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迢迢

我是高老莊高員外膝下二姐兒,閨名玉蘭。
出嫁前夕,我一身嫁衣對鏡梳妝。
爹爹領着小妹翠蘭入我閨房,命令我同小妹換裝。
他喋喋不休,興奮得滿面紅光。
說要送我一場潑天造化,富貴仙緣。

-1-
爹爹來扒我嫁衣時,雙目精光外放,笑得縹緲又猙獰。
「玉蘭啊,爹夢見菩薩了。
「待咱們助那取經人一臂之力,富貴仙緣唾手可得。
「你小妹八字弱,受不得這潑天福分,今日便讓小妹替你嫁了,不日後由你來承這仙緣。」
爹爹說着迫不及待伸手來扯我頭上的珠花,珠花纏着斷髮被擲在桌上。
我不可置信,捂着生疼的頭皮含淚問道:
「爹爹,這怎麼使得,婚姻嫁娶,豈能兒戲般說換就換。
「我不要那勞什子仙緣,我只要嫁給康年哥。」
康年哥念過兩年書,在鎮裏做賬房,是高家莊裏數一數二的俊秀青年。
我們青梅竹馬,到年紀後他就迫不及待上門提親,說好了非我不娶的。
我哭着哀求:「爹爹我不換,兩個大活人換了豈會看不出來,淨讓莊裏人看笑話。
「爹爹,您一向疼小妹,這般好事就留給她吧。」
我此話真心,常言道只羨鴛鴦不羨仙,我只盼着同康年哥過普通日子。
可爹爹對我的話充耳不聞,揮手示意妝婦給小妹上妝,自顧自打量着我。
他笑得滿意:「你們姐倆長相肖似,身段也像,待翠蘭嫁去,生米煮成熟飯,不成也得成。
「玉蘭啊,哦不,今後你便是翠蘭。
「翠蘭啊,爹爹的好幺女,爹爹爲你招婿。」
語罷,便甩袖走了,臉上仍是那般癲狂笑意。
而我,被鎖在閨房,大鎖一掛,銅汁澆了鎖芯。
生怕我毀了這樁婚事。
門外嗩吶震天,喜氣洋洋,我在房內倚門號哭,天地不應。

-2-
我被關在房內,食水排泄都經牆角小洞出入。
我在屋內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不知過去了多少日夜。
娘每次過來送飯,我都央求她放我出去。
一牆之隔,孃的聲音卻像遠在天際。
每次她只一句話:「乖女莫哭,聽你爹的。」
我坐在牀畔,木愣愣盯着門,心下愴然。
仙人?換嫁?
只覺做夢一般的荒唐。
門內的日子煎熬難捱,我只能從門外的光線辨別日夜。
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被關得有些魔怔了。
憋狠了還會把凳子豎起來對它說話,橫豎凳子也有四條腿,和人差別不大。
對凳子說話的第三天,牀頭多了一摞書。
我ṱŭ⁷百思不得其解,我的閨房被銅汁澆鎖,屋內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這書是怎麼送進來的呢。
我捧着書對凳子討論了半天,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
我已經快被關瘋了,有書能看簡直如獲至寶。
索性不想了,抱着書看得津津有味。
與其說是書,倒有些像學習起居手札,記錄了主人學醫的歷程和一些心得,通俗易懂,頗有趣味。
第一本筆跡行文稚嫩,有些文末還會寫上——
阿耶採藥歸,果子甜。
隨阿奶診阿陵,豆兒糕香甜。
想來是手札主人幼時寫的,記錄了簡單的醫藥用法和隨長輩出診的見聞,頗有童趣。
裏面提到的除了阿耶阿奶,常出現的還有一個名爲阿陵的孩子。
阿陵生於富貴之家,每次手札主人隨阿奶去看診阿陵,都能混嘴裏不少點心。
後面幾本手札隨着主人年紀漸長,內容逐漸艱深,我閱讀起來有些喫力。
好在還有一本是出診的趣聞怪事,手札主人把印象深刻的病人和病症都整理成一個個小故事記錄了下來。
我當成話本子讀也頗爲解悶。
手札主人思想天馬行空,還有許多有關男女綱常,大逆不道的想法。
我一邊害怕,一邊質疑,還忍不住要看。
剩下幾本是藥經,有主人批註,還有主人自己發現的藥草,用毛筆細緻地勾勒出了草葉形狀,旁邊細緻陳列出了藥性、味道和炮製方法。
藥經極厚,前部分還算正常,都是普通草藥,後半部分卻突然換了一個人的筆跡,內容也逐漸魔幻起來。
上書:【月濺草,喜陰,味甜,生於寒潭,有蛟則旺,得月生輝成藥,無月爲草,兔妖食之可引月華之力。】
旁邊畫了一株細細的長葉草,還用金粉描了邊,好似真的在發光一般。
不過後半本被我當話本子看稀奇了。
怎麼可能有草被月亮照了就能成藥,不得月光就是普通的草呢。
除此之外,還記錄了會在夜晚哭泣的花,長得和嬰兒一般無二的果子,能讓人起死回生的妖丹。
被關在門內的日子,我全靠這些書撐着。
初時只是爲了打發時間,不讓自己寂寞得發瘋。
後來越看越得到其中趣味,以書本和手札爲媒介,仿若看到手札主人從一個垂髫孩童逐漸長成亭亭少女。
經歷了她天真無邪的童年時光,第一次來癸水的無措。
看到她的醫術日漸精湛,第一次被稱作小神醫時的羞澀和得意。
手札主人一心行醫,對所學鑽研不輟,努力就算了,她還甚有天賦。
阿耶擅內科,阿奶擅調理女病,阿耶阿奶傾囊相授,她取二者之長,有青出於藍之勢。
她受長輩濡染,有顆仁心,窮苦人來瞧病,就是帶把野菜也看得。
時間久了,小神醫的名聲也就傳揚了出去。
我還看到她和名爲阿陵的孩子一起長大。
阿陵體弱自小被嬌養,長大痊癒後也成了半個紈絝,閒來無事就來醫館偷喫山楂陳皮丸。
阿陵面如白玉貌若少女,還頗爲臭美。
常掛在嘴邊的就是:「不漂亮,毋寧死!」
阿陵每次裁了新袍子必出門顯擺,到醫館時已經抱了滿懷花果,身後跟的都是膽大求愛的女子。
爲了減少麻煩,她索性專門給阿陵研製了一種山楂丸,滋補又解饞,讓他在家喫,少來醫館惹事。
沒想到這種山楂丸後來一時風靡半個城,被取名叫作阿陵果。
我隨着手札主人經歷喜怒哀樂,陪她一起長大,好似相識多年的朋友,成了我在這方小空間裏的唯一慰藉。

-3-
這日,手札讀到瘟疫篇,上書:
【春正月,城內突發熱症,兇險難消,疑爲疫症。】
我的心也隨着文字揪了起來。
城內瘟疫橫行,官府下令封城,開設醫堂收治患者,可疫症兇險,不得其法,每日城郊都有焚燒屍體的濃重黑煙。
手札主人跟隨阿耶阿奶在醫館奔走,尋找疫症源頭和治療之法。
最終發現疫症來源於一頭耕牛。
手札主人以布遮口鼻,深入疫區,把輕症患者分爲幾組,分別服用不同的草藥,最終選出了最對症的一種。
手札主人欣喜若狂,聯合官府熬藥分發,疫症方休。
疫症春正月始,晚秋而止,城內活人十之存七。
手札主人的阿耶阿奶積勞成疾,同樣染了疫症,服藥後仍舊沉痾難處,相繼去了。
疫症篇行文流暢精簡,像是忙中抽空寫的。
準確且客觀地描述了此次疫症的辨別過程及治療方法。
此篇末段僅短短的 28 個字,力透紙背,隱有水痕。
【大疾疫,城內亡者十之有三四,阿耶疾咳不止,三日後亡,阿奶隨之去也,蘭孤。】
我胸中憋悶難忍,撫着紙頁淚流不止,仿若也跟隨主人經歷了這場兇險疫症和喪親之痛。
我用手指去觸碰那個被水跡洇開又隨着歲月乾燥的「蘭」字。
原來手札主人的名中,也有一個蘭字。
我擦掉眼淚,欲往下看去,房外突然喧鬧不已。
我有些煩躁,聽腳步聲叫住了一名門外婦人。
「嬸子,不知今日外頭在熱鬧些什麼。」
她很是和善:「東家二姐姐孩子週歲,回來探親呢。」
我心中猛地一窒,問道:「可是嫁與本莊東頭李家康年的高二姐玉蘭?」
「正是。」
我苦笑,孩子都週歲了,看來我被關在這方寸間,已兩年有餘。
我帶着不甘心問道:「他,他們夫妻過得可好。」
「好着呢,蜜裏調油一般,孩子也周正機靈。」
我不再言語,幾乎站立不住。
這喜慶的日子,那把我掙脫不得的銅鎖也終於被打開。
爹爹撫着肚子踏步出現在我面前。
「翠蘭啊,你外甥都週歲啦,有些心思便歇了。
「你今年也滿二十了。
「便招個養老女婿,指望他與咱們同家過活,撐門抵戶,做活當差。」
他面上又出現那種平靜中隱隱透着癲狂的笑意。
「爹爲你挑的夫婿,自然是最好的。」
我被爹爹口中的招婿擾得心神不寧,沒有心思再看手札,便用細布包了仔細收進箱子。
我有些心虛地對爹爹說,我去學做醫女,養活自己也是成的。
可爹爹對我的話根本不聽,開始大肆招婿。
招婿的風聲沒放出去多久,便有一個漢子上門。
漢子自稱福陵山人家,上無父母,下無兄弟,無根無絆的,願與我家做個女婿。
爹爹聽了喜不自勝,飛速成全了這門婚事,還千叮嚀萬囑咐我對待仙人可要仔細着些。
我哭着央求爹爹,又被關進了熟悉的房間。
成婚當日,一衆人門裏門外地忙碌,我被推來搡去像個偶人似的上妝。
白粉敷面,紅綢垂腮,銅鏡裏的女子蛾眉嬌態,只一雙眼睛木愣愣的。
來幫忙的嬸子們幫我整理嫁衣還喜氣洋洋地恭喜。
「翠蘭真是好相貌,上了妝做最美的新嫁娘。」
還有嬸子捂着嘴笑:「翠蘭有福氣,這後生人高馬大的,想來是……嘿嘿。」
有羨慕爹爹的:「高老頭也有福氣呦,閨女一個賽一個的好看,玉蘭嫁得好,翠蘭還能招婿撐門戶。」
「你還別說,翠蘭玉蘭這姐倆越來越像了哎!」
「瞧你說的,人家可是親姐倆。」
她們的熱鬧與我無關,我望着銅鏡裏的這張臉,卻看得陌生。
渾渾噩噩二十年,我以爲家中不算富貴,卻也算得上和睦,我雖不得偏愛,爹孃也未曾虧待。
今日才發現,我卻從來由不得我。
門外吹吹打打熱鬧了整日。
我一身嫁衣坐在牀畔,紅蓋頭遮面,只能看到自己絞緊的手指。
突然,門哐噹一聲響,我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來人帶起了一陣風,坐在我身旁。
他聲音有些靦腆:「娘子,你餓不餓。」
我怔了一瞬,這仙人竟是個體貼人,還關心我餓不餓。
我回道:「不餓的,先前墊了些糕餅。」
「那我掀蓋頭了啊。」
我猝不及防就撞進了一雙大眼睛裏。
這仙人不似我想象般的長衣垂袖,仙風道骨,竟是個濃眉大眼的黑壯漢子。
依我看不像仙人,倒像個憨厚鐵匠。
他不敢直視我,又斜飛過來目光打量,臉面直接黑紅到了脖子。
他扭扭捏捏地哼唧:「娘子,便安歇了罷。」
隨即吹滅了燈,拉了牀幔,跳到榻上直扯我腰帶。
我猝不及防被扯鬆了衣襟,胸口春光乍泄。
我捂着領口驚慌看他,迎也不是,拒也不是。
這可是仙人啊。
怎麼,怎麼這般……
他離得太近,我手還按在他扯我衣帶的大掌上。
饒是我也忍不住紅了臉,一時不敢動作。
他卻越湊越近:「娘子莫怕,俺老豬也有些本事,保管教你舒舒服服。
「俺有把子力氣,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俱不在話下,今後讓你穿錦戴金,處處稱心。
「俺以後都聽你的話,好娘子,安歇罷。」
語畢便欺身而上,被翻紅浪,一室旖旎。

