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春風樓頭牌宋鶯鶯——的丫鬟。
宋鶯鶯貪財蠻橫,從不給我發月錢。
她還異想天開,攢下的積蓄全部送給進京趕考的書生。
書生走得急落了本書。
宋鶯鶯不識字,指着其中一句問我。
「這是什麼意思?」
我念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瞭解意思後,宋鶯鶯嘲笑。
「天下還有這樣的蠢材?」
有呢。
宋鶯鶯的心上人,就是這樣的蠢材。
而且這樣的蠢材,她這輩子竟遇到了兩個。
-1-
我剛穿過來的時候,就被春風樓的柺子帶走了。
那年我十八歲。
迷迷糊糊之中,我聽見有人在說話。
「這姑娘長得細皮嫩肉,手上沒有老繭。
「想必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春風樓的老鴇冷哼一聲。
「憑是誰家的孩子,進了我這春風樓,他們還敢要回去?
「保護得這般不精細,頂天了也是個不得寵的庶小姐。」
我的臉被人用力抬了起來。
「容貌不錯,去讓人開了苞。」
我不斷地祈禱,這只是一場噩夢。
好在宋鶯鶯來了,她把這場噩夢變得沒那麼糟糕。
「阿孃這是做什麼呢?」
宋鶯鶯是頭牌,說話有些分量。
老鴇放下我。
「處置一個新來的。」
宋鶯鶯打量了我半天,又捏了捏我的手心。
「怎麼這樣急着去開苞,看模樣還小。」
老鴇不屑地笑了笑。
「這些家世好的,醒來總是尋死覓活,都以爲有機會走。
「直接給她們開了苞,也就省了勁。」
打手上前拖拽我,被宋鶯鶯攔了下來。
「我正缺個可心的丫鬟,這人給我吧。」
老鴇皺眉罵道:
「別以爲當個花魁你就翻了天。
「這新貨色拿出去單單開苞也能掙不少錢。」
-2-
我心裏一揪。
完蛋了,她也幫不了我。
宋鶯鶯卻依舊笑嘻嘻地說:
「阿孃,那依您看,要多少我才能帶她走?」
老鴇臉上這才重新泛起笑意。
醒來以後,我就是宋鶯鶯的丫鬟了。
她坐在梳妝檯前,給我立規矩。
「以後你就在我的牀下打地鋪。
「我接客你就得在窗戶底下站着,我起牀你就得伺候我洗漱。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至於月錢更是一分沒有。
「聽明白了嗎?」
我點了點頭。
她瞥我一眼,小聲嘀咕了一句。
「長得也不過如此,怎麼這麼貴?」
又問我:「有名兒嗎?」
我搖了搖頭,不想說名字。
曾經的名字對我來說,不過是徒增傷感。
可宋鶯鶯來了火氣,她狠狠啐了我一口。
「老孃贖了你,怎麼還不配知道你的名?」
我知道她誤會了,連忙道:
「我叫季明珠。」
宋鶯鶯聽見我的名字,愣了好一會兒。
她突然冷了臉。
「你家裏人給你取這麼個名,顯然視你如珠如寶,怎麼還讓你被拐子帶走?」
我抓着手不說話。
「木頭,讓你來做丫鬟還委屈你了。」
宋鶯鶯不再理我。
拿起梳子狠狠地梳起了頭髮。
我走過去,從她手上拿下了梳子。
「小姐慢些梳,別傷到了頭髮。」
宋鶯鶯對我的識趣很滿意。
「做丫鬟就要有做丫鬟的樣子。
「我看明珠不適合你,你就叫木娘吧,跟個木頭似的。」
-3-
我在春風樓待了三年,從十八歲待到了二十一歲。
我逐漸瞭解宋鶯鶯的喜怒哀樂。
她不讓我叫她小姐。
「樓裏的人哪配叫什麼小姐。」
她讓我喊她姐姐,以爲我才十六七歲。
「老孃今年已經二十了,配得上你一聲姐姐。」
我不敢說實話。
我怕她知道我比她還大一歲,她就不會再護着我。
春風樓的日子漫長而枯燥,但一年後,我打心底認同了我丫鬟的身份。
就是最近有個新鮮事,宋鶯鶯笑我身後長了個「小尾巴」。
那是後院裏頭新來的小丫鬟——綠芝。
她比我晚一年進來,睡在單獨的丫鬟房裏。
那裏本是個三人鋪,現在只住了兩個人就變成了兩人鋪。
寬敞有餘。
午飯的時候,綠芝會跟我聊天。
「我房裏那個冷麪姐姐不愛搭理我,我喜歡木娘姐姐。」
綠芝是真小啊,她才十四五歲。
可來了葵水,在這裏也算是女人了。
她說的冷麪姐姐正是同一間房裏的另一個丫鬟。
-4-
先前我給宋鶯鶯提熱水的時候遇到過她,她雖冷麪但心熱。
默默跟在我後面把剩下的那桶熱水提了上來。
未等我說一聲謝謝,就走了。
宋鶯鶯泡澡時無聊,跟我多說了幾句。
「這丫頭原先是伺候前花魁的,按理來說前花魁走了,她也得跟着伺候。」
奈何老鴇不肯放人,揚言要前花魁加錢。
正說着,宋鶯鶯有些迷迷糊糊,眯着眼問了句:「這丫頭似乎叫素蘭,你們認識了嗎?」
我搖了搖頭,豎起耳朵接着聽。
原來當時前花魁沒給素蘭辦賣身契。
前花魁好不容易被贖出去,也不想多事。
她只好又伺候起了老鴇。
今日午膳時,綠芝照常來找我聊天。
她聊着聊着,聊到了我身上。
「木娘姐姐,爲何鶯鶯姐不讓你來我們房裏住呢?
「她就讓你天天打地鋪嗎?
「可這天氣已經轉涼了,她接客的時候你該怎麼辦?」
-5-
我嚥下最後一口饅頭,說道:
「我會在窗戶底下等着。
「客人後半夜的時候就會走了,我再回去給姐姐收拾乾淨,收拾好就能睡了。」
綠芝聽完皺眉。
「這冬天夜裏那麼冷,木娘姐姐你就跟鶯鶯姐說一下,來我們這兒睡吧。」
綠芝非常希望我能陪她,爲此她大着膽子求到了宋鶯鶯那兒。
這也是宋鶯鶯第一次打了我。
我摸着臉上火辣辣的巴掌,不吭聲。
宋鶯鶯則是氣得臉都紅了。
「你就這麼想去丫鬟屋裏頭住?」
我搖了搖頭。
只是這裏的冬天真的很冷,我又沒有厚實的冬襖。
我怕凍病了。
在這兒一個風寒就能要人的命,何況我不覺得老鴇會允許我們請大夫。
宋鶯鶯又擰了擰我的耳朵。
「說話呀,給你起個木頭名,還真是個木頭了。」
我跪了下來。
「馬上快到年關,姐姐接客的時候,我能不能去綠芝屋裏取取暖。
「只不在窗戶底下站着,等客人一走我就回來。」
宋鶯鶯愣了愣。
「不過就站半個時辰。」
我伸出了手,上面早就因爲嚴寒生了凍瘡。
「我不怕生凍瘡,但是我怕死。」
宋鶯鶯戳了戳我的凍瘡,笑了出來。
「怪醜的。」
她轉身從匣子裏拿出了幾兩錢。
「去成衣鋪買件厚實的衣服。
「綠芝那邊你就別去了。」
-6-
我接了錢,準備從小門出去。
這裏的店鋪要繞遠路,去一趟不方便。
更何況,從春風樓出門更是難上加難。
門口有守衛,老鴇怕我們這些被拐來的女人跑掉。
但實際上,根本沒有人會跑。
因爲曾經的家裏人一旦知道這些女人在春風樓待過,是不會再重新接納她們的。
若是想自立門戶,就更是難上加難。
因爲即使是京城也不太平。
我們沒有錢沒有勢,只是女流之輩。
平頭老百姓也能隨便欺負我們。
所以小門的看守很放心地收下打賞便放我走。
我去之前綠芝和素蘭都來找我。
綠芝興沖沖地給了我兩文錢。
「好姐姐,幫我帶一串糖葫蘆吧。」
素蘭則是在綠芝走了以後,求我幫她帶一些藥。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我問道:
「什麼藥?」
她面如死灰地閉上眼,不敢和我對視。
「藏紅花。」
我心裏一緊,不敢再多問。
「好。」
我選了一身極保暖的冬襖,剩下的錢還夠我買兩串糖葫蘆。
我先把綠芝的糖葫蘆帶給了她。
她盯着我手裏另外兩串。
「木娘姐姐,你比我還饞,一個人喫兩串呢。」
-7-
其實我一串也沒喫。
第一串我帶給了素蘭。
她有些防備地看着我。
我低聲道:
「聽說喝了藥以後會很疼,你咬着糖葫蘆會好些,至少嘴裏是甜的。」
她眼角滑落一滴淚。
「謝謝。」
第二串我帶給了宋鶯鶯。
她好不容易攢了半年的錢,就給我買了件襖,自己也沒添置什麼東西。
她拿着糖葫蘆,目光嫌棄。
「浪費錢。
「你喫過了吧?」
我點了點頭。
宋鶯鶯這才咬了一顆下去。
「我被賣之前,我爹也給我買了一串。」
她目光不自覺看向窗外。
「那還是我第一次喫糖葫蘆。」
說完她又看着我。
「你怎麼買這麼大核的糖葫蘆?」
我拿了手帕給她。
「姐姐吐這裏吧,我下次不買他家了。」
宋鶯鶯接過帕子。
沒吐核,只是擦了擦嘴。
「下次不許再騙我。」
她用手帕包了兩顆糖葫蘆給了我。
「去喫吧。」
我呆呆地接過來。
把糖葫蘆喫到嘴裏才知道。
這家人做糖葫蘆很精細。
裏面根本沒核。
-8-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搓着手正準備回去。
卻忽然聽見丫鬟房裏傳出驚恐的尖叫。
是綠芝!
可那叫聲一下就沒了。
我停住腳步,猶豫了半天。
終究還是準備去看看。
正往那兒走的時候,素蘭突然出現。
她拉住了我。
「別去。」
我被她嚇了一跳。
她臉色慘白,嘴脣沒有血色。
「別去。」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敢多說。
「好。」
我沒去,我膽小。
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又不太明白。
那晚開始,綠芝再也不來找我了。
我午飯跟往常一樣坐在房檐下啃饅頭。
到了春天,天氣漸暖。
素蘭臉色好了些。
綠芝則是臉色越來越差。
我心裏好奇,但是不敢多問。
她們應該不會告訴我。
那天,宋鶯鶯難得休息。
我提前躺在了她的牀鋪旁邊。
她有些失眠。
「木娘,你家裏人現在還會不會找你?」
我很快就回答了她。
「不會。」
-9-
怎麼找我呢?
我們根本不在一個時代。
宋鶯鶯反而開始好奇起來。
「不應該啊,你看起來像是家裏寵着長大的,手嫩極了。
「尋常的庶出女兒也得做些針線貼補,手就算不粗糙,也會有些針線孔和繭子。」
我沉默了良久,突然出聲。
「就像素蘭那樣嗎?」
宋鶯鶯聽我突然提起了素蘭。
翻了個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很可憐。」
說完又笑了。
「我們都可憐。」
我心底酸酸的,只有一句:「謝謝。」
宋鶯鶯突然爬了起來,鑽到了我的被窩裏。
「今天我跟你一起打地鋪。」
我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她愣了一會兒,沒有離我太近。
隨後又說了一句。
「我沐浴過了。」
她很香,因爲要接客,所以每晚都抹了香膩子。
我知道她誤會了,主動上前抱住了她。
我不由得有些緊張。
月光透過紗窗灑在了她的臉上。
我看見了她的臉上掛滿了淚珠。
明明前一刻她還在笑。
-10-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今晚的事,你不好奇嗎?
