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葉侍郎結了仇,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
喝醉了,甚至在酒館叫囂:「嘿!兄弟們!把葉美人捆了,抬到小爺屋裏!小爺我呀,要好好疼疼他!」
醉意糊塗中,似乎聽到他啞聲嘶吼:「……是你先招惹我的,總招惹我做甚……都是男子,我該如何是好……」
男子?
我女的啊!
-1-
與葉傾初識,是在一年前的接風宴上。
簡直驚爲天人。
聽說當年中了狀元,戴花遊街時,差點被街道兩旁的女子扔的香包和鮮花給埋了。
對於我這個小時候長在山野,大一些混跡邊陲沒見過世面的人來說,神仙下凡不外如是。
彼時,皇帝爲大勝而歸的將軍們接風。
接風宴辦在御花園。
御花園金碧輝煌,雕樑畫棟,假山奇石,奇花異草,恍若仙境。
我像個土老包子進城似的,看啥都稀奇,看啥都驚歎,已經引起一些京城人士的嘲笑。
我倒是不在意,我這人一向野慣了,從來隨心所欲不把人放在眼裏。
我被分在男賓席。
周邊不是糟老頭子就是弱雞崽子,或者小屁孩子,也有幾個挺拔俊秀的男子,那人在中間,簡直是珍珠混在魚目中。
嗯,就他了。
我娘讓我一定張揚一點,出盡風頭,選他總沒錯。
我特意打聽了。
他叫葉傾。
禮部右侍郎。
文采斐然,學富五車。
人長得是雌雄莫辨,美豔不可方物。
對,一個大男人,長得甚美。
被坊間稱呼爲京城第一美男。
我看呆了,像個傻子似的張着嘴半天合不上。
直到他感覺被冒犯,蹙眉盯我一眼,我纔回神。
那一眼,似秋波瀲灩,勾魂攝魄。
這樣美的一個人,生氣也沒有威懾力吧?
整個席間我都盯着他看,越看越好看。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我把我知道的所有詞都用來誇他,又覺得哪個詞語都差點意思。
小遇讓我別說了,有人笑話我呢。
我略微回神,便聽到一個人說:「瞧,葉大人的姿容把愣小子給迷住了。」
然後便是一陣揶揄的笑聲。
我探頭去看,葉傾一臉不愉,眼神里皆是冰冷。
小遇小聲嘀咕:「這麼美,該不會像戲文裏一樣,是女扮男裝吧?」
我和我小廝低頭討論起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
我賭五十個俯臥撐,他是女的。
小遇賭一百個俯臥撐,他是男的。
所以當酒足飯飽後衆人在御花園扎堆高談闊論吟詩作對的時候,我遠遠指着葉傾:「嘿!那邊長得最好看的那個,你是站着尿還是蹲着尿啊?」
御花園的風都因爲我這句話停止了。
一個個回首震驚地望着我。
良久。
啪——
葉傾一下子把手中摺扇收攏,冷沉沉望着我:「這位小公子,你如何,我便如何。」
這話有點繞,我一時沒回過味兒來。
於是挑了挑眉,理所當然道:「我蹲着尿啊!」
-3-
葉傾在爆發的笑聲裏陰了臉。
皇帝也在大笑之列,朗聲問:「你是哪家小公子啊,可是隨大軍回來的?」
趙將軍扯着我爹出列跪地:「皇上恕罪,此乃鎮西將軍獨子,孩子心性——」
皇帝大手一揮:「沒有怪罪之意,只是覺得這小子有趣得緊。」
皇帝又轉向我:「小子爲何有此一問啊?」
我老老實實招來。
皇帝又笑:「葉大人乃男子,孤看着長大的,你輸了。」
我也沒含糊,立刻俯身在大庭廣衆之下做了五十俯臥撐。
可算是完成我娘給的任務了。
我爹太蠢,所以我娘跟我講清楚緣由後便把任務交給了我。
讓我一定出風頭到皇帝面前,好讓皇帝認出我這張臉。
皇帝果真叫我到近前,用一種似是懷念的眼神看我:「周小校尉長得很是眼熟。」
我歪頭,一臉疑惑:「楊大人今天在殿外看到我也說我眼熟,可我從未見過你們,所以,你們是不是認識我娘啊?我長相隨我娘。」
-4-
好了,順理成章。
我娘做回安惠公主了,我爹成了駙馬,樂顛顛交了兵權,理所當然地混喫等死了。
還一天到晚說自己好福氣,隨隨便便撿個人竟然是公主,說自己娶了公主簡直光耀門楣。
我爹是土匪。
對,就是打家劫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佔山爲王的土匪。他能娶到公主,也確實是光耀門楣了。
雖然只搶錢財,不傷人命,但也讓人聞風喪膽。
我娘是我爹下山打劫途中救下來的。
聽說隨從都死光了,我娘頭破血流,半死不活地躺着。
我爹收了錢財,本是要全部挖坑埋了的。
坑都挖好了,我娘活過來了。
帶回山寨,請大夫治傷,再醒時,我娘失憶了,我爹把她寵得跟眼珠子似的。
就算我出生了,也得靠邊站。
我爹一直把我當男孩兒養的,一心要把我培養成他的接班人,並期望我將土匪事業發揚光大光宗耀祖。
我成天跟個野猴子似的,在山寨長大到六歲,我爹接受朝廷招安,帶領我那些叔叔伯伯成了正規軍,打了好幾場勝仗,一路封到四品鎮西將軍。
我也因爲奇襲得勝,有功,被趙將軍提拔爲校尉。
我娘在回京受封途中睡一覺起來莫名恢復記憶了。
她竟然是當朝天子的姐姐,安惠公主!
她沒跟我爹說,讓我也別說,因爲他咋咋呼呼的,蠢。
我娘說十多年前他看上探花郎楊澤端,結果楊澤端只喜歡他表妹。
但我娘是誰?最受寵的長公主,還有她不能得到的人?
所以就纏着鬧着讓皇上賜婚。
楊澤端被逼無奈,請求外任。
皇上同意了。
我娘去追,被她意圖謀反的皇叔截住,本是要拿她要挾她父皇的。
我娘性子烈,寧爲玉碎不爲瓦全,趁人不注意直接撞了樹。
這纔有了我爹將她救回山寨的後續。
-5-
我以爲我和葉傾就此不再有交集了,哪知他被同僚請到醉清風喫酒。
醉清風是青樓,但是隻喝茶,陪酒,唱曲兒。文人雅士十分喜歡來此品茶下棋喫酒什麼的。
趙鈺帶我見世面,也在醉清風喫酒,身邊兩個小娘子談曲兒唱詞,十分愜意。
正興頭上呢,有兩個人廝打着滾進屋來了。
仔細一瞧,這不是我和趙鈺在邊關廝混的朋友嗎?還有個好像是葉傾的族弟?
趙鈺迷迷瞪瞪地去拉架,也不知道怎麼拉的,三個人混戰起來了。
你一拳我一拳他一腳,亂七八糟。
姑娘們嚇得往我身後躲。
我也是聽明白了,兩人就付酒錢的問題打起來的。
一個說請了幾次了,一個說明明是你讓我來的就該你請。
兩個窮鬼也好意思逛花樓。
眼看着屋裏桌子椅子架子都倒了,還越來越往我這邊移,我上前扯住葉闌的胳膊往後一甩,踹向李靜松,又閃身勒住趙鈺的脖子。
好了,分開了。
葉傾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門口,白衣翩然,清冽冽似山間幽林中披了薄雪的松柏。
又像亭亭一株雍容的牡丹。
這豔俗的花樓因爲他一下子也華貴生輝了。
可惜,此刻這牡丹擰眉立目,一臉厭棄。
「在青樓爭風喫醋大打出手,真是有辱斯文!」
我這人不喜歡被人說教,更不喜歡被莫名其妙的斥責。
就算你長得美也不行。
當下挑起眉,吊兒郎當勾起冷笑:「可不就是爲你葉大美人爭風喫醋大打出手?葉美人,如今是小爺我贏了,賞臉喫杯酒?」
侍郎大人當即臉黑如鍋底,一甩袖子踏步掠來要甩我巴掌。
我抬臂橫擋,右手直取他衣襟,高聲道:「哎呀,葉美人,何必着急呢,小爺我定會好好疼愛你。」
「找死!」
葉傾旋身躲開,又抬腿掃來。
我躥上房梁,再破窗而出,還不忘撂下話。
「小爺先走一步,下次再來一親芳澤!美人再見!」
丟下他咬牙切齒地低吼:「豎子敢爾!」
我的武功能打兩個李靜松、一個趙鈺,但我不是葉傾的對手。
所以要識時務,先溜爲上。
-6-
葉傾簡直可恨!
當晚板着臉到我家,文縐縐的一通話把我爹說得暈頭轉向。
什麼「公主是皇家表率,周將軍也是人中豪傑,實在不能過於縱容小公子胡作爲非」。
又什麼「我雖職務甚小,但也是朝廷命官,代表朝廷顏面,不容人羞辱」。
等等等等。
然後把寫的摺子給我爹看。
我爹不識字,轉手把摺子給我娘看。
我也想瞧瞧寫了啥。
於是三人腦袋湊在一堆盯着小小的一封摺子。
想來葉傾沒有料到這個局面,皺着眉來來回回望着我們一家三口。
我娘把摺子讀完,問葉傾:「羞辱朝廷命官也是罪嗎?」
不等葉傾回答,瞪我:「你羞辱誰了?脫人家衣服了?」
我搖頭。
「摸人家屁股了?」
我搖頭。
我娘又看着葉傾,一副要給他主持公道的樣子,「羞辱到什麼程度,你說說,我抽他鞭子。」
葉傾脣抿成一條直線,黑着臉,一副被震驚得無言以對的樣子。
我爹招呼我跪到院子裏,又讓林叔去拿鞭子,還笑呵呵地嘭嘭嘭拍葉傾胸膛讓他別生氣。
「馬上就收拾他,你別往心裏去啊,男子漢大丈夫,肚子裏要能划船不是?」
我盯着葉傾,譏誚道:「葉大人,你這喫了虧就找對方家長,也不大厚道啊。」
「你快閉嘴吧你。」我娘攘我兩下。
我順從跪下,嘴上不饒人:「葉大人,小爺我一向說到做到,今兒說的,小爺必會來向葉大人討的。你可瞧好了。」
我娘掄圓胳膊抽了我十鞭。
葉傾冷冷看完,揚長而去。
-7-
葉闌說他哥最討厭被當成女人,更討厭人拿他相貌取笑,而我連着兩次觸他逆鱗。
要完。
我倒要看看,誰玩得過誰。
-8-
京城開了賭局。
賭周家小子什麼時候親到葉侍郎的芳澤。
我開的。
葉闌讓我想死不要拉他墊背,又偷偷下了一百兩的注,賭親不到。
李靜松賭五十兩,親不到。
趙鈺賭親得到。
我身邊迅速聚攏一大批紈絝子弟。
紈絝子弟紛紛下注,一時京城最火熱的談資便是公主府的小子周雪生要親京城第一美男才子葉傾。
一時間,我參加任何宴會都會被女子瞪上兩眼。
還有大膽的,直接在丞相夫人的賞荷宴罵到我跟前來:「你算什麼東西,竟然妄想葉大人。」
是個小丫頭,圓臉杏眼,身量不高,最多十四歲。
我雙手一抱,戲謔笑道:「我是男子,我妄想一個臭男人幹嗎?我肯定妄想像你這麼乖的妹妹啊!」
小丫頭臉一紅,跺我一腳,怒斥:「臭流氓!」
原本圍着我的紈絝子弟烏泱泱全散了。
因爲家裏姊妹對他們各種威逼利誘,讓他們不要跟我扎堆玩兒的。
還有在賢王妃的詩會上直接打上來的。
賢王爺家的郡主,揮着鞭子來,邊抽邊罵:「姑姑不教訓你,就讓我這個當表姐的教教你!人家葉大人堂堂狀元爺,朝廷肱骨,豈是能讓你這般羞辱的?快去撤了勞什子賭局,不然我定要到皇上面前參你一本!」
我和她戲耍了幾個回合,奪過鞭子在空中甩出空響:「表姐,你喜歡葉傾啊?要不我去幫你把他捆了送到你府上?」
小姑娘瞪大眼,立馬結巴了:「你······你說什麼······說什麼混賬話!」
小姑娘眼睛突然一亮,我立刻扭身揮拳,可是太遲了。
被人握住手腕反手一扭。
我立刻衝小遇打眼色,嘴裏大叫:「痛痛痛……」
小遇奔過來,又慌又擔心,想上手又不敢,急得原地直跳:「葉大人息怒!葉大人您輕點!我們校尉戰場上斷過手還沒好!」
我明顯感覺腕上的力道一鬆。
我立刻反握住他的手,旋身揪住他衣襟,踮腳,親上去。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一招得逞,飛速後退,躍上房頂:「哈哈哈,葉美人真是好生香甜,小爺我喜歡!」
葉傾竟然沒有追上來。
他好像傻了,怔愣地站着,呆若木雞。
院子裏響起雲湘郡主的尖叫,我已逃之夭夭。
-9-
我收錢收到眼冒金光。
然後一羣帶刀的衙役氣勢洶洶地來端了我的賭局,說私下設賭違法亂紀。
領頭的捕快連連告罪:「有人檢舉,下官也是秉公執法,周校尉大人大量。」
其實他更想說冤有頭債有主,讓我別找他麻煩。
呵,別以爲我不知道京城的府尹是葉傾的舅舅。
賭資充歸國庫,到手的鴨子都飛了!
