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戲

朝堂上,攝政王處處與我作對。
爲了泄憤,我找了一個和他有七分相像的清雋面首。
關在府中,夜夜壓在榻上折辱。
我用鞭子將他打得遍體鱗傷時。
眼前飄過幾行彈幕:
【惡毒女配還不知道,這是攝政王苦尋多年的弟弟。】
【長公主色厲內荏,要是她知道自己日後會被做成人彘,早就將男主好喫好喝供着了。】
【可憐的女鵝還在公主府後院做灑掃丫鬟。】
【長公主強取豪奪,女鵝纔是男主的救贖之光。】
我忽然來了興致,想看看這對天選之人命有多長。
吩咐下人將女主揪出來,一人喂下一顆奇毒。
我把鞭子遞給女主。
「來,你死還是他死,選一個。」

-1-
扶持幼弟登基後,我垂簾聽政。
有句話說得不錯,權力是女人最好的補品。朝中不管是人是鬼都得對我俯首叩拜,稱一句「長公主千歲」。偏偏攝政王謝允白那廝太不識趣,處處與我作對,今日竟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說我不該乘龍輦出行。
怒火自然需要有一個發泄口。
回府後,我讓府令把面首裴容帶過來。
裴容到了屋裏,跪在地上開始解衣衫,解到裏衣的時候,我叫他滾到外面去。
他垂着眸,指尖一僵,抿着脣看了我一眼,卻不敢將袍衣穿上,起身去了屋外。
昨日下朝時,我心情不好,叫他學狗叫,他不肯,便捱了罰。
在公主府的衆多面首裏,我最喜歡折騰裴容,看他受盡屈辱又不得不向我低頭的模樣,我就由衷地暢快。
青石上,裴容修長的頸子上套着銀鏈,雙手勉力撐着地面,長衫解開了兩顆盤扣。
我要他咬着毛筆,在宣紙上作畫。
裴容抿着脣:「謝公主開恩。」
那一笑,霧氣叢生,連我都失神恍惚了片刻。
我掐着裴容的下頜,給他失血的薄脣塞上一支毛筆。
「一刻鐘,更香燃盡,就賭裴公子的手還在不在?」
料峭寒意裏,裴容薄脣抿得緊緊的,彎下腰,順從地咬着那支毛筆作畫。
初來公主府,他還會問一句:「裴容錯在何處?請公主明示。」
我答得理所當然:「本宮不快活就是你的錯。」
後來,他就不再問這種蠢話了。
怪就怪他長了一張與攝政王謝允白有七分像的臉。
想到謝允白那廝,我心頭煩悶:「本宮遲早弄死他。」
更香燃盡時,我根本沒有看清裴容畫的是什麼,也不在乎,一腳踩在裴容的畫上。
總之我極不滿意,畢竟我的道理就是道理,我吩咐侍衛:「鞭笞二十!」
侍衛們領了命,幾鞭下去,皮肉綻開,裴容身上的長衫很快便破得不像話,他死咬着脣,愣是一聲悶哼也沒發出。
可當鞭子落在裴容腰間的暗紅烙印上時,他卻下意識皺了眉。
歲寅輕嘆:「再打下去,裴公子怕是撐不住了。」
「歲寅,你囉唆了。」
正當我好整以暇準備繼續聆聽悅耳的鞭笞之聲,眼前忽然飄浮出奇怪的文字。
【惡毒女配還不知道,這是攝政王苦尋多年的弟弟。】
【長公主色厲內荏,要是她知道自己日後會被做成人彘,早就將男主好喫好喝供着了。】
【可憐的女鵝還在公主府後院做灑掃丫鬟。】
【長公主強取豪奪,女鵝纔是男主的救贖之光。】
我心頭一顫,起身走上前去,侍衛們見狀退往兩側。
我掐着裴容的頸子,迫使他抬高下頜,視線與我相對。
眼前這張臉有一種浸潤書卷氣的秀麗感,而攝政王謝允白棱骨分明,眉間總是縈繞着肅殺之氣。
單論長相的確是像的,但二人的氣質卻迥乎不同。
那些文字似乎只有我能看到,其他的我不在乎,唯獨一條:【裴容是攝政王苦尋多年的弟弟。】
我彎了彎脣角,覺得極爲有趣,抬腳踩在裴容的指骨上,他的下脣霎時咬出了一片血跡,額頭也滲出一層冷汗。
「裴公子擅彈箜篌,來了這公主府,卻不曾彈過一次,是不喜歡嗎?」
鞋履磨碾下,裴容的手掌鮮血淋漓,尾指的指甲在先前受刑時剝落了,觸目是一片驚心的紅。
「殿下,您並沒有送過他箜篌。」
歲寅在一旁默默拆臺。
我噎了一下,她是在提醒我有些無理取鬧了。
裴容伏在地上,好半天才摸索着跪直身體,衝我笑了笑:「裴容卑賤之人,有口飯喫,便已感激不盡。」
面首也是有月銀的,但裴容沒有。我惡劣地告訴裴容,幹活纔有飯喫。
暖牀,捱打,變着花樣折磨,等他開口求我離開公主府這煉獄,可裴容卻似乎對自己的處境永遠淡然處之。

-2-
我審視着面前逐漸消散的文字,灑掃丫鬟?裴容的救贖?
可惜了,他只會待在爛泥裏,和我姜昭雪共沉淪。
我吩咐歲寅把後院裏灑掃的婢女們都帶過來。
歲寅有些不解,但是按我的吩咐着人安排了。
貴妃榻上,裴容溫馴地跪在一旁,身上的傷沒處理,幾乎是吊着一口氣兒纔沒暈倒過去。
眼前的一排婢女,不施粉黛,一個個素着一張臉,惴惴不安地垂着頭。
上京總有傳言,說長公主姜昭雪討厭女子打扮得俏麗,誰要是花枝招展湊到我面前,便是嫌命長了。
可惜她們猜錯了,我喜歡花團錦簇,更喜歡女子明媚豔麗。
「掌摑!」
歲寅歪着頭,有些遲疑地開口:「哪個?」
「每個。」
當侍衛掌摑到其中一個粉裙女子的時候,眼前果然又湧現出奇怪的文字。
【女鵝什麼都沒做錯,就被打了。】
【女配總有一天會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代價。】
【難道只有我期待男女主今日的驚鴻一瞥嗎?】
我眯着眼,吩咐侍衛:
「把那個粉裙子的,模樣還不錯的,拉過來。」

-3-
那婢女被帶過來的時候,低着頭玩着手指。
我捧着手爐,漫不經心道:「叫什麼?多大了?四書五經讀過嗎?」
她抬起頭,卻倔強地不發一言。
在公主府裏,沒有人敢忤逆長公主。
「回答殿下的問題。」歲寅揚手給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臉頰,憤恨地看了歲寅一眼。
「奴婢小舟,今歲十四。」
眼前的文字又出現了。
【女鵝一定心疼壞了,他們在逆境裏初相遇。】
【今夜,女鵝就會給裴容上藥了。】
【月下互訴衷腸,兩顆心越靠越近……】
我忽然來了興致,想看看這對天選之人命有多長,側頭吩咐侍衛把鶴閣進獻的奇毒拿過來。
我先給了裴容一顆,他眸光沉靜,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便嚥了下去。
輪到婢女小舟時,她不肯喫,侍衛掰開她的嘴巴,強喂下去。
「此毒名喚沉疆,服下後,若半個時辰內得不到解藥,便會自四肢開始,軀體僵硬,但是心卻始終是活蹦亂跳的,需要服藥者時刻清醒地承受萬蟻噬心的苦楚,直到活活疼死爲止。」
歲寅面無表情地解釋奇毒的功效。
那叫小舟的婢女失聲尖叫:「姜昭雪,你牝雞司晨,你草菅人命。」
我聞言挑了挑眉,我開設女官擢選,確確實實侵佔了男子的利益。這天底下任何一個男子都可以斥責我牝雞司晨,但女子不行。
她紅着眼,質問我:
「奴婢不知犯了什麼錯,要遭受長公主這般毒害?」
眼前的文字又開始了。
【女鵝本名慕寒衣,卻只能化名小舟,寄人籬下。】
【女鵝可是小皇帝的白月光。】
【等女主入宮後,便會與小皇帝虛與委蛇,最後在關鍵時刻救下裴容的性命。】
我看着面前離譜的文字,陷入沉思,我那在深宮的皇弟年方九歲,面前這婢女長幼弟五歲。
但女子慧敏,本就比男子早慧。
如果這些文字所言爲真,那我絕不允許那種事情發生。
此女斷不可留。
她見我不語,更來了精神,振振有詞:「難道就因爲你是公主,便可以不把奴婢的命當命?」
【女鵝好有氣勢。】
【不愧是日後母儀天下的雲國皇后。】
眼前的文字開始讚揚小舟。
我命侍衛把鞭子給她,不鹹不淡道:「也罷,這藥每半個時辰發作一次,解藥呢,只有一份,本宮給你個機會,你死還是他死,選一個?」
我將裴容推出去。
小舟眼睜睜看着裴容踉蹌跌倒在地上,眼裏劃過一絲不忍與憐惜。
直到裴容咳嗽着抬頭,露出蒼白秀麗的面容。
小舟眼裏的憐惜便化爲一抹驚豔。
她低頭看了一眼遞到手裏的鞭子,瞬間領會了我的意思,只要打了裴容,她就能逃過一劫。
良久,小舟紅了眼圈,低聲道:「對不住,我也是被逼的。」
她閉了眼,揚起手裏的鞭子,一鞭子下去,裴容下頜便滴了血,疼痛使他偏過頭去。
小舟扔了鞭子,眸底泛着濃烈的倔強與不甘,一字一頓道:「長公主,您滿意了嗎?」
我點點頭,沉吟道:
「白綾、匕首、毒酒,選一樣吧。」
侍衛熟練地取來漆木承盤。
白綾、匕首、毒酒被一樣樣地擺放在她面前。
小舟瞠目結舌,磕磕絆絆道:「奴婢……奴婢已經打過了,公主出爾反爾!」
「本宮沒讓你碰他的臉。」
裴容的身形頓了頓。
我一直在觀察裴容的神色,但凡他開口替小舟求情,或者流露出一絲憐憫,我一定會將他們當場捅個對穿。
可裴容垂着眼,始終一言不發。
小舟不肯選,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拼命後退。
我替她選了。
漆盤上的匕首經了我的手,刺進小舟的胸口。
她的瞳孔驟然放大。
熟悉的血腥味瀰漫了我的鼻腔,小舟憤而揪住我衣角的手也鬆開了。
小舟軟倒在地,眼前的文字驟然消失了。
我歪着頭,看向裴容:「髒了。」
歲寅很有眼色地將帕子遞給他。
他膝行上前,抿着脣,小心翼翼地擦掉我手上的血跡。

