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青

離開皇宮後,我開始賣花酒。
別想多,不是那個花酒。
是我釀的酒,有千奇百怪的功效。
有人喝了我的酒,一頭鶴髮變青絲。
有人品了一杯,便預見自己的死局。
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直到有一日,連天子都親自來了。
可天子見我第一眼,就緊抓着我手不放。
「騙朕騙夠了?跟朕回宮。」
我很有禮貌地問:
「不好意思啊陛下,咱認識嗎?」
旁邊小二惶惶解釋:
「陛下息怒,我們掌櫃貪杯,早年釀過一種叫斷千秋的酒,她自己灌了一壺,從前的事,都不記得啦。」

-1-
天子蒞臨前夕,花叢激動得兩個晚上沒睡覺。
也不讓我睡。
「那可是皇帝啊!」
臭小子薅着我肩膀一通搖,「皇帝親自來我們酒館喝酒,從此我們就要名揚天下了!掌櫃的,什麼節骨眼了你還打瞌睡!」
我勉強支棱起眼皮,「我睡不好覺,天王老子來了也釀不出好酒。」
「哦,也是。」
他想了想,放開我,「那你去睡,好好睡,鋪蓋還暖和不?這兩天天涼了,我去給你換厚點的……」
我一巴掌拍到他臉上,把他的絮叨拍斷,「別囉嗦了,去查查庫裏的存酒,想想等皇帝來了,要備什麼酒給他。」
他摸摸臉,犯起了愁,「口諭上說要最好的三種酒,可這最好,到底是個什麼標準呢?掌櫃的,你出出主意?」
「我釀酒,你賣酒。」我搖頭,「一開始就說好的,這主意我不出,你招來的人,你自己招待。」
轉身上樓,經過樓梯轉角的小窗戶,能看到外邊一抹天光漸亮。
最遲明日,御駕就要到了。
花叢總愛做夢,就想着有朝一日能把酒館做大做強。
如今倒是做大了,卻招來了不該來的人。
皇帝都來了,以後還有清淨日子過嗎?
我蜷在被窩裏翻了個身。
嘖,煩。
……確實有點冷,該讓花叢換被子的。
更煩了!

-2-
我在這邊境小城開酒館開了七年。
邊境苦寒,一開始只有我自己,搭了個棚子,賣點普通的烈酒,倒是也合過路人的口味。
第二年的時候,撿到了流浪倒在路邊的花叢,那時候他才十三歲,餓得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什麼粥糧都喂不進去,最後逼得我倒空了酒壺裏最後一點續命酒,才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那酒是我的獨門手藝,效用堪比千年靈芝,比皇宮裏的一等靈藥都好使,萬分情急間,能救人生死。
釀這酒費了不少功夫,酒壺裏剩的這點底子,也是從前救人性命時留下的。
花叢醒來後知道了我的本事,半大的孩子,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
「有這本事,何愁餓死?一定發大財!」
不知道他哪來的經商天賦,經營了這幾年,客人們來來去去,還真叫他把我釀酒的名號闖了出去。
來找我買花酒的人越來越多。
這不,上個月有人慕名而來,花了千兩金,向我討一杯酒。
他說他一輩子害了不少人的性命,近些年夜不能寐,勉強睡着,夢中也盡是那些死人的臉。
「我這種人,大概是不得好死。近來運勢不太好,約摸到了遭報應的時候,我想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大限?」
彼時我翻着賬本,懶洋洋地,「這還不簡單,到死的那天不就知道了?何必花這錢。」
他卻笑了,「掌櫃的倒是通透,又何必有錢不賺?」
我合上賬本,「你要的這酒,釀起來挺費勁的,我的意思是,得加錢。」
後來,他喝了一杯新酒,睡了一覺,半日方醒。
醒來後同我辭行,臨行前說,「這是我這些年睡過最好的一覺,掌櫃的技藝高絕。」
我擺擺手,問他,「可曾看到想看的了?」
他回頭來,「竟是個意外,可見老天心還不夠狠。」
那人走後某一天,花叢送酒回來,撲到櫃檯前,「掌櫃的,剛聽到京中商販的消息,說當朝那個廣川侯墜馬死啦!年紀輕輕的,也不知是啥命。」
我「哦」了一聲,撥算盤的手沒停。
這消息傳來不過半月,京中的口諭便到了。
皇帝也知道了我的名號,要來喝我店裏最好的三種酒。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一個皇帝,世間什麼好東西得不到,何必要巴巴地來這破地方喝一杯不知爲何的酒?
被花叢的驚呼跪拜聲吵醒時,我一睜眼,窗外夕陽正好,晚霞烈烈如火。
這才一日。
他提早到了。

-3-
不大的酒館,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軍將。
我下樓時,花叢已跪倒在來人面前。
「草民花叢,參見陛下!」
堂內再無他人。
我在樓梯上停了一停。
年輕的帝王長得很是好看,一身墨色常服,身如冷刃,眉目俊逸。
只是坐在那裏,便有一番高位者獨有的壓迫氣勢。
這一眼掠過,我步履不停,一路走到花叢身側,隨他一起拜倒。
「民女花林,參見陛下。」
片刻靜謐。
頭頂響起晦暗不明的問話,「你說,你叫什麼?」
我沒抬頭,「回陛下的話,民女姓花,單名一個林字。旁邊這個,是民女的弟弟,叫花叢。」
又是一瞬沉默,「抬頭。」
我依言抬頭。
他脣角現出冷淡笑意,「這邊境,居然有人當朕是個瞎子。」
我俯首就要再拜,「民女愚鈍,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卻沒拜成。
面前的人猛然俯身,一把拽住我的手臂,將我攔住。
重心不穩,我被拽得向前一撲,情急之下用另一隻手撐住了椅子扶手,才避免了直接撲到他腿上的命運。
花叢在旁邊倒抽一口冷氣。
皇帝倒是沒有被人冒犯的怒氣,緊緊抓着我的手臂,盯住我,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實在是握得太緊,有點疼,我皺了皺眉,「不知哪裏惹怒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花叢偷偷伸手,瘋狂扯我衣角。
皇帝在笑,語氣卻壓得極低,「原來你還知道疼?」
他問,「騙了朕七年,騙夠了沒有?」
不等我回答,又自顧自說下去,「……跟朕回宮。」
我試圖掙脫,無果。
最後擺出一個平日攬客的招牌笑容,禮貌詢問:「不好意思啊陛下,那個……咱之前認識嗎?」
這下不用我再費力氣掙扎了。
看起來運籌帷幄事事在心的帝王,眸中閃過毫無掩飾的愕然,終於下意識鬆了手。

-4-
我迅速縮回手,往後一退,重新跪好。
他愣了一剎,終於也收回了手,眉間微蹙,「……你說什麼?」
我恭謹:「民女僭越,陛下怕是認錯人了。」
他深吸一口氣,忽而抬聲喚:「江黎!」
外面盔甲聲聲,有着甲軍士幾步進來,向他一禮,「陛下?」
他抬手指我:「你看看,她是誰?」
我沒低頭,靜靜與江黎對視。
江黎面色大變,眼神在我身上來回,最後只訥訥地說,「貴……貴妃娘娘?」
我驚詫挑眉,反問,「這位將軍,民女長得像貴妃?」
江黎張張嘴,欲言又止。
花叢終於聽不下去了,拽住我,面向皇帝,「陛下恕罪,我們掌櫃的不是有意冒犯的!」
我「嘖」一聲。
他語氣惶惶,搶在我前面倒豆子一般急急地解釋,「她最是貪杯,早年釀出什麼酒,自己要先嚐一輪飽,好幾年前釀了新酒出來,矇頭蒙腦灌了一壺,醉倒醒來,從前的事,都差不多忘光了……」
「忘了?」
皇帝打斷他的話,一聲低笑,「既忘了,怎麼還記得釀酒,還記得這個你勞什子弟弟?」
花叢瞅我一眼,有些猶豫。
我撓撓眉心,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酒名斷千秋,飲之忘萬愁,但釀酒和花叢,不是愁。」
說着又嘆口氣,「我也不是故意要喝的,只是太香,一時沒忍住……」
「啪」的一聲,椅子扶手傳來清晰的斷裂聲。
我微微垂眸,看見他用力到指節發白的手。
江黎不發一言,也跪下了。
氣氛實在是不太好,我扯扯他的衣角,示意一起磕頭請罪。
……雖則也不知道到底請的什麼罪。
但下一刻,他再度俯身。
這次再次扶住我的手臂,卻是輕柔的。
他將我從地上拉起。
「忘了也沒關係,朕告訴你。」
「你不叫花林,你叫陸青。」
「你也不是什麼酒館掌櫃,你是朕的妻子。」

-5-
花叢一邊搬酒一邊罵罵咧咧:
「貴妃?你沒喝斷千秋之前,也沒告訴我你是貴妃。」
「早知你這等身份,幹嘛還要苦哈哈地在這賣酒啊?」
他瞪我一眼,「好日子不過,來這吞風喫沙的幹嘛呢?」
絮叨得我腦仁都疼,一邊揉太陽穴一邊豎手打斷他:
「說我是你就信啊?你見過我這樣的貴妃?」
他止住話頭,眼神從我鬆鬆垮垮系在脖子上的頭巾,一路落到別進褲腰的布衣衣角。
便嘆息,「話是這麼說,可人家……」
往大堂一望,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人家畢竟是皇帝,要真是看上你了,帶你回宮就行,何必繞圈子撒這麼大個謊?」
「皇帝的話也不能盡然全信。」
我撇嘴,「你沒聽他咋說的嗎,說是他的妻子,可皇帝的妻子不是皇后嗎?有沒有可能……」
「我只是長得像他哪個妃子,然後他想把我騙回去,養在宮裏,做個替身?」
他翻個白眼,「話本子害人不淺。」
一邊把手裏三壺酒擺好盤,遞給我,「喏,我挑的,你去送吧,記得探探口風,別這麼看我——」
「左右你也沒有從前去處,若真是被挑中了,考慮考慮去過好日子,總比一輩子在這荒漠蹉跎要好。」
雅間裏,我把酒壺一一在桌上擺好,又給他挑出剛燙好的酒盞。
「小店粗鄙,用具比不上京中華貴,陛下多擔待。」
他摸了摸那空酒盞,指了指案上,「爲何就一個酒盞,你不喝嗎?」
我搖搖頭,「謝陛下抬愛,不過客人品酒,哪有店家共飲的道理?」
他抬頭,望定我。
「從前我們都是共飲的。」
我愣了一下,略微思忖,拿過旁邊的茶盞,笑答:
「陛下若真是想要民女陪喝,那民女也不可能抗旨,只不過貪杯易誤事,怕耽誤陛下選酒,民女就以茶代酒陪您喝,如何?」
他眸光微暗,「從前你也不愛喝茶。」
……真難伺候!
他是皇帝是皇帝是皇帝。
我忍住一口氣,還是笑,「陛下,容民女給您介紹介紹這幾種酒吧?」
他沒應聲,眼神落定到面前酒壺上,那目光好像面前的不是酒,而是毒藥。
他問我,「這裏面,有沒有廣川侯喝的那種?」

-6-
窗外一陣風來,案上燭火盈盈一跳。
「陛下,來小店買酒的客人從不留姓名,您這麼問,民女也不知道誰是廣川侯,又在這買了什麼酒?還請陛下明示。」
他眼神牢牢釘在我臉上,像是恨不得把我每一寸神情都抽絲剝繭地查看。
等我答完,卻又道,「罷了。」
我不再多話,放下手中茶杯,轉而給他倒酒:
「這第一種酒,名喚花顏。」
「曾經有位姑娘,因病頹弱一夜白頭,妙齡卻如老嫗,飲下一壺此酒,滿頭鶴髮變回青絲,從此便有了這酒名。」
他神色不動,「姑娘家喝的酒,給朕喝?」
「這酒雖喚花顏,男子飲了,也會提神靜氣容光煥發,陛下日夜爲國事操勞,飲下此酒,能穩固壽元。」
我看向他鬢角,「恕民女斗膽,陛下方當壯年,可也生了白髮,不如滿飲此杯,看看此酒功效。」
將酒推近他手邊,他卻不動。
我想了想,又道,「陛下若不喜歡,帶回宮中給各位娘娘喝也是好的,後宮貴人衆多,想來爲着留住君心,多盼望增容添色呢。」
他還是沒動那酒,只道,「繼續。」
我便給他倒了第二杯。
「這第二種,酒名幻月。」
「飲此酒者,能夢到自己心底最掛念的人或事,民女賣這酒很多年,幫很多人圓了心中未盡遺憾,可這酒中夢境,就如水中幻月,一觸即碎,若一味沉湎其中,難免不願醒來,所以此酒不宜多飲。」
「想來這酒對陛下來說不太適用,陛下貴爲天子,坐擁天下,大概沒有什麼未盡之事。」
我搖搖頭,伸手去撤酒,「這酒挑得不好,民女去給陛下換一種來。」
誰知手伸到一半,他霍然握盞,一言不發,一飲而盡。
「喝了它,就能夢到想見的人?」
他似笑非笑,「那朕要去夢中問問她,爲何要忘了朕?」