這還不說,去醉清風喫酒還被姑娘們拒絕相陪,連帶着趙鈺、李靜松、葉闌也被嫌棄了。
醉清風老闆娘也衝我們翻白眼。
我們四個坐在雅間面面相覷。
灰溜溜走在大街上,那三人一個勁兒罵我。
「都怪你,沒事兒招惹葉傾幹什麼。」
「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全京城姑娘們心中的如意郎君,這下好了,姑娘們連我們也連坐了。」
「就是。」
我:「……」
回到公主府,門房劉叔說葉大人來過,我滿腦子疑惑地進了前廳,我爹孃苦大仇深地坐着。
「這是怎麼了?」
我爹愁眉苦臉望過來:「先前葉侍郎來過。」
我挑眉:「告狀?」
說我輕薄他了?說我賭錢了?
「他說了很多,引經據典,舉了許多發生過的例子,意在告訴我們:京城富貴迷人眼,再不加以管教,你就要走向不歸路,最終惹禍上身牽連皇室,砍了你的腦袋也無法挽回皇家聲譽。」
我:「······」
我娘拍桌而起,一臉堅定:「你去讀書吧!」
「······」
-10-
舞刀弄槍我行,舞文弄墨要我的命。
上課打瞌睡捱罵,回答不了問題捱罵,寫字如鬼畫符捱罵,不會寫字也捱罵。
一天下來腦袋瓜嗡嗡的。
三天下來,我從同齡人的學室,轉到十來歲孩子的學室,到六七歲孩子的學室最後面。
十來個小蘿蔔頭看我的眼神像看什麼稀奇玩意兒。
還有最開始的同窗嘲笑我,丟我石頭。
我拳頭硬了。
一肚子的火氣有了發泄的由頭,我把人都給揍了。
然後被劉夫子打了二十戒尺,罵我頑劣不堪,朽木不可雕。
-11-
這一切都是拜葉傾所賜。
這樑子是結下了。
我這人相當記仇。
天不亮就爬起來,帶着我的一衆兄弟埋伏在葉傾上朝的路上,灑石子,拉絆馬索,往行駛的車輪裏穿長竿,或者直接潛進葉家馬廄拆馬車輪子。
並趁機偷了葉傾的褻褲寫上「葉傾之褲」,系在竹竿上,插在煙花柳巷的路口,像旌旗一樣迎風招展。
據說,姑娘們蜂擁而去,瞻仰葉傾之褲,根據磨損程度、毛邊,推測了許多。
這事兒是我一個人乾的。
小遇他們說丟人,讓我一個人去丟。
葉闌趙鈺李靜松也不跟我玩了,說怕殃及池魚。
嘿,我還就不怕!
葉傾還能打死我不成?
他不會打死我。
他使陰招。
讓人扮小偷,偷我荷包,我去追。
被引進廢宅。
葉傾從門後偷襲,捉了我,把我丟進枯井裏,大石封口生生關了一夜!
膽子小的,真的要被嚇死了。
幸好我膽子大。
葉闌還說他哥喜怒不形於色,溫潤如玉翩翩君子。
呵,冷着眼,繃着臉,陰沉得要滴出黑水的樣子。
翩翩君子?
殺人犯都沒他瞧着兇。
趁他上朝,我翻進他家,摘了他院子裏所有的蘭花,並剪了所有葉子。
花葉子扔到他牀上,葉子灑滿寢臥,堂而皇之留下狗刨字:小爺到此一遊!
來而不往非禮也!
第二天出門上學,被休沐的葉傾半路截了。
他綁我在學堂的後院大樹上一個時辰,把劉夫子養的牡丹花摘了插在我髮髻上。
「葉傾!」
我用盡全力掙扎,低聲吼。
他不爲所動,閒閒看着手裏的摺扇。
「你要害死我!那是劉夫子最喜歡的花!」
葉傾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眼裏盡是不屑。
然後,緩緩折了枝頭上另一朵牡丹。
舉高,張開手。
鮮豔的牡丹從他手中落下,砸地······
我目眥欲裂!
只開了兩朵!!!
劉夫子天天掛在嘴邊,炫耀他救活了一株牡丹,開了兩朵花,國色天香!
隔兩天就要把他爲牡丹寫的詩念給我們聽。
葉傾都給摘了!
院外傳來腳步聲,他如一道閃電飛身而來,刀光閃過,繩子一鬆,他扯在手裏掠出院子。
劉夫子進來恰好看見我把花從髮髻上摘下來。
我:「······」
劉夫子打了我十戒尺,罰抄五遍千字文,讓我滾回家去寫悔過書。
我和葉傾不共戴天!
-12-
爲了讓葉傾知道惹到我的下場,我讓趙鈺組織了一場郊遊。
地點在他外祖的莊子上,那裏有個大魚塘,種了許多荷花,可以泛舟採蓮。
我潛在水裏,等着葉闌和葉傾的小船到塘中央,屆時我會尋機把他拽下水來。
船來了。
船停了。
葉傾在教訓葉闌,讓他不要跟我廝混,葉闌屁都不敢放一個,連連稱是。
我無聲地潛到船底,用力推了一下。
船身晃動,船上兩人立刻蹲下,雙手撐住船邊。
我瞅準葉傾那隻手,猛地躥出水面,抓住,使勁兒一拽。
「周雪生!你做什麼!」
葉闌在船上大驚失色。
我翻身在上,膝蓋跪在葉傾背上,摁着他的頭把他往淤泥裏按。
葉傾連個反應都沒,只有一串又一串泡泡。
哈,跟我鬥。
我飛快游上去,抓住船沿,跳上船。
葉闌死死抓住船邊,企圖讓船不要太晃。
「沒事兒,不會翻。」
我安撫他。
他驚慌失措,膽戰心驚,伸脖子看水面:「我哥呢?」
我反手指着波紋盪漾的水面。
「水底下。」
「周雪生!你莽不莽!我哥不會水!」
葉闌喊得聲嘶力竭,恨不得跳進水裏替他哥一樣。
我:「!!!」
等我潛入水下,葉傾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
我彷彿看到了我的下場——草菅人命,砍頭也挽回不了皇家聲譽。
我忙把人帶出水面,葉闌幫着把人弄上船。
葉傾徹底暈過去了,臉色從往常晶瑩的白變成慘白。
葉闌雙手拼命划水,想盡快靠岸。
我在顛簸的船裏單腳跪地,讓葉傾趴在我另一條腿上,使勁兒拍他的背。
待肚子裏的水流出來,又將他平放,以口度氣。
一口又一口。
我也緊張,要是葉傾真救不回來,我得完蛋。
我更賣力了。
深吸一口氣,俯身,對上葉傾的嘴,他醒了。
睫ţųₑ毛輕顫,眼睛裏一片迷茫,然後瞬間清醒,滿目震驚。
我鬆了口氣。
頭保住了,頭保住了。
「還好嗎?哪裏不舒服?」
「……」
葉傾一句話沒說,目光兇狠,又怯怯避開我的視線,抬臂掩嘴……
唉,不是。
「你臉怎麼紅——」
話沒說完,葉傾把我掀翻下船了。
一個倒栽蔥,我在水裏翻個跟頭,扒着船沿,抹了把臉上的水,又將覆面的溼頭髮往後抹。
「對不起啊,葉大人,小子不知你不會水,差點犯了大錯。小子在此道歉,回去會讓母親請御醫到您府上看顧。您怎麼責罰我都行,我的錯,我擔着。」
葉傾渾身溼漉漉的,白衣緊貼着身體,十分狼狽,臉色明明蒼白,雙頰卻不自然地微紅,脣抿得緊緊的,眼睛冷漠又幽深,暗湧波濤。
我覺得他這副模樣有點……怪。
哪裏怪,說不上來。
我也不討人嫌了。
退到船尾,想幫着推船好讓人趕緊上岸,葉傾雙臂一展,運功飛走了。
甩了我一臉的水。
水珠子打在臉上,生疼。
我和船上的葉闌相視無言。
顧不得趙鈺李靜松一邊罵我,一邊讓不知情的葉闌守口如瓶,我快馬趕回府上,讓我娘去請御醫。
我娘走後,我爹望着我唉聲嘆氣:「唉,看來人家葉大人說得對啊,唉,這可怎麼辦啊,兒子,你可要好好讀書啊,讀書改變命運······」
我:「······」
-13-
約着城郊獵兔子,遇上了河邊賦詩賞景的楊文旭一行。
我確實不大喜歡楊文旭,總吊梢着眼睛,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
和那些世家公子湊一起陰陽怪氣地嘲笑我一身匪氣,說我爹癩蛤蟆喫天鵝肉。
還說我大字不識幾個就會打架滋事,葉大人都被我損了嘉譽。
說一羣紈絝子弟和莽夫,不聊詩詞歌賦,全是女人酒肉,實在粗俗不堪。
吟打油詩、作醜畫來諷刺我。
我不想起爭端,不想我娘和他爹有什麼交集,不想欺負一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秀才。
但這次過分了,說我帶的隨從缺胳膊瘸腿,丟人現眼。
這我忍不了。
我抱着手走到爲首的楊文旭面前。
他們幾個迅速靠攏並大聲斥責。
「怎麼,一言不合就要打人嗎?」
「莽夫果然是莽夫。」
「真不愧是土匪的兒子,除了會打人,還會什麼?」
我站定,譏誚地問他:「楊公子之所以能在京城舞文弄墨,可有想過是誰的功勞?」
「你在此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會吟幾首酸詩,嘲笑我等是莽夫,可有想過,你十歲在學堂之乎者也,邊陲上十歲的孩子在沙場血戰敵軍?」
他們睜大眼,明顯不信。
「開、開什麼玩笑,十歲上戰場,你當戰場過家家啊!」
他們不信,甚至大聲嘲笑。
好像笑得越大聲,他們便越有底氣。
小遇他們默默步上前來,冷冷盯着那幾個笑得猖狂的公子哥兒。
上過戰場的血性和殺氣讓他們的笑漸漸消失。
「你們不是笑我老帶些殘缺不全的隨從,簡直丟人現眼嗎?」
我指向小遇:「他今年十五歲,在一場戰役中缺了四個手指和左耳。」
我又指向小虎:「他十七歲,十一歲上戰場,前年爲了突襲敵軍糧草,被敵軍砍去一條手臂。」
我又指向小剛:「他十五歲,爲掩護同袍,腿傷三刀,斷了骨頭······」
「你瞧,我們明明差不多大,卻天差地別。」
「最悲哀的是,這明明是他們英勇無畏、爲國爲民的功勳,如今卻是被你們這些一出生就養尊處優的人嘲笑、踐踏的因由。你們,配嗎?」
「呸。」我朝他面上唾了一口,不顧他們難堪的神情,回身走向我的馬:「上馬!」
「是!」
幾人翻身上馬,整齊劃一。
「走,咱不跟他們一羣弱雞玩。」
這些人,都是我答應了要給他們一個安身之所的兄弟。我們曾經出生入死,我不允許任何人說他們一句不是。
-14-
一回身,看到挺秀如竹、衣袂飄飄的葉傾。
我勾起嘴角,不屑冷笑:「這是葉大人的回禮嗎?」
他抿緊嘴不說話,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泛着冷意。
我冷下臉,敷衍地拱手:「小子受教。」
「駕!」
我大喝一聲,雙腿猛夾馬腹。
馬兒長嘶,揚蹄狂奔,帶起漫天黃沙與葉傾擦身而過。
我真想甩他一馬鞭。
算了,終究是我先過分的。
-15-
我和葉傾井水不犯河水了。
旁人倒關心起來了。
葉闌問我:「你是被我哥收拾了?」
「什麼意思?」
他退了兩步,怕被我打似的:「怎麼最近不去招惹我哥了?」
「沒意思。」
都是一類人,我瞧不上楊文旭之流,也瞧不上葉傾。
之前讓他落水的愧疚,也煙消雲散了。
你來我往到現在,誰也不欠誰。
但我確實忍不下這口氣。
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們牀上出現的蛇、老鼠、雞、鴨、馬蜂……
直到公主府莫名出現了許多禮物和道歉的書信,他們的牀才幹淨。
葉傾就算了。
京城那麼大,想避開一個人,容易得很。
只是沒想到,楊文旭竟然會道歉。
他讓人把我請到茶樓,給小遇道歉,給小虎道歉。
然後給我道歉:「周校尉,是小生無狀。一切其實出於嫉妒,我虛長你兩歲,周校尉卻已掙得軍功。相比起,我們確實無用。」
這一通鄭重其事的道歉,搞得我和小遇小虎渾身不自在,連連說沒事沒事。
「都是爲國效力、爲國效力,何況你已經是秀才了,高中狀元不是事兒,我娘說犯了錯勇敢道歉的都是好孩子……」
亂七八糟說了一串。
和解之後,玩耍的隊伍龐大了。
我們帶他們上山下河,他們帶我們流觴曲水。
-16-
一晃到了冬至。
陪我爹孃去護國寺,我娘爲着那齋飯來,我爹那臭棋簍子要和他的和尚朋友一決高下。
我百無聊賴,抓了一個小沙彌讓他帶我在寺裏瞎逛。
嘿,就那麼湊巧了不是?
