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說要退婚,要娶我的丫鬟。
我滿腔的歡喜都彷彿被這場初雪凍上了似的,難以置信地望着他。他站在房檐下,側身對我,神情專注地看着遠方玩鬧的人羣。
「……你要,娶阿碧?」我艱澀地說。
「阿碧是沈家給她的渾名,我已經給她改了名字,還從你們沈家的姓,叫沈清容。」他伸出一隻手,接了一片雪花,寡淡地說。
「可是她的賣身契還在我家……」我看着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半晌憋出一句話來。
霍景宴不很在意的樣子:「我會找沈姑奶奶說的。」
這下,我沒話說了,所以我長舒了一口氣,以緩解心裏悶悶的一大團情緒,點點頭,頭上的朱翠叮叮噹噹響了響,他終於捨得抬眼看我一眼,我勉強笑了笑:「你自去吧。」
霍景炎眉梢微微一鬆,朝我頷了頷首:「多謝。」
我自嘲地笑了笑,他這會反倒抱歉似的:「你是個好女孩。」
我放下了攪在手裏的帕子,低下頭說:「我是不會鬧的,若你可以說服你父親和我父親,我會同意退婚。但我不會爲你出頭,也不會爲阿碧說理,你也應該明白這麼做的後果,我只是不希望牽扯到我,你能明白嗎?」
我撩了撩臉頰旁邊的碎髮,抬起頭來:「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霍景宴這會子,反倒笑了,țū₋眉目間的冰雪彷彿融了似的,他說:「你這算什麼自私。我纔算是自私。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如此這般,我就點點頭,目送他的背影離開。他連傘都沒有打,邁開步子就大步地走向人羣,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離經叛道地走出我的世界。
我和他不一樣,這是我和他定下婚約十四年來,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
我是沈家的嫡女,他是霍家長子,我們本該於三月後成婚,從此沈霍兩家相輔相成更上一層樓,他於四歲以來的所有努力本該也是爲此,可在他十七歲的這年,他選擇了另一條路。
另一條我從來沒有,沒有去想過的路。
我的丫鬟阿碧長得貌美,本就是要做陪嫁送過去霍家的,而大房夫人的陪嫁有多半是要做填房送給夫家的,可他卻不要,退了我的婚,要娶阿碧做正房。
我心裏難免升騰起一片荒謬。
這小子,真真是瘋了。
[1]
霍景宴在霍家只是庶子,不過幸運的是,霍家的正房夫人只得了一個兒子,常年有疾,平日並不示人,而他的姐姐霍姳宴入了宮,非常得皇上喜愛,自三年前皇后薨逝以後,她還隱隱有了那麼點封后的趨勢,霍家地位自然水漲船高,沈家也樂得其見。
他作爲庶子,從小足夠努力,哪怕正房夫人再寬宏,也難見庶出的兒子如此得勢,他出頭的機會並不多,卻每一次都被他握在手裏。這是我最欣賞他的地方。
足夠審時度勢,能抓住一切能把握的資源。
所以他本該在娶了我以後,入仕,從此前途無量,官拜內閣。
但他卻放棄了。
他能娶阿碧,而且能風風光光地娶阿碧,我完全可以下定論。
不僅如此,他還能全了沈霍兩家的顏面,這我也可以肯定。
但是他做這樣的事情,無疑給正房送去了把柄,做出這樣離經叛道的事情,他在宮裏的姐姐也很難不受影響,霍家叔叔也會對他失望,他還可以入仕,但是卻會受到更大的阻力,我實在不明白,我明明都已經將阿碧做了我的陪嫁丫鬟了,他到底有什麼不滿意。
「唉……」我揉了揉額角,是我還不夠了解他吧,或許這背後還有什麼我不懂的利害關係。
我是欣賞他的,他足夠努力,長得也合心合意,但他要退婚,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在想我是哪裏失去了利用價值,而不是在想爲什麼他不要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間,緩緩地扣上了門,把外面的紛擾暫且關在門外。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梳着少女明豔的雙髻,頭上夾了兩個雪白的毛錢,還有一隻似飛的蝴蝶,脖頸邊圍着白色的圍巾,穿着紅白的小襖,可愛得緊。可再看眼睛,雖大,卻無神,嘴角也是垮着的,半點生氣也無。
我摸着自己的臉,喃喃說:「……我果真是不好看的。」
[2]
霍景宴將這件事處理得果真很好。
他用八字不合擋了我們的姻緣,又不知如何說服了我父親收了阿碧……不,沈清容,做了沈家義女,如此這般,沈家和霍家就還是好親家,只是這件事本就是他霍家不對,我父親的舉動使霍家欠了沈家潑天的人情,而且……
而且他自稱下賤。
他說他本是庶子,八字天生就不合我,而沈清容作爲沈家的義女,就和他正好般配。如此這般,全了我的臉面。
真真是瘋了啊……真真是瘋了。
他爲之奮鬥十數年的,不就是想擺脫「庶子」的名頭嗎?
阿碧是有多大的好處,他甘願自稱下賤全了我父親的臉面來換她一個好出身,擺脫了奴籍一躍飛上枝頭,沈清容……沈清容……
娶的好名字。怕是從取名字那天起,就做好了讓阿碧入沈家的打算。
我叫人在房裏僞裝我,大半夜偷跑出來去醉仙樓喝酒,踏出沈家大門的一刻,我才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醉仙樓是徹夜不關的,我進去,小廝們略顯震驚得看着我。
我低頭,一眼便明白了。
我穿着金絲線縫的小襖,看上去就十分富貴的樣子,又是生面孔,這會子來的人不是醉酒莽漢,就是來玩姑娘的,我一個半大小姐,想必他們在想我到底是來捉姦的,還是來搗亂的。
我抿了抿脣,溫聲說:「找個安靜的雅間,上兩壺溫酒。」
我沒喝過酒,不知道什麼酒烈什麼酒不烈不烈,所以讓小二自己斟酌,我照單全收。
大廳到了半夜仍然算是熱鬧,我自上了樓,透過窗看着外頭和裏面鮮明對比的寂靜,忽而想,其實我便算是如今的長街,一如往常的寂靜,而霍景宴如今就像這醉仙樓,熱鬧非凡。
或許他活得纔算紅火,我想。
酒很快上來,我斟了一杯,小小舔了一口,嗆得我差點哭出來。
我咳嗽了好一會,抹去兩頰的淚水,笑了。
忽而,有人敲了敲門,我一下警惕起來:「誰?」
有人推門而入,我愣愣地看着他慢慢行至我的面前。
是霍景宴。
他面色像凝了一層霜:「你在喝酒?」
我有些無措地試圖找到什麼解決辦法,但是對上他陰沉的臉色,我腦子一片混沌。
「……是。」我只好乖乖作答。
「下人呢?怎麼沒有?」
或許是剛剛喝的那點酒迅速上頭了吧,我居然說:「不是被你娶走了嗎?」
說完我就後悔了,尷尬地低下頭。
他有些啞口無言,半晌,啞聲說:「你又何必如此。」
我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好像那天裝的灑脫都被自己毀掉了,於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地開始飲酒,這酒太烈,我只敢小口小口喝。
他也只好坐下來,拿起另一壺,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
「婚期定在什麼時候?」我垂着眸子。
「……許是下月初七。」他答。
「初七啊……好時候。」我這麼說。但其實我想的是,他可真急啊,下月便成婚,半點也等不得。
他不再說話,我喝了三小杯就不敢再喝,酒意上頭,我迷濛地看着他,還是問道:「爲什麼不娶我。」
霍景宴不說話,只是沉沉地看着我。
「阿碧……阿碧她是很好,但是我……我……」我頹然地低下了頭。
「算啦……」我聲音很低,像是說給自己聽:「不是我的,從來就不是我的。」
「好好待阿碧,她是個好姑娘。」
說罷,我就要倒下,茫然中他似乎托住了我的肩,還說:「其實我……」
其實什麼呢?
