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明月照江陵

爹爹是大周朝最不怕死的御史。
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逮誰噴誰。
人厭狗嫌,十年被貶三十八次。
就在爹爹第三十九次被貶到瓊州吹海風時,他的死對頭張首輔死了。
原以爲爹爹要放鞭炮慶祝三天三夜。
沒承想他卻拼死救下張首輔唯一的兒子。
爹爹拍了拍少年孱弱的肩膀。
「你的命是我救的,以後都要聽我的!」
他不聽我爹的,只聽我的。

-1-
爹爹又被貶了。
孃親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罵。
「老孃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攤上你這麼個倔驢,你跟張凌之說句軟話認個錯能死啊!」
「我憑什麼認錯,錯的明明是他!」
服軟認錯是不可能的。
我爹說話沒有最難聽,只有更難聽。
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沒有他不敢罵的。
在昏庸無道的老皇帝駕崩後,他這幾年口誅筆伐的主要對象,就是昔年至交好友,如今位極人臣的首輔張凌之。
罵他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罵他毫無氣節跟貪婪成性的宦官稱兄道弟。
罵他對品行不端的將軍委以重任,讓其藉機斂財,搜刮民脂民膏。
總之上樑不正下樑歪,官場再這般烏煙瘴氣下去,大周朝數百年的基業就要斷送在張凌之手裏。
張凌之起先還耐心跟爹爹解釋。
用他的話說:若大意得,不以小缺爲傷。
水至清則無魚。
身居首輔之位最重要的就是要知人善用,只要這些人能在朝局中把他們最大的優點發揮出來,那些所謂的缺點便不值一提。
爹爹是個一根筋,始終秉持着初入官場時的理想,認爲做官就要清正廉潔,大公無私。
兩人誰也沒錯,誰也說服不了誰。
爹爹罵得實在太難聽,張凌之爲着耳根子清淨些,索性大手一揮把爹爹貶到看不到的地方去。
這期間,兩人偶有通信。
張首輔很忙,信很簡短,大致意思也很明瞭。
「管住你那張破嘴,老子就把你調回京。」
跟日理萬機的張首輔比起來,爹爹這個閒人的回信字數明顯多很多,但大致意思也一樣明瞭。
「滾,絕無可能!」
罵完還不忘在信封裏塞上自己最新寫的遊記。
主打一個老子好着呢,只要你不直接弄死老子,老子就能快樂地氣死你。
行,那就繼續貶着唄。
一來一回,七八年過去了。
張首輔的改革之路越走越順,爹爹的貶謫之地越來越遠。
「你就嘴硬吧,等這一家老小被你折騰死就好了!」
我娘又罵了一句,許是不解氣,又抬腳踹了我爹兩腳,這才氣呼呼抱着收拾好的包袱往外走!
我跟哥哥默默後退兩步降低存在感,省得被無辜遷怒。
不怪我娘火大。
自從爹爹七年前被趕出京城,這些年不是被貶就是在被貶的路上,一年大半時間都拖家帶口地在馬車上晃悠,幾乎把大周朝跑遍了。
這次貶去瓊州連馬車都沒得坐,只能等漁船靠岸。
若再等不來漁船,怕是要游過去了。
路上,孃親始終唉聲嘆氣。
「不能再耗下去了,這倔驢不願求人我來求!」
孃親耐心耗盡,猛地一拍大腿:「拿筆墨來,我要給婉吟寫信!」
婉吟是張首輔夫人,也是孃的至交好友。
兩個男人的針鋒相對絲毫不影響她倆的感情,時不時會有書信往來,還在信裏商量着要成爲兒女親家。
沒等我孃的信寄出去,京城裏的消息卻先一步傳了過來。
在朝中權勢如日中天的首輔張凌之……死了。
我爹怔了怔,待反應過來直接惱羞成怒地揪上了那報信官差的衣領:「你說誰死了,你再說一遍誰死了!」
死對頭沒了,不應該高興麼?
官差不明白爹爹爲何會是這般反應,還以爲他沒聽清楚,興高采烈地又說了一遍:「就是把您貶到這裏的張凌之張首輔啊,他死了您沒準兒就不用去瓊州了!」

-2-
「怎麼可能……」
爹爹鬆開揪着官差衣領的手,高大的身軀忍不住狠狠踉蹌了幾下,失魂落魄地低低呢喃:「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他這種禍害怎麼會輕易死了……」
再看旁邊的孃親,眼淚已經忍不住湧了出來。
「怎麼會這樣,婉吟還懷着身孕……」
爹爹完全沒聽到孃親的話,他踉蹌着轉過身,把自己關進屋子裏。
這一待就是兩個時辰。
待出來時,眼眶通紅的爹爹手裏多了個包袱。
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凝重目光看着孃親:「景寧,我要去一趟嵩山書院,明曦怕是要出事。」
孃親有些不解地看着爹爹。
「剛剛我仔細打聽過了,皇上對張首輔格外禮重,一應喪儀隆而重之,明曦只怕已經啓程回京奔喪了,如何會出事?」
「這只是表象罷了。」
爹爹重重嘆了口氣,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憂慮之色。
「那傢伙這幾年在朝中大權在握獨斷專行,他決定的事連小皇帝都不能反對分毫,一道道改革的旨意發下去的確讓國家肉眼可見地強大了起來,可其中折損了多少人的利益?」
折損了多少人的利益,就會遭到多少人的怨恨。
明裏暗裏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對張凌之除之而後快,否則一個小小的風寒何至於丟了性命?
要說其中沒有什麼古怪,爹爹斷然不信。
朝廷大事孃親不懂,但見爹爹神色凝重的模樣,到底也沒有阻攔。
只見她摸黑去了院子,從雞窩裏掏出個荷包遞到爹爹面前:「張首輔這幾年陸續送來的銀子都在這裏了,你且拿着。」
爹爹有些震驚地看着孃親,到底沒追問這些銀子是什麼時候送來的,只仔細揣進袖子。
就要出發時,卻見哥哥也匆匆收拾了個包袱出來。
「爹,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爹爹抬眸看着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兒子,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此行前路未卜,誰都不知道會遇到多少兇險。
這時候去,可是玩命的。
哥哥平時話不多,最是個冷靜自持的性子,這會兒態度卻是異常堅定。
「父親,兒子跟明曦是莫逆之交,他救過兒子的性命,如今他有難,兒子如何能袖手旁觀?」
爹爹跟張凌之是同鄉。
兩人同一年考中進士,又同時得到當時的首輔大人夏寧安賞識,成爲他門下最得意的弟子,並稱爲江陵雙璧。
兩個性格截然不同卻同樣有着驚世之才的人惺惺相惜,漸漸成爲至交好友。
我娘跟張首輔夫人性情相投,很快也成了好友,時常帶着我跟哥哥去張家玩。
張家長女箬瑤姐姐比我們兄妹倆虛長几歲,長得跟畫裏的仙女一樣美。
只是胎裏帶了弱症三五不時就要喫藥,性子也格外細膩敏感,看着庭院裏的落花都要忍不住落幾滴眼淚。
做女紅被針扎一下,恨不得捧着受傷的手指哭三天。
都說女兒肖父,箬瑤姐姐那柔弱不堪的模樣,好似一陣輕風就能吹倒,着實沒半點像堅毅果敢的張大人。
好在獨子張明曦,跟自家姐姐性格截然相反。
他活潑灑脫不拘一格,三歲讀書習字,五歲就可吟詩作對,是整個京城家喻戶曉的天才少年。
張明曦跟哥哥年齡相仿,一個清冷如冰一個熱情似火,卻偏偏十分契合,在爹爹沒被貶謫前兩人形影不離。
古靈精怪的我,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們的小跟班,時常跟張明曦一起變着法子整蠱清冷沉穩的哥哥。
有一次哥哥讀書太入神,不小心掉進一口大水缸裏,眼瞅着就要被淹死。
關鍵時候是張明曦舉起石頭砸碎了大缸,才把奄奄一息的哥哥解救出來。
這救命之恩,着實非虛。
爹爹顯然也記得這件事,重重嘆了口氣轉身出門。
哥哥跪地拜別孃親後匆匆跟上爹爹的腳步,兩人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漫無邊際的黑夜裏。

-3-
爹爹和哥哥這一去就是七八天。
我跟孃親寢食難安,每天早早在村頭翹首等着,直到太陽下山才憂心忡忡地回家。
終於,在第九天傍晚天就快黑透的時候,爹爹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村口。
他拖着一輛破舊的木板車,車上躺着個奄奄一息的少年。
那少年渾身是血,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好地兒,白皙英挺的臉上到處都糊着結了痂的血塊,左右兩側臉頰上各自划着一道長長的刀疤,乍然看上去觸目驚心。
爹爹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裏去。
一身沾染着血跡和塵土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鞋子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裏,拉着平板兒車的雙手都被磨破了,其中幾個手指頭還淌着血。
我嚇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爹爹卻顧不得處理自己身上的狼狽,只急急朝孃親道:「趕緊搭把手把曦兒抬進屋裏。」
孃親迅速從錯愣中回過神來,兩人小心翼翼又手忙腳亂地把出氣多進氣少的張明曦抬進屋裏,又忙着燒熱水給他擦拭身上的髒污,換上乾淨的衣服。
這副狼狽的模樣,不用想也知道這些日子經歷了什麼,孃親眉心緊緊蹙着,直到這會兒才問出了懸心已久的話。
「蕭兒呢,怎麼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聽孃親提到哥哥,爹爹正在給傷口上藥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他的嘴脣不停地顫抖着,幾次想說話都沒能說出來,好一會兒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
「景寧,我對不起你,蕭兒……蕭兒他爲了救曦兒……」
在爹爹哽咽的解釋中,我斷斷續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正如爹爹所料,張凌之並非死於風寒,而是有人在他的風寒藥裏做了手腳把人毒死的。
那人迫不及待地派殺手去嵩山學院除掉張明曦,斬草除根。
好在張明曦聰慧警惕,跟爹爹一樣提前察覺到了危險,這才堪堪逃了出來。
殺手一路窮追不捨,眼瞅着張明曦就要葬身在對方的屠刀下,虧得爹爹和哥哥及時趕到救下了張明曦。
奈何那些殺手武功高強,哪怕有了幫手終究還是落了下風,打鬥過程中哥哥爲了保護張明曦心口中劍,哪怕人已經逃了出來,也斷然沒有生還的可能。
因着兩人身量容貌皆有些相似,哥哥奄奄一息時拔劍把自己的臉劃得面目全非,隨後換上張明曦的衣服。
殺手們誤以爲張明曦已經死了,砍了哥哥的頭顱回去交差,這才讓爹爹有了喘息之機,就得以平安地把奄奄一息的張明曦帶回家。
哥哥死了……
我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陪了我十二年,愛了我十二年的哥哥死了,甚至沒來得及給我留下一句話。
孃親幾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地跌坐在地上,瞬間淚流滿面。
她死死用絹帕捂着自己的嘴,怎麼都不肯哭出聲來。
我衝過去扶孃親,卻怎麼都扶不起來,索性抱着孃親坐在地上哭作一團。
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覺得我的意識都有些迷糊,就要昏厥了過去。
孃親卻奇蹟般地從悲傷中緩過神來:「蕭兒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爹爹眼底猩紅一片,卻強忍着不讓眼淚流下來:「蕭兒說士爲知己者死,他死而無憾,誰都不要怨怪明曦。」
孃親眼角再次滑落兩行清淚,哭着哭着卻又突然笑了:「不愧是你兒子,跟你像了個十足十。」

