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山河

我的好兄弟拿刀架着我,逼我承認我是女的。
「你不答應,我就得娶你妹妹。」靳以安急得咬牙切齒,「那瘋婆子十五歲給我開了瓢,我得死在她手上!」
我叫溫仕寧,護國將軍「嫡子」,是我家唯一的「男丁」。
與「明儀王府世子」——靳以安同窗三載,一起翻牆翹課,掏鳥窩,什麼荒唐事都做了,我把他當兄弟,他竟然想娶我……

-1-
大逆不道。
我一掌拍在他清雋如玉的臉上,順勢推開他,坐起來抖抖袖子,「我是男的。」
靳以安捂着臉,重新撲過來,大有飢不擇食之相,「我管你男的女的,你長得俊,化妝描眉披嫁衣,總能糊弄過去!」
他要娶我妹妹了,倒不是他自己願意。明儀王與我爹是拜把子的交情,當年定了娃娃親,長女配長子。
所以他得娶。
以前,靳以安沒見過我妹妹的時候,他還挺高興的,總說有我這樣的哥哥,妹妹能差到哪去。
直到兩年前,十九歲的靳以安遇見了十五歲的溫語寧,然後,她用一塊玉珊瑚給他腦門上打了個大洞,靳以安從此對她避如蛇蠍。
這會兒,靳以安已經抱着我往外走了,一邊走一邊緊着唸叨:「溫仕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嫁過去,我保證對你好。扮個女人而已,能有多難!」
我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下個月要上戰場,沒工夫陪你玩。」
話音剛落,人突然不動了。
到底是自家兄弟,我自覺話說重了,開口安慰他:「你不要過於思念我,如果運氣好,我逢年過節還是可以回京城的,你……你努力耕耘,給我生個外甥出來,不算辜負我們的同窗情誼。」
「不……」靳以安語氣苦澀,抱着我往回走,「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靳狗拿命來!」
一道中氣十足的獅吼自身後傳來。
靳以安哐當一腳踹上房門,變抱爲扛,去掀後面的窗戶,「她來了!她來了!」
在他驚惶的ẗū₇說話聲中,身後的門應聲而裂,溫語寧武一柄長刀,虎虎生威。
「靳狗,聽說你要娶我?」她長身而立,冷笑不止。
靳以安搬着我放到自己身前,訕笑:「女俠息怒,我……我對你兄長一見鍾情,必不會娶你,只是……我與他不爲世俗所容,還請女俠開恩,讓仕寧借你身份嫁給我……」
溫語寧眼睛一眯,轉而看我:「哥,你自願的?若他強迫於你,我必叫他身首分離。」
溫語寧是個暴脾氣,只怕不能善了,我只好暫時應下,對她道:「語寧,我有話同他說,你先回去。」
溫語寧離去前,粗聲粗氣道:「哥,你安心去吧,我代你上戰場。」
她剛走,我便撿起掉在地上的外衫也往外走。
靳以安拽住我,「你上哪去?」
我抽着袖子,「回家。」
「行,我讓家裏照你的身量做嫁衣,你喜歡東珠還是五色線,幾隻鳳凰?還是都要?」
我甩開他,「隨你。」
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去了演武場,天幕下,我爹還坐在那兒,看着光禿禿的演武場愣神。
他聽見動靜,扭頭看我,接着對我招招手,「坐。」
我點點頭,在不遠處坐下。
「仕寧,準備得如何了?」
我應道:「還行。」
他瞥了我一眼,語氣深沉,「咱家的仕途,都指望你了。去了戰場,掙個功名出來。」
我想了一會兒,「爹,語寧一定要嫁給靳以安嗎?我看她不想嫁。」
他輕咳一聲,避重就輕道:「她性子烈點沒關係,嫁過去不喫虧。咱們家沒有男孩,你作爲長姐,多勸勸她,你娘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我點點頭,去了語寧屋裏。
她正擦拭那把寒光凜凜的長刀,眼都不抬,「姐你別勸我,我跟隨父親在戰場上長大,受不了和一羣婆媽文人相處,我生來就是殺蠻子的!」
我嘆了口氣,「戰場兇險,刀劍無眼,你一個姑娘家,別摻和。」
溫語寧目光灼灼,「姐,你也是姑娘家,三歲識字,五歲作詩,七歲騎射問鼎皇城,若是男子,早該拜相了。你可以做到,爲什麼我不行?」
我板起臉,「咱們家有我一個就夠了。」
溫語寧騰地站起來,「這些年,我親眼看着你變得沉默寡言,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咱們家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女人。」
「溫語寧!」我語氣森冷,恨不得敲醒她。
「你是不是怕被我搶了風頭?」她徹底翻臉了,用蠻力將我推出門外,一個月閉門不見。
我原以爲事情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可萬沒想到,大婚當日,我是在喜轎裏醒來的。
四周是熱鬧的爆竹聲和人聲。
我撩開蓋頭,眼前叮叮噹噹一串東珠晃得我頭暈。
我突然想起昨夜溫語寧出嫁前,曾面露愧疚,親自斟酒賠罪。
一杯下肚,不省人事。
豈有此理!
真是反了!
袖子裏晃晃悠悠灑落一封信。
我撿起來,溫語寧蒼勁有力的字躍然紙上,「哥,見字如晤,等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殺蠻子去了。後會有期。」
我緩緩攥緊了信紙,暗罵了一聲,「艹……」

-2-
事已至此,我只能見機行事,不可落了明儀王府的面子ṭú⁸。
轎子一停,喜娘高聲喊道:「新娘子下轎。」
隨之,簾子外面伸進一隻手。
修長白皙,骨肉勻稱。
是靳以安的手。
他見我沒有反應,勾了勾手,小聲說:「別愣着,快點的。」
旋即人腦袋順着簾子縫隙擠進來,「姑奶奶,我求你……」
話落,人突然定在那兒,與我四目相對。
靳以安的眼珠子一轉不轉粘在我臉上,白皙面龐漸漸染了紅暈,不多時,漲得跟柿子般。
我淡定地盯着他,他也盯着我,半晌漸漸勾起一抹燦爛的笑,「寧寧,爲夫來接你了。」
事發突然,從得知我代妹出嫁,到被他土匪般抱出轎子,只有一瞬間。
我下意識地掙扎一番,無果,輕咳一聲:「豈有此理。」
靳以安渾不在意,抱着我大步跨過火盆,「原本還愁如何保全我小命的同時,把你妹妹領進門,現在不用了,兄弟的豆腐不喫白不喫!」
我沉悶悶地看了他一眼,正對上他稀奇的目光。
「你別說,是挺好看的,你要是個女人,我就娶你了。」
我被他氣得氣血翻湧,抿脣一言不發。
華燈初上,靳以安剛把我送進喜房,還沒來得及說句話就被拽去前院喫席。
人剛走,我一把揭了蓋頭,在屋中翻箱倒櫃,掏出了壓箱底的陪嫁,隨便扯了牀單打成包袱,甩到背上,掀窗就走。
驀地,一羣人出現在院子裏。
開窗聲驚動了他們。
一時間,數目相對,針落可聞。
我保持翻窗的姿勢僵在門口。
被圍在中間的矜貴公子愣了片刻,臉色大變,衝過來攔腰將我抱住,對着別人打哈哈,「內子頑劣,見笑見笑!」
衆人安靜如雞。
靳以安風風火火地將我扛進屋,小門一關,俊臉一板,「祖宗,您想幹什麼?」
我驅走靳以安的胳膊,「溫語寧今夜就要出北關了,我抓她回來。」
靳以安抱着我轉了個個兒,往屋裏推,「抓什麼抓,腿長孩子身上,你還能剁下來!」
我和他對視半天,突然轉身往外跑。
靳以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將我扯回,「這麼多人看着呢!我讓別人幫你找行了吧!」
見我還是沒鬆動,靳以安背靠窗,成大字型攔在我跟前,苦口婆心道:「溫大公子,城門下鑰,您穿着一身火紅嫁衣在街上狂奔,是生怕外頭人不知道,您今兒男扮女裝,嫁給我靳以安?」
我掐着腦袋,額頭突突直跳。
確實不划算,如果被我爹識破,抓回去,定然要打斷雙腿。
靳以安見我沒了動靜,緩了口氣,「少安毋躁,我已派人追去了,不出幾日,定能得到消息,在此之前,煩請溫大公子委屈幾日。」
看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樣,我煩躁的心性漸漸平息下來。
靳以安此人雖擅長掇乖弄俏,但也是京中少有的出衆後輩。明儀王府就他一獨子,壓着他學了諸子百家,厚黑權謀之道,辦事最爲靠譜。
我扔了包袱,坐在牀上,「如今怎麼辦?」
靳以安早解了紅錦袍,緊挨着我坐下,淡淡酒氣撲鼻,卻並不難聞。
「不如……早點圓房?」
他眼神閃着亮光,不知是說着玩,還是存心找打。
「靳公子的耳朵,可聽見自個兒嘴說了什麼?」
靳以安笑容一收,貼着牀邊訕訕站起,「瞧你,我……我就隨便說說……外頭不是……有人聽着麼……你一個大男人,還怕什麼調戲不調戲的?」
「靳以安,過來。」
他搖搖頭,身杆筆直,「您別客氣。」
不知不覺,他退到凳子旁。
我皺皺眉,提醒他:「你別跑了。」
靳以安又往後挪了一步,「我……」
隨後我眼睜睜看着靳以安後腳絆在小凳上,撞上小榻,臉一轉朝下栽去。
門牙親在了桌子楞,發出咚的一聲脆響。
…………

-3-
大婚當夜,世子妃閨房嬉戲,用力過猛,導致世子負傷,連夜請來了御醫。
老御醫憋笑憋得老臉漲紅,還佯作淡定,「世子,牙只是缺了一小塊,不影響觀瞻。飲食上多加註意,需清湯寡水,涼熱適宜。」
靳以安捂着牙,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不要聲張,不要聲張。」
過後幾日,靳以安堅持宿在小榻上,一副被我欺負了的模樣,頻繁使喚我端茶倒水,我生性沉悶,不愛言語,便也由着他。
到了晚上,他要與我同牀共枕。
起先我頗爲抗拒,直到他拉着我,從王家的寡婦講到張員外家的十八房姨娘,講得人昏昏欲睡,一點花花心思都沒有,我才漸漸放心下來。
期間,明儀王妃派人聽了幾回牆角,得知圓房毫無進展,心生一計,讓我一個「新婦」跟着她參加集會。
我們溫家滿門糙漢,哪裏去過這個呀?