我沒聽到。
[3]
我次日醒來已經被他送回了家,無聲無息的,沒人知道我偷跑出去喝了酒。
父親清早叫我過去,我一身酒氣,匆忙洗了個澡趕過去,他一臉愁容等着我。
我行禮:「父親。」
父親叫我來,果真是爲了婚事,他還以爲我不知道。
「霍景宴那小子他配不上你,做了這麼多事,竟然爲了那個丫頭退了你的婚!」父親痛心疾首。
我不說話。
「但是你,你也不要過於難過,爲父還會爲你另尋夫婿,一定不會比他差!」
父親蹩腳的安慰反倒是讓我有些開懷,我說:「這事就再緩緩吧。左不過女兒才十四,再盡兩年孝也使得。」
[3]
霍景宴的婚期很快到了,彼時更是寒涼,我想了想,給阿碧送去了一對護膝。
我是不敢去他的喜宴的,丟面子倒是其次了,就是我這身份着實尷尬了些,所以差人送了一個大紅封。
阿碧確是個好姑娘,臨走前,還給我繡了一個香爐。她陪我三年,我都記着。
罷了,緣分這東西,真是說不上的。就像阿碧在我身邊三年,照顧我十分周全,每每霍景宴來總在我近前,我現在也不知他們是如何相識相知相愛,但我卻知霍景宴與我確無感情,否則他斷做不出這樣的事來。他們若能比翼雙飛,我也送上祝福。
總好過和我,在這浮名裏掙扎得好。
值得一提的是,霍景宴的婚宴過後不久,我哥哥便去參軍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比文采,我確是比不過霍景宴,不過你放心,武道上哥哥定能出頭,爲你爭個好前程。」
我鼻頭一酸,眼淚不知不覺地盛了眼眶。朦朧中我看着哥哥的笑臉,其實我明白哥哥是怕我不好再說婆家,要去爲了我,爭那些他本不用爭的功名。
他總是這麼笑的,以前是要我爲他遮掩他不讀書,爲他遮掩他和朋友溜出去偷喝酒,現在是遮掩他要離家多年的心酸,這笑容裏常帶點心虛,往日看了我只想笑,今日看了我卻只想哭。
哥哥苦悶地戳了戳我的臉:「我的妹妹長得這麼粉雕玉琢,怎麼就是不愛笑。」
他指頭撐起我的臉:「來,給哥哥笑一個。」
我勉強撐起笑臉,他揉了揉我的頭。
三天後,哥哥就去參軍了。母親哭得虛脫,父親確是欣慰。
哥哥每個月都會往家裏寄家書,將塞外的好風光全都塞進信裏,每封結尾都寫「阿柔記得要笑。」
不知道這些人對我是不是笑爲什麼這麼有執念,哥哥有,父親也有,母親也是,往日裏從沒注意過我是否開心,現下反倒是小心翼翼起來。
父親母親總愛叫我出門和小姐妹們聚會,但往日裏遊刃有餘的社交近日總讓我覺得倦,我提着裙襬穿梭在人羣之中,疲得我想要即刻睡去。
我愈發倦懶了。
[4]
好容易捱到了春日,我和新丫頭阿水出門踏青。
阿水是新撥來的,說話連珠炮似的,又討巧,和阿碧大不相同,但是都十分穩妥,我喜歡和她說話,不累。
沒成想,這次出門又撞上了霍景宴。
我遠遠地就看到他和沈清容在湖邊放風箏,沈清容手腕纖細,輕輕巧巧地一拉一放,風箏就放的更高了,她略顯開懷地回頭望着霍景宴,霍景宴眉目間帶着笑意,揉了揉她的頭。
好對璧人。
我轉身,走向了湖的另一邊。
另一邊的風景顯然沒有那邊好,人都沒有幾個,但勝在清淨,有一棵參天古樹,我仰頭看着,忽然和阿水說:「阿水,你會爬樹嗎?」
阿水嚇了一跳:「小姐?你瘋了?」
我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古樹的身,聽到這話沒出聲。
阿水跟在我身後,戰戰兢兢,我伸腳試探了一下,她就急得彷彿丟了五十兩。
我沒管她在身後焦急的呼喚,一轉眼就上了一個矮枝叉。古樹枝繁葉茂,沒有陽光曬着,也擋住了我。
我低頭:「你上來嗎?不上來我就上去了。」
阿水瞪大眼睛。
我心裏卻升騰起一片痛快。
這纔是我想幹的事。沈家嫡女,我當煩了。
我於是更快速地向上爬,阿水急得不行,提了裙襬就跟着我往上,我沒有爬到頂,而是找了一個巨大的樹枝靠下,正好能睡一覺。
阿水在我旁邊,動都不敢動。我看她那副滑稽樣一下笑出了聲。
阿水愣愣地看着我。
「小姐笑起來,真好看。」阿水誠懇地說。
我揚起的眉頭又垂下,又不說話了。
我們在上面安安靜靜地待着,沒成想這都能被人擾了清淨。
下頭來了兩個中年男子,大概是看這裏沒人,說話的聲音並不訝異,我聽了個完全。
他們說:「帝姬是就在這吧?就是霍景宴旁邊那個?」
「大概是的,不是說帝姬已經嫁給了霍景宴嗎?」
「那你去通知弟兄們,準備行動!」
我本不該在意,但是聽到霍景宴的名字,我就很難忽略這兩個帶着刀的人。
[5]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都還沒反應過來,那兩個人就帶着三四個人殺到了霍景宴的近前。
可那三四個人的目標看着像是沈清容,兩三個人纏住霍景宴,一個人去要帶走她,我遠遠看着只覺得驚險,焦急地讓阿水去叫人。可看這架勢,等人來了,估計霍景宴的屍體也涼透了。
這可如何是好?我死死揪着帕子,盯着亂成一團的那些人。對霍景宴出的招幾乎招招致命,最兇險的一步,領頭的那人的手已經快抓到沈清容,霍景宴伸手去擋,領頭的人反手一斬,幾乎要將他的手斬斷得狠厲,幸而霍景宴躲過了。
電光火石間,霍景宴就被人刺中一刀,後退踉蹌幾步,沈清容也要被帶走,我一咬牙,衝了上去,撿起他們遺落的一把刀,假模假式地揮了幾下。
那幾個人被我的架勢嚇了一跳,轉眼一看卻是一個閨閣小姐,皺着眉頭大罵了一聲,我立刻喊道:「我的丫鬟已經去叫了護衛,你們拖延得太久,已經來不及帶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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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四個人對視一眼,並不多理會我,只是伸手要去抓沈清容,就在這時,我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們並沒有選擇傷害我,說明不敢把事情鬧大,而霍景宴身上已經沒幾塊好地了,沈清容卻是齊齊整整的,那就說明他們也不敢傷害沈清容,再聯想什麼「帝姬」,我一咬牙,提着刀,架在了沈清容脖子上。
「小,小姐!」沈清容嚇了一跳。
霍景宴捂着傷口大喊:「靖柔!」
那些人也嚇到了一般,我咬着牙說:「退後!不然我殺了她!你們擔待得起嗎?」
聽我這麼說,那幾個人臉色起了驚疑的神色,我才反應過來,一陣懊悔。
完了!說漏嘴了!
我只好找補:「她是沈家小姐!霍家的大夫人!」
我不知道他們信多少,但總要試試。
說話間,阿水帶的人已經到了,看到這副景象,差點嚇得魂飛魄散:「小姐!」
那人看計劃已然是失敗了,惡狠狠得瞪了我一眼,轉身便逃跑了。
到這,我才脫力一般,而霍景宴則衝上前,一把抱住了沈清容,緊張地詢問她是否安好。
沈清容虛弱地靠在他懷裏,搖搖頭。我看着這一幕,心裏不知如何滋味。
我率先道歉,行了個禮:「方纔是我太魯莽了。請二位原諒。」
霍景宴抿着脣,看着我。
我舒了舒胸口的鬱氣。
真是閒的。我想。
我又行了一個禮,叫阿水接過沈清容,又叫人去扶霍景宴,就打算先行離開了。
「阿柔。」霍景宴叫住我。
我沒有轉身。
「……你的手,記得上藥。」他悶悶地說。
[6]
我的手並沒有大礙,只是父親暫時不許我出門了。
我學做了些小玩意,興沖沖地拿去給父親看,跟他指着說,這是袖劍,這是飛鏢,這是玄鐵針。
父親嚇了一跳:「小丫頭片子的,怎麼玩這麼危險的東西。」
危險?我倒不覺得,我覺得這些東西有用極了,上次那一次刺殺,不僅嚇壞了沈清容,也嚇壞了我,那些人的刀尖幾乎懟上了我的鼻尖,我明明毫無還手之力,還要強作鎮定,那種無力的恐懼,我再也不要經歷第二次。
真有危險,誰都靠不住。
被父親駁斥的我百無聊賴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看着自己滿桌的亂七八糟,嘆了一口氣:「阿水,全收起來吧。」
阿水順從地應了一聲。
被禁足的日子裏雖是無聊,但好在又收到了哥哥的來信。
信裏終於有了不一樣的東西。哥哥說,胡人內部分裂,所以這仗打得極爲容易,不久以後就可以回京了。此外,他還說遇到了胡人的公主,和中原人長的大不一樣,獨具風情,還說有樁奇事,便是通常來說,胡人和漢人通婚,生下來的孩子一般不大爲胡人所容,但胡人目前的首領鐵木次大汗卻十分尊重他的漢族夫人。
真是奇了。我放下信,雙手合攏,哈了一口氣。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京都的天已經這麼冷了。
「聽聞塞外風沙大……」我提筆回信,最後結尾「不知兄長新年時可歸家否?」。
[7]
哥哥確實沒在新年趕回來,由此,今年新年就過得格外冷清了。比起霍家的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我們家就只是簡單地喫了個年夜飯,便罷了。
外頭飄飄揚揚着大雪,天地銀裝素裹一片,各家都歡歡喜喜,只有我們家三人,憂心地看着西北的方向。
好在,過了年,就快開春了。
行軍的隊伍在三月時順利凱旋,父親早早得了消息,領着我和母親在門口伸長脖子等待,待哥哥從宮裏領完賞就可以回家了。
大老遠的,就看到哥哥從馬上利落地翻身下來,一身勁裝被風吹得颯爽極了,邁着大步走到家門口,到了近前,我細細一看,黑了不少,又高了一些的模樣。
哥哥的皮膚被曬得黑了,但是面上確實爽朗地笑,可是一靠近我們,就被忍不住眼淚縱橫的母親一把塞進懷裏,上下仔細摸索,生怕哪裏傷了哪裏殘了。
我眼尖,瞧見這個身上還帶着濃濃西北風味的七尺男兒鼻子一酸,眼角泛起晶瑩的薄淚。
他說,西北的風太大了,吹得人直想家。
哥哥這次回來可是帶着功勳的,父親十分開懷,大手一揮,辦了一場盛大的酒席。
來的自然都是些親朋好友,而沈清容作爲沈家的義女,也理所應當地出現在了宴會上。
我揉了揉笑得都僵了的臉,低下頭。
哥哥有些不虞的聲音從耳邊響起:「這夫婦倆來了就來了,還帶什麼禮。」
我抬起頭,果然見霍景宴負手跟在沈清容的後面,而沈清容帶着一個琉璃杯,臉上掛着笑朝我們走來。
「恭喜義兄凱旋。」沈清容滿臉笑容。
哥哥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沈清容有些無措地回頭看了看霍景宴,霍景宴站在那裏,示意她把東西送出去。
沈清容遞出手上的東西:「義妹沒什麼值錢東西,就這個琉璃杯還算值錢,請義兄收下。」
哥哥還是沒接。霍景宴微皺起眉頭,索性將東西擱在桌面上,就帶着沈清容離開了。
我目送他們離開的背影,又聽哥哥說:「阿碧這是出息了,琉璃杯都說還算值錢,噁心誰呢這是?」
我回神,拿起那琉璃杯,細細打量。琉璃杯這東西雖然我朝已經有作坊可以產了,但原料及其難得,大部分都被胡人控制在手裏,所以琉璃杯的產量並不多,霍家貴妃有幾個倒是不足爲奇,拿回家孝敬一下長輩也算說的過去,可是霍景宴竟捨得拿出來給沈清容做隨禮,已是十分愛重她的表現了。
我摩挲這上頭繁複精巧的花紋,沉默以對。
哥哥又討巧似地說·「我看霍景宴對阿碧也不怎麼上心,你瞧我方纔都這麼給阿碧臉色了,霍景宴那護短的性子按理說早該爲她說道說道,但是他什麼都沒說。」
我勉強笑了笑。
很快,一個更爲令我和兄長驚訝的身影出現了。
一個身着宮中內侍服的公公,滿臉堆起諂媚的笑容,手上捧着一個玉觀音,出現在門口。
我和哥哥對視一眼,喫了一驚,趕快迎上去。
內侍的出現難免引起宴席的轟動,內侍將玉觀音放在我身後婢女的手裏的時候,大家都伸長了腦袋去看,父親也及時趕到。
父親和內侍來回打了幾個官腔,內侍就壓低聲音說:「沈大人如今好福氣,令郎在戰場上的英姿都傳到皇上耳朵裏去了,皇上龍心大悅,道是過兩天,還要給令郎單獨封些賞賜。」
父親瞬間就明白了,臉上的笑容險些裂到耳後,喜氣洋洋地送內侍離開。