-4-
士爲知己者死。
這話對爹爹來說並不陌生。
爹爹耿直,最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性子,進入朝堂後眼瞅着皇帝昏庸不理朝政,內閣大臣們每日忙着鉤心鬥角,誰也不管日漸腐敗潰爛的吏政。
爹爹實在氣不過,直接上書直諫,把沉迷於修仙問道的老皇帝罵了個狗血淋頭。
老皇帝乾綱獨斷多年,從未被人這般貼臉開大地指着鼻子罵,當即就要把爹爹拖出去杖斃。
虧得張凌之及時得到消息,在皇帝面前百般周旋,十八般武藝都用遍了,再加上夏寧安的幫助,這才以退爲進地保住了爹爹的性命。
皇帝喜怒無常,生平最憎恨臣子爲他厭惡的人說話,張凌之當時也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庶吉士,這般拼盡全力救爹爹,無異於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他完全可以冷眼旁觀。
但他沒有。
事後,張凌之苦口婆心地規勸爹爹不可鋒芒畢露,爹爹卻不肯聽。
在他看來,忠臣不畏死。
張凌之深深嘆了口氣。
他知道這樣的死毫無意義,也很清楚自己改變不了爹爹的想法,只能想辦法把他清理出朝局中心。
張凌之還沒想好把爹爹貶到哪裏去,他們的恩師,首輔夏寧安就先出事了。
夏寧安是個好人,奈何朝堂上的波譎雲詭根本容不得一個好人,最終夏寧安被虎視眈眈的次首萬清渙陷害,成了階下囚,夏氏全族下場悽慘。
面對夏寧安所受的冤屈,爹爹義憤填膺,屢次上書皇帝爲夏寧安進言,準備以死爲恩師討回公道。
同爲夏寧安的得意門生,張凌之卻做了相反的選擇。
他認爲善不爲官慈不掌兵,夏寧安今時今日的境遇原在意料之中。
爹爹大罵張凌之忘恩負義沒有人性,張凌之諷刺父親有情有義就是沒有腦子,不如早早回家賣紅薯,省得連累全家人身首異處。
張凌之良禽擇木而棲的態度和遠超衆人的才能,讓他很快得到了新任首輔萬清渙的賞識,在朝中如魚得水平步青雲。
爹爹在張凌之的暗中斡旋下勉強保住一條命,被貶謫出了京城,從此開始了長達數年的貶謫之路。
四年後,蟄伏在內閣裏臥薪嚐膽的張凌之蒐集到重要證據,一舉扳倒了害死夏寧安的萬清渙,爲自己的恩師報了仇。
他自己也踩着萬清渙的血,走上了權力最高峯,成爲大周帝國新一任首輔。
無論是爲恩師報仇,還是推行改革,張首輔用數年的實際行動向爹爹證明,官場上沒有對錯,只有輸贏。
只有贏的那個人,才擁有報仇雪恨的資格。
然而世事多變。
昔日的贏家終有一日也要被後來者除掉,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成爲對方登臨權勢巔峯之路上的墊腳石。
爹爹沉浸在回憶中,眉梢時不時跳動一下,似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孃親拒絕爹爹攙扶,自己撐着身子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雙手緊緊攥成拳頭。
「知道是誰幹的麼?」
爹爹依舊沉浸在對張凌之的回憶中,神色多少有些恍惚,語氣卻極爲堅定。
「誰是既得利益者,就是誰。」
血債必須血償,但眼下絕不是衝動行事的時候。
爹爹攥着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松,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很快再次淌血,他卻只作未覺。
或許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當年張凌之爲給夏寧安報仇雪恨,做低伏小忍辱負重那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
死是最簡單的事。
難的是揹負仇恨,踩着荊棘步步向前的人。

-5-
復仇不在一時,必得徐徐圖之。
相比之下,身負重傷的張明曦什麼時候能醒過來,纔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奈何三天過去了,張明曦愣是沒有半點醒轉的跡象。
村裏的郎中來看了看,一邊診脈一邊捋着鬍鬚直搖頭:「這孩子的心肝五臟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除非他自己有強大的求生意識,否則這輩子大概也醒不過來了。」
「……」
爹孃愁眉不展,我卻敏銳地抓住了大夫話裏的重點。
強大的求生意識。
只要張明曦想活,就一定能醒過來。
這丫就是自己不想活了!
爲了救他哥哥死了,爹爹也丟了半條命,他憑什麼不想活!
這樣的想法讓我火冒三丈,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衝去東屋拿起哥哥桌子上的戒尺,一下一下用力打在張明曦手心上。
這幾下用了十足十的力氣,張明曦昏迷着沒有什麼反應,我自己卻先累得氣喘連連,只叉腰怒罵。
「張明曦你知道哥哥爲保護你死了,你愧疚自責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爹孃,索性就躺在這裏裝死,你就是這世上最軟弱的懦夫!
「你的爹爹被人害死了,你的至交好友被人害死了,可害死他們的人還得意地端坐在廟堂之巔,你但凡還有一絲骨氣就應該活着爲他們報仇!
「哥哥總說你有宰輔之才,他有封狼居胥之志,你們倆一文一武便是新一代的江陵雙璧。如今哥哥沒了,你要把他的理想一併實現了,而不是躺在這裏逃避,否則來日九泉之下,你要如何面對他!
「……」
我語無倫次地一句一句罵着,每罵一句手裏的戒尺就高高舉起,一下一下重重打在張明曦掌心。
待爹孃反應過來攔住我時,張明曦的手心已經腫得不成樣子。
「胡鬧!」
我被氣急的爹爹,拎着衣領毫不猶豫地扔出了西屋。
臨被扔出門的一瞬間,恍惚間看到張明曦眼角緩緩落下一滴晶瑩的淚水。
淚水看得並不真切,當天晚上,張明曦卻是真真切切醒過來了。
雖然精神看上去很不濟,素日裏神采洋溢的眼眸中也盡是死寂,周身冰冷得彷彿置身於數九寒天中,跟記憶中那個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判若兩人。
但這條命終究是撿回來了。
爹爹孃親一左一右拉着張明曦的手,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只有我挺直腰板居高臨下地站在炕頭前,眼眸冷颼颼地掃在張明曦臉上。
劍眉星目,五官立體棱角分明,哪怕臉上有兩道長長的刀疤,也絲毫不影響美感。
真好看。
當然,這不是重點。
算這小子識趣,半夜就趕緊醒了過來。
若是等到明天,我非得趁爹孃不在的時候,再狠狠抽他幾戒尺才解氣。
張明曦跟我對視一眼,似乎看到了我眼睛裏翻騰着的殺氣,下意識地把目光移向別處。
爹孃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忙活着生火煮了雞蛋湯餵給張明曦喝,又喂他喝了藥,反覆確定他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這才稍稍放心。
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半夜悄悄從被窩裏鑽出來,搬着小板凳趴在張明曦旁邊的炕沿兒上睡。
睡之前還沒忘放狠話威脅:「張明曦,好好活着別想尋死,否則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張明曦自幼習武,就我這點跟哥哥學的三腳貓功夫,在他手裏十招都走不過,可誰讓他病了呢。
鑽空子我最在行!
屋子裏的呼吸聲停滯了一瞬,也不知道張明曦聽沒聽到。

-6-
張明曦的情況暫時穩定住了,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卻很不樂觀。
收到消息的時候,孃親剛把午飯擺上桌。
爹爹拿起一卷煎餅在手裏掂量了許久,終究還是喫不下去,只重重嘆了口氣。
「張凌之被抄家了,那些宵小之徒還沒等到皇帝正式抄家的旨意,就擅作主張把張家所有人困在宅子裏,我去的時候已經餓死好幾個下人,老太太急火攻心之下一病不起,怕也撐不了多少時日,張夫人……」
爹爹眸中盡是痛苦之色,似是再也說不下去。
好一會兒才稍稍緩和了些情緒,語氣越發嘶啞:「張夫人肚子裏的孩子落了胎,身上下紅不止,那些狗東西愣是不許請大夫看,也是凶多吉少。」
婦人懷孕生子無異於在鬼門關走一遭,更何況還是跟自己相交多年的摯友,孃親哭得幾乎不能自已:「婉吟自幼金尊玉貴哪裏受過這樣的苦,就沒有辦法救救她麼,我們還有銀子……」
「救不了。」
爹爹痛苦地搖了搖頭,眼眸有意無意地往張明曦所住的西屋看了一眼,「如今京城風聲鶴唳,但凡跟張凌之有關的人多多少少都受了牽連,咱們能做的只有……」
等。
形勢比人強。
如果這時候輕舉妄動,不僅救不了張家其他人,連拼儘性命救回來的張明曦也保不住。
孃親是性情中人,聽到這話哭得更厲害了。
「張首輔爲大周殫精竭慮一生,怎就落得如此下場?」
「還不是那老傢伙自己找的,我早就說過吏治腐敗到如此程度已然無力迴天,讓他不要多費力氣搞什麼改革,可他偏偏一意孤行選了一條最艱難的路走,他死得倒是痛快,連累全家跟着他下地獄!」
我爹邊想邊罵,那咬牙切齒的模樣,恨不能追到奈何橋邊手腳並用地狠狠把張凌之揍一頓。
可不知怎的,罵着罵着就淚溼了眼眶。
我看着熟睡中的張明曦,淚水也止不住往下落。
張明曦沒有家人了。
他的父親母親祖母,都死在或即將死在這一場變故中,化爲朝堂鬥爭下的累累白骨。
若是我,必定要立刻把那奸人大卸八塊才能泄心頭之恨。
可我們都不能。
忍字頭上一把刀。
越是想把這把刀徹底拔掉,就越要眼睜睜看着它往血肉裏瘋狂滋長。
這樣殘酷的消息自然是瞞着張明曦的。
左右張明曦現在變得跟哥哥一樣沉默寡言,常常幾天都沒有半句話,只定定盯着灰蓬蓬的屋頂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唯一欣慰的是他身上的傷漸漸好了起來,臉上的刀疤也徹底結了痂,看起來像兩隻靈動的游龍盤旋在臉上。
在不到時機騰飛的時候,任你是龍是虎都要乖乖蟄伏着。
我沒有再罵張明曦,只是寸步不離地看着他。
張明曦是哥哥用命換回來的。
我已經沒有哥哥了,不能再沒有他了。
日子忽地過了十幾日,見張明曦情況穩定,頂替哥哥身份的事暫時也沒有人懷疑,爹孃懸着的心總算踏實些,開始如從前那般早起去地裏幹活兒。