當我得知自己馬上要套着幾斤首飾出現在襄王妃壽宴上時,頭皮都炸了,對着窗外的一束芍藥走神半天,沒想到好對策。
靳以安從書上露出桃花眼,一挑,「溫兄……溫兄!」
我收回目光靜靜看向他。
靳以安腆着臉笑,「勞煩幫我看看哪家小娘子身材好。」
我刷地抽出長劍,比着他脖子,「你不守男德,我將妹妹嫁給你,不是讓你看美女的。」
靳以安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推開劍刃,「言重了,我這不是……替你物色人選嗎?」
明儀王妃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輕咳一聲:「你們在幹什麼?」
靳以安一改嬉皮笑臉,奪過我的劍放在手中把玩,吊兒郎當道:「我啊,教寧寧練劍呢。」
說完還在自己的脖子上比量一番,「你瞧,遇見危險要朝這裏砍。」
我知道他在幫我遮掩,問門口:「娘,有事?」
明儀王妃道:「給你送些料子過來,明日在場都是名門閨秀,語寧你跟在我身邊,要謹言慎行。」
我就知道明日不能輕易過關。
我還沒回話,靳以安挑眉,「她不喜嘈雜場合,我替她去吧。」
我盯着靳以安的後腦勺,都能聽見他腦子裏的算盤劈啪作響,他喜歡ṱûₔ歐陽家的大小姐、辛家的妹妹、陸家的寡婦,但凡喘氣的漂亮的,他都喜歡。
明儀王妃嗔他一眼,「女人家的集會,哪有你的地兒,老實在前院待着。」

-4-
我被她敲打一番,第二日便被盯着戴上禁步,一身環佩之下,我彷彿失了精氣神,木偶一般被弄上馬車。
襄王妃壽宴佳麗雲集,明儀王妃領着穿過迴廊,吸引了許多目光。
不少女子交頭接耳,對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當然曉得靳以安在懷春少女中的名氣,以前和他同窗,每日醒來,窗前都會出現許多嬌豔的花,是送給靳以安的。
我端坐在一羣長輩中,神遊天外,偶爾聽上幾句,便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福嗣綿延,生兒育女爲女子之本」,心裏琢磨昨夜兵法讀到哪一章節。
漸漸地,我就聽出畫風不對。
「溫家無女眷教導,你爹忙於練兵,教出的女兒舉止粗俗些,尋常人家都忍不得,只有你婆母不嫌棄,留你在王府悉心教導,這是你的福氣。」
襄王妃大氣端莊,說出的話卻一句比一句難聽。
周圍之人紛紛附和:「王妃和婆母在場,你怎可心不在焉,半句也不答?」
我不曾出入於後宅,不擅應對此情此景,一時愣在當場。
不料此等反應更引來衆人的不滿,連明儀王妃都蹙起了眉,「我在家便是這樣教你的?方纔說的,你可記下了?」
「母親趁我不在,說什麼了?」珠簾一掀,一明眸善睞的公子神色從容地邁進來,他穿着水紅色的圓領袍,頭頂鎏金冠,華貴綺麗,瞬間吸引了場中所有姑娘的目光。
靳以安悠哉悠哉來到我面前,對着明儀王妃作揖,「我在前院待得無聊,特地跑來後院聽伯母們閒談。」
說完示意我給他讓開地方。
我鬆了口氣,站在他後面。
襄王妃笑得一臉和煦,言語間絲毫沒有苛責之意,「許久不見你了。」
明儀王妃笑笑,「在書院待幾年,失了管教,連規矩都不顧了。」
靳以安轉回剛纔的話題,「方纔都談什麼呢?」
我輕咳一聲,示意靳以安別再問了。
他似有所感,摸摸鼻子,笑道:「這幾日羣芳樓新來了個花魁,舞姿一絕,正打算今晚再去呢,母親替我跟語寧求個情,放我一馬。」
這般混不吝的話,將錯處都攬在他自己身上了。
此話一出,衆人都變了神色,看我的目光中多了一絲同情。
明儀王妃更是坐不住了,低斥一聲:「胡鬧,你新婚燕爾,怎可去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
靳以安笑笑,任憑她罵,少頃起身,「我荷包呢?繡好了?」
我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靳以安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就知道你忘了,走,回家給我繡去。」
我一路被他牽出屋,走在小花園裏,靳以安一改方纔的沉穩,跟我邀功:「溫兄,如何?我剛纔表現不錯吧?」
我望着面前那張掛着明豔笑容的臉,身子默默朝後退了一步,「多謝。」
靳以安沒覺察到我的不自在,笑眯眯道:「不如謝點別的?」
「什麼?」
我千算萬算,沒算到靳以安讓我請他喝花酒。
他把一沓銀票往桌子上霸氣一拍,「老鴇,叫你們這兒最好看的姑娘伺候。」
都說這裏的姑娘姝色傾城,他安排好自己,還好心地爲我安排了一位。
那妖嬈豔麗的姑娘貼在我身上,將美酒湊到我脣邊,嬌滴滴地勸道:「公子喝酒……」
我渾身僵硬,極力忍住心中翻湧的不適,看靳以安在溫柔鄉里左擁右抱,遊刃有餘。
他穿過輕薄的綾羅,笑問我:「溫兄,都是男人,別放不開啊。」
話落,他在一旁的姑娘手上輕掐了一把。
女人的聲音嫩得滴水,咯咯笑着同他打趣。
我騰地起身,生怕此等行徑污了我眼,目不斜視地開門,「我在外面等你。」
丟下一袋錢,我步速急促地出了花樓。
華燈初上,滿樓紅袖,琵琶琴曲纏綿不絕。
我身處其中,自覺難以融入,對着暗沉沉的夜空傾吐一口濁氣,聽身後靳以安急匆匆跟出來。
「寧寧,你怎麼了?」
我自顧自跳上馬車,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玩開心了?」
靳以安只一眼,便覺出我心情不對,推開粘過來的美人,拍拍袍子蹬車,「不玩了,咱們回家。」
一路上,我們誰都沒說話。
身上沾惹的脂粉氣在空中慢悠悠浮動。
馬車壓過青石板,偶爾幾個石頭頂起車輪,車臉搖搖晃晃撞響了車角的銀鈴。
靳以安動了動胳膊,說:「寧寧,我是怕你在家太悶。你不喜歡,以後我不帶你去便是。」
我自幼勤學苦練,連半點胭脂都不曾沾惹,就連街角少女最喜歡的桂花糖,味道經年累月的打磨早已模糊在記憶深處。
這樣的富貴溫柔鄉,便是我心底難以企及的夢。
按照我爹的話,我不該對此有一絲一毫的嚮往,我生來就是屬於沙場的。
今夜,我才曉得,我和靳以安終歸不是一類人。
「寧寧?」靳以安的聲音將我喚回。
我輕蹙眉頭,「你還是喚我溫兄吧。」
「不成,你住在家裏,不可露出破綻。」靳以安支着頭,皎潔的月色落在他側臉,「若母親爲難你,記得跟我說。」
我一時晃了眼,「嗯」一聲,移開目光,心裏空落落的。
待回到家中已然夜深,我渾身疲憊,沐浴過後便蜷進被子裏,靳以安不知在外面忙些什麼,我等不得他,早早睡下。
半夢半醒,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
「明日王妃要給世子妃立規矩,晨昏定省一樣不落。」
「她睡了。」
「世子不睡,她怎可先行休息。」
靳以安冷笑一聲,「你這麼喜歡規矩,不如給我立立?」
「老奴不敢。」
「她是我的人,院子裏的規矩我來定。明日晨昏定省我替她去。」
「世子!她出身粗莽,若不加約束,將來可是丟您的臉。」
我從混沌中清醒過來,睜開眼,看見屏風後一站一坐兩個影子。
靳以安單腳搭在凳子上,「我勸你別找事。我娶溫氏,便容不得府裏說她閒話。」
「您忘了額頭是怎麼傷的……」
「我不長眼,撞石頭上磕的,怎麼了?」
人聲消停,那人不情不願地福福身,「老奴話已帶到,還望世子如實告知。」
我盯着屏風上靜坐的身影,有些慶幸。
語寧沒嫁過來是對的。
我爹因爲孃親的事心懷愧疚,總想替語寧尋個好去處。她性子活潑,天真爛漫,明儀王府於她來說,是禁錮而非救贖。
嘩啦……
珠簾輕撥,外間熄了燈。
我匆忙閉眼,佯裝熟睡。
透過眼皮能察覺一道暗影投落牀前。
半晌,靳以安輕嘆一聲,自己也上來,替我拉好被子。
「寧寧?」
我假模假樣地「唔」了一聲,往裏挪挪。
好半天,我察覺到臉上癢癢的。
後知後覺,靳以安在摸我的臉。
我突然睜眼,對上他柔情蜜意的眼神,瞬間僵住。
靳以安地眼神,從安詳,漸漸轉爲驚恐,手蓋在我臉上尚來不及撤走,吞吐道:「你……不要誤會啊……我,我看見個蚊子……」
我在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一個荒唐的念頭瘋狂頂撞我的理智,企圖破殼而出。
他……不會……喜歡男人吧?