-4-
小舟的屍體被拉出去,很快便會成爲京郊亂葬崗中,一堆再尋常不過的墳冢。
而我將裴容帶進了臥房。
我坐在榻上,俯身望進他的眼裏。
「裴公子爲何會進公主府呢?」
我把玩着他的髮梢,挑起一Ṫùⁿ段,在他弧度很漂亮的脣角摩挲過。
裴容被弄得不舒服了,依舊不肯回答我的問題。
我掐着他的下頜往上抬,逼迫他迎上我的視線,指甲也就勢陷進裴容臉頰上的傷口。
血珠順着我的指尖流向手背。
「還沒有問過,裴公子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他眼神黯了黯,沉默了一下:「公主還是直接罰吧。」
這個回答讓我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若說喜歡公主這樣的,公主會斥責我巧言令色,我若形容了旁的女子的模樣,公主又會質疑我用心不專。」
裴容嗓音泠泠,像一汪泉,正經極了,但這話說得很討巧。
不對勁兒,很不對勁兒。
這和往常的裴容不大一樣。
用了毒,受了刑,竟然在順着我的問題說些逢迎的話。意識到這一點兒,我扯了扯脣角,覺得荒謬無比。
他這回沒避,湛湛的眉眼直勾勾對上我的眼。
「公主曾說,能取悅公主,是裴容的本分。」
「假話。」
我府上十六個面首,歲寅都曾暗中勘察過。
這些人或爲名或爲利,有走投無路,被家中送來,也有投機取巧,想在我這兒混個一官半職的。
我讓他們喫穿不愁,哄得我高興了,賞幾個不礙事的小官做做,再幫我辦點小事。
各取所需,這很公平。
唯獨裴容。
歲寅試探過,功勳利祿、美人環伺,都不是裴容要的。
來這公主府後,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因着我對裴容的態度,僕從們拜高踩低,冷眼相加,送去的飯食常常加了料。
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嚥下去。
忍常人所不能忍,必然要的是常人所不能得。
裴容將自己的目的掩藏得這樣好。
我靠近他,他呼吸一窒,偏過頭去。
血像胭脂搽勻了他的側臉。
換作他人,早已動容。
但我姜昭雪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絕不容許有任何行差踏錯。
他捧着我的手,捺着眉,睫毛也在抖。
「裴容也是人,捱打了也會疼,被羞辱了也會覺得難堪。」
他頸子上的銀鏈,是我贈他的,記得那時候,我說若忍不了就滾,裴容就心甘情願套上這道枷鎖。
「裴公子究竟想要什麼呢?」
「若裴容想要活着呢?」
他答得很認真。
沉疆的解藥只有一份,小舟已死,剩下的那份解藥我並沒有賞給裴容。
我瞭然,原來是爲了求生。
怪不得竟說一些漂亮話。
也對,一個人若沒了命,想要任何東西也是徒勞。
窗欞外,有松枝掉落。
我陡然變了臉色。
「公主?」他擔憂地詢問。
我食指壓在他的脣上,制止了他的問題。手邊沒有趁手的東西,我扯下牀圍上的帷幔,用綢帶將他雙手縛在腦後。
我湊近裴容,將最後一截綢緞塞進他口中,壓低嗓音:「咬着,別出聲。」
他點了點頭,不知道被哪個字燙紅了耳根。

-5-
我理了理衣袖,推開雕花門。
「攝政王好興致,來我這公主府做樑上君子?」
十步開外,紫色的袍衣,被眉川驕矜的男子穿出張揚的意味。
謝允白闊步走向我。
等靠近了一些,他抬手將我凌亂的長髮挽起,感受到我的抗拒,謝允白退了半步:「從前做得,如今就做不得了嗎?」
今日眼前莫名出現的文字讓我心煩。
謝允白何時有了個弟弟?
我仰起頭,盯着謝允白的臉細細打量。
如果裴容來這府上,就是謝允白的一步棋呢。
我殺心驟起。
爲避免麻煩,一會兒還是直接將裴容勒死吧。
感受到我的不用心,謝允白的手故意按重了一點兒,長髮幾乎被他重新挽了一遍。
謝允白將一個方匣子塞進我手上,很普通的烏木匣子,他替我挽發的簪子也是街巷上隨處可見的式樣。
我有些嫌棄,將小匣拋還給他。
謝允白果然生氣了。
「姜昭雪,你看看你自己,滿手鮮血、行事荒唐,在這雲國,聲名可止小兒夜啼。」
我笑吟吟地看向他:「怎麼,攝政王不喜歡嗎?」
他端詳着我的臉,倏然笑了:「喜歡得緊。」
隨即話鋒一轉:「長公主當年匍匐在地,一步步跪求本王時,更是可憐可愛。」
沒等我惱羞成怒,謝允白便先發制人。
「當初你說要與本王共享天下,如今卻替一個黃口小兒鋪路,長公主的諾言並未兌現。」
怒火瞬間被理智澆滅,我斟酌着出言試探。
「聽聞攝政王出身黃州章泰縣,當年大旱三年,餓殍遍野,多少人家骨肉分離,本宮以爲,攝政王應當也會理解本宮的心情。」
他逗留在我耳後的指尖一頓:「本王孑然一身,無父無母,更無同胞手足,理解不了長公主的——手足情深。」
很完美的答案。
我換了個問題。
「詔獄裏的人是你殺的吧?」
謝允白笑了:「他們不配成爲你的墊腳石,姜昭雪,你有我一人便足夠了。」
風吹進我荒蕪的眼中。
我因這話而遍體生寒。
謝允白脣邊依舊帶着笑:「你知道本王的容忍限度,待從炎州回來之後,殿下也該作個決斷了。」
「你要去炎州?」
我心中一沉,卻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我要攝政王死於炎州。
我心裏笑得花枝亂顫,嘴角也不免露出小人得志的細微弧度。
謝允白低頭,眸光流轉與我的視線對上。
「炎州兵亂,我明日便要離京,姜昭雪,你就沒有一句好話送我嗎?」
一支破簪子便想與我換人情。
我下意識攥緊了袖口,謝允白這廝是想要兵符。
謝允白輕笑一聲:「別緊張,炎州有昌東大營駐紮,有小陛下聖諭,倒是不需要兵符,本王只要一人隨行——禁軍統領邢朝雲,小陛下已經答應了。」
「你放屁,他答應了?」
謝允白眉眼飛揚,笑得樂不可支,右手撫着胸膛,緩了好一會兒,纔不鹹不淡地點評道:「粗俗不堪。」
你他爹的管我粗俗不粗俗。
我剛成形的刺殺計劃胎死腹中。
謝允白夠狠,有邢朝雲做擋箭牌,去炎州的路上,我就斷不可能對他下手。
我咬牙切齒,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別死在外頭。」
一字一頓,將曖昧狎暱拉扯到了極致。
「時候到了,死在你手裏,也未嘗不可。」
他貼着我的耳朵,調情的手段卻是更上一層。
狗屁!
這廝比誰都惜命。

-6-
我眼睜睜看着他轉身離開,垂花拱門前,謝允白側過頭。
「對了,本王來時大發善心救了一名女子,看穿着是你府上的丫鬟打扮。」
謝允白頓了頓:「畢竟是來見你,總會忍不住做一兩件善事。」
我眉心跳了跳:「哦,是嗎?」
那丫鬟打扮的女子應當是小舟無疑。
我並沒有表現出對小舟的在意,謝允白與我作對慣了,就像詔獄裏,我要保住的人,他一定不會留活口。
反之,我若是非要殺一個人,他就一定會保下她。
我有十足把握,那匕首穿心而過,任憑什麼靈丹妙藥也挽不回一個死人。
謝允白在詐我。
「一個犯了錯的婢女而已,攝政王喜歡帶走便是。」
臥房內,有什麼物什落在絨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心下一震,屋漏偏逢連夜雨,沉疆的毒性發作了。
「你屋裏有人?」
我面上不動聲色,心裏的弦卻一瞬間繃緊。
「尋歡作樂罷了,攝政王喫味了?」
裴容如果真是謝允白的弟弟,大可呼救。
可若他根本不知道謝允白是自己的哥哥,必然不敢違抗我的命令。
也不對。
我知道沉疆之毒作用在人身上,是什麼狀況。
塞進口中的綢緞不過是口頭威脅。
謝允白在垂花門前駐足良久,大概沒聽到想聽到的好戲,瞥了一眼蒼青色的天。
「今夜是滿月,本王便祝長公主殿下春宵好夢。」
確認謝允白離開了公主府。
我才折身返回屋內。
屏風之後,裴容痛苦難耐地瑟縮着,青白的指甲,將地面抓出一道道斑駁的血痕,狼狽異常。
我嗅到熟悉的鮮血的味道。
裴容清雋的容色幾乎慘白,咬着的綢緞落了地,下脣也一片血色肆虐。
我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句:「裴容也是人,捱打了也會疼。」
我彎下腰,手指搭上他沁出冷汗的後頸。修長的脖頸,在我的手中,如同折了翅膀的孤雁。
我將束縛他雙手的綢帶,一圈又一圈纏繞上他的脖頸,面無表情地收緊。
他抬眸看我,漆黑的眸底是霧濛濛的祈求。
我忽然想起我曾經豢養的某隻雲雀。
斷了頸子,身體砸在地上,卻用霧沉沉的眼珠子盯着我。
疼,好疼……
誰在叫,誰在嘶吼……
綢帶在我手中一寸寸繃緊,這種感覺我並不陌生。
嗜血的快活讓我幾乎失去理智。

-7-
「裴容也是人,捱打了也會疼,被羞辱了也會覺得難堪。」
古廟裏的木魚,一遍遍敲在我的心頭。
我分出一絲心神警惕着。
我服過沉疆的毒,在四肢即將綿軟無力時,因爲劇痛,我徒手剜掉了來查驗之人的眼珠。
圖窮匕見,必會殊死一搏。
可裴容什麼也沒做。
他攥成拳的指節鬆開,蒼白的面容上,帶着一絲解脫的笑意。
桌上的燈花迸濺,發出一聲脆響。
我終於尋回了一絲殘存的理智,鬆開手,起身取下格架上的匣子,裏頭存着一枚鎖匙。
我從懷中掏出瓷瓶,將漆黑的藥丸利落地塞進他口中。
裴容吞嚥困難,我掐着他的下巴,觸手一片滾燙,我俯身吻上他的脣,口齒中也不可避免混淆了血。
服了解藥,他失神地看着我,眼神一點點聚焦。
裴容沒有問我爲何要殺他,只是視線落在我手中攥着那條、原本應該系在他頸上的銀鏈。
他眸底閃過驚惶,語氣艱澀。
「公主……不肯要裴容了嗎?」
盯着桌角那盞燈,我深吸了一口氣。
「真心在本宮這裏不值錢,你願意留就留吧,長公主府不養閒人,該做的事一樣別落。」
他止不住地咳嗽着,卻真心實意地笑了:「謝謝公主。」
我腦後一片刺痛,才發覺那支烏木簪因爲動作激烈,移了位置,弄傷了我。
謝允白送的簪子,比他的人更晦氣,我恨恨地拔下長簪,往地上一摔。
看着烏木斷成兩截,心裏才痛快了點兒,冷聲命令道:
「從今往後,沒有本宮的命令,不許踏出公主府內苑一步。」
我順勢編了個合理的藉口,裴容若真是謝允白的弟弟,留下他還有別的用處。