我和哥哥自然是擺脫衆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位置,哥哥將玉觀音擺在桌上,我則笑着拍拍哥哥的肩:「哥哥如今也是有聖眷的人了,今後說話做事可都得小心着些了。」
哥哥卻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將好看到那封慈祥的玉觀音,好奇地問:「哥哥在看什麼?」
「阿柔,你說,這玉觀音送出來,貴妃娘娘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我笑了,哥哥不與各家的貴女們交往,是不知道的。這玉觀音雖然做工精巧,用料也算是上乘,但是宮中的人向來是不缺這個的,受親重的大臣們往往是生辰能得一個,喜得麟兒又得一個,只要送送禮,皇上就給他們塞玉觀音,總之要顯得親厚,也不能時時費心,就尋了這麼個省事的法子。
聽聞有些大臣家裏,能有一面牆這麼多的玉觀音呢。
我如實和哥哥說了,哥哥卻反倒沒有如我預料一半和我笑起來,而是皺起了眉頭,一副十分惆悵的樣子。
我趕緊問道:「怎麼了?」
哥哥一副悵然的樣子,長嘆了一口氣:「宮裏的娘娘入宮前曾與我有過交流,是極其爽朗痛快地女子,不拘小節,從來不做流於表面的事情,而如今竟然也學會這些官場上的表面功夫了。」
說罷,哥哥頗有些遺憾地放下手裏的東西,我知哥哥只是對時過境遷的些許感嘆,所以就沒再多言了。
[8]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熱鬧過後,我和哥哥清算起賓客的隨禮,不禁大喫一驚。
雖說辦宴席已經是有點掏空了父親一個五品官的家底,但是這些隨禮粗粗算來,卻不僅填補了這空子,還讓我家大賺一筆。
「諸位還真是十分捨得掏銀子。」我感嘆道。
哥哥一副則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我們一家其實都十分明白,哥哥西北一役打得十分漂亮,而如今又是文官當道,願意習武的人越來越少了。雖然這其中應是少不了霍家貴妃爲了補償的進言,但總歸,哥哥這個半大還沒有考取功名的兒郎算是走出頭了。
再受聖眷的武將也要有戰爭才能再往前走。我們家一時間沉寂清閒不少,唯一能激起點漣漪的就是,四月,霍景宴又來了一趟沈家。
是爲了取沈清容的籍貫,取了她的奴籍。想必他已經打好了關係。
我憑着私心從父親那裏拿到了文書,給在連廊的霍景宴送去。
他又背對着我。
似乎從及笈宴那天以後,他的面上就少了許多笑容,站着的時候,眼神也總是茫然的。
他以前分明不是這樣的。
霍景宴的一生似乎總是目標十分明確,不過就是爲了大家都可以用正眼看他,不因身世而瞧不起他,站在那的時候,腰板總是挺得很直,像一根釘子釘在木板上,帶有堅韌的氣質,和旁人全然不一樣。
但是如今,這顆釘子似乎動搖了,茫然地看着天地間,不知自己爲何奮鬥這麼些年。
我到時,他聽見動靜,恰好轉過身來,極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而這瞬間,瞧見他臉上難言的軟弱,我才恍然發現,原來這顆向來早熟的釘子,也不過只有十七歲罷了。
我將籍貫遞過去,他接過,我忽然就很想知道,到底……到底爲什麼,他會選擇沈清容。
待我反應過來,我已經將內心所想問出了口。不由得有些懊惱,這樣是否過於冒犯了些。
他怔了怔,表情又顯出一絲茫然的神色,許久才說:「阿碧身世可憐,又體貼人,沒什麼不好的。」說罷,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是耽誤你了,但你也不必……」
我知道他欲言又止的什麼,也知道我此舉實在是太過唐突了,在我冷靜地福了福身以後,我才低聲說:「可是這樣的丫鬟,不只我沈家有。」
我沒有再看他,轉身離開了。
[9]
六月,皇上忽而下了急召,召兄長進宮,我便知道,京城的天,開始變了。
待當天兄長回來,面色凝重地告訴我,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自胡人屢屢來犯以來,聖上就下了嚴令,不許胡籍再入京城,往來商賈也幾乎是查到了祖宗十八代,更不許人私藏京城地圖,以防胡人直抵京城,鬧出大亂子。
可如今,邊境那邊來報,說是有一隊胡人不知從何處弄來了整個中原的地圖,一路突破他們的搜查關卡,隱隱有直抵京城的打算,聖上憂心忡忡,於是此次封哥哥一個六品御史統領,叫哥哥去京城外二十里遠的四百城守城,決不許胡人再進一步。
想來是由於哥哥曾上過西北,和胡人首領曾正面交過手的緣故。
我頗有些擔心,便一連問了好幾個關於胡人首領的問題:「胡人首領可有什麼軟肋可抓在手裏?他行兵打仗有什麼缺漏?對哥哥你算了解嗎?」
哥哥頗有些無奈:「小妹你問了這麼多,我先回答哪個?」
我自然說:「全都答呀。」
哥哥雖知這些問題講給我女兒家沒什麼用處,卻還是細細說了,好叫我安心。
第二日,哥哥便披了戰甲,前往四百城。
太平盛世時,自然是文官得勢,到了多事之秋,武將便十分難得,哥哥趕上了好時候,剛入仕途便得了個六品官的位置。
與此同時,皇上下旨,嚴查京中與胡人裏應外合的奸細,而大理寺現有的官吏大多熬成了老油條,京城勢力盤根錯雜,這種事還需要年輕人,不知輕重地查,纔算有眉目,霍家貴妃又十分得聖上愛重,繞來繞去,人就選到了霍景宴頭上。
哥哥抵達四百城不過七日,四百城便立刻傳來消息,胡人果真抵達了四百城,欲從此打開通往京城的口子,哥哥率領三千人守城,才發現先前邊境傳來的戰報有誤,來的人哪裏只一小隊,粗略算來,也有兩萬人。
而哥哥在前線做好了死守的準備,胡人的隊伍卻好像輕飄飄地打了個彎兒,很快分了三個小隊,往三個方向直突京城,這般迅勇的反應,不說首領手中有明晰的地圖,和及時的消息反饋,恐怕連三歲小兒都不會信。
哥哥在前線焦頭爛額,霍景宴在京城內也是忙翻了天,查籍貫縮範圍,幾乎把京城翻了個底兒掉。
胡人定是在京城安插了奸細。形勢越發人人自危。
[10]
我心下擔憂哥哥,怕京城內的奸細再傳出什麼消息再讓哥哥遇險,只好找了沈清容來,細細詢問霍景宴調查的近況。
沈清容從馬車上探出頭來,一手扶上侍女的手,輕飄飄地從馬車上下來,搖動的髮髻和她精緻的容顏,對比起我的憂心忡忡來,都快不知誰纔是養尊處優多年的小姐了。
阿水在我身後咬耳朵:「她倒是過的滋潤。」
我按下她,我是十分不樂意和她打交道的,因爲她也不算十分見得還願意和沈家打交道,但我實在是ṱū́₈擔憂,纔不得不出此下策。
進了室內,我叫人上了茶,便急切地詢問起內奸一事是否有眉目,沈清容捋了捋自己的碎髮,說:「眉目定是有的,夫君沒日沒夜地查看籍貫……」
我細細查看她的眉眼,比起去年冬天,已然有了貴婦人的貴氣,不再有瑟縮着的小家子氣,眉目間俱是從容的氣質。
霍景宴真是將她養的很好,就像這貴氣是她與生俱來的一樣。
只是她嘰裏呱啦說了一堆,該透露的半點沒說。
我壓下惱怒:「所以呢?到底查到哪一步了?」
她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這可是機密,夫君特意囑咐過,不可告訴旁人。」
這會不僅是我,連阿水都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腦子進水了不成?叫你來講的是要事,你嘰裏呱啦講了一堆,要緊的你倒是一句不說!」
沈清容聽罷,皺着眉頭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冷哼說:「小妹若是不懂管教下人,那我就不多叨擾了!」
阿水怒火中燒:「下人?你不是下人?跑到主子的房裏翹主子的牆角你還有理了?端着是個夫人拿什麼喬?我們公子如今也是領了正經官職的,你家夫君除了一堆破事纏身有什麼功名?你在這裝什麼大小姐?奴家出身永遠就是奴家出身!」
這話講得過了,我剛要阻止,就聽外頭的下人就大聲喊道:「霍公子,霍公子你不能進去!」
話音未落,霍景宴就一把掀開我的簾子,大跨步邁了進來,面色沉得像是要滴出水,陰沉地說:「霍夫人早已不是奴籍了。」他已經行至沈清容旁邊,一把攬過人,幾乎是怒氣衝衝地說:「這世上本就沒有誰比誰高貴,沈小姐不過是個五品官的女兒,又哪裏來的資格說別人下賤?」
像是有一桶冰水從頭上澆下來,我遍體身寒,臉色瞬間蒼白起來。
阿水也被他這番話喝住了,他拉着沈清容,怒氣衝衝地走了。
我手腳冰涼地望着他被風吹起的衣角,好半天,才喃喃說:「……是沒有資格……」
阿水近乎手足無措了,像是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大事。
[11]
那天以後,我再也不自作聰明去打聽什麼了,只是安安穩穩地待在家裏,整日整日發呆。
阿水都快哭了:「小姐,我有錯,你打我罵我都好,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呀。」
我仍舊不說話。
哥哥的戰報一封緊接着一封,上午剛讀完下午又送到,內容近乎慘烈,看的人快要窒息,我每天看着,手都幾乎拿不穩那信。
最後收到的一封,寫哥哥帶的兵只剩下五百人,而胡人還有兩千人,哥哥請求了無數次支援,但因爲京城周邊本就沒有幾個兵,怎麼抽調也掉不出來人了。
四百城已經成了空城了。百姓逃的逃傷的傷。
聖上大怒,叫霍景宴進宮問責,聽聞怒火幾乎大到要掀了整個御書房,而霍景宴在裏頭待了整整兩個時辰,都沒出來。
我捏緊手上的帕子。
好半天,我沉沉地說:「阿水,套馬,去四百城。」
四百城已是空城,前方雖然守的死緊,後方卻只有寥寥幾個哨兵,我從京城出發,從後方進去並不算難。
此去歸期未定,我甚至留了絕筆書於我的妝臺上。
我讓守城的護衛去通知兄長我的到來,兄長急匆匆從裏頭趕出來,看見我,急的口不擇言:「小妹你來做什麼?!」
殊不知,一看見他,我的眼淚就止不住了。
哥哥哪還有出發前氣定神閒的模樣?瘦的兩頰凹陷,身上的戰甲傷痕累累,也滲出不少血跡,頭髮凌亂。
我還未及說話,就有小將匆忙來報:「統領!胡人又來了!」
兄長大驚失色,匆忙中叫人看好我,就提着槍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咬下舌尖,讓自己冷靜下來,周遭的將士看我無疑不是皺着眉頭,都覺得我是來搗亂的,我看着哥哥策馬走遠,懇求地對旁邊的將士說:「帶我上城牆,我有辦法讓胡人退兵!」
[12]
將士對我說的話雖是將信將疑,卻還是帶我上了馬。
路過四百城,我幾乎難以置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目之所及,全是血色。
四百城裏早已沒有生活的百姓,而如此靠近後方的地界都能看到我朝將士的屍體,可見戰爭是如何焦灼。還活着的人要麼在呻吟,要麼在昏迷。而還能站着的人,幾乎都上了前方的城牆。
將士帶我一路策馬,對這一切習以爲常,漠然地一路策馬。
但是現在也不是悲傷感秋的時候!我死死盯着越來越近的城牆,剛一到我就立刻翻身下了馬,提着裙襬一路衝上城牆。
還未上去,就聽到哥哥和胡人首領正在喊話,胡人首領叫我們歸降,這次京城在劫難逃,哥哥大罵他無恥休想。更到近前,將士們雙目通紅,卻還是死死拉住手裏的弓箭以及投石車,攥地雙拳發白。
我一路狂奔至哥哥身後,不顧哥哥震驚的目光,急切地說:「哥哥,我或許有辦法讓他退兵。」
哥哥震驚地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說:「我當然知道!哥哥,我再確認一次,鐵木次是否有個女兒?」
哥哥眉頭皺得死緊:「似乎……是有一個?」
那就是了!