眼看靳以安紅了耳根,急赤白臉地辯駁,我飛快地翻了個身,閉上眼,「睡吧。」
靳以安的手停在半空,好半天,他深吐了一口氣,小聲說:「你不要亂想,我還是挺喜歡逛花樓的。」
「嗯,知道了。」
我嘴上雖然答應着,心裏已經在盤算怎麼給語寧退婚了。

-5-
第二日起早,靳以安不知去向。
我想起昨夜的對話,遲疑一番,讓丫鬟替我裝扮好,去王妃院子裏請安。
晚春時節,天還不熱,偶爾穿堂風吹過,撥弄起髮間的金串子,分外愜意,遠處是少女在嬉戲打鬧,鞦韆迎風,少女裙襬飄揚。
我看呆了,站在迴廊下,想起幼年時,母親曾站在後面,將我推向高高的天空,我能看見圍牆外穿短襦裙賣豆腐的婦人,和追逐的幼童。
我的裙襬裝滿了盛夏,和母親的溫柔。
後來母親死後,這些都不屬於我了。
父親說,我的手臂,不是用來抓鞦韆的,而是提槍斬虜,保家衛國的。
「世子妃,時辰不早了。」
僕從出聲,打斷了我漫長遙遠的思緒。
隔着窗戶,王妃已經看見我了。
靳以安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一身竹青色圓領袍,白色腰封,矜貴儒雅,笑道:「讓她看,我堂堂王府世子妃,看一會兒鞦韆怎麼了?」
「咳……」明儀王妃低聲表達了她的不滿。
靳以安繼續他的話題,「娘,我平日最煩有人吵我,她若日日來請安,我便睡不安穩。」
明儀王妃面露遲疑,「可是……她……」
「我自己的媳婦兒,好與不好只有我自己曉得,立什麼規矩?」
明儀王妃看了眼在旁邊裝聾作啞的我,嘆了口氣,「我曉得你與她兄長交好,我也並非想爲難她。可你與你父親在朝中行走,內宅婦人若被人抓住把柄,怕是有人給你們使絆子。」
我生怕靳以安爲此跟王妃吵起來,點頭應下:「婆母所言極是,日後晨昏定省,媳婦一樣不落。」
靳以安卡殼似的瞪着我。
明儀王妃神色略有舒展,「我便知道你是個懂事的,若是生個一兒半女……」
靳以安臉色瞬間變得極不自然。
「娘,我先帶她回去了。」說完不等我反應,靳以安便急吼吼拽我出了院子。
「我還沒給母親請安……」
「請什麼?你難道想聽她唸叨生孩子的事?」靳以安耳根泛起粉色,眼神遊移。
我渾身過電般,覺得他手心灼人,那種不好的預感又來了。
「你……能不能先把我放開?」我語氣僵硬,連話都不會說了。
靳以安後知後覺,被燙到似的鬆手。
我不是傻子,我懂那種曖昧中緩緩流動的是什麼。
遠處的少女咯咯笑着,越蕩越高,像只自由的鳥兒。
梔子花簌簌,香氣席捲,卻化不開我和他之間的尷尬。
他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氣,碰我一下,「你喜歡那邊的姑娘?」
「啊?」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鞦韆上的少女笑容明媚。
靳以安悄悄瞥了我一眼,咬牙說:「那是我遠房堂妹,你……若是喜歡,我便幫你二人牽線。」
原來我的行爲叫他誤會了,我搖搖頭,淺笑道:「不必,我只是覺得那鞦韆有意思。」
靳以安眼神一顫,漸漸變得明亮,「你想玩?」
想嗎?
自父親讓我改頭換面後,我再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不是想不想,而是該不該。
男孩,不該喜歡鞦韆。
靳以安大剌剌勾住我的脖子,「別害臊啊,你現在就是女子,女子盪鞦韆沒人笑話你。」
雖然只是輕飄飄一句話,卻像一根頭髮絲,落在心頭,撓得癢癢的,蟄伏多年的願望,像一粒種子,破土而出。
靳以安笑眯眯地靠近小姑娘,掏出幾枚銅板,道:「煙兒,你嫂子想試試,你拿着錢,去街口買糖喫。」
小姑娘晃動了幾下,落地,興高采烈地接過銅板兒,用眼睛打量着我,笑道:「這個姐姐真漂亮,裙子也好看!」
是個討喜的孩子,我摸摸頭,目送她走遠,隨後坐在鞦韆上。
仰頭,是密集的樹葉和斑駁的天光。
風和日暖。
靳以安站在後面,「坐穩了。」
他手掌貼在我背上,稍加用力,久違的失重感將我包裹,春風過耳,這一刻,天空近在咫尺。
鞦韆越蕩越高,我緩緩張開了雙臂。
「煙兒小姐!」
突然,一陣驚呼自牆外傳來,我接着最高點,清楚地看見煙兒被一壯漢裹住,逃向街角。
「靳以安,叫人!」
我屈腿一蹬,借勢飛上牆頭,落在牆外。
那壯漢被我嚇了一跳,本能地抽出匕首向我捅來。
我唯恐他傷了孩子,一把將她搶來。
煙兒嚇哭了,掙扎間不小心拽住我的袖口,導致我動作瞬間停滯,匕首擦着我肋下捅進去,鈍痛感並沒有減慢我的招式,彎腰給他一個掃堂腿,壯漢跌倒在地。
我提着煙兒扔向趕來的侍衛。
另一隻手反手扣住壯漢,單膝壓住他的脊背,匕首擦着他耳朵插進地面,冷聲道:「誰讓你來的?」
壯漢拼命掙扎,大喊:「饒命!我想搶點銀子。」
可他的招式分明不像尋常土匪,匕首乃精鐵所制,絕非凡夫俗子能得到。
我拿刀逼近他的脖子,低聲在他耳邊道:「不說實話,用不用我給你放放血?」
「寧寧!」
我突然被人從地上拽起,落盡一個懷抱。
靳以安臉色陰沉,咬牙切齒:「把人看住,別讓他跑了。」
眨眼間,壯漢已經被侍衛團團圍住。
「姐姐流血了!」煙兒臉上掛着未乾的淚珠,啜泣不已。
我剛想說沒事,靳以安把我打橫抱起,一臉陰沉地喝道:「請大夫。」
我心中一緊,「不行!」
「我的人,你放心。」
他的人我更不能放心了,硬着頭皮道:「不必了,小傷而已,我自己能處理。」
「放屁。」他一路踹開門,暢通無阻,他將我放在牀上,動手來解我外衣。
我掙扎起來,「你幹什麼?」
「別動!」靳以安語氣嚴厲,「我看看。」
我忍痛,一把推開他,「不用你。」
「都是男人,你怕什麼?」
「就是怕你!」
男扮女裝,是欺君之罪。
絕不能有任何人發現。
話音落,靳以安僵在原地,臉色刷白,他彷彿被人窺探了隱祕,後退兩步。
我壓住傷口,忍痛合上凌亂的外衣,靠在牆上慢慢喘息着,紓解疼痛。
「寧寧。」靳以安盯着我,輕聲商討,「你先讓我看看傷口行嗎?我哪也不動。」
「出去……」我感覺束胸的帶子似乎鬆了,語氣急切。
靳以安嘴脣抖了抖,半晌低下頭,攥緊拳頭,「對不起,我……讓大夫進來。」
「不必了。」我額頭佈滿汗水,「拿酒來,我自己弄。」
那壯漢招式狠辣,幾乎從我的肋下戳去了一層皮,好在有束胸的保護,傷口不大。
我常年跟隨父親出入沙場,這樣的大傷小傷早已遍佈身體,多一個也不算多。
靳以安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只剩外間伺候的丫頭。
我咬住被褥,烈酒潑上傷口的瞬間,疼起一層薄汗,悶哼聲被堵在被褥中,屋中只剩不規則的喘息。
「世子妃……需不需要奴婢喊大夫進來?用些麻沸散或許好一些。」
我勉強分出一些精力拒絕她。
常年在戰場之人,哪有條件用麻沸散,都是在危急關頭,實在挺不住了,才用上一點。
不出半刻,我處理完傷口,脫力般陷進被褥。
「換水……」一開口,聲音沙啞。
丫鬟進來,看見血紅的水盆,都嚇哭了,哆哆嗦嗦端出去。

-6-
夜裏我燒起來,半夢半醒,回到了沙場。
那一年,我年輕,策馬窮追,深入敵軍深處,被一隻箭矢射穿肩胛骨,最後我爹將我從敵軍中救出,扔在帳中,說:「次日不好便滾回家去。」
我稀裏糊塗地攥住一個人,要水喝。
一聲長長的嘆息之後,有茶杯喂至嘴邊,我如沙漠中的旅人,拼命地汲取甘泉,一杯接一杯。
到最後,他止住我要水的動作,抱緊,「緩一緩再喝。」
我口乾舌燥,只好忍着,點點頭。
「疼嗎?」
「不疼。」我語氣急切,用力抓緊那人。
「疼你就說出來,我在呢……」
「父親放心,我不疼。」怕他不相信,我一遍遍重複,「我不疼……明日就好了,別讓我走……」
迷迷糊糊,終於熬過一夜,天明睜眼,我還尚未從夢魘中緩過神,盯着裝飾華美的窗臺看了好一會兒,破舊的軍帳漸漸淡去,我才記起,原來我在明儀王府。
動了動,靳以安便驚醒了,他從牀邊爬起,「寧寧,要喝水嗎?」
我嚥了口唾沫,嗓子火辣辣的,說不出話,無聲點點頭。
靳以安擦了擦眼,起身去倒水。
「你昨晚一直在?」
他背對着我,應道:「是。大夫說你得有人看着,他們都是女子,我不放心。」