-8-
我問過歲寅,三個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爲何她帶人從寂林中尋回我,我的身邊會有裴容在,右臂受了很嚴重的傷。
歲寅的回答和那時沒有絲毫差別。
「歲寅帶府兵過去時,公主昏迷不醒,裴公子在身側,聲稱只是路遇公主。」
「因與那位長得有幾分相似,故留在府中做了面首。」
馬車上,歲寅答得一板一眼。
歲寅要驗明身份,裴容必然喫了不少苦頭,但遇刺後的一切細節與裴容交代的內容都對得上。
他與害我遭劫難的刺殺之人並非一夥的。
「是不是有幾分姿色的,你都會蒐羅來公主府當面首?」
歲寅的面色有一瞬間扭曲,她極力控制着上揚的嘴角。
「屬下只是想給殿下平淡的生活,增添幾分樂趣。」
宮門到了,我注意到歲寅仍穩坐在車廂內,有些疑惑。
「你不陪我進宮嗎?」
「殿下忘了,明日便是殿下二十歲的生辰了,屬下需得替您爲公主府的公子們備一份禮物。」
雙十年華,對於男子來說,便是弱冠了,我下馬車的動作頓了頓,我從不過勞什子生辰。
「爲何我的生辰,你要給他們準備禮物?」
歲寅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歷代帝王壽辰,往往會大赦天下。」
我這神神道道的府令,倒是怪有儀式感的。

-9-
文思殿是先皇后妃的居所,處處都透着一股死氣。
裏面住着蘇音。
她典雅高貴,也溫柔含蓄。
駐足在門外,我有些近鄉情怯了。
我、蘇音與如今的禁軍統領邢朝雲。
我們三人原本也算是青梅竹馬,他倆揹着我兩小無猜。
因他們長我幾歲,各自又年紀相仿。
我見證了他們紅箋傳信,月下盟誓,兩心相印。
可惜造化弄人,就差臨門一腳,蘇音便能如願嫁給邢朝雲爲妻。
如今硃紅瓦當,宮牆深深。
一個先皇后妃,一個禁軍統領,咫尺已是天涯。
我的腦中勾勒出很多年前,上元燈節、觀蘭橋上,蘇音提着我送她的兔子燈,望向不遠處的邢朝雲,晚霞沾上她的雙頰。
「小殿下,你說……他會喜歡嗎?」
我那時不懂風月,以爲她說的是手裏的兔子燈。
「邢朝雲能懂什麼?這燈是織造坊所造,尚宮局一等一的繡孃親手繡的紋樣,金絲栩栩如生,你看這兔眼,這裏頭更有說法兒……」
我推開殿門,記憶裏那個女子如今卻端莊自持地坐着。
美人面、遠山眉,像一幅沒有生氣的菩薩裱畫。
這不是我的蘇音姐姐。
「長公主,你來了?」
因她的這句話,我將文思殿內的陳設一樣樣踢倒,一氣兒亂砸。
隨我過來的內侍們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長公主息怒!」
「滾!」
蘇音平靜地看我將文思殿弄得滿地狼藉。
「長公主有氣便去別處撒,在文思殿耍什麼威風?」
她語氣裏夾雜了一絲慍怒,我找回了一些從前的感覺,終於笑了:「沒了就再換一批。」
「囚籠再精緻,不也還是囚籠嗎?」
「你又不愛先皇,爲他守這勞什子的喪?」
蘇音沉默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你可以同我回府。」
她無奈地牽了牽脣角:「又耍小孩子脾氣。」
我擰着眉毛:「我姜昭雪離經叛道,做什麼樣的事都不爲過,我要你另嫁又如何?滿朝文武誰若敢反對,我就殺誰。」
見蘇音蹙眉,我補了一句:「邢朝雲也不會介意的。」
蘇音咬着白得沒有血色的脣瓣,發了狠:「你走吧,不要再跟我提他。」
我不肯離開。
一盞茶後,蘇音還是將我趕了出來。
文思殿當真是純白無瑕。
白得令人作嘔。
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些玩意兒燒個精光。
可卻不得不承認,困住蘇音的牢籠,是我親手造就的。
我踉蹌地走出文思殿,深吸了一口氣,恢復了一貫的神態。
迎面撞上帶着一羣宮人的姜昭玉。
「皇姐,他們說你進宮了,怎麼也不來瞧朕?」
他渾然不顧膝蓋上沾的泥巴,將懷裏的玉石罐獻寶似的掏出來。
「冬天裏的蟈蟈皇姐沒見過吧?他們養得可好了,拿銀炭煨着,往御園裏一拋,朕瞧狸奴去捉,好生有趣。」
我怒從心頭起。
兩年前,我奔走雲國二十三州,聯絡仍忠於先皇的舊部。
爲了取信於人,威逼、利誘、畫餅,什麼招數有效用什麼,還要感謝我那位父皇不靠譜,讓那些支持皇室的人以爲看到了希望。
如今昌東大營,終於盡數收攏於我手中。
朝中,我與周老太師各執一半兵符,他掌西吉,我管昌東。
但這雲國朝堂之上,大半文臣,卻都是攝政王謝允白的口舌。
我並沒有按照起初承諾謝允白的,炮製一個傀儡皇帝,與他共享天下。
謝允白漸漸沒了耐心,和老太師攪和到一處去。
我強壓着心頭火,看向姜昭玉:「攝政王南巡炎州,你讓禁軍統領隨行?皇城的安危怎麼辦?」
他小心翼翼地去拽我的衣袖,撇了撇嘴:「皇姐安心,他只是向朕討要一人,又不是要皇姐手裏的兵符,再說了,朕不答應,攝政王也會去,朕答應不答應,又有什麼分別?」
我從他的眼裏,只能瞧得出天真與傻氣。
蠢得招笑。
「姜昭玉,你腦子裏一天天都在想什麼?」
我揚手摔了他手裏的玉罐,碎玉迸濺,蟈蟈也鑽出來逃走了。
姜昭玉放聲大哭,當着宮人的面撒潑打滾。
「朕不喜歡皇姐這樣。」
我靜靜地看着姜昭玉鬧,等哭累了,他透過指縫偷偷觀察我的臉色。
「從前的阿姊很溫柔的……」
我上前揪着他的衣領:「姜昭玉,你身上穿的、嘴裏喫的,都得來不易。是,你原本可以金尊玉貴,做個遛鳥鬥雞的閒散皇子,那是被你老子毀了,你想不過了就去地府裏找他算賬,這世上多的是餓殍遍野的地方,一碗米糠尚且需要爭個頭破血流。你想要權力,那就去爭,從攝政王手裏爭,從太師手裏爭,甚至於從本宮手裏爭,你爭贏了,本宮算你有本事。」
我指着他的鼻子:「少跟我在這兒玩這些哭唧唧的悲情把戲,現在雲國至少還有個爛攤子讓你接手,你去找周老太師哭,看看他願不願意把兵權雙手交給你。」
姜昭玉不哭了,眼淚卻仍在眼眶裏打轉:「太師他太嚇人了……」
我溫柔地替他整理弄皺了的衣襟:「滾去讀書。」
我的這個弟弟如今能坐在這個位置上,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尚且顧忌着幾分所謂的皇室血脈。
每見姜昭玉一次,我就頭疼一次。
他是先皇的蓮妃所生,本該死於兵禍。
我們的父親是同一個暴君,義軍闖入宮禁,宮人們要扔姜昭玉投井,向義軍投誠。
是我捉着刀,將襁褓中的他奪了回來,鑽了往日偷溜出去尋蘇音的狗洞。
這些年,姜昭玉依賴我,我既希望他能夠懂事些,又深知他的心性。
姜昭玉與我鬧彆扭。
朝野休沐三日。

-10-
當然我也沒閒着,一封密信送去了昌東大營。
京都這場渾水,也是時候該清一清了。
城郊別苑。
我將裴容囚在公主府,他沒有異議,我帶他來別苑,他也只是懇求我,能不能帶上日前送予他的那架箜篌。
不把裴容帶在身邊看管着,我不放心。
至於箜篌?我想起歲寅自作主張辦的那樁事,也允了。
裴容愛惜那架箜篌,大抵是因爲他的老本行是個樂師,總是將箜篌上的鳳首擦得一塵不染,可是他指甲上的傷沒好,沾了血。
他怕血污了弦,從未彈過。
我來了興致,命他彈一曲來聽聽。
他指尖一僵,點了點頭。
聽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一樁事,隨口打斷他:「裴公子可有家人?」
箜篌聲歇了。
「記不清了。」
裴容搖頭:「幼年時,只模糊記得四處鬧饑荒,我流落街頭,因容貌……容貌勉強算得上清秀,做了一戶少爺的伴讀,故而識得些字。」
買下裴容的富戶家中落難,裴容又輾轉同一個樂師習了些音律。
在歲寅的調查中,裴容是個孤兒,不記事時便已流落在外。
如果我眼前出現的那些文字所言不虛,裴容未必知道自己在世上仍有親人。
但謝允白一定是清楚的。
這張牌,我要牢牢攥在手中。
文思殿內,我離開之前問過蘇音。
「你父親曾對攝政王有一飯之恩,可曾聽說過,他ẗù₍有個弟弟?」
蘇音只告訴我,謝允白醉酒時,曾望着一樹梅花喟嘆:「人生忽如客,骨肉如何常。」
梅樹?就我所知,謝允白絕不是個無端生雅興的人。
我想起那日裴容受刑的時候,腰上的暗紅烙印。
有些事,我需要印證一番。
「你把衣服脫了,那晚燈光太暗,本宮沒看清。」
大抵我從前總是喜歡折騰他。
他又以爲我有了什麼新花樣。
裴容緩緩鬆開了撥弄箜篌的手,嘆了口氣兒,順從地低了眉眼。
身上的短打被他白皙修長的手,褪至腰間,細窄勁瘦的腰線向下,我果然瞥見了一個模糊的暗紅色胎記。
溫池裏的霧氣阻礙了我的視線,我瞧得不甚清晰,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他,探上手,按在裴容冷白腰側的圖紋上。
是真的梅花胎記,不是作假。
蒸騰的霧氣中,消失已久的文字,再度出現在眼前。
【男主再忍忍,等女鵝取信了宮裏的小陛下,就會出手救你的。】
【長公主要是不起殺心,女鵝當了皇后,還會賞她一個全屍。】
【女配不知道,女主天生心臟有異,生在右側,她以爲的匕首穿心而過,不過是白費工夫。】
文字幽幽飄浮,每一句都是對我的嘲弄。
小舟沒死?我手上的動作不免按得重了些。
裴容受過鞭傷,他蹙眉悶哼一聲,啞聲詢問道:「公主,可以了嗎?」
「什麼?」
我查驗完了,將腳邊的袍衫踢給他:「行了,接着彈吧。」
裴容斂眉,眸底情緒莫名:「公主只想聽箜篌?」
大概是捱了太多打,腦子出了問題,竟有一絲負氣的意味。
那曲子彈得調不成調,徹底亂了。
我含糊地誇他,做得不錯。
一邊思索着ẗŭₔ接下來要做的事。
離開公主府前,府中的面首們還假惺惺與我鬧了一出爭風喫醋的把戲。
那就乾脆把這出尋歡作樂的戲接着演下去。
就像文字裏所說的那樣。
我在京郊別苑這幾日,城中發生了兩件大事。
前日宮裏傳來消息,說是小陛下去圍獵,左右有禁軍護着,若真出了事,也是他姜昭玉命裏該的。
我讓歲寅入宮,在玉音閣內取了一樣東西。
歲寅離開別苑時,馬車中還多了一個人。
我吩咐她將裴容挪了個地方,命暗衛嚴加看守。
自己則藉着與面首廝混的名義留在別苑。
裴容不適合再出現在公主府。