「你不想知道綠芝怎麼了嗎?也不問問素蘭爲什麼攔着你。」
我好奇,但我不敢問。
我怕我有一天也會遇到那樣的事。
我怕,真的太怕了。
我光是站在窗戶底下我就怕了。
只有數九寒天的風能給我安全感。
宋鶯鶯接着說道:
「素蘭跟我差不多時候進來的。
「她是官家小姐,你知道的,庶女嘛,家裏不重視。」
素蘭似乎確實也有一雙美麗的手。
「素蘭被拐來時,還好長得一般,前花魁也心善,把她收去當丫鬟了。」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宋鶯鶯。
透着月光,她看着我忍不住笑了。
她臉上的眼淚早就風乾了。
「還說你不好奇。」
我不好意思,但也不想笑。
「對不起。」
宋鶯鶯摸了摸我的臉。
「那天打你一巴掌,我是真的生氣。
「後來想想,你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凍着了,怕死。」
我抿了抿脣。
「一點也不疼。」
宋鶯鶯挑了挑眉。
「那當然,我自己打的,我有數。」
她轉了轉身,不再看我。
眼神望着虛空。
接着說起了素蘭的故事。
我知道她說的不只是素蘭,而是這裏Ṱũ̂ₗ所有的女人。
-11-
「起初,我以爲素蘭被收作丫鬟就能逃過一劫。」
「誰知道……」
誰知道,丫鬟不過是更低等的妓子。
那些打手兜裏沒錢上窯子的,就趁着夜色悄悄摸到了丫鬟房裏,他們一個接着一個。
素蘭想叫的,可是她哪有力氣。
等前花魁發現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不過前花魁當時被一個恩客贖了身,便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腦子一片空白。
我知道真相很殘酷,但我沒有想到殘酷到我無法接受。
宋鶯鶯捏緊了我的臉。
「好在,好在素蘭她跟了老鴇以後,只用伺候老鴇的乾兒子。
「去年,還給那個男人生了個兒子。
「那個孩子一生下來就被人家的原配抱走了。」
這算好嗎?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或許還真他媽算好。
「所以啊,我才把你放在身邊。
「至於綠芝,也是可憐,今晚睡在她牀上的不知是誰。」
宋鶯鶯突然起身。
「綠芝好像是我隔壁那個女人的丫鬟。
「她也真是的,仗着自己曾經是個官家小姐,所以眼比天高,看不起我們。
「見我有了丫鬟,也買了一個。
「結果卻連自己的丫鬟也護不住。」
宋鶯鶯一邊說着,一邊開罵。
「明明都是幹着一樣的活,誰比誰高貴。」
宋鶯鶯提到了隔壁的那位姐姐,就不再說別的。
罵罵咧咧睡了過去。
我還想問綠芝和素蘭以後該怎麼辦。
可是宋鶯鶯難得能睡個好覺。
我止住了嘴,給她掖好了被子。
其實,根據素蘭的臉色還有今晚的情況,我大略也能猜出來。
-12-
今晚來的應該是老鴇的乾兒子,畢竟屋外沒有別人,素蘭又顯然知道是誰。
我想素蘭生了孩子後,應該……不得那個男人的意了。
正巧綠芝又搬了進來。
所以素蘭,她應該是被那個男人趕出來了。
那個男人新看上了綠芝。
我也不敢再多想,閉上眼強迫自己睡了過去。
日子又如往常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綠芝被開了臉。
正式地跟着老鴇的乾兒子了。
她還是住在丫鬟房裏。
而素蘭則私底下變成了綠芝的丫鬟。
因爲老鴇說讓素蘭照顧好綠芝。
綠芝因此得勢,她不肯讓素蘭再睡牀。
當着我的面,狠狠打了素蘭一巴掌。
「丫鬟就要有丫鬟的樣。
「你就跟木娘一樣,睡在地上,打地鋪吧。」
說完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恨素蘭,也恨我。
恨我們所有人。
我想去求綠芝,讓素蘭回牀上睡。
因爲丫鬟房跟宋鶯鶯的房是不一樣的。
我睡的地面是木板,宋鶯鶯還給我多拿了一牀棉花被。
她們的地面是石磚地,很涼。
就算是開春,夜裏也涼透了。
只有一牀被子和牀單,素蘭會睡出事的。
我剛想過去,素蘭就拉住了我。
「別去,她該怨我的。」
素蘭露出苦笑。
我卻問道:
「你若是告訴她實情,會有用嗎?」
素蘭看着我,搖了搖頭。
「是你主動把地方讓出來的嗎?」
素蘭又搖了搖頭。
拉開了自己的衣袖。
胳膊上是青紫色的傷痕。
「我不讓他來,他就這樣打了我。」
說完,素蘭咳了兩聲。
雖然她用帕子遮住,但我還是能看見隱隱透着的血跡。
「你怎麼了?」
-13-
我猛然想起,那天晚上素蘭她脣色十分蒼白。
「他……」
素蘭終於忍不住眼淚。
「我不讓他進來,他便狠狠踹了我一腳。
「這一腳踹在了心窩上,我從此就開始咳血,應該是命數不長了。」
我眼底也溼潤了。
「你別這麼說,請個大夫,好好看病喫……」
話說一半,我纔想起這多麼可笑。
在這個地方,誰給素蘭請大夫。
素蘭牽起我的手。
「多謝你爲我費心。
「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以後就讓我給綠芝贖罪吧。」
她輕輕地握了握我的手,又輕輕地放下,轉身回了丫鬟房。
我依稀能聽見綠芝在那頭罵她。
「好半天才過來,你是誰的丫鬟?」
我心裏萬分複雜。
在這個春風樓,我竟然是最好命的人。
我不想看素蘭受綠芝磋磨。
都是苦命人,誰又欠誰的呢?
於是,我破天荒地求了宋鶯鶯。
-14-
「姐姐,你能不能幫幫素蘭?」
宋鶯鶯還在描眉畫眼,等着晚上登場,就見我跪在了她面前。
「素蘭怎麼了?」
我把事情講清楚後,宋鶯鶯捏斷了眉筆。
「都落到這個境地,咱們自己人還欺負自己人。」
說完她又嘆了口氣。
「我怎麼幫她呢?
「綠芝不是我的丫鬟,賣ṱű̂⁰身契在綠腰那兒。」
綠腰就是住在宋鶯鶯隔壁的姐兒,她的人氣不比宋鶯鶯低,只是早宋鶯鶯兩年進來。
「對了,我去找綠腰說說。」
她眼神一亮,衣服還沒穿好,就拉着我衝到了綠腰的房裏。
那邊的綠腰正塗着口脂,被衝進來的宋鶯鶯嚇了一跳。
「你這是做什麼?
「大白天的來我這兒當恩客嗎?」
她面色不善,諷刺起了宋鶯鶯。
宋鶯鶯冷笑一聲。
「你別急着說我。
「你先聽聽我說的這件事,我看看你這個大小姐,羞不羞?」
說罷,便把綠芝讓素蘭睡石磚的事說了出來。
「綠芝是你的丫鬟,你做主給她開了臉給人我管不着。
「但是素蘭呢,她和你是一樣的苦命人,你就任憑綠芝這樣欺負她嗎?」
說到這裏,宋鶯鶯忍不住抹了淚。
綠腰還是端着不說話。
宋鶯鶯見她這樣,來了火氣。
「虧得你還端着一副大小姐的派頭。」
綠腰終於忍不住,把她的匣子打開,裏面的銀子竟只有堪堪二兩。
她哭了出來。
宋鶯鶯不明所以。
「你……好端端哭什麼?」
-15-
綠腰把那二兩銀子扔在了地上。
「拿去,拿去給素蘭。
「這是我這些年所有的身家。」
宋鶯鶯頓時驚呆了。
「怎麼可能,這樓裏除了我,就數你身價最高。
「莫不是你買綠芝時花了太多積蓄。」
綠腰擦了擦眼淚,沉默着把身上的衣服解下。
露出了自己的背。
白皙光滑的皮膚上卻有着黑漆漆的字。
「淫」這個字深深地刻在綠腰的背上。
宋鶯鶯低聲道:「你竟是官妓。」
跟着宋鶯鶯那麼久,有些事情我也瞭解。
背上刻了字的就是官妓。
犯了事的官員,府裏的女眷就被充作官妓。
作爲官妓,拿不到接客的錢。
都是官府每個月發的現錢。
這些現錢,低得可怕。
一輩子都得當妓女。
綠腰收了眼淚,把衣服穿好。
「我就算有跟你一樣的心,也沒有這樣的錢去做善事。
「綠芝不是我買來的。」
綠芝不是綠腰買來的,那就是老鴇安排過來的。
她若只是給自己的乾兒子安排妾室通房。
何必要這樣大費周章。
-16-
綠腰捏了捏眉心。
「你有所不知。」
原來老鴇曾經也是個可憐人。
那個男人不是她的乾兒子,而是她的親兒子。
當年家裏揭不開鍋,老鴇被自己的夫君賣進了春風樓。
和我們不一樣,老鴇是心甘情願的。
她的夫君答應她,要用賣她的錢,給他們的兒子上書塾。
可惜,這兒子也是不爭氣的。
讀了那麼些年,把家裏的錢都讀盡了。
也沒讀出什麼名堂。
只好入贅了富商一家。
那家女兒是個母老虎,把握着財政大權,但是生不出來孩子。
只好允許他在外頭找人生個兒子接過來。
老鴇就安排了素蘭。
可惜那個男人心野了,有了兒子以後還想要個清清白白的妾。
只好求老鴇私底下給他準備一個。
老鴇幹了一輩子的髒事,不差這一件。
只要自己的兒子能念着自己的好。
便以綠腰的名義,又買了個丫鬟。
宋鶯鶯和我聽完都愣了半天。
良久,宋鶯鶯才笑出聲來。
她上前給綠腰擦了擦脣畔。
「你這口脂塗出來了也不注意一下。」
-17-
綠腰啐了一口。
「不用你假好心。
「趕緊賠我一個口脂是正經。」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碎銀。
「綠腰姐姐,你的錢。」
綠腰推了推手。
「不用了,拿去給素蘭買件襖吧。」
綠腰神色溫柔,摸了摸我的衣角。
「就買跟你這身一樣的,也算是我做了件好事。」
宋鶯鶯把錢推了回去。
「輪得着你來買?我這個頭牌賺得比你多多了。」
綠腰硬是把錢塞在了我的手心。
她轉頭笑起宋鶯鶯。
「別裝了,你現在錢還沒我多呢。
「你的那些積蓄全給了老鴇換這個丫頭。
「後來賺的又給了外頭的野書生,最後一點體己也給這丫頭買了身好衣料。」
我攥着手心,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
綠腰小聲道:
「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姐姐。」
我狠狠點頭,把錢放回匣子裏給了綠腰。
「就把我這身給素蘭。
「春天了,我一天就站個半個多時辰,不打緊。」
綠腰搖搖頭。
「你以爲我還有什麼花錢的地方。
「真有的話,這些錢能一直攢着?」
-18-
最後我還是收了綠腰的錢。
照着之前一般,準備從小門出去給素蘭買衣服。
綠芝抓着瓜子,看見了我。
對着我吐了一口,眼底滿是怨恨。
「同樣是丫鬟,木娘姐姐你爲什麼命就這麼好呢?