-7-
早上,我是被煙嗆醒的。
醒來下意識地往西屋跑,屋子裏空空如也,哪裏有張明曦的影子?
爹孃這個時辰已經下地幹活,我正想衝去地裏告訴他們張明曦不見了,跑到院子裏,卻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蹲在竈臺前,一本正經地搗鼓着什麼。
作爲首輔家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兒,張明曦長這麼大別說燒火做飯,怕是連竈臺什麼樣子都沒見過。
他從牆邊的柴堆裏拿了幾塊柴塞在竈洞裏,笨拙地反覆用打火石打火。
打火石實在不給張公子面子,任憑他怎麼打就是打不着。
好不容易打着火,可惜張明曦對燒火做飯完全沒有經驗,選的都是還沒有曬乾的溼柴,點燃後不僅沒有燒起來,反而嗆起了濃濃黑煙。
不過片刻工夫,那張英挺的臉上就被撲了一臉黑灰,嗆得咳嗽不止。
這架勢,狗見了都搖頭。
眼瞅着這傢伙就要把我家廚房炸了,我趕緊上前把人從竈臺前拎開,手腳麻利地把嗆煙的溼柴從竈洞裏掏出來,換上好燒的乾枝柴火。
見張明曦蹙着沾滿黑灰的眉頭看得認真,我索性直接把人拽到跟前:「看好了,這樣的乾草才適合做飯。」
張明曦湊上前看,燒得正旺的乾草從竈洞裏溜出幾根來,好巧不巧正躥到他衣服上,好好的衣服瞬間燒出兩個大洞來。
手忙腳亂地一頓撲騰,火苗卻絲毫沒有滅的趨勢,我趕緊舀起一瓢水潑了過去。
待爹孃踏着晨露從山上回來,一進院子就看到滿臉黑灰,衣服上燒了幾個洞,渾身上下溼漉漉的落湯雞張明曦。
孃親和爹爹對視一眼,抄着棍子就朝我追了過來。
「趙亭晚,大清早的你就欺負曦兒找打是不是!」
「我不是!
「我沒有!
「我冤枉!」
算了,我還是先跑吧!
跑了沒兩步,反應過來的張明曦一個箭步衝過來擋在我面前。
「母親,不關亭晚的事,是曦兒想生火做飯差點闖了禍。」
張明曦跟哥哥一般年歲,身量卻比哥哥更高大些,隻身擋在我面前那一刻,如天神降臨那般熠熠生輝。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哥哥或許從未離開,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着我。
孃親拉着張明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確定他身上沒有任何新添的傷處,這才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
「曦兒你不必做這些,什麼時候渴了餓了隨時跟母親說,母親這就去做早飯。」
張明曦現在頂了哥哥的身份,人前人後都要喊我爹孃爲爹孃,免得惹人懷疑。
也虧得爹爹剛貶了新地方,沒什麼人認識我們一家,這才得以瞞天過海。
早飯很快端了出來。
爲了讓張明曦喫得舒服些,孃親特意蒸了一鍋只有過年才能喫到的白麪饅頭,又煎了一碗香噴噴的雞蛋糕。
看着熱氣騰騰的白饅頭和雞蛋糕都擺到自己面前,張明曦眉心微蹙,徑自斂衣跪了下來。
「父親母親,曦兒有話要說。」
「孩子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爹爹和孃親都急了,一左一右手忙腳亂地要把張明曦扶起來,張明曦卻跪得筆直怎麼都不肯挪動半分。
「曦兒如今既是父親母親的兒子,就不該有特殊關照,以後你們喫什麼曦兒就喫什麼,否則寧願長跪不起。」
孃親連連搖頭,疼惜之情溢於言表。
「村裏粗茶淡飯,你如何受得了。」
孃親說的粗茶淡飯並非謙辭,而是陳述事實。
村子裏雖然能喫飽飯,但喫得絕對算不上好,冬日裏多是白菜蘿蔔土豆窩窩頭棒碴兒粥,夏日裏也多是應季的絲瓜豆橛子,偶爾能下河抓幾條魚打打牙祭。
除了逢年過節,基本上也見不到多少葷腥兒。
當然,這也跟爹爹四體不勤,每次上山打獵都打不到野雞野兔有很大的關係。
張明曦那麼聰明,看到鍋裏黑麪窩窩頭那一刻,就明白了接下來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他抬眸看着爹爹孃親,目光堅定:「母親多慮了,曦兒受得了。」
「好!」
爹爹看着目光堅毅的張明曦,霍然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他鬆開拽着張明曦胳膊的手,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好,這纔是張家的好兒郎。」
因爲張明曦怎麼都不肯喫,那碗熱氣騰騰的雞蛋糕最終盡數進了我肚子。
張明曦也沒有喫白麪饅頭,而是拿起鍋裏的地瓜和窩窩頭,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大概這輩子都沒喫過這麼難喫的東西,他喫得很慢,但還是一點一點認認真真地嚥了下去。
孃親實在於心不忍,眼眸中再次泛起了淚光,轉過身偷偷抹淚。
雖然鄉下清貧的生活跟首輔府的富貴有着天壤之別,但張明曦的適應能力很強,沒過幾天就能面色自如地嚥下鹹菜窩窩頭。
還學會了生火做飯,再也沒有把溼柴火扔進竈臺,也沒有讓枯草葉上的火星子燒到衣服。
他長得實在太好看,哪怕身上穿着最簡單的粗布麻衣,也絲毫影響不了周身尊貴的氣度。
哪怕什麼都不說,只往那裏一站,就能輕輕鬆鬆成爲全場唯一的焦點,跟周圍所有人截然不同。
我很喜歡張明曦,總拉着他出去跟村裏的小夥伴炫耀。
他不愛說話,卻任由我拉着四處瘋跑,村裏的大爺大媽看了他也都喜歡得很,有不少人甚至早早提出要把自家閨女兒孫女兒許配給他。
我看熱鬧不嫌事大,每次都看着張明曦被嬸嬸奶奶們逗得小臉通紅,再憋着笑拉他回家。
每次見他滿臉哀怨地瞪着我,我就心情大好。
這小日子過得比之前有滋有味多了。
可惜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經過幾天適應,待張明曦的情緒穩定下來,爹爹很快就把他送進了私塾,順便把我也塞了進去。
之前父親也不是沒想過讓我讀書,可惜我實在不是讀書的料,聽到那些奇奇怪怪的觀點就忍不住要反駁。
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簡直一派胡言!
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比餓肚子更大的事,說這話的人肯定沒餓過肚子!
至於失節?
憑什麼男人可以名正言順地三妻四妾,女人就要從一而終,豈有此理!
雖然事後爹爹給我解釋,說這話的本意並非要求女子守節,而是對文人士大夫的基本要求。
身爲朝廷官員,任何時候都要以爲天下蒼生謀福祉爲己任,若沒有做到這些,倒不如餓死算了。
我歪着小腦袋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合理。
沒有做țű₉到就要繼續去做啊,餓死ẗū́₁自己算怎麼回事?
難道人死了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如果不能,餓死自己的意義又在哪裏,這不就是故意逃避問題的懦夫行爲?
爹爹被我連珠炮似的幾個問題問得啞口無言,待反應過來直接惱了,抄起桌子上的書就往我身上扔。
「滾蛋!」
「……」
跑路這事兒我最在行,在爹爹第二本書還沒扔過來之前,我已經溜得不見人影兒。
突然想起來藏在書桌下面的糖火燒沒來得及拿走,偷偷溜回來取,卻在窗外聽爹爹在那裏小聲嘀咕。
「這丫頭一點兒也不像我生的,倒跟那傢伙像了個十足十,真是豈有此理!」
從那之後,似是怕我再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言論來,把其他將來要參加科考的同學帶偏了,爹爹便也不再強硬地要求我去私塾,只閒暇時在家裏教我讀書習字。
現在因爲張明曦,我又要過回之前受拘束的苦日子,真是想想都覺得生不如死。

-8-
無論我如何強烈反對,爹爹還是態度強硬地把我和張明曦一起送進私塾,並一再囑咐我好好護着他,絕不能讓他受半點委屈。
我覺得爹爹的擔心着實多餘了些。
張明曦這傢伙傷好之後雖然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實際上卻比誰都厲害。
就那天他用彈弓打王大壯那兩下,連我這個從小在村裏摸爬滾打的趙家村小霸王都打不了那麼準。
見我不情不願,孃親抄起棍子威脅。
「老老實實的,你要是敢跟曦兒說那些離經叛道亂七八糟的觀點,看老孃不打得你滿地找牙!」
我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
十二年了,孃親威脅我的方式還是抄棍子,一點新意都沒有。
有沒有新意不要緊,有用就行。
在孃親的武力威脅下,我強忍着上山掏鳥蛋下河摸魚的衝動,老老實實在私塾枯坐了幾天。
張明曦三歲開始讀書習字,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早在十二歲的時候就考中了秀才,若無這場意外的變故,今年必定能暢通無阻地考中舉人。
可從前的張明曦已經死了,如今他頂着哥哥的身份,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如今他性子清冷不再如從前那般張揚無羈,素日裏從不顯山露水,一時之間倒也沒有人發現他的驚世才華。
張明曦漸漸適應了趙家村的生活,京城裏關於張家的處置結果也徹底塵埃落定。
小皇帝親政後頒發的第一道聖旨,就是以不尊聖上的僭越之罪剝奪張凌之身後所有哀榮,即刻抄家查辦。
張凌之剛剛風光下葬的棺槨也被重新挖了出來,鞭屍三日棄之荒野。
張家被抄了個徹徹底底,恨不得連後院的錦鯉都要被撈出來劈成兩半。
至於困在府裏的人,無論主子還是奴才,餓死的或是還剩下幾口氣就快餓死的,統統一張草蓆卷着扔去亂葬崗。
還活着的被髮配流放閩南,Ṭū⁼即刻啓程不得有半點耽擱。
張老夫人身體不好,這些日子不過強撐着一口氣,纔出府門就栽倒在地上再沒能爬起來。
張夫人原本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在連日擔驚受怕和飢餓折辱中落了胎,拖着落紅不止的身子沒撐多久也撒手人寰。
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真正得到消息時,爹爹還是狠狠抽了幾口旱菸。
煙抽得太猛,爹爹被嗆得咳嗽不止,咳着咳着眼角便止不住落下淚來。
說不清是嗆的,還是難過的。
孃親陪在爹爹身邊爲他撫背順氣,默默良久後方才柔聲勸慰道:「你能保全曦兒已是拼盡全力,子衡兄在天有靈不會怪你的。」
「我明白。」
爹爹握一握孃親的手,歉疚的語氣中帶着幾分細微的哽咽:「嫁了我這麼個人,這些年辛苦你了。」
「這是什麼話。」
孃親性子活潑,哪怕日子再難都是無憂無慮的模樣,這會兒卻忍不住淚溼了眼眶,「你放心,我一定會把曦兒視如己出,拼盡全力把他撫養成才。」
「……」
我看了看不遠處正在生火的張明曦,默默抿了抿脣。
張明曦沒有偷聽到爹孃的對話,卻似乎感應到了什麼,這幾天一直悶悶不樂,小小的臉頰繃成一團。
彷彿還有什麼更不好的事要發生。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能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
只有每時每刻都看到他,我才能安心。
不知從何時起,張明曦的目光也總會三五不時地落到我身上。
雖然幾年未見有些生疏了,但自幼青梅竹馬的情分終究還在,連日相處下來,我們都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依賴對方。

-9-
然而更壞的消息再次傳來。
張凌之已經出嫁三年的女兒張箬瑤受這場風波牽扯,被夫家逼着親手寫一封跟母家徹底斷絕關係的斷親書。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跟張凌之劃清界限,避免夫家被小皇帝和張凌之的政敵牽連清算。
這樣的做法雖然無情無義了些,卻是眼下唯一能保全張箬瑤的法子。
否則,只能一紙休書把她休棄出門。
張箬瑤那般敏感柔軟傷春悲秋的女子,若這個時候被夫家休棄,不用別人落井下石,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人人都以爲張箬瑤會毫不猶豫地寫下斷親書,畢竟她是個什麼性子全京城無人不知,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像張凌之的地方,誰也不指望她能有一點反抗之舉。
然而這次所有人都錯了。
誰都沒想到弱不禁風了十幾年的張箬瑤,竟在關鍵時候展現了跟父親張凌之一脈相承的剛烈血性。
無論夫家如何威逼利誘,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都堅決不肯詆譭父親半個字,更不會寫那勞什子斷親書。
她義正詞嚴地罵了丈夫一頓,毅然決然地親手寫下和離書,盛裝打扮出了婆家。
當天夜裏,張箬瑤跪在家門口給父母雙親磕了三個頭,隨後用嫁妝裏的匕首自刎在張家大門前,殷紅的鮮血噴濺了一地。
我驚愕在原地,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在我的記憶中,箬瑤姐姐永遠都是柔弱無骨的模樣,走幾步路都要咳上幾聲。
她那麼怕疼,連做女紅扎到手指都要哭一場的人啊,卻在最後關頭,選擇用匕首自刎。
鋒利的匕首劃過脖頸那一刻,該有多疼?
九泉之下見到父母雙親,應該會撲到他們懷裏哭一場吧?
箬瑤姐姐用這樣決絕慘烈的方式,成全了張家人的風骨。
此番壯舉震驚了整個京城。
老百姓們雖然不敢明面上討論朝局紛爭,背地裏卻紛紛對張箬瑤的所作所爲欽佩有加。
小皇帝得知這個消息後默默良久,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待消息傳回趙家村的時候,爹爹向來平靜無爭的眼眸中豁然泛起一股強烈的殺意。
我長這麼大從未見過爹爹如此猙獰可怖的模樣,下意識地往後閃躲了幾分,卻見爹爹喉頭一緊,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孃親嚇得臉色蒼白,爹爹卻似全然感覺不到自己的痛苦,只咬着牙字字泣血。
「子衡又沒有犯謀逆大罪,罪不及外嫁之女,他們何苦要這般趕盡殺絕!」
「……」
孃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爹爹,正艱難地斟酌着用詞,卻見爹爹擼起袖子擦了擦嘴角鮮紅的血跡,一字一頓道。
「景寧,我不能等了。」
他不能繼續在這個遠在天邊的小島上待下去,必須要一步一步走出去。
走向朝堂,走向子衡曾經所在的位子,把這筆血債連本帶利討回來!
「我明白。」
對於爹爹的決定,孃親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而是反握住他的手,「想做什麼儘管放手去做,任何後果我們全家生死共擔。」
我爲箬瑤姐姐的死心疼得直掉淚,又擔心爹爹吐了那麼多血會不會死,一個沒站穩推開了虛掩的門。
孃親看到趴門縫的我,一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一邊用威脅的眼神瞪着我。
「千萬不能讓曦兒知道,否則老孃把腿給你打斷了。」
「……」
就知道孃親的溫柔都是給爹爹的,留給我的只有簡單粗暴。
但我還是用力點點頭。
張明曦的狀態纔好了些,要讓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姐姐死得如此慘烈,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來。
他臉上好不容易纔有了兩分笑意。
我喜歡看他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留住他臉上那抹淺淡的笑容,不惜一切代價。
出了這麼大的事,我能咬死不說,卻無法抑制住心裏的悲傷。
姐弟連心,張明曦會不會也很傷心?
孃親說了,人在傷心難過的時候要多喫點甜的,嘴裏甜了,心裏也就沒那麼苦了。
這樣想着,我翻箱倒櫃把過年時從隔壁大嬸那裏收到的幾個銅板找出來,去賣雜貨的陳二哥那裏買了幾個糖塊兒。

