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冥君

我家後院的人魚得意洋洋告訴我,我同牀共枕三年的夫君是個冒牌貨。
我真正的夫君,早在湖底和她成雙入對。
想要贖回他,就得親手剖開枕邊人的心臟,投進湖裏。

-1-
深夜,我躺在牀上,聽着江景淮平緩規律的呼吸,驚出一身冷汗。
因爲我的確發現了不對。
三年前,媒人上門,說隔壁的舉人江景淮是個讀書人,秉性純良,言語木訥。
我親自拎着一籃雞蛋,嫁給他爲妻。
新婚夜,江景淮掀了我的蓋頭。
他生得品貌非凡,挺鼻薄脣,讓我想起江南水鄉薄薄的水霧。
瑩瑩燭火下,只淡看我一眼,便叫我面紅耳赤。
然而他靠近之時,我藉着燈火,瞧清他秀麗雙眸之下殺伐凌厲的眼神,嚇得手一抖,差點叫出聲。
彷彿他不是來娶我,而是要殺我,跟媒人說的南轅北轍。
然而我生來就被教成安分守己的婦人,再害怕,也要踐行爲妻之道。
「妾……服侍夫君就寢。」
當晚,我顫着雙手解了他的外衣。
我是十里八鄉出名的美人,身段軟,聲音更軟,不知被多少男人覬覦,我懂得如何討他歡心。
江景淮當晚攥着我的手腕提進紅帳。
大約我是因窮嫁給他,江景淮對我不大憐惜,第二日我連下地腿都是顫着的。
我從來沒見過比江景淮更冷心冷腸的男人。
說他不近女色吧,那些隱祕之事上他卻能要我的命;若說他沉溺其中,也不盡然。
我看不懂他。
明明生得副謫仙容貌,卻似惡鬼修羅,叫我又敬又怕。
好在,過了大婚,他三天兩頭外出,留我空房獨守。
漸漸地,村裏傳出閒話,「江家的媳婦不檢點,總跟外面的男人眉目傳情。」
我早已做好挨罰的準備。
江景淮歸來那天,門口的嬸子當面譏嘲,他不做反應。
當晚我就被他勾入帳中,哭得梨花帶雨。
我知道他爲的什麼,可是他一言不發,分明就是醋了。
我哭累了,抱住他的手臂,紅着臉求饒:「妾不敢看他人……夫君饒命……」
江景淮置若罔聞,挑起我下巴不容拒絕地吻住,拉我沉入深淵。
那晚,我破天荒夢見自己去後院湖邊浣衣,漆黑無比的湖面突然泛起波瀾。
一膚若白瓷的貌美女子自綠瑩瑩的湖中浮出,對着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牙,
「你夫君是假的……」
我嚇得尖叫一聲,跌坐岸邊。
她身體漸漸拔高,露出藍盈盈鱗片遍佈的魚尾,分明就是古書裏記載的人魚模樣。
人魚眼神狡黠詭祕,開口發出低低的吟唱:「真正的江景淮在湖底……在等你回家……回家……」
她宛如水蛇,吐着信子:「他專喫人心……欲知破解之法,便來後院的湖底尋我。」
說完,她獰笑起來,一把將我推入幽深的湖水。
冰冷驟然浸入我的骨髓,我慌亂地掙扎起來,一個激靈,從夢中驚醒。
渾身大汗淋漓,彷彿浸過一盆冷水。
我沒有忘記夢境最後,一張慘白的面孔在湖底仰着頭,無助地望着我。
直覺告訴我,那人才是江景淮。
我躺在牀上,急促地喘着氣……
突然從腰後搭上一隻手,炙熱滾燙。
「怎麼了?」江景淮的聲音帶着淡淡的啞,和被吵醒的不悅。
他的手貼着後背,慢慢上滑,摸上我的後頸。
那日與屠戶閒談,曉得此處是人的死穴,不堪一擊。
不知爲何,此刻我怕得很,他的親吻,像極了親吻府穴中的獵物。
我沒有說話,閉上眼,將我和江景淮所有的過往回憶了一遍。
他是讀書人,無數個深夜,我卻摸到他後背密集傷口,窄腰往下的位置,有一道又長又隱祕的疤痕。
他周身都不計較我的觸碰,唯獨那個地方,他不許。
我信奉神明,某日江景淮歸家,站在神像前看了許久,不鹹不淡地說:「這東西,扔了吧。」
午後我搬着神像往外走時,神像背後列出一道細痕,方一落地,便四分五裂,化作齏粉。
之後,江景淮病了數日,整日臥病在牀,閉門不出,全靠我一勺勺湯藥養好。
隔壁嬸子喜歡聊鬼神之說,提及那尊碎裂的神像,嬸子神情諱莫如深:
「妹子,你家中有邪神作祟,還是神明壓不住的大邪祟,請神婆來看看吧。」
當晚,我將心中所想告知江景淮,爲求得他同意,主動了些,喫了好些苦頭。
江景淮目光溫和地望着我,問了神婆的住處。
次日,神婆突發惡疾離世,事情就此擱置。
隔日,我就聽聞一樁典故。
一百年前,附近的鎮子發生一樁大案,一俊美男子入贅地主家,不堪岳丈羞辱,一夕之間,殺妻滅門,自焚於家門前。
據說怨氣化魂者,戾氣深重,無法超度。
原來許久以來,我早已覺察異樣,只待一件事或一個人來捅破這層窗戶紙。
我身邊的邪祟,十有八九是江景淮。
於是暫且擱置了雜亂的念頭,準備次日去後院轉一轉。

-2-
江景淮一貫醒得很早。
這一日我穿好衣裳,準備溜去後院,卻迎面碰見進屋的江景淮。
嚇了一跳,腿軟撞到了小凳。
「我……我去後院剜些菜來。」
江景淮掃了我一眼,扶正小凳,放我坐在小凳上,「我去。」
我定定神,嘗試性地和他商量:「那……我去隔壁嬸子家串門。」
江景淮靜靜盯着我,就在我以爲他要拒絕時,卻答應了。
我倉皇而逃,生怕晚一步被他就地斬殺。
隔壁嬸子見我來了,分外熱情,拉我坐下聊天。
我臉色慘白,許久未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附和兩句,誰知嬸子突然說起江景淮的舊事。
「他走了兩年,離開的時候,是白面書生,回來時,便成了如今這幅樣子。有時候連我都怕的很……」
我的心漸漸沉入谷底,看來那夢境並非虛妄,我所嫁非人,江景淮把我原本的夫君給害了。
只怕是真正的江景淮從未離開過鎮子,而是臨行前被人推入湖中,後院的湖,我非去不可。
是夜,電閃雷鳴,我猛然驚醒,發現身旁已不見江景淮其人。
窗外樹影婆娑,狂風呼嘯,我穿上衣服,悄悄出了門。
此時天上開始下豆大的雨點兒,我踩着淤泥來到後院。
突然,腳下踢到了什麼,一低頭,看見讓我肝膽俱裂的一幕。、
隔壁嬸子睜眼朝天,臉色慘白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斷了氣。
細看,她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骨,盯着我背後,喉嚨中隱隱擠出「江……江……」。
我咬住手背,阻止即將出口的尖叫。
江景淮就在附近。
我被發現了!
轟隆,一聲巨雷。
大雨瓢潑。
我抖若篩糠,進一步,是夢中真假未知的人魚;退一步,是臥房。
似乎別無選擇。
「爲什麼不走了?」耳邊突然響起一道溫涼冰冷的男聲,熟悉又冷漠。
我僵住身子,轉過頭,對上彎腰伏在我臉側,狀如修羅的江景淮。
一道閃電驟然劃亮夜空,他的臉很白,脣色很淡,笑容溫和,激起我一身雞皮疙瘩。
我想跑,卻兩腳發軟。
江景淮的虎口緩緩移上我的脖子,語氣陰冷:「你是誰?」
我嘴脣和牙齒直哆嗦,「你……你的妻……」
江景淮緩緩勾脣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卻彷彿看見了十八層地獄和命的盡頭。
「可你和江稚魚做了一樣的事……」
轟隆,閃電伴隨着雷鳴,驟然劃破漫漫長夜。
我卸了力氣,大腦一片空白。
我沒記錯,百年前那樁滅門案的的妻子,就叫江稚魚。

-3-
我慢慢地攥住江景淮的袍子,心如擂鼓,「江稚魚是誰……我不知道。」
但江景淮十有八九就是殺妻滅門的兇手。
面對他,逃跑絕無勝算。
我強迫自己忽略腳下的森森白骨,雙手僵硬地穿過江景淮的肩膀,在脖子後方交疊,
「能不能抱阿茵回去,阿茵害怕……」
江景淮彎着腰沒動。
爲了取得他的信任,我幾乎趴在江景淮的身上。
頸側貼上他冰冷的脣,如果江景淮願意,可以隨時咬破我的血管,要我的命。
「今日,你見過她。」江景淮語氣平緩,卻不掩殺機,「求神也是她提的,你在懷疑什麼?」
江景淮口中的她,無疑就是已成白骨的隔壁嬸子。
我忍住戰慄,牙齒打顫,「阿茵對夫君之心,可詔日月。」
江景淮緩緩地,緩緩地,笑了。
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如催命的喪鐘。
他沒有信。
反倒覺得我愚蠢。
我不顧大雨沖刷,狼狽地祈求,「夫君……別殺我,我……我懷了你的骨肉……」
還沒說完,就被他倏然掐住纖弱的脖頸,拉遠,被迫與他對視。
「幾個月了?」江景淮不笑了,甚至臉色有些陰沉。
「三個……」我呼吸急促,慌亂地攥着江景淮的手腕,「三個月前那一次……」
江景淮用拇指,緩緩擦過我的脣瓣,神色晦暗:「爲何不早說?」
我已經無法辨別他的話有幾分柔情,帶着哭腔,「我想給你個驚喜。」
以我的認知,我想不出其他能阻止江景淮殺我的方式……
「夫君……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
江景淮盯着我,手掌慢慢地覆蓋在我的小腹上,似乎在丈量大小。
我緊張到極點,生怕被他瞧出端倪,扶着他肩膀一動不敢動。
他終是撒開我的脖子,抄起後背將我攔腰抱起,轉身走入夜色。
我撿了一條命回來,躲在江景淮懷中瑟瑟發抖。
此刻,我不敢有任何違逆或者惹他不快的心思,腦海中走馬燈一樣回憶看過的話本:
妖邪喜歡女子腹中的骨肉,食之可益壽延年。
江景淮專注於叫我有孕,莫非真如話本所說,等養肥了再殺?
昏暗的燭火一寸寸將我們照亮,在暖黃燈光的映襯下,江景淮的臉上終於多了一份人氣,眉目如畫,芝蘭玉樹。
然而這並不能安撫我慌亂的內心。
他就是一尊披着人皮的惡鬼!
江景淮將我放在梳妝檯前,拿起棉布爲我擦頭。
鏡中我小臉兒慘白,裏衣溼噠噠貼在身上,勾出瘦弱窈窕的曲線。
他的大手覆在我肩頭,隨時都能掐碎我的頸骨。
擦乾髮絲,江景淮閉口不提在後院發生的事,「這幾日,你老實在家待着。」
他再也不裝了,當着我的面施展鬼術烘乾衣料。
我忙不迭點頭,腦子在瘋狂轉動,倘若被江景淮知道我騙他,難逃一死。
我這邊戰戰兢兢,江景淮反倒並不着急拆穿我,待衣服恢復乾爽後,抱上牀榻。
這一次,我表現得乖巧至極,縮在江景淮懷抱裏。
做夢都沒想到,我有一日,會跟一邪祟同牀共枕。
熱騰騰的身子貼上來,將我攏在懷中。
「睡吧,明日我請大夫來。」
我蜷縮在他懷中,毫無睡意,身後也沒有傳來江景淮熟悉的呼吸聲。
我知道他是一直沒睡,不敢回頭,也不敢閉眼,盯着灰白的牆,回憶起曾祖母給我講過的傳說。
冤死者化鬼。
其中有天大冤屈者,會化作紅厲鬼,可操縱天地自然,禍亂蒼生。
江景淮便是這種。
「夫君可爲孩子起名字了?」
窗外的風聲緊俏,室內,卻靜得出奇。
「朝暮。」江景淮過了很久,慢慢撥開我額角的溼發,靠上來,「吾與卿,朝朝暮暮。」
那一刻,我在想,邪祟真的有心嗎?
我累極了,眼皮沉沉閉上,人魚再次入夢。
她沒有上次的悠閒,而是面色猙獰:「爲何不來找我!快點!」
一聲淒厲的咆哮,我突然驚醒,窗外的月色掩在烏雲之下,昏暗不見五指。
我緩緩摸着身邊的冷塌,江景淮又不見了。
明日江景淮會請大夫過來,我的死期到了,不如,再搏一把。