「那天晚上,你在窗戶下站着吧。
「爲什麼你不來救我呢?」
我頓住了。
「對不起。」
她捏起手裏的瓜子狠狠砸在我的臉上。
「呸,虧我喊你姐姐。」
說完綠芝就轉身離開了。
我心底難過,可是我沒有辦法。
對不起啊綠芝,我太自私了。
找到了成衣鋪,給素蘭買了身和我一模一樣的冬襖。
因爲開了春,老闆給我算了便宜。
二兩銀子還有的剩。
我去買了糕點。
素蘭一塊,宋鶯鶯和綠腰一人一塊。
「賣糖葫蘆咯——」
我扭頭看去。
「老闆,來串糖葫蘆。」
-19-
回來之後,我把糕點分給了宋鶯鶯和綠腰。
拿着衣服和剩下的糕點準備去找素蘭。
路上卻被急匆匆跑來的素蘭撞到,糕點碎了一地。
「怎麼了?」
素蘭喘着氣。
「快去告訴鶯鶯姑娘,去官府給你辦個賣身契。」
我心道不好,不敢再耽擱,抱起衣服又跑了回去。
宋鶯鶯聽完也皺起了眉頭。
「要是辦了官契,木娘就真是奴籍了。」
因爲這個,宋鶯鶯從來都沒讓我去官府立狀。
綠腰一聽立馬急了,瞬間明白了素蘭的意思。
「快!快去!快去辦啊,別耽擱了。」
綠腰和素蘭的焦急讓我和宋鶯鶯明白這事沒辦法再耽擱了。
宋鶯鶯扣着手。
「我也出不去,怎麼給木娘辦賣身契呢?」
這下子三個人都沒轍了。
畢竟丫鬟是不可以自己來辦賣身契。
有騙官府契約的嫌疑。
宋鶯鶯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面色微紅。
「你快去附近的一處院子找個叫公明修的人。
「讓他帶你去辦個官契。」
我雖好奇但也來不及多問,直接從小門衝了出去。
好在門口的守衛念在我每次都交過路費,這次先讓我賒賬。
我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宋鶯鶯形容的那處院子。
很是破敗,在巷子最裏頭。
越走近,越能聽見琅琅的讀書聲。
「……修身,治國,平天下……」
-20-
我敲了敲門,擾亂了這寧靜。
那人止住了書聲,開了門。
我看他模樣俊俏,氣質儒雅,是個實打實的讀書人。
見我一個姑娘家敲門,他立馬保持距離。
「敢問姑娘敲公某的家門,所爲何事?」
我連忙問道:
「公子可是公明修?」
公明修點了點頭。
「ƭű̂⁶正是。」
我急切地開始說明來意。
「我姐姐宋鶯鶯,讓我來求公子帶我去辦奴契。
「事情緊急,勞煩公子陪我走這一趟。」
公明修一聽宋鶯鶯的名字,立馬收好筆墨,鎖上屋門。
「姑娘,請跟我來。」
他沒有多說一句話,領着我去往了府衙。
我看他通身氣派就非常人可比。
到了官府,府衙很快給我辦好了官契。
拿到契書,我反而有些愣神。
「公子,多謝。」
我本以爲事情會繁瑣至極,可公明修卻幫我條理清晰地與府衙打交道。
壓根不用我自己出面。
回去的路上,他反而向我致歉。
「姑娘別怪我越俎代庖就好。」
-21-
我擺了擺手:「我感謝公子還來不及。」
我捏着奴契,臉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公明修卻看出了我的心事。
柔聲道:「姑娘,請你仔細看看這份契書。」
我愣了一下,按他說的看了起來。
看到最後一行,我微微瞪大了雙眼。
「若奴隸想要贖身,須得遞交官府十文錢,退還僱主五十文錢?」
這麼便宜?
「姑娘,你是鶯鶯姑娘的妹妹,若非緊急,我想她也不會願意你籤這份契約。
「所以公謀擅自做主,替她填好了本朝律法奴隸契約成交的最低價錢。」
公明修解釋完,便目不斜視地走在了我身前。
看得出來,此人極具君子風範。
不過我很好奇,宋鶯鶯是在哪裏認識他的。
「莫非……公子是姐姐的……」
相好一詞,我說出來反而是對公明修和宋鶯鶯的侮辱。
可他明明對宋鶯鶯很是關心。
喚我姑娘,甚至都不過問我的姓名。
還是府衙那邊簽署奴隸契約,他才詢問我是否會寫字。
若我會,就請我在紙上留下姓名。
可是喚宋鶯鶯,卻一口一個鶯鶯姑娘。
守禮之中,又帶着不爲人知的親密。
若他真的對宋鶯鶯有意思,那真是太好了。
我雖不瞭解他的學識。
但一個人的氣質便能體現他的涵養。
公明修極有可能考中科舉。
到時候宋鶯鶯或許真的有機會脫離春風樓。
-22-
公儀修聽見我這話,不小心絆了一下。
雖沒有立刻回答我,但我瞥見了他紅透的耳垂。
他握緊了拳頭。
認真道:「鶯鶯姑娘對我有恩,我感激不盡,在下一介白身,身無分文,唯有一間宅屋還是鶯鶯姑娘救濟。」
我心下了然,宋鶯鶯之前的積蓄就是給了他。
不由感嘆,宋鶯鶯真是好眼光。
公明修轉身朝我鞠了一躬。
「請姑娘替我向鶯鶯姑娘傳話。
「若我僥倖在一月後的春闈中得了微末名次,必將接鶯鶯姑娘出來,她若願意,我將三媒六聘娶她爲正妻,她若不願意,我將結草銜環相報。」
我轉了轉眼睛,故意問道:
「若你考不上怎麼辦?
「那我姐姐的積蓄可就打了水漂。」
-23-
公明修一直鞠着躬不肯起身,聽見我的話更是深深彎了腰。
「若是如此,我無顏再見鶯鶯姑娘,只去挑糞賣畫以還此恩。」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不敢去扶他。
「公子快快請起,你是姐姐心Ṭü₄裏十分重要的人,姐姐對我的恩不比對你的少,論理我根本受不了你這一拜。
「我只是想試試公子對姐姐的心意,剛纔的話實在冒犯。」
公明修一路護送我回到春風樓,見我進去這才離去。
我心裏還在感嘆他和宋鶯鶯之間的情誼。
卻聽見樓上早已鬧了個人仰馬翻。
「宋鶯鶯,你還不快把那賤蹄子交出來,當初人是給了你,但你不給她籤奴契。
「她若跑了,出去報官,我們春風樓這一大堆人該怎麼辦?」
宋鶯鶯翻了個白眼。
「阿孃,你聽誰說的,我可是給這丫頭上過奴契了。」
老鴇揪出身後的綠腰:「你這賤蹄子,要是你亂嚼舌根,有的你受的。」
綠腰篤定宋鶯鶯沒給我上奴契,說的話自然輕狂極了。
「阿孃你就放心吧,若是我說得有錯,那我隨您處置。」
綠腰隨即又看向宋鶯鶯。
「若是我說得沒錯……那你就把木娘交出來。
「我要讓她去接客,接最爛的客。」
宋鶯鶯氣得臉色有些發紅。
我一路小跑從樓梯上來。
「誰說我沒有奴契的?」
-24-
我稍稍喘了口氣,給老鴇看了我的奴契。
老鴇不識字,但她認的官府公章還有奴隸一詞的模樣。
只好對我罷手。
宋鶯鶯這時才鬆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綠腰滿臉不可置信,衝上來想看我的奴契。
爭吵之間,她把我的奴契撕了個稀巴爛。
「阿孃,你快抓住她,奴契被我撕了,她就沒有奴契了。」
綠腰笑得癲狂,手裏抓着撕碎的奴契給老鴇。
老鴇卻陰沉着臉扇了她一巴掌。
也對,綠腰她根本就不知道。
真正的主契在官府那邊,這份副契只是留作奴隸本人查閱。
我簽了奴契就算是宋鶯鶯的財產,老鴇自然懶得再管我。
但她卻不想放過綠腰。
她又給了綠腰一巴掌,綠腰被扇倒在地。
綠腰捂着臉,吐出了一口血。
「阿孃,我知道錯了。
「我今天回去一定好好伺候爺。」
老鴇聽見這句話,眼睛微眯,用手死死拽住了綠腰的頭髮。
「從今兒起,你不必伺候了。
「你就按你說的,去伺候那些爛人吧。」
綠腰瘋狂磕頭,可拖她的人卻毫不留情。
我見到這幅場景並不覺得開心,就連宋鶯鶯的眼裏也流露出不忍。
可是我們都沒有辦法救她。
我將冬襖抱給了素蘭,她神色恍惚接了過去。
「可惜……我用不上了。」
-25-
我關切地看着她:「怎麼了?」
我以爲是她的身體狀況愈加不好。
可素蘭搖了搖頭。
「這丫鬟屋往後就只有我一個人睡了,可不就用不上了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什麼意思?還有綠芝呢。」
素蘭扯了扯嘴角,眼底滿是淒涼。
「你不知道啊?
「伺候那些爛人是根本沒命活着的。
「他們是最窮最兇惡的,花了幾個子就要沒命地折騰,往常老鴇只讓得了病快死的姑娘去伺候他們。」
我起身想衝過去找綠芝。
素蘭擋在門口:「你想去,我可以不攔你。
「但我告訴你,那羣人僧多肉少,多來一個就是送的。」
眼淚早已浸溼我的前襟。
「可是……我,我沒辦法讓她死在那兒。」
素蘭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好好想一想鶯鶯姑娘付出的代價吧。」
我抬眸望着她,心裏似乎有根絃斷了。
「鶯鶯姐姐,原本可以自己贖身出去的嗎?」
素蘭避而不答,只說:
「樓裏誰不知道,她有個存了好久的百寶箱,裏面的錢應該夠贖兩個她了。」
我靠着牆,蹲了下來。
我真的值兩個宋鶯鶯嗎?
-26-
等到天黑,素蘭才趕我走。
「你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我這纔回過神:「你想去看看她嗎?」
素蘭轉過了身,背對着我,哽咽道:
「我不去了,過些時候,他要來。」
我擦了擦已經流乾的淚,慢慢走了出去。
趁着夜色,我悄悄跑去了綠芝那兒。
她就那樣赤着身躺在那兒,已經不堪入眼了。
我以爲綠芝已經斷氣了,拿出我的帕子給她擦拭身體。
這裏也沒水,只好就着我的眼淚給她擦。
突然,綠芝發出一道低低的聲音。
她說:「木娘姐姐,是你嗎?」
我握住她的手,湊在她耳邊,幾乎發不出聲音。
「是我,對不起。」
想到綠芝還有活下去的希望,我立馬扯過來被子想給她保暖。
綠芝用滿是髒污的手推開。
「我不想蓋了姐姐,太髒了。」
-27-
我把被子推開,解開自己的冬襖,給綠芝披上。
綠芝沒了意識,只低低地說:
「不要蓋。」
我輕撫她的臉:「這是我的衣服。」
她才睜開眼睛,似乎有些渾濁,又透着些許清明。
「是姐姐的衣服嗎?姐姐是樓裏最乾淨的。」
冬襖裏藏着的冰糖葫蘆滑落下來。
我含着淚舉起冰糖葫蘆。
「這是特意給你帶的,你快點好起來。」
綠芝勉強扯了一下嘴角。
「姐姐,你怎麼總有冰糖葫蘆呢?
「你自己喫吧,這次,我不饞了。」
我胡亂地搖頭,掰下一顆冰糖葫蘆捏碎。
「我餵你。」
綠芝似乎在看我,又好像在看遠方。
「不要了,我已經喫不下任何東西了。」
-28-
我捏着冰糖葫蘆,手心的熱度已經讓冰糖融化。
我塞進了嘴裏:「你不喫,我就喫給你看,可好喫了,特別甜。」
綠芝輕輕地問了一句。
「比我以前喫的甜嗎?」
我答不出來。
我說:「你好起來,我以後給你買更甜的。」
綠芝用手抓緊了我的冬襖,聲音有些急促又有些無力。
「姐姐,我真嫉妒你啊,我沒法不恨你,我到現在也在恨你。
「你說,我的命怎麼那麼賤呢?」
我輕輕靠在綠芝懷裏。
「你替我回家吧,回我的家,在那裏你可以天天喫糖葫蘆,沒人欺負你。」
綠芝不知何時閉上了眼,嘴角帶着微笑。
她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冬襖。
綠芝走了,走在了冬日的最後一天。
-29-
見我穿着單薄的衣服回來。
宋鶯鶯不由得問道:
「你的冬襖呢?