-10-
捧着糖塊匆匆回到家的時候,張明曦剛從後山背了一堆柴回來。
他的天資聰穎並不僅僅表現在學識上,就連砍柴也比尋常人砍得更好些,柴堆碼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我顧不得這些,只捧着手絹裏的糖塊獻寶似的遞到他面前。
「快喫,很甜的。」
看着手絹裏五顏六色的糖塊,張明曦波瀾不驚的眼眸中驟然多了幾分回憶之色。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拿糖塊,卻在手指馬上要觸碰到糖塊的瞬間止了動作,薄脣輕動。
「小時候我生病不肯喫藥,姐姐每次都會去廚房做這樣的糖塊哄我。」
「……」
乍然聽張明曦提到箬瑤姐姐,腦海中幾乎下意識地浮現出她盛裝打扮,在家門口毅然自刎時的決絕背影。
她是剛烈的,又是溫柔的。
會在心愛的弟弟不肯喫藥時耐心哄勸,親自下廚做弟弟最喜歡喫的糖塊。
可無論剛烈的她,還是柔弱的她,都徹底消失不見,連屍首都未能保全。
我不想哭,狠狠咬了幾次嘴脣才把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生生逼了回去,連忙捏了塊糖塞進張明曦嘴裏。
「快嚐嚐好不好喫。」
張明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沉吟片刻後自顧自道:「姐姐再也不能給我糖了。」
「是啊,不過沒……」
我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想安慰張明曦幾句,卻在話快要說完時驟然意識到不妥,連連擺手:「不是不是,她當然還能……」
我的反應太過誇張,別說騙聰明過人的張明曦,就是騙我自己都騙不過去。
也不是不能說謊,可迎上張明曦那清透的眼神,心裏醞釀着再多的謊言都在一瞬間被擊了個粉碎。
張明曦並沒有計較我的欲言又止,只把目光再次落到手心的糖塊上,聲音中帶着明顯的顫抖:「姐姐她,是自刎而亡的吧?」
「……」
連這都能猜到,也太誇張了吧?
看着我震驚的表情,張明曦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沒有哭,也沒有像爹爹那樣氣急攻心吐了血,只是原本筆直的脊背微微弓了起來,彷彿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了個乾淨。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張明曦,上前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張明曦,你別嚇我。」
見張明曦不說話,我心裏越發緊張,生怕眼前的人像沙子一樣從指縫間溜走,「你千萬別想着馬上去報仇,你現在根本鬥不過那些人,要臥薪嚐膽韜光養晦而不是白白送死……」
我捨不得他死。
他要是死了,我肯定也要難過死了。
我緊緊靠着張明曦,近到能聽到他心跳加速的咚咚聲。
夏天的傍晚十分悶熱,時不時有聒噪的蟬鳴聲作響,不過片刻工夫,就有汗珠不停地從額頭上往下冒,脊背上的衣衫都溼透了。
但我顧不上這些,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張明曦。
不知過了多久,張明曦胸膛處那咚咚狂跳的聲音才漸漸恢復了尋常頻率,耳畔傳來少年一貫沉穩的聲音。
「不會的。」
「真的?」
張明曦鄭重地點點頭。
我抓着他胳膊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張明曦的性子向來說到做到,他說不會衝動報仇就是真不會。
我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懸着的心總算重新放回肚子裏,卻突然想到之前爹爹孃親在炕頭上談論張首輔的話。
幾乎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張明曦,你會怨恨張首輔麼?」
精於謀國,拙於謀身。
這是爹爹對張首輔的評價。
可我並不這麼認爲。
張凌之在波譎雲詭的朝局中心撐了十餘年,這十餘年來每日都在跟各方勢力斡旋,從重重死路中殺出重圍,硬是憑着一己之力把幾乎要走到窮途末路的大周朝拉回正軌。
這樣智勇雙全、心思嚴謹的人,如何會預料不到自己死後會遭受什麼樣的清算?
或許從他決定走這條路那一刻起,就早早爲自己和全家挖好了墳墓。
即便知道結局,他也必須這麼做。
若非以身入局,如何能勝天半子?
所以,他是精於謀國,不屑謀身。
他對得起臨終託孤的先帝,對得起一手培養起來的小皇帝,對得起天下百姓,唯獨對不起自己的家人。
張明曦是這場劫難中最大的受害者,若有怨恨也是理所當然。
少年平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沒有疑惑我爲何平白無故地問這個問題,而是輕輕搖了搖頭:「父親說過,他忠心的不是周氏皇朝,而是天下百姓。」
所以,他此生唯一要做的,就是千千萬萬次拯救百姓於水火。
雖九死其猶未悔。

-11-
我想說什麼,卻在開口那一刻沉默了。
因爲我在張明曦眸中,看到了同樣堅毅的眼神。
這個信條不僅僅是張凌之的,也是張明曦的。
所以他不會盲目魯莽地去報仇,更不會在絕望中消磨自己。
只有好好活着,他才能一步步走到父親曾經所站的位置,去實現父親那未能實現的理想。
夕陽餘暉漸漸散去,在黃昏的陰影下,少年輪廓清晰的臉越發棱角分明。
我朝他笑笑。
「張明曦,我相信你。」
稚氣尚存的少年郎終究會長大,變成跟他父親一樣光芒四射的大人。
這是屬於我跟張明曦的小祕密,誰也沒有說出去。
全家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時刻照顧着張明曦的情緒,確保他不受任何干擾。
至於爹爹?
他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把那隻盛滿了書的紅木箱子翻了出來。
那箱子書是爹爹最珍視的寶貝,一直好好鎖在牀頭,當年快要鬧饑荒的時候也從沒想過賣了換錢。
爹爹的目光久久停駐在那些書上,似在自言自語。
「你總說我性子剛毅耿直不適合官場,活該這輩子都不得志,你可要好好瞧着,我是如何一步步把這條來時路走回去的。」
隨着爹爹的目光往展開的書冊扉頁上看去,看見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子衡。
張凌之,字子衡。
原來爹爹不是自言自語,是在跟張首輔說話。
這些書,是張首輔留給他的。
我不明白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關係怎麼會擰巴成這樣。
明明是性情抱負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卻在漫漫十幾年的官場生涯中用自己的方式保護着彼此,甚至不惜賭上自己和整個家族的前程。
誰都沒有任何怨言,因爲易地而處,張凌之亦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在張凌之去世後,爹爹的才華已是當世無雙,這些年之所以被一貶再貶,不過是喫了逮誰噴誰這臭脾氣的虧。
只要他肯放低姿態主動求求人,自有人能把他從這泥濘中撈出去。
要回到京城,別的都好說,最棘手的就是張明曦的身份問題。
雖然他從六歲開始就被送到嵩山書院求學,京中見過他的勳貴子弟並不多,但難保沒有人察覺到異常。
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哥哥的身份暫時留在瓊州,儘量避免見人。
雖然並非長久之計,總歸拖得了一時是一時。
形勢比人強。
在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左右形勢時,只能小心翼翼地委曲求全。
這是張首輔的人生準則,向來爲性情剛毅的爹爹所不齒。
可不知什麼時候,爹爹也心甘情願地變成了這樣的人。
「父親說得是。」
張明曦恭恭敬敬地答應着,抬眸時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說不上來是什麼情緒,總感覺他似乎並不想做我哥哥。

-12-
我不明白張明曦爲什麼不想做我哥哥。
可很快這個問題就有了答案,因爲這傢伙想做我爹。
自從他得了爹爹的囑咐要看緊我,我就再也沒能成功逃過一堂課。
每次費盡心思從學堂溜出來,沒走幾步就被他堵住去路,讓我一度懷疑他有第三隻眼睛,不偏不倚正好長在我身上。
「你又逃學。」
見張明曦像個門神一樣把後窗外的小過道堵了個結結實實,我睏倦地打了個哈欠,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想當年在京城讀書時,可是他親自把我從學堂後窗抱下去,帶着我去小河塘摸魚抓蝦的。
貪玩玩得太晚,我在回去的路上睡着了,是他抱着我一步步咬牙走回家的。
家人都急瘋了,連張首輔那麼斯文的人都不顧形象地Ťú₆抄起棍子滿院子追着張明曦打,虧得爹爹孃親及時趕到求情,才讓他免了這頓皮肉之苦。
如今他竟完全變了個人,變得像哥哥那樣一本正經。
知道的是哥哥救了張明曦的命,不知道的還以爲他被哥哥奪舍了呢。
我嘆了口氣,無奈地看着張明曦:「真不知道那些枯燥無聊的東西有什麼好學的。」
要是學好這些千篇一律拮据敖牙的東西,就能當個好官,如今的朝廷吏治就不會腐敗到不忍細看的地步。
可見都是無用的。
「學習不是爲了要求別人,是爲了約束自己。」
張明曦神色嚴肅,顯然並不贊同我的歪理,「你連在課堂上好好坐着都做不到,可見心浮氣躁。」
講起大道理來,十個我加在一起也不是張明曦的對手,索性放棄辯駁直接掌握主動權。
「你知不知道怎麼抓魚抓得最快?
「知不知道什麼魚烤着最好喫?
「什麼魚燉魚湯最好喝?」
這連串的靈魂拷問,每一個都正中兒時那些快樂的回憶,少年那雙清冷無波的眼眸中忍不住閃過幾分明亮之色。
趁着張明曦還沒反應過來的工夫,我索性先下手爲強,拉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跑。
「人最重要的不是讀書而是生活技能,學會這些以後走到哪裏都餓不死,我帶你去見識見識!」
「放開我,我不去!」
張明曦的臉色黑了又黑,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莫名其妙跟着我一起逃學了。
我停下腳步,指了指身後私塾大門的門檻,無奈地兩手一攤。
「不好意思,跨過這道門檻就算逃學,逃一刻鐘是逃,一個時辰也是逃,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好不容易有人結伴逃課,怎麼可能讓他回去!
今天這魚他想抓得抓,不想抓也得抓!
夏日的池塘正是抓魚的好時候。
這些年無論在哪裏,我抓魚的水平都是一絕。
每年這時候都能抓到好多又大又肥的魚,讓孃親天天熬魚湯喝。
實在喫不完的就曬成魚乾,冬天在鍋裏蒸了就着棒碴粥喝,那滋味想想就美得很。
我一邊抓魚一邊招呼站在岸上的張明曦下水,張明曦垂眸看了看自己一塵不染的衣衫,果斷搖了搖頭。
「你小心些,別掉下去。」
「怎麼可能,我趙大妞可是小龍女轉世,水性熟得很!」
這話可不是吹噓,每年我都能在抓魚之餘,從池塘裏撈回來幾個人菜癮大的落水小孩兒。
沒有我,他們的墳頭草早就幾米高了。
張明曦說不動我,眉頭微微皺了皺,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上前幫忙。
我卻早已沒了耐心,趁着張明曦正在糾結精力不集中的工夫,直接把人拽下池塘。
這次張明曦的臉真黑了。
不是氣黑的,是被我趁機抹了兩把污泥。
他最愛乾淨,除了最開始時的窘迫,哪怕生火燒飯時亦是一絲不苟的模樣,看着我手上的污泥,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就要閃躲。
不承想腳下一滑,人直接摔進了池塘裏。
池塘的水並不算深,只要稍稍撲騰幾下就能回到岸邊。
可張明曦撲騰了幾下,卻是越撲騰越往下沉,沒一會兒工夫,整個人就要沉沉地往池底墜去。
他竟然不會水!
「張明曦!」
我腦子嗡的一聲,想都沒想就一頭扎進池塘裏,朝着張明曦下沉的方向拼命遊了過去。
好在我水性極佳,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快要沉底的張明曦從池塘裏撈了出來。
用力把人拖上岸,任憑我怎麼搖晃他的胳膊拍他的臉,他整個人愣是一動不動地直直躺在那裏,一點反應都沒有。
不會這麼容易就淹死了吧?
我只覺得後脖頸子一陣發涼,嚇得幾乎要哭出來,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俯下身子手忙腳亂地一次次往張明曦嘴裏吹氣。
接連幾口氣渡下去,張明曦臉上總算有了表情,蹙眉猛地從胸腔裏吐出幾口水來。