-7-
最後我沒能來得及給他介紹第三種酒。
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那壺幻月,我便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給他倒。
喝到最後,他伏倒在案,不知夢到了什麼,皺着眉,並不安穩。
我收拾酒具準備離開,卻被一把扣住了手腕。
「青青。」
我沒動。
「你別怪朕,朕沒得選。」
「你別忘了我……你恨我罵我,別忘了我,好不好?」
沉浸於夢中的人自言自語般,緊緊地扣住我的手腕。
我站在原地,看他在夢中沉浮的焦躁神情,久久不動。
「朕知道錯了,你別走好不好?你不是想做皇后嗎?朕遲早會拔了沈家,最遲再兩年……不,一年!朕就廢了她,讓你做皇后……」
屋內只我二人,他說着這樣的皇室祕辛,若是旁人聽見,就要做好刀劍吻頸的覺悟。
而我抬眼望着天花板,深深嘆了口氣。
「你不是沒得選,你只是沒選我。」
我蹲下身,湊近他,拂了拂他鬢角一絲泛白的發。
「蘇蘊和,我不是想當皇后。」
我只是想做你的妻子。
「但現在……」
我收回手,「我都不稀罕了。」
我起身,端着酒具出門。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花叢抱着手巾熱水,一臉倉皇地站在門口。

-8-
「我不是有意偷聽。」
地窖裏,花叢一邊幫我搬酒缸一邊解釋,「你太久沒出來,我怕出什麼事,想着借送水的理由去看看……」
我打斷他,「聽到就聽到了,爛在肚子裏就行,不然你小命難保。」
他不見平日嬉皮笑臉,問,「所以你都記得?你真是……」
我瞟他一眼,不發一言。
他猶豫又猶豫,小心翼翼湊過來,「阿姐,你以前教我,有什麼傷心事自己承受不住的時候,都可以告訴你,你會替我分擔。」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滿含熱切擔憂,「那你從前那些傷心事,也可以告訴我的。」
地窖無風,開過封的酒液澄澈,酒香溢滿了鼻間。
這一霎我有些恍惚。
像回到了從前廣川侯府酒窖的陰影暗角。
無人窺見的角落裏,十五歲的我和十九歲的蘇蘊,還有長兄陸時。
圍坐一團,壓着聲音嬉鬧斗酒。
阿兄那時只是世子,還未承襲爵位。
蘇蘊和還是個不怎麼受寵的皇子。
那會時節正好,我還做着天真的夢。

-9-
廣川侯府的名聲一向不怎麼好。
倒不是因爲我爹,而是因爲阿兄和我。
孃親生我時體虛,去得早,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宮中御醫來來去去不見好轉,將將長到三歲時,巫醫谷的老巫醫遠遊路過京城,來看望故友我爹,順帶治了治我,又把我帶回谷中養了幾年。
也就是在那裏,我學了一身亂七八糟的本事,最擅長的,就是釀亂七八糟的酒。
阿兄是唯一的世子,合該是端方守禮光耀門楣的存在,卻自幼跟父親長在軍營,別的沒學到,學了一身匪氣。
平日裏看着知禮懂節,卻是個前腳在賭場輸了錢笑嘻嘻,後腳就把出老千的人矇頭拐到牆角死揍一頓的貨。
十歲回京時,阿兄已是名滿京城的笑面魔王,身邊最常廝混的,就是當時的三皇子蘇蘊和。
我第一次見到蘇蘊和,是阿兄收了多位紅顏知己的荷包一朝暴露,被其中一位姑娘追着滿街跑,最後實在沒轍,扯着蘇蘊和的袖子往前推,「我都是替他收的!」
那姑娘也是個官宦子女,可惜官職不大,招惹招惹廣川侯府世子便罷了,怎麼也不敢鬧到當朝皇子面前。
當下便又氣又惱地走了。
蘇蘊和一朝做了替罪羊,面上不見什麼惱意。
甚至還心平氣和地給一直在旁看戲的我買了串糖葫蘆,由着我把滴到指尖的糖漿抹到他衣袖上。
一轉頭,便派人把阿兄強行塞到他手裏的荷包送到了醉紅樓。
醉紅樓是京都最大的酒樓,掌櫃有個女兒閨名念念,年方十五,是當時阿兄真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那荷包裏繡着阿兄的名字,明眼人一看便知。
那日過後,念念整整大半個月不見阿兄,連帶着一直給他留着的雅間都包了出去給別人。
那半個月,我就跟着蘇蘊和坐在他的雅間裏,看着阿兄爲哄美人回頭忙前忙後地跑,樂不可支。
那時我也以爲,念念最後會成爲我的長嫂。

-10-
我在京外養了幾年,回到侯府又天天跟在阿兄屁股後面,也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最後就成了我翻牆阿兄墊腳,阿兄打架我遞刀。
我爹受不了了,怕我再胡鬧下去也要跟阿兄一樣「名滿京城」,只得把我拘在府中,教我世家規矩、琴棋書畫。
阿兄性子跳脫,每每說陪我,陪不到半日,要麼打盹要麼溜走,最後只有蘇蘊和坐在一旁,聽我讀那些枯燥文字、彈一些難聽的要死的曲子。
也會因爲實在聽不下去,親自抱了琴來,一曲一曲教我。
他的才華在皇子間稱得上出衆,只是因爲生母出身微寒,自小學會藏拙,才一直不被重視。
但他那些心思,沒在我和阿兄面前藏過。
也因此,後來許多年,皇子間奪嫡紛爭不斷,我和阿兄堅定不移地站在他這邊。
哪怕這甚至意味着與支持大皇子的阿爹背道而馳。
最後那幾年,牆外明刀暗箭,牆內父子離心,偌大的廣川侯府死氣沉沉、分崩離析。
及笄那年的生辰,阿爹和阿兄時隔幾年頭一回坐到一起同席用膳,最終卻因爲政見不同再度起了爭執。
阿爹氣到極處,指着阿兄的鼻子怒罵,「你自己糊塗,還要帶着你妹妹一起糊塗!她一個女娃娃,爲着你和蘇蘊和那些齷齪事,學來的本領,全都用到歪處了!」
那時候,我已用我在老巫醫那裏學到的本領,幫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
阿兄冷笑對峙,「說得好聽,父親那些手段,難道就比我們的光彩嗎?但凡青青現在聽您的,您難道就不用她了?」
吵到最後,席間狼藉,不歡而散。
我獨自坐在桌前發呆,底下沒人敢來叫我。
直到蘇蘊和風塵僕僕從外趕來。
他剛從京郊辦差回來,一刻不停地便來侯府,手裏還捧着專程派人千里迢迢從南海給我尋來的夜明珠。
「不怕。」
他把我帶離那個空蕩蕩的侯府,屏退左右,牽着我漫步,「以後不管發生什麼,哪怕你阿兄都不管你,我都不會丟下青青,讓你再一個人。」
街頭燈火百千,氤氳燈燭間,心上人手裏捧着的夜明珠,照亮我的臉,也照亮了我的心。
那時我相信,他蘇蘊和,一定會說到做到。

-11-
「……後來呢?」
花叢托腮坐在我身側,我倆盤膝坐在地窖裏,身邊七七八八,已擺了一地的空酒壺。
「後來蘇蘊和漸漸掌權,勢頭超過了所有皇子,離太子之位只差一步的時候,他最需要的助力,是兵權。」
「但那時陸時還未襲爵,侯府的兵權有一半不在他手上,爲此,蘇蘊和與陸時決定拉攏當朝另一位武將。」
「那位武將戰場殺伐,老來得子,最看重他那個獨子,可惜寵得太過,把人養成了真正的紈絝廢人,卻偏偏,那紈絝在蘇蘊和宴請他爹的席間,看上了我。」
花叢一口酒喝到一半,停住了。
我晃盪着手裏酒壺,淡淡地說:「宴會後那老將軍便來找蘇蘊和,說陸時遲早要襲爵,他與陸家結了秦晉之好,以後自然唯蘇蘊和馬首是瞻,蘇蘊和當時很不高興,但是,他沒有表態。」
起初我並不把這門求親放在心上。
他蘇蘊和袖間還藏着我親手繡的荷包,腰間玉佩的紋樣都是我們一起親手繪製的,同樣紋樣的玉墜,還掛在我脖子上。
況且,我阿爹和阿兄都還在,他們沒點頭,哪裏來的跳樑小醜,說娶我就娶我?
直到後來,念念成親,嫁的卻不是我阿兄。
醉紅樓因爲生意場的事得罪了權貴,走投無路時,念念來了侯府,找我阿兄。
她天亮時來,天黑時離開,戴上斗篷兜帽之前,夕陽也沒擋住她哭紅的眼。
阿兄替她付了需要賠償的金銀,可醉紅樓經營多年,最不缺的就是錢。
那之後沒多久,她便嫁給了那家權貴的小兒子,醉紅樓得以保全。
她出嫁那日,阿兄站在城樓高臺上遙遙相望。
我爲此事與他吵過幾次,每次他都拿別的話搪塞我,直到這日,我陪他一起站在高樓上,他和我說:
「我們這種人,想要的太多,要付出的就更多,那麼多代價裏,娶不到想娶的,嫁不了想嫁的,再正常不過了。」
一句話,如冷水澆頭,醍醐灌頂。
到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將軍府近日頻頻設宴,每次邀請阿兄和蘇蘊和,他們都去了。
而蘇蘊和的腰間,也好像沒再見那塊熟悉的玉佩。
原來真正的跳樑小醜是我。
花叢酒都不喝了,沉着一張臉,「最後呢?」
「我是誰啊,我能坐以待斃?」
我噸了一口酒,「將軍府那小子慣愛欺男霸女仗勢欺人,他遊樂時與人衝突,鬧出好幾條人命,苦主本來畏於將軍權勢不敢鬧大,是我暗中助他們造聲勢,把事情鬧得滿城皆知。」
「將軍府抵不住那麼大的壓力,求到蘇蘊和麪前,蘇蘊和當時說爲緩民憤,先按律例走一遭,大約也就是在牢中過個夜的事。」
但其實,那紈絝進牢房第一夜,我祕密幫苦主買通獄卒,把那小子直接吊死在房樑上,死之前,還給他做了一封畏罪自盡的自白書。」
人都死了,自然再談不成什麼婚事。
我看着花叢訝異又震驚的神情,平靜地說:
「我不是什麼好人,我和陸時和蘇蘊和一樣,做事只爲自己。但我找不了親近之人的麻煩,只能從別的源頭解決問題。」
花叢沉默良久,「但陛下……和你哥,應該都知道。」
我聳肩,「我的手段並不高明,別人看不出來,他倆看着我長大,還能看不出來?只是樂得有我動手,幫他們解決爲難之事罷了。事後安撫,還不是蘇蘊和親自去做的?」
「這事結束後,蘇蘊和親自去將軍府參加葬禮,一再示好,給足了將軍府體恤和顏面,又自然而然地拉攏了想要的人。」
花叢問,「那你不怪他嗎?」
「怪又如何,不怪又如何?」
我無聲笑笑,「不管他當時是否爲此事猶豫,總歸事情解決了,他又低頭來跟我賠罪示好,跟從前一樣……一切都不過因爲我還沒對他徹底死心。」
但那是第一次,我開始認識到,我在蘇蘊心裏,是可以放棄的那個。

-12-
花叢悶悶不樂,「是我不好,當初京城來人時,我就應該回絕的。」
我拍拍他腦袋,「那是皇命,你怎麼回絕?再說了,你也不知道這些,怎麼能怪你?」
「……」
他悶了悶,最後一拍手心,「我不認識什麼貴妃,只認識我姐花林。」
抬頭看我,正色,「咱姐弟倆在這賣酒,高興了就唱歌,不高興就罵人,挺好的。」
我愣了半晌。
他接下我手中酒壺,「不喝了,夜深了,走走走,回去睡覺,我給你換被子去!」
我坐在原地,看他幾步爬出地窖,停在入口處跟我揮手,「愣着幹啥,上來呀。」
地窖外正是朗夜。
月明星稀,夜風微拂,少年趴在地窖口衝我笑。
然而下一刻幽幽涼風,摻雜着冰冷寒意從他身後襲來。
「小心!」
我一聲驚呼還沒喊出,鋒刃入體的聲音。
鮮血從他後心濺出,濺上我面頰。
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點聲音,就從地窖口跌了下來。
「阿叢!」
我惶然抬手,抱住他。
抬眼望去,黑衣蒙面的刺客一擊未得手,緊跟着飛身而下,就要繼續向我砍來。
那錦衣肩頭的暗紋我再熟悉不過。
那是京都沈家的暗衛。
刀光凜冽間,一直不見人的江黎終於趕回,在刺客再次落刀之前,一把格擋住了他。