「可別說是弄壞了,我可沒錢再給你買一件。」
我低着頭道歉。
「對不起姐姐,我……披在了綠芝身上。」
宋鶯鶯抹臉的手一僵。
「綠芝她……還好嗎?」
我笑了笑:「挺好的,也算是脫離苦海了。」
這一夜,我們相繼無言。
綠芝的事似乎就這樣過去了,只是後來樓裏傳了些風言風語。
原來老鴇想逼死綠芝,是因爲她兒子在外養小妾的事被正妻發現了。
若是那男人在外玩別的她無所謂,再如何也進不了家門。
可綠芝是清清白白跟了那男人,還有個妾的名份。
正妻鬧了起來,那男人怪老鴇,讓老鴇儘快處理了綠芝。
免得讓他正妻斷了他出來喝花酒的月錢。
素蘭也聽到了這些。
所以她來勸我:「你別再苛責自己了,綠芝的事不是你的錯。」
我雙手捂着臉,可眼裏再也沒有了淚水。
這一個月裏,那些淚早就哭幹了。
素蘭是個心細的人,她注意到我每天紅紅的眼眶。
上次她來宋鶯鶯房裏勸我,宋鶯鶯翻了個白眼。
「隨她哭去吧,等眼淚哭幹了,也就沒事了。」
如今真像宋鶯鶯說的那樣,我的眼淚已經流乾了。
素蘭扯出一絲笑容。
「別想那些了,那天我去你們房裏,看見鶯鶯姑娘似乎挺開心的。」
「是有什麼好事嗎?」
-30-
我這纔想起來,宋鶯鶯的心上人似乎中了狀元。
「糟了!我忘記給她賀喜了。」
我連忙衝過去。
「鶯鶯姐姐,恭喜你,聽說那位公子科舉奪魁,你們可以終成眷屬了!」
宋鶯鶯這才哼了一聲。
「你哪顧得着我啊,就知道想……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
見宋鶯鶯在梳妝,我湊過去促狹道:
「狀元郎什麼時候才能把我姐姐接出去啊。」
宋鶯鶯還未施粉就紅了臉。
「你急什麼,他還沒攢夠錢。」
我納了悶。
「他都是狀元了,如今也該有一官半職,接你出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宋鶯鶯嘆了口氣。
「是啊,是一句話的事,可我不願他這樣,那日他來我也讓他喬裝打扮再出去。
「好好的一個狀元郎,跟我沾上關係,會被天下人恥笑。」
我明白她的心,也不再多說。
現在日子好過了不少。
老鴇也聽說了宋鶯鶯未來可能是狀元夫人,留了個心眼不再讓宋鶯鶯接客。
可等啊等,卻等來了新科狀元郎被押入大牢的消息。
-31-
宋鶯鶯聽說後,氣急攻心,吐出了一大口血。
她摘下所有的首飾釵環。
「你拿着這些換成銀子,快去外面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這些都是之前的恩客送給她的。
我有些猶豫,畢竟這些很值錢。
若是公明修死了,這些首飾換成錢說不定日後可以給宋鶯鶯贖身。
宋鶯鶯看出了我的想法。
她急道:「公明修死了,我也活不長了。」
我這才驚醒,連忙跑了出去。
這些首飾換了不少銀子。
我學着以前的電視劇裏面的橋段,僞裝成公明修的妹妹來賄賂官府的衙隸。
可惜,失敗了。
我在門口就被打發走了。
我根本就去錯地方了,普通的官府關押的是平民百姓。
公明修所在的地方是天牢,歸大理寺管轄,我連門都摸不到,更別說見了。
我垂頭喪氣地回去。
可見到宋鶯鶯躺在牀上滿面愁容,終於忍不住撒了謊。
-32-
她緊緊抓着我問道:
「他如何了?」
我佯裝無事,笑着說:
「姐姐,你放心吧,沒多大事。
「都是狀元郎初上任,做了些沒頭沒腦的事,皇上肯定是想讓狀元郎喫點小教訓。」
宋鶯鶯依舊流着淚。
「怎麼會沒事呢,你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了,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我連忙安慰她。
「沒有,放心吧,他說他在裏面一切都好,讓你等他出來接你。」
我一直安慰着宋鶯鶯,等她睡着了我纔出去。
一轉頭,便看見綠腰倚着牆在等我。
「你出來了?」
我點了點頭:「綠腰姐姐有什麼事吩咐嗎?」
綠腰牽着我。
「我知道公明修大人出了什麼事。」
-33-
來到了綠腰房裏。
她把門關嚴實,才坐下來跟我說:
「我有個恩客,那人是我爹在朝時的同僚。」
我如鯁在喉,可綠腰早就習以爲常了。
綠腰瞥了眼我,輕笑了幾聲。
「不用難受,多大點事。」
她接着說道:
「那人說,公明修大人狀元及第封的是淮都巡撫,同我爹當年是差不多的職位。」
我滿是疑惑,這職位聽上去很不錯,可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呢。
綠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淮都靠着淮水河,皇帝讓他負責淮江大壩的修築。」
一瞬間,我明白了問題所在。
古往今來,修築大型建築都是一個肥差。
以公明修的性格是不可能動這筆錢。
但不妨礙有人盯上了這塊肥肉。
綠腰見我的表情,便知道我都明白了。
不過當今世上,誰有那麼大的本領,讓公明修說下獄就下獄呢?
-34-
綠腰湊上前來,在我耳邊說了兩個字。
「太子。」
我滿眼震驚。
她看我這副神情,忍不住大笑出聲。
「我當年進春風樓,也是這個表情。」
她笑着眼裏卻泛起了淚花。
「我爹和公明修是一樣的人,可他們卻不知道這個世道是什麼世道。
「我爹是到死才明白過來,他告訴我這是暴政,遲早會滅的。
「可我進了樓裏好些年,京城還是一樣繁榮昌盛。」
我心底發涼,既然有了綠腰的爹做前例,那麼公明修的下場可想而知。
「他還有救嗎?」
綠腰知道我問的是公明修,她仰躺在榻上,輕聲道:
「順則生,逆則亡。
「這牢就是公明修最後的一次機會。」
-35-
可惜我沒辦法見到公明修。
轉念又想,若我真見到了,又該說什麼呢?
難道要勸他聽從上意,隨便修修堤壩,保住自己,害死下游的百姓?
我也做不到。
真是無解。
等宋鶯鶯稍微好轉了,老鴇突然讓她焚香沐浴等待接客。
我急道:
「阿孃,鶯鶯姐姐她……」
未等我說完,老鴇就甩了我一巴掌。
「這兒沒你說話的份,今兒來的是天潢貴胄,指名要咱鶯鶯伺候。
「她就是狀元的妻子也得老實躺好。」
我心裏一驚。
宋鶯鶯用眼神暗示我出去。
我低下頭想走到熟悉的窗戶下面,照常守着宋鶯鶯。
可那邊早已圍滿了烏泱泱的侍衛,其中領頭的用劍指着我。
「妓子都滾回樓裏去!」
素蘭也被人從丫鬟房裏逼了出來。
看來太子逛青樓,就是比別人氣派。
老鴇不想看我們閒着,讓我們負責前廳的打掃。
總歸今日也沒有別的客人來。
我正擦着扶手,被一位突然闖進來的客人撞了一下。
-36-
老鴇叫着:「哎呦官人,今日咱們這不接待散客。」
可那人卻身法輕巧,鑽了進來。
我不由多看了幾眼。
素蘭也瞧見了,她在我耳畔輕聲道:
「那是女子,貴女。」
我一驚:「你是怎麼知道的?」
素蘭自嘲一笑。
「我曾經也算是名門閨秀吧,學過一些千金步,你看她走路,即便是跑,都是千金小姐的形。」
我實在看不出。
素蘭又道:
「你再注意她的耳垂,那是雙耳洞,尋常規格千金都只打一個,唯有未來的皇妃纔可以一耳雙珠。」
我捏緊了手裏的抹布,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若是她被抓到,會如何?」
我以爲千金小姐,應當無事。
可素蘭卻用極淡的聲音,說出一個字。
「死。」
素蘭接着說,她那樣的貴女在這種地方被發現,便會徹底沒了清白的名聲,還會連累家族。
唯有白綾一根可以解決,若實在得寵便會被削髮爲尼困於寺廟。
我想了想,還是不顧素蘭的阻攔,偷偷跟了上去。
綠芝我救不了,眼下我再也做不到冷眼旁觀。
-37-
老鴇的人不敢驚動侍衛,在悄悄地搜尋着。
他們搜了一間又一間,都沒找到那位客人。
我突然想到綠芝最後待過的地方。
那裏是給最髒的客人,一向不用收拾,也沒人在。
果然,我推開門後有一隻極爲柔軟的手捂住了我的嘴。
可惜她捂得不夠緊。
我小聲說道:「你放心,我不是來抓你的。」
她這才警惕地鬆開手。
「你是什麼人?」
我藉着微弱的光,看清了她的面容。
額頭高高的,面色雪白卻透着好氣色,皮膚光滑到不可思議。
很尊貴,渾身上下都透着與旁人不同的氣質。
-38-
她見我不說話,只是盯着她看。
皺了皺眉:「你知道……今天來的客人在哪嗎?」
我這纔回過神。
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她不耐煩道:
「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張口:「知道。
「但我不能帶你去。」
她瞪了我一眼:「我可沒讓你帶我去,我只是想知道今天他找的女人長得什麼樣?
「你可見過?」
我回道:「見過。」
她還想問什麼,我卻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
我拉着她的手跑了出去,直到小門那兒才停下。
不顧她的反對,從她身上摸出些值錢的東西,給了小門的守衛。
守衛大哥識趣地去小解了。
「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
-39-
我推着她出門:「你快些走吧,要是被人看到你出現在這裏,你的名聲就完了。」
她一愣:「你知道我是誰?」
我沒空再說什麼,拉着她跑了出去。
「走吧,再不走老鴇就來了。」
跑了好長一段,我才停下來。
她甩開我的手,輕輕拍了拍衣袖。
「別碰我,都髒死了。
「不明白這種地方有什麼好來的,剛剛我待的屋子甚至都不像人住的。」
我冷了臉。
「那就請別再來了。」
我說完便轉身離去。
可身後的人卻拽住了我的衣角。
「別生氣啊,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
「你能告訴我,今天那個妓子長相如何。」
我甚至有些後悔幫了她。
「好過你千倍萬倍。」
她似乎氣極了。
「她怎麼配跟我比,若你能說些好聽的,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脫離那個地方。」
我擺了擺手:「不必了。」
等我再回去的時候,所謂的貴客已經走了。
窗戶底下的護衛都消失了。
我連忙跑去找宋鶯鶯。
自從公明修考上狀元后她便再沒接過客。
她半躺在牀邊,雙目無神,渾身悽慘無比。
我從未看過她這樣。
-40-
我剛想給她裹上被子,宋鶯鶯卻推開了我。
喉嚨嘶啞道:
「我想先洗洗。」
我心裏凝重,可面上不顯。
「好,我馬上去燒熱水。」
等熱水打上來,宋鶯鶯慢慢地爬進了浴桶。
她把頭埋進了水裏,我見她遲遲不肯出來,連忙拽起了她。
宋鶯鶯猛嗆了幾口水。
眼睛不知是水還是眼淚。
我剛想問她Ṫű̂₇怎麼了,可宋鶯鶯先一步開口。
「你說他會沒事嗎?」
我知道她嘴裏的他指的是公明修。
自從聽了綠腰的話,我心裏早就不抱着希望了。
可宋鶯鶯卻沒等我說話,就自言自語道:
「會吧。
「太子明明說,只要我伺候好他,他就會放公明修出來。」
我忍着淚給她擦身體。
這哪是伺候貴人,這分明是單方面的凌辱。
我第一次在宋鶯鶯的身上見到如此不堪入目的傷痕。
她是花魁,平時就算遇到些難伺候的客人,也不至於如此。
那夜以後,老鴇再也不提讓宋鶯鶯接客了。
畢竟她已經是伺候過當朝太子的人了。
-41-
又等了一個月,可惜等來的不是公明修出獄的消息。
而是公明修秋後問斬的消息。
我甚至沒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宋鶯鶯。
綠腰和我都在努力瞞着這個消息。
宋鶯鶯自從那夜後,身體就愈加不好。
她總是面色蒼白地問我:
「他出來了嗎?」
我總是告訴她。
「快了,刑部審批需要時間,尤其是狀元,必須好好處理。」
宋鶯鶯靠着牀頭,盯着那本客人留下的書發呆。
她突然念道:
「朝聞道,夕死可矣。」
那還是很久之前一位恩客夜裏走得急,忘帶了。
當時宋鶯鶯好奇,拿起書翻了半天。
可惜她不識字,只好夜裏點着燭火問我。
她指着其中一句最短的。
「這是什麼意思?」
我看到這句課文里耳熟能詳的話,沒想到這個朝代也有人具備這樣的覺悟。
我解釋道:「懂得仁義的道理,就用一生去奉行,甚至爲了捍衛,甘願奉獻出生命。
「算是一種犧牲奉獻精神吧。」
希望我記得沒錯。
宋鶯鶯瞭解意思後,嘲笑道:
「天下還有這樣的蠢材?」
有呢。
她的心上人,就是這樣的蠢材。
-42-
又過了幾個月,我和綠腰聯合騙宋鶯鶯。
「公明修大人已經出獄了,奉命去修築淮河堤壩。」
我調侃道:「那可是個肥差呢。
「等他回來就有錢來贖姐姐了。」
宋鶯鶯笑着搖了搖頭。
「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從中牟利的。
「說不準我還得在這兒待上一輩子。」
我陪着笑,心裏卻淒涼無比。
因爲再過一個月,公明修就要被問斬了。
這日,我照常給宋鶯鶯燒水打水。
在我們的謊言下,她終於放鬆了情緒,可以洗個舒服的澡。
我守在門外,聽見宋鶯鶯突然叫了我一聲。
「木娘!」
我立馬衝進去。
可剛開門,宋鶯鶯就讓我出去。
我擔憂道:
「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宋鶯鶯的語氣一如既往。
「沒什麼,就是看看你這死丫頭有沒有守在門口。
「別守一半跑去偷懶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
安慰道:「放心吧姐姐,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等我進去,宋鶯鶯已經自己穿戴好了衣服。
往常都是我伺候她穿戴。
「怎麼了?」
宋鶯鶯笑了笑:「我總得適應沒有你的情況吧。
「等我和他成婚,我哪能把你拴在身邊。
「到時候就讓他給你也找個如意郎君。」
-43-
我面色一僵,轉而笑道:
「不用適應,我不會離開你的。
「我會一直陪着你。」
宋鶯鶯倒是出乎意料地敲了敲我的腦袋。
「哪有可以一直陪着你的人。」
她沉默了一下,突然提到了綠芝。
「就像綠芝一樣,說走就走。」
我心情變得沉重,但仍是笑着。
「我說的是我陪着你,又不是你陪着我。
「等你成婚了可能拋棄我,但我絕對不會拋下你。」
宋鶯鶯卻轉變了話題,突然問道:
「公明修在哪裏任職來着?」
我立馬回道:
「淮都,淮都那裏。」
宋鶯鶯點了點頭,繼續問道:
「你認識那裏嗎?」
我搖了搖頭。
她拍了拍我,躺回了牀上。
我收拾好屋子就立刻出去了。
這種情況下,我不敢面對她。
可是,我得找藉口,在公明修處斬的那天去見他一面。
聽綠腰說,家眷是可以在犯人死去爲他送上一頓斷頭飯。
等到了夜裏,我正想着怎麼開口。
宋鶯鶯卻先我一步說道:
「木娘,你後日幫我去集市上買些胭脂水粉吧。
「等他修完堤壩回來,我桌上的胭脂就會用完了。」
我一口答應。
後日,正是公明修處斬的日子。
-44-
第二日,我一整天都沒見到宋鶯鶯。
我以爲她知道了消息,擔心得不得了。
臨到傍晚,宋鶯鶯回來了。
我知道她肯定偷偷溜出去了,畢竟小門的門外跟她也熟。
「姐姐你怎麼不打一聲招呼就出去了。」
我一邊笑着說,一邊打量着宋鶯鶯的神情。
見她沒什麼大喜大悲,這才繼續開口。
「有什麼要買的,你就託我明天一起買好了。」
宋鶯鶯卻拉着我,來到了房裏。
她從袖口掏出一張黃皮紙,塞給我。
「你拿着,這是我在外面託賣餛飩的小二畫的路線圖。
「他老家是淮都,認得去淮都的路線。」
我心裏一驚。
莫不是她想去淮都找公明修?