我許久沒說話,靳以安便緊接着補充道:「等你好些,我便走。」
經他提醒,我才意識到,昨日混亂間,他似乎……不小心暴露了什麼。
靳以安一轉身,正對上我打量的目光,難堪地低下頭,遠遠站着遞給我茶杯,「自己接着。」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解釋這種事。
他喜歡男子,亦是將我當男子來喜歡。
可我並非男子。
「你和我,道不同。」半晌我只乾巴巴擠出這麼一句話,希望他懸崖勒馬。
靳以安的手還停在半空,裏面的茶水散着幽幽嫋嫋的熱氣,無聲飄上半空。
「我知道。」靳以安語氣乾澀,目光卻幽暗執着,「可是這跟我喜歡你不衝突。」
果然。
我心一沉,半天沒想好要說什麼。
我甚至從來沒想過,他會喜歡我,而且是這種……完全錯位的感情。
「對不起。」我半晌,只擠出三個字。
靳以安點點頭,將茶水塞進我手裏,退回去遠遠坐着。
我心亂如麻,「語寧有消息了嗎?」
靳以安彎腰,將茶水放在一旁,「嗯。」
「和離吧。」我抬眼,儘量用平靜的語氣開口,「從今以後,我們兩家,都不要有聯繫了。」
壯漢手中的匕首,出自關外蠻人之手,那是溫家的敵人。我給不了他任何答覆,便要斷的乾乾淨淨。
靳以安眼中的光瞬間暗淡,最後應道:「好。」
自從靳以安答應和離後,他人便消失了。
我躺在牀上靜養了幾日,便叫人把我挪到廊下,閒來無事,看着遠處小姑娘盪鞦韆,一晃就是半日。
窗臺上每日都會莫名其妙出現糖果和糕點,直到某天,我看見遠處慌亂逃竄的小身子,才知道煙兒爲此一直心懷愧疚。
我默默收拾好行李,某夜,我展開溫家的密信。
「蠻夷叩關,公子速至。」
父親不知從哪打聽到我的行蹤,託人來信,並未多加苛責,只是寥寥數語:「將功補過。」
看來,是等不到明日了。
月夜澄明,窗口的風分外溫柔。
我抽出髮間的金簪,漆髮捲落,梔子花的香氣撲鼻。
鏡中的女子紅脣粉腮,溫柔和順,如月亮似的皎潔。
也許這輩子,對鏡梳妝,只有這一次了。
寂靜的夜晚,突然傳來碎瓷片聲。
我打開門,看見靳以安抱着一罈酒,坐在門前,仰頭看月亮。
他似乎沒想到我能開門,瞬間從臺階上站起,慌亂後退一步,「寧寧,你怎麼出來了?」
靳以安髮絲凌亂,似乎醉了。
我撿起放旁邊的酒罈,拔開塞子,「有些話,想跟你說。」
靳以安這才慢慢坐在我身邊,「你說。」
「我要走了。」
靳以安抱着酒罈子沒動,半晌低低應了一聲:「還回來嗎?」
「不知道。」我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順着喉管,灼燙了五臟六腑,「蠻夷作亂,一打可能要很多年。」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靳以安輕笑一聲,「我不會另娶女子爲妻的,這種事,我寧願你不知道。」
原本那些不可名狀的情愫漸漸封實,我心中壓了塊石頭,一時間想不出任何話。
靳以安似乎默認自己讓我難堪了,低低說了句:「對不起。如果你有喜歡的人,就……」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驀地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夜風簌簌,吹起我的黑髮。
靳以安抬眼,看見我微紅的眼眶,一愣,牽強地笑了,語氣苦澀:「溫兄,世事豈能都如人所願?」
「嗯,愛而不得是尋常。」
我輕輕呢喃,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自己。
遠處傳來哨聲,那是父親的親信發來的信號。
我仰頭飲盡最後一口酒,提起行李,站在臺階下,笑笑,「那我走了,保重。」
今夜一別,半生就此錯過。
靳以安有些醉了,「嗯,保重。」
我頭也不回地轉身,突然,靳以安出聲,「溫兄,你東西掉……」
等我回身去拿,發現他盯着手上的一方帕子愣住了。
腦中緊繃的弦砰一下斷了。
我動作迅速地去捉,靳以安敏捷地避開,眯ťūⁱ眼打量帕子一角繡的小字,「長女,仕寧。」
那是母親離世那年,親手繡給我的,不知道怎麼,從行李裏掉出來。
一股麻意自腳後跟竄上脖頸,倘若身份暴露,便是欺君之罪,爹曾千叮嚀萬囑咐,他日有人窺破我的身份,要斬草除根。
我劈手去奪,靳以安閃身躲過,眼中似有火苗燃起。
我沒有說話,繼續去搶。
誰知道靳以安長了本事,幾個回合下來,硬是沒讓我碰到一片衣角。
「靳以安,給我。」
他語氣乾巴巴的,「煩請溫大公子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東西?」
「抱歉,說來話長,等以後我跟你……」
「以後?」靳以安冷笑一身,「我們同窗多少年,都值不得你一句真話?」
「我早說過,你和我,道不同。」我抽出匕首,「我是溫家的頂樑柱,這個身份變不得。」
靳以安似乎被氣狠了,躲也不躲,反而上前拿胸膛抵在匕首上,「好,溫仕寧,你好得很。殺我滅口是吧,你有種一刀捅死我,一了百了!」
我掙了掙,沒掙脫,手腕被他死死扣住,壓在他胸膛上,深入幾分。
我被他這幅不怕死的樣子激起了脾氣,冷眉冷眼道:「我不像世子您,家世顯赫。溫氏上下,全指着我爹養活,百年之後,由我來養!您想讓我怎麼做?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我的命,是從死人堆裏掙出來的!我對您唯一的歉疚之處,便是不顧身份尊卑,做了知己。千錯萬錯都是我,待我凱旋,聽憑世子責罰!」
靳以安臉色難看至極,「我稀罕責罰你!」
「那世子想要什麼?我的命?」我壓低嗓子,語氣冰冷似刀。
靳以安三兩下把帕子塞進自己的前襟,「若是早知道你是女人,老子還顧忌個什麼勁兒?我要你以身相許!」
他憤怒地吼出最後一句,震得我腦子嗡嗡響。
我瞬間手腳並用將他蹬出很遠,踉蹌幾步站穩,心亂如麻,「不可能。」
靳以安踢開礙腳的石頭,「過來!」
「誰說你的命要去戰場掙。」他漸漸揚起嘴角,眼神明亮炙熱,「你說你有喜歡的人了,我也有,你追你的,我追我的,咱們各憑本事。」
看着他漸漸靠近,我思緒混作一團。
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他像是喫了瘋藥,笑出聲來。
我喫準時機,狠狠抬腳踹在他膝蓋上。
「艹!」靳以安喫痛,彎腰跪在地上。
我瞅準時機抬腳就撤。
突然,他拽住我衣裙下襬,咬牙道:「你別想跑!」
情急之下,我撿起匕首,嗤啦劃破衣裙,靳以安盯着手裏的一角破布,怒吼道:「溫仕寧,你敢跟我割袍斷義!」
我再也顧不得向他解釋,慌亂地離去。
自此一別,一夜千里,待日出東方,已越過數座山巒,京城早隱沒在羣山之中,再回去,便不知何年何月了。
青山下,茶棚旁,我正盯着那段斷了一角的衣服出神。
隨從連喚我數聲,纔將我喚醒。
「公子從昨日就心不在焉的,可是在擔心二小姐?」
我淡淡「嗯」了聲,結了茶錢,翻身上馬。
隨從看看日頭,「公子,再有一日便至北關了,馬上就見到二小姐了。」
是啊。
青山外,有綿延千里的荒原,和殘忍嗜殺的敵人。
我此生,是黎朝橫亙在北方的利刃,做不了京城的富貴花,做不了別人的廊下燕。
北關纔是我的天地。
我冷卻思緒,扔下幾個茶錢,上馬。
秋風起,北地的天涼了。
我揚鞭,趕赴戰場。
不承想,一晃就是三年。

-7-
三年後。
一場大雪自天空洋洋灑灑飄落。
傍晚,朔風捲積暴雪,吹入帳內。
溫語寧凍得搓搓手,掀開帳子,嘟噥着:「蠻子也要過年了,最近突擊了幾座小鎮,搶雞搶鴨的,也不怕死。哥,你是沒見,他們仗着你養傷,都翻上天了。」
我躺在牀上,眼睛從兵書上虛虛抬起,「我喫了敗仗,怨不得別人。」
「呸!分明是蠻子頭耍詐!你要不是爲了救那羣老弱婦孺,不至於生挨一刀。」
語寧一邊說,一邊拿起炭鉗在爐子裏胡亂撥弄。
帳內很快瀰漫起一股煙味。
我咳嗽幾聲,覺得肋下又隱隱發痛,這次刀傷牽動了舊傷,讓我喫了一番苦頭。
「語寧,幫我看看,滲血了。」
咣噹!