-11-
京都很快傳來一則消息。
小陛下圍獵遇刺,一女子英勇護主,救下小皇帝。
這種戲碼,我上回還是從話本里聽說的。
「皇弟要去圍獵,禁軍是喫乾飯的,需要人搭救?」
歲寅提醒我:「宮裏的盧內侍遞來消息,說那女子常常與小陛下一處,在寢宮密語,不許旁人近身。」
我又進了一趟宮,沒別的事,只是想剖開小舟的身體看一看,她的一顆心是不是真的與常人有異,生在右側。
姜昭玉將人安置在春謝殿。
寢宮裏藥味瀰漫,霧紫色的紗帳後隱約躺着個人,想是小舟無疑。
我正要上前,殿外卻有人疾步衝進來,攔在我面前。
「皇姐,朕絕不允許你動小舟。」
姜昭玉又哭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這雲國沒有人在意朕,而小舟她不貪慕榮利,朕當時命禁軍離得遠遠的,換上一身平民裝束,只是想喘口氣兒求得片刻自由。刺客來襲,是小舟不顧自己的安危,撲在朕的身上,拼死護着朕,直到禁軍趕來。朕年紀雖小,卻也曉得知恩圖報的道理。」
「你這次帶去的禁軍是哪一支?」我不想聽他這些廢話,直截了當地問。
邢朝雲隨謝允白去了炎州,禁軍中那些不安分的人蠢蠢欲動。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這份救命之恩,水分有多大。
姜昭玉嚥了口唾沫。
「皇姐爲何對小舟的成見如此之深?縱然你曾經要殺她,在小舟心裏,你這個攝政長公主依舊是她平生所崇敬之人。」
「阿姊,就當是看在朕的面子上,你放過她吧。」
他眼淚汪汪地看着我。
往日,姜昭玉撒嬌不肯讀書的時候,最慣用這一套。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小舟赤足下了榻,氣若游絲:「陛下,別爲奴婢與長公主起爭執。」
真有意思,我與姜昭玉都快爭執完了,纔不鹹不淡來這麼一句。
但姜昭玉不這麼想,看見小舟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的眼裏瞬間浮現出一抹疼惜,快步上前,扶小舟躺回去。
小舟斜斜倚靠在軟枕上,努力抑制着恐懼,卻還是止不住雙肩顫抖。
她在發抖,姜昭玉攥緊雙拳,看向我的目光裏第一次帶了責怪之意。
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小舟矯揉造作了一陣兒,忽然柔聲開口,請姜昭玉暫時去外頭等一等,一向對我的話只肯聽一半的小皇帝,竟悶悶應了一聲,再三叮囑,他會一直在外間,才依依不捨地退了出去。
春謝殿內,只剩下我和她兩人。
小舟顫抖着睫毛,輕聲道:「長公主沒想到,還會有與奴婢再見的一日吧?」
我眼前的文字,映着小舟不施粉黛的臉,再度浮現。
【救下小皇帝,只是女主的一步。】
【女鵝太有事業心了,清雋隱忍的面首裴容,還是殺伐果決的攝政王,太好嗑了,到底選誰?】
【攝政王是雲國第一佞臣,喜怒無常,女主對他只有報答之心,對裴容纔是真心的。】
【官配纔是最香的。】
嘰嘰喳喳的,煩透了。
大概是我臉上的不悅太過明顯,小舟往寢宮外看了一下,攥着錦被咬脣道:「姜昭雪,我可是小陛下的救命恩人,我死,陛下死。」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我見她實在無話可說,乾脆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一道幽幽的聲音:「奴婢這次歸來,爲長公主備了一份大禮。」

-12-
屋外,見我陰沉着一張臉出來,姜昭玉探頭探腦,確認小舟安然無恙,看着我的眼裏纔有了真實的雀躍。
「朕就知道,皇姐不會濫殺無辜的。」
我理了理袖袍:「我可以不殺她,但我要殺一個人,湯州刺史朱勝臣,三個月前曾上表,對我出言不遜。」
姜昭玉即位前,雲國亂成一團,各州刺史大都是幾個諸侯親定下的人選,擺在那裏做幌子。
朱勝臣這個人倒是聰明,沒提罷免現任刺史,反倒上表直諫,要在各州推行直諫官一職,輔佐刺史進行監察,直諫官需從京都派遣至各州。
他的那份奏表到了京都,康南老世家自然看他不順眼,羅列了朱勝臣足足十六條罪狀。
昨日朱勝臣被押解入京都。
朝野議論紛紛,無非是商討從輕或是從重給朱勝臣定罪。
結果顯而易見,朱勝臣要麼被罷官免職,再不濟也是一場牢獄之災,如此才能解康南老世族的心頭恨。
「他非死不可!」
「可皇姐不是曾說,等朕親政了,第一緊要的事便是要收攏世家權力。」
我瞥了一眼姜昭玉,他如今倒是記得我說的話。
「你只需要站在我這邊,別的事,我自有安排。」
「朕明白了。」
我要殺朱勝臣的消息不脛而走。
姜昭玉未親政,所有的決議到了他跟前,不過是走個流程。
他的答應屁用不頂。
翌日上朝,大殿之外,枷鎖在身的朱勝臣趁金吾衛不備,一頭撞在我面前的廊柱之上。
他頭破血流,爬起來一番慷慨陳詞,將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女流禍國,先皇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我如今的所作所爲,比之我那位父皇,簡直不夠看的。他就是掀了棺材板,從地底下蹦出來,指着我的鼻子,也得由衷感慨一句:皇兒仁善。
我一腳踹在朱勝臣胸口。
「我姜家的老子瞑不瞑目,關你屁事?」
此事簡直越想越氣,怒極了,順手奪過金吾衛的佩劍,打算給他個痛快。

-13-
長刀劈上朱勝臣後頸時,一隻筋骨分明的手從半空裏截下了我的刀。
「長公主,把你的脾氣收一收。」
刀面晃過,發出錚錚之聲,謝允白的臉就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斑駁裏。
「攝政王爲何要攔本宮,他一介罪臣,本宮想殺便殺了。」
謝允白輕笑一聲:「朱勝臣推行直諫官,上達天聽,奉的是本王之命,何罪之有?」
我握着刀,不肯退讓,謝允白的掌心被鋒利的刀刃劃破了,他卻像沒有痛感一般,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衆目睽睽下,謝允白伸過另一隻手,攥着我的手腕,像是在把玩一件玉器,二指漫不經心地從我的尺骨上摩挲過。
「這雙手這兩年養得這般漂亮,不該再做這種事。」
旁人眼裏,我和他刀光劍影、針鋒相對。
然而謝允白卻在靠近我耳側時,壓低嗓音:「你真要殺他也不是不行,長公主肯自薦枕蓆,一晌貪歡,本王將朱勝臣的人頭雙手奉上。」
謝允白意有所指,笑得玩味。
我鬆了手,眉頭皺得緊緊的,不知道是因爲胳膊上的舊傷被牽動,還是因爲謝允白下流的話。
朝中有不少老世族出身的官員,連同年邁的周老太師也垂着眼,眼觀鼻,鼻觀心。
謝允白將刀拋給金吾衛,看向一衆看熱鬧的朝臣,眸光流轉時,眼底戾氣一閃而過。
「要喊打喊殺的,衝本王來就是。」
攝政王非要保朱勝臣不可。
老太師沒發話,世族出身的官員也沒人有膽子去做這個出頭鳥。
畢竟,連我這個囂張跋扈的長公主面對攝政王,尚且都要收斂脾氣,暫避鋒芒,更遑論旁人。
金鑾殿外的鬧劇收場後。
往日這位與我的名聲一向半斤八兩的攝政王,風評倒是好了許多。
摺子戲寫了新曲目,稱頌謝允白是個救世孤臣。
倒是我這個長公主濫殺無辜,爲了捧權貴的臭腳,竟然不惜殘害忠臣。
謝允白存了心要捧一個人時,總是無所不用其極。
朱勝臣在湯州的所作所爲被雲國名流爭相寫詩歌頌,爲了替百姓謀利,不惜血濺三尺,以命昭日月。
面對民間的呼聲,康南老世族不得不退讓,老太師更是親自請旨,給朱勝臣這個所謂的忠臣,求一個吏部侍郎的官職,將高風亮節做得明明白白。

-14-
老世族喫了暗虧,朝野上下除了那些寒門出身的官員私下慶祝,這事沒人高興。
但很快,衆人的注意力便轉移了,因爲沙也布草原來使,已到了京都驛館。
這次來的使者竟是沙也布大王子。
雲國朝臣頭疼了,東南邊境接壤的沙也布草原,沒少趁着前幾年兵禍進犯雲國。
而這次出使雲國的沙也布大王子烏吉錐更是野心勃勃。
誰都知道,烏吉錐那小登沒憋好屁,沙也布大汗病重,等他爹兩腿一蹬,這位大王子便極有可能是下一個沙也布可汗。
晟昭殿內。
烏吉錐那個裝貨,明明精通漢話,偏偏拿捏着姿態,嘰裏咕嚕說了一通,讓隨從翻譯。
我聽着腦殼疼,視線掠過金鑾座上的姜昭玉,落在右側的謝允白身上,發現他一臉倦怠,似乎也覺得乏味極了。
我頓時高興了一點兒。
烏吉錐的隨從盡職盡責地翻譯,態度卻十分傲慢。
沙也布的可敦死了,大王子要爲他們的可汗再討一個老婆。
明明是草原人,卻要效仿中原的沖喜之說。
我嗤笑一聲,漫不經心道:「沙也布大汗的手書半月以前就到了雲國,大王子遲遲未到,如今過來,是趕着年節送禮嗎?」
有人噴笑,笑得十分不雅,我默默記住了那人的面孔,狠狠剜過去。
烏吉錐愣了一下,鷹隼一樣的眼珠轉了轉,視線落在我面上,大笑出聲。
他這時候倒是會說人話了,用蹩腳的漢話開了口:
「長公主勿怪,雲國繁華迷人眼,小王沿途賞玩一陣兒。」
他是隻字不回應送禮之事,烏吉錐稱自己一路來了京都,遇見一個女子,見之不忘,本想盡孝心,將那女子帶走獻給父汗。對方卻告訴他,雲國深宮之內,更有一位貌似天仙的女子,還繪製了一幅丹青,助他尋人。
烏吉錐的隨從將深宮裏的那位素未謀面的女子吹噓得天上絕無,地下僅有。
朝臣們自然是不信的,小陛下過了年節才十歲,後宮中哪有什麼后妃,更遑論誕下的女兒爲外人知。
那幅畫像被內侍捧着送到御案的途中,不少人伸長脖子去瞧。
畫像上的女子眉目清冷,容貌端秀,我只覺得有些眼熟。
丹青的落款處,是烏吉錐要替沙也布大汗求娶的女子名諱——蘇音。
看到「蘇音」二字,怒火瞬間衝昏了我的頭腦,我起身,一字一頓地問:「你說,要求娶誰?」
烏吉錐一臉勢在必得:「小王要替父汗求娶的正是這位蘇音姑娘。」
「文太妃乃是我雲國先皇的妃子,爾等蠻夷之人怎可放此厥詞?」
殿內忽有人高聲斥責。
說話的是個六品武官,我記得他,是周老太師的獨子周京瑞,往日有老太師壓着,乖得像孫子一樣,沒想到關鍵時候,卻是個有骨氣的。
老太師耷拉着眼皮,龍頭柺杖重重落了地,周京瑞就閉嘴了。
「諸位以爲呢?」
我環顧一圈,衆人低了頭,臊眉耷眼的,很好,都覺得恥辱,但都不敢說話。
前幾年兵禍,雲國內亂,在沙也布手底下喫了不少敗仗,武官們聽見沙也布草原人,便聞風喪膽,直不起腰。
氣氛變得凝重起來,只有烏吉錐的笑聲在大殿迴響。
笑他爹呢。
金鑾座上,忽然傳出一道稚嫩的嗓音:「蘇音,只是宮中一個宮女罷了,沙也布可汗既喜歡,區區一個女婢,我雲國還不至於不肯相送。」
我看向姜昭玉,他下意識躲避我的視線。
往日,小陛下說的話不作數,但在外人面前,朝堂上的臣子還是會給姜昭玉三分顏面。
朝臣中還有人頻頻點頭,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烏吉錐求娶之事不過是個幌子,只爲羞辱雲國。
一旦雲國公然拒絕,沙也布草原極有可能藉此事發難,與雲國開戰。
小陛下雖然顛倒黑白,卻至少從明面上保全了雲國的面子
我想我該高興的,如果這人不是蘇音。
連年的敗仗,已經將朝臣的脊樑骨折斷了。
「小王要的便是畫上人,旁的人可不行。」
烏吉錐撂下這句話,得意揚揚地離開了大殿。
朝臣們屏氣斂息,所有人都知道,蘇音和我曾是至交。
謝允白忽然起身,走到我面前,線條流利的下頜微抬。
「長公主若不想,這樁婚事拒了就是。」
我幾乎氣得發抖,忽然有些看不明白了,謝允白這時候來裝什麼好人。
我再清楚不過,剛纔那番話是誰教給姜昭玉的。
這就是小舟說的那份禮物。
而小舟背後的人不是謝允白又是誰。
我快要噁心壞了,卻偏偏端起笑盈盈的一張臉,扯着嘴角:「本宮認爲,良緣難得。」
話音一落,朝野上下都鬆了口氣兒,總歸小陛下都說是宮女了,於雲國的臉面無損,又能避免與沙也布開戰,實在是一舉兩得。