-4-
黑夜,我跌跌撞撞在泥濘中奔逃,跨過地上的白骨,跪倒在漆黑的湖邊。
湖水宛若怪物張開的血盆大口,黑洞洞的。
心臟快要跳出來了。
我不敢大喊,顫抖着將手深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藉着霧濛濛的月光,我看見湖面上泛起了漣漪,少頃如滾開的沸水,越翻越湧。
我被定住了身子,眼睜睜看着一張森白的臉漸漸從湖面深處向我靠近。
很快我意識到,那是一具屍體。
那纔是真正的江景淮!
我壓住即將出口的尖叫,只見他眼珠一轉,露出一抹笑。
他不如江景淮俊逸,眉目間能隱約窺得當年的書生氣。
「夫人……」他吐出一個水泡,含混地喚着我。
我抖若篩糠,手怎麼都拔不出來,指尖觸及到溼滑黏膩的皮膚,毫無彈性,像腐爛的豆腐渣。
他最終浮出水面,背後,露出了人魚的臉。
我跌坐在地,緩緩後挪,人魚修長的手攬住「江景淮」的腰,一笑,露出一口尖細的牙:
「你終於來了。」
「江景淮」直勾勾地看着我,伸出手。
被我匆忙躲開。
「夫人……」
人魚的瞳孔再次變成兩條豎線,「快點過來。」
我搖搖頭,只覺得他們都不是好人。
「江景淮」語氣輕緩,唯恐嚇到我:「他將我推入湖中,扒下我的皮囊取而代之,只有你能救我。」
人魚從旁推波助瀾:「你仔細想想,江景淮的背後,是不是有個疤?」
她怎麼知道?
「那便是他縫人皮的地方。」人魚親暱地纏在「江景淮」身上,蹭了蹭,「把我的匕首拿去。」
我手中憑空浮現一柄刻着野菊紋路的匕首,冰冷無比。
「插入他的胸口,剜出心髒,你的夫君便能活了……」
他們說完,看向四周,「今夜鬼門開,我們的屏障不知能攔他多久,你快些回去。」
我閉了閉眼,語氣顫抖:「我……插不準……」
連雞都沒殺過,我做不到一擊即中。
人魚目光中盛滿了貪婪,「那就取心頭血,插進去,攪一攪。」
男人臉色大變:「他們來了!快回去。」
說完帶着人魚一起沉入幽深的湖底。
四周恢復平靜,如果不是手中的匕首,我甚至不能相信剛纔發生的竟是真的。

-5-
月亮霧濛濛的,烏雲環月,透不出一絲光線。
我懷抱着匕首往回走。
少頃,外面的小院傳來敲門聲,在寂靜無人的深夜傳出很遠。
我依稀記起此時此刻,正是鬼節,百鬼夜行。
江景淮到底去了哪裏?
我不願意再回到小臥,中途躲進小廚房,窩在草垛後面。
都說廚房火氣旺,能辟邪。
門外的撞門上突然停了。
隨之而來,是吱呀的推門聲。
門開了……
我捂着嘴,暗自祈禱它們不要發現我。
「阿茵……」粗嘎的嗓音如惡鬼,在院子裏迴盪,間歇伴隨着拖沓的腳步聲。
我大氣不敢喘,握緊袖子中的匕首。
沒多久,廚房的小門被人推開。
女鬼粗嘎地笑聲傳來,她邁進來,僵硬地轉過頭,脣角露出詭異的笑:「我找到你了。」
我軟倒在地,臉色煞白。
是隔壁的嬸子,爲何……會變成厲鬼……
一介凡人,在面對鬼怪之時,只剩無力和懼怕。
我不懂自己爲何倒黴至此,陷入如此可怕之境地。
嬸子發出一聲尖嘯,猙獰朝我撲來,我舉起手中的匕首,準備拼死一搏。
她尖銳的指甲近在咫尺,馬上就要插入我的眼睛。
突然,一隻玉白色修長的手自她胸口穿透,暗黑血跡在手的表面自動化爲一縷血絲,被慢慢吸收。
屍身傾倒,江景淮着月白色華服,立於黑暗中,周身泛着瑩白的光。
白絛玉帶,冰肌玉骨。
如果忽略他指尖滲人的血跡,和腳下的屍首,與神明無異。
今夜的他與往日不太一樣,神色清冷,眼神淡漠。
可我顧不得其他,慌亂地撲過去抱住,「夫君,救命。」
髒兮兮的手和臉在江景淮潔白的衣裳上弄出了斑駁的污漬。
江景淮沒有推開我,只淡淡對着門外道:「時辰到了,盡情享用吧。」
話落,最後一絲月光消失在大地上。
我僵住了身子,突然意識到,我的夫君,可能……不是厲鬼,而是百鬼之上,掌控一方氣候的鬼君。
門外陰風呼嘯,怪笑桀桀。
鬼門關開了。
村中慘叫聲四起,嬰兒啼哭不止。
這是一場鬼怪狂歡的盛宴,以村民骨肉爲席,在今夜徹底拉開序幕。
而始作俑者,掌管百鬼的鬼君,此刻正被我死死抱在懷中,勾起了冷漠的微笑。

-6-
我不敢回頭。
聽見院中不時有腳步聲或近或遠。
甚至有幾個擠進了柴房,嚼着牙齒,想將我喫拆入腹。
只不過活不了多久,它們就尖叫着化作青煙。
江景淮旁若無人地將我抱起,穿行於鬼影之中。
所經之處,小鬼淒厲尖叫,消散於無形。
偶有靈智開化者,顫抖着雙腿,匍匐在地,卻難逃魂飛魄散的命運。
我偷偷睜開一隻眼,看見江景淮右耳耳垂處一粒血紅的小痣,妖冶詭異。
周身隱有鈴鐺叮鈴作響,這纔是變爲鬼君的江景淮真正的模樣。
所到之處,生靈枯竭。
屋檐下有一棵野菊,我日日用水澆灌,如今他的袖擺即將掃過野菊的花瓣,我緊張地攥緊拳頭。
江景淮在上臺階時突然停了,目光掃過那朵野菊,抬袖避開,善心大發地留了它一命。
室內還是先前的模樣。
被窩掀開,我的羅襪搭在一旁,湯婆早就涼透。
第一次面對變了身份的江景淮,我不敢說話,也不敢看他。
他將我放在牀榻上,伸手捏起我的下巴,如睥睨螻蟻般,居高臨下俯視着我:
「你忘記我說的話了。」
好好待着,別亂跑。
「對不起……」
「下次要聽話。」江景淮的拇指慢慢搓過我的脣,「聽懂了嗎?」
我不敢違逆,點頭如搗蒜。
偶爾窗外傳來的慘叫聲叫我禁不住顫抖,我望着江景淮,想起往日待我不薄的父老鄉親,一滴淚流下來。
我沒有勝算的。
他招招手,便有數百條性命葬身鬼口,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如何能與鬼君抗衡。
江景淮彎腰,輕輕吻住我的下眼瞼,呢喃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你做我的妻,早晚會適應。」
他一招手,軟帳聽話地垂落兩側,將我和他包裹在內。
江景淮提起我的手腕,吻住。
隨之而來是輕微的刺痛,他竟然咬破了我的手腕,薄脣染上一抹驚心動魄的硃紅。
「百鬼盛宴,你猜鬼君當飲何物?」江景淮舔去血跡,眸色深沉。
我嚇了一跳,怕不是要將我的血抽乾?
他俯身在我耳側微笑道:
「今日是我的生辰,亦是我的忌日,鬼門關開,是爲迎你入冥府,鮮血爲祭,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
我的心慢慢沉入谷底,方圓百里,再無活人,難道從今往後,我便要生活在無人鬼蜮嗎?
倘若終有一日,我要死,爲何不試試,與他同歸於盡?
「夫君,阿茵曾藏一壺春酒於樹下,今夜與你共飲。」
江景淮招招手,一壺沾滿泥的褐色酒罈憑空出現在手中。
他低頭,咬住我的耳朵,像對待獵物一樣,烙下自己的印跡。
這叫鬼咬耳。
被鬼怪定下的新娘,耳朵上便會留下鬼夫君的牙印兒,若是厲鬼所留,則數里之內,百鬼不侵。
我壯着膽子,拔開酒塞,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
我以檀口做盞,主動獻上香吻,紅燭搖曳,一室暖春。
牆角的朱瑾無聲綻放開來。
江景淮眼底霧濛濛的,連眼神都盈滿了溫柔。
我一口熱氣呵在他耳畔,「夜深了,該歇息了……」
江景淮醉得徹徹底底,一頭栽進牀褥之間,將我帶倒在自己身上,攥着手腕,「阿茵……」
我垂下眼睫,咧起一抹苦笑。
這是他第一次喚我閨名,可螻蟻在他們眼中,何時有過尊嚴呢?
他殺掉了鄉親父老,我要爲他們報仇。
指尖鑽進江景淮的領子,露出他白皙的胸膛,皮肉之下,是我覬覦已久的心臟。
「阿茵……」
他又喚了一聲,閉着眼睛,纖長的睫毛淡去冷漠,給他添上一分人味兒。
只不過……
我高高舉起刀刃。
都是假象——
撲哧……匕首劃破光潔的皮囊,毫無阻力地扎入深處。
血順着傷口,汩汩流出。
我呆坐原地,隨之而來是劇烈的恐慌,因爲皮囊之下,竟是空的。
江景淮的心不見了……
此刻,他已經睜開眼,盯着我,臉色白得幾近透明。
「你爲人明明最是乖巧,爲何仍有反骨?」江景淮的眼睛漸漸暗沉下來,兇戾瘋狂湧現。
剎那間,天地色變,狂風呼嘯,撞破窗扇。
我伏在牀榻上,臉色慘白,哆哆嗦嗦地喊:
「無恥妖邪,肆虐人間,生靈塗炭,我殺你是爲天地道義!」
江景淮半晌,輕輕嗤笑一聲,繼而像是聽見天大的笑話,狂笑不止。
「無恥妖邪?天地道義?哈哈哈……」江景淮笑聲越來越大。
在熊烈的寒風中,他驟然掐住我的脖頸,溫聲細語道,「你當自己又是個什麼東西?」
我拼命掙扎,反被他壓在身下,胸前的血抵在我的臉頰,綻放出一朵朵血色花。
這是第一次,我在江景淮臉上看見了劇烈的情緒波動。
他眼底驟然湧現強烈的恨,脣角卻始終淡笑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進我的耳朵:
「是你說,要變成凡人與我重新開始的……江稚魚,你騙我。」
啪嗒……
血滴入我的脣縫,血腥氣慢慢在脣齒見擴散開來。
遠處一道閃電驟然落下,匕首消散於無形。
與此同時,四肢百骸如被絲線絞緊,我慘叫出聲。
……
痛。
痛入骨髓。
彷彿要割裂我的靈魂,軀體墜入極致的冷中。
好像……我早已不屬於人間。
江景淮的力道逐漸變得微不足道,我汗如雨下,一口咬在江景淮的肩膀上,血腥噴湧入喉。
轟隆……
雷聲一個接一個。
妖邪嗚咽聲自四野中傳來,彷彿有什麼東西要破了。
血霧四起,帶血的匕首最終融入我的骨血……
我躺在下面,望着江景淮那張死都忘不掉的臉,突然笑了。
「江景淮,你好天真啊。」
「……對着我的肉體凡胎也能動心,活該你一敗塗地。」