我咬牙。下頭的叫喊聲愈演愈烈,將士們的精神狀態卻是如此叫人擔憂,不能再拖了!
我立刻俯身,將好對上鐵木次留着大鬍子的臉,鐵木次見我不過是個小姑娘,笑得更加肆無忌憚:「怎麼?你們中原人朝中無人了?讓一個小姑娘來上戰場?哈哈哈哈!」
囂張!
我冷哼一聲:「鐵木次,你不是忘了,你還有個女兒在京城內吧?」
放肆的笑聲幾乎立刻戛然而止,我心下微微一鬆,我知道,我賭對了。
我放鬆抓着裙子的手,裝出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你不會真以爲,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吧?」
鐵木次的面色僵住。
我深吸一口氣,如今講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騎虎難下了,我必須保持鎮定,我必須,我必須打贏這場仗!
「你的女兒不僅早就被我們控制,在三月後,傳出的所有消息幾乎都是由我們傳出的,難道你不覺得,你這一路,來的過於輕鬆了嗎?」我嘴角掛出一抹笑。
鐵木次面色鐵青,咬牙切齒:「不可能!你們不可能傳出假消息來……」
我立刻說:「信不信那是由你了,但是呀……」我搖了搖頭,一副惋惜的樣子:「你的小女兒可是真真切切地在受苦呀,你有沒有聽到,她在喊阿爹呀?」
鐵木次的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你們……你們對我的女兒怎麼了!」
我如獲大赦。
就是這句話了!
我微笑:「沒怎麼樣,只是聖上說了,你們胡人再進一步,我們就拔了你女兒一個指甲……」
鐵木次幾乎是立刻就大聲喊道:「不!」
我悠悠轉身:「你現在退兵或許還來得及救你的女兒。給你一刻鐘考慮,若是同意退兵,我立刻做主,放了你女兒。」
這話說的我其實冷汗津津,做主?我哪裏來的資格做主?只是我一個小女孩,站在這無論再有氣勢,那也不夠有信於人的,只有我裝出一副位高權重的樣子,才能讓他對我有所信服。
此時此刻,我不禁有些感謝我因爲匆忙沒來得及摘卸的金銀首飾,雖然不算十分富貴,但和旁的將士的尊容比起來,我幾乎算是十分齊整的了。
哥哥也還在震驚於我說的話,我轉身後立刻壓低聲音和他說:「立刻叫人回京,捉拿霍夫人沈清容!」
哥哥的眼睛又瞪大兩分:「什麼?!」
哥哥聲音壓低了幾分:「你莫不是瘋了?沈清容?跟她又有什麼干係?」
「這事我自有把握的!你且去吧!」我懇求道。
鐵木次還在猶豫時,有個夫人卻瘋瘋癲癲地跑到他的身側,拉着他的衣袖哭喊道:「阿兆,我們的阿兆還在他們手裏啊。」
我立刻望去。那夫人穿的雖是胡人的衣服,可卻是一副漢人長相,那麼,這一定是傳聞中鐵木次極爲尊敬的那位漢人夫人了。
我忽而想起了什麼。
好機會!
「喲,這是鐵木次大汗的夫人吧?生的好顏色呀。」我輕飄飄地說。
「只是不知道,這麼柔弱的夫人,可對付得了您的其他妾室呀?」
鐵木次和那夫人同時向上望來。
「想必你是很好奇我們是怎麼拿到消息的了。哎,說來也容易,陽春三月,我們查到有一隊來自胡漢邊境的小隊進入京城,引起了我們的警覺,我們早早暗中跟蹤了他們的動向,卻發現那幾個人入京,不爲別的,竟是爲了刺殺您的千金吶!」我面帶嘲諷着說。
「沒想到吧?泄露你們作戰祕密的,竟是自己人吶!」
此話一出,我敢肯定,就算先前鐵木次只將我的話信了一半,如今,他也該信九分了。
果然,他不再猶豫,怒氣衝衝地揮手示意退兵。
我在他的身後大喊道:「等你退到三十里外,令千金必雙手奉上!」
說罷,我從城牆上下來,頃刻間,冷汗就沾溼了我的後背。我脫力地倒在哥哥懷裏,滿身都是冷的。
待我回過神來,發現周遭將士全都以崇拜的目光嚴肅地看着我,回頭,哥哥的臉上也滿是肅穆。
哥哥牽着我的手,大聲宣佈道:「我們,贏了!」
頃刻間,歡呼響徹城牆。
[13]
從四百城回來,第一件要事。我馬不停蹄地叫人進宮遞了拜帖。
聖上的消息顯然比我更靈通,不多時,我已經被請進了御書房。
我狠狠閉了閉眼睛,給自己打了個氣。
這一仗,更加緊要。
霍家今後的所有氣運,幾乎就拴在這次了。
來的路上我已經想明白了,沈清容是霍景宴親自抬舉進的霍家,這次若不把霍景宴的事情擺乾淨了,連沈家也難逃一劫!
此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去,外頭近乎鴉雀無聲。
我深吸一口氣,踏進了那所富麗堂皇的宮殿。
「臣女沈靖柔,參見陛下!」我跪伏,朗聲說。
「平身。」皇上的聲音雖然嚴肅,但我卻隱隱聽出了一絲溫和,這讓我心下一鬆。
我起身時略掃了一眼霍景宴,他還跪在那裏,面色鐵青卻又發白,神色怔松,我就立刻知道了,想必他已然得知了沈清容的事。
皇上顯然已經發過一輪火了,態度還算是溫和,這讓我也放心不少。
「你速速講來,你是如何發現霍夫人是奸細的?」皇上面色不虞。
聽了這句話,我心裏又是一番排山倒海ťù⁾,「霍夫人」,皇上稱沈清容是霍夫人,而非沈清容。
可我,卻不能坐視皇上就此坐實霍家通敵的罪Ṱŭ̀⁻名,就算……就算不爲了霍景宴,也爲了霍家的叔叔伯伯。
我咬牙,恭敬地回道:「回皇上的話。阿碧於沈家待過三年,是臣女的貼身侍女,三年來阿碧沒有任何不對勁,臣女也並未察覺到任何錯處,只是自三月,臣女和霍家哥哥以及阿碧曾遭遇一次突襲,那次臣女恍然間聽到那幾個賊人稱阿碧爲『帝姬』,臣女當時並未多想……」說到這裏,我又磕了一個頭,「請皇上恕臣女之罪!」
皇上揮揮手:「無礙。」
我見狀,繼續說着:「可本朝從未將公主稱之過『帝姬』,臣女當下只覺得是自己恍然間聽錯了,並沒有過多起疑。而後,兄長從西北歸來,曾與我講起過西北的風土人情,說到鐵木次大汗時,還因其格外重視其漢人夫人而嘖嘖稱奇,臣女也因此多問兩句,方知鐵木次此人極重親情,尤其看重自己的漢人夫人,以及鐵木次的房中除了漢族夫人,也有聯姻而娶的胡人貴族。」
「後來臣女讀書,無意中得知帝姬乃前朝對於首領之女的稱呼,而前朝已經覆滅近百年,餘孽留到此時作孽,就顯得極爲怪異了。而三月那次刺殺中,爲首的三人全是漢人長相,卻不曾見其傷害阿碧,因此,臣女起了些疑心,問了兄長方知,我們與胡地的接壤之處胡漢通婚十分普遍,又因地處偏遠,不少胡人和漢人都還保留了『帝姬』的稱呼,現如今尚存帝姬之稱的,想必也只剩下胡汗邊地了。」
「但是憑此,臣女還難斷定阿碧便是胡人公主,是因後來兄長冒死堅守四百城,臣女憂心萬分,急切想要得知霍家兄長究竟將內奸查到何處,意外見得阿碧形容平常,且不說不如臣女般憂心忡忡,更是面帶喜色,可是後來的交談中,臣女卻發現霍家兄長實則沒什麼進展,可國防大事,霍家兄長如何不會爲國鞠躬盡瘁?想來,阿碧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則至關重要。」
「更且,阿碧對於霍家兄長查案細節近乎瞭如指掌,可說起要緊的卻語焉不詳,臣女這方纔懷疑起來,而陣前,病急亂投醫,臣女對鐵木次詐了一詐,鐵木次果真及其在意其女兒,不出三兩句便漏了餡,臣女這纔敢讓哥哥派人稟告聖上,捉拿胡人奸細。」
我一口氣說完,狠狠地鬆了一口氣。
我已經算是盡力,能爲霍景宴開脫到這個地步,已然是耗盡心血了。
皇上聽罷,神色卻是幾番變化。
我知道我心裏這點小心思瞞不了這位年近四十的九五至尊,心裏頗有些惴惴不安。
半晌,皇上開口:「果真是有勇有謀。沈大人養的好女兒!巾幗不讓鬚眉,你若是男兒,必不會比霍景宴差到哪去。」
聽到這話,我終於是鬆開了死死攥住帕子的手,身子有些脫力地向下沉了沉。
我知道,沈家沒事了,霍家也沒事了。
[14]
皇上沒有留我太久,同時,也放了站了整六個時辰的霍景宴歸家。
霍景宴從地上起來時,神色陰晴不定,我說不上他心裏是什麼感受,我心中此刻也只有劫後餘生的空茫,並顧不上他許多。
於是我和他緩緩走出了御書房,一前一後,同樣的沉默。
陰沉的宮道上並沒有一個人,而周圍寂靜無聲,沒有燈火,只有前方的引路小太監默不作聲地舉着這茫茫黑夜中唯一的光源。
高聳的宮牆給人帶來濃厚的壓抑感,空氣膠着,我幾乎喘不上氣來。
「……你不去見見霍家姐姐嗎。」沉默了一路,眼見快走到宮門,我說。
霍景宴停下步伐,我盯着他的背影,忽而發現,他的背,不知何時開始彎下去了。
「……姐姐是后妃,沒有皇上准許,沒有人見得。」他的聲音極輕,極輕,輕的讓人幾乎聽不清。
他此時看上去滄桑了至少十歲,可我卻很不應該地走神了。
哥哥曾說過,霍家姐姐向來灑脫,不受世俗束縛。
可如今,卻連自己的親弟弟進宮,她都難見上一面。
我不禁有些惋惜。
霍景宴不再繼續前進,我也停下了步伐。
霍景宴面無表情地向上看去,說:「你看着宮牆,四四方方。可像個牢籠?」
我嚇了一跳:「怎麼會像牢籠!」說罷,我湊進一步,咬牙切齒:「慎言!」
霍景宴卻只是輕輕巧巧地撇了我一眼。
「我還記得,我上一次見姐姐……是在去年的此時了。」他忽而自顧自回憶起來。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只覺得現在的他,極爲危險。
可說來奇怪,照理說他和阿碧濃情蜜意,如今阿碧叛他入獄,他本應該悲傷至極,可是他的表現卻更不像一個情場失意人,倒更像是那詩寫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鬱郁。
明明早已經入夏,可見着他如此,卻還是讓人感覺到無盡的涼意。
「人人都說姐姐位高權重,是得了大好氣運,可是,姐姐在宮裏……過的是如何折磨的日子……人人要算計她,她沒有家世背景,只能自己小心翼翼,一步一回頭,這宮裏人心是黑的,磋磨的人,幾乎找不到原來的模樣。」
「阿柔,你說,我們奮鬥一生,到底是爲了什麼?是爲了名?是爲了利?可這些東西,即使到手了,到頭來,還是要因爲一個人的喜怒而得失,這到底,算什麼世道。」
他說的極爲動情,連風中隱約帶着的樹葉沙沙聲,似乎都在爲他哭泣。
可我卻覺得十分荒唐,荒唐到家了!