-15-
沙也布求娶蘇音的事傳了出去。
邢朝雲找了我一趟,砍了公主府的牌匾,我與他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兩人身上都掛了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邢朝雲鬧掰了。
在我的默許下,蘇音還是嫁了。
我去送嫁,一臉憤怒地上了馬車,等進了車廂看見歲寅,才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等本宮回城的時候,再哭一哭,會不會顯得這事真一點兒?」
歲寅沉吟了一會兒,以手扶額:「屬下追隨殿下這麼多年,就沒見過您掉眼淚,要不……屬下一會兒掐殿下一把?」
按照計劃,禁軍送蘇音出城,沙也布王子在城郊十里外接人。
寂林裏,我看到停在林中的轎子,抬轎之人想必已經被邢朝雲打發了。
遙遙望去,邢昭雲卻像個木頭似的坐在馬車外,一臉肅穆。
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別裝了,方圓五里,都乾乾淨淨。」
寂林裏偷樑換柱,蘇音自戕,義莊裏搬來的女屍下了葬,三個月後邢朝雲辭官,兩人遠走高飛,我將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邢朝雲卻沉默着不發一言。
我心裏有些不安,撩開轎門的簾布,看見蘇音坐在裏頭。
她臉上的笑靨漂亮得晃人眼。
我卻敏銳地意識到不對勁兒。
「阿雪果然來送我了,我等你很久了。」
「你需要一場爭鬥,爲的不是讓沙也布草原人相信,而是讓雲國朝堂相信,沙也布人會因此而震怒,向雲國宣戰。」
「假死或許騙得過太師,卻騙不過攝政王。」
蘇音向來是聰明的,這些年,她很少與我說這麼多的話。
哪怕察覺出奇怪,我也一句都捨不得打斷。
我牽起嘴角,故作語氣輕快:「我準備了很多很多的銀票,準備了嫁衣,宸州是個好地方,你和邢朝雲在一處,一定會很快樂的。」
「我曾說過一定要父皇爲你們賜婚,他辦不到的事,我來辦,好不好。」
馬車上,蘇音卻只是看着我笑。

-16-
很久以前,我還只是雲國一個不諳世事的公主,仗着父皇的寵愛,囂張了些,跋扈了些。
母后亡故後,父皇變成了一個暴戾恣睢的君王。
或者說,他本來就是一個暴君。
壓抑多年的性子,一朝得到釋放,各州才收了秋稅,又面臨新的一輪徵收。
交不上來稅的,我那父皇竟下令屠城。
逼得滿朝文武在端陽門前跪求,以死相逼。
各地的諸侯揭竿起義時,他還在宮裏與美人尋歡作樂、紙醉金迷。
我敏銳地意識到,因爲我的容貌像極了我那位早逝的母后。
父皇總會在清醒時,對我有那麼幾分不同,我因爲這份寵愛,無法無天。
可他醉酒時,總是無故發脾氣,我又有些怕他。
我央求蘇音進宮來陪我,她是蘇太傅的女兒,也曾做過我的伴讀。
那一晚,父皇醉酒闖入我的寢宮,他看着我的目光很奇怪,炙熱而危險。
我迎上去,準備對父皇講一講今日我和劉侍郎的公子打了一架,且贏了。
蘇音忽然用那樣兇的語氣,要我閉嘴。
後腦一陣疼痛,她抄起博古架上的花瓶砸暈了我。
意識模糊前,我的餘光凝滯在她的臉上,胭脂糊了蘇音的面容,她的眼角有淚光。
「陛下,臣女傾慕您良久,願服侍陛下。」
蘇音絕不屑於露出那樣獻媚討好的姿態。
戰戰兢兢的內侍們這纔敢將昏迷過去的我帶了出去。
至於寢宮內的哀號,他們權當瞧不見,一個喝醉了喜歡砍人頭顱的暴虐君王,誰敢去勸。
那晚過後,蘇音就成了父皇的后妃,再後來,幼弟登基,又成了文太妃。
可在我眼裏,蘇音只是蘇音。
如果我當初再聰慧一些,如果我當初沒有讓蘇音來宮裏陪我……
可是這世上的事,從沒有如果。
蘇音成了父皇的妃子後,便不肯再見我。
她最後託人帶給我的信箋裏,只留給我一段話。
【如果是我,尚且還能活,倘若陛下第二日酒醒了,發現是你,宮中只會傳來你姜昭雪暴斃的消息。】
皇族絕不會允許出現這樣的醜聞。
字條上的字跡很模糊,蘇音哭了,我想她一定很難過。
她不肯再見我,我也不想看蘇音難堪。
「你住在雲雀閣的時候,我曾經去看過你,很多、很多次。」
馬車內,蘇音的嘴角溢出血,她抬手去擦,可很快,耳朵裏、鼻腔裏,大片血花滲出來,她擦不乾淨,反倒不擦了。
蘇音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執意將想說的話盡數倒出來。
「先皇駕崩後,你找了謝允白,他教你,卻也毀你,他們每隔一段時間,便送你一隻雲雀,待你養得有感情了,就把它殺了。」
「第一次,你求了,磕得額頭都是血。」
「第二次,你哭了,發現眼淚沒有用。」
「第三次,你自己把雲雀掐死了。」
我忍着喉頭哽咽,別過臉去:「你是在責怪我,變成了一個越發冷血的人?」
蘇音搖頭,她努力地抬起手臂,將手背貼在我的前額,她的手指很涼,卻奇異地傳遞着讓我平靜下來的力量。
「ţū́₈我很高興,在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它之前,你學會了保護自己。」
……
蘇音死了。
入了宮後,她像浮萍,也像柳枝。
隨波逐流,隨風飄散。
現在,我懷裏的蘇音,終於輕得像一縷煙,呵一呵氣,就要消散了。
我終於意識到,在我十二歲那年,蘇音便已經死了。
然而現在她死了,卻重新鮮活起來。
像極了觀蘭橋上十六歲的蘇音,鮮血給她的臉頰擦上了胭脂。
可是,蘇音已經沒有力氣再問我:「小殿下,你說他……會不會喜歡?」

-17-
「邢朝雲,你好樣的。」
我出了馬車,一拳砸在他臉上。
邢朝雲以前最是老實木訥,卻不知何時學會了陽奉陰違,我沒法兒不遷怒於他。
他憑什麼違拗我,要送蘇音去死。
我已經想好了如何瞞天過海,我甚至爲她和邢朝雲安排好了一切,卻還是遲了。
我的蘇音姐姐,她還沒有穿過嫁衣,她還沒有嫁給她的心上人。
邢朝雲抬起一張佈滿胡茬的臉,明明捱了揍,卻一點兒也不憤怒。
他平靜地看着我。
「阿音死了,等事情了結了,我會隨她而去。」
他明知蘇音決意一死,卻幫她瞞着我,只爲了完成蘇音的心願。
我繃着臉,冷笑道:「好啊,等事情了結了,你沒有去陪她,我一定會殺了你!」
「好。」
離開前,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邢朝雲飄蕭的鬢角染了一層霜。
他的眼神和我準備勒死裴容的時候,是同一種解脫與釋然。
或許,我從沒懂過他們。

-18-
私宅的暗室裏,我將裴容按在榻上,咬着他的肩頭,森白的牙齒陷進他的皮肉裏,很快嚐到了血的味道。
「你說,本宮該不該殺了他?」
裴容疼得狠了,眼尾也泛着紅。
他不問我要殺的是誰,只是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奇異的悲憫。
有時候,我真想不管不顧地殺了他。
攝政王苦尋多年的弟弟,失而復得的血脈親情。
謝允白奪走了我的蘇音,我殺了他的親弟弟。
這簡直再公平不過。
有些事,從一開始就不該妥協。
我就應該在他們默許蘇音去和親的時候,將朝堂上那一張張虛僞的假面給撕碎了。
我端詳着裴容的這張臉,含淚的時候,實在清豔極了。
這雙眼睛,太過溫潤,不具備威脅,欺負得狠了,也只會逆來順受。
我掐着他的下巴,逼問他:「如果有個機會,讓你不必做階下囚,珍饈美饌,美人環伺,你想要嗎?」
他斂着眉,不答反問:「公主如今快樂嗎?」
沒有人問我快不快樂,他的問題將我難住了。裴容好像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又好像什麼都答了。
我理了理衣襟,臉色沉鬱地回答他:「殺人使我快樂。」
冤有頭,債有主。
我想我該去尋我的快樂了。