-7-
江景淮怒極,狠狠掐住我的脖子,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
我伸手插入他胸前的血肉,笑着掏了又掏,看着他愈發蒼白的臉,問:「你把心藏哪了?」
看得出來,江景淮眼底滔天的恨幾乎要將我焚燒殆盡。
可惜他身受重創,輕輕一推,我們便換了位置。
我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挑起江景淮的下巴,無比輕佻地問:
「鬼君大人,受制於人的滋味,如何?」
當日他背叛我,怕也如我此刻般,愉悅至極。
這樣想着,我手上的動作越發狠辣,恨不得將他胸膛捅穿。
一百年前,大婚當日,他將我沉塘,又焚江家滿門,七日後我們二人雙雙化作厲鬼。
只不過他運氣好,得天地垂憐,化作掌控一方鬼蜮的鬼君。
我卻只是躲在陰暗處見不得光的紅厲鬼。
一強一弱,他灑下天羅地網懸賞我。
而我,恨不得叫他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天道不公。
若在尋常,我一介紅厲鬼奈何不得他。
甚至連江景淮的鬼蜮都無法靠近,更別提殺了他。
直到我們互相折磨百年後,我才知曉,江景淮想把我的肉體凡胎困在身邊,爲他孕育子嗣,從而變成不死人,三魂七魄盡毀,不入輪迴,生生世世受他折磨。
他太想讓我得到報應了。
於是我坐在橋邊,遙遙望着遺世獨立如仙人似的江景淮,壓住心底的恨意,柔聲說:
「江景淮,我累了,若你仍覺得我欠了你,我甘願化作凡人,任你折磨。」
這蠢貨竟也信。
其實哪有小鎮子上的貧苦姑娘阿茵,不過是我掩掉野心後純真的皮囊。
他把茅屋選在鬼蜮之外,迎我成了他的妻,一心讓我誕下子嗣。
而我只需要尋找合適的時機,給他致命一擊,就可以踩着江景淮這條半死不活的命,成爲鬼君。
湖底兩條貪婪的孤魂野鬼,恰好做了我的棋子,爲「阿茵」指明道路。
「想殺我嗎?」我輕輕咬在江景淮的頸子上,感受牙齒之下血脈的搏動,忍下吞噬掉他的慾望,用鎖鏈捆住了江景淮的脖子,扯起。
紅厲鬼兇惡之處,在於一旦出手,此人靈魂必將遭受烈焰般炙烤,三日不絕。
江景淮身體虛弱,剛好淪爲我的階下囚。
鎖鏈剛觸及皮肉,便消失於無形,成爲我暗ṭůₙ中控制江景淮的枷鎖。
我笑盈盈道:「鬼君迎妻,該是什麼排場?快讓我開開眼。」
江景淮推開我的手,冷漠起身,我欣然跟在他身後。
走出小屋,外面已然換了天地。
不遠處,鬼府拔地而起,瑩瑩金火掛滿了整個宮城,宛如人間佳節時的火樹銀花,絢爛美麗,竟比人間的宮殿還要氣派幾分。
小屋被風一吹,湮滅於虛空。
江景淮站在我身後,受萬鬼朝拜。
這纔是江景淮真正的鬼蜮,一條銀色的河自幽暗的天空懸掛而下,如白練一般,繞宮城而過,流向遠方……
籌謀多年,如今,我要進去了。
我不懷好意地勾起嘴角,倏然拉動鐵鏈,江景淮便拉彎了身子。
當着百鬼的面,我吻住他的脣瓣。
看似深情,實則羞辱。
我聽見了風帶來的竊竊私語,笑得更加歡快,「挾天子以令諸侯,原來這麼爽啊……」
江景淮玉白色的臉上毫無波瀾。
門前是一條望不到頭的婚嫁長隊,一個個奇形怪狀的鬼怪着紅色禮服,扭脖望着我和江景淮。
隊伍中間是一頂綴滿金飾的大紅花轎,雕樑畫棟,做工精緻,抬轎子的四個小鬼,已經是諸鬼中最像人的了。
難爲江景淮如此用心,爲了讓「阿茵」死心塌地地嫁入鬼蜮,他費了不少心ťü¹思吧?
一個沒鼻子的小鬼戰戰兢兢上前:「請鬼君上馬,夫人上轎。」
「不必,我要他跟着。」
「這……」四周傳來竊竊私語,「不合規矩吧?」
我輕聲笑着,兀自坐上花轎,將問題丟給江景淮。
手中的鐵鏈稍微收了收緊,便傳來江景淮冷漠的聲音:「可。」
鬼君迎妻,百鬼開路,嗩吶震天。
我身着鳳冠霞帔,掀開簾子,支頭望着走在一側的江景淮,
「當年沒做完的事,我替你做完了,怎麼不高興啊?」
當日我滿心歡喜地穿上嫁衣,等他來娶,卻等來他命人扎住我的口鼻,四肢捆綁,墜上巨石沉了塘。
這世上有人該死,那便是江景淮。
變作鬼,也要永世不得安寧!
嫁娶的隊伍一路進了宮城,城內亮如白晝,我望着窗外朵朵懸浮於半空的金色野菊,出了神。
「請夫人下轎。」小鬼的喊聲傳來。
我倏然回神,提起裙襬風姿綽約地邁出轎子。
諸鬼在殿前停住腳,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跟着。
我則旁若無人地推開洞房的門,在看清眼前景物時,一股戾氣驟然四溢,臉頰浮現猩紅的血線。
當年,我也是坐在那個小凳上,滿心歡喜等待江景淮的到來。
亮銀色刻着我閨名的小梳,此刻正端端正正擺在鏡子前。
提醒我有多愚蠢。
門砰地關上。
滔天的憤怒在胸中翻湧。
我掐住江景淮的脖子,推至門邊,雙眸血紅,發出淒厲地尖叫:「江景淮!你好惡毒的心思!」
江景淮淺色的瞳仁盯着我,半晌勾起脣角,聲音低啞:
「在我生辰這日剜我的心,你不惡毒?既然你不肯做人與我長相廝守,那咱們——誰也別放過誰。」

-8-
我惡狠狠地盯着他,良久突然招招手,梳妝檯上飛來一支金鳳釵。
是江景淮爲了迎娶我特意打造的。
我物歸原主,把它狠狠插進江景淮胸前的傷口。
「沒有心,就用這個替代吧。」我扭了扭,看鮮血四溢,恨意才消減一些,「反正你有心沒心,都是一樣的。」
如此,他的傷口會日日破潰流血,無法癒合。
他的虛弱期有三日,我不想讓江景淮死得過於痛快,便掐着他脖子倒在牀榻間。
「你記住了,折磨你的,是阿茵,也是江稚魚。」
我俯身,湊到他的脣邊,輕輕懸停。
江景淮便啓了脣……
我攥着金簪,狠狠扎入江景淮的血肉,見他悶哼一聲,譏諷笑道:
「都這幅模樣,還想着親我。江景淮,要不要臉?」
看着他脣角被我咬破的傷口重新開始淌血,便開心地笑出聲來。
江景淮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突然起身發了狠咬住我的脣瓣,伸手壓住我的腰肢,狠狠貼近自己。
以至於金釵插入了更深的位置。
他是真的狠,寧願鮮血淋漓遍體鱗傷,也不肯放過到嘴的獵物。
一場「洞房花燭」,我們兩個都傷痕累累。
到最後,是江景淮先倒下的,他臉色慘白,雙眸閉合,手卻死死攥着我的裙襬不肯鬆開。
我跌下牀,抹掉嘴角傷口裏流的血,想爬走,卻被拽住,於是回頭惡狠狠地說:
「江景淮,別逼我把你指骨撅折。」
江景淮沒動,死了似的。
我不甘心地扯了扯鏈子,他的頭微不可查地轉個角,也沒有睜眼。
屋中靜悄悄的,血順着他的小臂滑落手腕,到達指尖,爲我紅衣增添一抹豔色。
我慢慢靠近,伸手探上他的脈息。
突然間,江景淮睜眼,抓住我的手拽入牀榻,翻身而起,將我拖入軟帳深處。
狡詐之徒!
我發出憤怒的尖叫,墨髮在空中浮動,江景淮撥開,扣住我的後腦。
他彷彿什麼都不顧了,預備將我喫拆入腹。
「給我生個孩子。」江景淮嗓音發啞。
他一介囚徒,膽敢命令我?
「滾!」
「我們是怨偶……你逃不掉的……」
他捏住我左耳的紅痣,用力揉着。
世間有情人,因愛生恨,化爲厲鬼者,會揹負一層斬不斷的聯繫——怨偶。
慾望與愛恨伴生,糾纏不休。
成爲兩顆一模一樣的小痣,綴於耳垂。
紅帳內,不時傳來我囂張的怒罵,很快便被封堵於寂靜長夜,窗外的天河無聲流淌,紅燭徹夜未滅……
鬼蜮的天不會迎來光明。
我一覺醒來,窗外是暗沉的天,窗前擺着一盆盛放的朱瑾。
不知過去了幾天。
江景淮不見了,我心一沉匆忙下牀,赤腳披髮站於屋中。
衝出門抓住一路過的小鬼:「我幾天前成的婚?」
小鬼下破了膽,頭都掉了,咕嚕咕嚕滾到我腳底,結結巴巴道:「三……三天前……」
我怒從心中起,一腳踢飛了他的頭,五指隔空一抓,鐵鏈嘩啦作響,隱約察覺有一絲阻力。
剎那間,我出現在一處寬敞的書房。
江景淮端坐案几前,脖子上隱隱有鐵鏈的浮現。
我毫不客氣地伸進他前襟亂摸一通,金釵不見了!
底下彙報的小鬼捂着眼連滾帶爬地跑遠。
我功虧一簣,發出憤怒的尖叫,張口就要咬在江景淮的頸子上。
江景淮也不看我,一隻手掐住我張開的下頜,推遠,「夫人,你該學會管好自己的脾氣。」
「江景淮,我殺了你!」
江景淮恢復了往日波瀾不驚,「三日已過,你敗了。」
可我沒想到他是以下三濫的手段取勝的,氣急敗壞怒罵:
「你卑鄙無恥,我真後悔當年救你那條賤命!」
咔嚓。
江景淮手中的人骨筆被生生捏斷,他迎着我的目光,反用鐵鏈將我的手拽到自己手中狠狠掐住,語氣森冷:
「我下三濫?你用阿茵騙我的時候,怎麼不想想你自己?說我惡毒,你惡毒更甚!」
「哈哈哈,是你賤,既要害我,何苦做出那副深情模樣,令人作嘔!」我反脣相譏,不甘示弱。
江景淮怒瞪我半晌,突然恢復了平靜的神色,只嗤笑一聲:
「如今被我這個賤種娶了,你能奈何?」
啪!
清清脆脆的耳光甩過去。
江景淮被打偏了臉。
我冷眼笑着,氣得渾身發抖,「不如何,賞個巴掌而已,受着吧。」
怨偶做到這個分上,我也做夠了,今日不管是他殺我也罷,還是我氣死他罷,一了百了。
然而江景淮什麼都沒做,他扔掉人骨筆,打橫將我抱起,轉入屏風後。
「你幹什麼!」
「賞得不夠,我要你親自來賞!」
如果此前,我對江景淮的恨,只限於掀了他的天靈蓋,現如今,我想連他的鬼蜮一併掀了。
那日之後,江景淮身後多了個紅衣厲鬼。
我每每盛怒,便不分場合地收緊鐵鏈,看着江景淮因窒息而逐漸蒼白的臉,惡狠狠地問:
「知道沉塘是什麼滋味了嗎?」
這時,江景淮會冷笑着吐出幾個字:「自作自受。」
以至於整個鬼蜮談我色變,他們不理解,鬼君莫不是有癖好或受虐傾向,娶了個隨時想殺他的夫人。
江景淮不做任何解釋,照舊我行我素,終於,他手下的兵坐不住了。
他們趁江景淮不在,用玄鐵打造的鎖鬼鏈將我五花大綁,帶去天河。
遠看天河是一條美好的白練,近看,河水滂沱,那白花花的,分明是堆成山的人骨。
「推入此河的鬼,會重歷人間的痛苦,你不尊鬼君,這是對你的懲罰。」
一青面獠牙的鬼將目露兇光,「待鬼君饒恕你之日,你纔有資格從裏面被撈出。」
我脣角的笑意泛冷,「好啊,有種把我推下去啊……」
鬼將一噎,毫不留情地將我推入天河。
我手指抓緊鐵鏈,一拽,笑出聲:
「他會陪我一起下地獄的,你們再也見不到江景淮了,蠢貨……」
說完,人已經淹沒在洶湧的白骨之中。