宋鶯鶯摸了摸我的臉。
「木娘,我實在是太想他了,你替我去淮都看看他可好?
「你就跟在他身邊,幫我照顧他。
「我聽說修築堤壩很辛苦,勞心勞力的官員更是連飯也喫不上,得日夜守在那裏監工。」
我感覺喉嚨裏泛上一股腥甜。
可我什麼都不能說。
「我走了你怎麼辦?」
-45-
宋鶯鶯愣了一秒,然後笑道:
「我在這裏等你們回來呀。」
我裝作生氣。
「我不去。
「我是你的丫鬟,可不是他的丫鬟。」
宋鶯鶯連忙抓着我的手,解釋道:
「你明白的,我從不拿你當丫鬟。
「你若去了淮都,只會比跟着我好。」
說罷,她竟然跪下求我。
「就當我求你了,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我心裏頓覺不妙,連忙扶起她。
「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宋鶯鶯笑了笑。
「我都跪下求你了,你還不同意。」
我只好答應,剩下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後面我再問,宋鶯鶯卻不答了。
我明白她肯定有顧慮。
覺得自己伺候了太子,日後沒有臉再跟着公明修一起。
熄了蠟燭後,我剛想勸她公明修是個極好的君子,不會對她有其他的看法。
可突然想到公明修明天就會被斬首。
只好違心說道:
「姐姐,若那個勞什麼子的公明修敢看不上你,那你就跟我一輩子一起過。
「我天天伺候你。」
良久,宋鶯鶯才道:
「他不是這樣的人。」
-46-
等到了第二天,宋鶯鶯催着我去買胭脂水粉。
我剛好也想快去見公明修最後一面。
如果他能給宋鶯鶯留下一些話勸導,那是最好。
待我買來飯菜,來到刑場。
人羣早就烏壓壓地圍着中央的公明修。
我大着膽子衝上前去。
「大人,大人,我是公明修的……」
大理寺判官先問我:
「你是他的妻子?」
我搖頭否認。
「我是他嫡親的妹妹,今日就是來送哥哥最後一程。」
判官也不是無情至極的人,他似乎也對這個曾經一鳴驚人的狀元心生憐憫。
擺了擺手:「去吧。
「我只給你們一刻鐘的時間,待到午時三刻,你若不離開,就隨他一起斬首。」
我連連道謝。
一路小跑,總算是來到了公明修面前。
他滿身傷痕,血跡斑駁。
恐怕就算沒有斬頭的酷刑,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47-
見我來了,公明修扯出一絲微笑。
「姑娘,鶯鶯姑娘一切可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出於對將死之人的勸慰,我終是說道:
「一切都好。」
公明修這才放心了些許。
他悄聲說道:
「公某一生,只爲仁義禮信,辜負了鶯鶯姑娘。
「若有來生,必將結草攜環相報。」
我對他是又敬又恨。
我敬這樣的人,又恨他不能爲鶯鶯姐做些事情。
我拿出飯碗準備給他喂些飯菜。
公明修卻拒絕了。
「時間緊迫,公某有許多話希望姑娘代爲轉達。」
我只好仔細聽。
我想這些話是宋鶯鶯會珍藏一生的,我一句也不能漏。
公明修用盡最後的力氣開口。
「鶯鶯姑娘,公某能在此生遇見你,便是最大的幸事,可惜此生未能相守,只盼你能好好活下去。
「你雖罹難春風樓,但比世間所有人都要至純至善,希望你不要對自身有厭棄的想法,帶着我對你的祝福,好好地活下去。」
未待他說完,劊子手已經開始趕我走了。
-48-
公明修笑了笑。
「臨了話很多,結果說出來卻只有這些,多謝你了,以後鶯鶯便託你照顧了。」
我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最後下臺前,我回頭說道:
「朝聞道,夕死可矣。
「鶯鶯姐姐說你是這樣的人,她欣賞你,與你是一樣的心。
「她也從未後悔過。」
公明修兀自念道:
「朝聞道,夕死可矣。」
隨着行刑的刀落下,鮮血濺到了我的裙邊。
我卻不敢回頭。
離開刑場後,我用泥土擦了半天裙角,才掩蓋了那些血漬。
又去買了宋鶯鶯最喜歡用的胭脂水粉。
等到日落西山時,纔回去。
可等我回到房裏的時候,卻不見宋鶯鶯。
她的東西還在,可人卻不在了。
我無意間抬頭,房樑上竟掛着半截紅綢。
-49-
懷裏抱着的胭脂水粉全部撒在了地上。
我朝門外跑去。
大聲喊道:「宋鶯鶯!你在哪兒?」
綠腰出門拉住了我。
「跟我來。」
我瞧見她眼圈泛紅,我心底一片冰冷。
「你爲什麼哭?」
綠腰扯着我,一路不言。
等進了房內,綠腰才遞給我一封書信。
「這是我代筆的。」
我沒有接。
「我不想看,你告訴我宋鶯鶯她在哪裏?」
綠腰強行把信塞到我懷裏。
「她死了,你走了之後她便來找我寫遺書。」
悲痛至極我竟流不出淚。
我木着臉,這回真是木頭了。
我雙目無神地看向綠腰:「你爲何不攔着她?」
綠腰背過身,不願再看我。
「因爲攔不攔,她都活不了多久了。」
-50-
我抓住綠腰的衣袖:「你什麼意思?」
再回過頭,綠腰又是滿臉淚水。
她哽咽着開口:
「鶯鶯她,患了花柳病,還是最嚴重的那種。
「若是被老鴇發現了,你以爲她還有活頭嗎?
「左不過就跟綠芝一樣,被送到那裏去。」
我轟然摔倒在地,可我卻絲毫不覺得痛。
我又抬頭說道:
「花柳病可以治,她沒必要死。」
綠腰諷刺地笑了笑。
「就算她是花魁,也治不了。
「因爲本朝就沒有治花柳病的藥方,女子得了這種病就只能爛死。」
怎麼可能?
「簡直荒謬至極……」
綠腰哭着笑,笑了又哭。
「是啊,荒謬至極。
「鶯鶯她,不想和綠芝一樣,她也不想被心愛的人知道她得了這種病。
「她只想把你安頓好,再一個人走。」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可是我騙了她,公明修死Ťų⁷了,死人哪會知道她得病了。」
綠腰抓住我的手。
「你別埋怨自己,若是鶯鶯知道了公明修死了,也不會獨活。
「現在他們同一天離開,未嘗不算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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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狠狠地啐了一口。
「這算哪門子的殊途同歸。」
我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荒謬。
公明修,宋鶯鶯,他們再好不過。
綠芝,她還那麼小。
爲什麼他們會落得這樣的地步。
我還是拆開了那封信。
那封信字數不多,宋鶯鶯開頭就說:
【人都要走了,我也不想說太多話,省得你後半生老惦記我。】
我笑出了聲,這對有情人說話真像。
笑着笑着,眼淚就打溼了信紙。
信裏寫着,讓我好好照顧自己,替她好好照顧公明修。
【這輩子我沒能嫁給他,也沒資格嫁給他了,我只求下輩子吧,下輩子,別讓我來春風樓了。
明珠,你比我更配他,如果你們日後有情,便成婚吧,是你的話,我會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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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這裏忍不住罵了一句。
「誰要嫁給那個死人?