葉傾雙頰酡紅,雙眼迷離,在一處僻靜的院兒裏和一個一身勁裝、英姿颯爽的女子纏鬥。
我摸出一個銅板,彈出去射中葉傾的左腰,他身子一歪,失了手被那女子一把抓住衣襟。
葉傾不去瞧那ƭů₄女子,反倒詫異望來。
見到是我,羞憤難堪又怨恨異常。
女子側頭見我,警惕收招一退:「少俠意欲何爲?」
葉傾踉蹌兩步站穩,大口喘着粗氣,狠狠盯着我不發一言。
我抱着手往院門上一靠:「幫你呢,姑娘,不用謝我。」
「你!」葉傾不可思議。
我指着他,望着那女子齜牙笑道:「要不,我幫你打暈?」
「周雪生!」
葉傾憤怒低吼。
臉也更紅了,不知道是不是氣的。
眼睛幾乎射出寒箭來。
被我攔在身後的小沙彌戳了我的麻筋,擠出來先宣了一聲佛號:「施主,佛門重地,不可作惡。」
女子飛走了。
我戳小沙彌的光頭,「要你多事,我就應該封了你的嘴。」
小沙彌拂開我的手跑到葉傾面前,扶住他:「葉哥哥,你可還好?」
葉傾繃着臉,抿緊嘴,弓着腰讓垂墜的袍子遮住羞恥的部位,努力使自己冷靜自持,但是我依然看出了他的艱難隱忍,好似下一刻就要失去理智。
我笑得惡劣:「葉大人,要不要,幫你送到怡紅樓去?」
葉傾狠狠喘了兩口,目光冰冷,咬牙切齒:「滾!」
「哈哈哈······」
我揹着手,大笑離去。
-17-
經葉闌的口,才知那女子是什麼鏢局的。
葉傾當初查案救了她妹子,所以她妹子情根深種。聽說她們父親來提親,葉傾拒絕了。
她妹子傷心欲絕,茶不思飯不想的,所以她纔想了這麼個辦法。
沒多久,那姑娘寫了信來替她姐姐道歉,還說無顏再見,自己會到江南外祖家去。
葉闌說,這是第三十二個因他哥而傷心遠走的女子。
嚯,葉傾簡直是紅顏禍水!
可是葉傾變得奇怪了。
看我的眼神像看什麼怪物,什麼洪水猛獸,一見我就有要躲的意思。
這可真是稀奇。
我這人就是怪脾氣,你越躲,我越喜歡在你跟前晃悠。
我娘說過我討人嫌。
我爹罵我臉皮厚。
趙鈺原本跟我不對付,就是這樣被我磨好的。
所以我三五不時在葉傾回府路上,齜着大牙吊兒郎當地攔他。
「葉大人,要不要喝杯茶啊?」
「葉大人,芍藥灼灼,送你啊!」
「這青蛙眉清目秀的,給你做個伴?」
「葉大人,你看,這鳥會說話!給你解悶兒啊!」
那鳥撲扇着翅膀,聲音聒噪刺耳:「美人!美人!大美人!」
起先他以爲是偶然,還想裝作沒看見,想躲過去,我故意擋他幾回,他便面色不虞,陰鬱又冷淡地看我。
後來,被惹急了紅着眼睛衝我嘶吼:「周雪生!你能不能滾遠點!」
「你別來煩我!白天煩,晚上煩!」
或者:「你招惹我作甚,你總招惹我作甚!」
他滿眼掙扎,神情痛苦糾結,好似已不堪重負。
我覺得這人甚是奇怪。
以前豔若牡丹,灼灼其華,而今整個人像是籠蓋了沉沉烏雲,其中隱隱霹靂閃電,好像傳說故事裏那些妖怪要化作人形前的劫難。
難不成,這人反其道而行之,要變妖怪了?
嘿,有趣!
-15-
皇后娘娘生辰不準備大辦,只是家宴熱鬧一下就成。
葉傾也在其列。
他母親是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妹妹。
嘖,冤家路窄。
這家宴不只是喫飯,還是要給適齡男女創造機會。
最矚目的當是葉傾了,話題全繞着他轉。
有人說,是該成婚了,像他那麼大的,有的都當爹了。
葉傾冷着臉,生人勿近的氣場讓一些小姑娘用眼刀子剮我。
喔,我先前聽到她們聚在一起聊天,說都是因爲我,溫潤儒雅的葉大人才變得如此冷漠孤寒。
我痛心疾首:「就他那模樣,各位美麗的姑娘不怕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嗎?可不要被一副好看的皮囊矇蔽了呀!」
姑娘們回首,驚呼一聲紛紛往前疾走兩步離我遠點。
我:「……」
倒不必如此嫌棄。
我撿起地上的絲帕:「這是哪位小姐的?」
一個小姑娘垂着腦袋上前,飛快地抽走絲帕躲到了人後。
我連人都沒看清,只晃眼看到她臉上一抹緋紅。
我不倫不類地拱手:「各位姑娘,有所打擾,告辭。」
回身看見葉傾冷得像冰天雪地裏一根冰柱杵在一簇紅梅之後,雙眼寒光湛湛,直直盯着我。
我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這個葉傾,怎麼有點邪門兒?
所以宴上我毫不客氣:「葉大人美若天仙,美則美矣,就怕繡花枕頭一個,中看不中用啊。」
宴上一靜。
皇上對我很是寬容,也不知是不是對我娘過於愧疚,打破寂靜問我:「雪生似乎對葉傾頗有微詞,爲何?」
我雙手一攤,聳肩,一副無賴樣:「不啊,怎麼會有微詞,喜歡還來不及呢!舅舅可以理解爲小孩子的壞毛病,對於喜歡的東西就是喜歡去招惹。」
場上又是一靜。
良久,皇后娘娘試探着又問:「雪生,喜歡傾兒啊?」
我點頭,吊兒郎當地說:「喜歡啊,葉大人貌美如花,誰不喜歡?」
就是喜歡噁心他。
哼。
宴會上剩下的人臉色各異,看看我,又看看葉傾。
瞧我的眼神跟瞧什麼怪物似的。
席後,我邁着外八步走到葉傾面前,咧着嘴衝葉傾笑:「葉美人如此美豔動人,甚得我心啊。」
葉傾瞳孔驟縮,驚惶不定,扭頭就走。
要不是宮中禁止用武,我猜他會用上輕功。
這躲避瘟神似的樣子真是讓人開懷。
我在他身後哈哈大笑。
-16-
坊間不知怎麼流出我有龍陽之好的傳言來。
因由是看到我去小倌館了,我成日和男子廝混,還對葉傾癡纏在皇上面前都說喜歡。
這我可就來勁兒了。
我讓趙鈺他們寫酸詩歪詞,尤其是男女之間那種情詩給我。
他們以爲我喜歡上哪個姑娘了,特別積極。
我收攏幾十首,讓人每天教一個小孩兒,讓他去葉府大門口唸。
「周校尉作詩一首贈與侍郎大人!天上織女星,地上癡漢人,門裏葉美人,門外傾心人!」
「周校尉作詩一首贈與侍郎大人!有美人兮在樓閣,癡心人兮苦相思,願美人兮多垂憐,不相離兮至白首。」
很多。
葉闌他們知道我竟然拿他們的詩去調戲葉傾,氣得差點把我活埋了。
這下可不得了了。
坐實了我膽大妄爲不學無術胡作非爲紈絝子弟葷素不忌的名聲。
劉夫子一見我就搖頭,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失望,班裏小男孩兒一見我就躲。
最奇怪的是,有個平時在書院裏毫不起眼的書生,送了我一個荷包。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扔給我就跑。
我愣了愣神,正打算仔細看看,一股勁風襲來,荷包飛了。
緊接着拳腳迅猛擊來。
「豎子敢爾!」
我迅速格擋後退。
「葉傾,你發什麼瘋!」
葉傾雙眼通紅,又冷光冽冽,繃着臉,好像我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事的歹人。
他憤怒指控:「你做了什麼不知道?」
我不懂:「我做什麼了?」
「周雪生!你負心薄情!」
「……」
啥玩意兒?
葉傾面色一青,狠狠剜我一眼,逃也似的飛掠而去。
……
堂堂狀元郎,也有罵錯詞兒的時候?
-17-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這羣瞎胡鬧的隊伍裏多了葉傾。
問葉闌,他哥一個有官職的跟我們瞎混幹什麼?
他說不知道。
就,很怪異。
衣飾和舉止也和往日不同。
以往都是清淡素色,舉止從容。
而今,竟然着了鮮亮的薑黃色,綁了紅色的髮帶,舉止尤爲……嗯……張揚。
還要與我賽馬。
趙鈺和楊文旭邀了好些姑娘出遊。
雪地裏抓兔子和山雞,鑿冰捉魚,烤野味。
然而,不得不承認,好些姑娘就是衝葉傾來的。
時不時在葉傾面前摔一下,時不時遞來烤的魚啊肉啊的。
葉傾昂着下巴,一臉倨傲,眼神挑釁,說:「周校尉,敢不敢賽一場?」
我:「……」
他是被妖怪附身了嗎?
返老還童了嗎?
沉穩從容的葉傾哪兒去了?
我譏諷拒絕。
「葉大人,我十六未滿,您這二十又三了,不會覺得勝之不武嗎?」
這樣子,怪嚇人的啊……
葉傾一挑眉,眼中映着萬里長空和碧草連天,張揚又美豔:「怎麼,周校尉,你這是怕了?」
我斜眼看葉闌,用眼神問他「你哥怎麼回事」。
葉傾的馬突然走到中間擋住葉闌,冷聲道:「比還是不比?」
我:「比。」
我打馬走到起點,邊吆喝趙鈺和李靜松,「嘿!過來,老規矩!」
不管葉傾要做什麼妖,要死一起死啊!
小遇和小虎拉了根長繩。
葉闌也畏畏縮縮四打馬到李靜松身邊。
楊文旭不知道抽什麼瘋,也來了。
小剛高喝一聲「跑」,小遇和小虎同時放繩。
我猛地一抖繮繩:「駕!」
馬兒長嘶,撒蹄狂奔。
隨着馬兒加速,勁風從我耳邊掠過,呼呼風聲緊。
葉傾的馬在我前方一點,整個人躬成拉滿的弓,黑髮和紅色髮帶在空中狂舞。
我將馬鞭在空中甩出噼啪響聲,高喊:「喲嗬!跑起來!」
我緩緩俯在馬背上,一夾馬肚,馬兒揚蹄狂奔。
我彷彿又置身漫天黃沙場,戰馬嘶鳴時。
金戈鐵馬,刀劍相擊,殺聲震天響。
我輸了,我故意的。
我正要和葉傾隨便恭維幾句,趙鈺突然從自己的馬躍到我的馬上,坐在我身後扯過繮繩:「走,哥哥帶你獵狍子去呀!」
我嚇一激靈。
「嚇我一跳,能不突然發瘋不?」
我立即向後撞他兩肘子。
他三兩下格擋回來。
「你就說去不去吧,靜松也去。」
「去,怎麼不去。」我朝葉傾拱手,「葉大人棋高一着,小子佩服!」
葉傾卻繃着臉,眼神發涼,好似不大高興。
我不大理解。
這人真是怪哉,自己要賽馬,贏了還拉長個臉。
不過肯定跟我沒關係。
「先走一步。」我奪過繮繩,扭身出手橫揮,「滾回你馬背上去!」
跑馬過了癮,我要去獵狍子了!
獵個屁的狍子!
趙鈺喊我們來看他喜歡的姑娘!
就是那個圓臉杏眼讓我不許妄想葉傾那個!