-9-
啪!
響亮的馬鞭劃破長空,甩在人肉上,傳來脆響。
春寒料峭,一少年穿着短衫,匍匐在地,任馬鞭無情地抽破上衣,露出側腰緊實的腰線和密集的疤痕。
血和汗混雜,伴隨着少年疼痛的喘息,滴入泥土。
我坐在廊下,偷偷從書頁上方望去,「那是誰啊?」
丫鬟答:「回小姐,老爺帶回的孤兒。」
只見那少年的背挺拔如白楊,一雙眼睛即便在夜色中都黑得發亮,像一隻孤寂落魄的幽狼。
第一眼,我就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江家是江南富戶,自小我身邊不乏儒雅風流之士,大多眼底包藏僞善。
而眼前的少年,不一樣。
我悄悄跟丫鬟說了幾句,她小跑到馬奴面前,學着我的話說了。
馬奴遙遙作揖,揣着新得的銀子跑得無影無蹤。
我偷瞧着丫鬟將少年扶起,拿書擋住臉,壓不住樂善好施的喜悅。
我救了他。
一陣冷風捲起了我的衣襬,也吹亂了我的書。
我匆忙撫平衣角時,不小心露了臉,便瞧着那少年黝黑的眸子正淡淡望過來。
我匆忙繞道廊柱後,心緒難平。
「小姐,傷勢不重,人走了。」丫鬟步履輕巧,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
我急匆匆探頭,只來得及抓住春風中一抹瘦削的背影。
不知名姓。
晚膳時,我在父親身後又瞧見他。
他換去了白天的裝束,精神了一些,但嘴角的傷口仍在,不知上過藥沒有。
父親隨口喚道:「阿九,往後你便跟着他們一道跑生意……」
我絞緊手中帕子,生平第一次壯起膽子與父親說話:「父親……」
「什麼?」父親蹙眉看我。
「他叫什麼?」
「阿九。」
「沒有姓氏?」
「一介賤奴,要什麼姓氏?」父親的眼中充滿鄙夷。
我生怕惹了父親怒火,飛快地說了句:「江家的奴才,當然姓江。」
江家的女兒不當家,亦不可置喙家事,這句話都是我壯着膽子提的。
我只覺得他怪可憐的。
旁邊的姨娘嬌笑起來:「大小姐也懂得疼人了。」
母親早已身故,如今府中是姨娘當家,我不敢辯駁。
父親沉了臉,「女人家插什麼嘴!」
那陰冷的目光一掃,場中噤若寒蟬。
父親想了想,「賜你江姓也好,但要記住,你是江家的狗,要知恩圖報。」
我捧着茶杯,心中雀躍,笑盈盈地對上他目光時,他也只是冷漠地移開。
一腔好意受了辜負,我晚膳後趁機攔住他,磕磕巴巴問,「你傷還好嗎?」
他不答,只是淡淡瞧着我。
「我不配。」
「啊?」
「江這個姓氏,我不配。」他說。
江家是江南的大姓,商業橫貫南北,地處低通八達的國之要地,日進斗金。
無數人做夢都想爬進江家的大門,只要冠上江姓,餘生衣食無憂。
「沒什麼配不配的。」我急紅了臉,「你就姓江。」
「江什麼?」
這可難倒了我。
江阿九?
不行,即便我不嫌棄,江阿九這樣的名字傳出去,他也會遭人恥笑。
我絞盡腦汁,突然眼前一亮,「景淮,江景淮!」
像江南的景,江南的河,我心中所有美好的願景,都在這個名字裏,我希望他餘生喜樂。
不過他大概是不知道的。
丫鬟掩嘴笑出聲,「小姐是魚,阿九是水,如魚得水……」
我紅着臉捂住她的嘴,「瞎說什麼呢!」
他淡淡瞧着我,末了低下頭,「謝小姐賜名。」
我後退一步,吞吞吐吐道:「我……我是江稚魚,你叫江景淮,咱們往後就是……一家人了。」
說完也不敢看他,急匆匆逃走。
ẗù₎我發現,自己也許並不是可憐他,至於其他的心思……我不敢想,江家女兒的命,是屬於江家的。
隔天,我就看見一羣人又在欺負江景淮。
那半大不大的小子腳踩在江景淮背上,攆了攆,
「你就是江景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名字跟你配嗎?」
他是姨娘的兒子,我們江家的長子,江世元。
爹那他當眼珠子疼。
我一時激動衝過去,推開江世元:「名字是我給的,與他無關。」
江世元倒退幾步,看清是我,更加猖狂:「好姐姐,你看上這賤種的事兒,爹知道嗎?」
「閉嘴!」
被人掀開了心思,我惱羞成怒。
「閉嘴?」江世元挽起袖子,慢慢靠近我,「你娘早就死了,如今府中當家的是我娘。想嫁賤種,來求我啊。」
他啐了江景淮一口,挑釁般看着我:
「世家千金愛上野狗,真給江家的老祖宗丟盡顏面了,等我做了家主,第一件事就將你這賤婦沉塘。」
我氣得渾身發抖,啪一巴掌打在江世元臉上,「放肆!你詩書仁義都學到狗肚子裏了?」
江世元眼底閃着惡毒的恨意,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算老幾,想跟我鬥,下輩子先生個把兒出來。」
周圍奴僕匆忙跪地,「少爺息怒!大小姐金尊玉貴,打不得!」
我昂起脖子,忍着噁心,不服輸地看着他。
江世元眯眼冷笑,「記着,你的榮耀是江家給你的,爹在,我在,你才能一世榮華,明白嗎?」
許是鬧得動靜太大了,江世元鬆開手,我跌坐在地,咳嗽不止。
江世元接過小廝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迎面扔在我臉上。
待人都走感覺,丫鬟才紅着眼眶攙我,「小姐,別管了,我們回去吧。」
我看着腳下奄奄一息的江景淮,彎腰,用袖中的手帕想替他擦掉臉上的污泥。
突然江景淮抓住我的手。
滾燙的手心讓我心中驟然冒出一絲小小的悸動,我僵在原地。
然而江景淮什麼都沒有做,取過帕子蓋住臉上的鞋印兒,說:「小姐回吧。」
我有些猶豫,半晌咬脣叮囑:「那你好好養傷,不要跟他們打交道了。」
江景淮半天回了我個「嗯」。
當夜,我輾轉反側,心想,他會不會將我的手帕洗乾淨,好好收起,他能不能曉得我隱晦的心思。
結果第二天,我就被父親拽去院子中,狠狠摔在地上。
此時院落裏早已躺了個半死不活的人,血肉模糊。
我嚇得尖叫一聲,父親的咒罵便劈頭蓋臉落下來:
「跟你娘一樣的賤貨!不知廉恥!誰教你的私相授受?你怎麼不找條野狗來配呢!」
我嚇蒙了,人活十幾年,從來沒聽過父親用這般難聽的詞來羞辱我。
父親暴怒,將手帕甩在我臉上:「賤人!賤人!」
此刻,我才曉得,落在江景淮手中的帕子,成了別人編排我的把柄。
江世元慵懶地坐在一旁,開口:「江家家規森嚴,姐姐壞了規矩,便不必再嫁了。」
江景淮躺在血泊裏,嘴脣動了動,只有靠近的我聽清了:「不關她的事……」
眼淚一瞬間就湧出來。
我用十年的時間博覽羣書,知世明理,堅信世間有公道在,心懷仁善,便會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讀到最後,眼前只剩母親臨去前猙獰的面目:「江家喫人,阿魚要跑……快跑……」
父親不聽我的辯駁,命他們把我綁在樹上。
密集的鞭子落下來,將我的尊嚴抽得四分五裂,在衆奴僕戲謔貪婪的目光中,我捂着襤褸的衣衫跌倒在爛泥裏。
江世元故作憐憫,
「父親,有大姐姐的下場擺在這兒,家中的姐妹們也該知道規矩了,要不還是算了吧。」
那日衆人散去,留下我和重傷的江景淮躺在院裏。
不多時雷聲滾滾,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我將血淋淋的江景淮抱在懷裏,哭着喊他。
直到我倆都被雨水澆透了,江景淮緩緩動了動,抬起手勾掉我腮上的淚,有氣無力道:「別哭了,我娶你。」
他語速很慢,彷彿怕我聽不清。
直到看見我哭着點頭,他才撐起身子,讓我架着他,勉勉強強爬進柴房。
江景淮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當夜就發了高燒。
我用僅剩的衣料沾着雨水貼在他額頭,熬過滴水未進的三日。
三日後,意識昏沉的我被拖到父親面前。
「你非嫁那賤種不可?」
我神情惶然,「父親……您救他一命吧。」
「可你與他有了肌膚之親。」
我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人命關天,女兒清白次之,若是父親覺得不合規矩,女兒嫁給他便是!」
在我苦苦哀求下,父親終於答應請郎中進府。
我在閨閣中一直等到初八,聽聞江景淮身子大好,急匆匆前去看望,不料喫了閉門羹。
我急得直敲門:「喂,江景淮,你讓我看看……」
江景淮的聲音從門裏傳來,還是那副淡淡的口吻:
「奴自不量力,毀了小姐閨譽,無顏面對小姐。」
「閨譽事小,我不介意。」
透過窗扉,我能看見江景淮高高的身量正站在門前,可是他不肯開門。
半晌,他問:「小姐可有喜歡的人?」
這話問得過於孟浪,我腦海中飛快閃過他的臉,便強壓下來,紅着臉矜持道:「沒……沒……有。」
「哦……」
「但……」
「小姐請回。」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江景淮就下了逐客令,我覺察他情緒不高,決定改日再來看他。
此處一別,後來聽聞他離家的消息。
我急匆匆問父親他去了哪兒,父親沒好氣道:「我問誰去?白眼狼,呸!」
三年之後,我已到及笄之年,但江家的大小姐名聲敗壞,不僅私通野男人,還被家中奴僕看光了身子,因此遲遲無媒人上門提親。
我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任人唯欺,無數個深夜,我遍體鱗傷地躺在冰冷的小牀上,心中會升起對江景淮的怨懟。
一個雨夜,滂沱雨聲蓋住了男人的腳步聲,我的門被推開了。
我渾渾噩噩睜眼,看清是江世元后,倏然驚醒,不待我尖叫,他便捂住我的嘴。
窸窸窣窣一陣動作,我驚恐掙扎起來。
畜生!
畜生!
我罵不出口,只能狠狠咬他。
江世元醉醺醺地,強攥着我的手腕,啐了一口,「賤人,信不信我要你的命!」
響雷自天穹劈下,擊在房樑上,頭頂掉下塊磚,砸在江世元后腦勺,我一腳蹬開江世元,便見他捂着下身,慘叫倒地。
屋中着了火,我攏好凌亂的衣料,倉皇出逃。
大雨瓢潑,水汽瀰漫。
我無助的在雨中奔跑,迎面撞見姨娘領着人闖進院中。
「我兒還在裏面!快救人啊!」
「還有她!抓起來!」
我剛反應過來,被人壓在地上,五花大綁,往後院拖去。
「放開我!」
我哭喊着,指甲在泥地中犁出深深的溝壑。
突然,有人踹開小院的門,急匆匆來報:
「姨娘且慢!有個京城來的公子上門提親了!老爺讓您把小姐照料好,明日出嫁!」
家丁停住動作,面面相覷。
我趴在淤泥中,確定他們放棄殺我的念頭,才精疲力竭地鬆開手,嚎啕大哭。
很快,江世元被人從屋中擡出,倒塌的房梁砸到了他的命根子,廢了。
姨娘瘋了似的抓住我的領子,尖叫:「你敢傷我兒!我要你死!」
奴僕上來拉開她,「姨娘!那公子是京城的官,惹不得啊……」
她的尖叫聲逐漸遠去,我緩緩睜眼,看父親身邊的小廝正一臉冷漠地低頭看着我,
「大小姐,家醜不可外揚,有些事說出去,對您沒好處。」
我啞着嗓子,問:「來的是誰?」
「江景淮。」
那一晚,月光被大雨攔在烏雲深處,我卻躺在泥濘中,笑得像個瘋子。
我解脫了,江景淮他來救我了。