「祝福什麼?」
再也遏制不住的眼淚決堤般瀉下。
我抱着綠腰哭了一晚上,信還沒有看完。
綠腰嘆了口氣:「你這……信沒看完人就先哭死了。」
我哭到哽咽,這才接着看。
【明珠,我這一生太令人絕望了,唯一能做的便是護住了你,你要替我好好活着,最好是替我守着他,不守也沒關係,他那樣好的人,一定會有良緣來配,只可惜不是我。
好了,我走了,你要多保重,照着路線去淮都一切小心,若有匪徒欺辱切不可自盡。】
我看見最後一行字,心底的苦最後還是湧上了喉頭。
我吐出了一大口血,嚇壞了綠腰。
「木娘!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隨意擦了擦嘴角。
「姐姐她,葬在哪裏?」
綠腰沉默了一會兒,終是說道:
「我們哪配葬?只需草蓆裹身,扔去亂葬崗便完事了。」
我起身出門,綠腰連忙拽住我。
「你去哪兒?」
我深吸一口氣。
「放心吧綠腰姐姐,我不做傻事,我去給姐姐和姐夫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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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利地從小門出來,照着綠腰口述的路線一路摸到了城門。
所幸今夜的月色不算太亮,守城門的人打了瞌睡,我從狗洞順利鑽了出去。
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探索城區以外的地方。
簡直就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
京城如此繁華,可一旦出了城門,立馬回到了郊野。
越走越偏僻,周圍四處怪聲連綿起伏。
我止不住發抖,可一想到宋鶯鶯無依無靠地躺在那裏,我就沒辦法去害怕。
我必須找到他們,讓他們入土爲安。
亂葬崗橫屍遍野,數不清的屍體。
上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似乎還是在電影裏。
如今身臨其境,我卻吐了一地。
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我只好踩着別人的屍體去找宋鶯鶯。
有些屍體擺了陳年累月,一踩就碎了,骨渣的殼差點刺破我的衣服。
我雙手合十,把平生知道的佛家道家唸了個遍。
有些屍體擺了幾個月,正是腐爛的時候,秋老虎的溫度讓它們發酵。
我只好撕了些衣料堵住了鼻子。
月上中天,我終於找到了宋鶯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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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心情哭,我也不敢仔細打量她。
我小心翼翼地將她背起來。
原來屍體的重量是這樣的,每一步我都走得十分艱難。
「宋鶯鶯,早知道以前讓你減肥好了。」
我咬着牙,踩着屍體,一步一步地挪。
明知道她不會聽見,可我還是有好多話想對她說。
「知道嗎,其實我比你大,可我喊了你幾年的姐姐。」
我期盼她能醒過來打我,可她早已深深地沉睡了。
「下輩子,我來當你姐姐吧,不對,我給你當娘,你當我女兒,兒子也好,我護着你。」
我說完忍不住笑出了聲,在這荒郊野外,顯得更加詭異。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辨不清方向,只一味朝前走着。
「對不起啊鶯鶯姐姐,爲了我,你葬送了一生。
「如果你沒有救我就好了,那你遇到公明修的時候,就有錢贖自己出去。
「他也不要去考什麼科舉,你們置辦一個家,將來生個孩子,或者不生孩子也好,人間太苦了。」
說話的時候沒注意腳下,我不小心踩空。
宋鶯鶯的腦袋狠狠砸在了我的頭上。
我捂住腦袋傻笑,轉過頭看她。
「你打人一點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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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見她白若霜雪,已經開始出現黑斑的臉,我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我沉默着繼續背起了她,終於走出了亂葬崗。
我拿出懷裏的紅布,蓋在了宋鶯鶯的頭上。
「這是你上吊用的紅綢,幸好還剩半截掛在房樑上。
「他們沒管,我拿了來。
「鶯鶯姐姐,你一定很想和公明修成親吧。」
我隔着紅布,輕撫宋鶯鶯的臉。
「姐姐,你等着,我去給你把新郎官接來。」
公明修是斬首,身首異處。
亂葬崗還真不好找,到處都是斷臂殘肢。
摸索的時候,我不小心摸到了一個活物。
「啊!」我連忙捂住了嘴。
還好只是來這裏飽餐一頓的老鼠。
我沒敢打擾它,繼續尋找。
可惜,實在是太難找了。
還未等我找到,身後就傳來一陣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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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約的火光閃爍在我身後。
我迅速臥倒,裝作死人。
「哎,你說明修兄的屍體會在哪裏?」
其中一個人的聲音響起,我豎起了耳朵。
他們認識公明修。
另一個人答道:
「明修忠貞不屈,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找到他的遺體讓他安葬。」
另一人又是一聲嘆息。
我心頭猶豫着,到底要不要出聲。
如果他們先找到了公明修,把他拖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安葬。
我再想將宋鶯鶯跟他合葬就難如登天了。
正當我糾結時,一縷火光照在了我的臉上。
「你!你是人是鬼?!」
眼見他們發現了我,我索性也不再裝死。
「公子不必驚慌,我是公明修大人未婚妻的妹妹,如今公明修大人身死,我姐姐也爲情自縊。
「如今我特地來這裏尋找公明修大人的遺體,想要將他們二人合葬。」
另一人聞聲趕了過來,二人對視一眼。
高個的說道:「在下魏長明,是明修兄的同僚,一同科舉,我們三人皆殿試奪魁,互相交情甚篤。」
略矮些的接着道:「在下李公義,姑娘的姐姐可是名喚宋鶯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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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竟然知道,想必是公明修曾經提過吧。
魏長明看穿我的顧慮,說道:
「姑娘放心,我們二人絕非膚淺之人,宋姑娘雖流落風塵,卻勝世上女子萬千,品行更是高潔,明修兄也曾說過非她不娶。」
我點了點頭。
「既然大家目的都一樣,不如一起找找公明修大人,我姐姐就躺在那片林子裏。
「我今日來就是想讓他們夫婦合葬。」
他們沒有異議,我們分了區域仔細尋找。
三個人一起,確實比我自己找省時省力。
不然這亂葬崗這麼多屍體,公明修失去了頭,我還不知道要找到何時。
很快,李公義就開始喚我們。
待找到了公明修的遺體,魏長明用衣袖遮住了他的頭,李公義則是將他的軀體背在了背後。
「姑娘,你若是害怕,請走前頭。」
我搖了搖頭:「我不害怕。」
等到了地方,他們將公明修拼好。
「好了,就這樣將他們二人安葬吧?」
魏長明說着就拿出了藏在樹後面的鐵鍬,遞給了李公義一把。
我則是拿出縫棉被的針線。
「二位大人先請,我想替公明修大人修補一下身體。」
說起來,我來這兒幾年還沒怎麼碰過針線。
宋鶯鶯還打趣。
「女子出嫁前都是要自己縫製嫁衣的,到時候你怎麼辦?」
我完全沒想過我會嫁人,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歸屬感。
唯有在宋鶯鶯身邊,我才感到安心。
可現在,宋鶯鶯也沒了。
我這手藝,姐夫你可別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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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縫好,他們二人的墓也挖好了。
我扯下宋鶯鶯和公明修的頭髮,用紅繩系在一起。
魏長明想過來幫我抱宋鶯鶯,被我阻止了。
「多謝,只是我姐姐出嫁,我想自己送。」
我的力氣早就在每日的燒水打水裏面磨鍊出來了。
雖不是很厲害,但抱起宋鶯鶯足夠了。
等給他們安葬好,我找了塊木板,利落地咬破手指在上面用血寫上:
【妻宋鶯鶯夫公明修之墓。】
寫完胡亂用破布繞了繞手指。
幹完一切,我才累得坐在了地上。
我抬頭看着魏長明和李公義。
「二位大人需要我幫忙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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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傻到以爲我有什麼主角光環。
那麼好運找到了打好的狗洞,又碰上守衛全部睡着的情況。
何況魏長明和李公義二人衣服整潔,顯然不是從狗洞裏面鑽出來的。
兩個鐵鍬也是早有準備。
不過我不在乎他們的目的是什麼,我的目的達到了。
不管他們怎麼樣,我都無所謂。
因爲宋鶯鶯走後,我就是一個行屍走肉了。
魏長明還在裝作不知。
「姑娘什麼意思?我們只是明修兄的同僚,情誼深厚……」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
「公明修大人住的破巷周圍空無一人,他獨自上京只認識我姐姐一人。
「何況他絕不會向外人透露我姐姐的身份。」
公明修不在乎宋鶯鶯的身份,可他怕旁人中傷,況且宋鶯鶯也和他三令五申絕不可往外說。
這兩人知道宋鶯鶯又知道我,顯然是早就打聽仔細了。
李公義見我這樣,眼神示意了魏長明。
「姑娘既然猜到,那我們也就不必再掩飾了。
「可我們對姑娘和公明修大人都無惡意,對他的敬佩也是做不了假。」
魏長明點了點頭,說道:
「我們確實知道姑娘的底細,我們還知道宋鶯鶯姑娘到底爲什麼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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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宋鶯鶯死後還要被人說三道四,怒道:「住口!」
魏長明連忙解釋:
「姑娘不要誤會,我們絕沒有看低宋鶯鶯姑娘的意思。
「只是宋鶯鶯姑娘的花柳病,姑娘以爲是誰傳染的?」
這我還真沒想過。
難道是……
「太子?」
李公義神色憤慨道:
「不錯!如此色令智昏,身患如此不恥的髒病,怎麼配爲一國之君?」
魏長明見我面色陰沉,連忙打岔。
「姑娘莫生氣,公義說的不是宋姑娘。」
我抬眸,一字一句道:
「需要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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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長明見我並未計較,這才繼續道:
「如今的統治昏庸無道,百姓民不聊生,姑娘只見京城繁華,卻不知外面是烈火烹油,百姓食不果腹,淮都大水更是無人治理。
「全因皇帝溺愛太子,膝下又只有一個兒子,便放任他胡鬧。
「太子患了花柳以後,更是抓緊一切機會享樂,畢竟這種病無法根治,他無度地搜刮民脂民膏。」
李公義聽着聽着,神情哀傷。
「朝中多少忠良被他害死。」
魏長明也語氣冰冷。
「公明修大人是出任修建淮都的第二任,第一任柳大人也因爲不肯助太子從中得利,落了個斬首示衆,家中子女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
李公義輕輕拍了拍魏長明的背。
「當年魏兄的未婚妻正是被充了官妓,魏兄花了一切關係想要救未婚妻出來。
「可惜官妓坊卻說查無此人。」
我猛然一驚,難道說的是綠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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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腰曾跟我說過,她的父親也是與公明修一樣。
她也是官妓,可她卻在春風樓。
我不知道該不該向魏長明透露綠腰的所在,等我今夜回去再和她說。
李公義的聲音再度響起。
「所以我們想,讓姑娘進太子府,刺殺太子。」
我當然想殺了太子,爲宋鶯鶯和公明修報仇。
可惜我沒有路子。
「二位大人可有法子?」
魏長明神色驚喜:「姑娘可是同意了?」
我點頭:「求之不得。」
他們的方法也是簡單粗暴。
由李公義前往春風樓帶走我,順便去府衙替我銷去奴籍。