我和李靜松小遇他們蹲在樹叢後凍得瑟瑟發抖。
趙鈺和那林家小姑娘談笑風生,殷勤備至。
一會兒手爐,一會兒披風,一會兒從衣襟裏掏出小零嘴。
那小姑娘還讓趙鈺不要跟我玩兒,說我紈絝子弟,胡作爲非不是什麼好東西。
趙鈺那廝連連點頭,連連附和:「我爹管得嚴,不讓我和不三不四的人玩兒。」
我和李靜松面面相覷。
-18-
小姑娘一走,我和李靜松撲出去一個勒脖子一個撓癢癢。
「不三不四?誰不三不四?」
李靜松又要謹防他亂踢亂蹬,又要使勁撓他:「見色忘友!」
結果趙鈺說:「李靜松,如果你還想和賢王爺家結親,可得離周雪生遠點!雲湘郡主可不待見周雪生!」
「好啊!合着我礙你倆姻緣了是吧?」我加大力道勒着趙鈺的脖子,喊小遇小虎他們過來。
「給我弄他們!」
七八個人扭打成一團,並且開始使出下三濫的打法。
「你們在做什麼!」
突然一聲威嚴十足的厲斥如晴空一炸雷。
驚得人頭皮發麻。
我們自覺紛紛停手。
就見葉傾美麗絕豔的臉冰霜滿布,目眥欲裂,眼中凝聚着狂怒。
我收回扯李靜松衣襟的手,趙鈺也鬆開我的腰帶,李靜鬆放開趙鈺的褲子。
幾個幫手也收手站好。
年齡最大的趙鈺被我們推出去:「額,葉大人,我們——」
被葉傾怒罵打斷:「成何體統!都是有頭有臉的世家公子,竟然如此······如此胡鬧!給旁人看了去豈不笑掉大牙?」
「……」
雖然莫名其妙,但是乖乖聽訓是上上策。
最後,葉傾怒而甩袖離去。
-19-
從那以後,他不參與我們的行動了,我們自在了許多。
臨近過年,我們也被拘在家裏,跟着長輩送年禮,參加各種席宴,沒機會出去胡鬧了。
過年宮裏辦了大宴,山珍海味,歌舞表演,煙花。言笑晏晏,一派國泰民安。
皇帝舅舅說,過完年各家把讀書的都管好,好好準備秋闈。
又特意點了我:「雪生今次可要參與?」
「舅舅,我字還沒認全呢。」
舅舅眼睛一亮:「那敢情好,讓葉傾好好教教你,你們倆也別針鋒相對了。」
「舅——」
我娘掐了我一把:「還不謝謝你舅舅!」
我對上我娘威脅意味甚濃的眼睛,只得不情不願地起身:「多謝舅舅,我一定好生學。」
我舅舅笑眯眯道:「快去給葉大人敬酒啊。」
「……」
我娘又掐了我一把,低聲誘哄:「給你一百兩。」
我咬咬牙,端着杯子走到葉傾的桌前:「葉大人,今後小子勞您費心了,小子一定好好學。」
葉傾又是曾經那個溫文爾雅的葉大人了,舉手投足都是氣派。
難不成,真的蛻變成妖怪了?
葉傾直直盯着我,深淵似的眼神,怪瘮人的。
他慢條斯理地舉杯與我的輕輕碰了一下:「榮幸之至。」
我嚇得心臟緊縮,一口喝乾酒,趕緊回了我的座位。
背上竟然被他盯出灼熱感。
這個葉傾,越來越邪門兒了。
不過,皇帝舅舅真是厲害,一招就破了我和葉傾不清不楚的謠言,挽回了他的官員的名聲。
-20-
過完年我十六了,竟然來了葵水。
我蹲着馬步,褲子滴着血,跟我爹面面相覷。
緊接着他嚎叫出聲:「夫人!夫人!咱兒子流血了!」
幸而在內院,知曉的人除了我孃的奶嬤嬤就沒了。
我爹孃雖然不細緻,但我的院兒在爹孃隔壁,而且只有我,一個隨從都沒有。
美其名曰不要貪圖享樂。
小遇他們在前院,無事不會到內院來。我叫他們,纔會跟我出門。
孔嬤嬤知曉我是女子便一副魂飛天外的模樣。
「嬤嬤?」我在她眼前晃手,「嬤嬤?」
「哎?哎,公、不是,小姐,老奴……」嬤嬤很慌張。
我覺得好笑,拍她肩膀:「就叫我公子唄,我聽得順耳。」
教完我一些女子的事,回身孔嬤嬤把我爹孃罵得狗血淋頭。
說:「好好一個小姑娘養成這般模樣,以後還怎麼嫁人?」
「十六歲了纔來葵水,胸口還未發育,這不就是一直養得不精細嗎?以後可還怎麼生養孩子?」
我爹說:「還不一定能嫁得出去呢。」
孔嬤嬤被氣得直翻白眼,瞪着我娘:「公主,您是當孃的,當年先皇先皇后可是這麼養您的?」
我娘撇嘴:「大不了招婿入贅,有什麼關係。」
孔嬤嬤終於被那兩口子氣昏過去了。
一頓忙活,孔嬤嬤醒來抓着我的手流眼淚:「可憐的孩子。」
我只好應和着苦兮兮地點頭。
我可沒覺着哪裏可憐。
比起京城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學女誡背女德的閨閣小姐們,我可簡直幸福到無與倫比。
一輩子男裝,也沒什麼不好。
自由自在,隨心所欲。
-21-
孔嬤嬤對我嚴格起來了。
不要碰涼水,不要喝冷的,不要出屋吹風踩雪。
甚至搬到我院兒裏住下了。
拘了我七天,喝了七天苦藥,元宵節才讓我出門。
元宵節燈會,我帶着小遇直奔花燈。
勢必要給傷處疼痛的小虎小剛小初他們贏花燈回去。
奈何學識有限,和小遇絞盡腦汁一個都沒猜出來。
正擰眉苦思並越來越暴躁時,小遇捅了捅我:「看,那邊。」
好傢伙,葉傾手裏拎了好幾個燈籠了!
而且往花燈前一站,沒一會兒就能拿一個燈籠!
「周雪生!」趙鈺在人羣裏冒頭。
「嘿,這兒!」我雙眼放光。
等他擠過來連忙把他往小攤前拉:「快,猜。」
讀謎面很流利,猜的時候啞巴了。
我皺眉斜他:「不是讀過幾年書嗎?怎麼這都猜不出來,老闆說這是最簡單的了。」
「我讀書是爲了看懂兵書的,不是爲了猜燈謎的。」
你有道理。
又喚來李靜松葉闌,加上隨從七八個人費勁巴拉才猜出三個花燈。
還差好幾個呢!
我惱了:「你們幾個還京城子弟呢,就沒有一個會讀書的?」
葉闌指向不遠處的葉傾:「狀元郎,最會讀書的。」
我也豁出去了,氣勢洶洶地擠過去,抓住他手腕子,指着架子上的老鷹燈:「猜!」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氣勢所懾,葉傾竟然什麼都沒說,指哪個猜哪個。
狀元郎不愧是最會讀書,竟然一猜一個準,速度又快,簡直像是信手拈來。
直到集齊府裏的人想要的所有花燈,我眉開眼笑地拍了拍葉傾的膀子:「謝啦,葉大人!我替府上老老少少謝謝您!」
葉傾點頭:「嗯。」
又糾結開口:「你······」
「嗯?」
「你可有想要的?」
我搖頭:「沒有。」
「可要去放河燈?」
「不去。」
我得回去了,把燈籠給小虎他們看看。
葉傾走了。
緩緩而去的背影竟透出幾分寂寥。
我覺得他今日甚是奇怪,又摸不着頭腦,問葉闌:「你哥怎麼回事兒?」
他搖頭:「我不常去大伯家,不清楚。」
我在小攤上挑揀了一塊成色還算不錯的玉佩讓葉闌帶回去給葉傾,算作今日幫忙猜燈謎的謝禮。
來而不往非禮也。
-22-
各家果真把讀書的拘在屋裏了,還有些生面孔。
是外地學子前來租房備考的。
我成了孤家寡人。
都讀書去了,小遇他們也不陪我玩兒,還讓我好好讀書,剩我一個也沒勁。
從書院下課,我主動帶禮物去了葉府。
等葉傾處理完公文,我和葉闌已經談笑風生一下午了。
「咣——」
門被推開,葉傾站在門口。
揹着光,整個人黑沉沉的,堪比包公。
這氣勢讓剛剛還開懷大笑的葉闌整個一縮。
「讓你讀書,便是這般讀的?葉闌,把《大學》抄五遍。」
葉闌哆嗦了:「兄、兄長,五遍太、太——」
「十遍。」
葉闌不敢與他哥叫板,反倒氣得掐我一把解恨,縮着脖子拿書,展開宣紙悶頭開抄。
葉傾如鷹隼一般犀利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周校尉,你是想陪着舍弟抄嗎?」
我趕緊爬起來往外走,順道踩了葉闌一腳以報掐腿之仇。
這葉傾看人的眼神越來越冷了,怪嚇人的。
看在他幫我猜到許多燈謎的份兒上,我不和他唱反調。
到了近前,我連忙討好笑道:「葉大人,勞您辛苦,咱去哪兒學呀?」
葉傾帶我去了他書房。
書房很大,寬敞明亮。四個書架上滿滿當當的書。
這書上得多少字啊?
瞧着就眼暈。
我倆隔桌相對而坐。
他扔給我一本千字文。
「這上面的字認識多少?」
「大半。」
「可會寫?」
「大半。」
他點點頭,又擺出筆墨紙硯。
「寫名字我看看。」
我老老實實提筆寫下週雪生三個字。
「雪生?是何由來?」
「我爹說我出生那天下大雪。」
葉傾:「……」
-23-
葉傾確實是個好老師。
一個字能把由來講得頭頭是道,還能引經據典。
我明明是認一個字,但是學了許多知識。
教認,還教寫。
跪坐在我身後,手把手教。
我不理解的是,他老喝水。
在他又一次端起茶杯時,我忍不住了。
「你這麼渴?」
莫不是什麼毛病吧?
他喝水的動作一頓,斜睨我:「你以爲,你很好教?」
我閉嘴。
學一個時辰,我還能覥着臉把晚膳喫了。
小遇駕車來接我,葉傾拱手說:「小哥辛苦,明日便不必如此麻煩了,我會去書院接你們公子,晚膳後再安全送回,勞您稟告公主駙馬一聲。」
這人,什麼時候這麼爲人着想了?
不過他的安排確實省事兒不少。
我也喜歡他對小遇的禮數。
第二天再去葉府卻沒見着葉闌。
葉傾說葉闌去別院讀書了,免得分心。
喔,他的意思是我吵着葉闌讀書了。
得,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24-
送我荷包的書生還要送我一支木簪子,直覺告訴我不能接。
斜刺裏一隻手接住了。
是葉傾。
「同窗好友互送禮物也正常,雪生接着吧。」
這樣嗎?
那我就放心了。
我伸手捏住簪子一端往外抽。
葉傾不放。
我一用力。
「嚓。」
簪子斷了。
呃……
書生的眼睛一下子氤氳滿溼意。
「周校尉,倒不必如此折辱小生,小生自知與周校尉雲泥之別,自知之明小生有的。自此不復見。」
我:「???」
書生把斷了的木簪子小心拿回手中,小心揣回衣襟,走了。
我回望葉傾:「他的話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葉傾自上而下地冷眼看我:「周校尉,多讀書,可以明智。」
我:「……」
同乘馬車去葉府,我規規矩矩坐在次位。
馬車一搖一晃,馬車外人聲嘈雜,我昏昏欲睡。
有什麼細軟冰涼的東西在我臉上撓。
我煩躁地一把抓住,耳邊聽到一聲悶哼。
睜眼,視野裏一束光滑黑亮的黑髮。
再往上,是葉傾面無表情的臉。
我轉了轉眼珠,搞清楚狀況,默默放開手裏的頭髮。
我翻身坐起來。
「對不住對不住,葉大人,小子無狀。」
睡着了,倒人家腿上了。
葉傾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沒掀我。
「嗯。」
他喉嚨裏滾出沉啞一聲來。
我忙掀簾下車。
漆黑的天色讓我愣在當場。
我這睡了多久啊?
天都黑了!
馬車停在公主府!
「那個……」我尷尬撓着下巴,「葉大人怎麼沒叫我?」
「叫了,」葉傾端坐像尊冷清無情的菩薩,「無果。」
我:「……」
「呵······呵呵,那小子告辭了,葉大人再會!」
「雪生。」
這一聲讓人天靈蓋都麻了。
我硬生生停住腳,回頭:「葉、葉大人……」
葉傾遞來一個形如彎月的燈來:「給,小玩意兒,拿去玩兒吧。」
我搞不懂他爲什麼突然送我個花燈,但長者賜不可辭,我接過來道謝總是不會錯的。
「謝謝葉大人,小子告辭。」
我跳下馬車,拎着花燈奔進府裏,小虎問花燈哪兒來的。
我說葉大人給的。
我娘幽幽一句:「今日上巳節。」
「這是什麼節,沒聽過呢?」我問。
我娘斜我一眼:「傻子。」
-25-
楊文旭突然吵着嚷着要去從軍。
可真搞笑。
他爹可是要把他培養成下一個狀元的,他卻要去從軍。
連只雞都抓不住還要去從軍?