-10-
出嫁極其匆忙,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就有人催着我穿上嫁衣待嫁。
我坐在喜房中,將嫁衣摸了一遍又一遍,幾度落下淚來。
江景淮救我,我一輩子待他好。
回憶中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讓我羞怯難抑,他會是我的夫君。
我第八次問到時辰時,丫鬟翻了個白眼兒,走出房間。
我受慣了冷眼,早就習以爲常,最初伺候我的姑娘已經被賣出了府,如今誰伺候我已經沒有分別了。
數算着吉時已到,我沒有孃親,便拿起梳子,對鏡梳頭,一字一句,分外珍重地念叨着吉祥話。
念着念着,眼淚便落下來。
三年未見,江景淮還記得我嗎?
我心中忐忑,卻難掩羞澀之意,等了許久外面遲遲沒有動靜。
我叩響窗戶,沒人應我。
我餓着肚子等到日落黃昏,堅信他一定會來的。
一束橘黃色的光驟然點亮夜空。
我臉上一喜,匆忙出門,遙遙看見濃煙滾滾,尚來不及反應,便有人從背後罩上麻袋捆住了脖子。
事發突然,我來不及反應,便被鎖住了脖子。
窒息感襲來,我意識到有人要殺我,開始劇烈掙扎。
「江家骯髒至此,死有餘辜。」
江景淮冷漠的聲音遙遙傳來,我動作一頓,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數年未見,我仍然憑着隻言片語就認出了江景淮。
可是,他不是報恩,而是尋仇。
我聽清了遠處人們救火的吶喊。
也有瀕死之人的慘叫。
江家欠他的,正一點點地還。
僅有的希望破滅了。
我停止了掙扎,繩子越勒越緊,模糊了我的意識。
「大人……還有那江家子嗣——」
「——私通淫亂,沉塘。」那冷漠的語氣中夾雜着厭惡,如冰刃刺進我的心。
我眼前發黑,一滴淚無聲滑落……
錯不在我。
爲何我要死?
我不甘心!
江景淮,我不甘心!
「啊!!!」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出憤怒的吶喊,五指狠狠扣緊兇手的手背中,血都流出來。
他喫痛,力氣更大,勒得我不得不揚起脖子,長大嘴像瀕死的魚汲取最後的空氣。
我的腳腕被捆在一處,墜上石頭。
撲通。
我渴求空氣大張的口腔成爲殺死我的最後一根稻草,腥臭的湖水倒灌入喉,很快堵住我Ŧū́¹的七竅。
我咳嗽着,乾嘔着,喘入更多的湖水,最終睜着眼,不甘地沉入黑暗。
我恨江家,恨江景淮……
我不想死,我要報仇!
滔天的恨意和痛苦再次將我包裹,我掙脫了這軀殼,再次站在院子中,望着遠處熊熊烈火。
脖頸被人勒住,套上了麻袋。
從此刻開始,我將一遍遍感受死前的痛苦。
一百年過去,我仍然怕得要死,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胡亂地拍打着兇手的胳膊。
「江景淮!我殺了你!」
我不甘地發出怒吼,既然將我搶入鬼蜮,爲何不殺了我!而讓我忍受這種折磨!
恢復意識的我掙扎更加激烈,雖然結局不可更改,我仍然徒勞地撕扯着兇手的皮肉,企圖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突然,我摸到了什麼。
黑暗中,我驟然雙目大睜,不等反應,人已經沉入湖底。
再來一次,我仍然被拖着往後走。
我動作急速地抓住他的手,摸到大拇指上,這一刻,我如遭雷擊,渾身顫抖起來。
玉扳指。
整個江家,只有姨娘身邊的總管帶着玉扳指。
不是江景淮的人……
撲通……
我再次被丟入湖中。
這次我沒有掙扎,靜靜等待瀕死感將我包圍,再睜眼,我站在小院中,四周泛起濃濃的霧。
遠處是橘紅色的火光,喊打喊殺聲清晰地傳入耳朵。
有個身穿嫁衣的女子正被人用麻袋包住頭,向後拖拽,發出悽慘的叫聲,但很快就被嘈雜掩蓋。
這次,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低頭看着當年的我被人拽向湖泊。
濃霧中,只露出一雙枯瘦的手,死死拽住繩索,手上的玉扳指赫然是我猜測的那個。
我快走幾步,濃霧不減反增,我始終瞧不清兇手的真面目。
這是根據我臨死前的記憶而幻化的場景,只不過將我忽略的細節強化了,看不見也正常,
即便如此,我還是彎腰提起腳邊的尖刀,以防有其他的鬼怪偷襲。
我無視了女子的慘叫,在四周細細打量。
院牆很破,所謂的喜房不過是拿紅綾草草妝點的小破屋。
丫鬟端着一雙精緻的繡花鞋從院子中走出去,很快消失在濃霧中。
當日,她不耐煩地走出屋,似乎真的拿了東西。
我記不太清了,應該是江景淮聘禮中的。
下人曾私下議論,說江景淮財大氣粗,聘禮擺滿了前院。
可我所得到的,只有一件還算瞧得過眼的嫁衣。
我在世間遊蕩百年,低頭再看,那嫁衣何止粗糙,連尋常人家嫁女都不會用這般低劣的面料。
江景淮的東西,竟是一樣都沒送到我的房中。
他真的,是娶我嗎?
或者說,江家,真的想過把聲名狼藉的我嫁給江景淮爲妻嗎?
「江稚魚,你可知罪?」一道溫柔的聲音自天穹傳來。
我仰頭,滿眼戾氣:「你是誰?」
聲音輕輕嘆息,「你壽命已盡,何苦留在世間爲禍他人。」
我握緊手中的刀,冷笑:「我不該死。」
「你本就無辜,該入輪迴了。」
「那他們呢?他們無辜嗎?」我仰天吶喊,臉頰猩紅的血線開始劇烈滾動,「欺我負我之人,下地獄了嗎?」
「你知曉之後,便會安心上路嗎?」
我望向不遠處滾滾的迷霧,語氣冷厲,「給我打開。」
她嘆了聲,迷霧漸漸消散。
我看到了丫鬟遠處的背影,匆匆跟上。
她是飄着的,可見已經化作天河河底的鬼,一遍遍重複生前的事。
那些野鬼的記憶拼湊在一起,就是我要尋找的真相。