我難以置信地望着他:「這就是你,這就是你背棄我們的婚約,求娶阿碧的理由?」
隨後,我揚起手,毫不留情地朝他臉上惡狠狠地扇去。
「霍景宴!你瘋了不是?」我不顧形象地吼道。
霍景宴愣愣地看着我。
我生生被氣笑了:「你顧影自憐,連累沈霍兩家給你的幼稚擦屁股。你怨天尤人,甘願自毀前程自甘下賤。你說不願自己的前程掛在一個人的喜怒哀樂上,你可知若天下寒士都如你這般想,這天下早就覆滅了!」
我氣的渾身發抖,心裏又是氣急又是惱怒,還夾雜着失望,更有對自己原先對霍景宴認識的可笑!
「我……我……」我滿腔憤恨 ,一時間卻憋不出什麼大道理,只好說:「你有多荒唐!你自己看看!」
霍景宴被我生生罵傻了,我說完,胸口依舊憤恨難平,看他一副呆愣的模樣又是來氣,四下尋覓,卻沒有趁手的東西給他狠狠來一巴掌,乾脆將手裏捏成一團的手帕惡狠狠地扔到他臉上:「我若是你長輩,真像把你塞回肚子裏再生一次!」
說罷,我再不顧什麼小姐情態,邁開大步走出宮門。
[15]
究竟算個什麼東西!
霍景宴真是……真是……
我原以爲,我竟原以爲他是和我一般的人!都是被這世俗束縛,怎麼也掙脫不開的人!
我即便再滿腔憤恨,卻也感覺到深深的無力感。
馬車搖搖晃晃,晃散了不少我心裏的疲憊與怒氣。
趁着夜色,我纔敢大掀開馬車的簾子,吹一吹夜風。
夜風凝結成一團,在我臉上糊地嚴嚴實實,一陣冰涼,我才清醒不少。
氣什麼?有什麼好氣的?我原先身在局中,想當然地將每個人都放進我所構想的世界裏,認爲霍景宴本該就如此向上的過一輩子,現在想想,本就是我強人所難。其實霍景宴細細算來,如今也不過才十八歲。
十八歲,什麼都還年輕,他有氣性,不甘一輩子被別人操縱一生,只是選錯了路,選了一條自以爲是掙脫世俗的路。不過他還年輕,還有機會,我想。
可是,連霍景宴這般的男子,尚且都認爲無法爲自己的人生做主,我身爲一個女子,又有什麼辦法從這世俗裏掙脫出來?
長街漫漫,何處是歸處。
「唉……」
外頭的街道沒什麼人氣,一片陰森森的,只有零星幾盞燈火,所以掛着大大「沈」字的燈籠就顯得格外顯眼,眼看越來越近。
想到一會回家,還要接受父母的責問,我的心就又疲倦起來。
一下馬車,果然,父母就坐在椅子上等我。兄長几天沒睡過好覺,此刻早已經歇下了。看着父母眼中的疲倦,我心裏升起一絲愧疚。
我立刻跪下:「女兒不孝,讓父親母親擔憂了。」
父親母親對視一眼。
母親率先拍桌而起,父親則端起了茶杯,母親怒道:「你這丫頭也知道這是不孝?那是戰場!刀劍無眼的地方你都敢闖?有這麼事不能讓你哥哥去辦?」
我扁了扁嘴:「那不是情況緊急嘛……」
「急?你寫封信遞給你兄長要多花你多長時間?」母親恨鐵不成鋼的手指幾乎點到我的鼻尖。我知道母親想來性子急,摸了摸鼻子,沒敢再說話。
母親又叫嚷了一會,怒氣衝衝地坐下,喝了口茶,看着我眼觀鼻鼻觀心那樣,頗有些心累:「你這丫頭,前十六年的文靜賢淑莫不是都是裝的吧?你瞧瞧你,房裏那都些什麼東西,那也都算了,連前線你都敢上!」
父親及時打斷了母親,正色起來問起事情的經過。
我當然是將始末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越聽,父親的表情就越嚴肅。
我口乾舌燥地說完,就自顧自站起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喝完,見父親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愣了一下,不確定的說:「女兒可有什麼錯漏?」
父親嚴肅地說:「你這事,辦得不錯,甚至可以說,辦得極好。你給了陛下一個臺階。」
我立刻心領神會:「您是說……裁剪冗員?」
父親點點頭。
我當然明白。胡人這一場仗,打得我們養尊處優太久的九五至尊意識到,原來那個向來自詡強大的泱泱大國,真到國難時刻,連一個英雄也拿不出來。
文官太多,未必是好事。陛下肅清朝堂的嚴令一下,不知又要有多少指着國庫養他一輩子的官員要哭天喊地了。
我說:「這事絕不會連累到沈家,我們只需要關起門來過日子那便是了。」
聽到這話,父親和母親對視一眼,沉默了一下。
我不明就裏。
半晌,父親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我連忙問道:「怎麼了?」
父親和母親的表情都略有落寞,父親說:「明明,明明感覺,你還騎在我身上叫爹爹的日子就在昨天,怎的如今,你已經可以和爹爹議論起朝堂之事了。」
「怎麼,怎麼我們全家嬌生慣養的嬌憨的小女兒,如今這麼通事務起來。」父親臉上出現了少有的茫然之色,「怎麼連你也……」
我怔然。
「怎麼忽而之間,阿然入了伍當了兵,你也出落的如此七竅玲瓏心……感覺昨天你們還是找不着北的小孩子,怎麼如今……忽而就找着北了呢?」父親的神色十分複雜,若要仔細探尋了,那大概是某種失落與惆悵。
人說,少年不知愁滋味。
當少年知道了愁滋味,長輩就該悄然離場了。
我看着父母鬢邊的華髮,有些鼻酸。
[16]
第二日哥哥起牀,茫茫然然地看着我和父母一派其樂融融的樣子,有些牙酸:「不是,爹,娘,你們怎麼變卦呀?不是說好了小妹回來必要好好罰她一頓的嗎?」
父親停下和我的笑鬧,沒好氣的說:「你妹妹是爲國立下大功的人,罰什麼?倒是你,日上三竿了還在睡!你要有這睡覺的功夫讀書,用得着你妹妹替你操勞?」
哥哥累了半個月回家,好容易睡個好覺,一覺起來平白捱了頓罵,委委屈屈地揉了揉鼻子。
我忍不住笑了。
這般快活的日子總是過不了太久的。
很快,聖上的口風就傳遍了京城,現下誰都知道聖上要大洗牌,如今人人自危,皇上不喜拉幫結派,那些處於朝廷邊緣的小官急得跳腳,卻還不敢找官職大的拉他們一把,算來算去,只能暗戳戳地往沈家塞東西。
今日那個官送的什麼玉蛤蟆,明日那個官送的千里江山圖,後日又有什麼金釵銀釵的送到門前,父親咬死了口風,一概不許收。
如此這般閉門謝客了五日的光景,沈家慢慢的也就沒有人來了。大家都說沈家持才傲物,官職不大架子不小,很快,沈家成了人們心中發現怨氣的最好地點,人人都恨不得唾上一口。
而這前後鮮明的對比,也只是半月內發生的事罷了。
起先哥哥氣得跳腳,後來也就慢慢淡了,明白罵得越狠的人,必是失去的最多的人,想明白了這點,也就無所謂了。
總不過你逞逞威風,沒有腳的青蛙,也跳不了多久。
只是也不是全然不受影響的。往日的貴女活動,雖不是場場都給我下帖子,但每月至少都有七八回,這個月可真真是清閒了,一封都沒有。貴女們都在積極走動關係,誰都沒走我這條。
一旦危機來臨,女孩子們的嗅覺也是相當敏銳的。她們可以像魚兒在水中一樣收放自如的探聽消息,可是卻無法同碎石交談,甚至,都不想看一眼,下意識地就忽略它,彷彿只要忽略了,就能忘記,自己的Ṫū́⁷族羣了竟然出了個異類。
我就是那異類。
不過我並不十分憂傷,因爲對於我來說,不和她們交流我反而更加自在。
但是這人人喊打的氛圍終究是驚動了聖上。即便我們什麼都不說,聖上還是無法看着自己要培養的未來心腹在這京城裏寸步難行。
八月,聖上下了一封讓滿京城全都譁然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沈氏女沈靖柔,溫敏賢淑,有勇有謀……」宮裏來的內侍尖細的聲音似乎要劃破這僞裝的寧靜。
「……特封爲長寧郡主,欽此——」
那內侍將聖旨鄭重地放在我的手上,提醒我:「郡主,皇上要你進宮謝恩呢。」
[17]
在進宮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皇上這般舉動背後的深意。
一來,京城裏的風言風語大概也是傳到他的耳朵裏了。爲了拉攏未來的肱骨之臣,他頒下一道聖旨,給了沈氏女一個更高貴的位分,這下,就算有人想要趁現在踩兩腳沈家,也不得不顧慮一下我這個郡主。
二來,全了我捨身護國的名義。也是對我這份功勞的犒賞。
一下就還清了我的情分,沈家還不得不感激涕零,我暗自想着,這就是帝王家的權衡之術?