語寧扔了炭鉗,氣勢洶洶地走過來,「讓你救,明儀王府對你如何你心裏清楚,腦子壞了去救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房親戚!落下病根,動不動就裂開,真是造孽!」
我忍痛不言,翻身讓語寧揭開紗布。
她半天沒說話,我扭頭,發現她竟然紅了眼眶。
到底是被人護着長大的,性子驕縱些。
語寧擦擦眼,開始替我清理傷口。
帳中無聲,只留外頭的瑟瑟冷風。
「哥,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她低頭,悶悶問道,「整個黎朝都無人可用了,需要你頂上?因爲一場敗仗,就派個巡按使過來。京城的那羣人都有點毛病,嬌生慣養的,難免挑刺。」
我閉着眼,想省些力氣,「你不喜歡他們,不見便是。」
「我不見,難道讓你去?」她動作利落地處理好傷口,替我穿好衣服,「父親年紀大了,如今你是咱們北關的主心骨,可不能出事。」
「好,我知道了。」
語寧離開,帳中又暗下來。
我蹙眉飲盡苦澀的湯藥,擦擦嘴,從枕下摸出一封信——「京都巡按使不日便至,爲公子故人,需行事謹慎。」
我目光落在「故人」二字上,久久沒有移開。
當日氣急之下割袍斷義,將他心意狠狠踐踏,他該是恨我入骨,再見難免要多加責難,這也是我不放心語寧接待的原因。
勉強養了幾日,待入了臘月,巡按使的行伍便進了北關。
這日,我騎馬前去相迎。
遠遠看見一隊人簇擁着一頂烏木轎子,浩浩湯湯自冰天雪地裏走來,長長的隊伍展開,如留在天地間的一抹墨跡。
心頭驟然跳了一下。
我攥緊繮繩,嘴裏灌了風劇烈咳嗽起來。
「哥,你臉都白了。」語寧擔憂地看我一眼,「別勉強。」
我搖搖頭,「沒事。」
直到轎子走近,前面的侍從跳下馬車,作揖道:「大人一路車馬勞頓,勞煩將軍安排個舒適的住處。」
語寧最見不得這副養尊處優的樣子,蹙眉,「北地苦寒,住哪都是一樣的。」
侍從眼都不抬,「那便住在將軍府。」
「你……」
我伸手打住,緩緩道:「請大人入城。」
車中並無動靜,侍從依舊立在車前,淡淡道:「請將軍下馬。」
語寧當即炸了,「她重傷未愈,能來便是給你家大人臉。北地乃黎朝關要之地,無特殊情況根本不需下馬行官禮,怎麼到你家就不行?」
侍從一愣,半晌微微一笑,「免禮是情分,不免纔是本分。」
我正欲下馬,突然從車中傳出一道淡極的聲音:「罷了,不必興師動衆。」
時隔三年,我閉着眼都能聽出靳以安的聲音。
只是這聲音,再無當年的熱烈,冷冰冰的。
我調轉馬頭,在前面帶路,語寧走在身邊,嘰嘰咕咕地,「剛纔我沒聽錯的話,是……」
「嗯。」
「他喫錯藥了?怎麼這副德行?」
我忽略語寧語氣中的探究,警告她:「如今他身居要職,你小心說話。」
許是聽出我語氣中的嚴厲,語寧吐吐舌頭閉上嘴。
我甚少住在將軍府,府中常年空置,只餘三兩老僕。
語寧扶着我下了馬。
車漸漸停在門口,一隻手率先伸出簾子,骨肉勻稱,纖長分明。
風雪似乎等不及了,驀地吹起幕簾。
一張俊逸的臉露在眼前,清貴風流,那雙桃花眼一如三年前,只是多了一份清冷和疏離,叫人移不開眼。
他穿一件黑色狐裘大氅,肌膚似雪,眼睛黑白分明,眼珠一轉,便落在我身上。
靳以安從車中緩步而出,冷淡地勾勾脣角,「溫小將軍,好久不見。」
我公事公辦道:「請大人入府。」
靳以安扯扯嘴角,掃落肩頭的雪,經過我時,一停,「你受傷了?」
「不是大傷,勞大人掛心。」
靳以安淡淡「哼」了一聲,抬腳入府。
侍從拂開沸沸揚揚的灰塵,蹙眉抱怨:「這裏真的是將軍府?」
語寧擠開他,扶着我進去,「愛住不住,臭毛病真多。」
那侍從還要說話,靳以安開口道:「石竹,你話多了。」
侍從立刻住嘴,躬身跟在後面。
如今府內年久失修,只有主院能住人。
靳以安跨過破敗的枯草,兀自推開一間房舍進去,語寧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被我止住。
「今夜有洗塵宴,請大人前往。」我頓了一會兒,見裏面沒有動靜,繼續道,「有胡姬獻舞。」
裏面傳來「砰」的一聲響,門被打開,露出靳以安那張冷冰冰的臉。
「多謝將軍美意。」
說完「砰」又關上門。
喫了一鼻子灰的語寧莫名其妙地摸摸鼻子,「哥,我怎麼覺得他脾氣不太好?」
脾氣好就怪了,以前他甚好惱人,看來當年,是真的將他氣狠了。
我暗自笑笑,由着他去。

-8-
北地的夜晚通常黑得早,接風宴並未設在將軍府,而在軍帳之中。
篝火燃起,照亮了夜空,熊熊火焰炙烤着新鮮的牛羊。
胡曲響起,銀鈴陣陣。
靳以安如約而至,換了身更矜貴的狐皮襖,坐在主位上,與父親把酒言歡。
胡姬舞動間,柔媚的眼風頻頻掃向靳以安。
語寧啃着羊腿,湊過來嘟噥:「哥,他怎麼穿得像個花孔雀?好看是好看,一羣大老爺們,不知道給誰看呢。」
我笑笑,飲下一口京城帶來的桂花酒,甜意快速在舌尖瀰漫開,到最後,反而只剩酒的辛辣和苦。
酒過三巡,靳以安興致來了,單手支着桌子,面色酡紅地笑問:「溫兄,一別數年,可有心上人?」
見我被點到,一時間,所有人都來了興致,紛紛側耳傾聽。
我緩緩飲下一杯桂花酒,閉眼感受着耳廓處騰起的溫熱,搖搖頭,「尚無。」
靳以安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半天,突然回身與父親碰杯,「岳丈大人。」
「哎!大人喝醉了,你我兩家早已沒有這門姻親了,可不敢亂說。」父親鄭重提醒。
靳以安支頭淺笑,「古有破鏡重圓,岳丈大人可曾聽過?」
我爹臉都白了,鬍子一抖一抖的,似乎下一刻就要站起來打他。
語寧手裏的羊腿啪嗒掉落在地,「臥槽!他穿給我看的?瘋了吧?」