-11-
我跟着她進了姨娘的院子。
看見張燈結綵的喜房,金碧輝煌,燈火璀璨。
我的二妹身披嫁衣,流光溢彩,扭頭看向窗外,耳垂上點了顆與我一模一樣的小痣。
原來他們騙過江景淮,要二妹代我嫁他!
朱釵勾住了蓋頭,遮住二妹的半張臉。
她不擅綰髮,折騰半天,髮絲凌亂地從房中跑出,望向遠處的火,尖叫:「娘!怎麼了?」
姨娘兩眼空洞,站在門前,呆滯地重複一句話:「我要江稚魚償命……」
話落,牆外傳來江景淮的聲音:「——私通淫亂,沉塘。」
大門被人破開,他們將江世元從裏面拖出來,套上麻袋拖走。
姨娘踉蹌拽住衙役的褲腳,被一刀抹了脖子。
「晦氣,朝廷要你死,我可留不得你。」
姨娘的屍體被一腳踹到二妹腳下。
二妹眼睜睜看着眼前這一切,徹底瘋了,她抓起刀,一邊尖叫,一邊衝出門去。
我緊跟她腳步,走到外面,突然頓住腳。
江景淮身着大紅婚服,站在火光中,雙眸沉靜地對着二妹伸出手:「阿魚,我來接你了。」
二妹拎着刀,一步步走過去。
江景淮眸光柔和,隱有淚光閃爍,「阿魚,別怕。你蓋頭都歪了……我替你扶——」
「正」字未出口,尖刀已從他胸口扎入,穿背而出。
江景淮眼神錯愕,緩緩低頭,盯着胸口的那柄尖刀,臉色瞬間煞白。
二妹瘋了般,抽出來又捅了一刀,尖叫着:「賤種!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江景淮漸漸軟了身子,跪倒在地,徒勞地抓住二妹的嫁衣,哀求道:
「阿魚……對不起……別殺我——」
二妹大笑着,狀若癲狂,「江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既要娶我,爲何殺我爹孃!」
「我愛你——」
「滾!能娶我,是你天大的福分,不聽話的狗,殺了便是——」
她舉起尖刀,不要命地一刀又一刀刺入江景淮的身體,
「不聽話的狗,我不要了……哈哈哈,爹孃,我給你們報仇了……」
「阿魚……」江景淮的喉嚨已經吐不出連貫的話語,他嚥下血,努力張嘴,「你當年救我——」
「跟救狗沒有分別。」
咔嚓!
尖刀劃開了江景淮的腹部,自後背一劈兩半。
他滿目哀痛大睜,最終視線停留在暮色深處,失去了神采。
血浸染了土地,他的屍體千瘡百孔地躺在血泊中,心被人剜出來,身體已不成人樣。
二妹一腳踢翻了火油,熊熊大火捲上幽暗的天空,將罪惡徹底吞噬。
這是當年我沉入池塘後發生的事。
漫天的大火中,我發出惡鬼嘶吼,無助又絕望。
幻境破碎,我站在白骨上,提着刀,怔怔看向前方。
荒蕪白骨地上,白衣的江景淮鮮血浸染,臉色蒼白,眼底燃着滔天的怒意。
他被我拽入天河河底,跟我一樣,重溫死前的回憶。
只不過他更慘,死無全屍,此刻怕是將我挫骨揚灰的心思都有了。
我們誰都沒說話。
江景淮朝着我邁了幾步,繼而越走越快。
我渾身顫抖着,握緊了刀,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眨眼江景淮盡在咫尺。
「江景——」
他兇狠地掐住我的脖子,就在我以爲他要下手殺我時,江景淮突然低頭封住我的脣,激烈而強勢地攻陷了我的理智。
他知道了。
噹啷。
長刀墜地。
我被迫後退幾步,撞在一顆不開花的枯樹上。
像個瘋子似的又哭又笑。
我胡亂抱住江景淮的後背,回應着他,最後因喘不過氣,咬住他脣瓣哭出聲。
「放開。」他聲音沉冷,抵在我額頭,「讓我親——」
然而我的眼淚如河水決堤,再也收不住了。
我用一百年,將自己變成一個瘋子。
一遍遍折磨我的愛人。
愧疚自心底噴湧而出,理智一潰千里。
江景淮不顧我的崩潰,扣住後腦,與我脣齒撕磨,彷彿要揉進骨血。
四周的罡風因江景淮的情緒波動而呼嘯作響。
白骨被卷積如風口,消散於無形。
我攬住他的脖子,攥緊手中的鐵鏈,拉低了江景淮的脖子,好讓我們靠得更近。
站在一望無際的白骨中,我撫上他的臉龐,經年壓抑Ṫůₘ的洶湧愛意,早已如決堤的河水,肆意流淌。
樹下的朱瑾,開了。
少頃,紅色燎原,覆蓋過茫茫白骨,一望無際。

-12-
「江稚魚,你仇恨已解,該入輪迴了。」
濃情蜜意不合時宜地被女人打斷,我抓住江景淮的衣襟,貼緊了些,緊張地四處張望。
江景淮捏住我的下巴:「別理她。」
他頂着我的鼻子,親暱小啄,無休無止。
女聲沉寂半天,帶了怒氣開口:「江景淮——」
「閉嘴。」江景淮眼底閃過一絲不耐,抬眼冷漠地看天,「本君在,誰也帶不走她。」
「你們言而無信。」
江景淮冷笑一聲,「鬼不講信。」
我枕着他胸口,悶悶地說:「我也沒答應她。」
女聲一噎,似乎被氣狠了,一張瑩白的大手自蒼穹投落,直衝我而來。
我做好死扛的準備,江景淮卻對着她說了句:「你做的那些髒事兒,要本君說出去嗎?」
大手驟然在我們頭頂停住,權衡了很久,不甘心地嘯叫一聲,消散於無形。
風漸漸停了。
我站在花海中,仰頭問江景淮,「她做了什麼髒事?」
「並不是人人如我們這般幸運,從別人的幻境中發現真相。她靠怨恨爲生,希望我們彼此恨着。」
「那爲什麼放過我們?」
江景淮低下頭,繼續未完成的吻,「她欠我的。」
從天河出來時,岸邊已經站滿密密麻麻的小鬼。
鬼將神情複雜,一臉不忿。
江景淮牽着我,從他面前走過。
鬼將語氣鏗鏘,「屬下無錯。」
江景淮停住了,側頭冷淡地盯住他,就在衆人以爲他會如以往叫他起身之際,江景淮抬起腳,將他踹進天河。
衆鬼噤若寒蟬。
江景淮目光掃過全場,道:「殺她如殺我,明白了?」
「明白了!」
他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變,顯然被江景淮嚇得不輕,
我沒想到江景淮的臭脾氣說發就發,不敢說話。
中間隔着太多的誤會,我不想好不容易穩定的關係再次分崩離析。
回宮城的路上,我認真打量起漂浮的小菊燈,伸手戳了戳。
江景淮按下我的手,「別動。」
「小野菊不是爲我掛的?」我跳起來去夠。
江景淮將我夾在胳膊下,一言不發地拉入大殿,等回過神,我已經被扔進軟帳。
慌亂間,不小心拽住江景淮脖子上的鐵鏈,將他也帶進來。
四目相對,我臉騰地燒紅了,抵不住江景淮的視線,轉移話題:「我……我給你解開……」
「別動。」他眸光暗沉,握住我手腕放進懷裏,「就這麼待着。」
他的指尖細細撫摸過我頸部的細痕,「對不起。從前你說沉塘,我只當你怨恨我害了你兄弟。」
三年未見,大婚之夜的二妹,半面掩在蓋頭下,半面濃妝,留下與我相似的眉眼,和耳垂上僞造的一顆紅痣。
江景淮不待分辨,便被她亂刀捅死,屍身四分五裂,死狀悽慘。
他後腰之下不許觸碰的傷痕便由此而來。
我伸手輕輕蓋在上面,抱住江景淮,問:「ẗů⁵疼嗎?」
「疼。」江景淮嘴脣顫着,「在不知道真相以前,你每碰一次,都鑽心入骨的疼。」
於江景淮來說,江家欠他太多。
屋中熱浪翻滾,我們髮絲糾纏不休。
「這麼多年,爲何不殺我?」
「不捨得。」他眼神虔誠又深情,「我總想再問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13-
我成了江景淮的夫人。
終日遊蕩在宮城中,看小菊燈在天空中起起伏伏。
江景淮的心丟了,他不肯說丟在了哪裏,我懷疑,落在了天河河底。
因爲做鬼的都喜歡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藏在水中,比如我藏在後院人魚巢穴中的記憶,需要靠鬼君的血才能喚醒。
江景淮說河神欠他的,是不是他的心,也託付給了河神。
我坐在天河邊,突然伸手劃破掌心,滴下一滴血。
沒有動靜。
我不信邪,又滴入一滴。
白骨滾滾東去,我像個傻子,吹了一整日的風,最終喪氣地溜回宮城找江景淮。
殿中的小鬼再次見到我這個紅衣女鬼,倉皇四竄。
我閃現在江景淮懷裏,壓住他的桌案,弄亂他的筆墨。
江景淮將我胳膊扣在身後,「別鬧。」
然而我心情實在不佳,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着鐵鏈,殿中嘩啦作響聲不絕。
他還沒理我。
我掏出鑰匙,插進鎖孔。
江景淮一把就將我抱住了,奪下鑰匙,正視着我:「說吧,想幹什麼?」
我和他冷聲冷氣嗆了百來年,不太習慣和諧相處,悶了半天,說:「你理理我。」
江景淮就是個不愛講話的性子,我做阿茵的時候,他對我愛答不理。
如今兩隻鬼搭夥過日子,長得望不到頭,不說話如何打發時間?
江景淮沉思一會,「你不是想看小菊燈?」
「你不讓我看。」
江景淮招招手,小菊燈就飄進來。
我說:「我不要在這兒看,去房頂上看。」
「好。」
江景淮抱着我上了房頂。
碩大的冥府宮城盡收眼底,天河遙掛,美不勝收。
遍佈在宮城各處的小菊燈瞬間自無數個角落升起,向我們聚集而來,像壯麗的銀河。
江景淮掃過所有的小菊燈,挑中一盞,勾過來。
小燈暖烘烘的,湊近能看清小燈內側的圖畫。
是當年,江景淮趴在地上,我蹲着,替他擦污泥的場景。
這是……
「我的記憶。」江景淮撥拉過一盞,眼底倒映着金色的星河,「每當我快被仇恨矇蔽的時候,就看看我們的曾經,我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恨你。」
厲鬼生於怨氣之中,最易成爲被仇恨操縱的傀儡。
一旦失去理智,就會變成可怕的行屍走肉。
我一盞接一盞的看過,有年幼的江稚魚,也有阿茵。
最亮的一盞裏,是我仰着頭,興高采烈地說:「景淮,江景淮。」
「小姐是魚,阿九是水,如魚得水。」
江景淮搶過去,將其推入星河。
我看着逐漸融入星河中的那一盞,彎起眼睛笑着問他:「你是不是很久之前就喜歡我了?」
江景淮輕咳一聲,沒有說話。
我隨手又扯來一盞,江景淮騎在駿馬上,身着紅衣,面容冷峻。
這是他娶我那日。
「那天,是我的生辰。」江景淮聲音淡淡,「我想接你回家,一起過。」
然而等來的,是橫死當場。
江景淮雙手抱膝,彎脣看向夜空,「我始終不相信,你是騙我的,幸運的是,我猜對了。」
我不知道江景淮那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滿懷仇恨和壓不住的愛意,在漫長的歲月中只爲求證臨死前聽到的幾句話。
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我手背上。
江景淮替我擦淚,被我咬住手背,用力咬破皮,烙下印跡,他也屬於我了。
他笑了笑,「你是紅厲鬼。」
我當然知道我是紅厲鬼。
他垂眸,亮出傷口,「這三天,你來保護我。」
「……」我纔想起,被我咬一口,江景淮有三天虛弱期。
於是,我恬不知恥地把他撲倒了。
自那以後,殿外的小鬼偷偷給我起了稱號,「色中餓鬼」,畢竟把他們鬼君鎖在殿中三天沒有出門的光輝事蹟,已經傳遍整個鬼蜮。
第三日,鬼蜮中來人了。
江景淮正在熟睡,我悄悄下牀,穿好衣服,去了前殿。
小鬼介紹了半天,我煩躁的打斷了他的話,「什麼官?」
「判官。」
「判誰?」
「判鬼君江景淮。」
小鬼湊在我耳邊,說:「他們是冥府來的,不好得罪。」
若是將冥府的人比做皇帝和朝ƭũ̂⁹臣,江景淮便是佔據一方的諸侯。
「他犯何事?」我佔據江景淮的主座,翹腿等他說話。
判官翻過手中的筆錄,不急不緩道:「初八那天,開鬼門,喫生魂,罪孽深重,當下地獄。」
他查到一半兒,突然頓住,抬頭:「阿茵在哪?」
「我就是。」
判官合上筆錄,「跟我走一趟。」
「判官大人。」我眯起眸子,虛虛打量着他,「你可打聽過魚陵村的村民,幹過什麼事兒?」
判官冷着臉:「不歸我管。」
我清清嗓子,慢悠悠踢着腿,
「少女清尾,十六嫁入魚陵村,夫君常年在外,她獨守家門。深夜數名村民闖入家中,污她清白,清尾哭訴無門,反被村民污衊不守婦道,扒光衣服遊街示衆,證人是隔壁的嬸子,行刑者是全村百姓。她不堪受辱,跳入湖中。其丈夫歸家,悲痛欲絕,當夜跳湖殉情。」
「這樣喫人的地方,留着幹什麼?」
判官說:「輪不到你來主持公道。」
「怎麼辦,我答應清尾幫她報仇。」我咧嘴一笑,「厲鬼答應的事,不辦不行。」
判官伸出黑色長鏈,二話不說就要鎖我。
長鏈半空被一道薄薄的霧攔住。
「大人鎖她,可曾問過本君?」
江景淮憑空擋在我身前,玉白的手虛虛一抓,鐵鏈便段成數截,掉落在地。
判官冷下神色,「鬼君,不要太過分。」
「本君當初與你們達成交易,她在人間犯下的任何事,由我來擔。要殺要剮,但憑處置。」
「江景淮,她要魂飛魄散,你以爲能抵得住?」
我心底咯噔一聲,攥緊了江景淮的袖子。
之間判官重新打開筆錄:
「江稚魚百年間,殺數十人,一人一刀,鬼君大人,您的心可經不住下一刀了。」
原來江景淮用自己的心與冥府做了交易。
紅厲鬼出生之際,凶煞最盛,那時我整日在人間遊蕩,挑選負心男殺死泄憤。
江景淮阻過我,我只當他與別人沆瀣一氣,卻不知,一切罪責,都有江景淮替我擔下了。
「我的債自己抵,用不着他——」
話沒說完,江景淮將我悶頭一捆,「送客。」
「鬼君,你好自爲之。」
大殿中靜下來,江景淮掀開外袍,對上我一雙哭花的眼睛。
「你的心呢?」
江景淮一言不發,默默給我拭淚。
我捧住他的臉,語氣顫抖:「我讓你替我抵債了?」
「我願意。」江景淮那副不容置喙的語氣徹底激起了我的脾氣,我騰得站起來,瞬間消失在大殿中。
江景淮追至鬼蜮邊界,將我攔下,「你幹什麼去?」
我雙目猩紅,煞氣四溢,「去把你的心搶回來。」
江景淮捂住我的手,放在胸口,「已經是你的了。」
他淺淡地瞳仁中裝滿罕見的真摯和緊張。
「我不要!」我朝他怒吼,「我要完完整整的你!冥府不給我,我就掀了冥府!」
「小姑娘,你不掀,本君也要來走一趟的。」鬼蜮的邊界驟然掀起巨浪,灰沉沉的天掀開一個大口子。
口子裏走出位不起眼的青衣書生,我卻在那一瞬間死死盯住了他的臉。
是湖底的書生!
當日我爲厲鬼,偶然經過魚陵村,一人魚可憐兮兮伏在岸邊,光澤暗淡。
我停下腳步,問起緣由。
人魚說她叫清尾,被村民逼死後,夫君爲她殉情,長眠湖底。
我動了惻隱之心,答應救他一命。
江景淮的血,是滋補屍身的好東西,我給了她匕首,要她引導「阿茵」殺死江景淮。
這樣既能達成我的目的,也可救他的心上人。
可是我竟然不知,此人就是閻羅。
江景淮第一時間拉着我護在身後,不鹹不淡地開口:「閻羅大人。」
閻羅脣角帶笑:「鬼君新婚,沒帶賀禮,恕罪。」
我眼睛眯起,四周風起,昭示着我的敵意。
江景淮安撫性地拍拍我的腦袋,一本正經地跟他談天說地,「你嚇到我夫人了。」
閻羅威壓一收,「抱歉,小夫人。」
他似乎不記得我了,兀自與江景淮談天說地。
「這次,是來同鬼君商量個事。」
閻羅入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高位上。
江景淮微微一笑,也不惱,「大人請講。」
「既然債抵不了,就拿小夫人的心,一起抵。」