他甚至沒有跟我們在同一個書院,人家可是在國子監。
連皇帝舅舅都說過,這人學識淵博,不是狀元也是榜眼。
他說他要去從軍?
我很驚訝。
更驚訝的是楊澤端到公主府來,聊了半天家常請我去勸他兒子。
我娘很懵:「跟我兒子有什麼關係?」
「前些日子,周校尉在玄武大街控制了一匹差點傷人的瘋馬,勃發英姿,讓文旭十分敬佩……」
是有這事兒,我都忘了。
那日書院不上課,我去茶樓喝茶聽曲兒巧遇了楊文旭。
一個書生的馬突然發狂了,馬伕控制不住,在大街上橫衝直撞。
眼看就要撞到路邊買糖葫蘆的小童,我跳窗而下,踩着路人的肩膀飛掠過去,騎到馬上,抓住繮繩使出全力往後拽。
馬直立而起,前蹄在空中亂踢。
葉傾突然出現,抱開小童。
馬蹄重重落地,我死死拽緊繮繩,夾緊馬腹牢牢穩在馬背上。
馬躁動得原地踏步,我不敢鬆懈。
似乎過了許久,馬總算冷靜了一點,周圍發出一片歡呼和讚揚。
誰知馬受到驚嚇,又突然揚蹄狂奔。
幸好我反應快,連忙趴在馬背上緊緊抓住鬃毛,被顛得七葷八素。
葉傾從天而降,像個殺神落在路中央,滿臉冰霜,眼中帶煞。
高高舉起長劍,砍斷了疾衝過去的馬腿。
馬轟然倒地,我橫飛出去,撞進掠過來救我的葉傾懷裏。
我倒沒事,他的背狠狠撞到一家客棧的柱子,痛得悶哼一聲。
「你沒事吧?」
「你可有受傷?」
我和他同時出聲。
他倒是怪,自己受傷了,先急着問我。
我把他送去就近的醫館,大夫說是皮肉傷。
我還幫他搽了藥酒。
不過,爲什麼他整個人那麼紅呢?
是因爲我力氣太大,把他按痛了嗎?
可是大夫說要用力把藥酒揉進皮肉裏啊。
嘖,京城子弟真是身嬌肉貴。
我娘咳了一聲,我收回神思。
她把我叫到外邊,不耐煩道:「去,去勸。老孃不想看到他,看到Ŧûₘ他就想起我發瘋的曾經,實在是不爽。」
我:「······」
我想了許久,甚至約來ẗű̂⁷趙鈺葉闌他們商討許久。
從打一頓,到羞辱一頓,再到展示武功讓他知難而退,甚至準備把他帶去軍營體驗一番。
他又不去了。
真是怪哉。
後來葉闌告訴我,是他哥去勸了楊文旭。
大概是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吧。
不過葉傾那句話我十分認同。
「文臣武將,缺一不可。你不必去你不擅長的地方掙扎,而應該在擅長的地方做到極致。文人治國,國家強盛,戰亂必少,武將亦能安。」
-26-
文人葉傾的手好像被針紮了。
他握着我的手不厭其煩地教寫「傾」字,我明明會了,他還不停。
我無聊了,東張西望,看到他按着宣紙的左手,拇指上有好幾個紅點。
他的手很是纖長、白淨,所以那幾個紅點十分醒目。
「葉大人,你的手……」
葉傾抬手敲我的頭,「不可分心。」
「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直到家僕來說晚膳快好了,才得以閒下來。
我站起來,結結實實伸了個懶腰。
坐一下午,人都僵了。
還是山裏水裏地跑更得我心。
「拿着。」
我手忙腳亂接觸他隨手扔來的東西。
拿到眼前一看——荷包。
藍色錦緞,繡了白色雪花的荷包。
很簡潔大方的式樣。
還挺好看。
「好歹也算是本官的學生,這算是見面禮吧。」
「不是送過燈籠嗎?」
「那不算。」
我腦子一下子像被什麼糊住了:「爲什麼——」
「走吧,喫飯。」
葉傾坦然自若地往外走,我舉着荷包腦子繞不過彎兒:「葉大人……」
他停步回首。
霞光籠罩,美人豔麗不可方物。
「我幫你係上。」
他走回來,拿下荷包,低頭替我係在腰間。
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這人,真的,太好看了。
離得近,更爲之震撼。
「好了,走吧。」
葉傾牽住我的袖子,拉着我一起走進滿園霞光裏。
怎麼感覺有點奇怪,有點彆扭呢?
我怎麼渾身不自在呢?
-27-
真是奇怪,葉傾偶爾會帶我去賞荷,帶我去遊湖,還帶我去爬山。
我不太喜歡。
賞荷要作詩,遊湖要作詩,爬上山頂也要作詩。
我實在聽得煩。
但是他帶的點心不錯,有的甜而不膩,有的酥脆,很合我的口味。
他似乎也發覺我不喜歡聽他作詩,便帶我摘野果,打山雞,抓魚,帶上一罈好酒,與烤的野味十分相配。
我在林中抓兔子,撿到一個鳥蛋。
「應該是這附近的,雪生要送回去嗎?」
我已經找到鳥窩,蹬着樹幹往上爬,順便回答葉傾:「不啊,掏出來烤啊,可好喫了。」
踩上樹枝,單手抱住樹,伸腦袋看。
鳥窩裏躺着三個光潔瑩白的鳥蛋。
我直接摘了整個鳥窩。
突然一陣大風,鳥窩差點被吹出我的掌心,我連忙雙手捧住。
腳下突然咔嚓一聲脆響。
不好。
手忙腳亂之際,突然被攬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霎時被檀香味籠罩住,沁人心脾。
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大概是嚇的吧。
穩當落地,我大步走出葉傾的懷抱,回身衝他笑:「兔子沒逮着,鳥蛋也不錯啊!」
葉傾眉眼含笑,眸中波光瀲灩似月下春水。
沒來由地,我的心咯噔一緊。
這葉傾,怎麼古里古怪的?
這會兒,他的衣襟經過剛纔一番動作,已經大開了,幾乎能看到腰腹。
頭髮散開,絕豔的容顏,眼波流轉,這副模樣,怎麼跟深山老林出來的狐狸精似的?
我心裏有點發毛。
簡單用石頭砌了一圈,中間燒乾柴,烤起鳥蛋和捉的魚來。
葉傾坐我對面,做什麼都慢條斯理。
「葉大人,你的手上怎麼總是有傷?」
我指着他虎口上的燙傷。
尤其左手,小傷口不斷。
「這段時間十分好奇點心零嘴,嘗試做了一些,雪生不是很喜歡嗎?」
「……」
突然覺得剛吞下去的肉酥有點噎是怎麼回事?
葉傾,居然親手,做喫食?
天方夜譚就是指這種情況吧?
那什麼,會不會下毒啊?
「葉大人……」
「在外遊玩,雪生叫我葉傾吧。」
叫不出口。
「葉兄,君子遠庖廚——」
「雪生替我保密啊,我也怕同僚取笑我。」
我連連點頭。
我最近越來越不敢跟他說話、對視了。
總覺得他妖里妖氣。
語調慢了,聲音總是軟綿綿的,一雙眼睛溫柔似水,瞧你一眼覺着人都要跟着化了似的。
而且,他的衣服也變化很大。
顏色豔麗,輕衫薄紗,總是鬆鬆垮垮,衣襟隨時可能半敞開,露出精緻的鎖骨和半片白皙的胸膛。
比之剛認識時的清雋俊逸,現在簡直是放浪形骸。
跟我爹孃說,他們便像看傻子似的看我,又不說出個一二三來。
又遇不上趙鈺他們,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病急亂投醫,我去護國寺讓主持來看看,他是不是被什麼狐狸精附身了。
可主持只說:「紅塵中事,出家人不管。」
……
喫人嘴軟,拿人手短。
所以,葉傾讓我送他生辰禮,我費盡千辛萬苦把在護國寺求的符給縫進去了。
紮了我滿手的洞。
他很喜歡,閒時總是拿來束髮。
好像,沒有變正常一點。
-28-
這狐狸精道行了得!
好在後來又正常了。
大概狐狸精走了?
-29-
再聚齊竟然是夏天了,酷暑炎熱,荷花盛放,春衫換夏衣。
賢王世子大婚。
一朝見面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葉闌說他現在看人都是四書五經,楊文旭說他現在看到書就開始眼暈。
連李靜松和趙鈺這兩個下場考試只是爲了玩玩的人也覺得要命。
難怪一個個不約而同出來了,敢情是讀書讀得要瘋了。
幸好我不科舉。
趙鈺一把勾住我脖子,戲謔道:「你跟葉美人讀書認字怎麼樣了?」
李靜鬆起哄:「對啊,去公主府都找不着人,反倒要去葉府。還約不到,門房傳話來『周校尉在讀書』,如此刻苦,學富五車了吧,啊?」
「還聽說跟着葉美人練武,是不是已經天下無敵手了?嗯?」
葉闌冷哼:「你敢不敢當我哥的面叫葉美人?」
楊文旭上下掃我們兩眼,一臉不屑:「多半是不敢。」
「你敢?」李靜松攘他一肘子,將人攘一趔趄。
楊文旭摺扇一展擋住下半張臉:「葉美人來了。」
葉傾果真威懾力十足。
我們幾個立刻循規蹈矩乖乖站好齊齊行禮:「葉大人好。」
沒有回應。
倒有楊文旭哈哈哈的笑聲。
狗東西,竟然騙我們!
弄他!
「葉大人!葉大人……」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葉美人來了也沒用!今兒非抬你去撞鳥不可!」
「對!」
我們紛紛上手。
李靜松和趙鈺一人抬一條腿,我和葉闌抬着他上身就要往樹上撞。
他慌得哇哇亂叫。
「周雪生。」
不怒自威的聲音。
我渾身一毛。
趕忙把人丟了,手忙腳亂站好,乖乖行禮:「葉大人。」
葉傾站定,眼睛冷冷一掃,我頭皮一緊。
不管是妖里妖氣的葉傾還是冷冰冰的葉傾,都怪嚇人的。
「周雪生,你今日跟着我。」
「喔。」
我跟他兩步回首用嘴型罵他們:「狗東西。」
他們突然睜大眼,衝我打眼色。
我猛地回頭砰地撞到某人下巴,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這人下巴鐵鑄的嗎?
明明很痛,我還要裝作關心:「葉大人沒事吧?小子不長眼——」
我對上一雙幽深的眼。
深邃似海,彷彿帶着無盡的吸力,又好像隱着道不明的深意。
我愣了。
「走吧。」
我眨眨眼,木愣愣地跟上。
連身後的嬉笑聲都沒聽到。
-30-
也不知是不是賢王世子的大婚給了皇帝舅舅聯想,還是喫酒喫醉了,他竟然開始亂點鴛鴦譜。
要把林舒妤指給我,把雲湘郡主指給葉傾。
什麼毛病!
這也太離譜了!
林舒妤和趙鈺好着呢!
李靜松跟雲湘也要成了!
可不能給我舅舅胡亂霍霍了!
「舅舅!這不行,我不喜歡林舒妤!」
皇帝舅舅醉意朦朧,大手一揮豪氣萬丈:「那行,我重新給你指一個,你喜歡誰?」
我真是怕他趁着醉意直接下旨,梗着脖子喊:「葉傾!我喜歡葉傾!」
「……」
場面很靜,是我造成的不可思議。
對面葉傾眼睛裏灼灼幽光,深不可測。
我不敢與之對視,忙挪開眼。
他旁邊不遠處趙鈺和李靜松衝我豎拇指,眼中激動無比。
我真是爲他們豁出去了,必須讓他們好好犒勞我!
我舅舅的酒好像被我嚇醒了大半,又好像嚇迷瞪了,打着哈哈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
皇帝舅舅回宮了,留下遍地流言蜚語。
所有人都說我不學無術就算了,竟然喪盡天良,壞人名聲毀人姻緣。
說葉大人的名聲都被我搞臭了。
一次不夠,還要再敗壞兩次三次。
還擔心還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
君不見鋪天蓋地的姑娘想撫慰葉傾受傷的心靈!
-31-
哼!
