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渡春宵

爹孃第三次找到我,命令我替弟弟還賭債時,我將一把匕首扔在地上:「可以,一根手指頭換一千兩吧。」
像過去很多次一樣,他們叫罵着要撲上來打我,被一旁的侍衛掐着後頸按在地上。
我微一挑眉,侍衛就十分好心地教他們磕頭行禮:「要跟着說——參見貴妃娘娘。」

-1-
離開丞相府的前一晚,大少爺特意來房中見我。
我問他:「你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嗎?」
他伸手撫着我的臉,無奈嘆息:「小草,其實我心裏是有你的。」
大少爺全名叫齊玉辰,其實,我本來該是他的通房。
一個月前,娘把我丟在丞相府,領了五十兩銀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管家把一臉不知所措的我領到齊玉辰面前,福身道:「大少爺,這小丫頭是這些人裏,和二姑娘長得最像的一個。」
日光晃眼,坐在高位上的人目光漠然地看過來:「既然像,那就留下吧。」
我在丞相府住了一個月,這期間,漸漸得知了他們的真實目的——齊玉辰買下我,並不是爲了做他的通房,而是想讓我替他的親妹妹齊玉嫺進宮,做皇上的妃子。
現在我的身份,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三姑娘齊玉婉。
齊玉辰不喜歡我,我很清楚。
這時候說這種話,不知道又是發什麼瘋。
但他看起來真情流露,我也只好跟着演戲:「大少爺,小草心裏也有你。」
「但如果你不去,進宮的就是玉嫺了,你明白嗎?」
齊玉嫺自幼被全家嬌寵着長大,昨日,齊玉辰送了我一條新裙子,她看着不喜歡,便拿剪子剪碎了。
她仰着下巴,冷冷地看着齊玉辰:「我不要的東西,你才能給她。」
我並不是齊玉婉,但相府的人似乎沒有告訴她這件事。
在齊玉嫺心中,是我搶走了她進宮的機會,所以她不喜歡我,倒也正常。
我垂下眼:「我明白。」
「不過小草,你也不用太擔心,日後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會接你出來的……」
齊玉辰似乎並不擅長演這種戲,語氣間透着浮誇和不自在,末了,他從懷裏拿出一支玉簪,遞到我手裏。
「小草,如果你想我的話,就多看看這支玉簪。」
我說好,然後一出丞相府就把玉簪給扔了。
進了宮,下了馬車,有人挽着我的胳膊,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後讓我在牀邊坐下。
幽幽的冷香飄入鼻息,我坐在那裏,沒一會兒,聽到門開了,接着腳步聲漸漸近了,停在牀前,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挑着我下巴。
接着,一道清冽悅耳的聲音鑽入耳中:「怎麼不敢抬頭?」
我抬起頭,撞進一雙沉靜的眼睛裏。
這雙眼睛帶着水洗過的清澈,竟然是整張臉上色彩最重的部分。眼睛的主人臉色蒼白,嘴脣也一樣沒什麼血色,雖然氣質清貴,但看上去顯然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他看到我的臉,似乎喫了一驚:「你多大了?」
「十五歲。」
他微微皺起眉,盯着我,好像在思考。
我緊張地攥着裙襬,想到齊玉辰叮囑我的話,又補充了一句:「我叫齊玉婉,是丞相府流落在外的三姑娘。」
「齊玉婉。」
他很冷靜地重複了一遍,片刻後,忽然笑起來:「你倒說說,玉婉是哪兩個字?」
這已經超出了齊玉辰說的範圍,我編不出來了,只好答:「不知道。」
他笑得更燦爛了,甚至伸手在我發頂拍了拍:「怎麼,你連自己的名字是哪兩個字都不知道嗎?」
哪怕隔着厚厚的頭髮,我依然能感覺到,他的指尖好涼,像是冰冷的瓷器。
那股觸感沿着我的臉一路往下,停在脖頸上。
直覺告訴我,如果我再不說點什麼,很可能不能活着走出這裏。
「我……我還有個小名,叫小草。」我吞了吞口水,緊張地望着他,「我娘說,賤名纔好養活。這兩個字我知道,也會寫。」
縈繞在他身上的凜冽殺氣似乎散去了一點,他挨着我身側坐下來,一手探向我衣襟,嗓音很輕:「很乖……接下來,我說什麼,你答什麼。」
他的指尖真的很涼,指腹卻是溫軟的,這兩種觸感在我身上奇妙地融合,反而像點火一般灼燒起來。
鮮紅的衣裳被剝開一點,他指着我肩頭的疤痕問:「這是什麼?」
「娘拿燒火棍燙的。」
「這裏呢?」
「弟弟拿劈柴刀砍的。」我小心翼翼地說,「已經快好了。」
他沿着我身上的傷痕一路問下去,衣裳也越剝越開,直到小衣被挑開一角,他啞着嗓音問:「你今年,究竟多大?」
我不敢再騙他,只好老老實實地說:「十三歲。」
然後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咬着牙從我身上直起身子,替我攏好衣襟,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嘲諷地笑道:「拿個小姑娘來糊弄……朕的好丞相,真是不把朕放在眼裏啊。」
他說完,甚至還撐着額頭笑了兩聲,眼睛裏朦朧的光,像籠着一層霧氣。
我被他笑得有些難過,反手指着自己眼睛,搖頭:「沒事,你看,我把你放在我眼裏了。」
他又不說話了,目光沉沉地看了我半晌,忽地伸出手,攬着我倒在榻上。
我被嚇到,低低地驚叫了一聲,他溫涼的手便覆住我眼睛,輕聲道:「睡吧,你還小,朕不碰你。」
我一整天沒喫東西,又餓又困,沒一會兒就真的睡着了。半夢半醒間,我聽到他在問我:「小草,你喜歡你的名字嗎?」
「不……不喜歡……」我迷迷糊糊地說,「我喜歡花……」

-2-
第二天醒來時,天還沒亮。
我纔剛抬起一點身子,他也跟着醒了:「這麼早,怎麼不接着睡?」
我小聲說:「我去打水,服侍您更衣。」
進相府前,娘專門教過我,成爲大公子的通房後,一定要好好服侍他,得到他的寵愛,才能讓他幫忙看顧弟弟的前程。
我想,換個地方,也是一樣的。
說完,我就要起身,結果被他一伸手攬回來,淡淡道:「這些事有宮人去做,你躺着就是。」
躺着就躺着吧,反正這張牀這麼軟,比我從前睡的稻草蓆舒服太多,我都有些捨不得起來。
躺了好一會兒,天色一點點亮起來,他喚來宮人替他沐浴更衣。穿上玄色衣袍,又擁着一件大氅,與墨黑的發輝映,只有那張臉白得矚目,也好看得要命。
見我看得入迷,他勾勾脣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頰:「小草,你喜歡這裏嗎?」
我點頭。
「好,那以後你就住在這裏吧。」他脣角的弧度加深,「昨晚你和我說過的那些話,不能有第二個人知道,明白嗎?」
得到我肯定的答覆後他就離開了,我被他殘留的氣息環繞,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天色大亮,有個姑娘走進來,自我介紹說她叫橘夏,以後負責照顧我的起居。
她命人端上好幾樣精緻的菜餚和點心,說這是皇上囑咐的。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好喫的東西,捉着筷子,捨不得動口,橘夏笑着勸我:「美人莫急,以後日日都有,您想喫什麼,只管告訴奴婢,奴婢讓人去做。」
然後我就放下心來,非常愉快地喫完了一整桌菜。
喫完飯,有人進來宣旨,說皇上給我賜名扶桑,從今天起,我就是住在懸鈴宮的桑美人。
橘夏帶着我去外面的花園裏,指着一叢紅得很好看的花對我說:「美人您看,那就是扶桑花。」
我望着那叢花,一時出了神,沒留意有人走到了近前。
橘夏輕輕扯我的袖子,我終於回過神,聽到有人厲聲呵斥:「大膽!見了桐妃娘娘還不行禮麼?」
我還沒看清桐妃娘娘長什麼樣子,便下意識跪了下去。
目光微微抬起,我看到她水紅裙邊繡得格外精緻的花紋,還有鞋面上光彩熠熠的珠子。
可真好看啊,一定很貴。
「呵。」桐妃一聲輕笑,「丞相府的三小姐,跪得這麼容易,骨頭倒是軟。昨晚皇上就是宿在你那裏的嗎?」
我點點頭,她身後的宮女又呵斥:「沒規矩!娘娘問話怎麼不答?」
「罷了,剛進宮,不懂規矩也是常事,本宮只好受累教教她。」
桐妃懶懶道:「你便在這裏跪着,跪滿一個時辰,再回宮用膳吧。」
我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她挑眉:「有話就問。」
「只用跪一個時辰,就可以回去喫飯了嗎?」
「嗯?」
她皺起眉,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好伸手比畫着,進一步給她解釋:「不用跪着把柴劈了,或者打十枚絡子……什麼的嗎?」
桐妃那張美豔的臉看上去更困惑了,片刻後,她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你會打絡子?」
「會。」
她輕咳兩聲,故作不屑:「雕蟲小技——罷了,你不用跪了,隨本宮回去一趟,本宮要好好地教教你規矩。」
然後我就被她帶到一間十分富貴的宮殿裏,宮女捧出一隻匣子,從裏面取出兩枚晶瑩剔透的玉蟬。
「這玉蟬上的絡子鬆了,你替本宮再打兩枚,要同心結。」
我接過絲線,一邊打一邊問:「不是說教我規矩嗎?」
她瞪着我:「你是美人,本宮是妃,你給本宮幹活,這就是規矩!」
「……哦。」
我乖乖閉上嘴,很快打好了兩枚同心結。桐妃接過去左看右看,很滿意地配在了腰間,又讓宮女端來精緻的點心給我喫。
「這可不是爲了感謝你,是本宮賞你的,你得謝謝本宮賞賜。」
她說着,看我喫得專注,又露出嫌棄的表情:「你既然喜歡,等會兒就多打包一些帶回去。」
最後我連喫帶拿地離開了她的寢宮,臨走前,桐妃特意問了我一句:「你在丞相府,還得自己劈柴嗎?」
我說:「是的。」
她冷笑一聲:「丞相府窮酸成這樣,齊玉嫺還好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呸!」