-13-
手上的血都乾涸了。
我坐在榻邊,聽大夫一邊包紮一邊感嘆,「幸好幸好,沒傷到要害,否則大羅神仙也難救啊!」
剛鬆下一口氣,一直昏迷的花叢忽然開始抽搐吐血,那血色,赫然是烏黑的。
大夫拿着銀針刺了他的心口穴位,且驚且懼,「這這這……好狠的毒……」
衝我搖頭,「花掌櫃,這毒太奇太厲害,小老兒醫術不精,解不了啊。」
我深深吸氣,試圖把胸臆中的濁氣擠出。
蘇蘊和坐在一旁,按着額角沉着臉,聽江黎請罪:
「是臣疏忽,以爲他們只是奉命跟着陛下,沒想到竟是衝娘娘……」
又衝我一禮,「娘娘,陛下此番出京,皇后是知道的,派暗衛跟着也是情理之中,臣夜間才奉陛下命令去叫他們遠離酒館,沒想到反而露了空檔……」
我鬆開一直握着花叢的手,給他掖好被子,回頭。
行刺的暗衛被卸了手腳關節,押跪在幾步外的角落裏。
蘇蘊和似有所感,驀然抬頭。
「別!」
我已抽出袖間匕首,兩步撲出,捅進了那刺客胸口。
鮮血再度濡溼了我的手。
我扭轉匕首刀鋒,感受到刺客在手下顫抖,「解藥。」
那刺客疼到極致,最後只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冷笑,「沒有……」
我再不廢話,一刀捅穿他心口。
眼看着刺客軟軟倒在面前,我纔回江黎的話,「將軍跟民女解釋什麼?」
「民女不認識什麼皇后,更不知如何觸怒了她,只知道一個道理。」
「欠債還錢,」我拔出匕首,冷冷地說,「殺人償命。」
蘇蘊和迅疾起身,一把拉起我,又伸手截住我的匕首,「鬆手。」
我調轉匕首刀鋒。
輕輕抵上他心口。
江黎臉都白了,「陛下!」
蘇蘊和不躲不閃,低頭望進我眼裏,「爲着一個外人,殺了皇后親衛,再殺了朕,就痛快了嗎?」
「什麼外人?」
我擺出不死不休的架勢,反問,「陛下,他是民女的弟弟,與我相依爲命,他若死了,我活着也不痛快,更不會讓害他的人痛快。」
「娘娘!」江黎在旁急急勸阻,「既然是皇后母家的毒,臣這就派人傳信回京,打探解毒之法。求您了,快把刀放下吧。」
「來不及。」
蘇蘊和眼神沒從我身上移開過分毫,「打探消息要時間,一來一回的路途也耽擱,他照樣活不了。」
他慢慢握住我持刀的手,「最快的方法,就是你帶着弟弟,跟着朕的御駕啓程回京,京中有御醫有靈藥,等回了宮,朕親自向皇后要解藥,花掌櫃,你覺得呢?」

-14-
我用從前巫醫的手法施針,暫時封住了花叢的心脈大穴,蘇蘊和又吩咐給他用隨駕最好的藥物,勉強吊住了一條命。
回京的馬車上,花叢多半一直昏睡,短暫地清醒過幾次,醒來就喚。
「阿姐……」
他長大後,很多年不曾這樣叫過我,如今受了傷,反倒乖得不行。
我守在他身邊,問,「怎麼啦?」
「不回去。」他半夢半醒,掙扎着喃喃,「回酒館,不去京城。」
「沒事,放心。」
我擦去他額間細汗,「酒館沒關門呢,我拜託隔壁老陳看着,店裏存貨也夠,等你好了我們就趕回來,用不了一個ťŭₗ月。」
他點點頭,剛鬆了一口氣,忽而又急急道,「不,阿姐別回去,別求人……別求他們。」
我低聲安撫,「你還記得我從前給你喝的那個續命酒嗎,釀它需要一味藥材,只在京城有,我這是蹭了皇帝的車去京城找藥呢,你放心,我不求人,等拿了藥,我們就回來。」
他還想說什麼,卻抵不住傷勢和藥效,又迷濛着沉沉睡去。
我靠坐着,閉眼沉思。
車簾一掀,蘇蘊和拎着食盒進來,在我面前擺開,「剛路過的鎮子糕點很出名,朕讓江黎快馬去買回來的,你嚐嚐?」
我睜眼,就要彎腰行禮,被他一把截住,「朕說過,沒外人在,你跟我不用拘禮。」
「民女不敢。」
他似笑非笑,「又不是那日你拿刀抵着朕心口的時候了?」
我垂眸,恭敬,「事出突然,一時情急,是民女僭越,陛下若要怪罪,民女無話可說。」
他沉默一瞬,將糕點盤子往我面前一推,轉了話頭,「喫吧。」
我隨意撿了一塊,塞到嘴裏囫圇吞下,他就坐在一旁看着,又遞來一塊,「再嚐嚐這個,桂花味的。」
見我神色如常喫完,又幽幽問,「忘了從前的事,連口味也忘了嗎?」
他指指盤子,「這糕點從前進貢給宮裏,你只喫了一口,說太甜,便再也不碰了。」
我捻掉指尖碎屑,「陛下不用多番試探,從前的事,民女是真的不記得了。」
「朕沒想試探。」他說,「你連廣川侯都不記得,朕再怎麼疑心,也不得不信。」
我反問,「民女應該記得他嗎?陛下總提起他,可是與民女有何關係?」
他望向車窗外。
天邊一線夕陽,垂垂而下。
「沒什麼。」
最後他說,「既已忘了,就不重要。」

-15-
抵京這日,是個豔陽天。
馬車進了城,卻沒直奔皇宮,而是往城郊去。
我撩起車簾望窗外,蘇蘊和坐在一邊,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
解釋道,「宮中人多眼雜,你們姐弟先去別苑暫住,放心,朕一早就讓江黎傳過信,這會兒御醫們都在別苑候着,等花叢一到,就給他救治。」
「多謝陛下,那解藥呢?」
他說,「安頓好你們,朕回宮親自向皇后要。」
「若她不肯給呢?」
「那她就是抗旨。」
我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陛下,我從前跟皇后有什麼了不得的過節,讓她過了這麼多年,還想要殺我?」
蘇蘊和目光一凝。
半晌,拍拍我手背,「莫怕,有朕在,誰都動不了你。」
我不動聲色收回手,笑笑,「那就勞煩陛下轉告皇后娘娘,不管從前如何,民女這次回京只爲救人,等治好了弟弟就會回去繼續開我的酒館,不敢有別的奢望,還請她……」
我直視蘇蘊和的眼睛,緩緩地說:「高抬貴手。」
他不高興。
從我說出這句話開始,直到到了別苑,蘇蘊和的眼神一直都是沉的。
我太熟悉他每一寸神情,更知道他爲何鬱結。
啓程回宮時,我送他出門,他在車駕前停了步子,回頭來。
「等朕來接你進宮。」
我退了半步,「陛下慢走。」
他欲言又止,到底不再說什麼,吩咐江黎:「你留下來,有什麼事即刻向朕傳信……護好他們。」
我卻搖頭:「陛下,江統領有公責在身,更不能離開您左右,民女受不起。」
蘇蘊和本來已經一腳踏上了車,聞言終於再忍不住,返身回來,逼近我:
「你就一定要跟朕如此生分嗎?」
我再退一步,惶恐地說,「陛下……」
「好了。」
他微一閉眼,似乎是按下了情緒,又道,「你記着,你是朕的貴妃,朕說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
我默然。
車駕遠去,塵灰漸漸散了。
江黎侯在我身側,道,「自娘娘去後,陛下除了御書房,就只去長安殿,可滿殿空空,陛下就夜夜難眠。」
「後宮爭寵鬥豔,陛下不曾多看一眼,哪怕是皇后娘娘,也只有年節時才能邀得陛下一聚。」
「娘娘,就算您都不記得了,可陛……」
我轉身回屋,帶上房門,把他的聲音關在了門外。

-16-
他蘇蘊和的貴妃,是從前廣川侯府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陸青。
她無法無天、又癡人做夢,早就死在八年前皇宮的那場大火裏。
跟我花林,沒有半點關係。

-17-
入夜後寒氣便重了,我端着炭盆忙活來去,給花叢屋裏燒足了炭火。
一回頭,臭小子不知何時醒了,正躺在榻上,側着腦袋瞅着我笑。
「什麼時候醒的?」
我搓搓手坐過去,探探他的額頭,「那幫御醫倒不是廢柴,白日裏折騰一遭,倒還真退熱了。」
「你別怕,毒性已經控制住了,只等拿到解藥,養一養,保管你跟以往一樣活蹦亂跳,傷口還疼嗎?」
「不疼。」他搖搖頭,「但是熱。」
「……」
我看一眼燒得通紅的炭盆。
他好像憋着笑,「掌櫃的,我不是你,這個天,我還用不着這麼烤。」
我翻個白眼,「行行行,我去把窗戶開大點,給你透透風。」
開窗時涼風灌進,我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阿姐。」
花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既然都請動御醫了,不如讓他們也幫你調調身子。」
我擺擺手,「你別操心我了。餓了吧,你好好躺着,我去給你買喫的。」
「我也想去。」他眨巴着眼望我,「我還是第一次來京城呢。」
我一邊圍披風一邊回,「等你好了,姐帶你逛個夠。」
出門時江黎正守在大門外,見到我,「娘娘要去哪?」
我頓住步子,「江統領還是喊我花林吧,阿叢餓了,我出去給他買點喫的。」
「娘娘……您還記得京城道路?臣派人去?或者臣陪您一起?」
「不用。」我搖頭,「我弟弟這邊還有勞您看顧一下,路嘛,不記得也沒事,打聽一下就知道了。ƭů⁸」
他沒說話,也沒動。
我微微一笑,「還是說,陛下把您留在這的意思,是要軟禁、還是監視我們姐弟?」
他立刻讓路,「您自便。」

-18-
京城還是那個京城。
高臺樓閣喧囂盈耳,和邊境朔風中我那個寒磣的小酒館簡直天差地別。
經常路過的餛飩攤還在,只是煮餛飩的老婆婆年事已高,把活計都給了兒子。
我過去買餛飩時,老婆婆就坐在攤子角落,銀白的發,時不時落到我臉上的眼神。
我大喇喇朝她揮手,「大娘,我臉上有東西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隔着鍋臺嫋嫋熱氣,也朝我搖搖手:
「老婆子看姑娘很有些眼熟,哎呀,我年紀大啦,眼神不好使啦。」
「姑娘莫見怪,」煮餛飩的老闆笑着接話,「我母親眼睛壞了,也不怎麼記事,想是認錯人了。」
我拎着三碗餛飩,笑着告別,「沒事呀,祝你們生意興隆啊。」
又走過半條街,路過一個街角,空空蕩蕩的,從前最愛的那個糖葫蘆攤不在了。
可惜了,那糖葫蘆真是京城一絕,山楂果大,脆而不酸,包裹着清澈糖衣,一口咬下去,滿嘴酸甜。
算了,沒有糖葫蘆,倒還有其他好喫的可以買。
醉紅樓夜間最是繁華。
滿樓的觥籌交錯,歌姬舞姬伴着美酒佳餚,一向是城中達官貴人最青睞的宴飲之地。
我找了個角落小桌坐下,等菜的間隙,忽聽到滿樓一衆叫好。
探頭去看,只見素衣束裙的年輕女子站在二樓舞臺上,將手中大海碗的酒一飲而盡,爽朗揚聲:「今夜醉紅樓店慶,酒水統統讓利三分,小女子在此陪飲一杯,祝各位客官喫好喝好!」
掌聲雷動中,那女子斂了衣裙下臺去,身影纖細卻利落,很是昂揚。
小二順我眼神望去,驕傲介紹:
「姑娘是第一次來醉紅樓吧?那是我們掌櫃的,別看她一介女流,前幾年老掌櫃病故後樓裏生意差點做不下去,要不是我們掌櫃的出來挑大樑,這醉紅樓早沒啦!」
我問,「她出來做生意,夫家可願意?」
小二嗤道,「掌櫃的夫家前幾年就犯了事,家產被抄,整個家族都沒落了,要不是靠掌櫃的出來撐着,一大家子早就餓死了!還敢不願意?我們掌櫃的現在可是京城第一大商賈,誰敢瞧不起?」
我收回目光,由衷讚歎,「真了不起。」
這樣好的念念,陸時放棄了。
好在,沒有陸時,風雨過去了,她還是活得很好。
我抱着滿滿的食盒往外走,外邊半條街卻驟然冷清。
一輛宮車孤零零停在門前。
江黎親自持鞭駕車,見我出門,從車伕座位上跳下來,掀起車簾。
上車一看,蘇蘊和端坐其中,望過來:
「夜路不好走,朕接你回去。」

-19-
醉紅樓的招牌菜擺了滿桌,外加三碗餛飩,熱氣騰騰。
我和花叢一人一碗,埋頭喫得香。
蘇蘊和坐在上首,看着面前的餛飩碗,「這碗……應該不是給朕買的吧?」
我「嗯」了一聲,「確實不知道您要來,這碗是給江統領帶的。」
江黎在一旁瘋狂擺手,「謝娘娘,臣不餓!」
我「哦」一聲,「那陛下喫?」
一片沉默。
我渾若不覺,直到蘇蘊和清清嗓子,開口,「皇后已派人回沈府拿解藥,最遲兩日,便會派人送來。」
我「唰」地抬頭,「真的?」
「君無戲言。」
「謝謝陛下!」
這次道謝我是真心的,真心到親自撕了個八寶雞的雞腿兒放到他碗裏,「您喫腿兒?」
他瞟我一眼,眼裏驀然有了絲絲笑意。
「這點倒是沒變。」他說,「如了你的意,就高興得忘了形。」
我訥訥收手,「民女失態。」
氣氛驟然沉默。
剩下半頓飯,喫得食不知味。
蘇蘊最終什麼都沒喫,就坐在一邊,靜靜等我們喫完。
把花叢送回屋裏睡覺後,我往自己院裏走,拐過長廊,遠遠就看見他站在院門外。
一抬眼,便也望見了我。
我頓住步伐,隔着十幾步距離,與他對視。
曾經我也在長安殿這樣等過他。
可惜那時有皇后、有後宮各處妃嬪,他是皇帝,每一處的心,他都要安。
所以等待總是會落空的。
見我停了步子,他沒猶豫,快速向我走來。
走近了,便問,「忙碌一天,累了吧?這別苑有一處湯泉,最是解乏,朕帶你去?」
我記得這裏的湯泉。