-32-
趙鈺和李靜松深知我犧牲巨大。
又是各種珍貴禮物,又請我喫飯喫酒。
上好的竹葉青。
趙鈺撅了他爹埋了五年的竹葉青。
我給喝迷了,膽兒賊大。
所以看到酒館外,月色裏翩翩而來的葉傾,我歪歪倒倒上前,踮腳將手臂橫搭在他肩膀上,衝他笑。
葉傾真是好看,月下嬌花一般。
眸色幽深,蘊藏着整個高遠的夜空。
酒壯人膽,我半點兒不怕。
我十分不正經地用手背輕撫他的臉,笑得流裏流氣,「嘿,葉美人,真是生得好生嬌豔——嗝——」
我踉蹌一步,他伸手扶我。
我老興奮了,扯着他衣襟,回頭吆喝:「兄弟們!來把葉美人抬到小爺屋裏去!小爺我要好好疼疼他!」
「來了來了!」
「抬抬抬!」
幾個醉鬼跌跌撞撞站起來往這邊走。
我催促:「快快快!」
突然手背一痛,接着腰間一緊。
「哎?」
涼爽的秋風撲面打來,好似祖先給了我兩耳光。
打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聽到他惱怒又無助地嘶吼:「……是你先招惹我的,爲什麼總招惹我……都是男子,我要拿你怎麼辦……」
……男子?
我女的啊!
第二天醒來,我好好睡在自個兒牀上,頭痛欲裂。
除了喝酒,啥也沒想起來。
收拾妥當先去書院,又去葉府。
今兒葉傾尤爲陰沉可怖。
我不敢靠近。
「那個……葉、葉大人……」
「結巴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葉、葉大人今日未上朝?」
「休沐。」
「喔、喔喔。」我躊躇不前並試圖逃跑。
「過來。」
得,只能硬着頭皮走近,規規矩矩坐下。
這距離一近,纔看到他嘴角破皮了。
「葉大人嘴上的傷怎麼回事?」
他抬頭,幽幽看我一眼。
我被這一眼看得渾身冒雞皮疙瘩。
「被一條小狗的尖牙咬的。」
啥?
狗咬的?
不是,葉傾發什麼瘋要把嘴湊過去給狗咬啊?
我尷尬笑兩聲:「這狗挺不知好歹啊。」
葉傾不置可否,遞來毛筆:「默《論語》第十則。」
「……」
-33-
七月七,乞巧節。
葉傾送了我一個骰子花燈,骰子每一點都是紅色的。
我很喜歡,掛在我屋裏的房檐,看它隨風搖曳,心裏很是歡喜。
-34-
寫詩作詞我是不會,但我的字越寫越像樣了。
我爹捧着我的字笑得合不攏嘴。
「得感謝人葉傾啊,我兒子也是個文人了!」
孔嬤嬤咳了兩聲,瞪我爹:「是女兒,什麼文人兒子?」
「嘿嘿嘿嘿,女兒兒子都一樣,都一樣。」
「來,小姐,藥喝了。」
我皺眉:「嬤嬤,這藥喝了小半年了,能不喝了麼?」
「不行,得堅持喝滿兩年。」
我屏氣一口乾了。
我本不打怵的,但這一連喝這麼久,天天一碗實在是有點犯惡心了。
「別人家丫頭想喝還沒這福分呢!」
我摟了摟無甚變化的胸,又被嬤嬤一巴掌打掉手。
「姑娘家家的,摸那兒幹什麼?」
我還是不服氣,摸着痛處叨叨:「長那麼大幹什麼,又不奶羊羔子。」
「呸呸呸,說什麼渾話呢!」
孔嬤嬤回頭又罵我爹孃教女無方去了。
我連忙溜人。
趙鈺興沖沖拉我去聽了一個故事。
說書先生抑揚頓挫,繪聲繪色講了我和葉傾歡喜冤家般的打情罵俏。
我:「……」
什麼跟什麼!
沒兩天,楊文旭又捧來一本書,我翻看了。
也是我和葉傾從看不順眼再到眉目傳情的話本子。
我的天啊!
後來,去參加一些宴會,那些公子紈絝世家小姐們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
連葉闌看我的眼神也不對勁了!
看得我渾身毛毛的。
葉傾倒一如往常,爾雅清逸,自有一番風骨:「清者自清,不必理會。」
也對,葉傾一個當官的都不在意,我在意作甚?
-35-
臨近秋闈,京城湧入一大批學子。
各種口音匯聚。
各個客棧全都住滿了人。
大街上「之乎者也」頗多。
中秋節過後,就要考試了。趙鈺他們溫習功課到了緊要關頭。
葉傾是監考官,很忙,停了我的課。
我瘋玩了幾天,還帶上了我那小表弟。
皇帝舅舅的兒子。
今年十歲。
剛從武當山下來。
我叫他小道士,他氣得吱哇亂叫。
會試結束,楊文旭一出考場就暈了,被家裏人急急抬了回去。
李靜松和趙鈺兩個學武的除了面如菜色其他都還好。
葉闌被小廝扶着,虛弱得好像隨時會昏過去。
小表弟心有餘悸:「幸好我不考科舉。」
我居高臨下瞥他:「好像還挺慶幸,這些可都是你未來的股肱之臣。」
小表弟蹙眉:「看來文人該多練武,強身健體,這麼弱怎麼爲國效力?」
我:「……」
好像不無道理。
-36-
我實在不明白。
葉傾監考應該也挺累吧?
其他文官都是擡回去的,就算他學武之人身強體壯也該休息一二。
爲何回到府上不休息,竟叫人來喚我去考校作業?
給我留的作業——一百篇大字我才寫了兩篇。
我爹在之前練習的大字裏好不容易挑了一百篇,還讓我路上不小心散落一下。
我捧着被雨水打溼暈開的大字到葉府,膽戰心驚等着他檢查考校。
他卻說:「將《三字經》背與我聽聽。」
「……」
大概累傻了吧,忘了佈置了什麼作業。
瞧他眼下青黑,眼裏佈滿血絲,像一朵嬌花淋了雨水,打蔫兒了也別有一股令人憐惜的楚楚動人風致。
「背十遍。」
「……」
第一遍沒背完,他已經睡着了。
我悄悄撐着桌子,嘗試溜走。
「周雪生,還有九遍。」
「……」
我只得老老實實背完。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睜開眼睛了。
剎那芳華。
像是一幅千里江山的曠世奇作徐徐展開。
美麗絕倫。
「教你寫字吧。」
「……」
-37-
楊文旭衆望所歸,進士及第。
等着殿試定一二三名。
葉闌趙鈺李靜松竟然也考上了,最好的是葉闌,二甲一百多名,另兩個是三甲同進士。
簡直是喜出望外的結果。
兩家人高高興興提親去了,爭取湊個雙喜臨門。
得,以爲考完了能好好聚一聚,結果他們忙着終身大事。
而今年除了秋闈,最大的事莫過於太子拜師了。
皇上欽點葉傾爲太子太傅,行教導之責。
一時間,葉家風光無限。
聽說原本就提親者絡繹不絕的葉府,如今媒婆倍增,連外地的也紛紛湧來。
已經到了要在門口擺桌暫歇喝茶的地步了。
真是令人歎爲觀止。
我還要去葉府學識字,就很苦惱。
我曾委婉問過皇帝舅舅:「這學認字要學多久?」
他說得聽老師的。
我又問葉傾:「葉大人,小子學字還要學多久?」
葉傾掀起眼皮:「雪生不準備三年後的會試嗎?」
「……」
不是,我會試什麼呀會試?
我不是學認字的嗎?
怎麼就要會試了?
「不是,葉大人,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舅舅只讓我學認字……」
我在他冷淡地注視下閉了嘴。
「男子漢大丈夫當立高遠之志纔是,雪生準備混沌度日嗎?」
我腦袋有些發僵。
我爲什麼一定要考科舉?
考科舉就是高遠之志了?
我不可以當將軍嗎?
「我可以……」重操舊業。
「不可以。」
「……」
我話還沒說完呢什麼就不可以了?
聽了一腦門治國安邦上策下策,我暈頭轉向回府了。
我果然不適合走文人的路子,我還是走武將的路子比較好。
所以我求皇帝舅舅同意我去御林軍。
-38-
孔嬤嬤罵我爹孃更狠了,我爹一見我就訴苦。我娘一見我就扁嘴要哭。
我看着孔嬤嬤給我準備的一櫃子羅裙就頭暈。
李靜松他們忙着公務,又忙着終身大事,沒空搭理我。
所以我更愛往葉傾那兒跑。
他雖然總陰鬱不愉地盯着我,像要喫了我似的,還不放棄讓我背四書五經準備會試,但還會問我累不累,可有受傷,喫得飽不飽。
會去護國寺小住求了平安符給我,送我精鐵護腕,還送我純銅的護心鏡。
給我準備護膝,狐狸皮毛的披風,傷藥等等。
我才發現,葉傾針線活還挺好,護膝和披風竟然都是他做的。
某一日還會端來藥膳或者煲的湯。
如此賢惠體貼,我竟然有些酸,不禁陰陽怪氣:「嘖,哪家姑娘嫁給葉美人,可真是享福了。」
他望着我,平靜又幽深。
我住口:「小子無狀。」
-39-
趙鈺和李靜松相繼成親,葉闌也有了婚約,楊文旭也快了。
他們嘲笑我要打一輩子光棍。
到現在爲止,說親的一個沒有。
聽說李靜松想撮合我和他夫人的表妹,後來也不了了之了。
我悄悄鬆了口氣。
葉闌偷偷問我:「你該不是真有龍陽之好吧?你真喜歡我哥呀?」
我揪他頭髮:「你倒不如回去問問葉大美人,這麼大年齡不成婚是不是因爲喜歡我。」
葉闌一臉慎重:「這麼些年我哥一直對婚事避而不談,他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我大伯和大伯母也拿他無法,不成婚是不知緣由,但絕不可能喜歡你,你是男人。」
我:「……」
我咬牙切齒地勒他脖子:「我就喜歡男人,你哥正正好,長得又美,還會做飯。」
「吹什麼牛,君子遠庖廚,我哥怎麼可能會做飯!」
我:「……」
-40-
又是一個元宵節,葉傾送了我一個繪有白雲的花燈。
我把它和彎月燈骰子等收進房裏,特意搬了個櫃子放。
每晚睡前都要提出來左看看右看看。
-41-
春暖花開之時,我家竟然有媒婆上門了。
在趙鈺第一個孩子呱呱墜地的時候。
在葉闌和楊文旭也成婚的時候。
終於有媒人到我爹孃面前說媒了。
媒婆圓臉盤子,白白淨淨,瞧着就喜慶。
孔嬤嬤高高興興把人迎進門,端茶倒水遞點心,我爹孃坐主位,我在下首,媒婆在我對面。
一見我就是一串不停歇地誇讚:「周校尉果真如傳言,玉樹臨風儀表堂堂,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人中龍鳳,將來啊前途不可限量!」
媒婆的嘴果真厲害,全然未提我在京城不學無術花天酒地飛揚跋扈,就差欺男霸女的行徑。
又把我爹孃包括孔嬤嬤誇了一通,才進入正題。
「新上任的京城府尹,爲人正直,剛正不阿,最是重情重義,他們家嫡長女也不墮林大人清名,寧願退了婚事也要替母守孝三年,這不就耽Ţůₙ擱了?今年 18 歲,與周校尉最爲適配!這林姑娘啊,知書達禮,溫柔賢淑,一手女紅人人稱讚……」
孔嬤嬤從眉開眼笑一下子就拉長了臉。
我爹孃也愣住了。
媒婆口若懸河的稱讚被孔嬤嬤一嗓子號哭打斷。
「我的天爺耶!這可怎麼辦啊,我愧對先皇后囑託,當初丟了公主,害公主流落在外十年,讓小小姐跟着受苦受累……」
我爹孃連忙去扶去勸慰,我也趕緊幫着安撫。
媒婆在廳中手足無措,訥訥道:「林姑娘沉魚落雁之姿,雖說……」
「你走!快走!」孔嬤嬤哭着吼,又抓住我的手,看着我娘,「公主,老奴有罪,老奴自請去守皇陵……」
我娘被孔嬤嬤哭得慌慌張張進了宮,得了張賜封巾幗郡主的聖旨回來。
沒想到的是,我娘前腳剛到家,葉傾後腳就到了。
從進門就沒瞧過我一眼,直挺挺跪在我爹孃面前。
雙眼緋紅,神色倉皇,哐哐哐三個結結實實的響頭:「安惠公主,臣葉傾,傾慕巾幗郡主已久,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求公主成全。」
我:「……」
這葉傾,昏了頭了?
從我回京得罪他,從與我針鋒相對,到後來教我識字,不是朋友嗎?
今天說要娶我?