-3-
回到懸鈴宮,橘夏去小廚房放點心,我一個人在屋子裏坐着,忽然有人推門進來。
我以爲是橘夏,結果是個陌生的宮女。
她直直走到我身邊,把一枚珠花遞到我手裏,低聲道:「這裏面的東西,每三日往皇上茶水中放一粒。」
我握着珠花,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半晌,她不耐煩地問我:「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我說,「這是大少爺的吩咐嗎?」
「是。」
我把珠花推回去:「那你回去告訴他,我不想幹。」
「你爹孃和弟弟都在我們手裏。」她目露兇光,「若是不幹,當心你全家老小的命!」
她剛說完這句話,橘夏就急匆匆地推門進來了,她慌忙垂下頭,細聲細氣道:「美人要喝茉莉花茶嗎?奴婢這就去沏。」
橘夏走到我身邊,低聲道:「美人,皇上宣您去御書房。」
我坐着皇上派來的轎輦,一路搖搖晃晃地到了御書房。
小太監一路引我走到桌前,我看到他正站在那裏,低頭寫着些什麼。
陽光穿過薄薄的窗紙,在他身上留下錯落的光影。
玄色衣袍將他身形勾勒得有些單薄,加上微微蒼白的臉,像是一尊脆弱的琉璃美人。
忽然,他抬起頭來,衝我笑了一下:「朕昨日便發現了,桑桑似乎格外喜歡看朕。」
我實話實說:「因爲你好看呀。」
然後他又笑了。
這人可真愛笑啊,難道是知道自己笑起來格外好看嗎?
「桑桑,過來。」
他喚我過去,然後指着紙上的兩個大字對我說:「這兩個字,唸作扶桑,就是你的新名字。」
扶桑,扶桑,我默默在心裏唸了幾遍,忽然抬起頭看着他:「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桑桑,朕是皇上。」
「皇上也該有名字的呀。」
他微微挑眉:「朕的名字,叫作謝珩。」
謝珩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了他的名字,見我眼巴巴地瞅着,忽然伸手將我攬了過去,坐在他腿上。
「朕聽說,你今日在花園中碰上了桐妃。」
我老老實實地說:「是的,她好漂亮,她穿的鞋子和裙子也好漂亮。」
謝珩伸手替我撥了撥散亂的鬢髮:「你若是喜歡,朕送你。」
想到之前桐妃教的規矩,我連忙道:「謝皇上賞賜。」
說着,我還試圖起身給謝珩行個禮,結果被他一把按了回去:「坐着。桑桑,你記住,這不是賞賜,這是朕送你的禮物。」
禮物。
長到十三歲,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謝珩望着我,眉眼柔和:「朕聽說,今日桐妃罰了你跪,還將你帶回了衍慶宮。」
「也沒有……就跪了一下。」我小聲說,「我是美人,她是妃,我給她幹活,是規矩。」
謝珩摸摸我的頭髮,忽然道:「那你想不想做貴妃?這樣就該她給你幹活了。」
他對我可真好啊,好得我心裏都生出幾分不捨來,鼻子也發酸。
之前在丞相府時,齊玉辰對我也勉強算得上好,可他的好,帶有十分鮮明的目的。
其實我不傻,從一開始他說要送我進宮,我就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差事。
不然,爲什麼他不送齊玉嫺進來呢?
甚至那天晚上,我都做好了被謝珩戳破身份,然後殺掉的準備。
可是他沒有。
謝珩像是毫無察覺,仍然望着我,嗓音溫淡:「你手裏攥着什麼好東西,怎麼進門到現在都沒鬆開過?」
我把緊攥的手攤開,露出裏面那枚珠花,低聲道:「他們讓我給你下毒。」
謝珩連眼神都沒動一下,神情淡淡地從我手中接過珠花,在指間把玩兩下,然後隨意丟到了桌上。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手裏拿的是什麼一樣。
「小扶桑啊……」
他一點點湊近我,鼻尖碰着鼻尖,溫涼的手指扣住我手腕,力道極輕:「不要怕,告訴朕,他們是用什麼威脅你的?」
「……他們說,如果我不幹,就殺了我爹孃和弟弟。」
謝珩輕笑一聲:「那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是怎麼想的呢?
爹孃待我,自然沒有待弟弟好,可他們畢竟養大了我。
娘說,鎮上的許多姑娘一出生就被淹死了,他們不僅沒有殺我,還給我喫穿,我應該感恩纔是。
可是——
「我其實,也想像弟弟那樣,不用幹活,還能喫到肉,有新衣服穿……」我小聲說,「可是娘說我是姑娘,是賠錢貨,不該要求那麼多……」
日暮西沉,透過窗欞的光裏漸漸染上一抹溫暖的金紅色。
謝珩動作很輕,一點點挑開我的衣襟,露出肩頭還在癒合的傷口。
冰涼和輕微的疼痛一併襲來,我被這種感覺猛然拽進回憶裏。
那天下午,弟弟搶了我的砍柴刀,柴火還沒劈完,我着急去搶,他就一刀砍在了我肩頭。
血流如注。
我痛得叫出聲,剛推了他一下,娘就出現了。
她高高揚起手,重重打在我臉上,呵斥道:「小草,那是你弟弟!他纔多大一點,能用多少力氣,你這賠錢貨,怎麼這麼歹毒的心思啊!」
爲了懲罰我對弟弟動手,那天晚上,我沒有喫飯。
「你要記住這種痛。」茫然間,我感覺到一股溫熱的力道握住我的手,謝珩的嗓音低低響起,「桑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就算你恨他們,你想殺了他們,也沒有錯。」
是這樣嗎?
我幾乎迷失在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半晌沒有說話。
謝珩輕輕嘆了口氣,抬手摸摸我的頭髮:「罷了,你還不懂,朕慢慢教你就是。」
謝珩扶着我站起身,又從桌上撿起那枚珠花,放進我手裏:「你就當今日沒有同朕說過這些話,照他們說的,每三日往茶水裏放一粒。」
我看着他,嚴肅地搖頭拒絕:「我不會給你下毒的。」
謝珩眼神里多了點無奈:「桑桑,朕又不是傻子,不會喝的。」

-4-
謝珩批完最後兩份摺子,跟着我回了懸鈴宮。
這天晚上,他仍然是摟着我睡的。淡淡的冷冽香氣傳入鼻息,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小聲問他:「你爲什麼不殺我呢?」
謝珩睜開眼睛,微微低頭看着我:「爲什麼要殺你?」
我答不上來。
事實上,謝珩從來沒說過他要殺我的話,但我卻始終記得,我進宮的第一個晚上,他停在我脖頸間的手指,冰涼又危險。
擰斷我的脖子,大概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但他最終沒有動手,反而封了我美人,讓我住很大的宮殿,待我極好。
好到我人生中前十三年的快樂加起來,也不及這兩天。
沒等到我的答覆,謝珩又重新閉上眼睛,摟着我的那隻手更緊了些:「桑桑,你很誠實,朕喜歡誠實的孩子,不會殺你的。」
他說他喜歡我。
真好。
我小聲說:「謝珩,我也喜歡你。」
第二天早上醒來,謝珩已經穿戴整齊,正站在牀邊,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見我睜眼,他勾了勾脣角,忽地俯下身,嘴脣輕輕擦過我臉側。
我耳尖微微發熱,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了他手裏拿着的東西。
一支金燦燦的、看上去就很貴很貴的金步搖。
「這上面紅翡雕刻的花,就是你的名字,扶桑。」謝珩把步搖放進我手裏,重新直起身,「等會兒讓橘夏給你梳頭,就可以插上。桑桑還喜歡桐妃的衣服和鞋子嗎?朕等下就安排人送過來。」
謝珩去上朝後,我換了衣服,坐在梳妝檯前細細摩挲那支步搖。
趁着橘夏安排早膳的空當,那個小宮女又一次出現了。
在她開口前,我趕緊說:「昨天我去御書房時,已經將第一粒藥放進了皇上茶水中。」
她看起來很是滿意:「你爹孃和弟弟的性命,暫時保住了。」
「這倒是無所謂。」
她皺起眉:「你說什麼?」
「……沒什麼,就這麼回去稟報大少爺吧。」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眼看着她:「我需要萱草,你去尚典司取一些回來。」
她眼中掠過一絲輕蔑,正要說話,身後忽然傳來橘夏的聲音:「美人,早膳已預備妥當了。」
然後我就欣賞了一場近距離的變臉表演。
「是,美人,奴婢這就往尚典司去一趟。」
她低眉順眼地退出去,橘夏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一瞬,轉過頭來:「美人需要什麼東西?若是不放心抱月,奴婢替您去取。」
「沒事,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花草。」
我一直猶豫到晚膳時分,終於開口問橘夏:「皇上的身體,是不是不大好?」
橘夏盛湯的動作一頓:「美人怎麼突然問這個?」
「就是……我看皇上的臉色,是與久病之人一樣的蒼白。」我低聲說,「而且夜裏總是聽見他咳嗽,像是睡不安穩似的。」
橘夏將湯碗放在桌上,然後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此事,皇上本來特意囑咐過奴婢,不能告訴美人的。」她衝我磕了個頭,「然而美人這樣關心皇上,奴婢哪怕違背聖旨,也要讓美人知道。
「皇上登基前,先皇還在時,就中過宵小之輩的暗算。那時劍上塗了劇毒,皇上中了毒,又有天生帶着的病根兒,身子便愈發不好。如今雖有太醫的藥調養着,然而終日在御書房中操勞政事,忙起來別說喝藥了,飯也顧不上喫……」
她越說聲音越低,我眼眶發酸,想到謝珩一整日沒過來,一定是很忙,白天卻還記着讓人給我送來了新裙子,不由得下定決心——
我要去御書房給謝珩送飯,還要盯着他喫完。
草草扒了兩口飯,我挽起袖子去小廚房。
橘夏一路追過來,問我:「娘娘是要做什麼?奴婢幫您吧!」
「不用,我自己來就可以。」
我利落地在碗裏打了個雞蛋,想了想,又打了一個,加水加鹽,攪散上鍋。
橘夏愣在原地:「娘娘這是……在做什麼?」
「蒸蛋羹。」我嚴肅地看着她,「皇上身體不好,需要多喫些好東西補一補。」
在家時,雞蛋是很金貴的東西,但只有弟弟能喫,我是不能碰的。
有一回,弟弟着急出去玩,剩了兩口,我躲在竈臺後面,拿幹饅頭蘸着喫完了。那種味道殘留在我舌尖,直到今天還能清晰地記起來。
蛋羹蒸好,我用帕子墊着放進食盒,轉頭就看到橘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怎麼了?」
「娘娘只蒸蛋羹帶過去嗎?」她提議,「不如再帶些點心或者補湯……」
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也對,只有一碗蒸蛋,皇上定然喫不飽——剛纔晚膳的魚湯麪和釀製豆腐我一口都沒動,一起給皇上帶過去吧。」
橘夏看上去很想再說點什麼,但最後還是默默地閉上了嘴。
我拎着食盒到御書房時,夜已經深了,裏面仍然點着燈火,謝珩坐在桌前看奏摺。
進門前,謝珩身邊的付公公已經跟我說了,謝珩午膳用得不多,晚膳也還沒喫,讓我無論如何勸着他點。
我在心裏默默給自己打氣,然後把食盒放在他面前,一鼓作氣地說完:「每日都有早朝,奏摺是看不完的,你先喫飯,喫完我陪你看,看到天亮都Ṭũ₉可以。」
筆尖停在紙上,謝珩抬起頭望過來,眼睛裏甚至帶着一點笑意,但我強撐起來的氣勢卻立刻垮下去:「……我給你蒸了蛋羹。」
然後謝珩就真的放下筆,隨意把奏摺和țû₂筆墨推到一旁,示意我打開食盒。
「爲什麼要蒸蛋羹?」
我小聲說:「因爲這是好東西,很補身體。」
謝珩握着勺子,仰起頭來,燭光在他眼睛裏跳動,與粼粼的眸光相合,似乎又催生出新的情緒。
然後他說:「既然是好東西,那桑桑就陪朕一起喫一點吧。」
「我不餓,來之前我已經喫飽了。」我趕緊搖頭,順便把食盒裏的其他東西也取出來,「這是魚湯麪和釀製豆腐,你趁熱喫,喫完再把太醫開的藥喝了。」
謝珩很是聽話地喫完了蛋羹,但魚湯麪和釀製豆腐幾乎沒怎麼動。
見我眼巴巴地瞅着,他靠在椅子上,無奈地看着我笑:「送得好,下次別送這麼多了。」

-5-
喫過飯,謝珩也不看奏摺了,說要教我認字。
他握着我的手,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我和他的名字,又問我:「桑桑還想學什麼字?」
我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平安健康。」
「謝珩,我希望你平安健康。」
覆在我手上的力道緊了緊,謝珩沒有再說話,只是握着我的手,寫下了平安健康。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下一瞬,他猛地將我推到一邊,然後吐出一大口血來。
猩紅的顏色在紙面鋪開,模糊了那四個字。
無限的涼意和細密的痛翻滾上來,在謝珩倒下去前,我用力扶住他,轉頭高聲道:「付公公!!」
太醫來得很快,可他來時,謝珩已經昏迷過去。他躺在牀上,臉色是病態的慘白,嘴脣一點血色都沒有。
付公公轉頭看着我:「桑美人,您放鬆點兒,皇上會沒事的。」
我才發現自己緊張得裙角都要被揉爛了。
我還沒應聲,太醫已經診完脈,轉頭嚴肅道:「是中毒。」
一瞬間,我呆在原地。
付公公和太醫的聲音頃刻間變得很遙遠,像是從另一個地方傳過來的,模糊不清。
「皇上之前喫了什麼?取過來我看看。」
「桑美人送來的晚膳。」
「這魚湯麪中被下了鴆毒,所幸皇上用得少,中毒不深,但從前中毒後身子便一直不好,此番波折,恐怕愈發沉痾難起……」
謝珩的聲音忽然破開迷霧,傳進我耳中:「桑桑,你在發抖嗎?」
我張了張嘴,發現自己有太多話想說,一時又不知該怎麼說。
猶豫間,謝珩已經撐着牀邊,艱難地坐起一點,然後衝我招手:「過來。」
我走過去,付公公扶着謝珩,讓他靠在牀頭,那雙修長的手伸過來,握住我,我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指尖也是冰涼的。
「桑桑,你想說什麼?」
謝珩的聲音很虛弱,也就一盞茶的工夫,已經與方纔教我寫字時有了天壤之別。
付公公盯着太醫出去開藥方了,房間裏只剩下我和他,我咬着舌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對不起。
「謝珩,要不你還是把我送出宮吧。」
「桑桑,我現在沒什麼力氣,你坐到我身邊來。」
我在牀邊坐下,望着謝珩蒼白的臉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攬進了一個很溫暖的懷抱。
「爲什麼要道歉?桑桑,毒是下在你帶過來的魚湯麪裏的,這東西本來是你的晚膳——你有沒有想過,下毒之人真正想害的,其實是你?」
我當然是想過的。
如果我是喫過晚膳纔來御書房找謝珩,那碗魚湯麪進了我的肚子,如今躺在這裏的,就會是我。
可……是我也比是他要好。
「桑桑,朕要教你一件事,在事態尚不明朗的時候,在責任並不在你的時候,不要認錯,不要着急把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
他的手一下一下撫着我的頭髮,很輕柔地替我解開纏繞的流蘇。
「這些事,本來該由你爹孃教你。但如今朕給你起了名字,再教你這些事,也屬正常。」
我趴在謝珩胸口,聽着他的心跳,忽然抬起頭來望向他:「但也不一定,是嗎?」
「什麼?」
「謝珩,你騙我。」我說,「如果他們要害的是我,不會只在魚湯麪中下毒,況且晚膳是橘夏一直盯着的,他們沒機會動手。只有我去小廚房蒸蛋羹的時候,橘夏跟着過去了,他們又聽到我說要把魚湯麪也帶過來,纔有機會下毒。」
謝珩嘆了口氣,指尖蹭過我下巴:「好聰明的小扶桑。」
我咬了咬嘴脣:「這一次,還是丞相府的人嗎?」
他笑了:「桑桑,朕坐在這個位子上,有多少人盯着,想殺朕的,又何止丞相府的人?」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心頭卻發痛,這種痛一路傳遞到指尖,迫使我不得不攥緊他的衣襟。
過了一會兒,付公公領着太醫進來,端了一碗藥讓謝珩喝下。
喝完藥,漱了口,謝珩扣着我的手腕,低聲道:「țú₊今日朕身子不適,怕是不能陪你回懸鈴宮了,桑桑要不要,就留在這裏陪着朕?」
我默了一默,仰頭看着他:「謝珩,你這是在,跟我撒嬌嗎?」
他眨了眨眼睛,竟然很坦蕩地承認了:「是。」
於是這天晚上,我就跟謝珩睡在他的寢宮。
謝珩的牀又大又軟,房間裏還有股淡淡的冷冽香氣。
我被這股氣息環繞,很安心地靠在謝珩懷裏,就快要睡着的時候,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然後問我:「桑桑,想不想回丞相府看看?」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抬眼瞧着他。
謝珩像是沒有察覺到我的緊張,眉眼帶笑,一下一下順着我的頭髮:「曾經流落在外的相府三姑娘,如今已經是朕的桑美人了,總要回去瞧瞧孃家人,不是嗎?」