-4-
醒來時,我全身痠痛,似被犁車犁過一般。
昨晚那渾人已經起身,在穿衣服了。
他身量極高極壯,一身腱子肉,大腿都有我腰身粗細。
見我醒來,他討好一笑:「娘子,你先睡着,不必起身。
「昨晚你累壞了,俺去拿些喫食與你。」
我不禁又紅了臉,小聲稱謝。
他陪我用飯,想喫什麼只一個眼神他就夾進了我的碗裏,再含笑看我喫下。
今天的餐食豐盛得很,我被關了兩年,哪裏喫過這些好東西。
果不其然,我積食了。
他知道我積食後非常懊惱,從腰間取出一粒藥塞進我嘴裏。
我皺着眉怕苦不肯喫,這藥入口後卻酸酸甜甜的,居然是山楂丸!
這山楂丸過於美味,我又覥着臉向他討喫。
他笑着把裝山楂丸的布袋都給了我。
又用熱騰騰的大掌替我揉肚子和痠疼的腰身。
洗漱時我思量,嫁人也不過圖個知冷知熱,老來相伴。
雖有不甘,但木已成舟。
這渾人雖不似那盎然丰采的仙人模樣,卻也自有他的體貼好處。
爹爹換親惹我傷心,許是真有他這般做的道理。
我想開了,親爹爹豈會害我。
何況我這夫婿,除了疼我,也確實有些本領。
他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一人抵了十來個人的活。
不出半年,家裏的院子便擴了一圈,惹得莊上人人羨慕,俱說我們招了個能幹女婿。
他果真如洞房那日所說,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
日子越過越好,讓我穿錦戴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
爹爹也從高老兒變成了高員外,穿綾着錦,神氣十足。
我本是家中二女,既不如大姐香蘭未嫁時能幹,也不如小妹翠蘭會撒嬌賣乖。
爹孃未曾虧待過我,只是不如對大姐小妹那般上心罷了。
婚後我倒是知道了被人呵護重視,句句上心的滋味兒。
這渾人除了牀笫之間霸道些,其餘處處依我,很是蜜裏調油了些日子。
秋後豐收,他一人收了百來畝地,爹爹樂得見牙不見眼,直呼好女婿。
擺桌喫豐收酒,我那郎君坐了首桌。
我望着他,與有榮焉。
他正捧着米桶喫食,我這郎君做得多,自然食量也大,多喫一些又何妨。
酒飯正酣,有人驚呼:「豬,豬!!」
鄉鄰皆驚慌望向我身側,喫酒的人奔走四散,椅凳倒地叮咣亂響。
我隨着看去,哪還有我那郎君,只有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埋頭喫食,頭臉分明就是個豬模樣。
我後退兩步呆愣在地,只覺晴天霹靂。
這些歲日與我同牀共枕的,竟是一隻豬妖。
他察覺我的動作,臉面從米桶裏擡出,動作間蒲扇似的耳朵扇動,長嘴一拱一拱地,還沾着飯粒。
他竟還毫無知覺地招呼我:「翠蘭,看我做甚,快坐下喫啊。」
我滿目含淚,望着他又退兩步。
他突然反應過來,伸手去摸自己嘴臉耳朵:「糟糟糟,大意了。」
這豬妖手忙腳亂,兩掌摁回耳朵,長嘴又冒了出來,按回長嘴,大耳朵又支棱開來。
見我落淚,他疾行兩步,又似怕驚到我,掩面化作一陣狂風去了。
走石飛沙裏只留下一句:「翠蘭莫怕,我晚間再來。」

-5-
不消半日,高家三姐兒招了個妖怪女婿的信兒就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整個高家莊。
我把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仍能聽到門外家僮私語。
「三姐姐這麼個神仙妃子似的人物,怎麼就招了頭妖怪女婿,豈不糟蹋了。」
「可不呢,還是頭腌臢豬妖。」
「嘖,我早就看出端倪,那怪食量甚大,早間點心都得百十個燒餅,誰人能嚥下恁些喫食。」
「休言休言,老員外來了。」
雕花木門自外打開,爹爹踏光而進。
我抽噎不已,撲入爹爹懷裏,哭到話都說不利索。
「爹啊,孩兒該怎麼辦。
「不是仙人,是頭豬妖,錯了,都錯了。」
爹爹卻面泛潮紅,眼中閃爍着令我悚然的狂熱。
他仰天大笑:「對了,對了,對上了。」
我腮邊垂淚委屈看他,不得其解。
爹爹莫非是憂心過度,得了癲病。
他摁住我的肩膀,正色囑我:「那怪說了今晚要來,你可得勾住他,莫要讓他離了去。
「爹爹的大造化,就指望你了。」
爹爹此言令我心頭沉墜,又似一瓢冷水兜頭潑下。
我嘴脣哆嗦:「爹爹早知、早知他是頭豬妖。」
他斜眼瞧我,面上帶了責備:「說的什麼話,那是仙人,不過模樣怪了些。
「你喫穿享用,哪樣不是爹爹給你。
「又爲你搶了翠蘭這門仙親,合該你回饋恩慈。」
我忍了又忍,還是問道:「既是應在小妹身上的仙親,爲何不讓小妹去,偏偏換嫁也要讓我去。」
爹爹脫口而出:「你小妹身弱膽小,哪經得住那妖怪折騰。」
我肢骸冰涼,哭倒在地。
「爹爹,你可有一分爲我想過。
「人人皆知我委身豬妖,讓我怎麼有臉過活。」
爹爹扶我起身,輕聲哄道:「乖女,爹爹豈會不爲你着想。
「咱們如今家業豐澤,帶得莊上也富裕起來,其中你爲首功。」
他又湊在我耳邊悄聲說:「待事成後,菩薩賜子,福祿加身,屆時你有了弟弟,便有了倚仗,看誰會敢欺負你。
「何況那豬妖乃仙人轉世,委實有些本事,你若哄了他,隨便許你些寶物,終身受用不盡,豈不美哉。
「可莫要再說那些混話,千萬記住,你不是玉蘭,是爹的乖女——翠蘭。」
爹爹拍了我的後背便轉身離去,我癱坐在地,仰頭看着雕花木門逐漸合上。
門外的光追着木門自我臉上掃過,透過門縫攏爲細細一條。
隨着門鎖釦上,那最後一縷光也消散,屋內徹底歸於黑暗。

-6-
入夜,我被褥矇頭,瑟瑟發抖。
外頭風起,碎石砸得窗戶沙沙作響。
聽這動靜,我心知是那豬臉妖怪來了。
他一落地,便直奔牀上來:「好姐姐,怎麼不點燈。」
我把臉蒙得結結實實,並不言語,只覺牀邊突然下陷,驚得我一顫。
耳邊是他特意放柔的聲音:「翠蘭,可是怕我。」
我哆嗦着拉下被子,眯縫着眼看到一張人臉,才鬆了口氣。
藉着昏暗的油燈我怯怯看了他半晌,描摹着他的輪廓,心裏的懼怕被痛楚蠶食。
他生得憨厚,濃眉大眼,睫毛很長,就是這雙眼睛像含了春水,一見我就笑。
肩膀寬厚,結實又軟韌,我曾踩在上面夠過院子裏的梨花。
這雙手最不老實,作亂時像帶着火,手掌有我的兩個大,粗糙又溫暖,包住我的手怎麼都掙不脫。
可這個與我同牀共枕的夫君,會給我帶豆兒糕的夫君,會親手爲我做山楂丸的夫君,他是頭豬妖。
是頭獠牙外翻面目可怕的豬妖。
爹孃無子,只有我們三個女兒。
幼時上元節去集上看花燈,人擠挨着人,娘牽着大姐,爹抱着小妹,我只能看着眼前人腿做的林子,踉蹌着死死抓住爹孃的衣帶。
後來我長成了高家最懂事的女兒,嚥着口水把點心讓給妹妹,她年紀小,嘴巴饞。
好看的釵子讓給大姐,她快議親了,總得多些首飾。
爹爹孃親讚許的目光讓我羞澀地低下頭,心裏卻樂開了花。
爹孃的讚許像裹了糖的黃連,我貪心地把糖衣舔完了還不捨得松嘴。
我終於嚐到了苦果,連康年哥也被爹爹做主讓了出去。
或許我命中和康年哥沒有夫妻緣分,不屬於我的東西,我本就不該貪求。
可我根本不信有什麼仙人,我知爹爹偏心,以爲他用仙人說辭哄我換嫁。
後來塵埃落定,夫妻恩愛,我只當因禍得福。
如今想來,我真是傻。
仙人是假,利益是真。
什麼仙人,什麼取經人,不過是爹爹隨便說來誆騙我的話罷了。
一個不寵愛的閨女,同豬妖換來家族興旺富貴,如此只賺不賠買賣,誰不心動。
可爲什麼,可憑什麼,我的夫君,會給我帶豆兒糕的夫君,滿眼是我的夫君,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夫君,是頭豬妖。
我抓着衣襟,只覺心如刀絞,悲哀地捂着臉號啕大哭。
我越哭越止不住,像是要把半生的委屈都隨眼淚流出來。
正哭得天昏地暗,旁邊突然遞過來一杯水,哭着還不覺得,看到水後突然覺得嗓子乾啞難耐,順勢就着杯子喝了口水。
可是剛喝下去我就僵住了,因爲看到端水的人,是我那豬妖夫君。
我又嚇得一抖,嘴裏的茶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豬妖夫君對我的異狀恍若未聞,也不問我爲什麼哭,反而興沖沖對我道:「翠蘭,你想不想看兔子跳霓裳舞!」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摟了我的腰身一轉,待我反應過來時,已經在空中了。
即使被他用寬大的袖子護在懷裏,我耳朵裏也都是呼嘯的風聲,更不敢往下看,只能害怕地抱緊他。
雙腳落到堅實的地面上,我才捧着亂跳的心鬆了口氣。
「這也太怕人了,你便成天這麼飛來飛去的嗎。」
「這有什麼好怕的。」
「這也太高了。」
「這哪裏算高,天上才高呢。」
「哼,說得好似你去過天上一般。」
他突然指着遠處道:「快看!」
山林間竟有一處怪石,巨大平坦,四周草木蔥鬱,鮮花遍地。
流螢飛舞於花草之間,好似花草樹葉自己在發光一般。
高矮胖瘦幾隻灰兔子圍着草裙,人立而起在月下翩翩起舞,沒有霓裳舞的輕盈,反倒顯得憨態可掬。
不過跳着跳着便打起來了。
起因是胖兔子踩了瘦兔子的腳,瘦兔子一個踉蹌抓破了矮兔子的草裙,矮兔子趕緊彎腰捂襠,卻一頭撞向了高兔子的肚子。
四隻兔子打作一團,難捨難分,灰色兔毛隨風亂飛,糊了面色鐵青的豬妖一臉。
我終於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四隻兔子被我的笑聲嚇住,豎起耳朵一溜煙跑沒影兒了。
我走到那處怪石上坐下,托腮仰頭望着月亮。
「山上竟有這麼一個好去處,美如仙境一般。」
豬妖夫君在我身旁坐下:「你若喜歡,我日日帶你來看。」
我沉下目光,揪下一株雜草握在手中揉捏:「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鎮裏的大集。
「小時候上元節我在集上走丟了,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個好心的伯伯把我送回家的,自那以後,我就不愛出門了。」
想到過去,我望着翻飛的流螢神傷。
他卻忽然跳腳,滿臉不忿:「什麼伯伯,你看清楚了嗎,那分明是個哥哥。」
我一臉不贊同:「恩人我還能看錯嗎。」
他重重哼了一聲,嘴巴噘得可以掛油壺。
我大度一笑:「好啦,你說哥哥就哥哥。」
深更半夜,山川草野,我與一頭妖怪抵肩同坐。
內心卻感到了久違的寧靜。