-19-
暗室內,燈熄滅了,裴容悵然地看着長公主的背影遠去。
ŧú⁺別人眼裏的姜昭雪,暴戾恣睢、無惡不作。
可只有裴容,見過姜昭雪的另一面。
城郊寂林北邊的山崖,那時候的姜昭雪中了毒,昏了頭。
裴容的腿受了傷,險些摔落崖下,他借不上力,只攀着搖搖欲墜的一段枯樹,連着兩個日夜,水米未進,只能在距離崖頂不足三尺的地方,徒勞等死。
姜昭雪就是這個時候闖過來的。
一頭烏漆漆的長髮,脣色也發紫。她中了毒,誤以爲山崖下的霧靄,是潺潺的流水,彎腰去舀水。
裴容仰着臉,看着她的眼睛,卻說不出求救的話。
他以爲自己生了幻覺,她像極了豔冶的山鬼。
「原來不是水啊。」
姜昭雪託着腮,彎了脣:「你的眼睛,好像我曾經養過的那隻雲雀。」
姜昭雪沒有力氣了,將自己胳膊利落地掰折了,釘死在崖邊的木刺上。
血將她的整條衣袖都浸溼了,可她卻還在衝他笑:
「你扒着我的胳膊,爬上來。」
「聽好了,我不許你死。」
「留在我身邊。」
這是裴容藏在心裏的祕密,不願告訴任何人的祕密,包括長公主。

-20-
我去見姜昭玉時,還未說話,他便率先開了口。
「皇姐,朕知道你生氣,可如果,一個文太妃便能換取雲國和沙也布草原幾年的安寧,這還不夠嗎?皇姐不是教導過朕,爲了雲國,什麼樣的代價都可以付出。」
我彎了彎脣角:「這些話也是小舟教你的?」
姜昭玉不知想到了什麼,當着我的面,將案几上的一堆策論撕了個粉碎。
雪花的碎片撒了一地。
「是她又如何?小舟說了,要因材施教,揠苗助長是萬萬要不得的,凡事需得張弛有度。」
我氣狠了,反倒笑出聲來:「姜昭玉,陛下,很好。」
姜昭玉惱了,站起來,嗓音也夾雜了憤恨:「爲皇姐爲何總是這般盛氣凌人,你就這麼容不下小舟?朕是天子,難道連留一個人在朕的身邊都不行嗎?如果沒有朕,皇姐如何能安穩坐在攝政長公主的位置上?」
「皇姐,你的野心太大了。」
「待朕親政後,定要把你送去和親,送得遠遠的。」
他對我的不滿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往日在我這個皇姐的威壓下,不敢置喙,如今顯然怒火衝昏了頭,什麼話都敢說。
我低了眉眼,忽然軟了語氣:「喝盞茶消消氣吧。」
盧內侍將茶盞送上御案,招手讓殿內的人都退下了。
姜昭玉瞥了一眼茶,面色稍霽:「皇姐可是知錯了?其實若皇姐肯向小舟真心實意地賠禮道歉,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彆扭地飲了口茶。
我平靜道:「蘇音死了。」
姜昭玉頓了頓,有些不可置信:「她死了?她怎麼能死?爲何不替朕想想!」
「沙也布大王子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他在御案後踱步來回,最後一臉焦急地望向我:「皇姐,這可如何是好?」
我嘆了口氣兒:「姜昭玉,說到底,我們也不是一個母親肚子裏出來的,是我看錯了,你已經不適合做這個皇帝了,雲國這擔子我自己接着,往後便不指望你了。」
姜昭玉愣住了,很快他意識到了什麼,捂着胸口,張大嘴巴,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我親眼看着他小小的身體軟倒在地。
這三年來,我汲汲營營、行事狠辣,替姜昭玉安排好了一切。
我會一個個除去雲國朝堂的隱患,而姜昭玉只需要在適當的時機,扳倒我,便能坐穩這個位置。
我枉做小人,就是爲了扶持這樣一個人坐穩帝王之位。
何其可笑!

-21-
處理完姜昭玉,我徑直去找了小舟。
比起一無所知的姜昭玉,她卻已經得知了蘇音已死的消息,笑着招手讓婢女們退下。
小舟斜臥在貴妃榻上,這寢宮的佈置與我的公主府分毫不差。
她不起身,而是看着我喫喫地發笑:「昌東大營是長公主的人,一旦沙也布草原進犯,東南邊境六州的大軍會奮起抗爭,昌東大營將會被盡數牽制。」
她的得意就差寫在臉上:「長公主手裏還有可用將領嗎?蘇音已死,禁軍統領邢朝雲亦不會爲長公主所用。」
我看着她飛揚的眉眼,有時候真的有些不明白。
謝允白怎麼會尋一枚如此蠢的棋,底牌拋得這樣快。
她從貴妃榻上起身,微微一笑:「長公主無話可說了?這皇城終究是陛下的皇城。」
我冷笑一聲:「你莫不如說,是攝政王的皇城。」
小舟愣了愣,面上浮現出一絲赧然:「攝政王救了奴婢的性命,知恩圖報這個道理,奴婢還是明白的。」
「本宮還以爲,你對本宮的面首裴容會更念念不忘,不知此事,可有講給你的主子聽?畢竟……——他們如此相像。」
小舟登時豎了柳眉,惱羞成怒道:「長公主折辱裴公子,就是折辱攝政王,這種污人耳目的事,奴婢怎會讓攝政王知曉?」
我安心了,想想也是,如果謝允白知道裴容就是他要找的弟弟,早該有所動作。
小舟見我若有所思,面上又重新掛起笑:「小陛下總要親政的,奴婢願意在小陛下面前,替長公主說一說好話,畢竟,長公主提出的女官擢選,明年便要實施了,奴婢也會藉着長公主之手,一步步登高位。」
我點了點頭:「挺不錯的一筆買賣。」
奇怪的文字再度出現在眼前。
【女配怎麼敢舞到女鵝面前?這可是未來的皇后。】
【遲早長公主姜昭雪得對女主三跪九叩行大禮。】
【女鵝雖然嫁給雲國小陛下,但是她的心裏只有裴容。】
【他們藉着宮宴私會,特別想看這種背德之戀。】
【那攝政王怎麼辦?我更嗑奸佞權臣與皇后。】
可是,雲國已經沒有陛下姜昭玉了。
我忽然明白了。
出現在眼前的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殺小舟,導致小舟離開公主府。
文字消失了一陣,自然也沒有了原本小舟與裴容在公主府裏的月下溫存、互訴衷腸。
所謂的救贖消失了,小舟對裴容初見的驚豔早已風化模糊在記憶裏。
卻又對救了她的謝允白有了赧然心思,少女情懷嘛,我曾見過的。
原本的命運走向已經改變了。
只是這些文字依舊會按照原先的軌跡繼續出現。
小舟高聲喚婢女進來送客,可叫了幾次,卻無人應答,她這時候纔開始慌了。
環顧四周,視線落在我的臉上,杏眼裏陡然生了驚恐。
我好整以暇看她一步步摸向門邊。
她不曉得我有潔癖,同一個人,我一般不會髒兩遍手。
「沙也布草原新的文書已經在路上了,比起一個素未謀面、只存在於畫像裏的蘇音,顯然一個救過陛下命,小皇帝又十分鐘情的女子更能羞辱雲國,如果本宮記得不錯,你今歲十四,正是和親的好年紀。」
我的話成功制止了小舟想要逃離的腳步,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陛下只有九歲,何來鍾情?」
我笑了:「你不用一步步登高位,本宮封你爲公主,助你直接一步登天。」
「比起蘇音,你這位救了雲國小陛下的奇女子,更適合做沙也布草原王的可敦。衝一沖喜,也許那快要病死的大汗就活蹦亂跳了呢。」
「你怎麼敢?」
小舟白了臉,推了門,就向外頭跑。
一邊跑,一邊扯着嗓子:「陛下、陛下,你當初說過……會護着我。」
我看着她慌不擇路的背影,搖了搖頭。
真是不禁嚇。
事實上,我不會送她去和親的。

-22-
小舟連鞋子都跑丟了一隻,路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護衛。
絕望的少女呼喚着那個說要護着她的小陛下,可惜無人回應。
她終於捉住一個面熟的宮人,追問出小陛下在乾華殿,她提着宮裙,進入乾華殿前,不忘擺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可惜了,拋媚眼給瞎子看。
且不說姜昭玉還不足十歲。
再遑論他現下已經無法睜眼了。
我在乾華殿外,抱着手臂,靜靜地等着她。
片刻後,她踉蹌着從裏面出來:「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小舟一定仔細查看了,那個歪倒在椅子上,宛如熟睡的姜昭玉。
「姜昭雪,你敢弒君!」
我斂了眉,幽幽道:「一回生、二回熟。」
小舟愣住了,似乎從我的話裏意識到了什麼。那個在逃亡路上,被義軍闖入大帳中活活勒死的先皇……傳聞竟然另有蹊蹺。
「一回生,二回熟,一回生,二回熟……」
她跌坐在地,喃喃重複着我的話。
我沒了耐心,衝躲在乾華殿旁,那羣模樣俊俏的內侍們使眼色,白眼都快翻上了天,他們卻只知瞪大雙眼,面面相覷。
只有耷拉着鬆垮眼皮的盧內侍,面上劃過一絲恍然,踏着小碎步靠近小舟,忽然暴起,手裏的拂塵調了個方向,砸在小舟的後頸上。
盧內侍看着軟倒在地的小舟,捋了捋下巴上並不存在的鬚子,有些忐忑地開口。
「長公主殿下,老奴斗膽砸暈了她,您指的是……這個意思嗎?」
我很不是滋味地點了點頭。
這深宮之大,安插了這麼些人,關鍵時刻,竟只有一個老登與我心意相通。

-23-
翌日,禁軍邢朝雲護送小陛下去了行宮。
朝野上下,都知曉姜昭玉病了,且帶走了那個曾經英勇救下他的宮女小舟。
沒過兩日,昌東大營吳副將快馬加鞭進了京都,帶來了一個壞消息。邊境爆發戰事,上將軍方之良被沙也布二王子生擒,昌東大營羣龍無首,潰不成軍。
吳副將懇求京都指派新的將領前去領兵,滿朝的武官互相推諉,只有老太師的獨子周京瑞大義凜然,站了出來。
這一次,周老太師沒有制止,東南邊境的戰事如火如荼,太師素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早已得知主將被擒的消息。
而我,也在接到飛鴿傳來周京瑞到了昌東大營的消息後,開天闢地頭一遭去拜訪了這位周老太師。