-20-
從他還是太子時,到後來登基,我們時常來。
最後一次來時,是他成爲太子、剛監國沒多久。
那一日還未下水,江黎着要緊事來報。
他匆匆出去,隔着厚厚的華紋屏風,我聽不清他們的低語。
可熱氣蒸騰中,絲絲血腥味卻異常明顯。
我內心不安,止住侍女繼續寬衣的動作,下意識跟着過去看了一眼。
屏風那邊是寬敞的軟榻,榻中小几上,總是擺着時令最新鮮的水果,溫着馥郁芳香的美酒。
可那日,那個几案上擺着一個黑色錦盒。
錦盒打開了,露出裏面的頭顱。
我爹的頭顱。
我幾乎忘記了怎麼呼吸。
江黎還在回報:
「世子帶人去侯府,卻沒料到老侯爺一早便候着,世子進門連命令都沒來得及下,老侯爺便引刀自盡了。」
「是抱着必死的心……下手極狠,一刀割斷了半邊頸項,只有遺書一封。」
江黎拿出那封帶血的遺書時,我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青青!」
蘇蘊和想攔我,我不管不顧,撕開信箋,只有寥寥幾句話:
「大勢已去,成王敗寇,老夫爲人一世,不得侍奉二主。
「願以己身做投名狀,以期日後,太子殿下得登大寶,不疑我一雙兒女,不疑陸氏認主忠心。」
我嚥下喉間血腥氣,眼神半點不敢落到旁邊錦盒上。
只敢啞着聲問,「頭……誰割的?」
江黎猶豫又猶豫,最後說,「……世子。」
我笑了。
我笑着望向蘇蘊和,「殿下,您答應過,不殺我爹。」
蘇蘊和向我這邊走,我一步步向後退。
他說,「青青,我沒有。」
江黎也在一邊跟着解釋,「姑娘,殿下只下令去押解老侯爺,沒有下殺令,您也知道,大皇子貪污受賄結黨營私,是老侯爺一直作保,殿下的意思是,讓陸侯出面表個態……」
「他怎麼可能願意?」
我冷笑打斷,「他是大皇子的武學恩師,待他如待親子,你們明明知道,這樣做就是在逼死他!」
「你們逼死了他……」
那時我不知眼裏落下的是淚還是血。
他是太子,爲了鬥垮政敵,就要鬥垮其麾下Ṭűⁱ最穩健的勢力。
我哥是世子,他若要成爲太子麾下最穩的勢力,必須要儘快襲爵。
他們說,只有我爹自願讓權,陸氏才能儘早避免風雨飄搖的局面。
所以這局,由太子掌舵,我哥做了刀斧手。
親手收了我爹的命。
我也跑不掉。
這其中罪孽,也有我的那份。

-21-
溫泉池中熱氣氤氳,我仰頭閉眼,靠着池壁。
緩緩下沉。
池水逐漸淹沒了我。
水底什麼都沒有,沒有親人血淚、深宮清冷,沒有邊Ŧù₆境寒風、故人糾纏。
只有一片沉寂的暖流。
這溫暖讓人沉溺。
「花林?」
水面上,隱隱傳來蘇蘊和的聲音。
先前他正在外面吩咐人準備喫食酒水。
我沉在水底,不動。
「……陸青!」
急切的聲音,伴隨着躍進水中時「噗通」一聲。
這汪溫泉天生天養,是整個別苑中最深的一個。
波光瀲灩中,我看見蘇蘊和的身影向我掠來。
很近的距離,他一把拽住我,就要把我拉出水面。
我順勢欺近。
先抱他的手,再圍他的腿。
他有瞬間怔愣,近在咫尺間,這一刻,他大概以爲我是想擁抱他,眼神里竟閃過一絲驚喜。
但下一刻,那驚喜不見了。
因爲他動不了了。
我死死地纏住他的身體,拉着他一起往池底墜。
水波在周身盪漾,他迅速反應過來,開始掙扎。
但在水底,他空有一番力氣,也沒法在頃刻間就掙脫開。
劇烈翻騰間,我們在水中沉浮。
水花四濺,「嘩啦啦」地,終於驚動了外面的侍從。

-22-
內侍們跪了一地。
蘇蘊和臉色青白,發冠歪了,一身長袍溼透,連頭髮絲都還在溼淋淋地滴水。
我潦草裹着外衫,被人押着,跪在他面前。
江黎面色爲難,「陛下,這是刺……」
「都滾。」
蘇蘊和啞着嗓子,打斷了江黎的定論。
頃刻間便只剩我和他。
他從軟榻上站起,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輕柔地擦掉我臉上的水。
我微微偏頭,向後一讓。
他的手頓在半空。
「你怕我,」他驀然笑一聲,像在自嘲,「你想殺我。」
我坦然,「陛下,民女從見到您第一眼時就怕您。」
「爲什麼?」
「因爲害怕陛下會讓我想起過去。」
「過去有什麼好怕?」
我抬頭看他,「如果不可怕,我爲什麼要忘記?」
「如果不可怕,這麼久了,陛下爲什麼不跟我講講從前?」
我學着他的樣子一笑,「陛下,您在心虛,您既盼我想起來,又怕我想起來,是不是?」
他薄脣緊抿,不發一言。
良久,問我,「你不傻,剛剛那種情況,你知道不可能殺得了我,就算得手了,你也出不去……爲什麼要動手?」
我緊了緊裹在身上的外衫,嘆口氣,「陛下,您還記得那夜喝的幻月酒嗎?」
他眉目微顫。
「那酒,我也喝過。」
我輕聲,「那是一個噩夢,夢中有人殺了我的家人、將我囚禁,每每來見我時,滿身都是血紅,我無數次夢見他,卻從來都看不見他的臉。」
「您剛剛跳下水時,身形跟我夢中人一模一樣,水波在您身邊盪開,就像那人身上的血……」
他低叱,「別說了!」
「都過去了!」他神情痛苦,扣住我肩膀,「我沒有心虛,我們從頭開始,不好嗎?」
「你不記得沒關係,我都記得就好,你愛的我全都給你,你厭惡的全部遠離,從此只有我和你,不好嗎?」
我沒有掙脫,只是靜靜望着他,「不好。」
「陛下,」我說,「我愛的遠在千里,厭惡的卻就在眼前,所以您說的,我覺得不好。」
自重遇以後,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這樣失魂落魄的表情。
這日他最後說的是:
「就算你恨我,你也要回到我身邊。」

-23-
御駕離開後,江黎帶人圍住了整個別苑。
佩劍佩甲的軍士如臨大敵,整個別苑一片死寂。
蘇蘊和想來是在氣頭上,頭也不回地離去,卻也無人來問我的罪。
江黎只是兢兢業業地帶人圍守,我們出不去,外邊的人也進不來。
我倒是樂得清靜。
花叢卻坐不住了,憂心忡忡地數落我。
我按着他躺下,「放心吧,我沒想着真殺他,你好好睡覺,我保證啥事都不會有。」
「鬧這一出爲了什麼啊?你還想不想活着回去?」
我搖頭,「你別急,會有人來幫我們的。」
「他是皇帝,你得罪他,天底下誰敢幫你?」
他沒好氣地說,「你就唬我吧。」
我真沒唬他。
這日我陪他在院中曬太陽。
日頭正好,樹蔭清嘉。
沈靜怡就是在這時踩着滿地碎影踏進了別苑。
八年未見,她穩坐中宮,哪怕此刻未着皇后宮裝,也養出滿身的榮華氣度。
尚未進院門,門口軍士已經跪了一地。
隨侍的常嬤嬤自覺清了場。
院內靜悄悄的。
沈靜怡的目光也靜靜地,從我身上寸寸掃過。
我端坐不動。
花叢雖感覺到架勢不太對,但也未動。
直到沈靜怡輕緩開口:
「你答應過本宮,永遠不回來。」

-24-
花叢手中一塊茶點靜悄悄落地,滾到我腳邊。
我俯身撿起,扔回點心盒中。
「我沒死在千里之外的刺客手下,若不回到娘娘眼皮子底下,您如何能安心?」
「來人。」
她語氣漠然,「掌嘴。」
常嬤嬤箭步上前,揚手衝我面門甩來。
我微仰身,反扣住她手腕,用力甩了回去。
她收力不及,踉蹌後退幾步,再回頭來時便發了狠,「來人!」
幾個隨侍女官從拱門外衝進來,就要來扭我手臂。
花叢一把起身,下意識就去攔。
但他畢竟重傷在身,這一下竟沒攔住,眼看就要被女官推倒。
我硬生生把他從往後一拽,正面扛了幾下。
拉扯中,常嬤嬤還待上前。
我冷笑揚聲:「娘娘既然決定來見我,又何必想着用這套壓我?真打了我一頓,不怕我轉頭就去陛下面前賣慘告狀?」
沈靜怡眉目一動,喚:「住手。」
人羣散開,花叢捂着胸口咳嗽,卻還是下意識擋在我前面,「……你少說幾句。」
沈靜怡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嘲諷一笑:
「堂堂陸家千金,自己的兄長不要,跑去撿一個不知來路的便宜弟弟?」
我不驚不怒,「我們之間的事,與他無關。娘娘親自來一趟,也不是爲了跟我說這些吧?」
她睨我一眼,「你天大的膽子敢行刺,陛下捨不得動你,本宮就親自來拿你下獄。」
我聳肩,「所以我在這恭候娘娘。」
「陸青。」她眸光利利,「你別太過分。」
「娘娘聰慧,」我道,「別的事可能驚動不了您,但傷害皇上,不管成與未成,您都是要來的,您一定知道,這是我給您的信號。」
穩坐中宮沒有用,皇帝的心也許可以不在她身上,但皇帝這個人,必須活着。
沒了皇帝,她這個皇后又有什麼用?
沈靜怡收了笑,神情冷肅:「
「你叫本宮來,想幹什麼?」
「當然是合作。」
她挑眉,「本宮要殺你,你還要跟本宮合作?」
我輕嘆,「多年不見,娘娘何時學會了替人背黑鍋?」
沈靜怡神色一凜,「你果然都知道。」
我扶着花叢坐下,「既要刺殺,行的就是隱祕之事,又怎麼會那麼明顯,穿着我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衣服行刺?我不蠢,娘娘不蠢——」
我頓了頓,迎上她目光,「陛下更不蠢。」
以蘇蘊和的行事,既知道了我的行蹤,絕不會毫無準備地貿然前來。
那夜刺客要下手,有的是機會,不會那樣毫無準頭地先殺花叢。
江黎也不會來得那麼巧,偏偏就在刺客要對我下手之前出現攔截。
什麼沈氏的毒,什麼找皇后要解藥,不過都是誆我。
不過是一場戲。
試探我是否真的失憶,讓我以爲被人追殺,又傷了花叢,逼我不得不跟他回京。
沈靜怡審視我良久,似真似假,「陛下只是做出戲,你又怎知本宮不是真的想殺你?」
「殺了我又如何?我死了,陛下的心就能到娘娘身上嗎?我一條命,換不來娘娘想要的東西,還惹得陛下厭棄,不划算啊。」
「今非昔比了,如今知道你活着,本宮這個後位,陛下也是捨得拿去送你的。所以你活着,對本宮來說,不太好。」
「娘娘錯了。」
我與她對視,「我活着,對您的用處才最大。」
「八年前我們能合作一次,今時今日,我們就還能合作第二次。」

-25-
沈靜怡不喜歡我。
我也不喜歡她。
我們曾勢如水火。
但還是有不一樣的。
比如我想嫁給蘇蘊和,是因爲深愛他,想與他白首不離。
而她嫁給蘇蘊和,是因爲沈氏作爲文臣世家,是蘇蘊和在文官一脈最好的助力,而沈靜怡是沈氏教養出來最好的女兒。
廣川侯府已成蘇蘊和的一臂,他必須娶了沈家嫡女,這皇位才能坐得更穩。
所以沈靜怡做了皇后,而我成了貴妃。
蘇蘊和登基前夜,我就站在他案前,看他親手在封后聖旨上蓋下玉璽。
「沈靜怡與你我不同。」
他說,「沈家需要一個後位來安心,我給她,但除此之外,我心裏除了你,不會再有別人。」
「青青,我們自幼相伴,情誼無間。」
他放下玉璽,起身來摟住我,低語,「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信過的。
第一次,是那紈絝死後。
第二次,是做他的貴妃。
但不會再有第三次了。
我與沈靜怡,也用不着做敵人。
延春宮內一切如舊,煙香嫋嫋間,蘇蘊和裹着夜間滿身溼霧來了。
我與皇后正相對而坐。
沈靜怡親自接過侍女新奉的茶,笑盈盈遞給我:
「從前本宮與妹妹也是能說上知心話的,妹妹不記得不要緊,既回來了,就安心待著。」
我接過茶盞,一抬頭,撞見蘇蘊和有些意外的眼神,迅速起身。
他大概沒料到是這種局面,斂了神色,「皇后這是……」
「陛下,您也真是的。」
沈靜怡跟着起身行禮,迎他入主位,「您若早同我說去邊境接的真是陸妹妹,臣妾哪裏敢多管閒事?臣妾還以爲,是哪路來路不明的人別有用心要誆騙陛下呢。」
這話實在牽強,但只要蘇蘊和不追究,再粗糙的理由也能成立。
他不着痕跡地坐下,眼神從案上茶盞掠過,最後伸手來牽我,想拉我在他身側入座。
我向後一讓,「陛下抬愛。」
蘇蘊和默不作聲地收回手。
沈靜怡察言觀色,適時開口,「別苑的事,臣妾問過妹妹,眼下她什麼都不記得,只怕是一時迷糊,臣妾看陛下的意思……」
蘇蘊和不動聲色,「只是一場誤會。」
沈靜怡溫婉頷首,「都聽陛下的。」
蘇蘊和眼神落在殿外匆匆而來的人影上。
「皇后還有客人?ţű̂₄」
沈靜怡笑道,「陛下來之前,本宮正跟陸妹妹聊着,看她現在興致缺缺,問她想做什麼,您猜她說什麼?」
蘇蘊和望向我。
我不語。
「她說她現在唯一的喜好就是釀酒,這也好辦,左右宮中很久沒辦宴會了,臣妾便想着辦個宴會樂一樂,讓她做點喜歡的事,又怕到時候妹妹拘束,便不在宮內辦了,想來京中酒樓,就醉紅樓最合適。」
招手喚剛邁進宮門的念念,「正巧,臣妾沒記錯的話,掌櫃的與陸貴妃也是舊識吧?」