-7-
那日過後,豬妖夫君每日都帶我去山林間玩耍。
山中有穿紅肚兜一腦袋扎泥地裏就不見蹤影的人蔘娃娃,堆果釀酒喝得爛醉的猴子,還有藤條抽人賊疼的樹妖。
自成一派逍遙天地。
我也同高矮胖瘦四隻兔子也混了個臉熟。
兔子們住在山間一處洞穴,上書三個大字——雲棧洞。
四隻兔子很有意思,每隻都身着一件破爛的藍綠直裰,在洞中像人一樣生活。
還美其名曰:模仿法修煉!
第一次進洞,矮兔子正半蹲在洞口偷喫甜菜根。
見到我後矮兔子眼睛瞪了個滾圓,嘴裏的甜菜根也灑了一地。
他大叫:「二姐,你回來啦!」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霎時驚得我心中翻江倒海。
爹爹說換嫁之事乃欺瞞天機,曾逼我發下毒誓。
絕不可透露換嫁之事半分,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往生。
連豬妖夫君都不曉得的事情,這兔子又怎知我在家中行二!
結果不待我反應,高兔子躥出來飛踢一腳踹在了矮兔子屁股上。
「胡唚些什麼,這不是二姐。」
矮兔子捂着屁股眼神閃躲:「對對對,是俺弄錯了。」
其餘兩隻兔子聽見動靜,也湊了過來,高矮胖瘦四隻兔子非常自來熟。
親親熱熱地把我圍在了中間,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都怪小胖踩了我的腳,我跳舞其實可好看了。」
「你瘦,醜,我胖乎,我好看!」
「我門牙大,我最好看!」
我那被擠在外面的豬妖夫君不樂意了,蹲下身一個掃堂腿過去,幾隻兔子七倒八歪栽了一地。
他摟着我豎起眉毛:「這是俺媳婦,都注意點。
「就你們幾個,跳舞跳稀碎,還好意思邀功。」
四隻兔子氣哄哄飛撲而上,和豬妖夫君打作一團。
矮兔子打起仗來賊頭賊腦,他左顧右盼邊打邊退。
退出戰圈後哧溜一下跑到我身邊,用他的兔子前爪牽起我的手,引我繼續向洞內走去。
小矮洋洋得意:「且讓他們打去,俺給你介紹介紹咱們雲棧洞。」
入洞的通道狹窄,晦暗無光。
數十步後,豁然開朗,別成一番洞天福地。
洞頂月光如碎金灑落,洞內石椅木牀一應俱全,奇花異草隨處而長,吐露馨香。
最令我驚異的是,洞內許多藥草,是我房內那本藥經後半本上纔有的奇異藥材。
那些居然是真實存在的!
月濺草肆意生長,在月下伸展葉片,泛着幽幽熒光。
洞內神奇地將人存痕跡和山林自在合而爲一。
花草間蝴蝶蜻蜓輕點,半透明的翅膀泛出五色光輝。
我望着面前奇異盛景,身側是隻穿衣服的兔子,手中還牽着他的毛絨兔爪,簡直如置身夢境。
二十年來我循規蹈矩,是再普通不過的鄉下女人,怎會覺得面前景色如此熟悉。
莫非真是夢中曾神遊此地。
恍神間,豬妖夫君和剩下三隻兔子追來,笑着大罵矮兔子卑鄙。
笑鬧罷我們坐在石凳上,兔子們排着隊呈上佳餚,草葉做碗,瓊露做飲。
飲至酣處,我實在看不下去兔子們碎布一般的衣服。
掏出隨身帶的針線包,給他們縫補了一番。
他們便翹着三瓣嘴,淚眼汪汪地看我。
好似我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一般。
在他們亮閃閃的目光下,我心虛又配合地挺起胸脯。
好似真變成了了不起的人。
我暗下決心:下次來了一定給他們每兔都裁一身新衣裳!
四隻兔子過分可愛,山中又實在快活。
豬妖夫君一入夜便來接我,帶我看遍了山間風月。
他看我對洞中藥草感興趣,就領着我一株株地認。
豬妖夫君還壞心眼地騙矮兔子喫醉歡草,害他大睡了三天。
美其名曰,幫我熟悉藥性。
還理直氣壯地說:「多睡是好事,省得他不修煉總纏着你。」
洞中有些異草不讓凡人觸碰,還會咬人。
我又實在好奇得緊,他便握着我的手去摸,待草藥咬上之前再飛快地把我的手搶救回來,嚇得我驚叫連連。
洞內的月濺草是長成後移栽來的,他就帶着我去寒潭看月濺草的成熟過程。
結果被寒潭內的青蛟一尾巴拍了滿身水,溼淋淋又心滿意足地回洞了。
藥經上功效妖異的奇花異草也被我認了個七七八八。
說來也巧,又或許是山間靈氣充足,豬妖夫君帶我去的地方總生長着異草靈石。
他帶着笑意看我歡呼着去搜集。
我想到藥經上的內容,好奇地問道:「可有長得像嬰兒一般的果子,莫非是果子成了精。」
豬妖夫君拉過我的手,不羈地坐在草地上。
「有啊,這果子叫人蔘果,可是寶貝呢。
「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喫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我目瞪口呆:「天吶,真的嗎,我還沒見過這種果子。」
他言笑晏晏:「那你等等,只要你想,人蔘果我也一樣捧與你。」
我很高興,心裏卻不甚在意。
如此寶物,得到定是難如登天。
我笑着把手往他腰間軟肉探去:「好啊,摘不到就罰你被我撓癢癢。」
他在地上滾成一團,笑着求饒。
說笑間還攛掇我用醉歡草爲引子配了醉蛇藥,潑了一大瓶進寒潭裏去報「潑水之仇」。
哈哈大笑着看那頭青蛟浮出水面,醉乎乎地翻出雪白的肚皮。
我如今已經不怕高了,甚至有些愛上了會飛的感覺。
乘風望月時,看着豬妖夫君的側臉,心臟驟然跳得很快,咚咚砸着我的胸腔。
我對自己說:
有過這些快活,便是人妖殊途也認了。

-8-
可爹爹不樂意了。
豬妖女婿暴露的第一日,高老莊家家戶戶,路無人煙。
豬妖女婿暴露的第一個月,莊子上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連村口瘸子都深一腳淺一腳地湊到高家門口,想來瞧個稀罕。
若問怕不怕,有什麼可怕的,有誰見過活的豬妖?
更何況這可是一隻不害人的豬妖!
煩請諸位瞧瞧高家那結實的紅牆,百來畝肥田,高家女眷雲霞般的錦衣,豐收日流水一般的席面,哪樣不是豬妖來了纔有的。
人家豬妖佔你一個閨女,可是還你豐收富貴呀!
這豬妖騰雲駕霧,夜間來晨間去,還能做些什麼好事。
嘿嘿,也不知那高三姐受不受得住,來年怕不是得添一窩小豬仔,哼哼叫着喊高老兒外公呢!
那手札倒是沒說錯,這世間惡意的凝視與臆想,總是毫不吝嗇地向女子而去。
爹爹氣急敗壞,得了富貴,又開始惦記名聲。
高府和山中是兩個世界。
我血親的爹爹,總能輕易撕碎我的快樂,把我的心從雲端拽進泥濘。
他堵了我在房內,斥道:「哪家女人像你這樣,成日裏雲來雲去,像什麼話!」
又壓低聲音囑咐:「你告訴那豬妖,來時避着些人。」
我放下篦發的梳子,回眼瞧他:「爲何?」
「你聽我的便罷!」
「我不,我們是三書六媒的正經夫妻,憑什麼回家還得避人。」
我聲音高了些,家僮們聽到爭執聲開始在門口探頭探腦。
爹爹慌得跺腳:「低聲些,難道光彩嗎!」
我拎起裙子,盯着他道:「這不正是爹爹求來的嗎?
「我的夫君,天下第一光彩。」
爹爹聽了我話氣得手指哆嗦,指了我半天:「你倒是一心向他,可你算個什麼?
「他乃天蓬轉世,因酒後調戲月宮之主,耍酒瘋撞翻了鬥牛宮才被貶下凡。
「如今落魄,纔拿你解悶,待他取經歸位,你拿什麼跟天上的女仙比。」
我同樣怒不可遏:「你胡說,你就是爲了騙我。
「你當我不知翠蘭心悅康年哥嗎,你爲成全她,逼我換嫁,我嫁了。
「您得了裏子,還想要面上光,哪有那麼好的事。
「莊子裏的流言我聽了心裏就舒坦嗎,我只想和夫君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說到這裏我已經紅了眼眶:「取經人又是什麼,您就這麼見不得我好過一點嗎。」
爹爹身子哆嗦兩下,以袖遮面,不再同我針鋒相對。
放下袖子時,他眼尾也泛了紅:「這就是你的命。
「認不認這都是你的命。」
他欲言又止,最終開口道:「與其耽於情愛,不如多盤算後路。」
恰巧此時豬妖夫君伴着飛沙,踏月而來。
他揹着手,脣角勾出一個可怕的笑:「岳丈在同翠蘭說什麼,不如讓俺也聽聽?」
爹爹後退兩步,擠出一個笑:「沒什麼沒什麼,我先去了,你們說。」
話畢,爹爹後退的小碎步也到了門口,轉身時門檻處絆了下,摔出咣噹一聲。
爹爹捂着腿齜牙咧嘴:「無礙無礙,你們說些體己話。」
便推上門跑了,快得衣角都看不到一片。
豬妖夫君笑着向我走來,露出一排大白牙:「娘子,咱們走吧。」
我含淚熟練地撲進他懷裏,在空中感受脅下生風。
頭頂是滾圓的月亮,好似伸手便能摸到一般。
地面上的人煙飛快向後掠去,好似把人世煩惱也全部都拋於腦後。
在空中看地面上什麼都小,聚在一起星星點點的亮光便是村落。
還有一隻膽大的鳥兒落在夫君肩頭,兩隻綠豆大的眼睛滴溜溜亂轉,收起翅膀來乘這股妖風。
入目之景逐漸變作山野虯枝。
四隻兔子已經在洞口等候多時。
高兔子以腿長優勢率先躥了出來:「姐姐,今天有猴兒酒。」
瘦兔子也來拉我的衣袖:「我摘了姐姐最愛喫的紅果!」
矮兔子從兩隻兔子中間鑽進來露出一隻兔頭:「姐姐,我想死你啦。」
胖兔子老神在在地提提褲子,將胯一扭,肥屁股把高矮瘦三隻兔子頂出三尺遠。
小胖滿臉嚴肅地伸出一隻兔爪:「姐,我手胖,牽着手感好。」
我哈哈大笑,把準備好的小零嘴和新衣服分給他們。
豬妖夫君忍無可忍,奪了我的手進洞,嘴裏還罵罵咧咧:「一羣兔崽子,娘子的手只能我牽。」
猴兒酒甜甜的,卻也醉人,幾隻兔子酒量奇差,沒喝幾杯就在月下起舞。
兔子們在藥田裏穿梭,蹦蹦跳跳地轉圈圈。
豬妖夫君滴酒未沾,他面不改色,唯有一雙眼睛化作了春水。
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只覺得臉頰熱騰騰的,頭也昏沉。
我藉着酒意問道:「夫君,你爲何只有入夜纔來。」
聲音裏有我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委屈。
豬妖夫君垂眸,拈起一枚紅果抬頭望月:「夜色闌珊,唯有月色,豈不美哉。」
我看他望月亮,心裏更委屈了:「可我白天也想見到你。」
他情緒很低:「我貌醜無鹽,白日裏看得清楚,娘子不怕嗎。」
酒意上頭我困得厲害,半眯着眼睛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
「不怕,夫君什麼樣子我都不怕。
「我最喜歡的就是夫君啦。」
說完我便心滿意足地陷入夢中。
一個大掌輕撫我的頭頂,像在觸碰什麼稀世珍寶。
耳畔似乎有誰在黯然低語:「小騙子,你分明只喜歡俊的。」