-24-
太師府恢宏大氣,我打量着正堂裏的陳設,心裏實在喜歡得緊。
老太師拿慣了腔調,足足晾了我一盞茶的工夫,才拄着龍頭柺杖出現了。
「長公主莫怪,老朽實在是精力不濟。」
我不想和他在這裏推來扯去,見老太師坐在椅子上,如老僧入了定。
「太師老了,性子溫暾如水,老來得子,兒子倒是個性烈如火的。吳副將和他喫了一頓酒,稍稍激一激,那小子就敢去闖了。」
老太師摸着龍頭杖,面上看不出喜怒:「邊境亂成那樣,長公主竟還有閒心來老朽這太師府喝茶?」
我告訴老太師,我此番拜訪,是特地向他借西吉大營的兵符。
他便與我裝糊塗,閉眼假寐,竟當着我的面打起瞌睡來。
我偏了偏頭,嘆了口氣兒:「東南六州哪裏打仗了,爲何本宮不知?」
老太師聞言便「醒」了,盯着我的目光灼灼,似要在我臉上戳出個洞來。
「本宮與二王子訂下盟約,割讓六州,請他幫本宮做了一場戲。」
邊境大亂只是一場戲。
老太師恍然明白過來了,頓時怒不可遏:「雲國二十三州,你竟捨得割出六州給沙也布?」
我讓他別這麼激動,安撫道:「答允沙也布二王子的,是攝政長公主姜昭雪,而非雲國帝王。」
他氣急敗壞砸了我面前的茶盞:「這種背信棄義之事傳出去,要雲國如何立足於天下?」
他到底是老糊塗了,還沒明白過來我的意思。
「這兩年收成不錯,仗遲早要打,朝中的武將們優渥日子過慣了,人也畏縮了。」
沙也布可汗快死了,兩個王子內鬥都來不及,想要我兌現承諾,也得那位二王子先混上可汗再說。
我藉着太師屋裏的爐子烤火,火盆裏噼啪作響,將我的臉烘得暖意融融。
「說到底,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老太師一腔忠勇,何必與我這小小女子計較呢?」
周老太師的面色已經恢復了平靜,他冷哼一聲:「即便是兵權,老朽也該親自交於陛下手裏,你同我說實話,陛下如今在何處?」
「朕不就站在你面前嗎?」
「姜昭雪,你什麼意思?」
當然是字面意思,我走近他:「老太師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個兒吧,一把老骨頭了還在這兒生氣。周京瑞已經被扣在昌東大營,是死是活,全在老太師一念之間了。」
想來,這位老太師未嘗沒有起過疑心,可他卻惦記着昌東大營的兵權,想要周京瑞做出一番功績。
當初先皇暴斃,雲國大亂時,他們這些世族出身的權貴視若無睹,一個個選擇明哲保身、作壁上觀,任由大廈傾頹。
眼見攝政王謝允白勢大,漸漸收攏人心,又都坐不住了,臉一抹,又成了對雲國忠貞不貳的臣子,搶着來分一杯羹。
周老太師不屑於與攝政王那樣的佞臣合作,卻也不想與我姜昭雪一個女子合作,在等的,無非是姜昭玉。
我幽幽道:「老太師如今昏聵了,但也是爲國盡忠之人。本宮不殺您,也不會殺您的兒子,但換作旁人就另當別論了,像昭雪這樣尊老愛幼之人實在是世所罕見。」
這些年,我的臉皮鍛鍊得格外厚。
「本宮的耐心有限,或許隔日便傳來消息,周京瑞一不小心就死在昌東了,屆時老太師白髮人送黑髮人,本宮實在心痛得很。」
周老太師目眥欲裂:「你敢!」
「這些年,還有什麼是本宮不敢的?老太師手握西吉大營的兵符,看我與攝政王鬥個你死我活,本宮有時候在想,老太師在等什麼呢?後來本宮想明白了,老太師在等姜昭玉,想讓他倚賴你,知道你周老太師,纔是雲國朝堂的中流砥柱。」
我看見老太師拄着龍頭柺杖的手,顫顫巍巍,心疼地補上一句:「哦,也別惦記萃香樓那個女人肚皮裏的孩子了,本宮幫老太師一併安置了。」
他羞憤不已,面上紅白交加。
我笑得格外誇張:「這些年,老太師悼念亡妻的詩句沒少寫,私底下卻是什麼花樣都來,本宮該誇您老當益壯,還是長得老、玩得花?」
我眼睜睜看着周老太師當着我的面,直挺挺地倒下了,連同先皇欽賜的那支龍頭柺杖也滾落在地。
這人也不禁嚇。

-25-
翌日,周老太師拖着病體,遞了辭呈,回府便中風了。
歲寅將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修剪花枝。
手中的金剪頓了頓:「本宮沒想着要他死,送些補品過去吧。」
我還是判斷失誤了,太師這一家子都暴躁。
周老太師不願意向他的門生承認,自己輸在我姜昭雪一介女子手中。
他一輩子高風亮節慣了,那些門生像沒頭的蒼蠅,投於我門下的也不少。
雲國皇室只剩我姜昭雪一人,我清楚,老太師太過迂腐,打心底裏瞧不上謝允白那種寒門出身的,不會想着將小陛下的事透露給攝政王,來扳倒我。
畢竟,攝政王若是上位,第一個對付的就是他們這些人,朱勝臣之事早已昭示了一切。
但我姜昭雪不同,祖輩的血脈上多多少少和他們有些淵源,自家人向着自家人,是理所應當的。
當然,爲了回報老太師,我也很懂事地沒把他在萃香樓的傑作公之於衆。
年關將近,聽說謝允白病了。
我也爲他備了一份賀禮。
歲寅將一盒梅花酥送進公主府時,我知道,時候到了。
也許有點兒匆促,但是我等不及了。
謝允白太聰明,姜昭玉不在行宮,收不到小舟傳遞的消息,他很快便會起疑。
所謂稱病,也定是在掩人耳目。

-26-
京都的某處私宅,當攝政王謝雲白踏進院內,面對幾十把明晃晃的長劍時,莞爾笑了。
找到他弟弟的消息,是他的左膀右臂朱勝臣遞給他的,多年的找尋都是祕密進行,我知道,謝允白不會願意被人知曉,此行必然不會帶太多人。
但當我看到,他當真只是孤身一人前來時,多少還是有些驚詫的。
當初,爲朱勝臣澄清十六道罪證,借攝政王的手,找齊證據不難。
如今,清清白白的朱大人站在我身側時,謝允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命侍衛們去院外候着。
謝允白立在梅樹下,盯着半空裏飄浮的落雪,眼神里似乎有些落寞:「長公主就這般急不可耐?」
「對不住了,攝政王。」
朱勝臣啐了一口:「我曾向您求助過,但是您的門客,卻對我極盡羞辱,若非公主的主意,恐怕朱某也成了詔獄裏的鬼。」
謝允白並不理會朱勝臣,反倒擇了梅樹下一塊乾淨的地方,席地而坐。
他撐着手肘,笑着稱讚我:「這事做得還算漂亮。」
我認同地點了點頭:「本宮不把朱大人逼進死局,怎麼能換來攝政王親手奉上的證據?」
謝允白若有所思,抬眸看向我:「殺了我,然後呢?」
「攝政王通敵賣國,與沙也布大王子沆瀣一氣,被朱大人發現,密報本宮,本宮好言相勸,攝政王非但不悔悟,還企圖以本宮爲質,被本宮憤而擊殺。至於攝政王的身後事,追隨你的那些文臣,首鼠兩端,你謝允白大奸大佞,他們又能有幾個真心的?朱勝臣是你的左膀右臂,乾坤朗朗、兩袖清風,又與本宮仇深似海,有他替本宮做證,足矣。」
我垂眸,再有疑心重的,費點兒心思除了便是。
在朱勝臣之事前,謝允白與老太師共謀,但他卻始終惦記着他的寒門。
名利場這把火,將追逐之人變成了一個個面目可憎的怪物。
燒乾淨了,方能顯露出原本赤裸裸的森然骨架。
骨頭是最沒法兒騙人的。
謝允白,骨子裏便是寒門之人。
我在城郊別苑看了歲寅帶來先皇在時的記檔,查出些蛛絲馬跡。
章泰縣謝允白,中了秋闈解元,卻被人頂了名。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謝允白沒有錯,朱勝臣得活着,謝允白也只是想給天底下的寒門一個希Ṭṻⁿ望,所以朱勝臣的局,他一定會入。
我由衷地感慨:「若盛世清平,你會是個好官。」
心裏卻思忖着,割斷謝允白的脖子,死相大抵不大好看,白瞎了這張臉,用白綾勒死,舌頭吊長了,也怪嚇人的。
謝允白箕坐在地,姿態隨意極了,他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朱勝臣身上,話卻是對我說的。
「對長公主來說,今日之事同樣是密辛,不會允許暗衛靠得太近,因爲你姜昭雪誰也不信,只信你自己,長公主自恃武功高強,便不把將死之人的殊死一搏放在眼中了嗎?」
身側,朱勝臣眼皮跳了跳。
臨了,這廝還想擺我一道。
我的嘴角緩緩扯出一個笑靨:「你弟弟此刻就藏在城中,腰間有一塊狀似梅花的胎記。本宮命人割開他的手腕,吊在樑上,血停了結了痂,便再割上一道新的,如果攝政王想多耽誤一些工夫,本宮的手下見不到安然無恙的長公主,那處宅子裏出現的也會是一具屍體,同樣的,攝政王若肯安心赴死,本宮便賞他一條活路。」
如果說,蘇音是我的軟肋,那麼謝允白苦尋多年的弟弟何嘗不是他的軟肋。
寒刀沒了鞘,便只能見血了。
他是,我也是。
謝允白笑了,仰頭問我:「他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
謝允白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笑得譏誚:「姜昭雪已經死了,被雲國殺了,被我謝允白親手教導成了一個冷血的怪物。」
謝允白好像很暢快。
我打斷他:「本宮會給攝政王Ṫũ₅一個喜歡的死法兒。」
我指了指花臺上提前備下的漆盤:「白綾,匕首,毒酒,選一樣吧。」
謝允白倏而嘆了一口氣:「怪可惜的,原本以爲,長公主還需要一兩年的。」
他的眸光幽邃,似乎在懷念着什麼,然而眼底那一絲悵然轉瞬即逝。
我曾在攝政王府的雲雀閣待過六年,謝允白請師傅教我武功,我分明做得最好,卻喫得最差,餓得頭暈眼花,也不肯碰那些人丟過來的糠餅。我那時總覺得,自己和姜昭玉是送到謝允白手裏的籌碼,是人質,也是俘虜。他要依託皇子,他要名正言順地逐鹿天下,給我們一些表面上的厚待又如何?
我篤定謝允白不會眼睜睜看我死,至少不會給天下人留一個苛待公主的話柄,餓到夜裏,有人進來了,我用竹刺險些戳穿了那人的眼睛。
來人是謝允白,他毫不猶豫地將我傷他的手給折斷了。
先誇我功夫學到家了,瞥見地上的餅子,又笑我到這種境地了,還講究什麼「貧者不受嗟來之食」。
笑完了,謝允白就蹲在地上,撿起那塊餿了的糠餅,拂去上面的灰,掰開一點兒,塞進嘴裏,他咀嚼的時候,表情甚至是愉悅的,像是在品嚐什麼珍饈美味。
攝政王謝允白好像一直都是如此,就算是赴死,萬丈淵藪,也能理一理袍袖,從容不迫地縱身一躍。
就像此刻,他尚且還有閒心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我以爲,你至少會對我心軟,再不濟,也是打折我的腿,綁在後院,日日羞辱。」
這玩笑並不好笑。
我冷了眉眼:「同樣的東西,我沒有收藏相似兩件的癖好。」
謝允白沉默了,緊了緊身上的大氅,似乎覺得有點兒冷,緩緩開口:「蘇音說你小時候喜歡兔子燈,我學了學,不算很難,就放在雲雀閣的書案上。」
像是怕我忘記了,他脣角勾起一點兒細微的弧度:「雲雀閣,你住過的地方。」
雪沾溼了睫毛,我的聲音也沒入飄浮的冷香裏。
「你不該碰蘇音的。」
他眼眸一深,笑得很恣意:「好啦,長公主殿下,青出於藍勝於藍,謝允白自愧弗如。」
謝允白理了理袍袖,鄭重至極地對我長長一揖,隨即抬手,將花臺上的毒酒拿起,一飲而盡。