-26-
念念跪倒行禮時,沒能掩飾住眼神中的驚愕。
當年宮中那場大火燒了兩日兩夜,滿京都知道,陸貴妃死無葬身之地,早就成了飛灰焦炭。
「依臣妾看,多與故人舊事接觸,也許能幫妹妹恢復一些記憶,陛下覺得呢?」
蘇蘊和臉上看不出喜怒,望向我,「記得她嗎?」
我搖搖頭,「看着倒是有些親切,但想不起來。」
又問念念,「掌櫃的,我們從前也認識嗎?」
念念微微抬頭,目光在我臉上走過一遭。
驚訝的、憐憫的、悲哀的。
最終都化作一句,「回娘娘的話,從前您很愛醉紅樓的酒菜,樓中現在還掛着您親手題的字。」
「是嗎?」我問,「我那一手狗刨的字,還能上牆?」
「娘娘說笑,您的字哪怕放眼京城,都是數一數二的。」
「真的嗎?」我擺手,隨意道,「我現在寫個賬本都手抖,除了我弟弟,誰也看不懂我的鬼畫符。」
念念一怔,「弟弟?」
我「嗯」一聲,正要解釋,蘇蘊和忽而伸過手來,握住我的右腕。
手指輕輕在我腕上一掐,臉色瞬間便沉了下去。

-27-
太醫跪在座ŧū́₁下,臉色惶然。
我若無其事收手回袖。
「回稟陛下,娘娘右手受過重創,筋脈斷損,想來後面也沒有好好將養,如今已成沉痾,還能保住基本的活動能力,已然是萬幸了。」
蘇蘊和沉默半刻,只問,「除此之外呢?」
太醫猶豫一剎,看我一眼。
我端起案上茶盞,默不作聲飲下。
蘇蘊和眉目壓下,太醫隨即俯首,「老臣斗膽,敢問娘娘,是否極其畏寒?」
我嚥下一口熱茶,「倒也沒有那麼誇張,就是不怎麼扛凍而已……」
「娘娘!」太醫急急,「您內裏臟腑皆有損傷,常年不得調養,是以氣血兩虛,神氣漸衰,若不好生將養,後患無窮啊。」
「這麼嚴重嗎?」我輕笑一聲,托腮反問,「那我還能活幾年?」
太醫再不敢多說一個字,戰戰兢兢叩首。
蘇蘊和坐在我身側,周身寒意如有實質。
問太醫,「可斷出如何受傷的嗎?」
「老臣無能,舊傷經年,又揉集全身,於今只見其症,無法斷其傷源。」
太醫走後,寢殿內只我二人,一派死寂。
我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直到他再度開口,「爲什麼不告訴朕?」
我平靜地說,「都是些老毛病,邊境風大雪大的,民女以爲只是體質弱了點、容易風寒了點,沒想那麼多……」
一句未完,他霍然傾身而上,將我一把壓下,牢牢圈於一臂之間。
「斷了一隻手,又傷了臟腑……」
他低頭望定我,眼中像燃燒着一把熾熱的火焰:
「你爲什麼不記得?你怎麼能不記得?」
「朕要你告訴我,當年,你到底怎麼出的宮?」
我瞥一眼被他牢牢扣緊的右手腕。
「陛下,疼。」
他眼神一晃,怔愣一剎,鬆了手。
忽而又俯身,把我摟入懷中。
「青青。」
他俯首在我頸邊,聲音幾分顫抖,「我一定能治好你。」
「手也好,臟腑也好,哪怕是斷千秋……」
他喃喃,「我後悔了。」
「我求你,想起我來,好不好?」

-28-
「不好。」
桌案上擺着一排酒盅,花叢一盞盞嘗過去,皺眉:
「味道都不太對,沒我們掌櫃的一半手藝。」
我瞪他,衝一旁的念念道,「不好意思掌櫃的,這小子口無遮攔慣了,無意冒犯,這些酒我都嘗過,能在京中盛行多年,都是極好的。」
花叢哼一聲,沒反駁。
念念倒不太在意的模樣:「
「娘娘不必客氣,既要爲宮中辦宴會,便是半分都馬虎不得的,還勞煩娘娘親自把關,凡是不夠格的酒水都換了。」
「還是別叫娘娘了。」花叢插話道,「阿姐就是阿姐,不是什麼娘娘,實在不行,您也喊她一聲掌櫃的唄。」
我胳膊肘杵他一下,「哪都有你。」
念念眼神在我們身上來回,最終忍下一點笑意,「好,那就聽小花掌櫃的。」
宮中馬車等在醉紅樓門口,我邀念念隨我一起進宮同皇后敲定宴會細節,她沒想太多,便應了。」
臨上車前,花叢拿着不知從哪弄來的披風圍住我,「宮裏也不知道怎麼伺候的,眼見入夜越來越冷,也不見人給你備着這些。」
他重傷初愈,一直在別苑療養,好轉以後,又被我薅來一起準備宴會。
給我係好披風帶子,嘆氣,「忙完這事,我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我笑笑,「快了。」
把他推向另一輛馬車,「也忙一天了,先回去歇着,等我回來,給你帶宮裏御廚做的好喫的。」
「別苑的廚子也是御廚,膩了。」他搖頭,「我想喫你那天買的餛飩。」
我應,「好辦,明天陪你喫去。」
馬車一路向宮城,我拿着酒單思索,「時間緊,現釀酒只怕是來不及,回頭勞煩掌櫃的帶我去一趟醉紅樓酒窖,我看看現存的釀酒裏我能加工點什麼,這樣能省很多……」
一抬頭,便見念念坐在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微一歪頭,「我臉上有東西?」
她眼神凝定,「掌櫃的和……弟弟感情真好。」
「嗯?」
她輕聲說,「țűₕ您當年,和您的哥哥,感情也是這樣的好。」
「可惜您不記得了。」
她撩起車簾向外眺望,「從京城一路向北五十里有一座山,山頂風景很好,您的哥哥,如今就葬在那裏。」
她的聲音聽來很平靜,沒有怨恨、沒有苦痛,也沒有眷戀,更沒有遺憾。
我卻想起那夜黃昏,她離開侯府時通紅的雙眼。
我說,「他從小就喜歡去燕山看風景,是個適合他的好地方。」
她渾身一震,收回遠眺目光,看我。
我微微一笑。
「你如今過得好,我爲你高興。」
「但我想,無論是陸家,還是我哥,都欠你一句對不起。」
「他其實挺懦弱的,爲了所謂大局放棄你,就再也不敢見你。」
「去邊境見我最後一面,我裝作不記得他,他就也不敢與我相認。」
「他喝了我給他釀的酒,以爲看到了自己的死局,可他不知道,只要心存死志之人喝了那酒,夢中所見,定是死局。」
「他不是死於意外,他是死於自己的心魔。」
念念神色震驚到空白,好久好久,才擠出一句:
「所以你……都……?」
我點頭。
她欲言又止,臉上的表情從震驚茫然漸漸變成恍悟。
能以一己之力撐起偌大家業的女子,何其聰慧,又怎麼可能想不明白這其中關竅?
憋了半晌,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我手,急切:
「別回去!好不容易出來,不管是陸府還是皇宮,都別回去!」
我安撫般拍拍她手背,「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
她搖頭,「前幾日禮部尚書的女兒在樓中開宴,我聽到她們在席間閒談,說是等過了年關,皇上就要開始新的選秀了。」

-29-
「是有這麼回事。」
沈靜怡硃筆在酒單上劃過,淡淡地說,「你離開後,陛下頹唐了幾年,後宮那些女人,他藉故發落了些,又打發了些,漸漸就蕭條了。今年年初時有大臣上奏,說後宮空置不利於皇室綿延,奏請陛下選秀。」
「本來中秋時就該着手辦的,但那時候,陛下知道了你還活着,一心要去把你接回來,這事便耽擱了。」
「現在你回來了。」
她筆尖一停,似笑非笑地看我,「想來你也猜得到,近年來朝局多變,選秀不光是爲了擴充後宮,所以勢在必行。」
說完不等我回答,手腕輕抬,筆尖虛虛點向一旁拘謹坐着的念念,「不過本宮倒是沒想到,你居然還挺信任她?」
念念臉色一變,起身跪倒,「皇后娘娘息怒,民女也是一時情急,絕無挑唆之意!」
「本宮可沒說你挑唆。」
沈靜怡哼笑,「她既然願意跟你坦白,那從今日起,你便也算是盟友了。」
念念一怔,「……盟友?」
「啊。」沈靜怡把定好的酒單衝我遞過來,語氣隨意,「本宮最近正在與她合謀,要造反呢。」
我覷一眼念念剎那間雪白的臉色,「娘娘何必嚇她?」
「莫怕。」
我扶她起來,拍拍她肩頭,「造反是要誅九族的事,可不敢做,放心。」
沈靜怡一手撐着額角,緩緩道,「你信她?她陸家九族,現在還剩了誰?」
念念看我,又看她。
我忍無可忍,「沈靜怡!」
她把手中硃筆一扔,笑出聲來。
我拉着念念坐下,靜待她笑完。
「好了好了,別這麼看本宮。」
她擺擺手,終於正色,「今日本宮給你交個底,本宮與陸青確實有事合謀,雖談不上真的大逆不道,但的的確確就是在算計陛下。」
她睨我一眼,「雖則本宮還沒明白她爲何突然決定要把你拉進來,但左右後面的事還是會牽扯到醉紅樓,與你說開也沒什麼大不了。到目前爲止,你還有得選。」
念念問,「……選什麼?」
我清清嗓子,「選要不要上我們這條賊船。」
沈靜怡接下話茬,「若上呢,那就一切好說,若你覺得不妥或不願,也沒什麼,放心,本宮不要你的命。」
她幽幽道,「只不過今晚離宮前,你需得飲下一杯斷千秋。」
念念深深看我一眼,不說話了。
延春宮內燈火通明,宮燈氤氳間,跳動的燭影在我們臉上明滅。
正如此刻心境。
長久的沉默,久到沈靜怡眉間已生了一絲不耐與失望,就要抬手喚來常嬤嬤。
念念終於再度開口。
「民女是個生意人,凡事總想着利益盈虧。」
我與沈靜怡對視一眼。
「事已至此,便斗膽想問一句,兩位娘娘要的是什麼?事成以後,民女能得到什麼?」

-30-
沈靜怡要什麼?
她和我不一樣,沈家與陸家也不一樣。
陸家因着我與阿兄的緣故,對蘇蘊和死心塌地,哪怕哥哥死了,廣川侯府爵位無繼,陸家的權柄依舊牢牢握在蘇蘊和手裏。
可沈家不是。
自他登基,沈氏一族從最初的文臣臂膀逐漸發展,已在朝堂乃至京中,形成蔓延紮根之勢。
無論是誰,皇位坐得久了,最怕的就是朝臣一言、外戚壯大,所以沈靜怡這個皇后當得不安穩,並不僅僅只是因爲我。
她心知肚明,蘇蘊和苦沈氏久矣。
她要保沈氏安穩繁華。
那我呢?
與八年前一樣,我要徹底離開這座皇城漩渦,今生今世,絕不會再受人掣肘,爲着那些莫須有的東西妥協。
蘇蘊和給不了我要的,那我便不要他了。
「我知道,你最看重的就是醉紅樓。」
我看着念念,「有我的酒,醉紅樓從此不愁進賬。有她扶持,醉紅樓從此能在京中屹立不倒。」
「如你當年那般受人脅迫、求告無門的絕境,絕不會再發生。」
我倒了杯茶,慢慢地推到她面前。
「掌櫃的,同爲生意人,我能告訴你,這筆買賣風險很大,但收益絕佳。」