-9-
爹爹爲了名聲,他開始主動捉妖。
對外完全展現出了一個受害者的模樣。
捉妖人也請了五六個,會噴火的,會畫符的,敢徒手下油鍋的,還有一頓能喫三斤肉饅頭的,各有各的新鮮熱鬧。
高家莊有豬妖坐鎮,旱時挖溝借水,澇時分渠引流,連續幾秋的好收成,讓家家戶戶都有了餘糧。
農閒時節,村口磕牙的都比往年多上幾分。
近來莊裏人最愛的新活動是去高員外家裏看捉妖。
只要吆喝一聲:捉妖的來嘍!
就是放下筷子也得往高家趕,去得晚了,可佔不着好位置。
前晌來了個會噴火的神婆,那噴出去的火龍有五尺長。
大夥兒看了都拊掌叫好,都等着看這次咋個捉哩。
但是你要問豬妖捉沒捉住?
那誰知道,無所謂!
我在閣樓上,遠遠就能聽到人羣的喧鬧。
人羣時不時發出轟然驚歎和陣陣笑聲。
我抱着豬妖夫君的胳膊,也扯着脣角冷笑:「瞧瞧他們,還捉妖呢,像變戲法的。
「倘若真捉了你去,且愁着收成呢,哪有閒工夫來這裏尋樂子。」
豬妖夫君看向我時眸中尚且含笑,轉向人羣時眼中笑意如青煙消散,面上無喜無怒:
「愚昧,忘恩,易煽動,世人本性如此。」
豬妖夫君語氣平靜,就像是一句簡單的陳述,我卻莫名聽得心中一跳。
只當他是被寒了心,柔聲哄道:
「夫君最厲害了,誰也捉不走你,咱們是要長長久久在一起的。」
他握住我的手微微用力,喉頭滾了幾滾,發出了很輕的一聲:「嗯。」
我回握他的手:「你不能騙我。」
豬妖夫君眼裏都是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他深深望着我正要開口。
卻被一個穿透人羣的大嗓門打斷:「高員外不好啦!
「玉蘭快不行了,您趕緊去看最後一眼。」
玉蘭難產,危在旦夕。
這個消息猶如炸雷,劈散了看熱鬧的人羣。
待我回過神時,已經隨爹爹到了村口的康年哥家。
康年哥見到我時,眸光復雜,百轉千回,看着我身後的夫君,臉色又變得不自然。
但我們很快就被產房的哭叫奪走了注意力。
一盆盆的熱水端了進去,換成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來。
爹爹在房門口急得團團轉。
裏面是產婦慘烈的哭叫:「姐姐,我要二姐。」
外人聽了搖搖頭,只當她生死關頭說胡話,她不就是高家二姐。
裏面還在尖聲哭喊:「娘啊,娘,我要娘。」
娘早就進去了,能聽到她大喊:「別鬆勁兒,用力啊,翠,玉蘭用力啊。」
我聞着濃烈的血腥氣,同樣心如油煎。
村裏都是大孩帶小孩,幼時爹孃忙於莊戶田地,大姐香蘭照料家務,翠蘭也算是我一手帶大。
她生死難料躺在裏面,我只感到萬分焦心。
人命關天,這會兒也顧不上因換親產生的那點齟齬,恨不得直接衝進去幫忙。
我被關在房內時,看了兩年醫書手札,上面記錄了數十種難產的病例的救治方法。
在雲棧洞中採的藥草我學着炮製時做了幾丸止血藥,可無人試過,我並沒有底氣去用。
我想救她,又怕進去了添亂。
豬妖夫君看出了我的遲疑,他拍了拍我的背,帶着令人安心的力度:「去吧。」
「可是……」
他看着我,眼裏是堅不可摧的信任:
「醫藥一脈,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人。
「你若救不了她,其他人更救不活。」
刻不容緩,我揣着止血丸衝了進去。
穩婆趕我出去,讓我一個沒生養過的別來添亂。
我自顧自地餵了翠蘭止血藥,開始給她接生。
我已經記不清裏面是怎樣的兵荒馬亂,目之所及都是鮮血。
繁衍過程像一場盛大的獻祭,破開母體,血淋淋地降臨。
孩子的啼哭響起時,我鬆了口氣,才發覺蹲得太久,雙腿已經站立不住。
好在翠蘭的命,保住了。
娘這纔敢抱着翠蘭,放聲大哭。
穩婆抱着孩子淨身,樂得Ťű̂ₘ出去報喜:「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是個胖小子哩!」
門裏門外衆生百態,喧囂不已,熱鬧的人聲喜淚交加。
我緩緩起身,洗去雙手鮮血,又放了一瓶藥在牀頭,顫着腿推門出去了。
豬妖夫君面色平淡地倚在門口,與衆生格格不入。
見我出來,他眼中才有了情緒,好似這瞬間他身側的空氣才流動開來,同這世間有了聯繫。
他支撐住我的身體,把我攔腰抱起。
「我們回家。」

-10-
豬妖夫君口中的家自然是雲棧洞。
救回翠蘭後我發現,醫藥一脈,確實是我的路。
把一個垂危的生命拉扯回來會給我帶來莫大的成就感。
採藥炮製我也喜歡,製藥時專注又沉浸,是很充實的快樂。
我甚至覺得前 20 年我都白活了,生生誤了那麼多學習醫術的光陰。
豬妖夫君告訴我雲棧洞有個製藥房,各種製藥器具都很完善。
我熟悉了一番,發現就連物品擺放都是我的習慣。
我喜不自勝,在裏面泡了三天。
缺了什麼藥,只要說一聲,夫君保準給我弄來。
我製藥時,豬妖夫君坐在一旁看我,目光專注得可怕,他也不說話,只一粒又一粒地往嘴裏塞山楂丸。
偶爾對視,他漆黑的眼裏是我看不懂的情緒,好似欣慰,又好似壓抑的暗流。
初時他分明是個體貼甚至帶着三分世故油滑的普通漢子。
可他近來的模樣讓我心中不安。
尤其是當我在石桌縫隙中發現了一枚半舊的女子髮簪時。
我不動聲色地收了起來,抱着豬妖夫君的胳膊撒嬌。
「夫君,我想喫豆兒糕。」
他果然起身,輕揉我的頭頂:「磨人精,我去鎮上給你買。」
雲棧洞在山上,離鎮上頗有距離。
豬妖夫君可以從山間飛到鎮上,可在鎮上必須步行,他大概一刻鐘才能回來。
他剛飛出去我就拿了簪子往外跑,飛奔到胖兔子的洞前。
找到小胖後我喘了口氣,故作高深地把洞門關上。
「小胖呀,姐姐考你件事。」
小胖立刻坐好,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屁股也擺正了。
「姐姐問,俺都會。」
我掏出簪子:「你看這是什麼呀?」
小胖仔細觀看,胸有成竹:「簪子,姐姐的,頭毛用。」
「哪個姐姐呀。」
小胖有些疑惑:「二姐的,你忘啦。」
我想到第一次進洞時,小矮也曾大呼過二姐,但被高兔子打斷了。
我繼續問:「二姐長什麼樣子呀。」
小胖拉着我:「跟我來。」
我心中竊喜,小胖沒心眼,果然好哄,不愧是我!
結果他七拐八拐帶我去了洞內的泉眼。
泉水清澈,積聚了一處水窪。
他示意我彎腰,我跟着彎腰。
小胖指着水面一臉認真:「長這樣。」
我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徹底無語了。
我摸摸小胖的兔耳朵,敷衍道:「小胖真棒。」
他樂顛顛地回洞了。
……
我摩挲着簪子,發現簪體上刻了一個小小的卯字。
我苦笑,想來至少確定了一件事。
雲棧洞中,之前是有過一任女主人的。
她被稱作二姐,名字中有一個卯字,多半是隻兔妖。
她同樣熱愛醫術藥學,所以纔在洞中置辦了那麼大一個製藥房,甚至長相還同我有幾分相似。
第一次被換親時,我只覺得痛苦不堪,從未像這般不知所措。
腦海裏迴盪出爹爹嘲諷的目光:
「他乃天蓬轉世,因酒後調戲月宮之主,耍酒瘋撞翻了鬥牛宮才被貶下凡。
「如今落魄,纔拿你解悶,待他取經歸位,你拿什麼跟天上的女仙比。」
我茫然撫着胸口,那裏像被灌進了一陣大風,又空又涼。