關鍵時刻,我倒滿一杯酒,暈暈乎乎起身,走向靳以安。
這一刻,靳以安的眼睛便不動了,雙眸閃着幽暗的光,將我鎖定。
我來到桌前,酒盞在他杯上輕輕一碰,「小妹多有得罪,還望大人高抬貴手,放她一馬。」
靳以安虛起眼來,「若我說,得罪我的另有其人呢?」
我捏着酒杯,沉默半天,一口飲盡,「但憑大人裁奪。」
靳以安冷哼一聲,「這句話,將軍可要記好了。」
隨後的宴會,靳以安未再發難。夜深,宴席散場,衆人三三兩兩離去。
我喝多了酒,腳步虛浮,架在語寧身上向外走。
因要坐車回將軍府,便在路旁與靳以安碰在一處。
我暗道不妙,示意語寧稍坐片刻再往前走,誰知靳以安眼尖,晃悠過來,寒暄:「溫小將軍,回府?」
眼前的場景在晃,我壓下眉眼,語氣盡量平緩:「是。」
「一起?」
「不勞煩大人。」
我剛說完,語寧便喫力地往上一頂,喘了幾口氣,小臉紅撲撲的。
靳以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幾眼,我當即將語寧拽到身後,遮住靳以安的目光。
他皮笑肉不笑地諷刺:「溫兄真是拿她當眼珠子疼。」
我暈暈乎乎地作揖,「恭送大人。」
靳以安一滯,轉身,在即將離開的前一刻,驀地朝後一探,拽住我的手腕,向前一拉。
在桂花酒的作用下,我酒酣耳熱,神志混沌,哪裏經得住他的牽拽,一時間向前跌去。
撲通。
衣衫相撞,摩挲出鈍響。
靳以安早已回過身,將我抱個滿懷,嘴上卻不饒:「溫兄,喝多了麼?怎麼淨往我懷裏撞?」
我眼前光影混沌,只聽得見靳以安的聲音,這一刻,一種難言的悸動傳遍全身,我將額頭輕輕抵在他肩膀上,酒意上頭,再也動不了了。
「她喝了不少,又有傷在身,輕一些。」語寧輕輕提醒。
靳以安沉默半天,突然攔腰將我抱起,「不能喝逞什麼強?」
說完將我塞進馬車,自己也緊隨而上。
「語寧……」
「丟不了她。」靳以安按下我撈簾子的手,馬車便動了。
這個姿勢牽動了我的傷口,我不自覺地悶哼一聲,蜷縮成團。
靳以安坐過來,輕輕托住我的下頜,撥開碎髮,「疼?」
我喘息幾聲,壓下腹中的翻湧,輕緩地搖搖頭,「不疼……」
「臉都白了,哪能不疼。」一陣窸窣之後,他將水遞至我脣邊,「潤潤嘴。」
我突然攥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臉上,感受到溫熱的觸感,久久沒說話。
「靳兄……」
「嗯。」
我牽起袍子一角,往他手裏塞,「拿好了。」
靳以安久久沒動靜,「當初是你親手割的,如今要我自己拿起來,溫仕寧,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我拎着衣角,那一瞬間,覺得很難過。
三年,於我來說,是無數個生死相搏的日夜,於他來說,在富貴溫柔鄉里打過滾,也許早已有了心儀之人。
我憑什麼呢?
馬車還在前行,靳以安坐着同我說話。
「你喜歡的那位,可在北地?」
我猶豫了一番,閉着眼睛點點頭。
「你們在一起了?」
我慢慢搖頭,聽得他一聲譏諷,「我以爲你有多大本事呢,三年,連個男人都追不到。」
此話聽得我心中憋屈,推開他端水的手,往遠處挪了挪,因觸碰到傷口疼得蹙起眉。
砰!
水杯被靳以安扔到一旁,他冷眉豎眼,「瞎動什麼?」
他扣住我手腕,止住我逃跑的動作,問門外車伕:「還有多久能到?」
「回大人,前面就是。」
「你放開我。」我說話帶了鼻音,不安分地掙扎一番。
靳以安反而收緊力氣,不緊不慢道:「鬧吧,惹惱了我,便把你妹妹娶了。」
這句話輕而易舉地拿捏了我的軟肋,我立刻萎靡在靳以安懷裏,不說話了。
下車時,侍從猶豫了下,「爺……」
「取藥酒來。」
「是。」
我單手勾住靳以安的脖子,微微睜開眼,看着漫天繁星,亮得驚人,彷彿回到了三年前,我和他,也貼的這樣近。
「輕了不少,這三年都是怎麼養的?」靳以安掂量我一番。
「唔……」我簡單應了幾句,懶得同他解釋。
北關已經缺糧很久了,全靠周圍百姓接濟,仗才能打得下去。
喫得少,自然就瘦了。
「房間在哪?」他站在院子裏,等我開口。
我歪過頭,仔細辨認後,指指不遠處,「那間。」
「那間是我的。」
「我的。」
靳以安氣笑了,「好。你的。」
他踹開房門,將我放進裏間的小榻上,恰好石竹送來藥酒,他接過便把門關了,屋內只有月光透過窗縫溫柔灑落。
他蹲在牀邊,捏捏我瘦弱的肩胛骨,嘆息一聲,「溫仕寧,難不成要我親自伺候你?以前就算了,現如今你眼裏瞧不見我……」
「瞧得見。」我酒意未退,含混吐出三個字,勉強睜開眼,尋到靳以安模糊的人影。
他一動不動僵在牀前。
我生怕他聽不清,又補充一句:「瞧得見。」
「瞧得見也不幫你。」他將藥酒往我手裏一塞,起身不冷不熱地看我一眼,「明日帶我上街逛逛,今晚我去隔壁睡,你早些休息。」
眼看他大步走出門,挽留的話堵在喉嚨裏,終究沒有說出來。
我蓋住眼睛,半晌自嘲一笑,握緊了留有餘溫的瓷瓶。
也許,他對我只是心懷憐憫。
跟對待阿貓阿狗一樣。

-9-
次日一早,靳以安要我帶他去逛花樓。
今日他又換了一身新衣裳,在這色彩暗淡的冬日,格外扎眼。
去之前,他似笑非笑地說:「你心上人在哪,叫上一起,我幫你探探虛實。」
我後撤一步,斂下眉眼,「多謝大人,軍令嚴苛,不敢違背。」
靳以安擺擺手,「我已同你父親知會過了,奉旨巡查,不算。」
我不去這種地方,此事便交給另一位老將全權負責。一路上,我跟在後面,神情寡淡地聽着他賣力介紹:
「宜紅院來了個花魁,模樣不錯。
「春風苑來了個舞姬,身段窈窕。
「玲瓏坊來了個唱曲兒的,嗓音婉轉。」
靳以安便也隨着去,去了又各種嫌棄:
「胳膊太細,跟竹籤似的。
「平日裏不給飯喫,腿能撐起身子?