-6-
因爲不放心謝珩中毒後的身體健康,後面幾天,我乾脆收拾東西住到了他宮裏。
這期間,桐妃還來過一次。
我本以爲她是來興師問罪的,結果她一進門就問我:「你與皇上,要回丞相府嗎?」
我點點頭,她便從懷裏拿出一隻繡工拙劣的荷包:「那你幫本宮把這個,轉交給你哥哥。」
「……齊玉辰?」
我捏着荷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桐妃挑眉:「有話就說。」
「你們這算不算……算不算……」
「你想說私相授受?」桐妃冷哼一聲,微微揚起下巴,「放心,你大可以把這件事告訴皇上,本宮問心無愧。」
於是出宮的馬車上,我把這件事轉達給了謝珩。
他看起來格外淡定:「朕知道了——桑桑是不是好奇,齊玉辰和桐妃之間有什麼淵源?」
我猛點頭。
謝珩笑了,伸手把我攬過去。
他好像格外喜歡抱着我,不管是坐着還是躺着。
「桐妃入宮前,曾和齊玉辰定過親。然而齊玉嫺看不慣她,時常找茬污衊,齊玉辰總是偏幫妹妹,甚至輕信謠言,遣了媒人上門退親。她的名聲不好聽,不能再嫁人,朕只能將她接進宮中封妃,但朕與桐妃始終清清白白。」
我眨眨眼睛:「謝珩,你是在跟我解釋嗎?」
他很坦蕩地點頭:「是啊,朕只怕桑桑誤會。」
有種奇妙的甜從我心底泛上來,密密實實地包裹住我。
抬手貼着胸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急促而熱烈。
馬車在丞相府門口停下,昨日謝珩已經下旨通知過他們,所以全府的人都在門口候着,見了我們便躬身行禮:「見過皇上、桑美人。」
日光盛極,燦爛地從天際照下來。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丞相府的大門口,我來過三次。
一次是娘領着我過來,五十兩銀子賣了我。
一次是十日前,我坐着馬車出宮。
最後一次,就是今日。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個月,我見了誰都要行禮,甚至連齊玉嫺身邊的一個丫鬟,都可以隨意剋扣我的飲食,嘲弄我一條賤命。
齊玉辰還派人給我洗腦,說如果不是丞相府買下我,娘就會把我賣到勾欄裏去。
而如今,我沒有被賣進勾欄,也沒有再被他們踐踏。
是丞相府的每一個人,要向我行禮。
我把身邊謝珩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抬眼便看到齊玉辰的目光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目光中有幾分不虞。
他在不開心些什麼,我不理解。
只好再看向齊玉嫺。
這才發現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軟煙羅裙金步搖,看着謝珩的眼睛裏都快泛出水光來。
「臣女見過皇上。」
嬌軟得快要滴出水的嗓音,可惜謝珩眼皮都沒動一下,只抬着下巴,居高臨下地望着齊玉辰:「辰卿,許久不見了。」
我的手還挽着他臂彎,狐皮大氅的溫度密密實實包裹而上。
然而在我面前一貫慵懶無害的謝珩,這一刻忽然變得如出鞘利刃般,氣勢鋒凜。
謝珩似乎……不Ṱṻ₄太喜歡齊玉辰。
進了丞相府,謝珩像是興致來了,隨口提出要去看看我從前的閨閣住所。
丞相老臉上的表情一下僵住,片刻後,他看向齊玉辰:「玉辰,你妹妹回府後的衣食住行都是你安排的,你帶皇上去瞧瞧吧。」
我突然想笑。
在丞相府的那一個月,我睡在西偏院的小廂房裏,爲數不多的幾條裙子和兩根簪子,也被齊玉嫺扔的扔,剪的剪。
齊玉辰明明知道,卻從來默許,還給我洗腦:「小草,你的賣身契都在相府,玉嫺她是你的主子。」
而如今,齊玉辰把謝珩和我領到這位主子的閨房,說:「這就是臣妹入宮前住的房間。」
謝珩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房間裏的陳設,目光落在滿滿當當的幾隻妝奩上,轉頭問我:「桑美人入宮時,怎麼不帶上這些一起?你如今打扮這樣素淨,朕倒以爲你不愛脂粉。」
我忽然就明白過來。
爲什麼今天早上出門前,他一根髮簪步搖都不讓我戴。
原來是到丞相府打秋風來了。
我張了張嘴:「……入宮匆忙,沒來得及。」
「原來如此。」
謝珩點點頭,隨意吩咐道:「付寧全,進來,幫桑美人把東西收拾了,等會兒回宮時帶上。」
齊玉嫺站在一旁,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恨不得用眼神將我凌遲。
丞相夫人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臂,不讓她衝出來。
謝珩明明餘光瞥見了,卻只作不知,指尖在我手心撓了一下。
我偏過頭,正對上他脣邊翹起的一點弧度,是孩子氣的、狡黠的笑意。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謝珩今年也才十九歲。
他被身份推到了這個位置上,想殺他的人不止一個,不得已只能步步謹慎。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臣子,也是心懷鬼胎,一心想讓他死的人。
我就是在這一刻下定了決心。
我要保護謝珩。
齊玉嫺心愛的三隻妝奩變得空空如也,在謝珩目光轉向衣箱的同一時刻,齊玉辰連忙開口:「皇上,臣能否與桑美人單獨聊聊?」
「哦?」謝珩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朕倒不知,辰卿與桑美人如此兄妹情深。」
他握着我的手,低聲道:「桑桑,你願意嗎?」
我很想知道齊玉辰還想作什麼妖,於是點頭。
在齊玉辰的房間裏,他神情冷淡地瞧着我:「我倒不知,你竟如此得聖心。」
我說:「你想不到的事情還多着呢。」
齊玉辰眼中掠過一絲惱怒:「小草,你別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沉默片刻,忽然問他:「我爹孃和弟弟呢?」
齊玉辰愣了愣,露出勝券在握的微笑:「我已經命人將他們放回家了。小草,你放心吧,只要你乖乖聽話,我不會對你爹孃和弟弟做什麼……」
「大少爺知道,他們對我並不好。」
「那又如何?」齊玉辰不甚在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你爹孃。」
我不說話了。
謝珩說,就算我恨他們,想殺了他們,也沒有錯。
可齊玉辰卻說,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我爹孃。
住在丞相府的那一個月,其實他也偶爾對我好過,比如齊玉嫺不在的時候,他送過我一條湖藍色的裙子,還有一支鍍金的銀簪。
也曾囑咐過下人,讓我喫飽穿暖。
我不是沒有感激過他,然而遇見謝珩之後,我才明白過來。
賞賜和禮物,是不一樣的。
沉默許久後,我從懷裏拿出荷包,遞到他手裏:「這是桐妃娘娘讓我轉交給你的。」

-7-
一瞬間,齊玉辰眼中閃過複雜難辨的光。
他將荷包從我手中接過去,手指輕輕摩挲兩下,又抬起頭問我:「她可有什麼話要帶給我?」
我搖頭。
他輕哼一聲,淡淡道:「我知道了,皇上還在外面等着,你先出去吧——小草,別忘記我交代你的事情。」
我出去的時候,謝珩在外面的花園裏。
齊玉嫺正站在他面前,仰頭說着些什麼。
我沉默了一會兒,走過去,正好聽到她嬌媚的嗓音:「臣女讀過書,知道自古便有娥皇女英的典故……」
謝珩只是聽着,沒有作聲,目光澹靜,神情裏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卻在看到我走過來時勾了勾脣角,笑起來。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我看呆了片刻,接着便感到手被一股溫熱握住,謝珩的聲音跟着響起:「齊姑娘想做娥皇,朕卻不願意做帝舜。」
齊玉嫺臉上頓時浮現出難堪,勉強行了個禮,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謝珩握着我的手,含笑問我:「你與你哥哥說完話了?」
我張了張嘴:「……他不是我哥哥。」
「沒關係,反正都是不重要的人。」謝珩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既然說完了,那便走吧。」
一路往出走,他始終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就這樣並肩穿過丞相府的花園和走廊。
從前這些令我侷促緊張、不知所措的路,在與謝珩一起走時,一下就化作了熨帖的安心。
到門口時,丞相帶着人出來恭送我們。
然而謝珩剛在門口站定,刺斜裏忽然飛出一支破空而來的羽箭,擦着他的臉頰,深深釘入門柱上。
「謝珩!」
恐懼鋪天蓋地湧上,我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轉頭去看他。
那張微微蒼白的臉上,正有一線鮮血緩緩湧出。
我伸出手,驚慌失措地去擦,謝珩卻一把握住我的手,輕輕搖頭。
然後他轉過頭,就那樣神情冷淡地看着丞相府的人,看到他們的神色漸漸難看起來。
然後丞相扯着齊玉辰的手,猛然跪了下去。
「皇上恕罪!」齊玉辰急聲道,「來人,立刻將丞相府周圍徹底排查一遍,務必要找出刺客的下落!」
丞相府的護衛領命,就要行動,卻被謝珩叫住:「罷了。」
「此刻再去找,人早已不見了。」謝珩挽着我的手,聲音很冷,「只射一箭就走,不能算是刺客,朕看,恐怕是警告吧?」
齊玉辰跪在那裏,額頭冷汗涔涔:「皇上明察,此人與丞相府絕無關係——臣願請命去查,五日內務必將刺客緝拿歸案!」
謝珩輕笑一聲:「你最好是。」
說完他就帶我上了馬車。
臨行前,我回頭望了一眼,正撞上齊玉辰看過來的眼神。
驚惶不解中,又帶着一絲凜然殺意。
馬車漸漸駛離了丞相府,我着急去看謝珩臉上的傷口,他卻按住我的手,輕輕搖頭:「沒事的,桑桑,只是一點擦傷。」
「齊玉辰他怎麼敢!」我咬着嘴脣,「我已經遵照他的囑咐,給你下毒了,他爲什麼還要再安排刺客?就這麼等不及嗎?」
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丞相府門口。
他怎麼敢。
謝珩彎了彎脣,伸手摸摸我的頭:「桑桑,安心,雖然丞相府的人一心想殺朕,卻也並不想朕的死和他們扯上關係。今天這刺客,倒不是他們安排的。」
說罷,他輕輕敲了敲馬車壁,喚了一聲:「十一。」
然後一道身影就十分敏捷地從車窗飛了進來。
我被嚇到,下意識往謝珩懷裏靠了靠,他低低笑了一聲,把我攬得更緊了些。
他總是……令我安心。
被叫作十一的灰衣身影抬起頭來,是一個面容尚存幾分稚嫩的少年。
他看到謝珩臉上的傷,低下頭去:「屬下傷了皇上,罪該萬死。」
我睜大眼睛:「是你?!」
「好了,你下去吧。」
謝珩說完,面前的十一應了聲是,一晃眼就不見了。
他低頭親了親我的發頂,低聲道:「十一是朕的暗衛,那支箭,是朕安排的,目的就是爲了讓丞相府自亂陣腳。」
我聽得似懂非懂。
謝珩繞着我鬢邊一縷髮絲,繼續耐心地給我解釋。
「如今,齊家人明面上仍是忠臣良將,無人知曉他們的狼子野心。朕要讓他們的野心暴露於世人眼前,日後處置時,纔不會爲衆臣所裹挾。」
我靠在他懷裏,專心想了半天,漸漸有些明白過來:「所以他們讓我冒充根本不存在的齊玉婉入宮,給你下毒,卻又不殺我爹孃弟弟。日後倘若你真的毒發身亡,他們也可以和我撇清關係,是不是這樣?」
謝珩笑了:「是啊,朕的小扶桑真是聰明。
「若你自幼讀書識字,如今才學,定然半分不輸朝中男子。」
我被他誇得有些臉紅,將臉往謝珩懷裏埋了埋,片刻後忽然抬起。
卻不料謝珩也正好低頭。
一瞬間,他柔軟溫熱的嘴脣擦過我額頭,留下一點殘餘的觸感。
我的臉燒得更厲害了,卻還是強裝鎮定:「謝珩,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孃和弟弟。」
謝珩的手一下在我耳邊頓住:「嗯,爲什麼?」
「我想回去……確認一件事。」