-13-
見他醒過來,我後怕得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拉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大圈,邊哭邊問:「你沒事吧,剛剛可嚇死我了!」
張明曦搖搖頭,依舊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樣。
「沒事。」
我怎麼也不放心,盯着他繼續端詳片刻,很快察覺出不對勁。
「你臉怎麼這麼紅,是不是還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
張明曦深深看了我一眼,眸中沒來由多了幾分我看不懂的複雜神色,很快又似心虛般閃躲開,只忙不迭撐着身子站起來。
「天色已晚,該回家了。」
「嗯。」
我沒有心思再去研究張明曦剛剛那個有些複雜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只緊張地抓了抓他的衣袖。
「那個……一會兒能不能別跟爹孃說你落水的事?」
要讓爹孃知道我拉着張明曦逃課,還差點讓他跌進池塘裏淹死,怕是要兩個人一起追着我打二里地。
張明曦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嗯。」
張明曦沒有出賣我害他掉進池塘裏的事,逃學曠課卻是怎麼都揭不過去的。
爹孃非常默契,什麼都不問就一致把我當成始作俑者。
這次倒是沒人追着我打,只是罰我站在牆角,眼瞅着我最愛的魚湯被他們喝了個精光。
看着爹孃不斷把魚肉往張明曦碗裏夾,我朝着他一頓擠眉弄眼,示意他偷偷給我留幾塊肉。
卻被爹孃戳破心思,愣是看着張明曦一口一口把魚肉全部喫光,這才心滿意足地打發我去洗碗。
可憐我折騰一下午還要餓肚子,實在沒有天理!
晚上,我肚子咕咕叫地躺在炕上輾轉反側,想着是不是當年抱錯了,張明曦纔是爹孃的親生兒子,外面傳來輕輕的敲打窗欞的聲音。
躡手躡腳地打開窗戶,卻見張明曦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遞給我。
他臉上依舊是那般無波無瀾的模樣,語氣卻跟眼前這碗魚湯一樣熱氣騰騰。
「趁熱喝。」
我詫異於張明曦這般憑空變出美食來的本事,疑惑道:「這麼晚了,你從哪裏弄來的魚湯?」
「自己做的。」
「你會做魚湯?」
「嗯。」
似是怕我不信,張明曦朝我伸出手,「跟我來。」
「……」
張明曦真被我帶壞了。
我只是大白天逃學而已,他可倒好,大晚上就拐着良家少女往外跑。
心裏吐槽了一句,身體卻非常誠實,就着張明曦的手麻利地翻出後窗,兩人一起往海邊跑去。

-14-
恰逢十五,月亮高懸在天上,在海面上映出影影綽綽的倒影。
看着張明曦重新把篝火點燃,竈上咕咕咕咕的魚湯再次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我捧着魚湯喝了一口,只覺得香氣撲鼻。
我娘做魚湯的手藝,算是後繼有人了。
幾口魚湯下肚,餓了一晚上的肚子總算熨帖了些。
「今日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我放下碗,抬頭看着高懸的月亮,忽地回眸問道:「張明曦,你說月亮是不是能照到這世上的每一個角落?」
張明曦不知我爲何有這一問,點頭道:「是。」
「今夜,江陵的月亮也會這樣又大又圓麼?」
江陵。
那是我們的故鄉,也是我們從未去過的地方。
張明曦抬眸看了看月亮,目光很快又回到我身上。
「會。」
「張明曦,以後我們一起回江陵好不好?」
「好。」
爹爹動作很快,當天夜裏就在油燈下寫了三封信。
不知道是不是路途太遠的緣故,眼瞅着這幾封寄出去都快三個月了,卻猶如石沉大海般杳無音信。
我急得團團轉,每天都要往村口看幾十次,抻得脖子都長了。
時間長了,連孃親和張明曦眼角眉梢都被我傳染了幾分焦急,只有爹爹依舊悠閒自得地「晨興理荒歲,戴月荷鋤歸」。
用他的話說,都一路貶謫近十年了,還有什麼沉不住氣的?
張明曦則繼續由私塾裏的老師教導着,我也繼續不情不願地當着陪讀。
因着上次抓魚差點闖出禍來,這傢伙把我盯得更緊了,我再也沒有任何機會逃學曠課。
哀怨。
好在這樣的哀怨也沒有持續多久。
無論張明曦再怎麼擅長藏拙,才華這種東西就算閉上嘴巴也會從眼睛裏流露出來,根本藏不住。
私塾先生很快就對自己有了個十分清醒的認知,這個學生他教不了了。
就這樣,才華橫溢的張明曦被私塾先生勸退了。
得知這個消息,最高興的就是我。
主角都不用去了,我這個陪讀自然更不用去了。
蒼天有眼!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張明曦的東西打包帶回家,同時轉達私塾先生的話。
「先生讓他明天不必去上學了。」
話音剛落,爹爹凌厲的目光便朝我掃了過來。
「說,是不是你這丫頭又整什麼幺蛾子了?」
「冤枉啊!」
我才十二歲,實在背不動這麼大的黑鍋,瞬間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先生說張明曦天賦異稟,自己已經教不了了,讓他直接參加童試去。」
一聽是這麼回事,爹爹的臉色總算好了些。
但也僅僅只是一瞬,很快又是一副愁雲慘淡的樣子。
人怕出名豬怕壯。
爹爹在猶豫,猶豫這麼早讓張明曦嶄露頭角是不是好事。
猶豫了許久,爹爹最終決定把選擇權留給張明曦自己。
許是年輕氣盛,跟爹爹比起來,張明曦就顯得果斷許多,收拾好行囊直接去參加了童試。
這場考試很快有了結果,張明曦順利考中童生,名揚瓊州府。
老天爺當真不公平。
同樣都是成天在學堂裏咿咿呀呀地讀書,甚至一度到了頭懸梁錐刺股的地步。
有的人學到頭髮都白了也邁不進童試的門檻,當年十一歲的張明曦就能輕輕鬆鬆考中,比他那位有着驚世才學的首輔父親還要早一年。
哪怕重新考一次,亦如探囊取物般輕鬆。
人跟人的差距,當真比人跟狗都大。
我以手支額,盯着面前目不斜視的少年,忍不住想。
以後如果我跟張明曦有個兒子,會不會越發青出於藍,十歲就能考過童試?
若真有這麼個爭氣的兒子,我這個做母親的豈不是榮耀萬丈,出門都能橫着走?
感受到臉上驟然浮起的灼紅氣息,我驟然從美夢中清醒過來,自嘲地輕嗤一聲。
「想得挺美。」

-15-
張明曦考上童生,最高興的莫過於爹爹。
向來一個銅板掰成兩個花的爹爹高興地把自己攢了許多年的養老銀子拿出來,殺雞宰羊風風光光地請全村人喫了頓大餐。
張明曦實在過意不去,想要勸說阻攔,卻先一步被爹爹攔住。
爹爹眼睛裏泛着淚花,感慨萬千。
「你父親會高興的。」
我跟孃親對視一眼,知道爹爹這句父親說的不是自己,而是九泉之下的張首輔。
張明曦的慶功宴辦得熱熱鬧鬧,不僅整個趙家村沸騰了,就連臨近幾個村莊的人都領着孩子過來湊熱鬧。
一撥又一撥的孩子上下其手,在張明曦身上到處亂摸。
好似只要摸到張明曦,就能沾染到他身上的氣運,成爲下一個名揚瓊州府的神童。
張明曦並不喜歡跟人接觸,平日裏除了我,其他人但凡要碰他,他都會遠遠躲開。
可架不住鄉親們太熱情,只能強忍着不適,迎接鄉親們一撥又一撥的親暱,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我。
我撲哧笑出聲來,穿過重重人羣,拉起張明曦的手頭也不回地跑了。
不知跑了多久,終於把層層喧鬧聲隔絕在千里之外,抬眸一看,人已經站在了熟悉的海邊。
柔柔月光下,張明曦米白色的長衫上印着幾個醒目的黑色手掌印,不知是被哪些沒洗手的孩童胡亂摸上去的。
我掏出手絹,浸着溪水一點點仔細爲他擦拭着衣服上的黑灰,抿了抿脣,還是說出了那句遲來的話。
「張明曦,你要永遠記得自己的夢想。」
少年得志向來是柄雙刃劍。
有人會在四面八方湧來潮水般的讚譽聲中迷失自己,過上隨波逐流醉生夢死的日子,迅速把身上的才華消弭殆盡。
待得有一日如夢初醒時,卻發現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蹉跎了大半生。
我知道張明曦心智堅毅,絕不會淪落到那般地步,卻還是忍不住想囑咐一句。
他是未來的朝廷棟樑,肱股之臣。
我對他的希冀,亦是對整個大周未來的希冀。
張明曦眼眸晶亮,彷彿天上的繁星盡數落進了他的眼睛裏。
他似乎並沒有意外我會說出這番話來,只凝神看着我。
「好。」
他的語氣並不重,如同夜晚的清風從心上緩緩吹過。
我卻明白他早已下了這世上最堅定的決心,如磐石般不會有任何改變。
放下一重心事,又豁然起了另一樁心事。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位極人臣之路九死一生,一旦開始就沒有半分回頭路可走。
我不知道曾經的張夫人有沒有後悔過,更不知道以後的自己會不會後悔。

-16-
最高明的獵人,往往以獵物的形式出現。
爹爹一直都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不屑去做罷了。
如今主動出擊,甚至主動撰寫了一篇批判張凌之的文章,文辭之犀利力透紙背。
當然批判張凌之並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在這篇文章中對當朝首輔崔世林幾近歌功頌德,溜鬚拍馬之意溢於言表。
彷彿爹爹真跟張凌之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誰能收拾了張凌之誰就是爹爹最大的恩人。
爹爹這番破天荒的恭維讓權勢如日中天的崔世林很受用,沒過多久就順利被調回京城,在其麾下求得了一份不錯的差事。
在張凌之首輔主持朝政的十餘年裏,得益於他大刀闊斧的改革,清除積弊減輕百姓負擔的同時肅清腐敗,肉眼可見地提高了財政收入。
激濁揚清,朝堂內外一片太平。
隨着張首輔意外離世,小皇帝親政,如今朝中大權都掌握在小皇帝一手提拔的新任首輔崔世林手中。
崔世林是個左右逢源的老奸巨猾之人,素日裏貪得無厭,平生只有兩大愛好,一大愛好是斂財,另一大愛好就是毫無底線地迎合皇帝的喜好。
因爲了解皇帝內心深處對張凌之的畏懼厭惡,崔世林在明知道張凌之的種種改革舉動皆是利國利民的情況下,依舊上書主張廢黜所有成法。
但凡是張凌之提拔起來的人一概貶黜不用,但凡之前被張凌之訓斥貶謫甚至罷官的,只要走了他的門路,一律重新起用輔以要職。
皇帝到底是張凌之自幼嚴格教導出來的,初登大位時也曾每日勤勉地處理朝政,如飢似渴地徵集治國之策。
他信誓旦旦地跟身邊的內侍總管王衝冷笑:「天下人都說朕這江山是靠老師十餘年兢兢業業才坐穩的,朕偏要他們瞧瞧,沒了老師的輔佐,朕一樣可以成爲曠世明君!」
「皇上乃天命之子,自是無往而不利。」
王衝如今已是崔世林的人,自不會去觸皇帝的黴頭,連連點頭哈腰地阿諛奉承:「前首輔以臣子之身,屢屢對皇上出言不遜早已罪無可恕,皇上容他平安終老已是仁至義盡。」
王衝溜鬚拍馬的話字字句句都說在皇帝心上,讓他心裏最後那一絲對張凌之的愧疚也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伸了伸懶腰,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金絲楠木雕花緙絲屏風。
這套屏風一共有四架,每一架都有一人多高,皆以上好的金絲楠木雕刻而成,每一扇屏風上都用緙絲技藝繡着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卷。
仔細看去,每一幅人物畫卷中都畫着一個靈動鮮活的著名歷史故事。
這套屏風是張凌之親手繪製出圖案交給內務府雕刻製作而成,於無聲處教導着當時還年幼的小皇帝如何才能做個好皇帝,可謂用心良苦。
屏風製作完成後立刻送去了勤政殿,小皇帝十分喜歡,這麼多年一直襬在內殿最顯眼的位置上。
如今時過境遷,送屏風的人已經不在了。
再看見這套當年甚爲珍視的屏風,心裏更多的不是感激而是厭惡。
舊人不在,舊物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皇帝蹙眉沉吟許久,終究還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東西看久了實在膩得慌,抬下去處置了罷。」