「性子軟,又愛哭,聽着心煩。」
老鴇照常強打笑臉,「大人,這都是咱們樓裏腰最細的美人了,連京城都尋不着哩!您到底喜歡什麼樣的?」
靳以安目光逡巡而過,淡淡掃了我一眼,「要性子剛烈一點的。」
老鴇笑容一僵,半晌雙目放光,香帕輕佻地拍在靳以安肩膀上,像個撒嬌的蜘蛛精,「討厭……您喜歡奴家就直說啊……還用拐彎抹角的……」
靳以安一把安住撲來的蜘蛛精往外推,額頭青筋跳了跳,「滾出去……」
回頭問我:「溫小將軍可有中意的?」
我垂下眼睛,一板一眼道:「都不錯,末將改日將她們一起送到大人府上。」
靳以安盯着我看了半天,眉宇罕見地皺起來,「我要娶,便是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不要小妾那種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他突然嚴肅,弄得我一愣,不知該怎麼接,只好說道:「的確,花樓尋妻,不是什麼好法子。」
老將似乎察覺到氣氛有些僵硬,打哈哈:「男人嘛,二三紅顏,人之常情。」
靳以安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二三紅顏,我竟不知這位同僚有此雅興。」
老將一驚,意識到這位是京城來的巡按使,連忙告饒:「大人言重了,末將不曾……」
靳以安一撩袍子,坐下,「罷了,饒你一次,叫最好看的出來。」
老將忙不迭地去了,屋裏只剩下靳以安和我兩個。
他不輕不重地叩着桌面,四處打量一圈,笑道:「都道軍中窮,原來銀子都流到這裏來了。」
我突然意識到,這次還未正兒八經坐下同靳以安敘舊,亦不知他是何目的。
「你……」
剛說一個字,門就被推開,一歌女懷抱琵琶窈窕入內。
靳以安好像突然來了興致,注意力全數被吸引過去。
那歌女福了福身,落座在不遠處,輕聲彈唱。
靳以安喝着小酒,靠近我,「你瞧那琵琶絕非凡品,挖出背後那個,夠你們喫幾年的。」
我何嘗不知他們內裏的骯髒事,然而地下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北地戰事焦灼,輕易動不得。
這邊我與他交頭接耳,那邊舞女彈唱起勁,召來一羣女子伴舞,繼而熱情勸酒。
靳以安被衆多美女環繞,左環右抱,很快便醉了。
我知道他要裝裝樣子,但起身時,看他腳步虛浮,全身重量便壓在我身上,竟是真的。
守在馬車旁的石竹見到,手忙腳亂將其接過,我緊隨其後,一隻胳膊幫忙架着靳以安,一手提着袍子上車。
幾乎剛進去,靳以安便失了平衡,「咚」地倒在軟墊上,還不忘勾着我脖子一起倒。
他摔了個四仰八叉,後肘柱地,身子半起,我則保持狗啃地的姿勢,趴在他上頭,四肢撐在靳以安兩側,兩人堪堪拉開一小段距離。
濃郁的酒香和熱氣在黑暗中播散。
靳以安目光瀲灩,因爲彆扭的姿勢扯鬆了領口,脖子、喉結和鎖骨,便也露出來,如同市井之中售賣的靡靡畫卷,寫盡了世家公子的風流。
「夫人……」
語氣繾綣又曖昧,瞬間炸碎了我的理智。
「媳婦兒……」他又神志不清地喚了一聲,指尖兒刮擦着我耳廓,像在回味什麼。
我的心臟咚咚咚劇烈跳動,裹挾着一絲抽疼,顫抖起來。
靳以安抓住我,帶倒在他懷裏,「你還跟不跟我好了?」
這句話重重叩在我心門,那一刻,心頭的鎖幾乎落地。
一方陳舊的帕子自懷裏掉落,邊上起了毛。
便是我那隻。
心頭的酸澀之意更甚,我這輩子,只能是溫小將軍,我給不了任何人承諾。
啪!
我一掌捂在他嘴上,打住他的話,借力撐開身子,冷着臉道:「大人自重。」
靳以安被我拒絕,默默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突然捏住我下巴狠狠吻住。
陳年佳釀在脣齒間瀰漫出醉人香氣。
我一顫,僵在那裏,大腦空空蕩蕩。
第一次被人這般……輕薄,我卻全無羞憤,呆愣在原地,乖乖任他磋磨。
背後突然有人拉開簾子,「大人……」
老將的聲音戛然而止。
靳以安得空,冷睨他一眼,「滾出去。」
我聽見他連滾帶爬地跑遠,緊張地攥緊靳以安的袖口,心沉入谷底。
完了,他們知道了……我這般隱晦不堪的心思,終於被所有人都知道了。
靳以安出了氣,才鬆開我,緩緩撫過我後背,回到正題:「不自重,你拿我如何?」
我後知後覺地騰起一股羞臊,「咚」地站起身。
他怎敢這般……
不知羞恥!
「我和大人並無瓜葛!」
靳以安挑挑眉,「他已經看見了。」
「你難道真不在意世俗的眼光?」
「若你披着這張男人皮過一輩子,我不在意。」
我如墜寒潭,絕望無孔不入,最後將我充斥填滿。
他這種清風明月般的人,何苦跟我糾纏在一起。
「你放過我吧。」
我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近乎麻木地發出陌生的音節,聲止,心臟碎裂般牽扯五臟六腑。
靳以安迷離的眼神漸漸轉爲清明,他黝黑的瞳仁盯着我,半晌,自嘲一笑。
「我就知道。」他攏好衣襟,坐起,眼神清明,「溫仕寧,這是最後一次。你不要我,我便不糾纏了。」

-10-
今夜星星很亮,我一路走回府中,中途磕絆過好幾次。
語寧房中的燈還亮着,聽見聲音開門出來,恰好接住踉蹌的我,彎腰給我拍袍子上的灰,「你摔河溝裏了?」
我搖搖頭,笑呵呵道:「喝花酒去了,也摔過幾次。」
語寧神情複雜,「靳大人也在?」
我點點頭,靠在語寧肩膀,「在,他很喜歡女人。」
語寧摸不着頭腦,「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不該喜歡女人嗎?」
我攬着她,笑笑,「是啊,該喜歡的。」
語寧喫力地架着我,唸叨:「瘋了不成,以往滴酒不沾,自他來,你是日日沾酒。」
這一夜,因酒意上頭,我早早睡下。
待天亮,照舊去演武場習武。
一路走來,不少人看我的目光透着怪異。
語寧打聽一圈,回來時氣得臉都紅了,「哥,他們編排你!」
我目不斜視,執起長槍,「好。」
「好?」
「嘴長在他們身上,我管不着。」
不用打聽也猜得到,無非是我跟靳以安不清不楚,丟了北關的臉。
「所以你倆到底怎麼回事?」語寧揪住我的袖子,壓低聲音,「你真的跟他……」
「語寧。」我甚少這般鄭重地同語寧說話,「咱家這一輩,只有我了,我不能倒。便是有什麼……」
說一半,我嘆了口氣,「要打仗了,心思都收一收。若是誰皮癢,不必留情。」
以我在軍中的威望,還不至於被子虛烏有的謠言壓得翻不了身。
日子一晃就到了臘月底。
靳以安那邊靜悄悄的,戰況愈加膠着。
你來我往打了半個月,雙方的主將交手不下十次,次次見血。
這日我騎馬回府,撞見正要出門的靳以安。
他瞥了眼我被鮮血染紅的肩胛骨,動了動嘴脣,最後也沒說什麼,移開目光,大步離去。
府中老奴忙出來牽馬,我落地之後,擦了把冷汗,「預備熱水,此事不要告知二小姐和父親。」
傷口尚未養好,今日喫了敵方將領一戟,頓時崩裂開來。如今略微一動,便鑽心地疼。
以防軍營裏的人看見,我這才深夜騎馬回府,運氣不好,被靳以安撞個正着。
我背對窗口,坐在炭火旁,褪下外衣。
血液早已乾涸,粘在血肉上,只能咬着牙硬生生扯開。
我扯了幾寸,便伏在膝頭,喘幾口氣,熬過令人崩潰的銳痛。
驀地,房間被人推開,我尚不及拉上衣服,靳以安便夾着一股冷風闊步而入。
「你……」
靳以安面容陰沉,大掌攥住我提衣領的胳膊。
我爭不過他,只能耳根滾燙,彷彿受刑,被迫將遍佈傷口的外表盡數展露在他面前。
「別看。」
我疼得聲音嘶啞,眼眶都紅了。
靳以安非但不聽,反而將我的手捆在一起,在身後一通忙活,最後坐在我斜後方,語氣冰冷:「咬牙忍着。」
說完,他不知將什麼敷在我傷口和衣服粘連的地方,冰涼的藥香令我稍稍鬆緩了心神,隨後,衣服被他慢慢扯下,露出的傷口觸目驚心。
「女子和男子之間,本就存在差別。」Ťùₜ靳以安聲線冷淡,「我不想看你繼續這樣。」
我感受着他指腹沾染藥液,塗抹在我的傷口上,輕柔疼惜,心中泛起一絲柔軟的甜。
「北關必須是溫家的。如果我放棄,那些人會親手將我們踩入谷底。」
「這就是你選他的原因?」
靳以安動作不停。
「他?」
「你喜歡的人,能幫你建功立業的男人。」
我默默攥緊了衣袍,沒有說話。
「其實我很好奇,他到底有何過人之處。」靳以安沒打算饒過我。
我深吸一口氣,「你很好,不用跟別人比。」
靳以安自嘲一笑,「我不會打仗,眼睜睜看着你一個姑娘衝鋒陷陣,傷痕累累。戰場刀劍無眼,我卻不能護你左右。這也叫好?」
我敲敲一旁的盔甲,笑了笑,「可是這戰甲,甚好。」