-8-
謝珩對我可真好,聽我這麼說完,他二話沒說,就吩咐駕車的侍衛調轉方向,往我家駛去。
進宮前,我和爹孃弟弟擠在小巷的一間小屋裏,小巷太過狹窄,馬車進不去。
我讓謝珩在馬車上等着,自己進去。
他目光沉靜地看了我片刻,輕聲道:「好……朕不下去,但也不放心你的安危,讓付寧全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付寧全就是付公公。
我應了一聲,安撫地拍拍謝珩的手:「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付公公陪着我下了馬車,踩着積水的青石板穿過小巷,來到褪色的門前。
大門沒關上,我一推開,就看到娘站在破敗的院子裏,手裏攥着什麼東西。
看到我,她眉毛一擰,如以往一般開罵:「小草,你不好好待在丞相府伺候大少爺,怎麼跑回家來了?」
她疾步走過來,就要伸手擰我的耳朵,付公公卻往前跨一步,攔在了我面前,板着臉道:「住手。」
他常年跟在謝珩身邊,頗有氣勢,我娘很顯然被唬住,遲疑着放下手,問:「你是誰?」
付公公一臉正氣:「我是大少爺身邊的人。」
他學到了謝珩演戲的精髓,我娘一點都沒有懷疑,只是滿臉討好地將手在裙襬上擦了擦,又問付公公我是不是犯了什麼事。
「若是小草犯了錯,你們只管打、只管教訓,大戶人家規矩多,這我是知道的。前些天大少爺還接我們去別院住了兩日呢,他對我們小草這麼好,我們也不是什麼不講理的人家……」
付公公默不作聲地聽着,半晌,他淡淡道:「這一次我陪着小草姑娘回來,是她有話要問。」
娘目光一轉,瞪着我。
我問她:「如果當初,先出生的是弟弟,你們還會再生下我嗎?」
她板着臉:「你這是什麼話?」
「你只需要回答我。」
我緊緊盯着她的眼睛,娘被我看得惱怒,卻顧及着一旁的付公公,不敢再動手。
只是眼神躲閃地說:「自然……自然是還會的,小草,等我和你爹走後,還要有人來看顧你弟弟啊。」
我終於笑了:「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齊玉辰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可若是我的父母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生下我呢?
對他們來說,我的存在,只是爲了有人幹活,只是爲了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還可以賣了我,只是爲了他們走後,有人看顧弟弟。
他們生了我,卻從沒喜歡過我。
所以金貴的雞蛋我不能喫,所以弟弟可以用砍柴刀砍傷我,我卻不可以碰他一下,所以我被五十兩賣給齊玉辰做通房。
所以,我爲什麼要感激他們?
我轉過身,輕聲對付公公說:「我們走吧。」
付公公先出去了,我剛走了一步,她卻又過來扯我的裙襬,壓低嗓音道:「小草,你既然能出府回家,必是十分得大少爺寵愛——我和你爹想送你弟弟去學堂,你身上帶錢了嗎?」
我步履一頓,轉頭看着她。
她抬起頭,看着我髮間的簪子,目露垂涎:「首飾也可以。」
我把那根齊玉辰送給我的,銀鍍金的簪子拔下來,塞進她手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的時候,馬車還停在小巷口。
謝珩一見到我就笑:「桑桑問完了嗎?」
我點點頭,然後撲進他懷裏,吸吸鼻子:「謝珩,我明白了,其實從出生到現在,不管是在這裏,還是在丞相府,我都沒有家。」
他的手停在我背上,忽然收緊:「小扶桑……」
「可是遇到你之後,我覺得,皇宮裏就是我的家。」
謝珩沉默片刻,爾後他抱緊我,溫柔的、帶着強烈安撫意味的聲音響起。
「那現在,朕帶你回家。」
鋪墊得差不多了,我坐直身子,小聲道:「其實,我娘一開始把我賣進丞相府,是想讓我做齊玉辰的通房。」
謝珩挑了挑眉,眼中多了一絲興味:「小扶桑,你之前跟我說的話,不會就是爲了鋪墊這一句吧?」
我義正詞嚴:「怎麼可能。」
其實已經開始心虛。
謝珩比我想象得更敏銳。
但我只是害怕他介意。
因爲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捨不得他。

-9-
但謝珩好像真的不介意,我差點做了齊玉辰的通房這件事。
他只是笑眯眯地親親我的額頭,然後吩咐侍衛繼續駕車。
回宮後,謝珩回書房處理政事,離開前,他說晚上要來懸鈴宮喫飯。
我先派橘夏去衍慶宮找桐妃,告訴她,我已經順利把東西轉交給齊玉辰。
橘夏回來的時候,帶着一隻食盒,裏面滿滿當當放着七八樣點心。
她說:「桐妃娘娘說,若是美人還想喫其他的,也可以去她宮裏玩。」
我拿了一枚椰蓉酥丟進嘴裏,然後點頭:「好。」
正好,我也有其他事想問她。
我坐在那裏,還在思考晚上謝珩來要喫什麼菜,就見橘夏帶着兩個小太監進門,每人手裏都捧着東西。
橘夏一樣樣給我介紹。
「美人,這是您今日從孃家帶回來的首飾。
「皇上說,您在宮中打扮得有些太過素淨,所以命尚典司的人取了幾匣子寶石和東珠,讓美人自己選些花樣。
「另有今秋新供的衣料,美人也可以挑一些,該做冬衣了。」
我傻了。
最後我暈暈乎乎地挑了些東西,然後把齊玉嫺那幾盒首飾打開看了看,吩咐橘夏收好。
晚上謝珩來喫飯的時候,我問了他這件事。
他喫了口煎帶魚,支着下巴,望着我笑:「桑桑,朕打算封你爲妃了。」
「……爲什麼?」
謝珩輕輕挑了下眉:「因爲我喜歡你呀。」
他刻意用了我平時說話的口吻,尾音上揚。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扒了兩口飯,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連忙將那蓋着蓋的青瓷小盞推到謝珩面前:「趁熱喝。」
「這是什麼?蒸蛋羹?」
「是燕窩!橘夏說這個比蒸蛋羹更補身體。」
我嚴肅地看着他,宣佈道:「從今天起,你要每天喝一盞,另外太醫開的藥也必須按時喫,我會好好盯着你的。謝珩,如果你不聽話,我就——」
由於想不出什麼合適的威脅,我語塞了片刻。
結果謝珩支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我:「你就怎麼樣?」
「我就不和你一起睡了。」
然後我就眼睜睜看着謝珩揭開蓋子,乾脆利落地喝完了燕窩。
他放下勺子,衝我展開手臂,溫聲道:「桑桑,過來,讓我抱抱。」
我走過去,剛在他面前站定,就被一股力道猛然拽進懷裏。
「小扶桑啊……」
他扶着我的頭髮,嘴脣貼在我耳畔,溫熱的氣息呵得我心尖發顫,一股莫名的熱流從心底湧上來。
我不知所措,只好更用力地攥緊他背後柔軟的衣料。
下一瞬,謝珩滾燙的吻就落在了我脣邊。
很短暫的一個吻,蜻蜓點水般滑過就分開了,謝珩的心跳卻很快。
我仰頭,正好看見他微微發紅的耳尖。
橘夏已經領着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房間裏只剩下我和他。
我眼巴巴地看着謝珩,想讓他繼續,結果他只是有些艱難地偏過頭,嗓音沙啞道:「不行,桑桑,你還小。」
「我不小了,下個月我就十四歲了。」
謝珩目光沉沉地望着我,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從他眼底看到了燃燒的火焰。
然後他忽然勾了勾脣角,問我:「那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我誠實地搖頭:「不知道。」
謝珩揉了揉我的腦袋,讓我的臉埋在他胸口,低笑了兩聲:「你以後總會知道的。」
最後他親了親我的臉頰,很溫柔地把我抱起來放在牀上。
牀很軟,他的胸膛也一片溫熱,我快要睡着前,迷迷糊糊地聽到謝珩的聲音:「……小扶桑,我有耐心,等到你十六歲。」
好像壓抑着什麼情緒。
只是我一時半會兒還不懂。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謝珩已經不見了。
我喫過早飯,從妝奩裏拿了一對齊玉嫺的珠花,然後去衍慶宮拜訪桐妃。
結果她看到珠花就挑挑眉,接過去饒有興趣地打量:「這不是齊玉嫺的寶貝珠花嗎?她在我面前炫耀了那麼多次,結果到你手上去了?」
我把昨天去丞相府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
桐妃聽完,撫掌大笑:「可惜我沒跟着你們去,不然我還真想看看齊玉嫺當時的表情!——就這麼幾盒破首飾,她跟我炫耀幾百遍了,倒也真不膩味。」
我問她:「你是不是不喜歡齊玉嫺?」
她一挑眉:「難道你喜歡她?」
「呃……」我誠實地搖頭,「我也不喜歡。」
然後桐妃就和我成爲了朋友。
因爲她說:「只要你討厭齊玉嫺和齊玉辰,我們就是好朋友。」