-11-
豬妖夫君帶着豆兒糕回來時,我正對着山林發呆。
他把豆兒糕打開,捏出一塊餵我:「怎麼捨得歇歇了。」
喫了一口就放下了:「有些累。」
他贊同地點頭:「是該歇歇,看來果真是累着了。
「我纔出去一會兒,面色就變得這麼差。」
我想鼓足勇氣問夫君月宮之主是怎麼回事,卯二姐又是誰,我是不是像極了她。
可我沒有底氣。
莊裏不比京城那些達官顯貴,妻妾衆多,大多是尋常夫妻。
可尋常夫妻間,有本事的丈夫對妻子打罵管教,也是常態。
但我們並不是尋常夫妻,且不提人妖差距。我如今所有,乃至於孃家富貴,皆爲豬妖夫君所予。
我該拿什麼去問,我憑什麼去問。
罷了罷了,我也就活了 20 年,前頭還有個康年哥呢,何況豬妖夫君壽命綿長,幾百年的歲月裏,命中又豈會只有我一人。
我心中酸澀,悶頭看洞裏的醫書,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
回家時爹孃期期艾艾地告訴我,李康年要爲兒子辦滿月酒,多虧我出手相助,保住了妻兒性命。
希望我可以攜夫婿賞臉喫酒。
我想起生產那日翠蘭的慘烈喊叫,點頭應了。
喫酒當日我帶着豬妖夫君入席,周遭都是隱晦打量的目光。
我挺起胸脯,和夫君在他們的竊竊私語裏揚長而入,坦然落座。
李康年家底還算殷實,席面肉蔬俱全,很是用心。
親戚鄉鄰推杯換盞,誇讚孩子的腦門一看就聰明,隨了父親,日後必能考個秀才公。
誇讚孩子爺爺奶奶有福,大孫子周正,這又喜得金孫,不愁後繼無人。
此子大難不死,定是有菩薩護佑。
大家感謝天,感謝地,感謝觀音菩薩甚至感謝了祖宗。
往年參加的滿月酒也不過就是這些車軲轆話。
過去我從不覺有異,這次我卻越聽越奇怪。
因爲沒人比我更清楚,經歷了那樣一場慘烈生育的,是闖了鬼門關把孩子帶到世上的生身母親。
可沒人提到她。
因爲作爲女人,向來如此。
但今天,我首次生出一股綿綿鬱氣。
豬妖夫君看着我的神色,瞭然一笑。
「從古至今,生育都兇險至極。
「若非弱化生育的代價,剝奪女人的權利使她們只能依附,誰來心甘情願地爲你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
我望着他:「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他殘忍勾脣:「這不重要,目前人間的規則如此。」
我脫口而出:「可你不是人。」
豬妖夫君攬過我的肩膀,把我的腦袋轉向衆人:「別看我,我是要你看這人間。」
我茫然睜大了眼睛。
鄉鼓聲聲,竈釜豕羊飄香。
人們推杯換盞,大喫大嚼。
此時門外經過了一個和尚,他敲着棒子,吟唱出奇怪的小調。
「古古怪,怪怪古,孫子娶祖母。
牛羊炕上坐,六親鍋裏煮。
女喫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衆人來賀喜,我看真是苦。」

-12-
豬妖夫君突然神色有異,提早離席,說等會兒再來接我。
宴席結束時,翠蘭託了丫鬟來尋我。
房內門窗緊閉,翠蘭抱着孩子坐在牀上。
見我進來,她眼中含淚,仔細瞧我。
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了。
「二姐,這幾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悔。
「夫君他娶了我,心裏卻念着你,又、又介意你被豬妖玷污。
「我不敢見你,怕你怨我,恨我。」
她捂着臉嗚嗚哭泣:「但是你救了我,你爲什麼救了我,我怎麼都睡不着,我總想起小時候你帶我唱,草兒高,葉兒搖,小鳥回家穀子黃。
「女子嫁人堪比投胎,我爭一爭有什麼錯,嗚嗚,李康年他憑什麼對我不好。
「二姐我真的錯了嗎。」
翠蘭一哭,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她立即止了眼淚,嫺熟地抱着孩子輕拍搖晃。
我記憶裏的翠蘭,是驕蠻的,任性的。
她最常說:「我還沒舒坦呢,我先自己舒坦了再說。」
所以當她聽爹爹說仙人託夢時,動了心思,在爹爹身側哭跪一個下午,終於得償所願。
如今她變成母親,反倒事事以孩子爲先。
我扶起她,讓她抱着孩子坐在牀邊。
「你勇敢追愛沒錯,想爭取更好的生活更沒錯。」
她可憐兮兮抬頭,用飽含希冀的目光看我。
「翠蘭,從小到大,我對你好嗎。」
她緩緩點頭。
「那你怎麼忍心在我心上插刀呢。
「你悔恨不是因爲歉疚,而是因爲你過得不好。
「我救你,不是因爲我原諒你,是因爲人命關天,我做不到袖手旁觀。
「你若夫妻恩愛,可還能記起我這個姐姐?」
她哀慼地看着我,想如小時候一般來拉我的袖子。
我後退半步,她掌心成空。
「你我姐妹一場,但也僅此而已了。」
……
離開李家時,夫君尚未歸。
我獨自走在路上,腦子裏又冒出那枚舊簪,其間還回蕩着夫君的話和那席間和尚吟唱的古怪小調。
我看着太陽,渾渾噩噩。
綠蔭間,一個和尚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女施主,你印堂發黑,隱有妖氣……」
我打斷他:「多謝師傅,我好得很。」
我與他擦肩而過自顧自往前走,沒看到在錯身的瞬間,有無形的光點從那和尚指尖飛出,沒入我的眉心。
我莫名打了個哈欠,被突如其來的睏意襲擊。
一個溫熱的軀體出現在我身側,我知道是夫君回來了。
他警惕地盯着我身後,沒有說話。
回到雲棧洞時,四隻兔子正圍着桌子和麪。
他們沾了滿身的麪粉,鼻頭也糊上了白色,動不動就要打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他們總能輕易讓我開心。
我忍着笑走到他們身邊:「呦,這次玩得新鮮,洗面粉澡呢。」
小矮噘着嘴搶答:「我們這是做長壽麪呢!」
其餘三隻兔子點頭附和:「就是就是!」
我點點頭:「那你們誰過生辰。」
四隻兔子異口同聲:「你呀!」
我呆愣當場,回頭看着豬妖夫君。
他含笑點頭:「今天給我們的小壽星過生辰。
「是誰今天去喫外甥的滿月酒,卻忘了自己的生辰。」
嫁給夫君前,我從未有過生辰。
嫁給他後,都是他張羅,再做上一碗長壽麪。
今年的生辰因爲滿月酒,我又忘了。
我沒說話,揉揉眼睛,手背卻溼了。
矮兔子用屁股輕輕撞我:「姐姐我給你偷了雉雞蛋,你瞧我屁股都被啄禿了。」
我破涕爲笑,看他屁股上果然禿了一塊。
我抱抱他:「謝謝小矮。」
另外三隻不樂意了,全都圍了過來。
「我們也偷了!」
「姐姐偏心,姐姐偏心!」
我只好彎腰,把每隻兔子都抱了一遍。
折騰玩鬧了半天,熱騰騰的長壽麪終於上桌。
四隻兔子都是小短腿,他們八腿懸空坐在石椅上,一臉期待地看我喫麪。
豬妖夫君神色溫柔,琥珀色的眼睛裏只有一個小小的我:「喫麪前先許願吧。」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躍躍欲試地許願。
耳邊又傳來了豬妖夫君低沉的聲音:
「許個屬於你自己的願望吧,只爲自己。」
我在心中默唸了自己的願望,拿起筷子準備喫麪。
四隻兔子一隻豬,一共十隻眼睛幫忙盯着我的面,生怕我不小心咬斷了。
最後一截面吸進嘴裏時,洞裏爆發出了激動的歡呼。
四隻兔子都送了我他們認爲珍貴的禮物。
小高送了一顆會發光的石頭,小矮送我一枚紅色的蛋,小胖送了非常鮮美的罕見蘑菇,小瘦送了一朵會唱歌的花。
我們喝酒笑鬧,圍成一圈跳舞。
再醉成一排倒在花田裏,看月光變成輕紗蓋在我們身上。
我的心瞬間變得很輕,好似可以隨時奔月而去。
這也太快活了。
快活到我陡然生出一個荒唐念頭:
「我要是隻妖該多好啊。」
我醉眼矇矓,突然發現月亮上出現了豬妖夫君的臉。
「夫君啊,你怎麼倒着站。」
他無奈一笑,彎腰把我抱了起來。
我在他懷裏看着月亮,又看看他。
癟癟嘴問:「你說啊,你是不是做了壞事,調戲月宮之主才被趕下來啦!」
「笨蛋娘子,自古以來天下修仙者尚且需借月華修煉,你想想能做月宮之主的是什麼實力,哪個找死的敢調戲她。」
「那你怎麼從天上下來啦。」
「月主同我師父有舊,憐我癡心,助我下界,某感激不盡。」
「啊,那怎麼傳說月宮之主是偷了仙丹飛昇的呀。」
「天下掌權者皆爲男子,人間自然不能有強悍女仙,她們的故事都被改啦。」
「那女媧娘娘呢。」
「娘娘造的人,不好改,但還是給她加了一個厲害哥哥。」
「那天上的女人可以厲害嗎。」
「當然,除了人間,天上地下,皆實力爲尊。」
我想着那枚刻了卯字的簪子,扭捏了半天:「那你喜歡兔妖嗎。」
他眸光瞬間變得沉重,擁抱的力度幾乎把我嵌進他的身體,他聲音喑啞低不可聞:
「只有你。」
……
他抱着我起身進入就寢的洞穴,就這麼靜靜抱着我,罕見地什麼也沒做。
黑暗裏我什麼也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他的噴吐的氣息,離我很近很近。
他捧着我的面頰,輕吻我的嘴脣,動作間充滿憐惜。
我就知道他憋不了多久!
脣舌相觸,我的呼吸全被他掠走,只能微張開嘴喘息。
張口的瞬間,突然有顆圓圓滑滑的珠子被他用舌頭頂着渡了過來,一入口就自動滑進了肚子。
我小腹處突然一熱,發散出幾股暖流順着經絡走遍肢骸,舒服得我不禁從喉嚨發出了一聲喟嘆。
我驚坐起來,摸索着拽住他的衣襟:「你餵了我什麼!」
他語氣輕鬆:「生辰禮物。
「是粒仙丹,讓你斬斷紅塵,半步飛昇!」
我撲哧一笑:「淨逗我。
「夫君呀,我只羨鴛鴦不羨仙的。」
他似乎也在笑,黑暗裏笑得肩膀都在顫抖。
我臉上突然一涼,以手觸之溼漉漉的。
我拉着他驚叫:「下雨了,洞頂在漏水!」
他這次笑出了聲,聲音悶啞:「你夫君已經用法術把洞頂修好啦。」
我眨眨眼,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但是不妨礙我驚歎他的能力。
我毫不吝嗇地誇讚:「你真厲害。」
然後收回目光在他懷裏翻個身,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甜甜睡去。
豬妖夫君的目光長久停留在我熟睡的臉龐上,裏面是綿長的不捨。
他的大掌貼在我的丹田處,引導無形的氣機流轉。
靈氣行至頭ṱŭₔ頂四神聰穴時,看不見的光點從我眉心溢出,同樣滲入了豬妖夫君的眉心。
豬妖夫君脖子一軟,歪倒在了我的胸口上。