我娘看着我,我爹看着我。
我:「……葉大人,你這是新的折磨我的計謀?」
我娘嘶一聲,十分嫌棄地一巴掌拍我背上。
「行行行,你是第一個來提親的,許給你了。」
我:「……」
葉傾以頭點地:「謝公主,小子立刻回府準備聘禮。今日來得匆忙,但三書六禮必不會少。」
他走了。
匆匆忙忙甚至跌跌撞撞。
從進屋,到走,沒瞧過我一眼。
我很懵。
我從未見過葉傾如此急切慌亂的模樣。
我爹搖頭嘆氣:「唉,自家白菜拱了豬了還不自知。」
我:「……」
-42-
我問我娘,爲什麼那麼輕易就同意我嫁給葉傾,不是之前還和我一起罵他那麼大個人竟然針對我嗎?
我娘斜着我:「你成日往葉府跑,不歸家不是喜歡他嗎?」
「他邀你出遊,你齜着大牙花子顛顛兒地就去了,不是喜歡他嗎?」
「他送你的東西你寶貝得跟什麼似的,還處處炫耀,不是因爲喜歡他?」
「送的燈籠都好生收着,沒事就拿出來看,邊看邊傻兮兮地笑,不是因爲喜歡他?」
「……」
我撓撓後腦勺。
原來,我是喜歡葉傾,才愛往他那兒湊?
-43-
我家門口圍了一羣又一羣的人。
因爲公主府周校尉竟然是女兒身,大家都來看稀奇。
其中還有楊文旭李靜松趙鈺葉闌。
我拎着礙事的羅裙從馬車下來,他們像看天外來物似的盯着我。
「看什麼?沒看過女人呀?」
「你、你、你……」
趙鈺半天沒「你」出句後話。
我朝天翻白眼:「是是是,我是女人,我從小到大都是女人,懂了?」
「那、那、那……」
李靜松也結巴了。
我瞪他:「怎麼了?女人就不可以打仗了?女人就不可以聊女人?女人就不可以逛青樓楚館了?」
「我舅舅還允我繼續在御林軍任職,讓我做好天下女子的表率呢。」
他們閉嘴了,只用驚駭莫名的眼神看我。
我煩着呢!
皇帝舅舅也抽風,竟然讓我穿女裝進宮給他和皇后瞧瞧。
我像個猴一樣被各種看。
憋了一肚子火了!
突然一件披風兜頭罩來,緊接着我被人攔腰一抱掠進了大門。
再眨眼,面前是看不出喜怒的葉傾。
眸光幽瀲。
「我還沒看過呢?」
「什麼?」
「女裝。」
「……」
-44-
葉家尋了最近的黃道吉日。
三書六禮一樣不差,聘禮堆滿院子。
紅毯一路從公主府鋪到葉府。
流水宴提前三天開席。
太子駕馬護送,皇上親自主婚。
如此殊榮,往前往後數二十年。
只有我。
但是,我很昏亂。
一切都太快了。
郡主,女兒身,求親,結婚。
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已經和葉傾成婚了。
到處一片大紅,喜慶又熱烈。
我的心在狂跳。
好奇怪,我和葉傾拜堂成親了,竟然覺得歡喜。
蓋頭緩緩掀開,葉傾的眼睛發紅,眼神炙熱又滾燙。
他緊緊盯住我,笑容美得驚心動魄:「我原以爲我要跨越艱難險阻,一路披荊斬棘才能擁有你,未曾想,竟然有捷徑。真好,周雪生,我娶到你了。」
番外——葉傾篇
-1-
我發瘋一樣狂喜。
我本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跪求皇上將周雪生賜給我的。
就算他是個男人。
我原本可以忍耐,可以籌謀。
可是聽說有媒人去了公主府。
我慌了。
安惠公主焦急而來,我更慌。
我躲在尚書房外,準備隨時衝出去打斷安惠公主的賜婚請求。
Ṭŭ̀₋可安惠公主說,她是來求一道賜封聖旨到。
封她的女兒周雪生爲郡主。
尚書房久久沒有聲音,像是我震驚得空白的腦子。
「你說什麼?!」
皇上發出驚呼。
「周雪生,是你女兒?!不是兒子嗎?!」
安惠公主氣惱道:「女兒女兒,是女兒,快給一道聖旨,再不給我女兒正名,孔嬤嬤的眼淚要把公主府淹了!」
「……」皇上沉默許久,「長姐,這世上還比你們還不靠譜的父母嗎?」
-2-
我的心開始狂跳。
幾乎跳出胸腔來。
還有什麼比準備孤注一擲背水一戰時,發現勝利在望更令人欣喜?
我諸般糾結,夜不能寐,最後不得不承認放不下的人是名男子。
前路漫漫,荊棘滿途,我萬般推演也無法保他周全。
我畏首畏尾,憂心烈烈。
怕他喜歡上某個女子,又憂他與男子交往甚密。
一路謹慎佈局,漸漸鋪墊,步步爲營。
她竟然是女子。
是女子。
安惠公主拿了聖旨離開,我告了假連忙緊跟在後。
我要去提親,我要第一個提親。
我會求到安惠公主他們同意爲止!
開什麼條件都行!
周雪生只能是我的。
我想了唸了這麼久的人,必須是我的!
-3-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初見時純真坦蕩的眼睛,趾高氣揚的銳氣。
竟然大庭廣衆之下問我站着尿還是蹲着尿。
我活了小半輩子,第一次遇見如此粗俗無禮之人。
第二次見面竟然在青樓公然調戲我!
叫我葉美人,還敢說什麼一親芳澤!
我念在公主顛沛流離的份上,不想將事情鬧得太難看。
就讓公主知道她家小子外頭是什麼德行就行。
公主一家的德行我算是見識了。
當爹的沒個正經,當孃的也沒個正經。
問的問題實乃聞所未聞。
我算是知道周雪生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原因了。
雖然那十鞭打得又重又狠。
小子竟然面不改色,還敢叫囂。
一雙眼睛雪亮,像是高空明月。
開賭局就算了,調戲林家小姑娘,跟雲湘郡主胡言亂語!
沒人教他,我來。
但是我被騙了。
我知道武將受傷乃家常便飯,但斷手實乃重傷,我承擔不起一個人的殘疾之責。
我一時心軟竟給了臭小子可乘之機!
他竟、竟——
非禮我!
明明氣得不行,又每每回想。
他轉身的瀟灑,脣觸上來的溫軟,得逞後粲然一笑,逃之夭夭的慌張……
我大概是病了。
-4-
我讓舅舅去端了他的賭局,還去公主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周雪生塞到學堂去了。
他倒好,在我上朝的必經之路上灑滿大小不一的石子。
第一次沒個準備,馬車顛簸,我在車內東倒西歪。問小廝怎麼回事,小廝說不知怎麼一夜之間多了許多石頭。
我正要出去查看,馬車突然傾倒。
我摔得夠嗆。
然後在小廝的驚呼間隙聽到了一陣開懷的笑聲。
周雪生!
我將輕功發揮到極致,也沒能從四散逃開的人裏抓住他。
第二日,第三日我小心謹慎,防備警惕,什麼事都沒發生。
連小廝都說周校尉該是歇了心思,雖然頑劣但不是大惡之人。
第五日大路上拉了絆馬索,小廝栽了個狗喫屎,大罵小子頑劣。
馬車輪子都摔裂了。
我頂着一腦門青紫上朝,又遲到,被大罵了一頓。
待皇上罵完,我說:「公主府周校尉與下官有些齟齬。」
皇上默了默,轉移了話題。
下朝後,陳公公送來一柄如意,說皇上替周雪生賠不是,讓我大人不計小人過。
我倒想大人不計小人過。
周雪生他放過我嗎?
絆馬索,長杆穿我車輪,半夜溜我府上拆馬車輪子……
那段時間,同僚看我的眼神皆是同情。
而且滑溜得很,我怎麼也抓不着人。
有一次眼看着抓住人後領子了,後背和頭頂有人偷襲。
我單手抵抗,周雪生招招攻下盤。
我只得放手。
周雪生得以脫困,那些人紛紛收手從幾個方向逃竄而去。
他們各司其職,配合默契。
放風的,引敵的,纏住人對手的,打掩護的,直奔目標的……
整個一行軍突襲小隊。
就在讓我遲到這件事上,弄出了十多套行動。
十次能有十次成事,沒有着他道全靠我武功高。
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領兵打仗的好手。
-5-
我從沒想過,邊陲長大的人能野到如此程度。
偷我……偷我……
還掛到長竿上!
還豎到煙花柳巷!
白天人來人往,晚上亦是人來人往!
我只能在破曉之際,路上無人,煙花之地的人剛睡之時,毀了長竿。
我把他扔到枯井一夜,怕他年紀小害怕,在井邊坐了一夜,以便隨時能放他出來。
他在井裏罵了一陣兒,呼呼大睡。
還做了什麼?
他把我辛辛苦苦養的蘭花毀了!
我讓他捱了十戒尺,寫了一篇悔過書。
好傢伙,悔過書竟然是讓趙鈺幾人湊的!
周雪生當真頑劣不堪,竟然把我拽塘裏了。
意識混沌時,他像水妖一樣游過來,拉住我的手。
等我徹底清醒,他竟然、竟然以口爲我度氣!
第二次了!
一個男子,竟然兩次和我如此親密!
他還問我臉怎麼紅了。
我把他掀水裏了。
回去便發燒了,御醫開了藥,我也告了假。
可這幾天極爲不好過,夢裏都是周雪生。
張揚的,大笑的,狡黠的,得意的……
親我一次,親我兩次。
好不容易病癒,不過是尋常出遊,竟然被扯到周雪生和楊文旭的矛盾裏。
他誤會我了。
他以爲楊文旭之流這樣貶低他的那些隨從,是我教唆授意。
我從不知道,周雪生冷下臉來,如此懾人,像是一柄鋒利的長槍。
我這才意識到,這人,小小年紀,是在戰場廝殺中活下來,甚至立過功的校尉。
往日嘻嘻哈哈,張揚跋扈,總讓人忘記,他是從屍山血海走過幾遭的。
我從不知道,我竟然在意一個人的誤會。
他可以和鬧得不愉快的楊文旭冰釋前嫌,爲什麼不能和我冰釋前嫌呢?
我很難受,心裏堵得慌。
我大概是病了。
做夢都在解釋。
護國寺再遇,竟然暗算我,還說把我打暈幫那姑娘,還說把我送怡紅樓去。
我氣極。Ṱû⁸
他那麼護短,護着他那些兄弟,竟然把我推出去,推給別的女人!
我昏了頭了,竟然有這種想法。
回去便做了夢,夢裏都是周雪生。
我竟然,對一男子有非分之想。
簡直匪夷所思驚世駭俗離經叛道!
我不能接受。
焦愁,恐慌,害怕,無措。
夜夜不能寐。
我躲他不及,他竟然還主動招惹。
揚着明媚的笑攔住我的去路:「葉大人,忙不忙,喝杯茶呀?」
要不就騎在高頭大馬上,撩我的車簾:「葉大人,今日怎麼比昨日更美些了?」
白天煩我,晚上在夢裏煩我,我簡直忍無可忍!
失了理智,大街上破口大罵。
罵完竟然擔心他會不會就此討厭我。
-6-
我娘發現了我的異常,讓我爹來與我徹夜長談。
我攥緊拳頭,第一次不敢正視我的父親。
羞愧、悔恨似要拉我墜入深淵。
可我爹的話直奔要害:「你是不是對周家小子有些特殊情意?」
我驚惶抬頭,想下意識否決,可我父親的眼睛,平靜似海,溫和而包容。
我緩緩低下頭。
「你一向聰慧,沉靜沉穩。我和你娘從未操過心,甚至擔心你慧極而傷。可是每每對上那小子,你便失了往日冷靜,做些和平時相比,十分出格的事來。我們便知,你對那小子有些不同。」
「傾兒,周雪生是一個好孩子,他的父母把他教養得很好。爽朗,聰明,果敢,是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你一直循規蹈矩,喜歡他十分正常。」
「你考慮清楚。是已經非他不可了,還是可以看看其他姑娘或者公子,無論你做了何種決定,我和你娘都不會責怪半分。」
「但是,切不可強迫於人。」
焦躁難安的心緒被父親的話撫平。
皇后姨母的生辰宴,確實是姨母看我年齡大了,讓我相看姑娘的。
可週雪生又出幺蛾子。
說喜歡我。
說小孩子的壞毛病,對於喜歡的東西就是喜歡去故意招惹。
我大概是病了。
竟然覺得心口一瞬悸動。
他還走過來說葉美人貌美如花,甚得他心。
我前十多年專心讀書,身邊都是彬彬有禮的文人。考得功名後又忙於各種公事,勾心鬥角,陰謀陽謀。
第一次見這樣熱烈明媚的一個人。
像一輪驕陽,破開了雲層,陽光灑滿地。
他會生氣,會憤怒,會得意,會不屑……
所有情緒在他臉上生動浮現。
讓人氣恨惱怒,又拿他沒辦法。
大門口讓一小兒搖頭晃腦念情詩這種歪點子也想得出來。
那段時間,同僚全在看我笑話。
但我竟然隱祕地歡喜着。
這歡喜只持續到葉闌和他書童閒說漏嘴。
「他?寫詩?大字不識幾個。那都是我們寫的,以爲他要追求哪個姑娘……」
後面的話我聽不見了。
只覺得耳裏轟鳴陣陣。
那些讓我心裏暗喜又甜蜜的詩,是葉闌那幾個玩意兒寫的!