-10-
我在桐妃那裏坐了一上午,嚐到了不少好喫的點心,還打包了一盒回懸鈴宮。
橘夏不在,當着那小宮女抱月的面,我往點心裏下了藥。
她看上去很滿意,也對我很放心。
從我答應她之後,有許多次,我都是故意當着她的面,把藥放進謝珩的茶水或者喫食裏。
她也就真的從沒懷疑過。
真是和齊玉辰一樣十分愚蠢,又莫名自信。
晚上,謝珩過來,聽說我早上去找桐妃玩了,他輕笑一聲,揉揉我的腦袋:「朝中事務繁多,接下來的日子,我可能會比較忙。若是你覺得無聊,就多去找她玩吧。」
我問他:「你要對付齊玉辰了嗎?」
「不是齊玉辰,是整個丞相府。」
謝珩淡淡地笑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間的鋒芒畢露。
然後他問我:「桑桑,你前些日子讀書,也看了些治國策論,那麼臣子不忠,該當何罪?」
他說的,是我住在他宮裏那些時日,邊認字邊翻看的那些書。
我回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有些遲疑地開口:「若不從君命,禍亂百姓,分權教化;再有不從,殺無赦。」
謝珩那雙清和澹ṭų₍靜的眼睛裏,有星辰一般的光芒亮起,然後他十分親暱地抱住我,在我脣角親了親。
「我的小扶桑,可真聰明啊。」
我也覺得。
如他所說,後面幾天,我不讀書的時候,就去衍慶宮找桐妃玩。
因爲是好朋友的緣故,桐妃告訴了我她的閨名,梁婉桐。
我有點意外:「好溫婉的名字。」
她眼睛一瞪:「你是想說我人不夠溫婉?」
我雖然這樣想,但並沒有這樣說。
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好在她也不是真的介意,拈了塊花生酥喫掉,就開始跟我講她和謝珩過去的事。
謝珩的生母只是個才人,生下他前就中了毒。
謝珩天生帶着病根兒,身子骨不好,本沒有資格做太子。
然而皇后孃家勢大,先皇意欲打壓,引得先太子心生反意,最後自己丟了太子之位。
又因先皇子嗣單薄,臨終前,只能將皇位交給謝珩。
「齊玉辰,就是先太子被廢除前的伴讀。」她喝着果茶,繼續跟我科普,「皇上從前過得挺不好的,太子是嫡子,那會兒就帶着齊玉辰,想盡辦法捉弄他。五年前冬至,外面下着大雪,他們誣陷他偷了皇后娘娘的鐲子,把他從開裂的冰面推下去,還說要思過滿一個時辰,才能爬上來。」
那之後,齊玉辰就跟着太子飲酒作樂去了,還是桐妃心有不忍,派侍衛偷偷將謝珩撈了出來。
但謝珩的身體,也是從那之後,越來越虛弱。
「我在京城素有貌美之稱,名聲在齊玉嫺之上,她因此看我不爽很久,甚至在城中散佈流言,壞我清譽。這時候,齊玉辰又跑來找我退親,更是坐實了謠言。」
桐妃說完,下了結論:「反正他們齊家,沒一個好東西。」
我深以爲然。
這些天,謝珩臉頰的傷口已經在癒合,身體卻似乎沒有好轉。
天氣漸漸冷了,他的臉色也越發蒼白。
哪怕我天天煮梨水給他喝,還是沒能緩解謝珩夜裏頻繁的咳嗽。
想到他的身體這樣,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爲造成,我忽然對齊玉辰和那個素未謀面的先太子,產生了極大的恨意。
恨到如果此時他們站在我面前,我拔刀殺了他們都不會有半分猶豫。
從桐妃那兒回宮後,我在小廚房忙活了一下午,終於在晚膳時分,端出了一鍋香氣撲鼻的松茸雞湯。
謝珩來時,我盛了一碗湯放在他面前:「今晚我盯着你,必須喝兩碗。」
他脣邊的笑容裏多了點無奈,但好像又很開心的樣子:「好。」
用過晚膳後,我和謝珩就在軟榻上相對而坐。
我繼續看書識字,他低頭批着幾封帶過來的摺子。
燭火在琉璃燈罩裏燃燒着,炭火上烘烤的橘子皮,讓整間寢宮裏翻滾着清甜的香氣。
我翻完最後一頁書,忽然抬起頭來看着他:「謝珩。」
「嗯?」
他執筆的手輕輕頓住,抬眼看向我。
橘紅的燭火跳動在他眼底,自深處拉扯開一片暖洋洋的曖昧,就這樣不緊不慢地,朝我圍繞過來。
我握緊書頁,低聲道:「五年前……我八歲時,弟弟貪玩,非要我帶他去湖邊捉魚。
「那天是冬至,外面下着大雪,很冷,連湖水也結了冰。靠岸的地方有一個圓洞,是用來捕魚的,弟弟就是從那兒把我推了下去。
「但我會水,雖然很冷,我還是馬上就遊了上來。」
謝珩一時沒有作聲,只有仿若星光般的神采在他眼中流轉,爾後他猛地放下筆墨,站起身走過來,將我抱了起來。
我縮在他懷裏,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溫熱的指腹擦過我臉頰,我聽到謝珩低沉喑啞的聲音:「……桑桑。」
「謝珩。」我小聲說,「如果那時候我認識你就好了,我一定會馬上把你救起來。」
上天的安排如此神奇,五年前的冬至,在我還沒有遇見謝珩時,我們的命運就在那場大雪中有了奇妙的重疊。
謝珩將下巴抵在我肩上,聲音很輕:「如果那時候我就認識桑桑,一定不會讓你喫那麼多苦。」
這天晚上,謝珩是把我摟在懷裏睡的。
半夢半醒間,我感受到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貼着腿,便伸出手去推了推:「謝珩,我已經很熱了,你把湯婆子拿遠點。」
發頂傳來一聲悶哼,良久,纔有謝珩沙啞的聲音響起:「……好。」

-11-
深冬將至,離我的十四歲生辰也越來越近。
謝珩告訴我,齊玉辰最終不知從哪兒拉來一個替死鬼,招認了那一日在丞相府門口刺殺謝珩的罪行。
此人還順便供出了他的「幕後主使」,是手握十萬兵權的西州將軍宋言。
朝堂之上,齊玉辰和宋言吵成一團,差點動了手。
到最後,謝珩下旨,命宋言協理齊玉辰再查此事。
「西州十萬兵馬,越州亦有六萬,不可讓他們匯在一處,自然要逐個擊破……」
謝珩坐在我對面的桌前,握着筆思索片刻,微微蹙眉。
讀了好幾天兵法的我試圖提議:「不如將越州兵馬暫且交給齊玉辰掌管,讓他北上平亂。」
「哦?」謝珩動作一頓,抬眼看着我,「桑桑意欲何爲?」
我咬了咬嘴脣,往門口掃了一眼。
抱月已經不見了。
「我懷疑……謝徵沒有死,而是被丞相府的人藏在了越州城附近。」
謝徵就是前太子。
當初,他意欲謀反,逼先皇退位,反被處置,廢除太子之位,幽禁在府中。
結果沒過幾日,太子府燃起大火,撲滅後,他們在謝徵房中發現了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桑桑猜得沒錯,若無皇室血脈在手,齊家人是不敢這麼大膽的。」
謝珩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既然如此,我就再給他們一個謀權篡位的機會吧。」
兵法中說,這一招叫作引蛇出洞。
齊玉辰離開京城後的第三天,就是我的十四歲生辰。
一早醒來,我就接到了付公公來宣讀的聖旨。
謝珩一步到位,直接給我封了貴妃。
但其實封不封也沒什麼區別,因爲我是前兩天才從桐妃那裏知道,謝珩後宮的妃嬪,只有我和她兩個人。
貴妃和美人之間最大的區別,無非就是我和桐妃誰給誰行禮。
我亂七八糟想了一通,就見付公公笑眯眯地看着我:「桑貴妃,您快接了旨起來吧。之前做的首飾衣裳也都好了,皇上讓您瞧瞧喜不喜歡。」
我自然是喜歡的。
除去之前做的衣裙之外,謝珩還讓人送來了一件通體雪白的長毛狐裘,脖頸那裏軟軟茸茸地圍了一圈,我從沒經歷過這樣暖和的冬天。
上午桐妃還特地來了一趟,給了我一隻匣子做禮物,並特意囑咐我,一定要在謝珩來之前看完。
我依言照做。
然後大爲震撼。
下午謝珩來懸鈴宮時,很是驚訝:「桑桑,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我扯過團扇,猛扇了兩下:「那狐裘太暖和了,許是熱的,熱的。」
桐妃送的那圖冊裏……是怎麼畫的來着?
晚膳前,我特意囑咐橘夏燙了一壺酒,幾杯喝下去,我和謝珩都變得有些醉醺醺的。
炭火的暖意蒸騰,橘夏領着人退了出去,我迷迷糊糊去扯謝珩的腰帶。
「桑桑!」他輕斥一聲,「停手,你還小!」
「不小了。」
我掰着手指頭,煞有介事地跟他算:「那圖冊裏說,女子十五歲就算及笄,可以嫁人,也可行夫妻之事。」
我仰起頭,眼巴巴地看着他:「謝珩,今日我已是年滿十四,虛歲也十五了。」
說着,我鬆了身上輕薄的外衫,只留一件淡青色的小衣,爾後又要動手。
謝珩十分艱難地反抗:「不行……桑桑,你不滿十六,我是不會做什麼的。」
他的聲音聽上去,似乎帶着莫大的痛苦。
我疑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傷到他,頓時停住動作。
謝珩趁機丟過來一張被子,將我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咬牙切齒道:「桑桑,好好睡覺,不許再亂動。」
我睜大眼睛望着他:「謝珩,你生氣了嗎?」
「如果你再不乖乖睡覺,我就會生氣。」
我立刻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發現謝珩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色。
他沒有去上早朝,用過早膳後領着我去了衍慶宮,還未見到桐妃就開始吼:「梁婉桐,你給朕滾出來!」
「幹什麼呀?」桐妃打着呵欠從內間出來,看到謝珩,挑眉笑了,「皇上昨夜過得還算愉快嗎?」
謝珩冷聲道:「桑貴妃才十四歲,你教她那些事情做什麼?!」
「十四歲?」桐妃愣住了,「她不是早就年滿十五了嗎?」
謝珩的眼神更冷了:「你瞧她這樣,像是十五歲的模樣嗎?」
桐妃自知理虧,默默閉上了嘴。
謝珩餘怒未消,仍然面無表情地瞧着她,我連忙拽他袖子:「算了,桐妃也是一片好意。」
「那可不嘛。」聽我這麼說,桐妃也跟着開口,「你都快二十了,一次葷都沒開過,那些世家公子像你這個年紀,哪個不是妻妾成羣,孩子都滿地跑了……」
謝珩被氣笑了:「這是朕與桑貴妃之間的事,不用你操心。」
最後他挽着我的手離開了,臨走前,桐妃湊到我耳邊小聲道:「慾求不滿的男人真恐怖。」

-12-
謝珩去御書房處理政事了,離開前,他特意讓橘夏去請了個慈眉善目的嬤嬤過來,系統且全面地教了我一遍。
我這才從懵懂中漸漸明白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嬤嬤慈愛地看着我:「娘娘還小呢,此事不急,先養好身子再說。」
從這天開始,我每天中午都要多喫一碗飯。
因爲嬤嬤說,這種事情會很快活的。
我想讓謝珩快活。
因爲我好喜歡他。
但他漸漸變得越發忙碌,甚至有一回,我去御書房找謝珩時,能看到一身黑衣的十一跪在他面前,白皙的少年面孔上還染着血跡。
「北疆逆臣伏誅,八萬鐵騎已有良將接管。」
我進去的時候正好聽到這一句,叫十一的少年聽到動靜,轉過頭,目光凌厲地看了我一眼。
謝珩曲着手指敲敲桌面,聲音很冷靜:「繼續。」
「……屬下昨日潛入將軍府,已經說服宋言將軍歸順朝廷。他承諾,若丞相府有反意,定會全力鎮壓。」
謝珩勾着脣角笑了。
他目光流轉,落在我身上:「桑桑看來,宋言這話可信嗎?」
「不好說。」
從謝珩登基以來,宋言的立場就沒有明朗過。像他這樣的人,只會跟佔據優勢的人站在一處。
我走過去,低頭看了看謝珩面前的東西。
那是一封染着血跡的密函。
「越州城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早就被齊玉辰的人完全把控,連同那六萬兵馬在內,都被收歸丞相府。」
謝珩的聲音不疾不徐,聽上去好像很平靜,暗流和鋒芒都藏在下面。
他把玩着桌面上的玉鎮紙,淡淡道:「等着吧,朕倒要看看,齊玉辰這種空有其表的廢物,能翻出什麼樣的浪花來。」
年關將至,事務繁多,謝珩忙起來,又顧不上喫飯,我只好每天按時按點地盯着他。
那天夜裏,房間裏點着清甜的梨香,我縮在謝珩懷裏睡着了,做了一個夢。
夢裏大約還是在懸鈴宮,地上開着大片大片火紅的扶桑花,謝珩穿着一身鮮豔的紅衣,襯得臉色越發蒼白。
我很開心地跑過去,問他:「謝珩,你是來同我成親的嗎?」
他微微低頭望着我,眼底一片冰冷的嘲弄。
我這才發現他手裏提着一把劍。
「不。」他輕輕地說,「我是來殺你的。」
夢裏我的心劇烈地抽痛了一下,這種痛令我瞬間從夢境抽離,然而睜開眼,身邊空無一人。
謝珩之前躺着的地方,溫熱漸漸散去,變得一片冰涼。
我有一瞬間的茫然。
然而愣怔間,寢宮的門忽然被輕輕推開,接着一道清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那裏。
看到我醒着,他也停在原地。
宮外的地面上有層厚厚的雪,積雪折射月光,將謝珩清俊的臉照得萬分清晰,連同他眼底的錯愕和慌亂一起。
「桑桑。」他低聲道,「你怎麼醒了?」
我微微仰頭,隔着遙遠的距離看向他:「謝珩,你會殺了我嗎?」
謝珩並沒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疾步穿過寢宮,站在牀邊,用力將我攬進懷裏。
他的身上有層薄薄的積雪,被室內炭火烘出的暖意融化成水珠,滴落在我臉上。
「桑桑,你是做噩夢了嗎?」他輕聲說,「我喜歡你都來不及,怎麼會殺你?」
他的聲音很溫柔,帶着強烈的安撫之意,我心底的恐慌卻沒有半分緩解。
因爲從謝珩身上傳來的,是冷風、冰雪和清甜梨香也掩蓋不住的濃重血腥氣。
我用力回抱住他,手指沿着他背後輕薄的衣料一路往上,摸到一對突出的蝴蝶骨。
無邊的惶恐水草一樣從我心底蔓生上來。
「謝珩……」我努力壓下聲音裏的顫抖,「你要跟我說實話……
「你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我問出那句話之後,謝珩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輕輕嘆了口氣。
「桑桑,不是我的身體,是你。」
謝珩替我攏好散亂的衣襟,一件件穿好衣裙,披上狐裘……
最後,他把裹得十分暖和的我,帶到了一間幽暗的密室中。
一進門,我就看到了橫陳在地面上的屍體,還有旁邊站着的十一。
他手裏的劍尖,還在往下滴血。
我望着地上的屍體,竟然並不覺得害怕,只是越看越眼熟。
片刻後,忽地反應過來:「抱月?!」
「是她。」
謝珩點一點下巴,低聲道:「她並不是齊玉辰的人,而是北疆羌族混入京城的細作,混入丞相府後,又被齊玉辰那蠢貨送進宮裏。
「這些天,她一直在偷偷將宮內的佈防情報傳遞出去,昨日十一截下了她的密信,才知道羌族的皇室暗衛已經潛入京城埋伏好,而年後開春之時,齊玉辰會帶着謝徵以匡扶正統的名義,一路從越州攻打入京。
「屆時,羌族暗衛便會趁亂湧入宮內,挾持新皇,自擁爲主。」
我萬萬沒想到,在齊玉辰和丞相府的狼子野心之外,還藏着這樣一股勢力。
聯想到前些日子在御書房中,十一說北疆逆臣已伏誅,我才漸漸有些恍然。
謝珩說完這些,沉默片刻,然後緩緩開口:「桑桑,我想送你出宮住一段時間。」