然後再沐浴打扮送去太子府。
我皺眉:「就那麼簡單?」
我覺得這個辦法實在是太不靠譜了。
魏長明笑了笑。
「姑娘覺得簡單,實則是我們謀劃了許久的計劃,這也是最可行的。」
李公義也道:
「太子府有精兵把守,若是派刺客去動手,定會驚動皇帝,將來京城必定困若圍城。
「成功了倒還好,失敗了則是再無第二次機會。」
我現在才明白,他們這是想謀反,我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卒子。
「若是我失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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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二人沉默了一會兒,我自己反倒笑出了聲。
天哪,我在問什麼蠢話。
我要是失敗了於大計無害,成本也極低。
他們完全可以推到我想爲宋鶯鶯報仇,何況謀反之人不在乎朝堂職位。
魏長明怕我反悔,補充道:
「姑娘有所不知,太子其人卑鄙無恥,若是知道你是宋鶯鶯姑娘的妹妹,他反而會有興趣寵幸你。
「畢竟……當初他就是查到了宋鶯鶯姑娘和公明修大人的關係,纔去了春風樓找宋鶯鶯姑娘。」
我的指尖狠狠扎進了手掌。
原來如此,難怪堂堂太子指名道姓要來花樓找宋鶯鶯。
難怪宋鶯鶯說,只要她伺候好太子,太子就能放了公明修。
我閉上眼,不再多說。
「請二位大人儘快爲我安排吧。」
李公義先護送我回了春風樓,進去之前我想到了綠腰。
猶豫着,我還是開了口:
「魏長明大人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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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義笑着打斷了我。
「姑娘不必爲魏兄擔心,他雖失去了未婚妻,但去年他的妾室爲他生下了一兒一女,也算幸福。
「姑娘快些進去吧。」
我閉了口,或許我應該先問綠腰,願不願意和她的未婚夫相認。
我回去時,綠腰的客人正巧剛走。
我輕輕敲了門。
「綠腰姐姐,是我,木娘。」
綠腰替我開了門,她神情恍惚,自嘲般笑了笑。
「都經歷多少個日夜了,每次完事後,我怎麼還那麼痛苦。
「快進來吧,窗戶我早就開好了。」
我心疼地扶住她。
「綠腰姐姐,你快坐下。」
綠腰宛若毫無知覺,就那樣躺在牀邊。
她想起什麼,問道:
「宋鶯鶯安葬了嗎?」
我點頭,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開口:
「綠腰姐姐,你曾經有婚約嗎?」
見我提起這個,綠腰的眼裏才冒出一些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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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還在的時候,他替我找了一個極好的夫婿。
「他雖不是世家大戶出身,但才學絕佳,我爹說過他若是參加科舉,必定榜上有名。」
我抿了抿脣,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說。
「你……希望再見到他嗎?」
綠腰眼角劃過一滴淚。
「如今我早已……又有何面目再去見他。
「只盼他佳人在懷,兒女雙全。」
是啊,魏長明現在真的佳人在懷,兒女雙全了。
可聽宋公義的話,興許魏長明還未娶妻呢。
我將今晚的事模糊地告訴了綠腰,隱去了刺殺太子和魏長明。
只說那兩位是公明修的友人,有情有義,想贖我出去替我找一門親事。
綠腰握着我的手。
「能出去便是最好的,若是宋鶯鶯知道了,肯定會高興的。
「她護了那麼久的人,終於可以脫離苦海。」
我心底有țũₜ些苦澀,沒有宋鶯鶯在的地方,纔是苦海啊。
「對了,綠腰姐姐提到的這個人這麼優秀,說不準那兩位大人會認識。
「明日他們來接我出去,姐姐可想讓我傳句話。
「我想應該能傳達到他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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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腰捂着臉痛哭。
「不,不要,我不想讓他見到我現在的樣子。
「訂了婚約後,他曾來府中拜訪過,我們遙遙見了一面。
「他寫詩讚我是梨中仙,那年梨花正好。」
綠腰哭完,目光似乎有所依戀。
她想了想,握住我的手。
「多謝你肯爲我費心,但我如今身爲官妓,是出不去的。
「又何必讓他知道梨花已落,沉淪泥沼。」
我忍不住問道:
「綠腰姐姐是官妓,爲何會在春風樓,不應該是在官妓院嗎?」
綠腰笑了笑:「你竟知道這個。」
她的笑意愈發苦澀。
「我爹得罪了太子,官妓院本就有暗度陳倉的事,我們這些原本的小姐到了外頭初夜賣得更貴,太子自然是不會放過我。
「所以,我剛進官妓院,就被偷偷送到了春風樓,逃不掉的,哪怕我爹平反,我也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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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宋鶯鶯房裏睡了一夜,幸好老鴇還沒來得及將這裏清理。
只是宋鶯鶯貴重的物品都被搶走了。
唯一可供懷念的只有這個我睡了三年的地板。
我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告訴魏長明,綠腰在這裏。
也許魏長明和公明修一樣,不會介意綠腰姐姐的過去。
也許他還沒有娶妻,納妾只是爲了傳宗接代。
就算他真的娶妻了,只要他願意接綠腰姐姐出去,哪怕是做外室呢。
看來我在這待久了,思想也被腐蝕了。
第二日,李公義拿着官府蓋過章的放奴書,又給了老鴇一些銀子。
「走吧。」
我見只有他,沒看見魏長明。
不由問道:「魏大人呢?」
李公義笑了笑。
「姑娘有所不知,魏兄娶的妻子是洛陽王氏女,洛陽王氏嫁女條件之一便是未來夫婿絕不可踏足煙花地,納妾也得是身家清白。
「這樣的世家大族,難免苛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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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徹底涼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論理我不應該覺得苛刻,畢竟這對女子來說已是不公。
可我卻期望魏長明能有個世俗禮教出來的賢婦。
李公義接着問道:「姑娘找魏兄何事?」
我收住了話,不願再說。
若是讓綠腰姐姐面對現在的魏長明,她一定不願意。
「無事,我們走吧。」
梳妝打扮後,我被一頂小轎子抬進了太子府。
魏長明和李公義想了很多武器,匕首,長針,都不好帶進太子府。
他們最後給我準備了一個淬了毒的簪子,只要扎到太子身上,必定見血封喉。
進了太子府以後,我沒有馬上見到太子,而是被帶進了一個小屋。
裏面好些侍女等在裏面。
「姑娘,這是咱們太子府侍寢前的規矩。」
她們脫下了我的衣服,給我重新換上了太子府準備的羅裙,就連發簪和耳飾也沒放過。
其中一個侍女見我抓着髮簪不放手,上前勸道:
「姑娘,若真喜歡,將來得了寵要什麼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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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究還是放下了,看來魏長明和李公義的計劃落空了。
我接着被送到了一間更寬敞的屋子裏。
所謂的太子正端坐其中。
我沒來得及抬頭看他,一進來就被裏面的侍衛按在了地上。
「這就是他們二人送來的新鮮貨?
「抬起頭來。」
我抬眸和他對視。
面前的人因爲長期迷戀女色,眼下發青,嘴脣發白。
看得出來他身體並不好,靠在太師椅上領口的衣服鬆鬆垮垮。
「還行吧,總比上次玩的那個乾淨。」
太子不耐煩地招了招手。
「查的消息呢?還不遞上來。」
底下立馬有人跪着送來一封書信。
太子看完,饒有興趣地看着我。
「原來,你是宋鶯鶯的乾妹妹。
「哈哈哈哈哈哈,孤最喜歡姐姐妹妹,你現在應該很恨我吧?」
我聽他們的敘述,大概明白了太子是什麼樣的人。
所以點了點頭。
此刻我若是表現出對他的恨意,他應該越來勁。
-70-
他果真拍拍手。
「太有趣了,魏長明和李公義這兩個狗東西,早拉攏他們不過來,現在公明修死了,知道怕了。
「也算是他們識時務,送對了玩意兒,只不過也太低賤了,竟然只值五十文。」
我低着頭,不再看他,我怕再看,想殺他的心根本就藏不住。
太子拍了拍手,就有人抓起了我。
「把她送到屋裏,今晚孤就寵幸她了。」
我鬆了口氣。
今晚只要他敢來,便沒命回。
待我被送到太子臥房後,幾位身強力壯的侍女冷着臉把我按在了地上。
「對不住了姑娘,日後你若得寵可別怪奴婢們。」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們把我扒光,又用鐵絲把我綁在了牀上。
我活動了四肢,根本動彈不得。
完蛋了,這下我該如何是好。
她們臨走前,還貼心地給我蓋上了蠶絲被。
等門關上,我奮力掙扎,必須在太子來之前掙扎出來。
鐵絲捆得很緊,我的手腕和腳踝全部掙扎出了血痕。
-71-
「別動了。」
我警惕地看向門外。
隨着門被推開,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那天我送出去的男扮女裝的恩客。
看她如今的穿戴,想必不是太子妃就是良娣吧。
她大着肚子,全然不復當日的珠圓玉潤。
反而雙目凹陷,面色發青。
「你……」未等我開口。
她就捂住了我的嘴。
「別出聲,憑我是太子妃,這才能遣散衆人。」
我點了點頭,她放開了我。
她扶着腰,坐在了我的旁邊。
緩緩道:「如今的我,應該比不上那位花魁了吧。」
見我不說話,她笑了笑。
「你是來做什麼的,我很清楚。
「但光憑你,實在拿他沒辦法。」
她從袖中拿出一把剪刀,開始給我剪鐵絲。
「我不會給你全剪斷,到時候你還得掙脫一下,只是我動手以後,你不能再亂動了,否則就會被太子發現。」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幫我,這也不重要了,只要我能殺了太子就好。
她剪完鐵絲,雙手輕輕撫摸我的臉。
「希望你能成功。」
她走後,我保持一個姿勢不敢動。
我不知道她剪到了什麼程度,若是鐵絲提前被我弄斷,那麼計劃就會徹底失敗了。
夜色漸深,我聽見了門外的腳步聲。
-72-
門被一把推開,太子敞着懷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他喝得醉醺醺的,揮了揮手。
手底下的人立刻把門關上。
他嘟囔着來到了我身邊。
「該死的太子妃,還敢不讓孤喝酒,要不是她懷個孩子……」
說罷他舉起桌上的酒壺又喝了一大口。
「什麼身份,也敢指使孤。」
他喝完踉踉蹌蹌地躺到了牀上,一把掀開了被子,一寸一寸地撫摸我的肌膚。
我則開始使勁掙脫。
等到他爬到我身上時,鐵絲徹底斷了。
我用力壓住了他的胳膊,捂住了他的嘴。
他掙扎得厲害,可惜身子太虛,又喝醉了酒,力道遠不如我。
見他暈了過去,我用斷掉的鐵絲找準他的太陽穴紮了進去。
每一個動脈我都沒放過。
等到鮮血染紅了牀鋪,太子的面色變得青白,我才跪在了地上。
待我穿好衣服,門外的侍衛才意識到不對勁。
他們衝進門查看時,我一頭撞在了柱子上。
我只記得,有些痛。
宋鶯鶯死的時候,也是那麼痛嗎?
-73-
不幸的是,我還沒死。
準確來說,我被太子妃救了下來。
我摸着包紮好的頭,問道:
「你爲何要救我?」
按理說我替她殺了太子,她肚子裏就是太子府唯一的血脈。
我死了就不會有人供出她來。
不會是因爲我曾經帶她出春風樓?
太子妃抓着匕首來到了我身邊,我閉上了眼。
原來她只是想親自動手。
可她卻把匕首放在了我的手上。
「你這是做什麼?」
太子妃淒涼地笑了笑。
「你以爲我想做什麼,我不過是想請你了結了我。」
我越發不明白。
她轉而盯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輕輕地撫摸起來。
「這是我的孩子。
「我已經杖斃了那些看見你的侍衛,以後你就頂替太子府先前病斃的妾室徐良娣。」
我冷聲道:「不必,你還是殺了我吧。」
我本來就抱着必死的決心來,更不願意當什麼勞子良娣。
我嫌惡心。
太子妃捏住了我的臉。
「你的命是我救下來的,你只能聽我的吩咐。」
我用匕首抵住脖子,諷刺道:
「哦?是嗎。」
她無奈,只好跪了下來。
「算我求你。」
-74-
我真是看不懂她。
明明是太子妃,卻想殺了太子,又想自殺,卻怕自己動手。
她苦笑:「連我也覺得自己可悲。
「可我沒有辦法。
「你以爲我爲什麼助你刺殺太子?
「我的父親投靠了反王,他要求我必須幫助你刺殺太子。」
我覺得實在是太諷刺了。
這麼大一個謀反工程,卻需要我一個如此低微青樓出來的女子去刺殺太子。
我可是隻值五十文呢?