簡直奇恥大辱!
我尋了由頭去書院,想質問他。
他在雪地裏撒歡兒,像初生的小鹿。
笑容那樣明媚。
孩子心性,又像雪妖。
極會蠱惑人心。
有個書生就被蠱惑了,扔給他一個荷包。
他還拿着不放!
怒火中燒。
我直接一掌掀飛那荷包,與他交手幾回合。
我真的病了,竟然罵他負心薄情。
更有病的是,我竟湊到他們堆裏,試圖拉近距離。
楊文旭他們可以,我也可以。
穿着打扮向他們靠近,行爲舉止與他們一般。
激他與我賽馬,想讓他對我另眼相看。
鮮衣怒馬少年郎。
他在馬上,一股子野性迸發。
仿若與馬,與大地,與天空,與風相融。
那是我從未有過的瀟灑與豪邁不羈。
我贏了賽馬,他讓的。
可他一副誠心恭喜的模樣,好像在打發我。
與趙鈺甚是親密要去獵狍子。
我氣得不行,又不能表現出來。
我不放心,又去尋。
竟然看到幾個臭小子撕扯在一起。
周雪生的手都快伸進人衣襟裏去了!
我病得不輕。
明明是正常不過的小子們之間的胡鬧,我竟然覺得此景齷齪不堪。
我破口大罵一通,又覺得自己丟人現眼,匆匆離開。
那夜我竟做了個荒唐的夢。
那被扯開衣襟的人換作了我,周雪生的手摸上我的胸膛……
我病得徹底,竟然想,得到他。
我認命了。
我確實離經叛道,喜歡上一個男人。
這一認命,我竟久違地平靜了。
-7-
周雪生或許因爲常年在邊陲與兒郎們摸爬滾打,於情愛一事十分懵懂。
吏部侍郎家的小女兒送了他一方手帕,他竟然轉手給一個小孩兒包了摔傷的手。
也沒有回應那小姑娘,反倒悄摸地問小遇:「爲什麼要送我帕子,擦汗嗎?大男人拿手帕擦汗不會顯得娘兒們兒唧唧嗎?」
小遇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什麼也沒說。
不懂啊……
不懂好啊。
我向皇上諫言,明年春闈,京城各個學子應閉門不出好好溫習。
我自請教周雪生認字。
理由冠冕堂皇,什麼爲皇上分憂,什麼爲國家培養肱骨,什麼與周小校尉化干戈爲玉帛。
不過掩蓋我的齷齪心思。
-8-
父親與故交許將軍喝酒,不知怎麼就聊到了周雪生身上。
說那小子機靈,又膽大心細。
任性妄爲但是從不越過底線。
我認同。
畢竟那些灑在地上的石頭都會收拾乾淨。
說起十歲時,原本是在後方幫着看顧糧草還有挑水做飯的。
一次有敵人摸過來要燒糧草,小子薅起羽箭邊射邊喊:「敵襲!有敵襲!」
事後問他怕不怕,他說不怕。
然後跟着上戰場,雖說都是作爲戰後打掃戰場的,也會遇到小股敵人,但從來沒有退縮過。
「小不點兒的一個人,跟老子的刀一樣高,竟然還能從戰場拖回受傷的同袍來。」
我竟聽得入了迷。
這是我從未了解過的另一種生活。
戰爭慘烈。
但是這次竟然有了實質感。
十三歲當了百夫長,領一百兵能奇襲,穿插衝殺。
十四歲帶人奔襲敵人後方,和其餘序列配合交戰,成功燒了糧草。
「小子前途無量啊!但是周勇那老匹夫直接不幹了,尚公主了,也是怕獨苗苗……」
話語未盡,但都聽懂了。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班師回朝途中還有一趣事,」許將軍突然又高了興致,「路上遇到一家人葬母,一口薄棺,但有個小子太小沒力氣,就要傾倒之際,周雪生飛身過去用肩頂住了。然後穿着一身鐵甲一路幫着抬上山去。」
許將軍突然望向我:「換做京城的公子們,可會這麼毫不猶豫?」
我怔住。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但我知道許多達官子弟不會。
似乎不需要我回應,許將軍一臉追憶之色。
「那小身板兒,十歲就幫着同袍斂屍抬棺,抬了多少同喫同睡的弟兄啊……」
或許他此時不僅是在說周雪生,也在說他這金戈鐵馬的大半生,以及千千萬萬個將士。
臨走我和父親將他送到府門前。
一跛一搖的腿腳昭示着他的功勳。
我突然很想見一見周雪生。
-9-
我圍着周雪生在他附近猜了一圈燈謎,手上拎七八個,他寧願叫五大三粗的趙鈺葉闌李靜松。
楊文旭想上前,我讓人引開了。
他終於找上了我。
冰涼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我心一顫。
我冷冷看了那想上前的三人一眼,隨他四處猜燈謎。
他的笑,是因爲我。
他的歡喜,是因爲我。
我大概是病入膏肓。
竟然想讓他喜怒哀樂皆是因我。
可是他朋友甚多。
他送我的那塊玉佩是雕工粗糙的牡丹花。
我自己悄悄在不起眼處刻了「雪生」二字,珍藏在枕頭下,每晚攥着睡。
-10-
趙鈺李靜松追姑娘,不用我出手。
葉闌楊文旭還跟周雪生扎堆兒。
我和楊大人喝了兩回茶,傳授了一些備考的方法和書籍,楊文旭也沒空了。
小子到葉家與葉闌打得火熱。
笑聲在院子外都清晰可聞。
打開門,兩人捱得緊緊的。
我把葉闌大卸八塊的心都有。
我喜歡教周雪生。
他笨。
我可以多教幾次。
明目張膽盯着他的眉眼,嘴脣。
明目張膽靠近他,擁住他,手把手教他。
教他練武,更能明目張膽碰觸他。
他覺得一切正常,甚至學武十分專心。
而我心動難忍,喝了一壺又一壺的茶水。
雖然夜夜被夢折磨。
醒來又空虛孤寂,譴責自己卑劣骯髒。
但我每日都是喜悅的,連同僚都問我是不是喜事將近。
還喜事將近,是壞事臨門了!
那書生竟然又送周雪生簪子!
那小子愣頭愣腦,我真怕他收了,忙上前先接了,還把簪子粉飾成同窗禮物。
他真信了,伸手來拿。
我氣不過,暗中使力,把簪子折斷了。
那書生傷心控訴,周雪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我讓他多讀書。
我怎麼可能告訴他,那書生的喜歡呢?
他只需要知道,我的喜歡就夠了。
他在馬車裏睡着了,我將他放在我腿上。
雙眼閉着,睫毛纖長,瓊鼻秀挺,嬌脣紅潤。
我覺得口渴,忍不住一次一次吞嚥。
用僵直的手指輕輕描摹他的眉眼,脣鼻……
剋制,真是辛苦的事。
他醒了。
我收手,收斂所有情緒。
但聲音暴露了我的隱忍。
幸好,周雪生並不注意這些細節。
臨走,我將做了好多遍才完成的精緻的彎月燈給他,他根本不懂。
花燈,寄託了我滿心的相思。
楊文旭要從軍,葉闌說周雪生想了無數辦法準備勸。
我問他都想了什麼辦法。
我聽後沒一個不是不與楊文旭接觸的。
這個楊文旭看周雪生的眼神算不得坦蕩。
同爲按部就班的讀書人,很清楚什麼樣的人會吸引住自己全部心神。
而且,周雪生從沒有覺得,人來人往大街上,身手敏捷、冷靜睿智地控馬一幕,惹了多少芳心暗許。
英姿勃發,鮮衣怒馬,張揚肆意。
看到他,彷彿看到了勃勃生機。
不能讓他們多接觸。
所以我直接攔住了從國子監出來的楊文旭。
-11-
無意聽到那幾個小子談天說地,聽到周雪生說:「我啊,喜歡溫柔賢惠,長得美的。」
我心鈍痛。
痛到直不起腰。
他喜歡溫柔賢惠長得美的姑娘。
姑娘……
我長得美,學着溫柔賢惠行不行……
我不僅病入膏肓,我好像瘋了。
偷摸買了針線,學做荷包,學繡花。
縫了又拆,拆了又縫,繡了又拆,拆了又繡……
反反覆覆。
可是周雪生竟然在我已經繡好花樣、做好荷包時,纔看見我手指上的針眼兒。
我一時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氣惱。
我真的瘋了。
開始學着勾欄式樣的穿着,想勾引他。
還做點心、零嘴。
可惜,周雪生是塊木頭,我一番不要臉的作爲簡直白費。
護國寺主持還取笑我,心心念念一個人,那人把我當狐狸精。
而且頑劣,和趙鈺他們聚一起總是要瞎胡鬧,我只得將他拘在身邊。
我還在爲親到他額頭沾沾自喜。
皇上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給周雪生指婚!
我很恐慌。
又被周雪生的大喊撫平。
「葉傾!我喜歡葉傾!」
我明明知道他是爲了趙鈺和李靜松才口不擇言。
但我,
喜不自勝。
-12-
我寫話本子給書坊,又給說書先生塞了故事。
我要全京城的談資都是周雪生和葉傾的流言蜚語。
半夜三更了,我摘了面具信步亂走,腦子裏推演下一步計劃。
周雪生和趙鈺李靜松在酒館裏酩酊大醉。
我很生氣。
我上前要撈走周雪生。
那小子跌跌撞撞上前,有嗎摸我的臉,又言語調戲。
還讓那幾個醉鬼抬我去他屋裏,要好好疼我。
我隱忍的怒氣和剋制的慾望噴湧而出。
我真想將人就這麼辦了!
可是捨不得。
這麼明媚一個人,若我強逼他,他得多難過啊。
我捨不得他難過,更不想他厭惡我。
我把人送進了公主府。
臨走鬼迷心竅,也是忍耐不住,俯身輕吻。
結果被小子一口叼住,狠狠咬了一口。
第二天還好意思問我嘴巴怎麼回事。
作爲主考官是很耗人精氣神的。
我很累,但我十多天沒有見周雪生了。
思之若狂。
所以一出考場,藉着考校作業的名義把他叫來。
我多想抱抱他啊。
可是我只能閉緊眼睛,聽着他的聲音緩解相思之苦。
我這邊忍得辛苦,那邊李靜松要給周雪生介紹一個姑娘。
好在葉闌當趣事說與我聽,我連忙造就了一個合適的時機將新科榜眼推了過去。
我想讓周雪生走科舉之路,結果他進了御林軍。
和一堆臭男人湊一起。
總不能真的讓他做他不歡喜的事。
我不放心,給他準備鞋襪護膝,披風傷藥。
我怕他受傷,怕他喫不好,我甚至自己翻看典籍學做藥膳,煲湯。
把自己弄得像洗手做羹湯的望夫歸的婦人。
我大概徹徹底底瘋了。
-13-
就算成親後,做點心的、縫補貼身衣物的,都是我。
我還給她打磨一根白玉桃花簪,每日替她挽發。
做了女子打扮,她也什麼都不顧忌,依然張揚肆意,經常和趙鈺他們去喫酒划拳。
他們的夫人不放心要跟着。
我也不放心跟着。
我每天都很歡喜,有時候捨不得睡覺。
就算她求饒,自學成才學會了撒嬌,只會讓我更加剋制不住。
可是她發現了我的祕密。
她撿亂滾的核桃,從櫃子底下找出了我的祕密。
幾本畫冊。
她驚呆了,來問我:「你還看這種,你喜歡男人啊!」
我氣極反笑。
「你以爲因爲誰?」
「我怎麼知道,我也不知道你真喜歡男人啊。」一副理直氣壯的無辜樣子。
「周雪生,」我氣得咬牙切齒,「你以爲那個讓我魂牽夢縈夜夜不能寐的男人是誰?」
「我——」
我打斷他的話:「對,是你。」
她瞪圓了眼睛。
「你喜歡我?你以爲我是男人,你還喜歡我?」
我一步步把她逼退到牀上,摔坐下去。
「是你,讓我魂牽夢縈夜夜不能寐的是你,讓我醒着睡着都在想你。」
「……」
-13-
我送她的花燈,都是親手做的。
送她彎月燈,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送她骰ţũ̂⁹子花燈,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送她白雲燈,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14-
真好,我看到了,看到她珍藏於公主府的三個完好無損的花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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