-13-
在抱月傳給羌族人的密信之中,赫然寫着,我是謝珩最看重的人。
「桑貴妃之生死,或可脅迫之。」
謝珩說,如今抱月剛死,新的密信尚未傳出去,他會送我出宮,去一個安全的地方,直到此番事了,一切平定,再接我回宮。
「你走之後,我會讓橘夏扮成你,仍舊住在懸鈴宮。她身有武藝,不會出事的。」
我本來不想同意。
但又清楚地知道,若我留在宮裏,有極大可能成爲謝珩的破綻。
我答應了謝珩。
爲了以防萬一,他讓桐妃也跟着我一起出宮,還讓十一安排了可靠的暗衛,護我們周全。
新年的第一天,天光乍破,我和桐妃坐在馬車裏,從西側門出了宮。
凜冽的風從車簾縫隙吹進來,在我臉頰留下細微的痛感。
我攥緊裙襬,忽然出聲:「停車。」
駕車的侍衛很聽話地停了車,我提着裙襬跳下車,抬頭望去。
謝珩就站在宮門口,擁着雪白的大氅,隔着清晨淡白色的霧氣,遙遙地望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一路小跑到他面前,然後撞進他懷裏,很用力地抱緊。
「……小扶桑。」
「謝珩,我不留下給你添亂,但你得好好活着。」我把臉埋在他胸口,小聲說,「你記着,宮裏就是我的家,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如果你死了,我也會去黃泉找你。」
一股輕柔的力道托起我的臉,接着謝珩溫熱的指腹,輕輕擦去我眼角的淚水:「桑桑,我知道你也有想做的事情——只管去做,萬事有我給你兜底。」
他在我脣邊落下一個吻:「記得那天我跟你說過的話,你恨他們、想殺了他們也沒有錯——等一切結束,我就接你回家。」
等我再度回到馬車裏,惶恐不安的心已經平靜了許多。
梁婉桐翻了個白眼:「矯情。」
我嚴肅地糾正她:「不,這是愛情。」
安排給我們的暗衛叫十七,他的年紀看上去比十一更小,但人卻很靠譜。
十七在市井間租下一座三進的小宅院,又買來幾個丫鬟小廝,對外宣稱,我和梁婉桐是上京尋親的商家女。
「此次出宮一事,爲穩妥起見,連我爹孃和哥哥都不知道。」
夜裏,梁婉桐拎着一壺酒來找我,三杯下肚,她忽然問我:「其實你根本就不是齊玉辰的妹妹吧?」
我猶豫片刻,還是承認了。
「我就知道,我跟齊玉辰定親這麼多年,從未聽過他有什麼流落在外的妹妹。」她嗤笑一聲,「齊玉辰這個人啊,當初救過我的命,我以爲他是個善良又溫柔的人。可是後來,他的變化太大了,大到我覺得陌生,那次他上門來退親,我才意識到,其實我已經不喜歡他了。」
雖然她語氣輕巧,但我還是能聽出其中的難過。
可她說的這件事,聽上去實在不太像是齊玉辰能做出來的。
我想了想:「可是我覺得,齊玉辰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你有沒有想過,當初救你命的那個人,可能根本就不是他?」
話音剛落,梁婉桐豁然站起身。
我被她嚇了一跳,剛要說這只是我的猜測,卻見她的神情驀然亮了起來:「對啊……我根本就沒看清那個人的樣子,怎麼齊玉辰說是他,我就相信是他了?」
半晌,梁婉桐終於平復心情,重新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然後她問我:「既然你並非丞相府的女兒,那你是誰?」
我便也把我的來歷跟她講了一遍。
梁婉桐聽得義憤填膺,咬牙切齒:「這樣的禽獸,也配稱之爲父母?
「你別聽齊玉辰瞎扯!他厚顏無恥慣了,才能說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樣的話來——不慈不善的父母,也當不起兒女的孝順。」
我和梁婉桐說了許多話,到最後,一壺酒都喝空了,才醉醺醺地各自回房休息。
分別前,她拍着我的肩膀,告訴我:「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儘管開口。」
第二天醒來後,我特意打扮了一番,然後回了家。
娘看到我這次孤身一人,身邊並沒有跟着付公公,立刻變了臉色,衝過來將我頸間、髮間和腕上戴的首飾擼了個乾淨,這才問:「小草,你怎麼又回家了,大少爺呢?」
我想了想,告訴她:「大少爺出京辦差去了,這些日子,他將我安置在西坊市的外宅中,你們有事可以去那裏尋我。」
說話間,房門忽然被推開,弟弟衝進門,壞笑着來扯我的裙子。
一邊扯還一邊問:「你既然成了別人的通房,是不是也破了瓜?流血了嗎?爽不爽?」
他才十二歲,體型已經快趕上成年男子,滿臉橫肉,笑起來就更加猥瑣。
可娘只是笑着、慈愛地看着他。
我艱難地將裙子從他手下拽出來,從荷包裏摸出幾粒銀瓜子哄他,結果他眼珠一轉,直接從我腰間扯走了荷包。
我想搶回來,娘便喝止我:「小草,你弟弟纔多大!你跟他計較這個做什麼?」
嗯,我不計較。
最終我兩手空空地出了家門,十七追上來,將我之前給他的兩片金葉子遞過來,然後陪我一起走到坊市間。
我在賭坊門口找到兩個無所事事的潑皮,報了家裏的住所:「若是你們能將那戶的兒子哄到這邊來,讓他放開了玩,我再給你們五片金葉子。」
做完這些事,我就回到十七租的宅子裏,安靜地等。
除去看書外,剩下的時間,我便用來想謝珩。
其實我與他只相處了幾個月,時日很短,快樂卻比我從前十多年的人生,都來得漫長。
是謝珩的存在,讓我明白了,真正的愛是什麼樣子。
是他教會我,恨那些傷害我的人,甚至想殺了他們,也沒有錯。
我好想他。
夜深了,我在院子裏出神地望着月亮,想了很久的謝珩。

-14-
弟弟並沒有讓我等太久。
三日後的傍晚,娘第一次上門來找我,頭髮散亂,眼神倉皇。
她說:「小草,你得幫幫你弟弟……他欠了人家的錢,他們說還不上的話,就要砍了他的手指頭!」
我問她:「要多少錢?」
她眼珠轉了轉:「一千兩。」
當然是騙我的。
下午十七陪我去付金葉子時,我已經聽說了,弟弟在賭坊欠了五百兩銀子。
不過沒關係,既然遲早要還回來,當然是越多越好。
我讓她稍等片刻,然後進屋取了一千兩銀票出來。
有了第一次,當然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給錢爽快,弟弟的手筆也就越來越大。
第三次上門,是爹孃帶着他一起來的。
爹理直氣壯地向我伸出手:「小草,你弟弟輸了點錢。你可是他姐姐,替他還上不過分吧?」
我笑着問他:「這次又要還多少啊?」
娘朝我伸出三根手指:「三萬兩。」
他們還真敢說。
我點點頭,從懷裏取出一把匕首,扔到他們面前的地上:「我可以替他還錢,一根手指頭換一千兩吧。」
娘瞬間變了臉色,伸手將弟弟護在身後,厲聲問我:「你這是什麼意思?!」
「聽不懂人話嗎?切手指頭,一根換一千兩啊。」我衝她笑,「啊,我忘了,弟弟只有十根手指頭,可湊不夠三萬兩呢。怎麼辦,要不再加上你和我爹的吧?」
娘頓時面露猙獰,爹叫罵着就要撲上來,像從前的無數次一樣,對我動手。
卻被十七帶着兩個侍衛死死按在地上,迫使他們三個跪了下去。
我挑了挑眉,無奈道:「十七,你來教教他們。」
「是。」
十七按着爹孃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要跟着說——參見貴妃娘娘。」
人的額頭磕Ťŭ¹在青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就站在他們面前,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幕。
我曾以爲,我會在他們漫長的折磨中被束縛到死。
但這一刻,從前鬱結在我心中的無數不解、委屈和渴望,都隨着他們跪伏在我面前的身影一起,漸漸淡去了。
磕完頭,娘抬起頭瞪着我,眼底滿是恨意和倉皇:「小草,你瘋了!」
「是你瘋了。」我勾起脣角,居高臨下地望着她,「我不是小草,我叫扶桑,是皇上親封的貴妃。」
她看了看我,又艱難地扭過頭,看了看身後按着她的十七,終於意識到我不是在開玩笑。
「貴……貴妃娘娘。」她說,「既然你現在已經是貴妃了,更應該將我和你爹,還有你弟弟接進皇宮去,一同享福纔對啊——」
我失去耐心,懶得再聽她說話,只是從地上撿起匕首,對着雪亮的刀刃打量片刻,然後猛地插進弟弟肩頭。
在他殺豬般的慘叫聲響起的同時,娘目眥欲裂地咆哮:「福寶!!——林小草,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的!」
我不理他,只是蹲下身去,望着滿頭冷汗、幾欲昏厥的弟弟,微笑着問他:「痛嗎?」
他張了張嘴,十分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痛……」
「當初你拿砍柴刀砍我,拿竹籤插進我手臂的時候,我也是這麼痛啊。」
我將染血的匕首拔出來,隨意丟在一邊,接着在娘滿是恨意的眼神中,走到她近前,伸出手,在她臉上重重地甩了兩個巴掌,又將一整壺滾燙的茶水從爹頭上淋了下去。
最後,我坐回太師椅上,支着下巴,淡淡地吩咐十七:「砍了他們的手指頭,送去賭坊抵債。」
十七一看就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神情毫無波動,還問了我一句:「娘娘,手指砍了後,人該如何處置?」
我想了好一會兒:「如今春寒料峭,護城河的冰應該化了不少。就讓他們在河水裏泡着,若是滿一個時辰還活得成,就撈上來,讓他們自己回家去。」
「若是活不成呢?」
我笑盈盈地、不甚在意地說:「那就死。」
在爹孃和弟弟歇斯底里的咒罵聲中,十七和侍衛將他們的嘴堵住,拖了下去。
曾經,我是那麼渴望爹孃能像對弟弟一樣對待我,或者哪怕只有一點點好也行。
可他們總是一邊打我罵我,一邊告訴我:「爹孃也是喜歡你的,像喜歡弟弟那麼喜歡。」
起先我分辨不出來,直到遇見謝珩。
他告訴我:「小扶桑,喜歡一個人,是不會捨得她疼的。」
書上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爹孃說喜歡我,然後打我罵我,我便也這樣還回去。
謝珩說喜歡我,然後抱着我。
我也會緊緊回抱住他。
我喝了口茶水,抬起頭,看到梁婉桐站在門口望着我,眼神複雜。
我問她:「這樣是不是太殘忍無情了?」
她搖搖頭,走到我身邊來坐下:「如果我是你,只會處置得更狠一些。」
其實我心裏也並不覺得狠,只是讓他們將我曾經受過的苦同樣受一遍,哪裏就算得上殘忍了?
但我心裏只是有些怕,怕謝珩覺得我這樣不好。
聽我這麼說,梁婉桐嗤笑一聲。
「得了吧,他這個人護短到極點。就算這會兒你當街斬殺了這三個人,他都能好好地替你兜着底,還要再誇你一句『桑桑真棒』——你信不信?」
我當然信。
此件事了,我越來越想念謝珩,想當着他的面,告訴他:「我把他們欺負過我的,都還回去了。」
然後再聽他誇我一句:「桑桑真棒。」
或者:「小扶桑真厲害。」
我就這樣等啊等。
最終等來了謝珩的死訊。