-17-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爹爹跟張首輔的惡劣關係,這麼多年朝中上下多有耳聞。
甚至一度傳言是因爲張首輔嫉妒爹爹的才華公報私仇,才讓爹爹這些年一貶再貶,連進入京師朝堂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張首輔去世不過幾年光景,爹爹就一路開掛,不僅從鳥不拉屎的瓊州府被撈回京城,而且一路暢通無阻地入了閣,更從側面印證了張首輔肆意打壓異己的傳言。
以崔世林狹隘淺薄的性子,但凡跟張凌之有過節的人他都格外高看一眼。
爹爹很清楚這一點,回到京城後第一時間主動去向崔世林示好,卑躬屈膝地尋求庇佑。
爹爹才學出衆並不在昔日張首輔之下,只是他爲人太過剛硬正直,並不適合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上生存,否則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條。
張凌之態度強硬地阻了父親的入仕路,實際上卻是在保全他的性命。
這麼多年,張凌之一直在等爹爹想明白這世上的一切並不是非黑即白,爹爹卻始終不爲所動。
直到現在他也沒想明白,可現實容不得他繼續想下去。
他只能把真實的自己掩藏起來,依着張凌之的想法一步步咬緊牙關走下去。
跟曾經的張凌之比起來,崔世林這首輔之位坐得實在太輕鬆了些。
皇帝無論表現得多像一個明君,骨子裏依舊是那坨扶不上牆的爛泥,繼位不過三個月就厭煩了日復一日處理朝政的枯燥,再不肯早起上朝,只把自己浸淫在後宮中尋歡作樂。
對於皇帝的愛好,崔世林向來只有贊成沒有反對,因着皇帝嫌宮裏的女子太規矩玩鬧起來不夠盡興,特意耗費大量人力從揚州尋來數位絕色美人。
巧了,被崔世林派去揚州挑選美人兒的正是爹爹。
這種與政事毫無助宜的荒唐差事,若換作從前的爹爹,便是寧願丟了性命也不會接。
可此時此刻,爹爹卻是笑盈盈地接了下來。
不僅接了,還要點頭哈腰地感謝崔世林給自己派了個油水豐厚的肥差。
爹爹出發那日,孃親一邊給他收拾行囊,一邊憂心忡忡地蹙着眉。
「那種污糟地方,非去不可麼?」
「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去也會有別人去,到時候情況只會比現在更糟糕。」
爹爹輕輕把孃親鬢邊的碎髮捋順,無奈地嘆了口氣:「起碼我不會逼良爲娼,能放過一個算一個吧。
「皇帝只爲一己享樂,完全不把大周朝的前程和百姓死活放在眼裏,凌之兄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費了。」
孃親也重重嘆了口氣,爲了防止隔牆有耳,刻意壓低了聲音方纔再次問道:「那崔世林最是個狡猾的,你要處處小心謹慎,千萬別落了什麼把柄到他手裏,否則萬一鬧將起來……」
孃親從前是最活潑開朗的女子,每天唯一的惆悵之處,就是沒把我教導成一個舉止端莊的大家閨秀。
可進京不過一年光景兒,她蹙眉的時候竟比貶謫路上那八年多加到一起還要多,嘆氣的時候更是數不勝數。
京城果然是個喫人的地方,難怪連聰慧無雙的張首輔都無法全身而退。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爲了不讓孃親擔心,爹爹並不願意說太多朝局上的事給她聽,只有些突兀地轉了話題:「曦兒那孩子今年該參加鄉試,以他的才學考中舉人是板上釘釘的事,可這樣一味暢通無阻對他以後的人生並無太多益處。」
孃親立刻就明白了爹爹的意思:「你是想跟林文友知會一聲,故意讓他受受挫?」
「沒錯。」
爹爹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不僅如此,我也不想讓曦兒太早蹚進京城這潭渾水中,在瓊州繼續蟄伏几年,對他日後更加有利。」

-18-
「我明白。」
孃親點點頭,正想繼續說些什麼,忽而看到掀着簾子默默偷聽他們對話的我。
我已經十三歲,再過兩年就要及笄,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自從進了京城,犯了什麼錯處孃親也不再像之前在趙家村那般拎棍子追着我打,而是把我關在屋子裏做女紅。
我在女紅上着實沒什麼天分,一天不到幾根手指就像篩子一樣被扎得千瘡百孔,趴在桌子上擺爛裝死。
孃親倒也沒有態度強硬地逼着我繼續繡,只慢條斯理地挑了挑眉:「咱們家鄉的規矩,新娘子將來都要穿着自己繡的嫁衣出嫁,如果你連嫁衣都繡不好以後就別嫁了,曦兒丟得起這個人,我和你爹可丟不起。」
早在十年前張夫人和孃親就口頭定下了我跟張明曦的婚事,本想着待我及笄之日正式提親。
如今張家大廈已傾,張首輔夫婦已經骨枯黃土,自然沒辦法來提親,但爹爹孃親依舊要履行當年的承諾。
只是要等張家平反昭雪,張明曦恢復原本身份的時候才能兌現承諾。
這一日,不知道要等多久。
或許這輩子都沒有可能。
爲此,爹爹孃親很鄭重地問過我的意願,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我這輩子只嫁張明曦。」
無論多久都等。
人要等,女紅自然就要繼續繡。
在我的不斷努力下,終於繡出了幾方還算完整的絹帕,隨着書信一併寄給了張明曦。
當然,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看到我之後,孃親當機立斷,表示在鄉試結束之前,再不允許我跟張明曦有任何書信往來。
哪怕我再三發誓自己絕不會把他們的陰謀……咳咳,計謀透露出半個字,依舊無濟於事。
主要是吧……當年箬瑤姐姐去世那件事上,我算是有了前科,信譽實在無法保證。
算了。
還是讓張明曦自求多福吧。
在爹爹的故意磨鍊下,張明曦毫無意外地落榜了。
張明曦的情緒依舊四平八穩,完全沒有因爲這次受挫有半分消沉,並在三年後如願考中了舉人。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那日爹爹跟孃親簡單告別後,很快踏上了南下爲皇帝挑選美人兒的行程,這一去就是將近一個月。
這些美人兒進京後直接送去了崔世林府中,再次經過層層篩選後,方纔被崔世林祕密送進宮。
嬌玉在懷,皇帝越發縱情聲色,日夜跟這些女子玩鬧到一處,別說上朝,連奏摺都懶得批。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宮廷內的荒唐行爲,終究還是如長了翅膀那般飛到了宮牆之外。
君王如此懶怠,朝廷上下頓時一片沸然。
張凌之的悽慘結局歷歷在目,衆人爲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多是敢怒而不敢言。
有什麼用呢?
這天下是周家的天下,周家人自己都不放在心上,別人又能如何?
內憂外患,並不會因爲皇帝的荒淫無道而有半分減少,很快,北境就起了戰事。
自大周開國那天起,北境的局勢就沒有安穩過,三五不時就會陷入混戰,邊境百姓的生活常年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下。
路有枯骨,民不聊生。
張凌之剛升任內閣首輔,就立刻着手解決邊患問題。
他用了長達三年時間,以挖骨療毒的方式,徹底肅清了軍隊中維持多年的尸位素餐喫空餉問題。
他用人不拘一格,大膽起用當時還未成氣候的世家公子蕭承辛爲北境統帥,在北境全權處理對敵軍務,可先斬後奏。
與此同時他積極充盈國庫,給了北境大軍比之前多了幾倍的糧草支撐,讓軍隊有了充足的底氣對敵作戰。
事實證明,蕭承辛的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帥才,雖然性子狂妄爲人孤傲了些,卻在短短一年時間內把北境軍務肅清了個徹底。
北狄人接連喫了幾次虧,再不敢主動來犯。
如此,邊境老百姓總算過了幾年踏實日子,再也不必擔心半夜醒來被敵人削了腦袋。
可惜這樣的安穩日子,隨着張凌之的去世迅速化爲泡影。

-19-
張家人被流放的第二個月,新任首輔崔世林爲了徹底清除張凌之生前的勢力,以薊北將軍蕭承辛好大喜功貪污腐敗等罪名呈交皇帝,求皇帝嚴懲不貸。
皇帝亦對手握兵權的蕭承辛忌憚不已,當即準了崔世林之請,將蕭承辛革職查辦。
北境沒了蕭承辛,無異於失去了最後一道防線,自此又開始了不斷的內亂紛爭。
好在蕭承辛走了,他當年留下的軍隊架構還在,短時間內倒也可以勉強支撐。
如今幾年過去,便是真正的大勢已去,再無回天之力。
因着當年幾個最會帶兵打仗的將領幾乎都是張凌之慧眼識珠,一手提拔起來的。
這也意味着,張凌之死後這些人都受到了牽連,或死或貶。
放眼如今朝中,能帶兵跟向來以彪悍著稱的北狄鐵騎相抗衡的將領,幾乎沒有。
誰都知道現在並非開戰的好時機,應以和談爲主,爭取喘息之機。
然而這番公正的言論落到只知縱情聲色的皇帝耳中,卻覺得是對他的侮辱,頓時火冒三丈,着人將上摺子的人狠狠打了三十大板。
打完之後,更是當着滿朝文武表示堅決要開戰!
無論誰帶兵,無論去哪裏籌集糧草,這一仗都必須要打!
首輔崔世林向來以皇帝之命馬首是瞻,便也當庭附議,一力主戰。
聖旨已下,這場仗非打不可。
皇帝和崔世林只顧着自己在京城裏抱着美人兒逍遙快活,全然不顧邊境數萬將士和百姓的性命。
這些美人兒,都是爹爹尋來的。
這件事辦得漂亮,崔世林得了皇帝的誇讚,自然對爹爹也另眼相看些。
一些他懶怠處理的朝務瑣事,也都隨手扔給爹爹。
爹爹雖然不是跟在崔世林身邊時間最長的人,卻後來者居上,成了他手裏最鋒利的一把刀。
爹爹所做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裏,朝中稍微還有些良知的人對此皆是痛心疾首。
他們罵爹爹給崔世林做走狗,是個完全沒有底線沒有良知的無恥之徒,難怪那麼多年都入不了張凌之的眼,跟對方簡直雲泥之別。
罵得多了,連我這個久居深閨的女兒家都聽到了。
難怪爹爹最近每天晚上都躲在房間裏偷偷喝悶酒,原來是因爲這個。
我提着裙襬,風風火火跑去見爹爹。
知女莫如父。
爹爹只看了我一眼,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扯了扯脣角勾起一絲笑容:「亭晚,你也覺得爹爹是個爲虎作倀的奸佞麼?」
「纔不是,是他們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通過辱罵爹爹的方式發泄他們心裏的怒氣罷了!」
我氣呼呼地叉着腰爲爹爹鳴不平,越說語氣越激動:「若不是爹爹得崔世林看重,一點一點從中斡旋,如何能爲北境大軍求到那二十萬擔糧草,他們現在的境遇只會比現在悽慘更多!」
如今皇帝昏庸,朝堂上崔世林一手遮天。
只有無限靠近他們,取得他們的信任,才能做到許多旁人做不到的事。
也是這一刻,我才知道了什麼叫作真正的隱忍。
我情緒太激動,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一股腦說了出來。
爹爹是什麼人,很敏銳地察覺出其中的問題,微微挑眉:「你又偷着跟曦兒通信了?」
「……」
難道這些利害關係只有張明曦能想到,我趙亭晚就想不到麼!
歧視!
妥妥的歧視!

-20-
膽小的人只能偷偷罵我爹。
膽大的,已經明目張膽地去罵昏庸無能的皇帝了。
那老御史在朝堂上蹉跎了幾十年,一直都是個膽小怕事的透明人,凡事只求自保。
素日裏別說指着皇帝鼻子罵,就是大聲說話都不敢。
誰都沒想到這樣一個黃土埋到脖根兒,眼瞅着就能安穩致仕的人,竟會突然間有了死諫君王之失的勇氣。
皇帝在位十餘年,也不是沒被御史指着鼻子罵過。
但這位主兒向來是個狠辣無情的,絲毫沒有遵從歷代皇帝那言官御史打不得的祖訓。
但凡有人敢說他一句不是,別的不敢保證,卻能保證讓這人一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鮮血,總是能最大限度地警Ṫúₙ醒世人。
如此幾番下去,便是骨頭再硬的御史也不敢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皇帝的良心。
今天,這血淋淋的一幕再次上演。
老御史既是下定了必死的決心,說起話來便分外凌厲不留情面。
憋屈太久的人,一旦開口往往就會迸發出超乎自己想象的能量。
左右人都要死了,索性把忍了這麼多年的怨氣連本帶利全部發泄出來,在大殿上唾沫橫飛,把好不容易來上一次大朝的皇帝罵得一無是處。
皇帝哪裏受過這樣的氣,當即從龍椅上拍案而起,暴怒地讓侍衛把老御史拉下去亂棍打死。
臨出門時又改了主意,要把人活活五馬分屍。
這樣殘酷的刑罰,讓人聞之膽寒。
那老御史卻全然沒有任何畏懼。
他推開前來捉拿自己的侍衛,邁着平穩的步伐一步步往大殿外走去。
走到爹爹身邊時,見爹爹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竟嗤笑一聲,猛地唾了爹爹一臉。
任何時候被人唾面都是極大的羞辱,更何況是在朝堂之上,當着這麼多同僚的面故意爲之。
爹爹忍無可忍,咒罵着一通老拳揮了過去。
手上實在沒有控制好力道,竟一拳揮在那老御史的太陽穴上,當場把人給打死了。
這樣驟然的變故,讓所有人都傻了眼。
爹爹後知後覺地從憤怒中找回些許理智,撲通跪在皇帝面前請罪不止。
皇帝下令要五馬分屍的人,就這麼在自己眼皮底下被爹爹失手打死,自是憤怒不已。
可這場變故來得又快又急,任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最終在崔世林的從中勸說下,爹爹被罰了半年俸祿,在家裏閉門自省。
至於那位老御史,就算死了也沒能逃脫五馬分屍的悲慘命運,屍體被撕扯得四分五裂後直接扔去餵狗,連事先準備好的薄棺都沒用上。
爹爹並沒有擦拭臉上被老御史唾的那口唾沫。
那唾沫不僅唾在了他的臉上,更唾在了他的心裏。
他等得太久,不想也不能再等了。
老御史沒有罵醒昏庸無道的皇帝,卻罵醒了他。
讓他深刻地意識到如今的朝局比張首輔在世時的朝局還要更惡劣百倍,若再無限度地等下去,便是積重難返再也無力迴天。
他要再次主動出擊了。