-13-
我陷入了一場可怕夢境。
夢中的我與人羣站在城中心,有個極具煽動性的聲音不斷迴響:
「大疫復來,天降神罰,藥女血肉可保平安。
「大疫復來,天降神罰,藥女血肉可保平安。」
衣衫襤褸面色悽苦的人們緩緩抬頭,看向我的目光從敬愛變成了貪婪。
城中霎時變作地獄,人羣宛如惡鬼,一雙雙猩紅的眼睛中燃燒着瘋狂的火焰。
他們爭先恐後向我湧來,我活生生被全城人分食而亡。
像被投入水中的魚食,在魚兒劇烈爭食的水花下瞬間消失。
地面徒留一攤暗紅。
每個人都脣角鮮紅,不停重複咀嚼的動作。
沒搶到肉的就瘋狂去摳別人的嘴角和喉嚨。
從別人嘴裏摳出來後再欣喜若狂地塞進自己嘴裏。
還有人捧起地面沾血的紅土,含進嘴裏吸食。
有人只搶到一片沾血的衣角,塞進嘴裏裹了又裹。
皮囊的痛苦延續至靈魂,被撕碎的痛苦始終糾纏着我。
夢境翻轉,我成了一條看門瘦狗,困於寸瓦之下,常年飢火燒腸。
年節時分,爲能多出一口肉食,主人家持刀斧而來,我顱漿迸裂而亡。
畫面轉換,我又成了一隻鵝,許是前世餓死投胎,這次只知依靠本能拼命喫食。
再稍大些,被口塞軟管,定點投食,嗉囊飽脹不得停歇,因活取鵝肝而死。
最後一次,我成了一隻山野白兔,誤食丹藥化形,又因丹藥反噬,妖力枯竭經脈寸斷而亡。
幾次慘死宛如親歷,我顫抖着醒來,冷汗涔涔,痛苦到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在我醒來的瞬間夫君也同時睜眼,眸中是深刻痛楚。
他雙目血紅抱住肌肉顫抖,全身痙攣的我。
嘴裏唸唸有詞:「不怕,不怕,阿蘭不怕。」
他單手抱我,另一隻手取出山楂丸先塞進我嘴裏,再顫抖着手塞進自己嘴裏。
然後用沾滿酸味兒的手給我擦淚。
他輕輕拍着我的背,不知道是在哄我還是在自言自語:「過去了,都過去了,這次你一定會好好的。」
我清楚知道自己已經醒來,身體卻仍然沉浸在筋脈寸斷的痛楚中,輕微的觸碰都會使我痛到痙攣,牙齒把嘴脣磨得鮮血淋漓。
他雙眼充血,摟着我目眥欲裂,好似比我更加痛苦。
最終面露不忍,輕點我頭上兩處大穴,我腦袋一歪失去了意識。
半夢半醒間,好似有人在說話。
「Ṭū⁹師父,阿蘭怎會醒了宿命通可觀前世,她尚且是凡人之身,如何受得了。」
「金蟬子早該到了,你誘那熊羆怪偷袈裟已經誤了時辰,這是西邊在警醒你,再誤下去,前世既今生。
「熊羆怪我已引薦至南海觀音處,也算爲你這逆徒了結因果。
「金蟬子不日便到,這條路本就是你百般算計求來的,且準備吧。」
是沉默且悶重的叩首聲。