-14-
江景淮的笑慢慢僵在臉上。
哪怕生辰那日,被我一刀穿心,江景淮也沒這麼惱怒過。
冥界的天空烏雲齊聚,僅有的一絲天光被阻隔在烏雲之外,剎那天地變色。
江景淮聲音很輕,提醒道:「閻羅大人,這是我的地盤。」
「所以纔要跟鬼君好好商量。」他語氣和緩,外頭瞧着我,「小夫人,多謝你幫我的忙。」
我身子都僵了,兩眼泛着幽紅的光,壓住想把它撕成碎片的衝動。
閻羅勾脣:「要不是你,我還不敢確定手裏的把柄,是不是真的。無心之人……呵……」
無心之人,自然不是一個完整的鬼。
對上閻羅,毫無勝算。
「我夫人的事,沒得商量。」江景淮語氣溫和,然外面罡風四起,已經昭示着他動了怒,「請回吧。」
閻羅眯了眯眼,「你不要命了?」
「我魂飛魄散之日,諸鬼隨我一起沉入天河河底,做天河神的下酒菜。想來您也不想看見天河神羽翼漸豐,拆了您的閻羅殿。」
閻羅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我敏銳地抓取了關鍵詞。
天河神和閻羅有舊怨。
趁着他們說話的功夫,我頂着罡風飛向天河邊。
這次我沒有猶豫,一個猛子,跳入天河。
原以爲要再經歷一次生死,我卻穩穩落地,站在白骨上,不遠處是鬼將赤紅着雙眼,提刀向我砍來。
我一把攔住他,「鬼君有難,你消停一些。」
鬼將笨拙地絆了一腳,站着不動了。
我仰頭對着上空大喊:「天河神,閻羅來了。」
迴音在白骨堆中傳出很遠,過了很久,女聲響起:「哦……」
「我幫你報仇。」
原本反應平淡的天河神順價接住話頭:「你拿什麼幫?」
「如我所料不錯,你勸我入輪迴,便能爲你自己記下一筆功德。」
她嬌笑出聲,「沒錯。只要我脫離河底,閻羅之位就是我的。」
「作爲交換,你幫我把江景淮的心搶回來。」
一個明晃晃的人影出現在眼前,模糊到看不見面孔。
「小姑娘,入了輪迴,就再也見不到江景淮了……人鬼殊途,永世隔絕。」話雖有勸阻之意,可難掩她語氣中的興奮。
「我不怕。」江景淮的心落在別人手中一日,我良心難安。
不就是回去做個人嗎?
女人圍着我繞來繞去,最後貼在我臉上,說:「可是你有孕了,怎麼辦呀?」
「什麼?」
我呆愣在原地。
女人戳了戳我肚子,「小公子,哈哈……好狠的心,孩子不要了?」
她最終停在我面前,光影凝聚,變成一美麗的女子。
「你不怕在你走後,鬼蜮有了新的夫人,虐待小公子?」
「他不會的。」鬼將立在原地,指着遠處的紅色花海,「每當他痛得狠了,就會坐在天河邊,胸口流出的血,變成了一望無際的朱瑾。」
鬼將語調幹澀,「他在天河邊,坐了一百年,纔有了花海,只是,開不了太久了。血,總有流盡的一天。」
我心口一疼,扭頭望着女人。
她明白我的意思:「放心,等你生下小公子後,我再來帶你走。」
隨着我應下,一股暖流貫穿我全身,女聲自我腦海深處傳來,「帶我去見閻羅。」
回到岸上時,沙土四起,江景淮已經動起了手,和閻羅打得難捨難分。
他受了很多傷,萬千小菊燈被護在身後的屏障裏,安然無恙。
我的身體不自主地動了,幾乎一個閃身,橫亙在他們二人中間,一掌劈在閻羅胸口。
閻羅猝不及防,栽落下去,踉蹌幾步,神色陰沉:「天河神。」
女子咯咯笑着,「送上門的肉,不喫白不喫,放你再活幾年,就不好嚼了。」
「阿魚。」江景淮聲線發緊,我聽見了,卻回不了頭。
閻羅眯眼,轉而攻向我。
天河神和閻羅陷入酣戰,白骨在腳下綿延千里,化作陣腳。
女人笑出聲,看着閻羅脣角流出的血,道:「把他的心拿出來,我就放你走。」
「做夢。」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兩人旗鼓相當,幾個回合下來都找不到破綻。
某個瞬間,我突然鬼使神差般開口:「清尾她還好嗎?」
閻羅動作一頓,瞬間被天河神一劍穿胸。
鮮血揮灑,閻羅發出憤怒的吼叫,雙眸猩紅,不要命地朝我的胸口攻來。
他想剜出我的心。
可嚴重的傷勢進一步拖垮了他的動作,加之江景淮從旁進攻,他不敵敗落,逃至鬼蜮邊界。
閻羅的傷口處,暴露着一顆跳動的心臟。
天河神一指,那顆心便從胸腔中跳出,落入手中。
閻羅臉色鐵青,「還給我。」
江景淮一掌將他拍出鬼蜮,邊界緩緩閉合。
「小姑娘,我答應你的做到了,你答應我的也別忘。」
說完,暖流瞬間撤離,我捏着熱騰騰的心,愣了一會兒,腿Ṫü₊一軟,栽下去。
江景淮及時托住我,穩住身子。
在狼藉遍野地鬼蜮,我舉着一顆血淋淋的心臟,說:「江景淮,我把心給你要回來了。」