太子妃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
她悲涼地說道:「謀反已經是得民心順民意的事了,太子和皇帝的江山已經搖搖欲墜,所以我爹投靠了反王。
「太子府雖嚴,但有我在,想刺殺太子還沒到難如登天的地步。
「只是謀反需要一個噱頭,一個導火索。」
我想明白了,就連魏長明和李公義也不過是馬前卒。
他們或許也不知道全盤計劃。
「最好的刺殺,是讓喪盡天良的太子死在青樓妓子的牀上。」
「是嗎?」
我笑了出來,牽扯到額頭上的傷口,還有些疼。
「原來是需要一個出師的藉口。」
想不到,我來到這裏,居然可以成爲一顆這麼有用的棋子。
「可是,你爹既然投靠了反王,那麼你又爲何要我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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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忍不住用帕子捂住了臉。
「我想你應該知道,太子他有那種病。」
我一驚。
「難道你也?」
帕子後面的人,淚水影影綽綽。
「是啊,我早就活不長了。
「我爹讓我把肚子裏的孩子打掉,說他是孽障,可這是陪了我十個月的孩子。
「我想讓他活,哪怕是隻活一兩年。」
我陷入了沉默,或許這個孩子真的只能活一兩年。
等到起義軍打到京城,第一個處置的就是所謂的前朝餘孽。
她輕輕擦乾了眼淚,抓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你覺得活着已經沒意思了。
「可你能不能再替我多活一會兒,幫我看着他長大。」
說完她笑着摸了摸肚子。
「還不知道你能不能長大呢。」
我點頭答應了。
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要答應,就當是報答她吧。
若是沒有她,我也不能親手殺了太子。
「你打算什麼時候生下這個孩子?」
我想起手中的匕首,震驚道:
「你想讓我活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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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緩緩點了頭。
「我的……已經爛了,何必要讓孩子從那兒出來呢。」
「我也羞於讓你看見。」
我搖了搖頭:「不,我沒辦法,我沒殺過……」
說到一半我停住了,我在說什麼胡話呢。
太子的屍體應該還是新鮮的。
但我還是說道:「我沒辦法做到,太子在我眼裏不算人,可你……我們也算見過三次面。
「我幫過你,你幫過我,雖然身份天差地別。
「可你如今坐在我身邊陪我聊天,我就把你當作朋友。
「讓我動手殺了你,取出孩子,我實在做不到。」
太子妃見狀,一把奪過我手中的匕首。
神色淒涼:「如此,我便自己來。」
她一刀劃破了自己的肚皮。
鮮血順着她的裙襬流了下來,可她卻愣是沒叫出聲。
我於心不忍,撕開她的衣服塞到了她的嘴裏。
「匕首給我。」
整個過程很漫長,我不敢傷到孩子。
孩子出來時,太子妃也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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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給她親眼看看孩子,可惜鮮血流逝的速度太快。
想起懷裏安靜的孩子,我立馬把他倒立過來輕拍臀部。
沒過一會兒,孩子張開嘴大聲哭泣。
門外守着的嬤嬤立馬走了進來,我知道她是太子妃的人。
我以爲她會罵我殺了太子妃。
可她卻強忍住眼淚,跟我說道:
「良娣快走吧,您抱着孩子回自己的院裏,太子妃娘娘爲了太子殉情自殺了。」
看來太子妃死前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我沒再扭捏,跟着外面接應的人換了地方。
孩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我精神有些恍惚,不過一日,我便殺了兩個人。
懷裏的孩子似乎還留存着太子妃身上的溫度。
就這樣,我這個殺了太子和太子妃的人,竟成了撫養太子妃遺脈的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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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和太子被大張旗鼓地下葬了。
皇帝哀傷至極,根本沒有心情管新降生的小皇孫。
滿京城裹素,連在內院的我也披上了白衣。
正如我意,這身喪服我便當是爲了宋鶯鶯而穿。
只是照顧孩子,我還是有些不習慣。
聽嬤嬤說,叛軍已經攻佔了十三個關。
年底就能打到京城來。
甚至有不少城池的百姓主動起義獻城。
如今的朝廷大勢已去,可皇帝只知道沉浸在失去唯一子嗣的哀傷之中。
我逗了逗剛喝完奶的孩子,等到年底,他就滿月了。
他能活到周Ṱů₋歲嗎,我不知道。
我只是時常惦記着素蘭和綠腰。
外面越是危急,京城的百姓越是享樂。
春風樓生意不減,更有人把春風樓當成了家。
用他們的話來說,能快活一時是一時。
到了現在,我竟然期望老鴇的兒子可以把素蘭帶走,離開春風樓。
懷裏的孩子笑了一聲,似乎在嘲諷我。
又過了一個月,年關已到,城門大破。
皇帝知道大勢已去,自己喝了杯毒酒就走了。
我和嬤嬤守在太子府的一角。
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傳喚我。
我抬頭一看,竟然是李公義。
「姑娘,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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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緊懷裏的孩子。
「你來做什麼?」
李公義看了眼我懷裏的孩子。
笑了笑:「這就是張姑娘的孩子吧?」
我一愣,嬤嬤在旁邊補充道:
「我們家小姐是張丞相的千金。」
原來她姓張,眼下確實不宜稱呼她爲太子妃。
我有些警惕。
「你想做什麼?」
李公義解釋道:「姑娘別怕,只是我們家主上想見一見姑娘,還有孩子。」
我和嬤嬤對視一眼,這一趟不去不行。
我只好一個人抱着孩子前往了皇宮。
那裏已經是贏家的地盤。
爲首的男人看起來三四十歲,氣宇軒昂,很有王者的氣派。
看來這就是反王了。
我跪下來行了一禮,他朗聲笑了笑。
「姑娘不用跪,我還沒有登基。」
但他卻坐着受完了我的禮。
他隨手指了個人,那人便迅速給我端來了椅子。
「坐吧,姑娘怎麼說也算是開國的功臣。」
我咬緊了牙關坐了下來。
我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天生就適合當統治者。
旁邊的侍女走上前來,想幫我抱孩子。
我搖頭拒絕。
隨即想到就算孩子給我抱着,他們只要想搶,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最終我還是交出來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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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人見此情景忍不住笑了笑。
「姑娘,你不必太過擔憂。
「我既然能稱王,也沒有那麼小的肚量,容不下一個襁褓嬰兒。」
我露出審視的目光,說道:
「但願吧。」
眼下我也不想顧忌太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孩子。
可我也沒有任何辦法。
連我的命都掌握在面前的人手裏。
氣氛正有些僵硬時,李公義跑了進來。
「主上,春風樓已經燒了。」
我聞言立馬站起了身:「什麼?」
素蘭,綠腰,還有那麼多女子都在裏面。
「別怕,我不是什麼殘暴之人,否則也不會得民心,一舉打進京城。
「只不過春風樓這種利益牽扯骯髒至極的糟粕,實在沒有留存下來的必要。
「裏面的人我也派了魏長明去接出來。」
魏長明?
李公義笑道:
「姑娘你是見過魏兄的,他品行端正,怎麼可能傷及無辜。
「他可是主動接下了這個任務,去燒了春風樓。」
反王也贊同道:
「他曾經的未婚妻下落不明,就是充作了官妓,我答應他只要他日臨登大寶,就舉全國之力爲他搜索。」
「他爲了我的大業,娶了洛陽張氏的嫡女爲妻,換取支持。」
我心道不好。
「快去找魏長明,他的未婚妻就在裏面!」
李公義聞言張大了嘴巴,隨即又安慰道:
「放心吧姑娘,既是如此,他們二人正好相遇。」
我搖頭,我只怕綠腰看見他來,寧願自盡也不願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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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頭看向反王:「可否讓我前去春風樓?」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你對我大業有功,這點要求還是能滿足你的。」
他又指了李公義和一隊人馬陪我同去。
我心裏明白,他終歸不放心我。
我沒有騎過馬,但是上了馬以後卻絲毫不懼。
此刻我只想快點趕去春風樓。
來到樓前,大火已然洶湧。
魏長明正欣賞自己摧毀了禍害許多女子的妓院。
我着急問道:
「綠腰呢?」
魏長明被我問得一愣。
「哦,是姑娘,真是好久不見。」
我氣急:「我問你綠腰呢?」
魏長明這才反應過來:「你可是在問從樓裏出來的落難女子們?」
他傳來了一名手下。
「今日統計的名冊可在?」
魏長明接過名冊後遞給了我。
「樓裏出來的都在這裏了,姑娘請看。」
我一目十行地翻閱着。
沒有老鴇,沒有素蘭,也沒有綠腰。
「魏長明!」
他一愣:「怎麼了姑娘?」
我悲痛欲絕,早該說出的話,如今才說出口。
「你的未婚妻,柳小姐就是綠腰,她不在名冊之上。」
魏長明手裏的火把落在了地上,他不顧一切地衝進了火場。
「雪芙!」
可惜,回應他的只有噴湧的火蛇。
反應極快的手下集體抱住了他。
「魏大人,注意身體啊!火太大了!」
魏長明怒極,抓着統計名冊的人質問:
「爲何會少了她,爲何?」
我也接着問道:
「老鴇和素蘭也不在,她們去哪裏了?」
我還抱有一線希望,綠腰不在樓裏,她跟着素蘭逃走了。
那人哆哆嗦嗦地說:
「我統計的時候,老鴇的乾兒子來接她出去,又帶走了那位叫素蘭的姑娘。
「我想既然她們有去處,那便省了許多事。」
我湊上前問:
「素蘭可是自願離開的。」
他點了點頭,補充道:
「應該是自願的吧,領她走的男人說是要帶她去看看兒子。」
原來是爲了孩子,難怪素蘭願意跟着去。
可是綠腰呢?
我想起來綠腰住的位置。
「二樓最後一間,你們搜查的時候可有人在?」
那人詫異。
「這……這火就是從那間起來的,我以爲是別的搜查的人查過了,順便點了火。」
我瞬間失去了力氣,倒在了地上。
綠腰她,是自盡。
和宋鶯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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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長明失聲痛哭,想衝進火場。
李公義無奈,去他府上抱來了一雙兒女。
魏長明見到一雙兒女,終究無法就這樣殉情離去。
我不想看見他幸福美滿的樣子,即使是綠腰期望的。
我騎着馬回到了皇宮。
反王早在那裏等我。
他屏退了左右,對李公義說道:
「你去寬慰長明吧,事情我已經聽說了。」
李公義深深一拜,頭也不回地走了。
至此,大殿只剩我們二人。
我這纔開口:
「你既然知道綠腰在那兒,爲何又要讓魏長明去放火燒樓?」
反王聽完,眼裏閃過驚奇。
「我怎麼會知道長明找了那麼久的未婚妻在春風樓呢?
「我若是知道,肯定早就給他消息了。」
我冷冷道:
「你不用騙我,現在也沒有別人,就算有,也都是你的人。」
他笑了笑。
「好吧,季姑娘還真是冰雪聰明,難怪可以一舉擊殺太子呢。」
他甚至連我的姓名都查清了。
反王好奇地問道:
「不過你是怎麼猜到的?」
我怎麼能不知道呢。
他可以查到我和宋鶯鶯的關係,宋鶯鶯和公明修的關係。
甚至知道太子在春風樓和官妓院的利益往來。
怎麼會猜不到原本應該在官妓院的綠腰在春風樓呢。
我想他應該早就查清楚了。
我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質問:
「你不是答應了魏長明, 要替他找回未婚妻嗎?
「你即將登基,難道未來的天子一諾竟是如此的虛僞?
「那和廢帝又有何區別。」
這番話到底惹怒了反王,不過一會兒他又平息了怒氣, 笑道:
「季姑娘, 你這些話現在說我不跟你計較。
「我確實答應了魏長明,可我也答應了洛陽王氏,絕不替魏長明找什麼勾欄院裏的未婚妻。
「你說換作你是我,你會應誰的諾?
「是百年家族,還是一介白身?」
我對上他的眼神,絲毫不懼。
「但願天子可以做一個君子。」
反王擺了擺手。
「若是能做君子,我當然也想。
「但這世上, 若不先做小人,很難成爲君子。」
我聽見這話久久不能回神。
站在他的立場上,並沒有錯。
他沒有道理爲了魏長明的情愛,去得罪支持他的世家大族。
可我不想管什麼立場,也不想管什麼權勢。
我只是春風樓花魁宋鶯鶯的丫鬟, 我想要宋鶯鶯, 綠腰,素蘭, 還有綠芝……她們能夠好好活着。
我希望她們能夠得到幸福。
原來不管是新政還是舊政,對於女子的枷鎖永遠不會消失。
要等多少年, 才能破除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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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緩緩跪下, 以頭叩地。
「求您,給張小姐的孩子一條生路。
「送去山村鄉野, 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丟在路邊養在天子腳下也好。」
我已經沒有什麼可求的,只是最後一件落在我身上的擔子我想要辦好。
反王來到我的面前,扶起我。
依舊是滿臉笑意。
「季姑娘,都說了不用跪了。」
我執意不起,頭頂上是他充滿寒意的聲音。
「你說要怎麼保證,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
我抬頭,仰視他。
「我死了,就不會了,何況那個嬤嬤應該已經被你處置了吧。」
反王笑了幾聲:「前朝餘孽, 自盡罷了,我怎麼可能會動手?」
我想到了素蘭, 或許我在死前能給她求個庇護。
「我早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只是能否求您庇護春風樓的素蘭和她的兒子。」
反王淡淡掃了我一眼。
招了招手, 我的背後就來了一撥人。
「去, 按她說的做。」
不過片刻, 領頭人就回來了。
我轉頭看去, 可是根本沒有見到素蘭。
「啓稟主上, 我們趕去時,那家人說新來的兩個妓女早被當家主母亂棍打死。」
我眼角流出了血淚。
站起身, 狠狠地撞向了旁邊的金柱。
眼前鮮紅一片, 我緩緩滑倒在地。
這次,沒有人來救我了。
迷濛之時,我似乎看見了宋鶯鶯,還有綠腰。
就連綠芝和素蘭也來了。
綠芝跑過來抱住我。
「木娘姐姐, 我們來接你了。」
宋鶯鶯哼了一聲,牽起我的手。
「走吧,我們送你回家。」
素蘭和綠腰相視一笑。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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