-31-
蘇蘊和下令重修長安殿。
在這之前,他帶我回去看過。
八年前那場大火,原本已把整座宮殿燒成殘垣斷壁,但這些年蘇蘊和有心重建,竟一樣一樣慢慢地把殿內恢復成了原來的面貌。
「這是你從前最喜歡的。」
他摸着殿內屏風上的燙金雲紋,懷念一般,「紋樣都是我們一起畫的,就跟當年我們一起畫玉石一樣。」
下意識又去摸腰間,可腰間玉帶上墜着的是象徵帝王身份的玉牌。
那塊舊玉佩,早在他登基之初,就被丟進了庫房角落。
我不着痕跡地移開目光。
他掩住神色中一絲悵惘,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石吊墜,「你看,這塊是你的。」
那吊墜本來是一塊完整的玉石,當年離宮時,我把它扔進了大火裏。
如今中間有裂紋破損,一分爲二,卻又被人用金繕修補。
我低頭看一眼,沒接。
「是舊了。」他也不惱,收回手,「是朕疏忽,應該拿新玉重新打的,你四處看看,可還有什麼想要的?或者不喜歡的,朕讓人換。」
我環顧一圈,淡淡地說:「都不喜歡。」
他眸光一凝,半晌,溫和地說:「好,那就全都換了。」
長安殿本就經過一次修葺,現今毫無損傷又重整,興師動衆不說,他還下令蒐羅最好的奇珍異寶,有大臣勸諫,也被他不鹹不淡地擋了回去。
沒過多久,京中便起了流言。
說八年前長安殿意外失火,陸貴妃明明死在火中,當時衆目睽睽擡出來的焦屍,連皇上都親眼驗證過。
怎麼可能死而復生,還好端端地回來了?
又有人傳回來的貴妃不記得前塵往事,只怕不過是一個頂着貴妃面貌的冒牌貨,來路不明出身不正,偏偏喫準了皇上對亡人的牽念,這才哄得陛下一擲千金不管不顧。
還有人說我在邊境賣各種稀奇古怪的酒,指不定是哪裏學來的巫術妖法,皇上也是因此才被蠱惑。
謠言甚囂塵上,愈演愈烈,最後活脫脫就是一個妖妃惑君的故事。
這日蘇蘊和我在御書房陪他鑑畫,江黎匆匆來報,說皇后娘娘叫停了長安殿的重修。
延春宮內,蘇蘊和第一次當着我的面和沈靜怡起了爭執。
「臣妾知道陛下失而復得,對貴妃更是珍惜,但長安殿多年來本就維護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修葺。」
沈靜怡字句肯定,「現如今京城流言紛紛,朝堂對陛下也多有勸誡……」
蘇蘊和眉眼冷冷,打斷她的話,「流言不足爲懼,至於前朝如何,皇后執掌後宮,該當慎言。」
沈靜怡絲毫不讓,「臣妾既執掌後宮,就有安穩後宮的權力,如今貴妃身份遭疑,於情於理,Ṱŭ⁻臣妾都不能看着皇上一心偏頗。」
她望向我,「貴妃意下如何?」
「但憑陛下和娘娘做主。」
我答,「陛下,我不記得從前,更沒有可以自證身份的方法,臣民疑我,我無話可說。想來長安殿,本來也就不該由我來住。」
「她是朕的貴妃,朕說她是,她就是。」
蘇蘊和眼神利利,「皇后如此,逾矩了。」
扔下這句話,他拉着我,揚長而去。
邁出延春宮殿門時,我回頭望去。
沈靜怡站在原地,與我對上目光。
這一刻我們在彼此眼裏都看見了某種啼笑皆非的神情。
曾幾何時,與他爭吵的是我,而他維護的是高坐後位的她。
身側,蘇蘊和依舊緊握着我的手,低聲說,「誰說沒有辦法?」
「七日後宴會,到時候天下見證,朕自有辦法,證明你就是陸青。」

-32-
陸家有一塊令牌。
那是廣川侯府當家者的身份證明。
原本只是一塊普通的羊脂白玉,有一年我爹和老巫醫兩個老傢伙半夜喝多了酒,不知發什麼瘋,老巫醫在那令牌上加了點料。
從那以後,只要是陸家嫡系的血,就能讓那白玉發出赤色盈光。
實在是沒什麼作用的認主。
畢竟誰持有令牌誰就能握住陸家權柄,而我阿兄死前,已經把那塊令牌託付給了蘇蘊和。
可見是不是陸家嫡系,並不是那麼重要。
「證明了你是陸青又如何?」
花叢一邊挑着面前餛飩碗裏的蔥花一邊問,「他會讓你繼承陸府爵位嗎?」
問完又自己嘀咕,「好像不太可能,自古也沒有女子襲爵。」
我淡淡地說,「從前也沒有女子經商。」
他瞅我一眼,若有所思。
我纔拿起筷子,他已經挑完蔥花,把那碗餛飩擺到我面前。
我笑嘻嘻拍拍他腦袋,「乖。」
他「嘖」一聲,不情不願,「我都多大了,別老跟摸小孩兒似的。」
「你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
我稀溜溜吞下一個餛飩,含糊道,「過完年你就及冠了,我得抓緊時間,趕在你冠禮之前,釀罈好酒出來,有幾樣藥材不好找,只怕到時候還要勞煩念念。」
他眨巴着眼湊過來,「這麼隆重啊?是你壓箱底的本事嗎?」
我抬手推開他驟然湊近的臉,「多喫飯,少廢話。」
夜色朦朧,餛飩攤支起小燈,街邊鋪子也陸續掛出了燈燭。
盞盞燈火亮起,行人來來往往。
我們窩在小小的餛飩鋪邊,邊喫邊聊,難得愜意。
但如果我此時回頭,就能看見不遠處,熟悉的宮車停駐在街角暗影裏,靜靜望着我們這邊。
一隻手放下了車簾,蘇蘊和的臉隱在了簾後。

-33-
宴會當日,滿京喧囂。
皇后親自點名醉紅樓掌辦的皇家宴會,請的都是高官侯爵及其家眷,那些沒獲得參宴資格的,也統統圍在街邊,要湊一湊皇家儀仗的熱鬧。
帝后的御駕到時,軍士攔道,長街跪滿。
我也跪在樓前。
蘇蘊和先下得車來,上前兩步,把我攙起。
四周目光各異,沈靜怡緊隨而下,見得這一幕,「陛下這是看貴妃這些日子親自操持宴會,心疼了呢。」
蘇蘊和抬手理理我鬢角,「今日給你準備了大禮,你一定歡喜。」
我溫和一笑,「謝陛下。」
真巧,我也給他準備了大禮。
醉紅樓的佳釀質量本就上乘,這些日子我帶着花叢一樣樣改進,下的都是真心思。
每樣新釀端上來,換來的都是滿堂彩。
有大臣喝到盡興,起舞作詩,滿堂亂晃。
我和沈靜怡一左一右坐在蘇蘊和身邊,聽到她難掩訝異問,「劉大人平日最是端正守禮,以前宮宴也沒見如此歡愉,怎的今日幾盞酒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蘇蘊和眼眸帶笑,問我,「這酒是?」
我道,「酒喚鏡心,能放大飲酒者的萬般情緒,也能將人內心壓抑的心緒釋放,樂極哀極,一晌盡興。」
指指那在場中吟詩作舞的大臣,「這位劉大人想必平日身居要職,不敢有絲毫鬆懈。」
沈靜怡「哦」一聲,「是了,刑部尚書,重案重責壓身,也難怪。」
蘇蘊和敲敲杯沿,「朕也嚐嚐。」
我招手喚花叢,他垂首恭敬上來爲蘇蘊和斟酒。
蘇蘊和眼神從他身上飄過,飲盡一杯,忽而問我,「邊關那家酒館,還是要繼續開的吧?」
花叢微微抬頭,與我對視一眼。
我點頭,「是。」
蘇蘊和若有所思,衝一旁的江黎抬抬手。
很快便有內侍扛着個紅綢蓋着的長物上來。
紅綢掀開,赫然一塊楠木匾額,上書「遠叢酒館」四字,紅漆金字,甚是大氣。
那上面的字跡,是蘇蘊和的。
我壓下心底一絲寒意,起身行禮,問,「陛下這是?」
「說了今日有禮,這是其一,你坐。」
他拉着我重新坐下,「朕原本想給你就近找個接手的,但想必換別人你也不放心,不如等忙完這陣,就讓花叢回去接掌,酒館名由他名而起,匾額是朕親筆,算是朕的一點心意。」
御賜牌匾,這是天大的殊榮,對一個邊境酒館來說,太重了。

-34-
座下王公大臣神色各異,面面相覷。
到底有直臣坐不住,起身拜倒,「陛下,花氏無功無爵,只怕……於禮不合。」
花叢臉色也變了,跟着跪下,「陛下,草民……草民雖跟着掌櫃多年,但釀酒技藝並未習得真諦,恐難勝任。」
「釀酒的技藝是靠練的,你阿姐也不是生來就會,她少時釀的酒,也有很難喝的。」
蘇蘊和語氣平定,「朕看你倒是很聰明,也頗懂經營,等回去了,但凡有所缺,京中定全力支持,你就安安心心地替你阿姐把那酒館開好。」
花叢還待辯駁,被我用眼神壓回去。
「陛下。」
我接過酒壺,親自給他斟酒,「花叢從前困於邊關一隅,不懂人外有人,今次進了京見到醉紅樓,才知何爲經營,您既有心栽培,不如讓他多在京中留一陣,好好跟着念掌櫃學學經營之道,學得好再回去,纔不辜負陛下厚望。」
蘇蘊和接過酒盞,「你既心中有籌算,朕就不替你着急了,這匾額既已送出,就無收回的道理。」
到此時才轉頭去看那跪在場中的老臣,「至於功勞爵位,也是今日朕要告知衆卿的。」
金牌裏放着羊脂白玉的令牌,鐫刻着一個「陸」字,呈到我手邊。
「近日京中流言四起,言及貴妃,毫無根據。」
他將那令牌舉起,示於人前,「這塊令牌想必衆卿都認識。」
「八年前貴妃受意外之災流落在外,朕與廣川侯皆存微茫希望,期冀她仍活於世,陸侯逝前將此物交於朕,既是交付,也是託付。」
「等的,就是今日。」
他向我伸手,斂了語氣裏的冷冽鋒芒,「青青,把手給我。」

-35-
「把手給我。」
十五歲的及笄夜,蘇蘊牽着我在街上游走。
一盞盞花燈看過去,我漸漸忘卻了心中煩憂,跑得歡了,總是越過他去。
人羣熙攘,他怕我走丟,幾次追上我,最後忍無可忍,牢牢攥着我的手,不准我再亂跑。
我甘之如飴,嬉笑攬着他的手臂,耍賴撒嬌,滿眼都是他。
後來他去將軍府主持完葬禮回來,我縮在陸府後花園假山石洞裏,仍對他心有怨懟,悶悶不樂。
他屏退侍者,就站在那洞口,哄了我半宿。
最後也是這樣,朝我伸手來,把我拉出了那假山洞。
再後來父親身死,阿兄承襲爵位。
我怪他,怪阿兄,更怪自己。
襲爵禮,我不曾去。
甚至阿兄襲爵後幾年,我也總避着他,他平日事忙,不總在府中,但一旦回府,我便找各種藉口出門去。
蘇蘊和總是在醉紅樓的雅間裏找到醉醺醺的我。
有時醉得狠了,不顧他已是太子之尊,埋怨怨懟,字句皆有。
他也總是耐心聽着,不見惱意,等我罵完了,把我送回侯府,每每第二日酒醒,榻前永遠有我最愛喫的糕點水果。
論及愛人,蘇蘊和不是沒有真心。
可這真心敵不過權勢、皇位、大局。
阿兄和他是一類人。
所以知道他欲封沈氏爲後而我爲妃時,我把自己關在房中,拒不接旨。
陸時久違地敲響我的房門。
他來勸我接旨。
哪怕他是從頭到尾,將我和蘇蘊和的情誼清清楚楚都看在眼裏的人。
「青青,我說過的,我們這種人,總要爲想要的東西付出別的代價。」
隔着房門,我冷笑問他,「那你這幾年偷偷蒐集念念夫家貪贓枉法的罪證,又是彌補什麼?」
陸時沉默良久,「她嫁的不是良人,我只是想幫她脫離。」
「你問過她願意嗎?」
我反問,「她現今所嫁非良人,可當初不是你親手把她推出去的嗎?如今她剛落定,你又要鬧得她全家不得安寧?」
「哥哥,你和他口中的代價,都是別人。」
「我不做你們的代價。」
陸時忍到極致,終是按捺不住,「陸青!」
「你此時不嫁他,就是給陸家埋隱患,被有心之人利用,質疑的就是陸家的忠心。」
「你難道忘了爹怎麼死的嗎?你想他擔心的事情真的應驗嗎?」