-14-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閨房,大鎖一掛,銅汁澆了鎖芯。
村裏來了一個毛臉雷公嘴的猢猻,一個身騎白馬的和尚。
咿咿呀呀唱了一場大戲,唱唸做打,帶走了我的夫君。
我跟了十八里路相送,他牽着馬,一步也沒回頭。
山坡上,砍柴的樵夫拉着粗獷的調子哼唱: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
……
他們走後一個月,爹爹期期艾艾找上了我,問我菩薩何時賜子。
我笑:「賜過了,又被你還回去了。」
他急得漲紅了臉:「何時賜了,我怎麼不知道。」
「一個女婿半個兒,你的親親兒子不是被你招來的和尚捉去取經了。」
他臉色和吞了蒼蠅一樣難看:「這……這……」
「怎麼,你對仙人兒子有什麼不滿意嗎?」
他立刻噤聲。
有些東西打破後,就再也無法維持原樣。
比如堅如磐石的父權。
我打發走他,找到那本被我收好的醫藥手札,細細翻閱。
扉頁上有一行小字:【等阿陵歸。】
果然如此。
我輕笑,眼淚隨之滾落下來。
我的夫君啊,是封邑城花果盈袖,一襲紅袍倚靠在我身側,笑嘻嘻說「不漂亮,吾寧死」的紈絝阿陵。
是弱水河畔掌管八萬水兵的天蓬元帥。
如今是福陵山上靜待取經人收服的饞滑妖怪。
那個冗長痛苦的夢境裏,我看到了自己今生的結局。
一個被豬妖糟蹋過的女人,高家莊的流言就要了我半條命。
我終日鬱郁不敢出門,懷孕 14 年後被腹中妖胎破腹而出,腸肚流盡而死。
手札主人李聽蘭是我,雲棧洞主卯二姐是我,被換親的高玉蘭亦是我。
三世畜生,累世橫死。
六道轉生,不得解脫。
這是我既定的命運。
可如今,再無人能勉強我。
我逍遙自在,來去自由。
雲棧洞裏,清脆的聲音響起。
「姐姐,我化形了。」
三隻毛茸茸的灰兔子圍繞着一個小少年,他們手拉手轉着圈大聲歡呼。
一隻紅毛小鳥嘰嘰叫着,跳躍在少年肩頭和兔子們頭頂。
他們向我撲來,我們笑鬧着滾成一團,合力把化形的小矮拋到空中再穩穩接住。
我擼起袖子,大聲宣佈:「我去趟臥龍潭,爲了慶祝小矮化形,今天咱們喫龍涎果。」
龍涎果長於寒潭,熟透後會像一個個金色的小燈籠浮於水面,且靈氣豐厚,常引得水族垂涎。
龍涎果最妙是長至八分熟時,鮮甜可口,乃人間至美。
但因爲尚未完全成熟,還浸在潭底的藤根上,不好採摘,所以我也只是饞狠了纔去摘上一次。
小矮太激動了,脣紅齒白的小男孩頭頂撲哧冒出了兩隻長耳朵。
兔子們彩虹屁不要錢一樣冒了出來。
小矮:「姐姐萬歲!」
小高:「姐姐最棒!」
小矮:「姐姐威武!」
小胖:「姐姐我想喫兩個!」
我:「喫,大口吃!」
臥龍潭就是青蛟所在的寒潭,猶記得當日和豬妖夫君來看月濺草,我們尚且狗狗祟祟,小心躲藏。
現在我可以輕鬆跳入潭底,從這隻小氣青蛟的眼皮子底下進貨一樣摘走果子。
青蛟半眯着眼睛,只當沒看見。
原來他可沒這麼好脾氣。
自從被我武力超度了幾次,他現在和氣多了。
如今,我輕鬆通曉妖、仙之術。
可上九天攬月,下寒潭戲蛟。
卻不必承妖物雷劫之苦,亦可閒散自在,不受天庭拘束。
我不人,不妖,不仙,卻能自在遊走於三界。
阿陵安排好了我的一切。
他引我看前世手書,完善藥經,帶我認山中百草。
給我無限勇氣,鼓勵我爲翠蘭接生,讓我若願意入世爲人,可有醫術傍身。
他留我爲妖時的內丹,注入大半仙力溫養百年,生辰那日渡我體內,讓我隨心去留,等閒精怪奈何我不得。
若我想在雲棧洞逍遙,有滿洞的月濺草,和高矮胖瘦四隻兔子相伴。
若我想踏仙途,妖丹裏運轉着大羅金仙的精純仙力,飛昇更是信手拈來。
可是阿陵,你自己呢。
我的阿陵,是何等逍遙豔絕的少年郎。
城中廟會扮觀音,白玉面上額心一點硃紅,拈花淺笑間攝了滿街人的心魄。
花車轉至燈火闌珊處時,端莊的小菩薩驀然轉身,狡黠地對我眨眼。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怦然,怦然。
原來今世洞房花燭初見,就註定了離別。
西行之路,綢繆了金蟬子九世轉生。
大乘佛法,度化貪殺衆人。
六丁六甲,四值功曹,五方揭諦,十六位護教珈藍暗中護送。
取經人清心寡慾,一心向佛。
九九八十一難,總得有人以身入劫,得顯法不輕傳。
取經路上肥頭大耳,身犯貪、色、癡,饞的豬臉妖怪。
是他機關算盡,爲自己留下的命運。
高家莊外,梨花成雨。
猢猻探路,一人騎馬。
白馬後一個手持釘耙的寬大背影。
梨花打頭,他微微側身,露出蒲扇似的豬耳和長嘴。
世界被滿目水色攪散。
我恍若看到,這個身影和牽着白馬,懶散倚在醫堂牆邊,滿頭梨花雨,低頭淺嗅花枝的少年重疊。
豬妖視角
我曾痛恨世間因果,狗屁不通,善惡無報。
我這樣一貪閒愛懶的富貴俗人,因根骨天賦,得修大羅金仙。
濟世救人,醫道仁心的阿蘭,死於衆人之口,被撕碎在落日如血的封邑城,六道輪迴,生生不得好死。
阿蘭姓李,閨名聽蘭,打從記事,我就隨着祖母,親暱地喚她阿蘭。
我幼時體弱,不怎麼出門,最常與阿蘭和她的阿奶打交道。
五țű̂₅歲的阿蘭,就能提着小醫箱跟着李大夫一本正經地看診了。
雪白鼓起的面頰,頭上紮起的兩個小揪揪,和一臉老成故作嚴肅的表情極其違和。
偏偏又格外可愛,府上的人都愛逗她。
每次來看診,路上總有源源不斷的招呼聲:「呦,小神醫來啦!」
每次聽到,無論我在幹什麼,都會迅速跳出房門尋她。
屁股後跟着一串丫鬟家丁大叫:「小少爺,您慢着些。」
阿蘭看到我眼角會很快地笑一下,再恢復嚴肅的小神醫模樣。
祖母同阿蘭的阿奶李大夫未嫁時曾是閨中密友,皆中年喪子,拉扯着孫輩。
每次李大夫爲我診完,會和祖母在房中說陣子話,留我和阿蘭在前廳玩耍。
這個空閒,便是我的天堂。
阿蘭喜甜,李奶奶怕她蛀牙,糕點常拘着她喫。
我每逢看診的日子,都吩咐廚房備了阿蘭最愛的豆兒糕。
務必讓她喫個夠。
我和阿蘭的友誼,便是這麼建立的。
阿蘭行醫頗有天賦,不僅治得好,遇上窮苦的,她還得倒貼上兩副藥。
待年紀漸長,我身子骨逐漸硬朗,阿蘭不再定期隨阿奶過來看診。
阿蘭滿心滿眼地治病救人,哪裏還記得來找我玩。
我只好去找她,她若有空閒,我們還可以一起打馬上山。
阿蘭採藥,我溜達着玩。
待到阿蘭 15 歲,也可以獨立坐診了。
每次醫館前都大排長龍,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我跟在阿蘭身後,看着她下飯,一口一個阿陵果。
阿陵果是特調的山楂陳皮丸,滋補又美味,本是特意爲我做的。
有次被錯包給了消食的孩子,便傳了出去。
常有人來點名要上次那種做給阿陵的山楂丸,阿陵果一時風靡全城。
有這麼好喫的阿陵果,大家都是沾了我的光。
坐診一天下來,阿蘭眉間難免染上疲憊。
我的模樣俊俏,若穿得再漂亮點,阿蘭看我時就會眼前一亮。
第一次見阿蘭,我就不小心打翻了她的小藥箱。
阿蘭氣得眼淚汪汪拳頭都舉起來了,看到我的臉後一噎,又放下了拳頭。
祖母和李奶奶就在身後捂着嘴笑。
阿蘭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打小就是個十足的美人控。
我生得好看,也愛漂亮,裁了新衣當然得給阿蘭看看,她含笑的眼裏總有純粹的欣賞。
我愛美,她愛看。
難怪我倆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阿蘭被兩位李大夫無拘無束地教養,看起來老成,實則被養得膽大包天。
打小就愛扯着我,想到啥說啥。
阿蘭說,世間女子屬實不易,生產後多留有暗疾,又難以啓齒,她和阿奶上門看診多爲女子疾病,要我長大後一定善待妻兒。
阿蘭說:「分明是女人辛苦生了孩子,怎麼還要隨爹姓,這真是天下第一不平事。」
阿蘭說:「行醫治病還得陰陽調和呢,爲什麼世間只有男人當官,陰陽失調,時間久了還不亂了套了。」
阿蘭又說:「等我長大做了天下第一神醫,讓人人都活到一百歲。」
阿蘭還說:「阿陵你看,那個哥哥可真俊啊!」
阿蘭說過的話我都記着。
我必須是最俊的!
待到阿蘭十歲,腳力好些,每個月都會隨着阿耶阿奶下鄉收藥。
收藥時,我就得好幾天見不着阿蘭。
名爲收藥,實則是義診。
阿耶阿奶發菩提心,爲周遭的窮苦人行方便罷了。
我們在流水般的日子裏長大,我依舊沒心沒肺。
阿蘭長成了聰慧沉穩的少女,不再愛舉拳頭威脅我了,頂多送我一個白眼。
只是每次下鄉回來,她都很不一樣。
我時常觀察到她搗藥時望着一個地方沉思。
阿蘭長大了,有小祕密了。
不再和我天下第一好了。
我酸溜溜地擠過去:「阿蘭,你是不是交了新朋友了。」
阿蘭大大的眼睛裏有大大的疑惑。
「那你怎麼每次收藥回來,和我玩都不專心。」
開始收藥也有好幾年了,阿蘭這麼好,在周圍交到新朋友也不足爲奇。
但是我一想到在不遠的鄉鎮裏,有一個和我一樣滿懷期盼,等着阿蘭每個月去找他玩的朋友,心裏比喫了一大瓶山楂丸都酸。
我捏着衣角看着上面的雲紋:「你外面那個朋友也會去五芳齋排兩個時辰隊給你買糕點嗎。」
阿蘭送我一個白眼:「神經。」
她放下藥杵,望着城外的遠山。
「阿陵,你生於富貴之家,我亦不缺衣食,然而我們這樣的人,纔是少數。
「人皆長於母體內的奇恆之腑,經『氣交』『血化』,生筋骨血肉,並無不同。
「偏偏在誕生的一刻,人的差距就註定了,生而爲人,有人生來權力富貴股掌之中,有人終其一生不可得也。
「不僅如此,男人和女人更是不同。
「男人的天地在廟堂,在戰場,可以在任何地方。
「女人卻只能在方寸之地,生兒育女。
「鄉野中女子成親的年齡更小,她們明明自己還是個孩子,已經做孩子的娘了。
「生老病死,有病治病乃天經地義,爲何女子生育落下的病根,偏偏難以啓齒呢。
「我父母早亡,阿耶阿奶常覺得虧欠了我,自小就悉心教養,溺愛無邊。
「我看到她們後,寢食難安,常覺愧疚困惑,我問自己何德何能,同爲女子,我是不是得到的太多。
「後來我想通了,不是我得到的太多,是這世道虧欠女子,而她們得到的太少。
「阿陵,我知道我想做什麼了,我要建一間女子醫館,不僅收治,而且免費授課。
「我既有餘力,總要做些什麼。」
夕陽染上她羊脂般的面頰,眸子裏是凝結的堅定。
這就是阿蘭,慈悲,堅韌。
我自慚形穢,心嚮往之。
……
有次去醫館的路上,米鋪老闆的兒子陳天富正欺負一長鬍子道人。
我看不過眼,出手相助,陳天富悻悻走了。
這可壞了。
長鬍子道人分明也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偏生一見我就眯着眼睛,捻着鬍子笑得像做賊。
他自稱華陽真人,說我同他有一段師徒緣分。
幼時體弱是因爲神魂強大,皮囊承受不住導致。
還說我是天生的修行人。
我只要出府門,這道人就瞬間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跟在屁股後面勸我拜師學藝。
起初我當他腦子不好,可他帶了個會吐火的葫蘆。
我的老天爺啊,誰能拒絕一個會吐火的葫蘆!
是的,沒錯,小爺能。
這道士捻着鬍子笑:「也罷,時候到了,我再來接你。」
說完就在城中擺了個攤,開始掛旗算命。
說來也怪,經他所算,無一不準。
阿蘭最近可忙了,沒工夫理我。
我自己做什麼都覺得沒意思。
祖母看我魂不守舍,認真問我:「年紀也不小了,可有心思娶阿蘭爲妻。」
我還從未想過這些。
祖母的話讓我愣住,回過來神後臉頰從耳朵根紅到了後脖子。
我從記事起身邊就有阿蘭了,小時候和阿蘭同桌我飯都能多喫一碗。
若問我願不願意娶了阿蘭日夜相伴,當然是一百個願意的。
祖母這麼一說,我豁然開朗,真恨不得立刻就娶阿蘭回家。
祖母笑得了然:「阿蘭是個好孩子,她阿耶本是太醫,致仕後回咱們封邑城開了醫館。
「隱蓮醫術不輸其夫,他們才能教出阿蘭這麼優秀的孩子。
「你自小體弱,我和你祖父過去只求你平安長大,如今你想娶阿蘭,可有想過章程,如何讓他們放心把阿蘭託付給你。」
我仔細想了三天,把計劃寫了 20 頁紙。
阿蘭不喜拘束,便隨她心意開醫館。
我祖上有些家業,就負責安置好家裏,阿蘭願意要孩子我就教養好孩子,不願意要我就只用顧好阿蘭,讓她放心行醫。
我可以向阿耶阿奶發誓,一定對阿蘭好。
阿耶阿奶看着我長大,知道我的品性,我若再採了阿蘭想要的七星雪蓮回來,她定能高興地跳起來嫁給我!
說幹就幹,我揣上錢袋子就跑到了長鬍子道長的攤位上。
我豪氣地把錢袋子放在他面前。
「算一卦!」
他笑着搖頭:「不必算。」
我狐疑看他。
他開口:「七星雪蓮,尋常人多去雪山上尋,卻無一所獲,是也非也?」
真神了,他怎麼知道我要算七星雪蓮。
他說得沒錯,城裏的採藥人也都數次深入雪山,並無收穫。
他搖了搖羽扇:「七星雪蓮實則生於炎熱之地,因外界炙熱,所以花體寒性才能存活,熱性被轉化爲七個紅點存於花萼處,所以稱之爲七星雪蓮。」
華陽真人說得頭頭是道,我想了想,認真一拜:「道長可是見過,我願換取七星雪蓮的消息,不知道長想要什麼。」
華陽笑了:「恰巧我養了一株,快成熟了。
「什麼都不缺,只需你隨我回山,親自去取。
「你知我有意收你爲徒,卻也不可強求,你同我去一趟,或許會改變主意呢。」
我認真作揖:「道長,我塵緣未斷,心有所屬,定不會做你徒弟。」
「你不點頭,我便不收你,但你隨我回山親自去取,七星雪蓮就是你的。」
……
我對祖母講明緣由,向她辭行。
又去了醫館,找到阿蘭。
阿蘭正在問診,漆黑的長髮梳於腦後,露出漂亮的側臉,神色中滿是認真。
我看到她,一下子就捨不得走了,心裏充滿了離別的酸楚。
我知道自己的心意後,真恨不得日日都看到她。