只是,聖上膝下只有零星兩三個兒子,女兒只有一個早夭的九公主,加之早年奪嫡聖上的兄弟零零碎碎死了個乾淨,旁室的女孩家也少有封作郡主的,那如此算來,我如今的身份幾乎獨步天下女子。
這份情也未免太重了一些吧?我嘆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聖意難測,聖意難測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我跪伏謝恩。
皇上坐在上端,端的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孔:「平身。」
我剛坐上下人給我抬的椅子,一抬頭,險些嚇了一跳。皇上對着我的臉正出神。
我登時坐立不安起來。
憋了一刻鐘,我終於是憋不住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終於使皇上回了神。
皇上抽動兩下面部的肌肉,神色竟有些隱痛與蒼涼。
我略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清了清嗓子試探着說:「皇上可有什麼煩心事?臣女斗膽,爲皇上分憂。」
皇上勉強笑了笑。
又陷入了寂靜。
沉默半晌,皇上澀然地開口:「朕看見你,就想起朕那早夭的女兒。」
我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朕和先皇后林氏成親五年,彼時朕還尚未登基,政務繁忙,致使皇后五年未曾有孕,後來登基了以後,終於盼來了一個孩子。」皇上的神情懷念,似是已經完全沉浸在過去了。
「皇后是個向來不受旁人限制的性子,卻爲這個孩子喫盡了苦頭,因爲是頭胎,孩子鬧的要命,半夜常常睡不着覺,鬧的急了,還賭氣說乾脆不要這個孩子了。」
「可再怎麼急,這孩子也是她辛苦懷上的,那時朕還說,還說這孩子是個小鬧騰,她是個大鬧騰,等孩子生出來,朕的後宮就不知道要鬧騰成什麼樣了……」皇上的臉色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意,被回憶牽動着情緒。
「很快,孩子出生了,是個公主。朕很疼惜這個孩子,又希望她可以一直有公主一樣的貴氣與福氣,就給她起了個閨名,叫寶珠。」
「寶珠從小就聰慧機靈,又生的粉雕玉琢的,任誰看來了沒有不歡喜的。可是……」皇上神情幾經變換,說到這裏,竟是有些艱難起來。
「寶珠八歲那年,朕兒時的伴讀因病去世,胡汗邊境無人鎮守,胡人便大肆掠財,鬧的邊境不寧,更過分的,當年胡人的老可汗派來使進京,言辭跋扈囂張也就罷了,竟還要求娶嫡親公主!」
「先皇沒有留下未婚的女兒,朕的兄弟也在奪嫡中零零散散死了個乾淨,嫡親公主,就只剩下朕的寶珠。」
「寶珠……寶珠她只有八歲啊!怎麼能離開父母身邊?遠嫁胡地?」皇上神色隱痛。
「可是朝臣不願戰,都主和,朕壓不住這滿朝的非議,終究是讓皇后知道了。林家愚忠,竟暗地裏向皇后施壓,致使皇后整日以淚洗面,鬱鬱寡歡。」
「寶珠纔不過八歲,已然十分聰慧,不肯看父皇母后爲難……她怎麼不怕遠嫁這麼遠的地方?但她說,她是嫡親公主,本該擔起這份責任!」皇上的雙眼緊閉,已是痛苦不已。
「可是,她終日神情不屬,竟失足落到鯉魚池裏……就再也……再也回不來……」
後來的事情,我都知曉。
寶珠公主薨逝,先皇后難承喪女之痛,很久也撒手人寰。
那一年,寶珠公主八歲。
那一年,皇上失去了最信賴的兄弟,最愛重的妻子,最珍視的女兒。
那一年,皇上不顧朝臣反對御駕親征,一柄紅金弓打退胡人二十里地,讓每一個胡人心裏都根植下了恐懼的種子。
那一年,皇上回朝,羣臣死諫。最後,良弓束之高閣,皇帝再也沒踏出京城一步。
我心裏十分複雜。
他生在帝王家,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難言的苦楚罷了。
我身爲女子,雖說這世上的規矩壓得喘不過氣,可卻也不用硬擔起男子養家的責任。雖說人各有志,但是世俗從未放過誰,不過是衆人相互的折磨罷了。
皇上的眼角竟滲出了一絲薄淚。
「我如何不悲不痛……當年我根基未穩,手段青澀,才致使寶珠的慘劇,而如今,你有這張與寶珠有五六分相像的臉,我再難看着你也遭受這樣的苦難……」皇上的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
我看着,心裏也難免又沉重了一些,只好沉默地跪地。
他是帝王,是九五至尊,是天下共主。所以將自己的情緒全都隱藏,在人後的角落任由傷口腐爛。而數年後忽然撕開,空氣裏全瀰漫着腐朽的氣息。
誰也逃不過。
衆人皆苦罷了。
[18]
許是那日皇上終於將埋在心裏多年的隱痛說出來了,心裏痛快了不少,張嘴就許諾我可以隨便提一個要求。
我當即謝恩,求了一個自由出入各關卡的恩典,皇上雖然疑惑,但還是大手一揮,應了。
裁員一事京城鬧的滿城風雨,可真正實施起來不過一月,朝堂之上的洗牌就完成了,有人歡喜有人憂。
歡喜的有沈家,也有霍家。哥哥被論功行賞了一個三品的侍郎官,一躍成爲京城新貴,沈家一時風頭無量。霍家的貴妃也在失寵一個月以後成功復寵,霍景宴拜了一個大理寺的老寺卿爲師,每日出入大理寺,修習斷案查案之道。
臨行前,他來找我,神色已然平淡不少,仿若又回到了一年前,他說,往前他以爲,只要足夠離經叛道,就是對世俗的反抗,但如今他發現他錯了,若要改變這個世道,就要先擁有足夠的話語權。
我笑着點頭。他卻略有些失神
我問他怎麼了,他說:「阿柔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從前是阿柔跟我在我身後走,現如今,倒像是我跟在阿柔身後前進。」他微笑着說。
「原先的阿柔沒有想明白,人活一生是爲了什麼,現在的阿柔也沒想明白,只是覺得,人活着,還是要順從本心最重要。」我點點頭。
「順從本心的阿柔看起來變了很多。」他本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又不知爲何,鬼使神差地補了一句。
過了十七歲的生辰,我也就成了一個恨嫁的老姑娘了。
可滿京城裏都沒有合父母心意的公子,要麼身世太低,父母怕我嫁過去低嫁,要麼身世太高,父母怕我嫁過去叫人看不起,還有的,根本不願意娶一個郡主回家擺着看。
總之,父母一直操碌到了來年二月,都未想看好一個公子。我每天都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父母長吁短嘆,而後心情舒爽地回房裏敲鐵做木。
有一天,我在房間裏鑽研圖紙,看着外頭的滿月,忽而想起了醉仙樓樓上的月。
月光透過醉仙樓的窗樞投入酒杯的懷裏,影影綽綽,看不明晰,我茫茫然地將酒一股腦倒進嘴裏,將滿堂的月光也都盡數收進了心裏。
想喝酒了!我忽然站起來。
說幹就幹。不過這次,我實在做不到像一年前那樣缺心眼,一身富貴的女裝就大咧咧地走進了醉仙樓。所以我偷偷拿了房裏之前給兄長備的常衣,雖然有點鬆垮,但看上去卻很像樣,我滿意地點點頭,偷溜出了府門。
醉仙樓依舊熱鬧非凡。
小二笑着迎上來:「公子是包間還是坐廳堂?」
我四下掃視了一下廳堂,人很多,只有幾處角落還有座位。但我卻很想體驗一下人間煙火氣,於是說:「廳堂吧。」
小兒恭敬地笑着,正要引我去坐,忽而有個男人的手伸到小二面前,隨手丟下幾個碎銀子,同時,聲音懶洋洋地在我的耳邊響起:「勞駕,小二,這幾個廳堂的空座我全包了。」
說話的人是個男子,此時正站沒站相地靠在一邊的柱子上,對上小二尷尬的笑容和我質疑的目光,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怎麼?新客啊?醉仙樓規矩,誰先給錢誰是爺。」
我忍下一口氣,冷冷地瞥他一眼,對小二說:「那就廂房吧。」
小兒連忙哈腰,我冷着臉大步邁向樓梯,心裏暗道晦氣,好容易出來玩一回,還遇上這種人,真是掃興。
醉仙樓的酒依舊是那麼醉人,我只小酌了一杯,就覺得頭腦發漲,於是不敢再喝,想着自己懷念懷念往昔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扶着桌子搖搖晃晃就想回家。
我剛推開廂房門,就被一個人攔住了動作。我迷濛地抬眼,卻發現正是那個在大堂搶了我座的人。
那人將手臂橫攔在我面前,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說:「勞駕小姐,找店小二送您回家吧。免得您這副尊榮下樓,最後被啃的連骨頭也不剩。」
這一句「小姐」將我將將聚起來的酒氣嚇了個魂飛魄散,我驟然抬起頭。
那人大抵是被我的震驚嚇到了,梗塞了半天。
「……不是吧小姐?您不會以爲您裝的很好吧?」那人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
對上我寫着「不然呢」的眼神,那人竟然忍不住笑出了聲:「呵呵呵,哎喲這位小姐呀,我從沒見過哪個公子像你這般走得扭扭捏捏的,再瞧瞧你這細腰身,腰帶都束了三圈還只是將將掛在腰間,嘖嘖。」
「所以,勞駕小姐,如今夜黑風高,趕快走吧。」
「……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好人?」許是酒精迷了神智,我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來。
「……」那人似乎無語了一下,「您方纔瞧着下面的人的眼色了沒?小爺方纔花了三兩銀子包了四張桌子,小爺若是壞人,您早被下面那羣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啃的骨頭也不剩了!」
我喝了酒,腦袋不甚清醒,這麼長斷的一時理解不了。所以我揮了揮手,又搖搖晃晃地下了樓梯。
那人還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後:「不是吧小姐,您還要自己回去啊?天哪,那你走之前能不能把銀子給我?」
我眯着眼睛滿身亂摸,摸出自己的錢袋,胡亂遞了一把過去。
「……不是,叫您給您還真的給啊?」
「喂小姐,銀子要不了這麼多!」
「行吧……」那人認命地嘆了口氣,「就當你花錢僱了個保鏢了。」
我自顧自地往前走,並不打算理會他。
待走過三條街,天將將都要亮了,我打量着酒氣也該吹散了,伸了個懶腰。
回頭,後頭那人雙手撐在頭上,我失笑:「您還真跟着。」
「酒醒了?」男人放下嘴裏吊着的狗尾巴草,小聲嘟囔了一句「還挺快」。
他滿不在乎地轉身要走,忽然,又回頭:「所以您到底醉沒醉?」
我笑了一下:「我只喝了一杯。」
「那就是沒醉咯?唉,算我自作聰明。」
眼見人邁步要走了,我忽而大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依舊背對着我,腳步未停,揮了揮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齊天大聖是也。」
我忽而啞然。
眼看人越走越遠了,我嘆了一口氣,頗爲無聊地把玩了一下腰間的玉佩。
他到底有沒有看到我帶着刻有龍紋的玉佩呢?