-15-
早春三月,越州城叛軍扯起大旗,號稱要匡扶正統謝氏血脈,擁先皇后嫡子謝徵爲帝。
以五千精兵爲首,一路向京城進發。
然而至陡月關時,便被一支奇兵忽然攔下。
爲首的少年一身黑衣獵獵作響,執劍殺入敵軍陣中,如入無人之地,將叛軍之首齊玉辰斬於馬下,又活捉了謝徵,一路押送進京。
我想,這個少年,大概就是十一。
可按理來說,他應該將齊玉辰和謝徵一起捉回京中,等候謝珩發落纔對,怎麼會就這麼殺了他?
我還在等,等謝珩出來接我進宮,然後問一問他這件事。
然而那天下午,我與梁婉桐一起去街邊那家很好喫的雞絲餛飩攤覓食,忽然聽到宮裏遙遠地傳出九聲喪鐘。
滾燙的餛飩在舌尖燙出一片紅腫,我猛地丟掉小勺,倉皇無措地站起身來。
喪鐘長鳴九下,是最高禮制。
意味着……帝逝。
我丟下一粒碎銀,轉頭大步往皇宮的方向走,然而剛走了兩步,手忽然被一股柔軟冰涼的力道握住。
是梁婉桐。
「你彆着急,先別慌。」
她的聲音也是顫抖的,卻還在努力安撫我:「我不信皇上這麼輕易就沒了,他運籌帷幄這麼多年,何況現在還多了一個你……」
我搖搖頭:「我沒有慌。」
然後又重新坐回去,拿了支新勺子,繼續喫餛飩。
梁婉桐在我對面坐下來,不放心地盯着我:「扶桑……你還好嗎?你沒事吧?」
「沒事。」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出宮那日說過的話。
我相信謝珩,相信他會處理好一切,相信他會活着來接我。
如果做不到,也沒有關係。
我去找他就好了。
碧落黃泉,我總要再聽他誇我一句:「小扶桑真厲害。」
還要再聽他說一句:「我喜歡你呀。」
我喫完餛飩,連湯都喝得差不多,還從旁邊的燒餅攤打包了兩個芝麻花生燒餅回去。
梁婉桐十分不放心,像是生怕我想不開似的,亦趨亦步地跟着我。
一直到夜晚,天色暗下來,我坐在院子裏啃着燒餅,忽然聽到青石地面有隱約的震動聲。
我轉過頭,問梁婉桐:「你聽見了嗎?」
她纔剛點了點頭,小院大門忽然被一腳踢開,刀刃映着雪亮的月光,一閃而逝,十分迅疾地朝我刺了過來。
「十七!」
我聽到一聲格外冷肅的聲音,凜冽又鋒銳,甚至帶着一絲不易輕易察覺的惶恐。
接着,身後有股力道猛地將我向後一拽,刺斜裏有柄更快的劍刺出來,當胸穿過面前那人的血肉。
那劍尖停在我面前兩寸的位置,還在一滴滴向下滴血。
我抬起頭,看着面前一襲玄衣、長髮高束的男人,他的眼睛比月色還要澹靜,凜冽的殺氣漸漸散去,月光在裏面融化成一團明朗的笑意。
屍體轟然倒下,謝珩扔掉手裏的劍,衝我張開雙臂,在門外仍然震天響的廝殺聲裏,笑得眼睛都彎起來。
然後他說:「小扶桑,我來接你回家了。」
我吸吸鼻子,快步跑過去,重重撞在他懷裏,然後被謝珩抱了個滿懷。
他緊緊地抱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才貼到耳邊問我:「小扶桑,敢不敢試一試騎馬?」
我點頭。
謝珩抱着我出了門,然後扶着我上了門前四蹄踏雪的高大駿馬,又在我身後坐好。
臨走前,他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梁婉桐:「朕知道你會騎馬。」
梁婉桐翻了個白眼:「知道了知道了,帶着你心愛的小扶桑趕緊麻溜離開,我自己會跟上的。」
我們策馬揚鞭,一路往皇宮的方向而去,我這才知道,謝珩假死,就是爲了詐出朝中那些仍有異心的臣子。
「比如……宋言?」
謝珩低下頭,笑着親了親我的臉頰:「桑桑真聰明。」
好熟悉的感覺,我尚有幾分飄忽不定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來,整個人縮進謝珩懷裏,攥緊他大氅毛茸茸的邊緣。
宮門前,兩軍對峙。
十一提着滴血的劍,頂着一張稚嫩的少年面孔,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宋言。
他說:「宋將軍,你已經輸了,早早束手就擒,還能保下你和你手下將士的性命。」
說完,他目光一轉,落在馬上的我和謝珩身上,遙遙下跪:「臣蕭十一,參見皇上、桑貴妃。」
宋言面如死灰地轉過頭來,眼神幾番變換,最終不甘地跪了下去:「臣宋言,見過皇上。」
這就是降的意思了。
我暗中替謝珩舒了口氣,正要說些什麼,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裙襬飄揚的梁婉桐策馬而來,在離十一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而一向情緒毫無波動的十一,竟然被她看得不自在地偏過頭去。
片刻後,梁婉桐輕笑一聲,一字一句道:「蕭十一,蕭將軍。
「勞煩你告訴我,你耳朵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

-16-
「所以,十一是因爲齊玉辰欺騙了梁婉桐的感情,所以才直接殺了他?」
謝珩點了點頭,從玉盒裏拈出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陡月關一戰後,他帶着謝徵回京,一回來就跪在我面前,說他殺了齊玉辰,願意任我處置。
「八年前,我從野狗口中救下奄奄一息的十一,那時候他耳朵上就有傷疤,我還以爲是狗咬的,沒想到竟然是梁婉桐乾的。」
「……」
我捏着黑子遲疑了半天,才落下去,然後抬起頭看着他:「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罵她?」
「是嗎?」謝珩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指着棋盤,「桑桑,你輸了。」
其實剛回宮的時候,我有生過謝珩的氣。
「你要假死布最後一局,爲什麼不告訴我呢?」
那天晚上,回到懸鈴宮後,我從謝珩懷裏掙脫出來,紅着眼睛瞪他。
謝珩無奈地看着我,眼底掠過幾絲鮮明的痛意。
然後他輕聲說:「因爲我也不知道,我最後到底能不能活着。
「桑桑,我是在布一局險棋。成王敗寇,若是宋言贏了,如今成爲階下囚的人就是我。到時候,十七自會帶人平安地護送你和梁婉桐出城,去江南富庶之地度過一生。」
「那你呢?」
他笑得溫柔又無奈:「我可能,就只能先走一步了。」
然後我就更生氣了。
我下定決心,至少三天不理謝珩,自顧自地往寢宮裏走,結果剛走到門口,身後忽然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猛地轉過頭,我看到身後的謝珩一邊咳嗽,一邊掩着脣偏過頭去。
月光照在他臉上,映出紙一樣的蒼白色。
那些氣憤和惱怒的情緒,一瞬間煙消雲散。
我飛奔過去,扶住謝珩,輕輕拍着他的後背。
「小扶桑,不生氣了吧?」
「……我還生氣。」我咬了咬嘴脣,抬眼凝視着他,「謝珩,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呢?明明你送我出宮那一日答應過我,若是死,就一起死。」
「是,我答應過你。」
月色落進謝珩眼睛裏,融化出一片蟄伏已久的愛意。
湖水一樣靜謐又深沉,我幾乎要沉溺在裏面。
「可是桑桑,死是一件很疼很冷的事情。你才十四歲,這世間有太多東西沒有見過,我……不捨得。」
他說得好溫柔,我吸了吸鼻子,眼淚差點掉下來。
手被謝珩反手握住,他低聲說:「桑桑,不要生氣了。
「我答應你,以後有什麼事情都不會再瞞着你,我們同生共死,好不好?」
我再也生不起氣來,回抱住他,輕輕應了聲「好」。
我早就想過,如果有再見的機會,我就要這樣,用力抱緊他。
後來梁婉桐嘲笑我:「你不是讀過兵法的嗎?你知道什麼叫苦肉計嗎?」
我搖搖頭,一本正經地望着她:「非也非也,這是閨房之樂,希望你和蕭十一也能早日享受到。」
提起蕭十一,她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
我聽橘夏說,這些日子,蕭十一每天都去衍慶宮找她,帶着各種零食首飾和小玩意兒,可梁婉桐連門都沒開過。
從她之前告訴我的事情,和如今的反應來看,我大概能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當初,蕭十一救了梁婉桐一命,還被她咬傷了耳朵,卻不知爲何沒有承認,反而讓齊玉辰頂替了這份功勞。
後來蕭十一一直跟在謝珩身邊,想必早就見過樑婉桐無數回,卻始終沒有和她相認。
那麼她如今生氣,倒也算正常。
我喝了口果茶,抬眼看着她:「我聽謝珩說,下個月,蕭十一就要領兵出征北疆,平息羌族之亂了。」
她動作驀然一頓。
因爲參與謀反,丞相府被抄家,終於露面的謝徵也被關押在天牢。
而宋言主動交出兵權後,被封了個閒職留在京城,原本屬於他的十萬西州軍,由梁婉桐的哥哥接管。
謝珩的目的遠不止於此。
內亂平息後,他的下一步計劃,就是劍指北疆。
梁婉桐神情變換,片刻後,她站起身,讓身邊的宮女送我出去。
沒過兩天,謝珩來找我時便告訴我,梁婉桐自請出宮,隨蕭十一一同前往北疆。
「你答應了?」
他點頭,從果盤裏挑了顆又紅又豔的櫻桃遞給我:「她從小習武,雖算不上武藝高強,到底還是能自保的——而且,刀劍無眼,十一一定會想辦法哄好她,讓她不要跟着上戰場。」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於是放下心來,安然地喫完了一整盤櫻桃。
喫得肚皮溜圓,晚膳都喫不下。
因爲不放心謝珩的身體健康,後來我又特意請太醫來診了一次ţûₓ脈。
白鬍子老太醫告訴我,謝珩雖天生有虧,但如今按時喫飯喫藥,再加上心情愉悅,只要好好養着,便無大礙。
我這才放下心來。
那天下午,我從御花園摘了一大捧扶桑花回來時,在門口碰上十七。
他福身行禮,然後告訴我,我弟弟因爲欠下賭債還不起,被人活活打死了。
去歲初春,爹孃在冰冷的護城河水裏泡了一個時辰,就再也沒上來。
而他大約是自幼養得膘肥體壯,最後倒真撿回一條命。
我也依照承諾,不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滅。
然而賭癮這種東西,染上了,便不是那麼容易戒掉的。
所以他死在這件事上,我倒沒有多意外,只是有點心虛地看了一眼室內。
恰好,謝珩就站在門口望着我。
光影明明暗暗,暗色穿過縫隙,落在他清貴又淡漠的臉上。一瞬間,連眼中的情緒都被隱去。
「……謝珩。」
我猶豫着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最後反倒是謝珩主動走過來,牽起我的手:「走吧,進去喫飯了。」
喫飯時,我時不時偷偷抬眼看他。
最後謝珩捉着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桑桑,喫飯就喫飯,你總是瞧着我做什麼?」
「我做出這種事,總怕你會對我失望。」
謝珩夾了塊藕夾給我,笑得眉眼彎彎:「桑桑,看到你終於報復回去,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失望?」
是嗎。
睡前,我問他:「謝珩,你真的不會覺得我是個壞人嗎?」
曖昧的燭光裏,他睜開眼望着我:「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我曾經教過你,誰對你不好,就要更狠地還回去,倘若這樣就算作壞人,那天底下又有幾個人能稱得上好?」
溫熱的手指落在我發頂,一下一下順着我的頭髮。
然後他忽然笑了起來:「小扶桑,我告訴你一個祕密吧。」
我愣愣地瞧着他。
謝珩低下頭,驀然湊近我,嘴脣幾乎貼着我的耳朵。
「梁婉桐應該告訴你過去的事情了,那麼你說,好端端的,先皇怎麼會忽然打壓皇后的母族?謝徵的太子當得穩穩當當,他又怎麼會突然謀反?還有當初太子府找到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體,難道我就真的不知道,那不是謝徵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籠在人間的霧氣,隱藏在下面的,卻是無數潛滋暗長的情緒。
溫熱的、柔軟的指尖,輕輕摩挲着我的臉,然後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桑桑,你說過,如果五年前的冬至你認識我,一定會把我從湖裏救出來。」
謝珩說,「如果那時候我認識你,一定會早點教你,什麼叫反擊的意義。」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謝珩卻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脣上。
他問我:「桑桑還記得,出宮那日,你對我說過什麼嗎?」
「……我說,現在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
謝珩脣角微勾,在我臉頰落下一個吻。
「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17-
心中最後一塊不確定的石頭也落了地,這天晚上,我在謝珩懷裏睡得很安心。
再後來,我十六歲生辰那天,謝珩封我爲皇后,與我成親。
前一天晚上,梁婉桐帶着蕭十一進宮來看我,臨走前,遞過來一沓厚厚的圖冊。
這場景,似曾相識。
她衝我眨眼:「小扶桑,你已經年滿十六,謝珩也是二十二歲的人了。」
「我……」
「哦對了,還有這個。」她說着,又從荷包裏取出一隻小瓶,遞到我手裏,「如果你怕疼,把這東西放進合歡酒裏,和謝珩一起喝掉就行——千萬不要告訴他是我說的。」
我將那些圖冊潛心研讀,不知不覺就看到了天亮。
封后大典隆重且煩瑣,我被裹在華麗的豔紅衣裙裏,頭上的步搖首飾沉甸甸地墜着,下意識有些茫然無措。
可看到謝珩的那一瞬間,忽然就什麼都不怕了。
典禮結束,已近傍晚。
在謝珩回來之前,我把小瓶裏的藥粉撒進酒杯裏,又有些不放心,於是自己先嚐了一杯。
結果……等那簇火焰在我心頭越燃越烈,我才漸漸明白過來,梁婉桐給我的是什麼。
謝珩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自己摘了喜帕,伏在牀頭,淚眼矇矓地望着他小聲嗚咽。
謝珩神情一變,快步走到桌前,聞了聞杯中殘酒,爾後咬牙切齒道:「梁婉桐!」
房頂傳來凌亂的腳步聲,還有漸漸遠去的女子聲音:「謝珩,你加油,我和十一先走啦!」
「……謝珩,我好熱……」
謝珩原本清和冷靜的眼中似有浪潮湧起,然後他走過來,輕輕挑開我衣襟。
那溫涼如玉質的指尖落在我肩頭,聲音沙啞:「桑桑,這樣還熱嗎?」
我攥着他的手,再也不肯鬆開。
意亂情迷間,我聽見謝珩的聲音響在耳畔:「小扶桑,我喜歡誠實的孩子。
「所以你感覺怎麼樣,要誠實地說給我聽。」
我張了張嘴,不知怎麼地,忽然記起那圖冊上寫的字:「……夫君。
「我很快活。」
話音未落,就聽到謝珩一聲悶哼。
接着細密又灼熱的吻落下來:「桑桑好乖。」
……
最後,我累得睡着了,做了一個夢。
夢裏,娘沒有把我賣到丞相府,我也沒有再遇到謝珩。
而是在年滿十六歲後,被賣進一戶商家做妾,最終死在正房夫人手中,被一卷草蓆丟在了亂葬崗。
而我臨死前的最後一刻,遠遠地聽到宮中傳來九聲喪鐘。
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下意識往謝珩懷裏鑽。
他溫熱的手掌撫過我臉頰,手心凝着一層薄汗,似乎也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我將夢中發生的事講給他聽。
謝珩抱着我的手緊了緊,然後低聲安撫:「桑桑,不要怕,那只是夢。」
我點點頭,然後忽地抬起頭,親了親他的嘴脣。
在謝珩愣怔的眼神里,我學着他的模樣,輕聲說:「謝珩,不要怕,那只是夢。」
夢中,我與謝珩天涯兩散,各自黃泉。
現實裏,他睡在我身旁,胸膛溫熱,心跳尚存。
幸好,那只是夢。
(正文完)
【謝珩番外】