診完最後一人,阿蘭笑着遞給我一瓶阿陵果。
她小小一個,只到我的肩膀,眼下青黑未消,看來忙得夜裏也未曾休息好。
我握緊瓶身,心裏又軟又疼:「那麼忙,還做它幹什麼。」
阿蘭笑出一口白牙:「不做又有人要說我不講義氣,不顧他的死活。」
她笑我也隨着她笑,想說的話都忘了個乾淨。
華陽真人在門外騎着驢打着扇,一襲灰袍老神在在。
我心一橫:「阿蘭,你說過要是能採到七星雪蓮,讓你喫一年的臭蘿蔔也願意。
「若我採了來,一口臭蘿蔔也不要你喫,只用嫁給我,你幹不幹。」
阿蘭蒙了一瞬:「啊?」
我心如鹿撞。
她卻隨即笑着爽快地答應了:「好啊,我等你採回來。」
華陽真人的道場在委羽山,自封邑城到委羽山,去時三月,歸時三月,等待七星雪蓮花期成熟又三個月。
去了委羽山,方知道華陽真人的本事。
他弟子衆多,皆爲人中龍鳳。
日日講經論道,鬥法修煉,看得我目不暇接。
閒時也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
若單看所學的本事,似乎稱呼他們爲仙人更爲貼切。
我只盼着七星雪蓮成熟,好回家迎娶我的阿蘭。
出封邑城時蠟梅飄香,回來時已是晚秋。
華陽真人在城外與我告Ṫŭₒ別,自己去了隔壁的平安城等釀熟的桂花酒。
入城後的冷清讓我心驚,街道上沒有一點往日的熱鬧模樣。
我急匆匆回家拜見祖母,才知城中遭了瘟疫。
我走後瘟疫興,回城前瘟疫止。
祖母打量着我落淚:「瘦了,瘦了,還好你出城了。
「阿蘭那丫頭是第一個發現疫症的,多虧她提醒我封了府。
「起初她就提醒大家不要出門,可是沒人聽。
「疫症爆發後,全都晚了。」
祖母握着我的手泣不成聲:「隱蓮夫妻沒撐住,去了,阿蘭如今孤身一人,你快去看看她。」
我拔腿向醫館狂奔。
阿蘭和過去一樣面目沉靜地在醫館坐診,脊背挺直,門前零散站着幾個排隊的人。
唯一的不同,是阿蘭身戴重孝,原本有些肉的臉頰消瘦了下去,衣服也寬鬆得厲害。
我不敢想象阿蘭是怎樣獨自承受喪親之痛,操持完喪事還要秉承遺志,立堂看診。
待最後一個患者離去,阿蘭起身活動肩頸,看到我後一怔。
隨即像往常無數次那樣向我走來,含淚微笑着說:「你回來了。」
我想點頭,說是的,我回來了。
想說我回來晚了,說我不該那麼猴急非去採那什麼七星雪蓮。
還沒開口眼圈就紅了,哽咽着說不出話。
阿蘭也紅着眼圈,遞給我一方帕子。
我記憶裏兩位慈祥的老人,變成了兩處矮矮的墳包。
白色魂幡飄揚,我跪在墓碑前,向火盆裏一頁一頁遞去我寫的二十頁紙。
潔白的紙頁化作飛灰,上面每一面,都密密麻麻寫着迎娶阿蘭的細則。
這是出城前寫好的,本是準備隨着七星雪蓮一起呈給阿耶阿奶。
如今我捧着七星雪蓮歸來,他們卻看不到了。
我打算待阿蘭孝期過後,就娶她過門。
她孤身一人住在醫館,過門後我可以光明正大住過去照顧她,總能放心一些。
我一邊籌備婚禮用品,忙完了就去醫館幫她,過得也算充實。
好景不長,不到一月,城內再次出現了疫症。
且來勢洶洶,較上次更爲兇險。
一旦發熱,兩個時辰就會突發驚厥,抽搐而死。
已經被疫症摧殘了一年的人們如驚弓之鳥,已經受不得這樣的消息了。
這次死於疫症的人,大多身體蜷曲,面目猙獰。
封邑城家家戶戶,戶戶白幡,寂靜中夾雜着病痛的慘叫和哭聲,恍若人間地獄。
祖母也開始發熱,我驚懼不已。
阿蘭說是憂懼交加所致,她包了藥,叮囑祖母閉府休養,要我下令家裏誰也不許出門。
阿蘭神情凝重,告訴我城中不像疫症,更像是可傳播的毒。
此毒古怪,人力難解。
她給我一匹快馬,讓我去三百里外的平安城,速尋華陽真人。
此時城中已經流言四起。
有一黃眉道人說疫症捲土重來,乃是觸怒蒼天,需三名童男女鮮血祭天。
才擺脫疫症不久又陷入更恐怖疫情的百姓已經如驚弓之鳥。
城中不過一日,就選中了三個孩子。
阿蘭怒不可遏,罵黃眉道人招搖撞騙,草菅人命。
雖然救下了三個孩子,但已經惹了大家不滿。
翌日,那黃眉道人就上門道歉,說找到了疫症靈藥,請阿蘭到城中心一敘。
阿蘭去時,城中心已聚了滿滿的人。
她當即就變了臉色,苦口婆心勸說大家不要聚集,只會加重疫症傳播。
被蠱惑的人羣不僅沒有散去,反而把她圍在了中間。
她不知道有首小詩已經傳了滿城。
醫女採藥南山間,藥香四溢入肉田。
藥草入喉化靈液,浸入股腴展笑顏。
血肉可治百病苦,藥心依舊照人間。
黃眉道人迎風飛起,在半空中聚着全城人火熱敬畏的目光。
飽含蠱惑的聲音響起:
「大疫復來,天降神罰,藥女血肉可保平安。」
人羣化作惡鬼,搶食的牲畜一般撲向了我的阿蘭。
兩日後我帶華陽真人回城時,城中已恢復了往日熱鬧。
尚有人拍着胸口炫耀:「老子那日奪了一片乳肉,現在身子骨結實得能扛三包貨。」
癩頭乞丐臉上的每條褶子都透着羨慕:「你他孃的真行,我只搶了一片帶血的衣角,現在還用它煮水喝呢。」
我已通體發寒,問他們城中瘟疫何解。
他們斜眼看我,張口露出一排深淵般的黃牙:
「藥女李聽蘭,食之保平安。
「小菩薩放心吧,以後咱們有真仙護佑,城裏只會越來越好!」
他們被疫症傷了腦子,已經瘋了,在胡言亂語。
我牽着馬走到醫館前,門開着,裏面沒有人。
「阿蘭,我回來了。」
無人應我。
好好的一個人,怎會丟了。
我在城中走了又走,轉了又轉,找不到一絲阿蘭的蹤跡。
幾個孩子打鬧間撞上我的腿,他們拉扯着後退。
「爺爺對不起。」
「是哥哥吧。」
「阿孃教了,白頭髮的叫爺爺。」
我什麼都聽不到了,遊魂一般在城中搜尋。
處處都有我的阿蘭,處處不見我的阿蘭。
……
華陽真人找到我時,我正坐在一個大箱子上,死死盯着城中心那塊暗色土地。
自廟會扮過觀音,城裏人就給我起了諢名,稱作小菩薩。
可笑啊,真菩薩被你們害死啦,我是來索命的惡鬼。
土下一寸,埋了三箱火藥。
我屁股下的箱子裏,是滿滿的銅錢。
敢問封邑城有誰見過銅錢雨,今日我便下一場。
待人齊了,火樹銀花衝雲起,放朵大煙花來祭奠我的阿蘭。
想到阿蘭,我噙着笑,撫摸着手下的箱子。
華陽甚煩,他打斷了我,扯着我驚聲問道:「阿陵,你是阿陵吧。」
我直直盯着暗色的地面,幽幽反問:「你腦子怎麼也壞了。」
「說的什麼話。」
「腦子沒壞怎麼不認得我了。」
華陽真人打量着我,神色複雜,良久後他說:
「你可想見阿蘭一面。」
我當然想。
阿蘭還穿着離開時的那身衣服,只是染了觸目驚心的血色。
她遊蕩在城中心,滿目懵懂。
在看到我的瞬間,那雙眸子恢復了清明。
我目眥欲裂:「疼不疼。」
阿蘭笑得好似要隨風飄散:
「已經不疼了。」
她想觸摸我的鬢髮卻落空,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不捨和心疼:
「阿陵,不要鑽牛角尖。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阿陵,你要好好地。」
招魂符紙化爲飛灰,阿蘭的身影消散,連我的心也一併帶走了。
華陽真人果真成了我的師父。
他盯了我三日,生怕我趁他不注意把城中心埋的三箱火藥點了。
後來,他幾句話我就歇了心思。
「阿蘭功德加身,必能轉世爲人,你若造下無邊孽障,你們生生世世再無可能。
「你根骨甚佳,若隨我修煉飛昇,待到阿蘭轉世,你尋她再續前緣即可。
「那黃眉道人是隻豹妖,二次瘟疫是他散的妖毒所致。他僥倖跑了,但被我的金印所傷,三丈之內,金印必有感應,你若拜我爲師,這金印就是你的拜師禮。」
我當機立斷,安置好祖母后跪下認了師父。
拜師後方知師父原是真仙人,我得傳九轉大還丹。
功德圓滿後足生彩雲,飛昇上界,衆仙迎接,玉皇設宴。
宴上按照品級,排排設列。
這天上的宴席,和人間倒也沒什麼不同。
原來成仙了,照樣要分三六九等。
宴席結束赦封授職,由我掌管天河。
我做人時就天生嘴甜,生了一副笑臉。
做了神仙,師出有名,迎來送往人情,比做人還要順暢。
我拜了幾個山頭,終於找到關係,去了一趟幽冥界。
拜過閻王,生死簿翻了又翻,愣是找不到阿蘭。
我不死心,看這冊子有上一摞,分爲裸蟲、毛蟲、羽蟲、昆蟲、鱗介之屬。
按順序翻了來找。
阿蘭已然做了兩世畜生,皆爲慘死。
今生是隻兔子,未開靈竅,日日在山裏啃草。
我這才知道,那黃眉道人雖是豹妖,卻有個做仙人坐騎的豹祖宗。
不僅有關係,還對因果規則瞭如指掌。
設計阿蘭救了惡人,惡人釋放妖毒。
第二次瘟疫乃妖毒所致,元氣大傷的封邑城活人十不存五,偏偏把黃眉道人奉若神明。
如此惡果,要阿蘭來承。
好啊,好啊,好一個因果。
規則之下,不可恣意妄爲。
既然如此,我學會了。
黃眉道人功德圓滿欲渡劫飛昇。
月華之下吐珠凝丹,被只兔子不小心吞了也很合理吧。
這最後一劫就是艱難,修煉不精,能力不濟怪得了誰呢。
有隻猴子大鬧天宮,我嗑着瓜子瞧熱鬧,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金蟬子下界倒是有段時間了。
掐指一算,原來如此。
我不求升官晉爵。
但如此下界的好機會,我當然要爭取試試。
求了師父,拜了太陰真君。
想到阿蘭,我鬱氣難消,乾脆假戲真做,大鬧一通,拱倒了鬥牛宮。
還順便大揍了那豹祖宗。
我被擒後,師父騎着他的驢來看我。
驢蹄子啪嗒啪嗒,我衝他打招呼,喊了聲師父。
師父鬍子都翹Ṫů₀起來了:「別叫我師父,我看你像我師父。
「我還當你上進了,結果你掀了鬥牛宮。
「人家是去鍍金的,你倒好,你真成改過自新了。」
我笑:「師父,我心願將成,已無憾了,只是愧對您百來年的教導。」
師父面露不忍:「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們不會太過放肆,但也不會輕易饒你,你可知等着你的是個豬胎。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入肉身,就得隨肉身的道,哪怕將來豬身入聖,野豬秉性仍不可脫也。
「你若認錯,我豁出這張老臉,咱不下界了。」
得此師父,我何德何能。
可阿蘭已苦苦掙扎了三世,我從未忘記自己修仙的本心。
我認真行了拜師禮,重重磕頭:「求師父成全。」
……
我找到阿蘭時,她已經是隻快樂的小兔妖了。
我自薦枕蓆做了上門女婿。
許是前世影響,她無事就抱着自己的石杵搗藥。
我把她前世的手書交給了她,她很喜歡,愛不釋手。
阿蘭還收留了一窩喪母的小兔子。
兔子們長大後,阿蘭給他們按照體型起了名字。
蠢兔子們很黏阿蘭,不僅愛打洞還沒邊界感,我和阿蘭的臥房他們也鑽。
我忍無可忍,去臥龍潭薅了月濺草,必須給這幾隻兔子開靈智,讓他們曉得什麼是邊!界!感!
幾隻兔子越來越懂事,洞裏的藥草也越來越多,雲棧洞被佈置成了阿蘭喜ƭúₙ歡的模樣。
分明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可惜彩雲易散琉璃碎,阿蘭病了。
症狀是靈力倒灌,身體經絡開始枯竭碎裂。
我不知是罵這難纏的因果,還是罵這有眼無珠的天道。
阿蘭躺在我懷裏,她那雙圓眼睛看着我, 問:「你是愛我,還是愛那書的主人?」
然後在我懷裏慢慢失溫。
人啊,走一趟幽冥界, 就換了肉身和記憶。
神仙無所不能, 唯時間與過去無可更改。
我不知她們算不算得上一個人, 但我深愛這皮囊下不變的神魂。
我不求結果, 不求朝暮,只求你能左右命運,不再被無妄的惡果擺佈。
一個計劃在我心中成形, 我收好阿蘭的妖丹, 投入仙力細細溫養。
再後來, 阿蘭就投生了高老莊。
阿蘭終於再次爲人,卻過得不痛快。
這是取經路上算好的一劫,時間不多了。
我變作動物陪阿蘭長大, 是她幼時最喜歡的小貓,也是走丟時送她回家的好心人。
這次我看得分明。
世道之難,多難爲女人。
世間多規矩枷鎖,偏偏也只困囿女人。
前世阿蘭自由生長, 阿耶阿奶不曾拘束她。
今生, 阿蘭在枷鎖中長大而不自知。
她被賦予善良, 包容,柔順, 謙讓的美譽。
被理所當然地掠奪天性, 被教導如何做一個好女兒,好妹妹,好姐姐, 好妻子以及好母親。
幼時,她最愛問爲什麼。
爲什麼這朵花要讓給妹妹?
爲什麼我不能去私塾, 我明明比高狗兒聰明?
爲什麼他揪我辮子沒人罵他我踹他屁股就要被罵小母老虎?
後來阿蘭的問題越來越少。
她被這世道修剪, 塑形。
也隨着年紀的增長成了高家莊最美貌淑勤的好女兒。
我看得心驚。
前幾世只是肉體之苦, 這一世卻要被修剪靈魂。
竟歹毒至此。
阿蘭啊, 別怕。
我採了七星雪蓮, 你要夫君不要。
醫書和內丹我都準備好啦。
我要你做人可立身。
欲成仙亦可跳出輪迴。
我要你脫離六道,我要你命由你。
我要你野心勃勃無人可擺佈。
我要你再無八苦纏身。

-15-
又一春來,山花爛漫。
福陵山下的女醫講堂開了。
高矮胖瘦四個小少年活力滿滿,在琅琅書聲裏晾曬草藥,練功打拳。
金烏西移動,女學生們老少都有,她們迎着夕陽,相互道別回家。
我打着扇子對月飲酒,在院子裏百無聊賴地撥弄殘花。
採夜草回來的四個少年冒冒失失, 衝進門大喊:
「姐姐,不好啦, 又有人不要孩子丟在門口啦。」
我聞言丟了扇子,快步出門:「我怎的沒聽到哭聲。」
卻看到門口的青石上擺着一方絲帕,上置一枚靈氣四溢的人形果子。
我心有所感,淚自湧流。
恍若看到有人言笑晏晏,眸光堅定:
「那你先等等, 人蔘果我也一樣捧來與你。」
我含淚駕雲追去。
山川寂寥,所獲空空。
唯有漫山遍野的月濺草幽幽放光,等一歸人。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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