看。」寧知予起身跑了出去。
我伸手欲再倒一碗酒,蕭無歧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幹嗎?」
「沈如意,你真有那麼喜歡他?」
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面色卻裝得很平靜:「怎麼了?不行?」
「不行。」
他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近乎偏執地看着我,道:「你明明先喜歡我的,我不信你那麼快就能對別人情根深種。」
我心跳得極快,冷笑道:「爲什麼這麼在意這件事?難不成,你喜歡我?」
我原以爲他會否認,我也害怕他會否認,但他沒有。
他注視着我,說:「是。」
這一瞬間,我腦中好像炸開了煙花。
「喜歡我,假裝對我好,然後利用我?」
「你爲什麼要把我想得那麼不堪?我對你好,並非假裝。」
他咬了咬牙,又道:「我承認我一開始的確想過利用你,可那時我還不認識你,也並不知道有一天我會喜歡上你,後來我想送你離開,但府中處處都是太后的眼線,有些事一旦挑明,我便保不住你了,我只能暗中安排,但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恨我。
「你若不肯原諒,插我一刀就是,我絕無怨言。」
他說着,真掏出一把匕首,拍在桌上。
我的手都在抖。
我不可能真的插他一刀。
也不可能撲過去告訴他,我原諒他了,我喜歡他。我沒那麼廉價。
我伸手,將刀推向他:「夜深了,回去吧。」
「如意?」
「慢走不送。」
他看了我許久,才落寞地離開。
出門時,撞到了一個人,我抬眼看,竟是寧知予。
他站在門外,已經不知道多久了。
第二天,我們聯絡了內線,做好進入王宮的計劃。
我獻舞,蕭無歧獻寶,一起進去。
寧知予則在外面接應我們。
這次,寧知予竟然很配合,沒有反對,反而還積極策劃如何接應我們,如何第一時間聯絡城外的遙川軍隊。
爲了確保萬無一失,多給我們爭取一線生機,討論一直進行到天黑才結束。
其實,生還的可能性還是很小。
但柔然可汗的威脅太大,我們就是冒死,也必須除掉他。
「怕嗎?」
蕭無歧問我。
我扭過頭,沒有回他。
寧知予站在一旁,看着我們,默默無言。
晚飯以後,我纔要回去休息,寧知予突然叫我:「如意,吹吹風去呀!」
我不知道他怎麼突然想和我吹吹風,但想到或許再也見不到了,便欣然應允。
柔然的夜風很涼,我和他躺在河邊,看着星星。
他枕着手,許久,問我:「如意,你明明很喜歡他吧?」
「什麼?」
「蕭無歧啊。」
「沒有,你別瞎說。」
他笑笑:「我沒瞎說。」
我故作無所謂地笑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我怔了一下,不回他。
我承認我還是喜歡他,可如今我已經看透許多了,他是王爺,背後牽扯的東西太多,我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喜歡,也不知道,我和他有沒有以後。
寧知予閉上眼,舒服地翻了個身,問我:「你明天穿什麼衣服進去?那條紅裙子嗎?」
「是啊,我放牀頭了,明天一早就換上。」
我說完,沒忍住打趣他:「你問那裙子幹什麼?想穿?你長得這麼美,穿上一定比我好看。」
「開什麼玩笑,我是純爺們兒。」他白了我一眼。
我笑笑,扭過頭,望着深不見底的天空,有些不安:「你說,我能迷倒那個可汗嗎?」
「當然能了。」
他嗤笑一聲,沒再說什麼,我卻聽見了他的心聲:「狗爹當年被你迷得七葷八素的好不好。」
「啊?」我愣住了,沒能忍住發出了聲音。
「啊什麼啊,相信你自己。」
不是ţú⁹,不是這個,他剛剛說,狗爹?
上一次在高車,他也說過狗爹。
狗爹是誰?可汗?
他拿我當他孃親,卻叫可汗狗爹,那是不是在他的認知裏,他是我和可汗的孩子?
那他又爲什麼要和我們一起殺他?
我莫名心慌了起來。
寧知予卻閉上了眼睛,輕聲問道:「如意,你能哄我睡覺嗎?」
我思緒收了回來:「什麼?」
「哄我睡覺,唱一唱那首童謠,睡吧,睡吧,小寶貝。」
總覺得,哪裏不對,可我又說不上來。
最後,只好不再胡思亂想,躺下來,輕輕唱童謠。
他沒睡着,我卻睡着了,睡眼矇矓間,我看到,他正看着ẗüₒ我,眼角有一滴淚滑落。
「如意,你要好好的啊,喜歡就跟他在一起,別再讓自己傷心後悔一輩子。」
這是我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再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頭痛欲裂。
遭了,今天要進王宮的,怎麼睡到這個時辰!