-1-
我五歲那年,母親的屍體在御花園西側的湖水中被發現,兩條小腿已經被魚喫得只剩森森白骨。
一直到死前,她都只是個才人。
我在父皇的寢宮門口跪了三天,他終於披着凌亂的外衫走出來,淡淡地說:「傳旨下去,晉蘇才人爲美人,以貴妃禮制葬入皇陵。」
頓了頓,他垂眼看着我,滿臉不耐煩:「謝珩,朕對你已是仁至義盡。」
那一天正值盛夏,灼烈的陽光灑在我身上,留下灼燒一樣滾燙的痛感。
我木然地領旨謝恩,額頭用力磕在石板上,血和灰塵混成一團。
一下,兩下,三下。
等我再抬起頭,父皇已經不見了。
後來謝徵謀反,他忍痛處理了自己疼愛的嫡子,無奈之下只能立我爲新皇。
我提着劍站在他病榻前,輕聲問他:「父皇,你後悔嗎?」
一瞬間,他混濁無光的眼睛裏迸出異樣的神采。
他一邊咳血一邊問我:「是你?!」
我笑:「是啊。」
讓人進言外戚勢大威脅皇權的人是我,派人挑唆謝徵篡權的人是我,在他飲食中一點點下毒的人,自然也是我。
「我母妃本來只是個本分的宮女,年滿二十就可以放出宮去嫁人了,可你趁着醉酒強行寵幸了她,又放任她被皇后折磨至死。」
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劍尖插進他肩膀,看着他臉部肌肉因爲疼痛而劇烈抖動,如困獸般咆哮:「謝珩,朕是你父皇!」
「父皇。」
我緩緩咀嚼着這兩個字,片刻後,輕笑着搖頭:「我父皇早就死了,在我五歲那年,同我母妃一起葬身湖水。」
「現在躺在這裏的,是我的仇人。」
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是什麼好人。
不認父,不認君,不認天,不認命。
我的手上沾滿鮮血,踏着無數屍骨坐上了這個皇位。
但沒想到的是,像我這樣的人,竟也會得到上蒼的片刻垂憐,把扶桑送到我身邊。
她出現的時候,我已經確認,齊玉辰把謝徵藏在了越州。
在那裏,他們還留了最後一張底牌。
那麼扶桑被齊玉辰送進宮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她說得沒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的確是想過殺了她的。
可當那雙小鹿般驚惶又無措的眼睛看過來時,我的心忽然就軟得化作一團。
這是一張白紙,她連愛恨的界限都不明晰,任我教導。
我教會了她,也因此得到了這世上最毫無保留的愛。
在把扶桑送出宮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齊玉辰送進宮裏的並非扶桑,而是真正的齊玉嫺。因爲和梁婉桐不對付,明爭暗鬥兩年後,齊玉嫺給她下了劇毒。
梁婉桐中毒身亡後,十一反了,他投靠謝徵,與宋言聯手攻入皇庭,親手將佩劍插入我的心臟。
他紅着眼,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皇上分明答應過臣,會保她一世平安。」
夢裏的我皺着眉頭,不明白是哪裏出了差錯。
睜眼後,天色將明,我睡在懸鈴宮的牀上,身邊還有尚未完全散去的、扶桑身上的清甜香氣。
我忽然明白過來。
是因爲我的夢裏,沒有她。

-2-
扶桑十八歲生辰前,梁婉桐和十一養的幾隻小貓崽終於滿月。
我挑了最漂亮的、通體純白的那隻,梁婉桐抓起來看了看,拍着胸脯跟我保證:「是隻很可愛的小母貓,性格很好,扶桑一定會喜歡。」
於是我把那隻貓送給她,當做生辰禮物。
扶桑果然很喜歡,抱着貓愛不釋手地摸了一整天,那貓也無比黏她,喫飯都要跳到桌子上,把貓碗和她的碗靠在一起。
至於夜裏睡覺時,更不用說。
扶桑第一次提出,要跟我分兩牀棉被。
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爲什麼?」
她一邊摸着貓頭,一邊低聲解釋:「因爲雪團還小啊,她很依賴我,我們必須一起睡……」
和貓爭寵未免顯得太沒風度,我盯着那隻貓的藍眼睛看了一會兒,面帶微笑地答應下來:「好啊。」
第二天下朝後,我把十一留了下來,旁敲側擊地聊了些政事,然後一轉話題:「你們家剩下的那幾只貓,也很黏梁婉桐嗎?」
「回皇上,最黏人的那隻,已經被婉桐送給皇后娘娘了。」
我愣了愣,忽地反應過來,咬牙切齒道:「梁!婉!桐!」
還好早早地把她送出了宮,不然遲早氣死。
十一離開後,我一個人在御書房坐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不能坐以待斃。
Ţů₄於是這天晚上,橘夏鋪牀之前,我特意吩咐她:「只留一牀被子,剩下的帶走,連貓一起。」
扶桑要找貓,被我攬住腰肢,一把摟回牀榻上。
在她開口前,我把嘴脣貼在她耳邊,輕聲說:「桑桑,你真的要把我打入冷宮嗎?」
「什麼冷宮?」她睜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謝珩,你在說什麼呀?」
我暫時不理,專心動作。
柔軟的水紅衣裙被剝落,露出雪白玉潤的肩頭。
我啞着嗓子說:「桑桑,我想你疼一疼我。」
……
大概是十一回去後,把事情告訴了梁婉桐。
過了段時間,她進宮來找扶桑玩時,還順帶着來嘲笑我:「謝珩,你竟然和貓爭寵哈哈哈哈——要是以後扶桑有了孩子,你可怎麼辦啊?」
我冷笑一聲:「如果不是因爲那隻小母貓太黏蕭十一,你會想把它送給扶桑?」
梁婉桐表情一滯,我就知道被我說中了。
等她離開後,我在御書房召見新封的丞相,商議了些政事。
再回到懸鈴宮的時候,就見扶桑坐在桌前,望着盆栽裏的扶桑花發怔,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把人摟過來,低聲問怎麼了。
扶桑回過神,轉頭看着我。
「謝珩。」
「嗯?」
「我方纔召了太醫過來診脈。」
「太醫?」我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嗓音艱澀,「你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有點……所以召太醫過來看了一下。」她咬了咬嘴脣,語氣有些遲疑,「謝珩,我大概是……有孕了。」
「……」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想到不久前梁婉桐才說過的話,深感她應該去宮外街頭擺個攤兒算命。
但等回過神來,又忍不住擔憂。
實在是因爲扶桑的年紀還不算大,剛進宮時,那麼瘦瘦小小的一團,養了這幾年,才稍微養出點肉。
我不放心,又召來胡太醫,讓他當着我的面再診一遍。
胡太醫捻着鬍子告訴我:「請皇上放心,娘娘從前雖然瘦弱,但身子骨還算強健。如今在宮裏養了這些年,只要好好安胎,定然會沒事的。」
我握着扶桑柔軟溫熱的手,淡淡吩咐:「既然如此,你開安胎藥吧。」
「等等。」
扶桑忽然開口,叫住了胡太醫:「你先過來,再幫皇上診一診脈。」
胡太醫過來搭脈,片刻後,有些猶豫地收回了手。
扶桑說:「有什麼情況,你但說無妨。」
「陛下身上的病根兒和毒性,都是從孃胎裏帶出來的,加之從前勞心勞力,脈象時強時弱,不算穩固。」
他緩緩道:「但微臣方纔診脈,發覺皇上的脈象已然平和堅穩許多,與天生康健之人所差無幾。」
「這些天,他是不怎麼咳嗽了,而且臉色也要好看許多……」
扶桑若有所思地說,「胡太醫,有沒有可能是因爲我每天盯着他喫很多飯,按時用藥膳和補品的緣故?」
「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最後胡太醫開了張安胎藥方子,讓橘夏隨他回去抓藥了。
扶桑看起來很開心:「謝珩,你聽見了嗎?他說你的身子痊癒了,說明好好喫飯是有效果的!」
「是。」
我心頭一片溫情,暖暖和和地融化開來,「桑桑,你放心吧。我還要陪你守過百歲,看着我們的孩子長大,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其實我算不上多喜歡孩子,可因爲他如今懷在扶桑的肚子裏,好像對我來說,就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我沒有告訴她的是,我的身體好轉,或許不是因爲好好喫飯,而是因爲她的存在。
因爲後來,我又做了很多次不同的夢。
夢裏的我始終孤身一人,扶桑沒有出現,我也就再也沒有遇到喜歡的人,連江山和性命一起丟掉了。
那天晚上,她縮在我懷裏,睡得迷迷糊糊間,忽然伸手摟緊我:「謝珩,能遇見你,是我人生最幸運的一件事。」
她說得特別溫柔,又格外真摯。
那聲音化作絲線,絲絲縷縷地繞在我的心頭,融進我的血肉裏,再也不可分離。
心頭萬千情愫驟然湧起,波瀾壯闊裏,我輕輕閉上眼睛。
「桑桑,是我該感謝你,改變了我的人生。」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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