-36-
我不能。
所以我只能嫁。
八年前,我嫁給蘇蘊和爲妃的第二年。
我與沈靜怡互不服氣,她膈應我與蘇蘊和幼時相伴相知,我看不慣她靠家世坐上後位。
爲此大大小小的,也鬧過不少次。
最嚴重的一次,牽扯到當時一位已經有孕的嬪妃。
因沈靜怡和我在某次宮宴上一時鬥氣,起了爭執。
沈靜怡仗着皇后之威,要當衆治我一個目無尊卑之罪。
我自然不服,唯獨那嬪妃向來性子溫軟,想從中調停,卻不料我和沈靜怡的人都不肯相讓。
拉扯中,她一步步被推搡到湖邊欄杆。
冬日深湖,她就那麼掉了下去。
腹中的孩子沒保住,到最後,她的命也沒保住。
彌留之際,沈靜怡坐在她榻邊,我站在她牀尾。
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如花似玉的人,就這麼遭了一場無妄之災,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臨死前,雙眸無神,望着殿內高高的屋頂,喃喃:
「娘娘……這都是命。」
花一樣的姑娘死了,還牽連到皇嗣。
蘇蘊和將我和沈靜怡分別禁足,命我們日日爲她抄經超度。
抄了三個月,往生祈福的經文一摞摞地燒。
可丟了的人命永不回還。
我們還活着。
因爲一個是皇后、一個是貴妃,蘇蘊和用「無心之失」爲由,高高舉起,輕輕放過。
禁足解除那日,我一反從前不敬的姿態,晨起去給沈靜怡請安。
時隔三月再見,她也清減了很多。
那日我給她講了我爹、念念和陸時,也講我和蘇蘊和。
最後我同她說,「娘娘,我不想爭了。」
我不要再讓別人,也成爲我們之間的代價。
所以後來我和她做了一場交易。
我死遁脫離,她安坐高位。
我給自己釀了一種酒,飲下後能極速催化,讓人形容枯槁似老嫗。
她動用了沈家的力量,幫我找到身形相似的死囚,又在她身上做出與我相同的胎記,一把火,燒光了長安殿。
等大火撲滅,擡出焦屍一具,宮中衆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長安殿時。
我已用那副老人模樣,跟着早已安排好的採買隊伍祕密出宮,又成功混過城門軍士的眼,離開了京城。
……
「青青,來。」
蘇蘊和還坐在我身側,向我伸出手,「把手給我,別怕,只是需要一滴血。」
我慢慢抬眼,望向他。
就在抬手前一刻。
那一直歌舞盡興的劉大人忽然一聲頓喝,伴隨着砸碎酒壺的清響,他越過重重座位,衝我暴起而來。
「妖女誤國!」
他指尖一點瓷光,那是酒壺的碎片。
直衝我咽喉。

-37-
那瓷片最終沒刺傷我一分一毫。
蘇蘊和是離我最近的那個。
電光火石間,他將我往身側一拉,自己抬手去擋。
許是醉酒無力,那瓷片最終扎進他手心,而同一時間,江黎已經飛速掠來,將行兇之人按下。
一片混亂。
劉大人被牢牢按在地上,目眥欲裂,尚在衝我吼:
「妖女惑君誤國!陛下!她不是貴妃!她是妖女啊!」
沈靜怡也撲過來,扯下隨身手巾,按住了蘇蘊和掌心流血的傷口。
「來人!傳御醫,起駕回宮!」

-38-
一場宴會,熱熱鬧鬧開始,混亂倉促地結束。
好在皇上只受了點皮肉傷。
壞在皇上爲了護我受傷。
劉大人被押走前的怒吼像是一道雷,劈開了朝堂上積攢已久的怨懟陰雲。
彈劾我的奏章一封又一封,在御書房案前堆出了一座小山包。
還有大臣上奏,勸誡蘇蘊和將原本定在年關後的選秀提前,以安前朝後宮之心。
蘇蘊和統統按下不表。
甚至再度重啓了長安殿的修葺。
工匠們一批批進駐殿中時,我在延春宮裏和沈靜怡下棋。
「他愛你護你,卻又把你逼進絕地。爲你一人與前朝後宮對抗,更坐實了你妖妃之名,到最後,你除了依靠他,別無他法。」
沈靜怡指間黑子落定,「那日你在宴上爲花叢開口拖延,讓他起了疑心。」
「我知道。」
我落下白子,與棋盤上黑龍纏鬥撕咬,「但我不能冒險,以他的心思,真讓花叢獨自回邊境,半路沒命也不是沒可能。」
「所以……」
沈靜怡輕敲棋盤,「不能再等了。」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常嬤嬤焦急的聲音,「娘娘,別苑那邊出事了。」
這個點,只有花叢在別苑。
我立時起身,「怎麼了?」
常嬤嬤幾步進來,「剛剛傳來的消息,陛下晚間去了別苑,剛剛突然下令要把花叢下獄!」

-39-
還沒下車,遠遠便望見別苑內燈火通明。
跨進院門,院中石桌上擺着茗茶,和一盤下到一半的殘棋。
蘇蘊和就坐在那桌旁,見我進門,斟了杯茶,「朕到時才知道皇后叫你去敘話了,想着應該沒多久,左右今晚也不忙,便在這等一等,過來坐。」
我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陛下,阿叢呢?」
他清淺一笑。
雖是在笑,但望向我的眼神里,有某種隱祕的冷光。
「在這空等有些乏味,朕心血來潮問花叢會不會下棋,他說會,朕便與他擺了一局。」
「但越下朕就越驚訝。」
他問,「花叢年紀雖小,棋路卻老成,是你教的?」
我攥緊了衣袂,不答。
的確是我教的,所以花叢的棋風,和我很像。
而我的棋路,是當年學棋時,蘇蘊和一局一局陪我磨出來的。
這世間,沒有人比蘇蘊和更熟悉我的棋路。
可花叢不知道,所以他不會想到要隱藏。
我沉默,蘇蘊和也不惱,只輕聲問:
「朕有些好奇,一個前塵盡忘的人,怎麼會把當初與朕對弈的套路記得這麼清楚呢?」
他脣角還是有笑意,可那笑裏,藏着鋒刃一般的寒氣。
「青青。」
他叫我,像是嘆息,「算上八年前離宮,這是你第二次欺君。」
「你騙得朕好苦啊。」

-40-
屋內燃着大紅喜燭。
侍女們進進出出,伺候我換完了一整套婚服。
簪上最後一根鳳銜珠的步搖,蘇蘊和也一身紅袍進來了。
透過銅鏡,我看着他,沒有回頭。
他站在我身後,愛憐一般輕撫我的髮尾:
「朕原本想着,等到你封后時再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彌補當年的遺憾。」
「不過今日興頭好,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這別苑,也免了那些宮廷的繁文縟節,只有你和我,做一對普通的夫妻。」
「青青,我要娶你爲妻了,你開不開心?」
我微一閉眼,「蘇蘊和。」
他俯身貼近我,耳鬢廝磨間繾綣笑意,「從前與我吵架時,你每次氣急了就這麼叫我,那時我只覺得煩躁。」
「可現在聽來,原來比你乾巴巴地叫我陛下,好聽多了。」
近在咫尺。
我拔下簪子,反手就往他身上刺去。
他一把截住我的手。
僵持間,我用力到顫抖,直到右手指尖都開始痙攣。
我咬牙,「放開。」
他嘆口氣,「太醫說了不能用力,不疼嗎?」
不等我回答,拽着我往懷中一拉,將我一把扣住。
正對着後窗。
窗戶沒有關嚴,透過那半扇空隙,我能看到對面廊下,花叢被五花大綁跪押在地,江黎的刀正架在他脖子上。
他似有所感,抬頭望來,眼睛瞬間就紅了,「……阿姐!」
「噓。」
蘇蘊和豎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花叢便被捂上嘴拖了下去。
「看見了?」
他輕輕柔柔地問我,「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但我捨不得殺你,便拿他來擋個罪,如何?」
「你放過他,」我緩緩道,「我們之間的事,與他無關,他更不知道我騙你。」
他俯身將我抱起。
「你說得對,從前我們之間,就是有太多別人。」
「今夜洞房花燭,我們不說別人。」
「還有很多事,我們慢慢說。」

-41-
最外面的長袍被褪去。
褪到右手時,他輕輕握住。
「同我說說,手到底怎麼傷的?」
我任他動作,三言兩語把喝藥酒換身形的事說了,只把沈靜怡幫忙的事也攬到了自己頭上:
「後來到了邊關,想釀花顏酒恢復身形容貌,拖着那副殘老身軀,壓酒石太重,不小心砸到手,該是骨頭裂了,沒上心看顧。」
他目光沉沉,「所以,當時跟我說有女子妙齡如老嫗,飲下花顏鶴髮回童顏,那個女子,是你自己。」
我無所謂般點頭,「是啊。」
他轉手來解我腰帶。
「既然喝了花顏,爲什麼身體還是那麼差?」
「催老的那酒名喚枯骨,效用強,毒性就最重。花顏能讓我回復容顏,也能幫我續命,但已經被加速催老的身體狀態,是回不去的。」
解腰帶的手驟然停住。
蘇蘊和的手有些抖。
他垂下目光,看起來就像只是在研究怎麼解開腰帶的布結,「那斷千秋呢?你真的喝了嗎?」
我自若點頭,「喝了,也因爲枯骨毒性影響,沒起作用。」
說到這,遺憾嘆息,「你不知道,第二天酒醒來,發現自己還是什麼都記得的時候,我真的很懊惱。」
他驟然發力,一把扯開我的腰帶,「夠了。」
我挑釁般輕笑,「不是陛下要問的嗎?事情到了這一步,陛下拿捏着我的命脈,如今您不管問我什麼,我都一定如實回答。」
「命脈?」他的眼神涼意森森,「那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臭小子,他也配?」
「他不配,誰配呢?陸時嗎,還是陛下您?」
我凝視他,「邊關的天氣不好,往年秋冬我都會大病一場,直到花叢意識到我的狀況,從他第一年下心思照看我開始,再冷的天,我都沒有病過。」
「陛下可能覺得是我在照顧他、養着他,可其實最開始撿到他時,我的酒攤破敗無人,我除了活着喝酒,每日渾渾噩噩,是他揹着我的酒一罈一罈出去賣了,一天一天地攢着錢,慢慢又把攤子支了起來。」
蘇蘊和沉默幾息,咬牙道,「如果你不離開我,就不會過這樣的日子!」
我呵呵笑出聲。
「我寧願過這樣的日子。」
「比起留在你身邊,看你在不同人身邊兜轉逗留,爲了你那點可憐又可悲的情意與人爭鬥、磋磨自己,我寧願在邊關賣酒受凍……」
我沒能說完,他終是無法忍耐,欺身而上,將我推倒。
「我說了,不要再提別人!」
他俯身來,貼近我,粗暴地想要親我。
我沒躲。
只平靜地望着帳幔頂,平靜地喊,「蘇蘊和,從我重新見到你那一天開始,我每天都在喝酒。」
他在我耳邊喘息,「……什麼?」
「酒名浮春血,只要長期飲用,我的血、我的淚,從我身上流出去的每一滴水,都是劇毒。」
「不光毒別人,也毒我自己。但只有我自己,是不會毒發的,除非……」
我故意頓住。
看他像被人點了穴,僵了半刻,最後撐起身來。
我注視着眼上方他的臉色,快意而惡意地笑了。
「你今夜與我歡好,我死,你也死。」

-42-
我重新坐起身,慢條斯理地整理被扯開的衣襟。
蘇蘊和背對着我,立在案前。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卻能看到他緊握到發白的拳頭。
「噼裏啪啦」地,他一把掃翻了桌案。
喜燭落地,燭火熄滅,斷成兩截。
「我到底做了什麼?」
他霍然回身,望着我,似哭似笑,「陸青,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你恨我至此?」
「寧願自毀自傷也要離開,寧願以身飼毒也要遠離我!」
我係好了腰帶,披上外衫,「你什麼都沒做。」
「你記得嗎?我嫁給你那年的生辰,等你來跟我喫個晚膳等了一夜,你沒來,因爲沈靜怡白日裏放風箏扭到了腳。你只差人來跟我傳話,說一頓晚飯而已,怎及皇后鳳體重要。」
「那年秋汛,京郊遭難,你御駕親臨,回來時染了時疫,我不眠不休耗盡心力釀出了救命的藥酒,親自餵你飲下,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
「後來我也染病倒了,連宮中嬪妃都感念我辛勞想來探望,你卻讓人封了長安宮的門。我在裏面高熱昏睡時,你就站在門外,一步也未進。」
「我恨你,恰恰就是因爲,這麼多年,你什麼都沒做。」
他像被人當胸一劍,露出了某種痛到極致的空白神情,踉蹌一步。
我站起身,越過地上的斷裂喜燭,越過他,往外走。
「站住。」
他的聲音喑啞難聽,「你邁出這門一步,朕就讓花叢死在你面前。」
我長長嘆出一口濁氣。
回身望他,「陛下要如何?」
「浮春血的效用,」他冷眼看來,「停飲多久,能散?」
我坦然,「三個月。」
「好。」
他語氣猶如冬日淬冰,「三個月後,你安穩回宮,做回你的貴妃,朕就派人送花叢回去做他的酒館掌櫃。否則,朕送他的頭顱回去,就埋在那酒館門前。」