-21-
經過這幾年做低伏小的蟄伏,爹爹已經順利進入內閣,如今擋在他前面的只有兩個人。
首輔崔世林和次輔夏成澤。
爹爹在家裏閉門自省的日子裏,已經着手爲他們挖好了墳墓。
這個墳墓不是別的,正是儲君的人選問題。
本朝祖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當今皇帝膝下有兩位皇子,皆是嬪妃所出的庶子,理應把長子立爲太子。
可惜這位長子的生母只是個卑賤的宮女,皇帝醉酒時得一夕之幸纔有了皇嗣。
母親不得寵愛,皇長子亦被皇帝冷待。
從一開始,皇帝就沒想立這個從未期待過的長子爲太子,而是想立自己寵妃生下的二皇子爲太子。
這樣的想法實在有違祖制,自然遭到皇室宗親滿朝文武的齊聲反對。
皇帝雖然有着殺伐狠戾的鐵腕手段,卻也無法徹底違背祖制,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一來二去,立太子的事就擱置了下來。
轉眼間,兩位皇子皆已十五歲,到了開牙建府的年紀。
由於名分未定,朝中暗流湧動,紛紛明裏暗裏在奪嫡之爭中押寶,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爲新帝近臣。
崔世林最能洞察皇帝的心思,自然遂着皇帝的心意擁護二皇子。
甚至有傳言說他幾次在皇帝面前表示皇長子資質平庸,不堪繼承大統。
崔世林到底說沒說過這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話已經一字不落地傳到了皇長子耳中。
如此,他只能越發孤注一擲地扶持二皇子上位,否則一旦皇長子登基爲帝,第一個要清算的就是他。
次輔夏成澤明面上跟崔世林同氣連枝,兩人皆是二皇子陣營的中堅力量,實際上夏成澤早在暗中跟大皇子取得聯絡,是大皇子安插在二皇子身邊的眼線。
當然,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等得及。
大皇子也等得及。
名不正言不順的二皇子已然等不及了。
與其這般日日明爭暗鬥,不如讓那位早自己三個月出生的哥哥徹底消失,來個一勞永逸。
這樣謀害的招數雖然有一定勝算,卻着實險了些。
原本二皇子還沒能下定決心鋌而走險,是爹爹在關鍵時候助推了一把。
二皇子的陰謀自然無法得逞,他們的狼子野心卻在這步險棋中全然暴露在皇帝面前。
皇帝生性涼薄,並不在意那個十幾年都沒有看過幾眼的大兒子是死是活,卻不能不在意自己還活得好好的,兒子就迫不及待地算計自己的皇位。
伴君如伴虎,帝王的寵幸或許需要日積月累,但信任的崩塌只需要一瞬間。
皇帝勃然大怒,把以崔世林爲首的一干涉事人等統統打進了大牢,抄家議罪。
出來混,早晚都是要還的。
皇帝處置崔世林的聖旨下來時,我正跟爹爹在院子裏對坐手談。
我的棋藝是跟張明曦學的。
張明曦天資過人,不過八歲之齡就能跟父親對弈,只是比之父親更沉穩了些。
到我這裏,則把張明曦那份沉穩全部剔除殆盡,更多了幾分一往無前的衝勁兒。
怪不得父親總說,我合該是張首輔的女兒,行事作風上與他簡直一般無二。
眼瞅着棋局已過了大半,我在手中捻了許久的棋子緩緩落下,莞爾笑道:「爹爹,我贏了。」
下棋之前,我跟爹爹打了個賭。
賭他這次孤注一擲的險招能否無往而不利。
我贏了。
從今以後,再不會有任何人能成爲爹爹在朝堂上的阻礙!

-22-
「贏了?」
初秋的天氣漸漸有些涼了,乍然而起的秋風吹落樹上金黃的銀杏葉,輕輕飄落在棋盤上,無端多了幾分蕭瑟之意。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也是凋落的季節。
有人收穫,自然就有人凋落。
人生起落無常,大抵如是。
爹爹起身從爐子上拿過茶壺,倒了盞新茶輕輕抿了一口,方纔帶着幾分惆悵低低呢喃。
「亭晚,你知道那日我看到在大殿上死諫皇帝的老御史時,心裏是何感受?」
雖然過去數月有餘,那位老御史的死依舊是爹爹心口上不能觸碰的傷疤。
如今驟然提及,我看了看爹爹,試探着回應道。
「爹爹定是看到了當初的自己,你性子向來耿直,若在年少時入朝爲官,看到君上如此昏庸定會如老御史這般死諫,如今墳頭草怕是已經生了無數茬兒。」
死諫奸佞的直臣並沒有錯。
他們願意用自己的血,去喚醒上位者的良知,無懼無畏。
可上位者是喚不醒的。
他們從來都不會把別人的血放在心上。
所以爹爹放棄了自己曾經想走的那條路,毅然決然地走向了張凌之曾經走過的路。
他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改變現狀。
爲了風雨飄搖的大周朝。
爲了處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
雖九死其猶未悔。
張首輔做到了,爹爹也做到了。

-23-
正如我所料那般,爹爹這閉門思過的日子沒有過太久。
兩日後,皇帝的聖旨正式傳來,正式晉爹爹爲內閣首輔。
不再需要藏拙,爹爹以他出衆的能力以最短的時間肅清積弊,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短短幾日,崔世林的勢力就被清理了個乾乾淨淨。
當年那個爲了討好崔世林,威脅箬瑤姐姐夫家讓她寫斷親書,直接導致箬瑤姐姐慘死的罪魁禍首,更是因樁樁件件貪贓枉法的證據被迅速革職下獄,只待幾日後便可問斬。
直到此時此刻,那些冷眼旁觀的朝臣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位長年對崔世林卑躬屈膝,受盡詬病的新首輔是個雷厲風行的狠戾角色,比之張首輔當年毫不遜色。
怎麼會遜色呢。
他們原本就是一樣的人。
父親升任首輔的第二年,與我分別六年之久的張明曦終於來到京城參加會試,一舉考中狀元。
這一年,他剛滿十九歲。
我也十七歲,已經是及笄兩年的「老姑」了。
久別重逢,我們緊緊握着彼此的手,無語凝噎。
好一會兒,終是張明曦先開口:「等我。」
「嗯。」
怎麼會不等呢?
他是我小小年紀就一見傾心的少年郎啊。
首輔之子成了狀元郎,自是風光無限。
所有人都以爲這位首輔公子定會暢通無阻地成爲庶吉士,直接邁入儲相之列,爹爹卻讓張明曦遠離朝局中心,打發去國子監做了司業。
張明曦自然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素日裏低調自持,每日除了在國子監講學,就是去大皇子府給大皇子做陪讀。
是的。
到了這時候,皇帝依舊不肯立太子。
但他的日子也着實不太好過。
因着常年玩物喪志不理國事,皇帝不過三十餘歲的年紀就已生了滿頭華髮,在那日的宮廷政變之後,身子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垮了下去。
聽說皇帝夜夜夢魘不寧,每每從夢中乍醒都要驚起一身冷汗。
隔着很遠,都能聞到他身上的腐朽氣息。
不過十餘年光陰,他再也不是張凌之活着時,那個意氣風發要勵精圖治大展宏圖的少年天子,而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垂死之人。

-24-
那日晨起,老皇帝不知想到了什麼,竟破天荒地派人來宣大皇子進宮。
這幾年來,張明曦時常去王府給大皇子講書,跟大皇子性情相投,關係十分親近。
大皇子生性良善,雖然自己過得也不盡人意,卻十分體恤民間疾苦。
跟他那生性涼薄、自私享樂的父親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毫無疑問,爹爹和張明曦都在大皇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戰戰兢兢了十幾年的大皇子,對自己這位生性狠戾陰晴不定的父皇有着天生的畏懼,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讓張明曦陪他一同入宮。
張明曦沒有拒絕。
兩人來到勤政殿前時,勤政殿的大門正敞開着。
皇帝慵懶地半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指揮着宮人們手忙腳亂地把面前幾架金絲楠木緙絲屏風架好。
這套屏風很大,足足有四套,每組屏風上都用精美的緙絲技藝繡着不同的傳統故事。
跟張凌之曾經送給老皇帝那組屏風如出一轍。
聽說老皇帝這些日子夢魘時,常常會一遍一遍喊着「先生」的名字驚醒。
醒來之後卻又胡亂發一通脾氣,怎麼也不肯承認自己這樣喊過。
一個月前,皇帝毫無徵兆地大發雷霆,下令杖斃了那日詆譭張凌之的內監總管。
帝王一怒,伏屍百萬。
頃刻之間,十餘年恩寵不衰的內監總管一脈樹倒猢猻散,下面被牽連治罪的人不知凡幾,說句血流成河也不爲過。
爹爹着意翻了翻被處置的人員名單,發現這些人之前多多少少都詆譭過張凌之,害過張家人。
我輕笑一聲,笑得諷刺十足。
「皇上這是突然良心發現,回憶起張首輔待他的好了?」
爹爹眸色肅然,抬眸看了看遙遠的天際,脣角嚼着幾分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上……大限之期不遠了。」
這話着實大不敬。
可見到皇帝那一刻,卻明白爹爹所言非虛。
皇帝忍不住劇烈咳嗽了幾聲,待身體稍稍緩和些,空洞的眼神方纔一點點聚焦到那幾扇屏風上。
似是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他的目光驟然亮了起來,竟撐着身子從軟榻上站起來,想要上前看得更清楚些。
走得近了,卻並沒有讓皇帝更高興。
他眼睛定定落在某處,剛剛還帶着笑意的眼眸瞬間染上了幾分升騰的怒氣:「這顆荔枝不是這樣的!」
皇帝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惹了他只有死路一條。
白髮蒼蒼的內務府總管連忙俯身跪了下去,匍匐着身子瑟瑟發抖地回稟道:「皇上,奴才仔細問過當年繡制屏風的繡娘們,當年張首輔送您那架屏風跟眼前這架的確一模一樣……」
皇宮裏的繡娘沒日沒夜地不停做活,過不了幾年眼睛就會損傷得厲害,更新換代極快。
內務府總管能輾轉找到當年做屏風的繡娘,想來已經花了大工夫。
可惜依舊沒有達到皇帝想要的結果。
「不可能,明明不是這樣的!」
皇帝抬起有些粗糙的手指,一遍一遍撫摸着屏風正中央那顆粉紅色的荔枝,口中不停呢喃着:「不是這樣的!定是那幫狗奴才誆騙朕,去把那幫敷衍朕的狗奴才統統拖出去打板子!」
皇帝近日越發喜怒無常,每天都會有無數人被拖下去打板子,勤政殿門外的血腥氣幾乎不曾散去。
侍衛們做這種事已經很熟練了,上來架着內監總管就往外走,沒有人會在意他到底冤枉與否。
殿外很快響起了噼裏啪啦打板子的聲音。
皇帝並未因爲主事人受了責罰而消氣,正相反,他的神色越發哀慼,觸摸着屏風的手頹喪地垂了下去。
口中低低呢喃:「先生,您永遠都不會原諒朕了,是不是?」