我急忙伸手去拿舞裙,卻掏了個空。
不見了。
原本放在枕邊的金刀,也不見了。
我於震驚中坐起,帳簾被人掀開,蕭無歧摸着頭,踉蹌着跑進來。
「如意,我們都被下藥迷暈了,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
不知爲何,我心中湧起了巨大的恐慌,這恐慌讓我雙手顫抖,雙腿虛軟。
我奔向他,急急開口:「寧知予呢?」
他看着我,有些茫然:「我以爲,他來找你了。」
沒有啊。
我抬腳想出門去找他,在看到陽光的一瞬間,心臟如同被什麼刺穿一樣痛。
緊接着,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裏生生剝離。
「如意!」
蕭無歧急忙抱起我。
我窒息了許久,如溺深海,痛苦幾乎要撕裂胸腔。
直到蕭無歧掐我人中,我才緩過來,猛吸一口氣,在那一瞬間號啕大哭:「他死了!寧知予他死了!」
「你胡說什麼呢如意?」
「我看到了,他死了!無歧,寧知予死了!他被一刀砍下了頭顱,我看見了!」
世界一片猩紅,那雙眼睛望向我,淺淺笑着。
你要平安幸福,過好屬於你自己的一生。
「如意?如意?」
「不要!」
「平柔!孃親不要你死!平柔!」
我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着,不停地哭喊。
蕭無歧無法讓我安定,只好揮手,劈暈了我。
再醒來時,遙川軍隊已經進入王都了。
柔然軍隊失去可汗的指揮,一觸即潰。
我愣愣地坐在帳前,說不清上午那些,是真實,還是噩夢。
但心痛的感覺卻清晰無比,如撕裂,如刀割。
不遠處,是幾個被抓的柔然人,在小聲嘀咕:
「早上,有個穿紅裙的女子跟隨商隊進宮,那女子美貌無比,可汗被她迷住,就這麼丟了命啊。」
「胡說,我怎麼聽說,那刺客是個男子呢?」
「哦?是麼?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真真假假,已無從知曉了,都死了,都死了。」
都死了。
無論是寧知予,還是夢裏那個叫作平柔的孩子。
強盜兔再也不能傷害小白兔了。
兔寶寶已經看過了人間的繁華盛大,今後,換小白兔來看。
我掏出袖中斷掉的金刀,望着它,怔怔地落了淚。

-18-
我們在第十日,帶着寧知予破碎的屍骨,啓程回遙川。
蕭無歧知道我心裏難受,一路上都默默陪在我身邊,我從不知道,他可以溫柔到這個地步,彷彿我是什麼稀世珍寶,說句重話都會碎掉。
我看着他爲我做的一切,心中的結慢慢地解開了。
我們回遙川的路上,遇到大雨,便進了一座寺廟躲雨。
進屋後,我才發現,前來伺候的尼姑,竟是沈玉兒。
她滿臉的瘀傷,看起來似乎才被打過。
看到我的那一瞬間,她的額頭青筋暴起,眼睛都被恨意染紅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自寧知予死後,我便也沒有讀心術了。
一個老尼姑進來,狠狠踹倒了她:「沒眼力見的蠢東西,傻愣着幹什麼?還不趕快給貴人擦乾淨鞋上的泥土!」
沈玉兒連滾帶爬地過來,眼淚滾落,嘴裏吚吚嗚嗚的,大約是在求饒。
我冷眼看着她,緩緩伸出腳。
「好姐姐,擦乾淨了,有賞。」
她身子一僵,然後顫抖着,落着淚,細細地給我擦鞋。
我看向那老尼:「她娘呢?」
老尼諂媚笑道:「那老賤貨不聽話,捱了兩次打就死了,這一個是訓乖了的,貴人儘管用,不順心了,打她就是。」
我笑着點點頭,賞了老尼一吊錢,她接過去,千恩萬謝的,還不忘踢了沈玉兒一腳,讓她好好幹活。
在寺中這兩日,都是沈玉兒在伺候。
她啞了,又天天被人打,我本來還可憐她,想着只要她跪下跟我認個錯,我便饒過她。
不料第三天,她竟趁我去後院,偷了菜刀來殺我。
不知怎麼回事,她還沒近我身,便一跤摔在地上,脖子迎上菜刀,就這麼斷了氣。
我來後院,是要給寧知予的屍骨上香的。
我愣愣地看着慘死的沈玉兒,忽然想到,寧知予他,是不是死後都在保護着我?
我無從得知。
院裏只有風聲回應。
蕭無歧先我一步回到遙川,他要解決掉太后塞給他的婚事。
我告訴他,跟他在一起,可以,但我不做外室,不做側妃。
要做,就只做正經的王妃。
他也不許納側妃,不許養外室。
他竟答應了。
他去了很久,我在寺裏待着,一點消息也沒有,一度以爲他後悔了,不會來接我了。
直到兩個月後,他出現在我門前,瘦了一大圈。
他笑着,張開雙手說:「如意,快讓我抱抱。」
我撲過去,雙手摸到的,是他瘦骨嶙峋的背。
我不知道蕭無歧究竟做了什麼,總之,太后是真的同意了。
我去王府時,熙寧正搬了東西要走。
她看見我,氣得翻白眼。
經過我身邊時,她惡聲惡氣地說道:「你毀了表哥,你知道嗎?」
蕭無歧皺了皺眉:「熙寧,別說了。」
「有什麼不能說的?你跟她成親,這輩子都離不開遙川了,永遠守在這破地方,你怎麼甘心的!」
「住嘴。」
蕭無歧緊緊牽住我的手,冷眼看着熙寧:「我既做了決定,便永不後悔。」
「表哥!」
熙寧跺跺腳,好一會兒,才恨恨地看了我一眼,不甘心地上了馬車。
「別看了。」
熙寧走遠後,蕭無歧掰過我的臉,笑道:「走,去看看你的房間。」
我被他牽着走了幾步,猶豫了一下,問他:「你真的要永遠留在這個破地方嗎?蕭無歧,你還有後悔的餘地。」
他頓了頓,然後,看着我說道:「沒有餘地,我既然已經決定了,便要與你一生一世,不留餘地。」
我愣了愣。
反握住他的手,走進了王府。
……
我於一個月後,嫁蕭無歧爲王妃。
兩年後,生下了一個兒子。
我給他取名爲平柔。
我很愛他,但也偶爾抱着某種重逢的希望,試圖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熟悉的影子。
但直到他長大,也沒有找到。
很多年後,我看着這個冷峻嚴肅的孩子,終於放棄。
ṱúₗ緣盡如燈滅。
我與那個孩子,永遠不可能再相遇了。
我這一生過得很好。
你不必牽掛。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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