還想看看他臉綠的樣子。
[19]
一轉眼,又入冬了。
我終於是做好了差不多做了整一年的東西——一套縫有暗器的護具,那是做給哥哥的。
當然不只有這個,還有兩副袖套和護膝,是做給父母的,當我滿意地把它們都給掏出來送給父母和哥哥的時候,果不其然看到了三個人驟紅的眼眶。
「女兒明日就要啓程,就讓這些東西當作我,常伴父母兄長身側吧。」我福了福身。
就在半月前,皇上下了道聖旨,要讓長寧郡主前往江北,爲國祈福。
那日皇上召我進宮,我剛踏進御書房,就聽到裏面皇上摔杯怒喊的聲音,我瑟縮了一下,皇上趕快斂了神色。
我才知道,原來皇上的三皇子不過剛到了成婚的年紀,朝臣們就全都有意無意地上諫君主,要皇上賜婚長寧郡主同三皇子成親。
皇上惱怒地說:「真是荒唐!」
我心下寬慰不少,皇上疼惜我,他知道我不願和三皇子成親,他也不願,眼下這個態度,想必是有別的法子了。
皇上的法子倒也簡單,得到了我的同意以後就迅速昭告了天下。也就是讓我去江北祈福大半年,就此他會盡快給三皇子安排親事。
於是那日和父母道完別以後的次日一早,我便要出發前往江北。
哥哥父親母親俱來送我,父親和母親愁眉苦臉,說:「若你去江北一趟更拐回來個姑爺就好了。」
我大感意外,沒想到如今父親母親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不禁笑了:「你們不再相看別人的世家了?」
「再相看有什麼用?你不喜歡,總有藉口辦法推掉他。」母親嘀嘀咕咕道。
我跳上馬車,剛好對上正午刺目的陽光。
好亮啊。
從此以後,就都是亮的了。
[20]
我一去江北就是一整年,雖然不是一點音訊也無,可是也是足夠久的。
所以我回來的第一天,父母就恨不得把我渾身上下都扒光了看看,滿眼含淚怪我這麼久不歸家。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這麼遠。在江北時,我總覺得一個在外也不過如此,還暗暗笑哥哥軟弱,等回了家,才知道,受盡了一個人在外的寒冷,家的暖風一刮上臉,就覺得難忍淚水。
不過我不是一個人回京的。
我還帶了一個人回家。待我把人領到父母跟前,父母俱是呆了呆。
我抹了把淚,而後又無不自豪地說:「女兒說過會帶個姑爺回家的。」
那人便是蕭硯。如果醉仙樓的小二在此處,一定認得出來,蕭硯便是那天一口氣包了四個堂桌,又在一個雅間外守了一個時辰的人。
蕭硯一被我領來,一改往日四六不着的模樣,顯得十分侷促,將身板挺得老直。
父母趕忙安排人叫蕭硯住下,又拉着我問東問西,什麼家室如何,性情如何之類的。
我自然照實答了。
我同蕭硯是在前往江北的船上再遇的,彼時我暈船吐的昏天黑地,他丟了一顆藥給我,那之後就互通了身份,後來無意中我幫了他一個大忙,所以兩人就一直結伴。
父母頗有些緊張:「那他爲人如何?可有什麼劣習?」
我笑着說:「平日裏講話有些吊兒郎當,但實則很有自己的處事。」
即便如此,父親母親還是將蕭硯留在家裏,要自己好好相看一番。
剛安頓下來,蕭硯就頗有些不適應地湊過來:「你們家不會規矩很多吧?」
我挑眉:「蕭少俠也有怕的時候?」
見他實在坐立不安,我說:「要不帶你去京城的街上逛逛?」
他滿口答應,出了府,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樣,神情又飛揚起來了,腳步也飛快。阿水笑着說:「姑爺這性子,真是和京城裏的貴公子大不一樣。小姐慣着他呢。」
我望着他的背影,也笑:「他自小在江湖衆人之間長大,從來是看不上官的,只是他願意爲了我學那些規矩做派,我也沒有和他對着幹的道理。」
正聊這會天,蕭硯發覺我沒跟上,步伐慢慢放緩。
「他不想打擾我和你敘舊呢。」我說。
阿水有些佩服:「姑爺對小姐很體貼。」
蕭硯走到一個首飾攤錢挑東西,正挑着一雙桃花眼跟大娘討價還價,大娘臉一紅,便宜了就賣了。
我正跟阿水玩笑,遠遠地看着他,卻迎面撞上了霍景宴。
他似乎正要查案,穿着一聲勁裝,乾脆利落。看見我,愣了愣。
「參見郡主。」他行禮。
我連忙虛抬了他的手,他怔然地看着我。
「……聽聞你這次回京,是要議親了?」霍景宴有些艱難地說。
我站得很直,有風吹過我的頭髮,我默然,而後點點頭:「是。」
他也沉默了一會,又說:「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了想,輕鬆地說:「他是個江湖人,身上總有江湖人的習氣,看上去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沒有規矩,但其實很有自己的底線。」
我歪頭看了看蕭硯:「他自己是從來不愛用規矩束縛自己的,所以對我也從來沒有什麼限制,只要我想,不觸及他的底線,他從來不管我。」
「他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只總結出來這麼一句話。
蕭硯還在很那個大娘據理力爭,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的目光。
霍景宴沉默半晌,輕聲說:「……是不是如果當初,我沒有退親……」
我打斷他:「沒有如果。」
我誠懇地看着他:「霍哥哥,在你我定親的十餘年裏,沈霍兩家關係很好,你時常來找我,可這十幾年,我從來沒感覺到你對我有絲毫愛意。反倒是待我和你退親以後,你反而在意起我來。」
「人大概都和飛蛾一樣,都有趨光性,看到別人身上有自己嚮往的特點,總忍不住靠近。當年你退親之時,我十分嚮往你身上那一往無前的衝勁,可這一切,當我明晰你並不愛阿碧以後,就煙消雲散了。」
「蕭硯一開始便是如此吸引我的,他自由,不羈,我原以爲他只是無法無天慣了,但實際上他心裏有堅守,有底線,瞭解他以後,我才真的喜歡上他。霍哥哥,趨光性並不是愛,你明白嗎?」我望着他,言盡於此。
霍景宴又被我說愣了,良久,他終於笑了:「阿柔如今講起道理來,頗有令父之姿。」他拱手:「那這便,就此別過了。」
我也對他回以一禮。
他笑了笑,笑得有釋然,於是,轉身離開,背對着我時,忽然揮了揮手。
那便真的再會了。
我走到蕭硯旁邊時,他剛好以滿意的價格和大娘說好買兩支釵子。
他要我挑一隻,我選了一隻金色蝴蝶,翅膀很薄,拿起來的時候還會微微顫抖,看上去似乎展翅欲飛。
蕭硯頗有些驚奇:「你如今的品味愈發有風範了。」他拿起自己先前選好的,是一枚一模一樣的蝴蝶釵子。
我白他一眼,一邊摸索着自己帶上,一邊假裝不經意地問:「方纔跟我說話那個,你瞧見沒?」
蕭硯就這麼看着我自己瞎帶,漫不經心地說:「就瞧了個背影吧,沒注意看。」
我「哦」了一聲。那就是也沒聽到我們說什麼了。
沒聽到就好,否則聽到我誇他,尾巴該上天了。
我注意到他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很不爽地說:「怎麼也不幫幫我!」
蕭硯勉強壓了壓嘴角,接過簪子幫我帶上,大娘笑着舉着銀鏡叫我看,我左右打量一下鏡子裏的人,蝴蝶欲飛不飛地落在秀髮上,面不施粉黛,脣卻有自然的血色,我笑了笑,很滿意。
蕭硯忽然把他手上那隻也帶了上來,我左右打量一下,一左一右,襯得我像只有十一二的小姑娘,我不滿道:「一左一右多俗氣!」
他說什麼也不肯摘下來,我瞪他:「拿下來!」
他看着我直笑,笑得我覺得自己奇怪極了,氣哼哼地伸手要去取,他卻先我一步把手指按在蝴蝶上,說:「這是底線。」
我愣了愣,隨後跳起來要打他:「合着你聽到了!」
「聽到了你裝什麼沒聽到?」
蕭硯有些無辜:「我沒說我沒聽到呀——」
「啊啊啊!」我氣的要命。
他卻一把摟住了我的肩,把我摟在他懷裏,然後轉身,頗爲瀟灑地說:「回家嘍——」
[番外:霍景宴]
那日,我去醉仙樓喝酒,實則不是因爲突發奇想,而是那天之前,我曾得聖上口令,去見了見那時還暫被扣在宮裏的阿碧。
我是和霍景宴一起去的。我雖不知道他們夫妻究竟感情如何,卻可以從他得知阿碧是奸細的態度裏看出來,他對阿碧並沒有我想象中的喜歡。
發現這一點以後,我的心裏難免起了點嫌隙——他畢竟娶了阿碧,卻不是因爲喜歡,就是因爲那些可笑又幼稚的原因。
我謝過替我開門的內侍,緩步邁進有些荒涼的宮裏,霍景宴低頭沉默地跟着我身後。
時隔半年,我又一次見到了這個人。而此時,我竟不知道稱呼她什麼纔好。她坐在房間的椅子上,形容不見憔悴,一頭青絲散落在肩上,見了我,竟還微微微笑。
她的眉眼間已經再找不到一絲陪伴我三年的阿碧的身影,阿碧溫柔似水,長我幾歲,說話總是輕輕柔柔的。
也沒有一絲沈清容的身影,至少沒有做沈家義女時的侷促,也沒有霍家夫人的高傲。這時,我纔想起來,原來她這樣的人,曾經有過這樣多的模樣。
而現在的她,神色從容,眉眼舒展,露出高傲的脖頸。我看不出來,她是怎樣的人。
我哽了半天,只好說:「你——」
她似乎知道我要說什麼,微笑着說:「白瑾兆。」
白瑾兆……這應該是她的漢人母親給她起的名字……那麼,那麼疼愛她的鐵木次,沒有給她起胡人名字嗎?