-43-
花叢被單獨關押在別苑。
蘇蘊和要把我帶回宮中,長樂殿還在修繕,他會把我扣在他延福宮的偏殿。
臨走前,我和蘇蘊和說,「讓我去見他一面。」
「阿姐!」
想來是反抗時被揍了一頓,花叢眼角嘴角烏青,身上也頹唐。
還被綁着,見到我,就掙扎着要撲過來。
我轉頭去看守在外面的江黎,「江統領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嗎?您親自守着,還要把人捆成個糉子才安心?」
江黎不驚不怒,「娘娘不必拿話激臣,繩子綁着還軟一點,不然就是拿鐵鏈鎖住,您選呢?」
「鐵鏈吧。」
我指指花叢的腳,「鎖一隻腳在窗邊,要麼就榻下,就夠了,怎樣也跑不了,您說呢?」
花叢有些懵了,眨着一雙無辜的眼,看看我,又看看江黎。
江黎返身去吩咐人拿鎖鏈。
我這纔回頭,摸了摸花叢眼角的青黑,「好好待著,別犯倔,該求饒時就求饒,也別想着跑,不然被抓回來,揍得更狠。」
「掌櫃的!」他急了,「你……你說要一起回去的。」
「會的。」
我又拍掉他身上的塵灰,「我答應過你的事,哪次沒做到?」
「可你……你又誆我。」他眼眶紅了,「可你因爲我……都是因爲我,你別管我了。」
他伏下身,靠在我肩頭,「阿姐,你別管我了,好不好?」
我摟住他,「不好。」
「我求你了。」
他哽咽喃喃,「我的命是你撿回來的,就當我還給你,你別管我了,你能跑的,你那麼聰明,一定能跑。」
「跑有什麼用啊?」
我幾分好笑幾分自嘲,反問他,「他是皇帝,天下哪裏不是他的?我能跑到哪裏去?」
他沉默了,埋首在我肩頭,肩背微微顫抖。
鎖鏈叮鈴的聲音漸漸近了,我最後拍拍他的肩,低聲說,「不跑,我們一定能回去。」

-44-
沈靜怡又來找我吵架了。
自從被軟禁在偏殿以後,除了蘇蘊和,一開始我見不到其他人。
直到某日沈靜怡坐不住了,不顧偏殿前重重看守,鳳駕儀仗就停在門口,她端坐其上,不遠不近隔着一道門,神態自若地跟我喊話。
一開始是苦口婆心地勸。
「妹妹這是何必呢?陛下對你一往情深,何苦爲了爭這一時之氣與陛下離心?好不容易回來了,難道還真的要回那風餐露宿之地?」
她勸一句我懟一句,懟得周遭侍者臉色青白,只恨自己長了一雙耳朵。
於是她變了臉色,開始跟我吵架。
罵我不知好歹,拿腔拿調,就是喫準了陛下捨不得拿我怎麼樣云云。
又罵我從前就不分尊卑,如今在外面磋磨多年回來,更是目無上下,就算真的正了名做回貴妃,也是個只能找麻煩的惹禍精。
罵完了又勸蘇蘊和順應民意,一刀砍了我了事。
結果蘇蘊和聽了幾天,最後居然放她進了偏殿。
「朕看她與你吵起架來還有幾分氣力,比成日死氣沉沉地坐在窗前望天好,有勞皇后。」
……
這日她跟我吵完大發雷霆,故意收走了殿中的銀絲炭。
入夜沒了炭火,蘇蘊和來時,我縮在牀榻一角,凍得瑟瑟發抖。
他摸我額頭,已然燙得嚇人。
「來人,傳御醫!」
我昏睡迷濛,抓住他衣角,「哥哥……我想喫荷花酥。」
他愣了愣。
很多年前,在陸時和念念還情意甚篤時,他每次去醉紅樓宴飲,念念都會給他多上一份點心。
那是她的拿手戲,親手做的荷花酥。
也因此,我和蘇蘊和跟着多了不少口福。
我咳得驚天動地,渾身發抖。
蘇蘊和握着我的手默了半晌,最後吩咐左右,「去醉紅樓請人。」
那夜念念連夜進宮,在御膳房給我做了滿滿一盒的荷花酥。
送到我面前時,我剛服下湯藥,正苦得愁眉苦臉,蘇蘊和立刻拿過一塊,喂到我嘴邊。
然而湯藥真的是太苦了,我剛張嘴要咬一口糕點,實在是沒忍住,積在嗓子眼的苦意直泛上來。
「哇」的一聲,吐了蘇蘊和一身。
然後又嫌他髒,直把他往外推。
念念侯在榻前,猶豫半晌,終於開口勸道,「陛下,您要不先換身乾淨衣物?不然娘娘也不得安生。」
趁蘇蘊和換衣之際,念念捻了一塊荷花酥餵給我,「娘娘再喫一塊,甜的。」
我扶住她的手,趁機把一團小小的碎紙片塞進她的袖子裏。
那是一張釀酒的祕方。

-45-
三個月轉瞬即逝。
銀針刺破我的指尖,血滴湧出,滴進藥皿。
太醫細細端詳過,衝蘇蘊和俯身回話,「陛下,血毒已清。」
蘇蘊和眉目一鬆,揮手讓太醫退下。
我倚靠軟榻閉目養神,不理他。
他湊近來,替我細細擦淨了指尖殘血,溫和道,「今晚好好歇息,明日朕就下旨,讓你搬回長安殿。」
長安殿也修繕好了。
與從前相比更爲壯闊奢華。
朝臣們勸過一輪又一輪,他赫然一副金屋藏嬌決不罷休之意。
勞民傷財,民間對他怨懟更多。
「沒關係,朕不在乎。」
有時候他會把奏摺搬到偏殿來批,碰到這種彈劾我勸誡他的,他都淡然處之:
「天子坐高堂,何懼蜚語流言?」
每每這時,我都笑笑不說話。
明君纔不怕蜚語流言。
昏君呢?
搬回長安殿這日,御賜的禮堆滿了大半個正殿。
蘇蘊和下朝過來看我,正碰上沈靜怡一臉氣結地出門。
「又吵架了?」
沈靜怡就站在殿外,直指坐在殿中數禮物記賬的我:
「陛下把她寵在心尖尖,可她卻未必上心。您知道她剛纔跟臣妾說什麼?」
「她說這麼多好東西,要是能拿去賣了,能賣好大一筆錢!」
也許是覺得塵埃落定,心緒放鬆,蘇蘊和難得被逗樂。
這三個月,他牢牢看着我,不允許我碰一滴酒。
這夜用晚膳時,席間卻有一壺酒。
他親自給我滿上一杯,「嚐嚐看,可還記得這味道?」
我一飲而盡,「松風吟。」
他滿意頷首,「我就知道你一定記得。」
松風吟,是醉紅樓的鎮樓名酒。
當年我第一次喝到時便驚爲天人,甚至一度想找老掌櫃討要釀酒祕方,可惜被他用不傳之祕爲由拒絕。
「朕第一次帶你去醉紅樓喝的,就是這酒。」
蘇蘊和說,「那時我還想,陸府侯爵勳貴,怎麼偏偏就養出了你這樣一個小酒鬼。」
他再次斟滿兩杯,一杯遞到我手裏。
「青青,滿飲此杯,從今往後,我們一如初遇,從頭再來。」
我轉着酒盞,不拒絕也不舉杯,只問,「陛下,我弟弟呢?」
我已三個月沒見花叢,但江黎每隔十天便會送來他的一封簡信。
說是簡信,其實每次都只被允許寫隻字片語,也寫不了什麼有用的話。
臭小子慣會寫廢話。
「喫得飽,不捱餓。」
「沒捱揍。」
「鎖鏈磨腳了。」
「別罵皇上,容易沒命。」
……
蘇蘊和語氣寬和,「明日我讓他進宮來見你,你們聚一聚,然後便派人送他回邊關。」
我點點頭,「好。」
這才舉杯。
我們共飲完了一整壺松風吟。
月色朦朧,燈影溫柔。
蘇蘊和屏退衆人,牽着我起身,往榻邊走。
沒走兩步,忽然一步踉蹌。
「陛下?」
他下意識甩了甩頭,「……沒事。」
我覷着他臉色,慢慢掙開他的手,後退。
他霍然抬眸,「……青青?」
「陛下。」
我輕聲問,「當初您御駕蒞臨酒館時,指明要喝我店中最好的三種酒,您還記得嗎?」
他想往我這邊走,步子尚未邁出,便癱軟在地,「你?」
「那夜您只來得及喝完第二種幻月便醉倒了……這第三種酒,民女今夜爲您獻上。」
「此酒名,焚心。」

-46-
他努力去扶手邊的桌凳,卻發現漸漸連手指都使不出任何力氣。
我蹲下身,平視他,「是不是感覺渾身無力發暈,心口很疼?」
「陛下放心,您不會死,此酒既是酒,也是蠱。」
「這酒裏,有您和皇后的血。」
那場混亂的宴會里,喝下鏡心酒的耿直老臣情緒激昂,要將我斬於當場。
蘇蘊和替我擋了那一下。
當時沈靜怡拿了隨身的手巾,匆忙爲他包紮止血。
那手巾上的血,留到了最後釀酒時。
往前看,最初起於京中關於我的那些流言,都是從沈氏門庭傳出去的。
而我太瞭解蘇蘊和。
每一次他想哄我,都最會投我所好。
宮中的酒甚是無趣,除了我自己釀的,只有醉紅樓的酒才得我心。
往後看,念念進宮那夜,拿到了我默出來的祕方,與醉紅樓的松風吟相結合,才讓這焚心酒喝起來,與松風吟無異。
焚心焚心,以雙方血液作引,燒的是中蠱之人的清明之心。
它和斷千秋很像,能讓人忘記很多舊事。
但它又和斷千秋不一樣,它能讓人忘記舊愛,從此只看得見施蠱之人。
我把這些說給蘇蘊和聽。
「陛下,您今晚一定會做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所見,也許爲舊事,也許是期許,但不管爲何,夢中人的臉,一定是沈靜怡。」
他眉眼顫動,掙扎着伸手,要抓我的衣襬。
我再退半步。
「等您明天一覺醒來,您就會無知無覺地把她當成您心頭最重之人,從此敬她護她,爲她所用。」
「年歲漸久,蠱的效力越發強勁,您會慢慢失去所有的神志,成爲只聽她話的傀儡。到那時,她若要您當夜自戕,您也不會想活到第二天的黎明。」
「哦,對了,我猜以她的性格,在讓您走這一步之前……」
我俯身,輕飄飄地補上一句,「她大概會找您要一個皇嗣。」
「陸……」
他猶自掙扎,語不成句,「青……」
「陸青早就死了。」
我站起身,「陛下,民女告訴過您,民女的名字,叫花林。」
他眼裏的光漸漸昏暗。
天光亮起,長安殿門開。
沈靜怡就站在殿門外。
殿內牀榻上,蘇蘊和沉沉睡去。
我走出去,與沈靜怡擦肩而過。
再回頭時,沈靜怡已坐到榻邊,俯身在蘇蘊耳邊說些什麼。
我轉身離去。

-47-
京中最近都在喟嘆,皇上終於清醒了。
不知是什麼時候就想通了,承認現在找回去的貴妃其實只是個替身,之前種種,都是因爲對已故貴妃的哀思太過所至。
長安殿修好後,皇上皇后召見了這個新的花貴妃,向她解釋清楚一切緣由。
又下了聖旨,命人好生將她姐弟二人送回邊關,放她去過自己的生活。
……
離京這日,也是個豔陽天。
花叢懶洋洋倚在馬車裏,抱着一摞銀票數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堆滿長安殿那些珍寶賣來的錢。
「阿姐,皇后娘娘居然真的同意你把那些寶貝都賣了,你倆啥時候關係這麼好了?」
我回頭瞪他,「數錢還堵不住你的嘴嗎?」
念念站在車邊笑。
又道,「你之前說要給小花掌櫃冠禮釀酒的藥材,我都蒐羅得差不多了,等過幾日全都到齊,我派人快馬送去邊關。」
「好。」我爽快應下,「那就多謝了。」
她擺擺手,「我可還指望着和掌櫃的精誠合作呢,不得先表示點誠意啊?」
「你放心,」我哈哈笑, 「從今以後, 我酒館有什麼酒, 你醉紅樓就一定也有。」
她跟着笑完了, 忽而望向遠處某個方向,「此去一路,會路過燕山。」
我點頭, 「我知道。」
她眸光閃爍,深深看我一眼, 最後問, 「會上山嗎?」
我搖頭,「不會。」
她若有所思,頷首,「也好, 那就莫回頭了!」
我抱住她, 「保重。」

-48-
馬車一路疾馳,逐漸遠離京城。
花叢數銀票數到一半,忽然「咦」一聲:
「怎麼還夾了封信?掌櫃的, 好像是……給你的?」
我接過。
信封上簡簡單單四個字,「花林親啓」。
這字跡我也認識。
曾經我與她在各自的殿中抄經,抄出來的經文匯到一處, 全都化作了飛煙。
而現在, 薄薄一張紙箋上, 同樣的字跡, 卻再不見那煙塵中的灰暗。
「日日深杯酒滿, 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

-49-
又兩年,京中劇變, 皇帝駕崩。
據說是積勞成疾, 日漸衰弱,到最後藥石無醫。
好在皇帝生前與皇后感情甚篤,育有一子一女。
而多年前皇帝因舊情失策時, 也多虧了皇后從旁勸誡, 後又一心平衡後宮,爲後宮做了表率。
是以皇帝彌留之際留下遺旨,由嫡長子繼位, 又因新君年幼, 皇后沈氏奉命垂簾。
朝堂內外無人有異議。
消息傳到邊關時,花叢正因爲亂改我釀酒的配方, 被我追得上躥下跳。
「阿姐!你那味藥材放進去太苦啦, 換我這個,肯定更好喝!」
「長本事了你!要換方子你自己重新釀,別來禍害我的酒!」
「真的!不信我們一人用一種, 回頭一併送到京城, 讓念念評價……」
花叢跑到一半回頭,發現我站在原地不動了。
便又跑回來,「怎麼了?」
我將剛接到的信箋揉吧揉吧, 隨手扔進了竈臺。
「沒什麼,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乾淨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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