-25-
當年所有美好的回憶和憧憬,早已在歲月的侵蝕中消散得無影無蹤。
無論後來再怎麼努力彌補,終究回不到原本的模樣。
「父皇說得對,張首輔的確永遠都不會原諒您!」
爲着皇帝常年的無視和打壓,大皇子向來怯懦,在皇帝面前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可這一刻,卻是怎麼都忍不住了。
許是受了那位死諫皇帝的老御史影響,大皇子的心志早在不知不覺中強大了起來。
他不顧張明曦的眼神示意,甚至甩開了張明曦攔在他面前的胳膊,就這麼不顧尊卑,忍無可忍地從殿外直接衝到皇帝面前。
皇帝雖然年紀不算太大,但確實老了。
如今頹喪地跌坐在地上,彷彿上蒼給千瘡百孔的大周國敲響了末日的喪鐘。
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俯視着他的大皇子,卻如晨起的朝陽衝出層層迷霧,帶來新的希望。
雖然他的肩膀還不夠寬闊,身影還不夠高大,可只要有決心,就會有無數人站到他身邊,爲他保駕護航。
許是從未見過自家兒子這般有血性的模樣,老皇帝不僅一反常態地沒有惱怒,反而露出一抹笑意。
「是啊,我做了那麼多錯事,先生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張首輔不原諒你絕不是因爲你砸了他送的屏風,對他的家人趕盡殺絕,而是因爲你將他辛辛苦苦用半生經營起來的朝廷基業毀於一旦!」
忍了太久的人,一旦有勇氣把心裏話說出口,就要一股腦說盡了纔好。
大皇子深吸一口氣,緊緊握得泛白的指節ṱŭ₇下意識地鬆了鬆,咬着脣繼續道:「自你登基以來每日只顧得貪圖享受專擅弄權,不記得朝廷,不記得百姓,如今的大周朝哪裏有一點是當初張首輔想要的模樣,你不配做他的學生更不配唸叨他的名字!」
「……」
不知是被大皇子撕心裂肺的控訴聲震懾住了,還是透過這些話回憶起當初張凌之在時的點點滴滴,皇帝沉默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的目光忽地落到站在大殿門口的張明曦身上。
晨光緩緩升起,一點點照在張明曦身上,彷彿爲他鍍上了一層金光。
爹爹總說張明曦長得很像張凌之,隔着十幾米開外都知道他是誰的兒子。
皇帝之前也是見過張明曦的,但從未懷疑過。
可這一刻,他卻猛地意識到什麼,顫顫抖抖地撐着身子從冰涼的地磚上站起來:「先生……先生……」
從軟榻到寢殿門口的距離並沒有多遠,但皇帝最終還是沒能走到張明曦身邊。
他的身子再次栽倒了下去。
皇帝揮開要上前扶住他的大皇子,只是眼神緊緊盯着張明曦。
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眼神。
許久,皇帝渾濁不堪的眼眸中落下兩滴清淚,口中似有似無地呢喃着。
「是朕錯了,到了閻王殿,朕會親自向先生道歉……」
三天後,已然病入膏肓的皇帝撐着奄奄一息的身子親自寫下了罪己詔。
他在罪己詔中深刻反省自己登基爲帝這些年來的種種過錯,承認對不起天下對不起萬民。
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親自爲已故首輔張凌之平反,肯定了張凌之多年來殫精竭慮爲皇帝爲朝廷所做的一切,昭告天下追贈諡號文正,配享太廟。
因着張凌之及其家人的屍骨早已無存,只能建起幾個衣冠冢正式遷入祖墳,在江陵老家爲張凌之立祠堂,享萬世香火。
也是這日,隱姓埋名多年的趙明曦正式改回本名張明曦。
張明曦穿着跟自己父親當年同樣的大紅色正一品官服,再次踏進闊別了十餘年的張家舊邸,親手爲祖母、父母雙親、慘死的姐姐上香。
哥哥當年草草落葬的屍體,也正式遷回趙家祖墳,再不是漂泊在外的孤魂野鬼。
此去經年,哥哥的屍體只剩下累累白骨。
張明曦小心翼翼地把白骨捧進棺材,全程親力親爲,絕不假手任何人。
落葬後,他坐在墳前默默良久。
爹爹想說什麼,卻被我以眼神阻止了。
這些年,張明曦雖然什麼都不說,卻每時每刻都在思念着哥哥。
因爲這份思念,他嚴格要求自己無論讀書多麼累也沒有忘記修習武功兵法。
因爲這份思念,他變得清冷內斂,修心篤行。
他在不知不覺中活成了哥哥的模樣,更希望有朝一日能替哥哥實現,征戰沙場所向披靡的願望。
記得當日哥哥死前,氣息奄奄地在張明曦耳畔囑咐。
「好好活着,替我看看這大周朝國泰民安的模樣。」
張明曦答應了。
也是這麼做的。

-26-
十餘年來的殫精竭慮隱忍周全,爹爹的身子早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了下去。
不過是靠一口心氣強撐着罷了。
如今已經成功爲張凌之平反,爹爹心裏那口氣徹底卸了下去,竟一病不起,連親自去張府給老友上炷香都不能。
見我在牀邊垂淚不止,父親扯了扯脣角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
「放心吧,那老傢伙不會怪我的,我都把自己最寶貝的女兒嫁去他們家了,他還想怎麼樣?」
「您就嘴硬吧!」
我撲哧笑出聲來,沒好氣地給了爹爹一個白眼,「也不知道誰病得迷迷糊糊還在自言自語,說自己頭髮都白了,不知道百年之後父親還能不能認出您來?」
自從跟張明曦成親後,我們就默契地用爹爹和父親的稱呼來區別這兩位昔年老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這原本是人世間最大的遺憾。
但對於爹爹和父親這兩個古怪的老頭子來說,卻未嘗不是另一種圓滿。
本是性情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這輩子除了互相嫌棄,絕沒有第二種相處方式適合他們。
可誰又能想到,後來的後來,他竟然真的活成了他的樣子。
在他之後的許多年,用他當年最看不上的圓滑周全,撐起了他最放心不下的。
這個國家和民族的脊樑。
爹爹沒想到我連他病中迷迷糊糊的囈語都聽得如此清楚,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嘴硬:「哼,那老傢伙要是敢認不出我,看我不把他的頭打爆!」
「是是是!」
我哄孩子似的哄着爹爹,「您就放心吧,父親誰都認不出來,也不敢認不出來您。」
「那是。」
說了幾句話,爹爹的精神也稍稍好了些,他稍稍沉吟片刻,斂了神色凝聲道:「亭晚,我跟你娘商量好了,待這次病有了起色,我就向皇上請旨致仕還鄉。」
爹爹正值盛年,眼瞅着新帝就要登基,正是敢作敢爲的時候,怎麼看也能再有十年前程。
他卻要在這個時候急流勇退。
可見他一路踩着荊棘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只是想要爲父親平反而已。
難怪父親生前說他格局到底差了些,如今看來這話卻是半點都沒有說錯。

-27-
我吐槽的眼神實在太明顯,爹爹想忽視都不能,沒好氣地朝我吹鬍子瞪眼。
「果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就開始向着外人了。」
我知道爹爹完全沒有生氣,莞爾笑道:「又不是才向着外人,我一開始就覺得父親是最厲害的。」
「如今改革推行得很順利,太子也是個明事理的,曦兒盡心輔佐他,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提到張明曦,爹爹眸中滿是欣慰,「扶上馬送一程,之後的路就靠曦兒自己走了。」
寫完罪己詔後的第三日深夜,皇帝在睡夢中溘然長逝,結束了自己荒誕的一生。
已經被封爲太子的大皇子在靈前繼位,成爲大周朝第十五任皇帝。
新帝初登大寶,正是大展拳腳的時候。
他是爹爹一手扶持起來的,對爹爹感情頗深,怎麼都不願意讓爹爹就此離開朝堂,甚至親臨府中探病,態度謙卑地一力規勸爹爹多留些時日。
哪怕一兩年也是好的。
奈何爹爹一再堅持,新帝無可奈何,也只能由着他去。
爹爹告老還鄉後,張明曦成爲新一任的內閣首輔。
他進入內閣時間尚短,年歲資歷都不是最深的,卻偏偏是這幾年政績最突出,最敢想敢做的。
能力氣度比之當年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新帝怯弱了十幾年,誰也不曾想到他骨子裏卻是個心志堅定的改革派。
這些年他跟張明曦之間早已熟稔,君臣二人性子格外契合。
有皇帝的看重和其他內閣大臣的支持,張明曦的首輔之位實至名歸。
朝局依舊詭譎。
前路依舊艱難。
張明曦會踏着父親和爹爹的腳印,一步一步走下去。
不問前程。
不計後果。
婚後番外篇
成親第五年元夕,我被診出懷有身孕,幾個月後,平安生下兒子張玉泓。
泓兒長得很像張明曦,小小的奶糰子如粉雕玉琢般靈動可愛,性子卻與我像了個十足十,淘氣得讓人頭疼。
不過兩歲的小人兒,就敢趁我午睡的工夫偷偷溜到後院去玩,一不小心失足滑進了蓮花池。
虧得張明曦處理完公務想着去後院爲我折一枝花,這才及時發現把人給撈了上來。
父子倆齊齊成了落湯雞。
這通鬧騰把整個後院的人都驚動了,泓兒在蓮花池裏泡了好一會兒又受了驚嚇,被嬤嬤乳母們手忙腳亂地抱回閣院請府醫診治。
一時之間,Ťŭ̀₅荷花池邊只剩下我跟張明曦。
不對啊。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渾身滴着水的張明曦,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
「你不是不會水麼?」
雖然距離上次在趙家村池塘撈魚ṱŭ̀₌,已經過去了整整十餘年光景,但我至今還記得張明曦在水裏胡亂掙扎着往下沉,等着我前去搭救的模樣。
我說當時怎麼救他救得那麼容易。
原來這傢伙熟識水性,故意扮豬喫老虎等着我去救!
爹爹還說這廝古板,他哪裏古板,簡直精明得很,把我們全家都賣了,我們還要興高采烈地幫他數銀子呢!
簡直豈有此理!
張明曦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當年的小心思會這般突兀且毫無徵兆地暴露出來。
他並沒有解釋什麼,而是很快做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樣, 甚至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
「夫人,我冷。」
「該。」
我半點兒也不想搭理他。
「真的很冷。」
張明曦上前兩步,可憐兮兮地把手伸過來,「手都涼透了, 夫人幫我暖暖可好?」
「……」
可算知道泓兒爲何一受訓斥, 就會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故作無辜地看着我。
原來都是跟這傢伙學的。
上樑不正下樑歪啊,古人誠不我欺。
「娘子……」
張明曦扯了扯我的衣袖。
罷了。
誰讓我這麼沒出息,從七歲開始就被眼前這個八百個心眼子的傢伙喫得死死的。
自己給自己刨的坑, 就好好在坑裏待着吧!
好在這父子倆被我養得很好,兩碗熱騰騰的薑湯灌下去, 大人孩子都是活蹦亂跳的模樣, 並沒有感染風寒的跡象。
晚膳時,泓兒親親熱熱地依偎在我身邊, 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着我手裏的家書。
正如我當年胡思亂想的那般, 這個孩子兩歲就能讀書認字,比他的父親和祖父都要聰明。
張明曦正挽着袖子給我盛湯,笑盈盈地隨口問。
「爹爹說什麼了?」
官場如戰場,新任首輔總要踩着前首輔的血, 才能踏上屬於他的榮耀之巔。
當今皇帝心胸開闊, 全然不似他父親那般狹隘多疑, 又有張明曦這個繼任者保駕護航,爹爹得以順利從首輔的位子上退下來, 跟孃親一起回到江陵老家頤養天年。
爹爹也是大周開國以來唯一一個平安致仕還鄉,沒有受到清算的首輔。
「爹爹說他前幾日夢見父親, 父親說他想我們了,讓我們回去看看。」
我把展開的信紙遞到張明曦面前,無奈搖頭:「爹爹總說父親怪他給你改了姓氏, 這麼多年都不肯入夢見他,這次總算夢到了。」
張明曦如今貴爲首輔, 是朝堂上呼風喚雨的人物,對自家兩位父親之間的恩怨情仇卻是毫無辦法,只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看看張明曦, 斟酌着道:「過些日子,我想帶泓兒回去看看。」
位高責愈重。
張明曦幾乎以一人之肩挑起了王朝土地改革的重擔,每天要處理的政務千頭萬緒,皇上絕不可能輕易放他離開京城。
好在我也不是什麼弱女子, 這些年有過無數次出遠門的經驗, 倒也不擔心路上會出什麼岔子。
不承想張明曦卻輕笑道:「爹爹跟我想到一處了, 我已經跟皇上請旨休沐, 明日就可以出發。」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真的?」
「當然是真的。」
泓兒聽到我跟張明曦的對話,忽閃着大眼睛奶聲奶氣地問道:「孃親,江陵是哪裏?」
「是我們的家鄉呀。」
我摸了摸泓兒柔軟的髮絲, 目光透過窗子看向遙遠的天際。
片刻後驀然回首,給了張明曦一個明媚的笑容。
窗外微風乍起,把時光的書頁,吹動到十多年前那個明亮的月圓之夜。
那天, 我也是用這樣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男人。
「張明曦,我們一起回江陵好不好?」
如今十餘年過去,男人的目光依舊如當年那般灼熱而堅定。
「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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