-27-
我叫朱勝臣把謝允白的屍體一把火燒了。
大火燃起來的時候,上天像是專程與我作對,寒風肆虐,空中交織的雪更大了。
我抹了一把臉,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是掉眼淚了,又似乎是煙燻的,或是雪水融化了,我不大清楚。
畢竟,姜昭雪是不會哭的。
朱勝臣跟在我身後,他明明恨極了謝允白,此刻卻好像有些唏噓:「幼帝登基後,您奔走雲國,聯絡先皇舊部,攝政王籠絡朝臣。但其實雲國初定,兵權纔是最緊要的,攝政王爲何不選擇這一途,而是讓長公主去做這些呢?」
我偏了偏頭:「你囉唆了。」
朱勝臣一時語塞,擦了一把額角並不存在的汗:「陛下所言甚是。」
我注意到他稱呼頃刻間的轉變,抿了抿脣:「你還挺上道。」
他又問起太師之子周京瑞。
「不必調回來了,若他在昌東大營做出點兒功績,再調回來拘着。」
朱勝臣欲言又止,自己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臣還有一個問題。」
我有些不耐煩了:「你的話怎麼這麼多?」
朱勝臣訕笑:「臣就是有這個怪毛病,凡事喜歡刨根問底,您爲什麼將攝政王那奸臣毒死不算,還要放火燒了?」
我陰惻惻地看了他一眼:「你以爲呢?」
「難道您恨毒了他,全屍也不肯留?」
朱勝臣在寒風中打了一個冷戰。
我由着他胡亂揣摩,反正古往今來,帝王的心思都難猜。
總不能向他坦言,小舟詐死之事歷歷在目,我怕謝允白也詐死脫身。
畢竟謝允白那廝,是這天底下頂頂奸猾之人。

-28-
登基大典實在是太煩瑣了。
半個月後,我終於得空,出了一趟宮,想去瞧一瞧故人。
裴容與我同去的。
我讓他在別苑外等我。
這裏住着一個孩子,我給那孩子帶了一罐他最喜歡的蜜餞。
我去的時候,那孩子正趴在地上,沾了一臉灰。
我取了一塊蜜餞遞給他,言簡意賅:「蜜糖,甜的。」
他一邊歪着腦袋道:「姐姐,你好溫柔。」一邊舔着蜜餞,露出右側的虎牙,可愛極了。
只是那孩子臉上燙傷極爲可怖,連我都分辨不出,這是我親愛的弟弟,雲國曾經的小陛下姜昭玉。
聽暗衛稟報,姜昭玉醒來後,被銅鏡裏的自己嚇哭了,但一個智力蛻化到四歲的稚童,總是不大記事的。
他的年紀將永遠停留在四歲,永遠乖巧,永遠聽話。
姜昭玉喫完後,很快惦記起罐子裏剩下的蜜餞,仰着腦袋看我:「姐姐,我可以再喫一個嗎?」
我順從他心意地點了頭,摸着他的腦袋,笑得溫柔極了:「想喫就喫,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也可以喫你想喫的任何東西,沒有人再約束你了。」
姜昭玉聽得懵懂,只是滿心歡喜地將蜜餞塞進嘴巴里,囫圇嚥下後,又意猶未盡地嘬着手指,一臉樂呵呵的。
半空中又開始飄雪了。
我瞥見披頭散髮蹲在結冰水缸後的小舟,她正用一種驚恐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大白天見了鬼。
我衝她微笑:「你既然要想陪着小陛下,那就伴着他在這裏一直住下去吧。」
「姜昭玉少一根頭髮,就拿你身體的一部分來換。小舟姑娘的手指青蔥如玉,最適合烹製美食。他活一日,朕就容許你活一日,他死的那日,也是你的忌日。」
她還是不禁嚇,竟當着我的面吐了一地。
「誰要陪一個傻子天長地久!」
別苑裏,傳來撕心裂肺的聲音,甚至驚走了落在檐上的寒鴉,當真是嘔啞嘲哳難爲聽。

-29-
我出了別苑。
一個面容清雋的男子正佇立在別苑外,見我出來,他才撐起手中的傘,傘葉傾斜,移至我們的頭頂。
烏壓壓的雲被蓋住了。
裴容的髮梢落了雪,襯得清雋的容色也好似一塊冷玉。
我盯着他的臉,恍惚了片刻:「你窺見了這樣的祕密,死了也不算過分。」
裴容如今太習慣我開這種玩笑了,甚至能輕笑着打趣一聲:「那陛下,可否允准裴容留下性命,康樂宮太冷了,總是需要有人暖牀的。」
他如今說起情話來駕輕就熟,多了一分從容,少了一分羞恥。
我笑了:「有理。」
真話,或是假話,我已無心分辨。
再過月餘,便要開春了,沙也布的二王子是時候該向我討那筆賬了。歲寅要考女官,日日苦讀到三更,加設恩科的事,也需得讓朱勝臣籌備起來……
我腦殼有些疼了,做皇帝實在不是人乾的事。
偶爾閒起來,我也會想起謝允白,如果當初……真的按照他所說的,炮製一個傀儡皇帝,與他共掌天下,會否更輕鬆一些?這個念頭陡一升起,我就一陣惡寒,我一定是腦袋發昏了,纔想到謝允白那廝。
我姜昭雪,絕不容許,這天下有人與我共執一盞!
番外:謝允白
章泰縣民生艱難、易子而食。
謝允白趕考歸家,母親隆起的腹部,已經癟下去了。
他歡喜地追問:「孩子呢?弟弟,還是妹妹?」
「賣了。」
爹理直氣壯,眼底卻藏了愧。
爲了送他去趕考,湊盤纏借了不少錢,爲還債,生下的弟弟只得賣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報效家國。
這是謝允白的夙願。
也是他曾遇見的貴人,蘇太傅對他的諄諄教誨。
可天理昭昭,要他如何面對用骨肉血親爲自己鋪就的錦繡前路?
後來,遲遲等不到中舉的消息,多番打聽,才知道,被一權貴的膏粱子弟頂了名。
翌日醒來,兩根麻繩,雙雙吊死了高堂。
白綾價貴,實是用不起。
跪在爹孃墳頭,謝允白只覺得青天刺目。
求而不得,問心有愧。
是世道錯了,是雲國金鑾座上的人錯了。
各地諸侯起義討伐,逼迫暴君禪位。
天下好一齣鬧劇,起義的起義,勤王的勤王。
謝允白上路了。
什麼文人風骨,什麼士人風範,渾然拋了個乾淨。
他拜在行勇侯門下。
行勇侯承襲爵位,卻蠢鈍如豬。
在他的捧殺下,行勇侯振臂一呼,高舉勤王大旗。
行勇侯縱情聲色,紙醉金迷。
他不過是稍稍用了些手段,便讓行勇侯自掘墳墓,深陷敵軍佈下的陷阱,亂箭穿心而死。
那些駑鈍的將領們像極了無頭的蒼蠅。
他如同救世之人一般,用計助他們脫困,幾次三番,隊伍越擴越大。
「謝公子智計無雙,我等願投於大人門下。」
接下來呢,自立爲王?
謝允白有了自己的旗幟。
一步步地,摧枯拉朽,將風雨飄搖的雲國看似救回了正軌。
寒門子弟又如何?他曾經的一腔抱負,如今只留下了對雲國權貴的滔天恨意。
後來謝允白髮現,做個忠臣,不如做奸佞,十件壞事裏,只需稍稍做上一件善事,便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世人會由衷地稱讚他幹得好。
他殺人,也救人。
信他者,稱他是救世之人,恨他者,盡數投進閻羅殿。
髒水潑多了,便不覺得髒了。
他要攪弄風雲,將大廈傾頹的雲國弄得烏煙瘴氣。
也是在這個時候,一個襁褓嬰兒,一個弱質女流找上了他。
十二歲的姜昭雪與他談判。
暴君死了,她要攀也該攀這天底下最有可能逐鹿之人。
謝允白不知道該感慨姜昭雪慧眼識珠,還是該感慨她蠢得可憐。
從六路勤王諸侯裏選了他這個最來路不明的。
她說要與他共享天下。
說實在的,謝允白沒興趣,但將一個皇室傀儡玩弄於股掌之中,卻甚是有趣。
他的手下有人建議,皇室血脈,是他們正缺的, 挾天子以令諸侯, 會名正言順許多。
謝允白想, 不妨試試呢?
不過有姜昭玉在手,便足矣。
至於那個柔弱的小公主,讓其自生自滅,已經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姜昭雪對變強有一種執念。
他教她,也毀她。
姜昭雪自然也算是他的籠中雀。
毒藥、刺殺換着來。
謝允白喜歡玩弄權貴,他每日子時去看她,想着姜昭雪怎麼還不死, 等她死了……
等她死了, 翻手爲雲覆手雨,撥弄棋盤,好不暢快。
謝允白驚覺, 其實姜昭雪死與不死,這些事, 他都可以做。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好似真對她上了心。
謝允白一貫坦然。
他要她做籠中獸,他要她做弄權者, 無論哪一樣,姜昭雪都做得十分漂亮。
謝允白縱容着這位公主一點點地爬上了權力的巔峯。
那時候, 他便知道終有一日, 他謝允白也會是她的刀下鬼。
她的那幫面首們,ṱū́ₕ 哪個沒經過他的手。
苦尋多年的弟弟?
裴容是不是, 連謝允白自己也不清楚。
也許他的弟弟早已死了, 死在蝗蟲漫天的章泰縣。
成了擺在人家菜案上的一碗肉。
所謂的梅花胎記,不過是他隨口透露給蘇音,遞給姜昭雪最合適的把柄。
他自詡算無遺策,但唯獨在朱勝臣這件事上栽了。
就像他足夠了解長公主。
長公主也足夠了解他。
謝允白認栽。
沒有人不喜歡姜昭雪。
她像野草一樣蓬勃。
長公主窮極一生也不會知道,攝政王謝允白曾真心愛慕過她。
謝允白從沒說過,或許藉着玩笑之語,說了很多次。
可惜了,他們博弈多年, 十分真心裏也摻了三分假意。
姜昭雪也只當是做戲。
畢竟真心在長公主那裏, 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東西。
恰如長公主二十歲生辰的前一晚,攝政王親手做了烏木簪, 精心雕琢了匣子。
他去看她, 將簪子溫柔地戴在她的髮間。
長公主回頭便將烏木簪摔了,謝允白死後, 攝政王府的雲雀閣, 再無人光顧。
沒有人會管, 雲雀閣的書案上,是否真的存着一隻孤零零的兔子燈。
謝允白曾想過,若盛世清平, 他會一步步走下去, 會如願高中狀元, 換一個光明正大的機會,做一個心如擂鼓的少年郎,站在她面前。
他與她之間, 是否會不一樣?
這樣的癡想,笑笑便罷了。
畢竟在長公主姜昭雪的心裏,他謝允白可是這個世上頂頂奸猾之人。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