-15-
那天說完之後,我就暈倒在地。
再醒來,發現江景淮把我關起來了。
我氣得發瘋,赤着腳在地上走來走去。
江景淮回來看見我,不由分說將我抗回牀上,套上羅襪。
「我要出去!」
「不行。」
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甚至因爲脖子上的鐵鏈,反向感知着我的動向。
如今江景淮實力愈加強大,輕輕一個眼神,便壓得我半步邁不出去。
「不許亂跑。」
「江景淮,你腦子裏只有孩子,你個負心漢!」
他充耳不聞,抵住我的脖子,細細摩挲,「不想我把你鎖起來,就乖乖聽話。」
見我氣得像個炸毛獅子,他補充一句:「我不想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之後江景淮不知道在忙上門,一連幾天都不見蹤影。
陪着江景淮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我眼巴巴等,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了,在他出門前哭着喊:「你能把我帶着嗎?」
江景淮略略一想,解開禁制,牽着我的手:「不許離開我半步。」
他照舊忙活鬼蜮的事,我不感興趣,就依着他小憩。
沒心沒肺的我,恢復了阿茵的性格,喜歡跟在江景淮屁股後面打轉。
臨盆前幾日,我大着肚子,將他帶到一個偏僻的小屋。
門前一簇簇朱瑾傲然盛放,推門而入,是熟悉的場景。
阿茵和江景淮的小屋。
其實我與他做尋常夫妻,舉案齊眉的日子,便是那個時候。
桌上放着一碗熱騰騰的面,用蒼綠的蔥花點綴,豬油香滿溢。
他不解地看我。
「我給你補一個生辰吧。」坐在桌前,我撿起筷子塞進江景淮的手中,「趁熱喫。」
江景淮眼神柔和下來,「長壽麪?」
「嗯。我希望……你平安。」
江景淮慢慢嚼着麪條,抬眼,「你也是。每年生辰,都要幫我過。」
我眼淚差點掉下來,深吸一口氣,低頭指指肚子,「他呢?」
「他也是。」江景淮的眸子罕見地浮現明光,默默低頭吞下整碗長壽麪,「還有嗎?」
我撇撇嘴,取笑他:「笨蛋,長壽麪只能喫一碗。」
江景淮沒再跟我要,笑了笑,「那明年再喫。」
在這種事上,他最信我。
我心裏壓得慌,努力不去想江景淮離開我之後的日子。
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如此之快,我還未買出門,腹中便傳來劇痛。
江景淮最先察覺到不對,將我打橫抱起放在小榻上,很快,我的汗水浸滿衣衫,咬着脣躺在屋中。
鬼君夫人誕子,聲勢浩大。
很快小屋裏擠滿了小鬼,進進出出,都躲着跪在牀邊的江景淮。
鬼生小孩不會死,只會疼。
我起先哼哼唧唧的,後來便抓着江景淮的手,哭得十分狼狽。
他不住地給我擦汗,伏在牀邊,「阿魚,阿魚……」
我憑着一口氣,「江景淮……你過來……」
他依言湊過來,我深情脈脈地輕撫他的臉,往下,移到他的脖頸,咔嚓一聲。
鐵鏈開了。
江景淮一愣,眼睛漸漸轉爲驚恐。
「阿魚……」他聲音發顫,突然攥住我解開鐵鏈的手,摁到自己的喉嚨上,「鎖回去!馬上鎖回去!」
只聽嬰兒的一聲清啼,我鬆鬆垮褲地卸了勁,養足精神,笑着說:「小鬼不會死,但你要好好養。」
江景淮臉色蒼白,捧着斷掉的鐵鏈,徒勞的往脖子上扣,「阿魚,我戴着呢,不準丟下我。」
饒是神通廣大的鬼君,也抓不住紅厲鬼的鎖鏈。
它漸漸消散了,嬰兒的啼哭傳出很遠。
「我不想跟你受苦了。江景淮,你忘了我吧。」
一道溫暖的白光將我慢慢包裹。
江景淮怒吼一聲,雙眸瞬間猩紅一片,揮袖攔住白光,「滾!」
然而無濟於事。
女人嘆了口氣,擋下江景淮的攻擊,「怨偶已解,她與你再無瓜葛。」
「不,阿魚!」江景淮扔攥着我的手,皮肉被白光灼傷,露出森森白骨。
我狠狠心,強掙脫他的糾纏,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江景淮遍體鱗傷,仍固執地朝前爬着,兩眼流下血淚:
「江稚魚,我不會放過你的!我以鬼君之名發誓!生生世世,與你糾纏不休!」
女人語氣溫軟,卻句句如刀割着江景淮的肉:
「人鬼殊途,你若忍心看她世世因你早夭,儘管去尋。」
最後一眼,江景淮悲痛欲絕,嘔出一口鮮血。
我戀戀不捨地閉上眼睛。
此生緣分已盡。
再無來生。
終章
我叫江稚魚,及笄之年,突然換上一種怪病。
村裏都說我是肺癆,咳嗽不止,全靠藥湯子吊着。
前不久,隔壁鎮子上的陰陽先生經過此地,說我印堂發黑,需找人沖喜。
我爹孃是信奉鬼神之人,次日着急忙慌就將我嫁了。
說來也奇怪,到底哪家的不長眼,敢娶我這麼個病秧子?
沒想到,竟是個有錢的公子。
大概是腦子不太好。
第一眼見到他,我就嚇了一大跳。
那公子芝蘭玉樹,謫仙容貌,一張手帕便是尋常人家三年的口糧。
便是他快要死了,拿人沖喜,也輪不到我這種窮山僻壤裏出來的小丫頭,更別提他此刻,身體康健,不像有病之人。
相處一刻鐘,我便知道此人不愛笑,對我亦冷淡至極。
剛見面,便拿暗沉沉的眸子盯着我,叫我毛骨悚然。
我沒見過市面,想躲,被他強勢的捉住下巴,「不許怕我。」
可怎麼做到真正不怕?
洞房花燭夜,他差點把我喫了。
我嚇哭了好幾回,最後抱着他撒嬌,才勉強合了眼。
要說他喜歡我吧,不太像,那種眼神我見過,我們村裏的老光棍跑了媳婦,就這麼看人,滿腹幽怨無處紓解。
他是不是怕我跑了呀?
我拽着他袖子,認認真真地說:「夫君,我身子不太好,跑不遠的。」
他看我半天,突然輕嗤一聲,抽出袖子,「閉嘴。」
我愣了一下,回到屋子裏便紅着眼睛哭出聲,他這是厭棄我了。
明明昨夜還親我呢,今天就罵我。
當晚我就收拾行李回了孃家。
晚上哭累了,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覺,第二天,餓醒,出門喫飯時,遇見了陰陽先生。
他與爹孃相談甚歡,扭頭一看我,一口冷茶噴出來:「你怎麼印堂更黑了?」
我莫名其妙地摸摸額頭,便聽那陰陽先生尖叫起來:「有鬼!有鬼啊!」
還沒說完,他原地暈過去了。
這下連爹孃都緊張起來,「閨女,你是不是沾上不乾淨的東西了?」
我仔細回憶,只能說昨夜回孃家的路上遇見鬼了。
這時,門被敲響。
爹去開門,發現夫君站在外面。
江景淮沉着臉作揖:「岳父大人,阿魚昨夜與我鬧了些矛盾,我來接她回家。」
他說的好聽,我哪敢跟他鬧彆扭呀,分明是他罵我。
我爹鬆了口氣,將沉默的我往外推:
「男人好,陽氣旺!快快回去,晚上有他陪着,我們放心。」
我拎着包袱站被人從家裏扔出來,嘟着嘴,「你兇我了。」
他接過包袱,蹙眉,「我哪兇你了?」
「你就是兇了!你讓我閉嘴!」
他脣角挑起微小的弧度,「以後不兇了。」
「真的?」
「嗯。」
「那……以後睡覺也不能那麼……」
「閉嘴。」
「你看!你又讓我閉嘴!」
我氣鼓鼓地走在前面,唸叨了他一路,到家時都眉頭都皺成小老太太。
直到進門,纔想起陰陽先生的話,回頭擋住他說:「他們說我印堂發黑,咱們拜一拜神仙吧?」
他腳步一頓,眼底閃過不悅,「不必。」
「可是——」我再次紅了眼睛。
「你怎麼這麼愛哭?」江景淮俯身,細細打量着我。
「你嫌棄我了!」我小聲控訴,「還不顧我死活!」
他那張俊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半晌放棄了爭執,丟下句,「想拜就拜。」
我沉迷於請各路神仙入家門,但無一例外,要麼是在進門時磕碎了,要麼是不小心碰在那個棱角上,四分五裂。
半個月後,我悟出一個道理,緊張兮兮地跟江景淮說:「夫君,我覺得是咱們家裏不乾淨。」
江景淮脫衣上榻,絲毫沒啥反應,「唔……不乾淨。」
我跪坐起來,嚴肅道:「你認真一點,我說真的。」
江景淮撩起我溼發,絞乾,「不用害怕,不會死的。」
「你還是不信我!」
「我信。」江景淮停下動作,認真地看着我,「我就是鬼。」
我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啪,布巾仍在江景淮那張俊臉上,黑着臉面朝裏躺下了。
欺人太甚。
他不信我就罷了,還拿這種小孩子纔信的東西哄我。
「我不要給你生孩子了。你也不許碰我。」這是我對他的懲罰。
江景淮在外面躺下,摟着我,「早點睡。」
我氣性大,沒幾日又病了,高燒不退,夢裏都是奇奇怪怪地東西,還夢到了斷頭鬼。
我怕得很,只好緊緊抓住江景淮的手,不讓他走。
他熬了湯藥,苦澀難喝,我不想,他便一勺勺地哄着我嚥下去。
可是這場病來勢洶洶,我肉眼可見地虛弱下去,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
興許陰陽先生說的是對的。
我是個薄命之人,嫁誰誰倒黴。
我枕在江景淮腿上,自怨自艾:「我沒有福氣,不能跟你長相廝守,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江景淮替我擦掉額頭的汗水,說:「不會,我在那邊等你。」
我嚇了一跳,抱着他的手,喊:
「你不要想不開啊,你正值壯年,可以再娶,不要爲我殉情啊。」
江景淮眼神罕見的柔和了下來,「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等在醒來,已經站在了冥府。
這個我來過無數次的地方,只不過這裏的主子,從我幾世以前,就換了人坐。
據說原本的閻羅瘋了,日日唸叨着「清尾」,在鬼界遊離。
如今掌控冥府的,是新主人。
我一眼看見坐在上首的江景淮,尖叫着抄起香爐扔過去。
小鬼們抱頭鼠竄,嘴裏唸叨着:「又來了又來了,幾十年就來一次!快跑快跑!」
我氣急敗壞地殺到江景淮面前,咬牙切齒:「你又把我害死了。」
江景淮在生死簿上勾掉一筆,抬眼溫和地望着我,嘴角勾起:
「夫人,十世結束,可以回來了。」
當年我與天河神約定入輪迴,倘若天河神坐上閻羅的位子,我就得生生世世在輪迴中打轉。
奈何我走的第三年,江景淮造反了。
那日整個冥府騰起一輪血月,江景淮自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生路,手刃閻羅,鎮壓天河神。
他生前慘死,煞氣極重,百鬼拜服。
自然有能力頂替他們掌控冥府。
現今江景淮已坐上了閻羅的位子,權勢滔天。
他心腸又硬,每每等我入了輪迴,便親自現身,先將我迷得神魂顛倒,又不動聲色地剋死我。
可恨至極!
如今十世爲一輪,他必不可能再將我放走。
我還想借機敲詐一筆,突然被其他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母親……」一個小孩兒扎着兩個朝天辮,虎頭虎腦地從桌案下鑽出來。
我瞬間擺出一張笑臉,示意他跑來我身邊。
「阿橋親親母親。」他奶聲奶氣地摟住我,吧唧親了一口。
江景淮笑着瞧我,不動聲色地揪住我的名字,從生死簿上扯下來。
我:「……」
你辛苦打下的江山,不是這麼用的。
然而我太知道江景淮的性子,狠辣,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他說要圈着我,糾纏生生世世,便也做到了。
即便投胎成人,不能長久,還不如做鬼。
「走吧,今夜燉了你最愛的蟹粉。」
江景淮讓阿橋騎在自己脖子上,左手牽住我,走向遠處星火燦璀璨的宮城。
宮城的角落,種滿盛放的紅豔豔的朱瑾,天空中飄着數以千計的金色小菊燈。
「江景淮,你爲什麼喜歡朱瑾?」
「因爲像你一樣。」
阿橋開心地揮舞着手臂,咯咯直笑。
江景淮垂眸,眼尾撒下溫柔的光輝,「你爲什麼喜歡野菊?」
我粲然一笑:「像你一樣。」
那個料峭的春日裏,一身傲骨,永不服輸的少年,最終平平安安地站在了我身邊。
「爹孃,阿橋要和你們永遠在一起。」
稚嫩的童聲隨風飄蕩,遠處花海簌簌。
萬千的小菊燈將宮城照得亮如白晝。
在某個無名的角落,一盞散發的微弱光芒的小菊燈誕生了。
它打着旋兒,緩緩飄向夜空中璀璨的星河。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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