她又一次洞悉了我的欲言又止,嘴角彎起的弧度逾深:「我沒有胡人名字。」
「因爲我一出生,就在漢人的羣居處長大。」
她似乎是憋的久了,一見着我,就一股腦地把自己的故事全都倒了出來。
——胡漢交地有一處漢人羣居地,裏頭有家還算富裕的人家,姓白。
白家有個女兒,長得很漂亮,方圓幾里的男子都想娶她回家,但白家老爺說,要再挑挑,挑到最好的,再考慮要不要嫁女兒。
白家的女兒從小被父親嬌養着,養的對外面好奇極了,有天跑到外頭的小溪裏泡腳,遇到了一個胡人男子。
胡人男子自稱叫鐵木次,他帶着白家的小女兒策馬揚鞭,很快,兩人墜入愛河。
本來以爲,鐵木次只是個普通的胡人男子,直到談婚論嫁,白姑娘才發現,原來他是胡人裏首領那一支的王子,雖然他那一支沒落,族人卻自認高貴,不願鐵木次娶低賤的漢人女子,還自作主張,給他送了三四個胡人侍妾。
鐵木次的騎射是胡人裏一頂一的。他不會甘願就此被族人逐出,從此自甘平凡,白家女兒很瞭解他。
鐵木次卻真的很疼愛她,爲了她,和族人起了衝突,可是族裏的長輩不願失去這樣一個當首領的苗子,鐵木次被打得遍體鱗傷。
白家的女兒含淚離開了他。後來,才發現,她懷上了鐵木次的孩子。
鐵木次發了狠,帶領族人發動了內亂,他想,如果,如果快點當上首領,就可以趕快把心愛的女孩帶回家。
可是這場內亂打了三個月,他幾乎衆叛親離,輸得一乾二淨,差點被處死。雖然沒死,但是他卻不得不東躲西藏的生活,只能四下和女孩私會。
女孩真的很傻,將懷孕的事情告訴父親,父親氣得頭腦發昏,急着給她張羅親事,她不願意欺騙別人,也不願意嫁給別人,自己把自己懷孕的事散了出去,父親氣得昏倒,氣血攻心,竟然就這樣,撒手去了。
女孩心如死灰,心愛的男人沒辦法娶她,最愛他的父親也撒手人寰。
就這樣,生下來兩個人的女兒。
鐵木次沒辦法長期露面,在白瑾兆所剩無幾的記憶裏,父親三個月纔會出現一次,每次出現,都會帶着好喫的過來,但是身上總有無盡的傷痕。
白瑾兆八歲的時候,鐵木次照例在深夜出現,他臉上掛着雖然勉強,卻還是盡顯慈愛的笑意,她母親沉默地幫他上藥、換衣服,最後,低聲說:「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纔到頭。」
鐵木次的笑僵在臉上。
「再兩年……再等你兩年,如果還不行,我就……」小小的白瑾兆並不知道,母親臉上那堪稱支離破碎的神色,究竟是爲了什麼。
鐵木次那天以後,再也沒來過。
春去秋來,胡人又一次爆發了動亂,而這一次,比幾年前的規模更大、有更多的人蔘與。
白瑾兆看着母親日日在門口望着遠方,喃喃自語:「你費勁苦心引發的動亂……」她目之所及,人心惶惶,「真的是對的嗎……」
死了,全都死了。
沒有人知道鐵木次是怎麼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殺出這樣一條血路,也沒有知道鐵木次是怎麼讓前首領的長子對他俯首稱臣,但是他就是做到了,他就是被大部分人推舉,成爲了胡人的新統領。
那一年,白瑾兆十一歲,母親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意,母親說,阿爸成功了,她就要成爲胡人的小帝姬了。
可是,事態卻並沒有如此發展。
鐵木次的成功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勳,這背後有許許多多忠心的追隨他的下屬的心血,他們難以置信他們費盡心思推選的首領,居然要娶一個漢人做正室,要他們對兩個漢族母女俯首稱臣。
鐵木次和他們據理力爭,他不願自己忠心的下士對他失望,內心深處,從王子變成逃犯的生活,他也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下屬們提了一個很過分的要求——去母留子。
白瑾兆身爲鐵木次的骨血,成爲帝姬是他們唯一可以接受的,但是白瑾兆的母親,不行。
鐵木次的焦頭爛額,母親的以淚洗面,讓白瑾兆出人意料的早熟起來。
白瑾兆微笑着說:「我的父親說,他很疼愛我們母女。」此時,她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麼純淨,甚至可以找尋到一絲身爲阿碧時的溫柔,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充滿了惡意、怨氣,「所以,他爲了保全我的母親,把我丟到了中原,讓我自生自滅。」
鐵木次和下屬據理力爭,下屬只能做出最後的退步——兩個人,只能留下一個。
鐵木次忍着痛,勉強地帶上笑容,對仰着脖子要一向疼愛她的父親抱的白瑾兆說:「阿兆乖,跟阿爸走,阿爸帶你去中原玩。」
鐵木次把白瑾兆送給了中原的一個漢人夫妻撫養。這位掌握全局的胡人統領沒有算到,這對夫妻貪婪又卑鄙,拿到他給他們的撫養費以後,轉手就把白瑾兆賣了,捲鋪蓋逃跑了。
白瑾兆就這樣,在十二歲這年,在中原顛沛流離,嚐盡人生苦痛,一路北上,到了京都這年,已經是十五歲了。
她想Ťŭₙ破腦袋也沒想到,只是讓她來京城看看的阿爸,怎麼就把她賣給了這羣只會打罵的老太婆,她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地。
「母親說,我會是胡人最高貴的帝姬。」白瑾兆終於露出了她平和以下的惡意,笑得惡劣極了,「是這樣的帝姬嗎?」她撩開自己衣袖,驚呆了我——她雪白的藕臂上,幾乎全是傷疤。
「他說,他疼我,查到我在京城,還給我安排了人,盡力讓我過的好。」
「他讓我在別人家做了三年婢女,他說他對我好?」
「有人不想看我得到胡人的承認,要殺了我,他叫我再忍忍,這叫對我好?」
「所以,他們這樣的人,這樣惡毒的人,怎麼配如此輕鬆地就得到成功呢?」
白瑾兆表情晦暗不定。可是很快,她又恢復了平靜。
「沈家很好,你們一家對我對我都很好……」她喃喃說,「就當這是我送你們的禮物吧。」
我沉默半晌,才艱難地說:「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讓我發現端倪的?」
她說:「打從那次刺殺,我就知道,你已經對我起疑了。順水推舟罷了。」
我的神色幾經變換,眼角不斷瞟過霍景宴。他一直低着頭,沉默着,縮在牆角的角落,幾乎快要與黑暗融爲一體。
白瑾兆順着我的目光,看到霍景宴,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霍公子也在。」
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半晌,明知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開口了:「……你們……?」
白瑾兆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我的所有困惑都解開似的,無不譏諷地說:「霍公子和我,從來就沒什麼感情。」
「……是我對不起你。」霍景宴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
「他娶我,不過是因爲他爹罷了。」白瑾兆淡淡地說。
我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霍家叔叔並沒有我想象的這麼慈眉善目,他是商人起家,做事總是以自己的利益爲先,在霍家貴妃還在宮裏寸步難行的時候,他就已經以國舅自居,看不上我家爹爹只有五品的官職了,即使他步入仕途還有我爹的一大部分功勞。
「……他要毀約?」我一時有些梗塞。
「是啊……」霍景宴嘆了口氣,輕聲說。
「即使我難以置信,但他卻很堅持,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聽也得聽。」
「那時我就想這樣牢籠一般的生活,我要過到幾時, 這輩子, 我能逃出來嗎?」
「只有我娶了沈家的婢女,他纔會覺得臉面掛不住, 繼續和沈家的婚約, 才能……」霍景宴臉上竟然有一絲茫然, 「保住你……」
「是呀……做了這麼多, 只不過是爲了保住你。」白瑾兆玩味地說, 「就連選中我,也無非是因爲我貼身伺候你三年, 一舉一動, 都可以像極了你。」
「但是這樣無趣極了,後來,我就不想做了。」
「說夠了嗎?」我終於忍無可忍。
「你不會以爲,你這是爲我好吧?」我難以置信。
「你不過就是在自我感動罷了!你娶阿碧,有沒有想過我會難過?若她不是胡人帝姬, 你就毀了她一生!這世上有這麼多辦法可以保住我,你爲什麼選了這一種?還不是爲了你自己!」
霍景宴的聲音十分低落:「是,我知道……」
仿若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我一時間心情十分複雜, 千言萬語都梗在嘴邊,不知道說些什麼纔好。
言盡於此, 我也沒有任何還想問的了, 無力地揮揮手,趕着霍景宴趕快出去。
外頭的庭院有微風吹過,在院子裏打着轉, 我有些冷,瑟縮了一țü⁰下脖子。
忽而, 我回頭看了一眼。
白瑾兆端坐在椅子上, 已經變得面無表情, 不知道在想什麼了。
「……鐵木次一聽說你被俘,就立刻退兵了。」半晌, 我說, 「他連你一根手指頭也捨不得傷,其實他對你的父愛,遠大於你的想象。」
「任誰都知道,如今的胡漢邊地,已經沒有那麼深的隔閡了。如今漢人也可以被胡人啓用, 不再被當成低賤的奴隸。想必, 鐵木次功不可沒。」
我深吸一口氣,誠懇地說:「放下心中的心結, 纔好面對未來。」
說罷,我擺了擺手,心道自己真是多管閒事, 一邊走, 一邊還是忍不住留下一句:「你是白瑾兆,也是阿碧,阿碧對我的好, 我永遠不會忘。」
我沒有再看她的神色,只是荒涼的院子裏,忽而傳來有人低低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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