比起入冬前偷工減料的東西,好了不知多少倍,若非靳以安從中斡旋奔走,傷亡會十分慘重。
靳以安說:「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我見不到你,便讓他們好好活着,替我保護你。」
炭火劈啪作響,映照着牆上兩道重疊的身影。
在這看不到頭的日子裏,似乎,也並沒有那樣難熬。
「我過不久就要回去了。」靳以安突然出聲,「有些事情,你做不來,只能我做。」
我知道他要回京彈劾北地的官。
只是這份得罪人的差事,爲何會落在靳以安頭上。
靳以安替我細細卷好衣裳,「我用三年的時間,爲你掃平障礙,不枉我喜歡你一場。祝你……早日封狼居胥,功成名就。」
他的眼神,隱忍而炙熱,最終,歸於平寂。
在這一刻,他徹底放下了。

-11-
靳以安離開後,我枯坐在窗前,一夜未眠。
天明之時,自南方八百里加急來信一封。
展信一看,聖上密旨:封爾鎮北侯,一月爲期,平北蠻,予丹書鐵券一張,可便宜行事,三洲兵馬,皆可調動。
聽聞數月前,東邊的戰事逐漸頻繁,如今黎朝八方受敵,一場勝仗迫在眉睫。
北關,便是聖上殺雞儆猴的第一場戲。
我手指在「丹書鐵券」上劃了幾圈,久久沒動。
聖上肯下血本,封王侯,賜免死金牌,甚至予了三洲兵馬權,便是將他的後背交給我。
背水一戰。
只准贏,不準敗。
可要蕩平北蠻,並非信手拈來之事,此去,是九死一生。
容不得我猶豫,天光破曉,我重新戴好戰甲,鎖上小門。
在回身時,撞見石竹在門口,等了我許久,肩上佈滿露水。
「溫小將軍。」竹石恭敬作揖,「竹石有些話,不得不講。」
我停住腳步,靜等下文。
他看了我一眼,最終沒忍住,「我家爺,明明有更好的去處,卻爲了您攬下這個破爛活。如今明儀王府承受甚多流言蜚語,將軍一句謝語都沒有可以,但求不要折磨我主子。」
原來如此。
「抱歉,我從來不知道……」
「他不說,您自然不知道。京中有多少好女兒待嫁,入不了我主子的眼,偏跑北關來求溫家女。將軍若還有良心……」
我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
越跳越快。
遠方驀地傳來戰鼓,北蠻動手了。
我仰望北方,彎月未沉,卻已日出東方。
一種莫名的衝動在胸口積蓄,撕破裂口,噴湧而出。
「竹石,有句話,我只能跟你講。」我直直望着他,「這次,我上戰場,也許就回不來了,若你家主子不肯另娶,便請你告訴他,我愛慕之人,只有他一個。我以命濟天下,只爲全他餘生安穩,兒孫繞膝。溫仕寧緣淺福薄,死人一個,忘了便忘了吧。」
說完,我繞過一臉震驚的竹石,出門上馬。
遠處的號角一聲催過一聲,天上開始下雪了。
我最後看了眼破敗的院落,馬鞭甩出清脆的響,向着北方暗沉沉的天地奔去。

-12-
半月後。
接連數十日的大雪堵死了曲山的最後一條路。
數千兵馬蟄伏在冰天雪地中,雪盲的將士越來越多。但一連串的勝仗打下來,軍中士氣大振。
「將軍,大雪封山,蠻子能來嗎?」
我趴在雪地中,默默觀察下方的山路。
此處是蠻子糧草供給的關要之地,是人就要喫飯,一定能等到。
父親和語寧守在東麓,我單獨率人守在山口,只要切斷了糧草,我們其他三路的人馬便可勢如破竹般殺入北蠻腹地,直取王庭。
因此,這一戰最險,最至關重要。
到了夜晚,寒風如刀,我望着黑漆漆的夜,腦海中回閃起那夜說出的話,握了握手中的兵符,心中浮起一絲暖意。
終於,一絲星火出現在山頭。
身邊將領剛要起身,我突然按住,「夜間山路難行,爲何非選在這個時候運糧?」
其中處處透着古怪。
眼看星火越來越多,將士按捺不住,「將軍!再不打,他們就出谷了!」
我緊盯着星火,突然,綿延成片的燈火戛然而止。
我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預感,「不對!他們主力轉到東麓了!撤!」
此時,東麓山傳來激烈的打鬥聲。
一支利箭破空,我及時捉住身旁的士兵往後一拉,避免了他橫死當場的命運。
數以萬計的北蠻人自山野中冒出,我們頓時如甕中之鱉,被迫捱打。
場面頓時亂了,我們憑着經驗,勉強抵擋北蠻的拼死一搏。
這一戰打得十分慘烈,我們替東麓擋下了九成的攻擊,身邊的兄弟死的死,傷的傷,我撐着長槍,一步步跨過崎嶇的樹林,身後敵人窮追不捨。
「斬下溫仕寧的頭,王重重有賞!」
聲音一傳十十傳百,我迎面捅死一個蠻子,踩着他屍體,咬牙向前。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多,我眼前發黑,腳步虛浮,自知已是ƭũₐ強弩之末,然而心中卻分外平靜。
父親和語寧定然已經截到糧草,三路兵馬明日之後,將破開他們脆弱的戰甲,直抵王庭。
死我一個,不虧。
我走到一處懸崖,仰頭看見了月亮。
皎潔,純粹。
林風簌簌,吹起我的頭髮。
我想起在遙遠的南方,拿到明豔張揚的身影,只是這輩子,大概再也見不到了。
萬幸,心裏的話,我早就說過了。
我勾起一抹笑,展開雙臂,輕輕倒向山澗。
剎那間,身後響起肝膽俱裂的吶喊:「溫仕寧!」
那聲音包含着極大的恐懼,撕心裂肺地穿破天地暮色,如一支利劍射進我心房。
我愕然睜大了眼,想回頭去看,然爲時已晚,身子如蝴蝶般,墜入深淵。
在意識消失的最後一刻,我似乎察覺到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但也許,只是臨死前的錯覺。

-13-
都說人死前會走馬燈,我不是。
我閉着眼,渾身像被人打斷了骨頭一樣疼。
我不禁哼出聲。
瞬間意識拉回,我聽見耳邊有人輕輕問:「寧寧,哪疼?」
我緩緩睜開眼,正上方是折斷的枯木,靳以安衣裳破爛,臉上血跡斑駁。
一瞬間,我以爲自己死了。
緩慢地眨眨眼,最終看清了他,動動胳膊,意識到我斷了肋骨,只好躺着不動,問:「你怎麼來了?」
靳以安捧着我的臉,在確認到我還活着後,泄力癱坐在地,仰頭看着月亮,笑出聲來。
這一刻,山間的風都輕了。
林葉摩挲,輕慢悅耳。
我無力地勾勾脣角。
靳以安笑夠了,爬起來,將我背在背上,「知道援軍在哪嗎?」
我伏在他肩膀上,「不知道,我辯不清方向。」
「月亮在那。」他指給我看。
我沉吟許久,「往前走。」
「抓緊我,這次若能活着出去,你欠我一條命。」靳以安順着我指的方向,慢慢向前。
「好。」
很快,我察覺出他步伐怪異,一瘸一拐的。
「你腿怎麼了?」
靳以安呼吸雜亂,低聲道:「摔的,不嚴重。」
我知道山澗有多高,跳下來便沒抱着活的念頭,只爲留一副骸骨,不落入敵人之手。
若非山間錯亂蔽日的林木,我早已喪命。
靳以安當真是……什麼也不想就跟着跳下來了。
我問:「你不怕死?」
他停住腳步,將我往上掂了掂,繼續向前走,「殉個情而已,有多難。」
他是瘋了。
我攬緊他的脖子,紅了眼眶。
他大概是知道的,走了很久,攢足力氣才慢慢說道:「多虧石竹機靈,不然你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大概,一直……到死。」
「讓你個悶葫蘆開口真是不容易。」靳以安哼了一聲,突然停下,說,「前面沒路了。」
在我們面前,是一片叢生的荊棘,將出路堵得嚴嚴實實。
待到天亮,追兵就會尾隨而至,爲今之計,只有劈開荊棘。
我咬咬牙,「放我下來。」
「你想幹什麼?」
「劈開它。」
靳以安將我放在地上,抽出袖子裏的匕首,「我來劈。」
荊棘密佈,根本無從下手。
手深入其中,不消片刻,便會被紮成刺蝟。
靳以安養尊處優的皮肉,如今已被亂石磨得血肉模糊,他像個沒事人,抓住一束荊叢,利落地揮動匕首。
我撐着樹幹站起,「我來。」
靳以安擦掉臉上的血,頭也不回,「坐着,別給我添亂。」
我確實沒多少力氣了,靠樹幹跪坐在地上,企圖枕着石頭恢復體力,驀地,我聽到細微的震動聲。
常年在沙場練就的機敏促使我立刻睜開眼,重新咬牙撐起身子,步履蹣跚走入荊棘叢。
尖刺立刻刺入血肉,我沒有着力點,只好扶着尖刺,徐徐向前。
沿途的荊棘叢沾染了不少血。
「靳以安。」
我聲音嘶啞,只聽到前方簌簌風聲。
突然,轉了個角,我看見ŧū⁴靳以安無聲無息地靠在荊棘上,血順着指尖兒,一滴滴地往下躺。
他聽見動靜,猛地睜眼,站直身子,看見是我,蹙眉:「你怎麼來了?」
「後面有人,等不了了。」
靠近時,我才發現靳以安內襯上遍佈血跡,他分明自剛纔跌下來就受了傷。
察覺到我的目光,靳以安拉緊領子,彎下腰,「上來。」
他的體力哪能再支撐一個人,我握住他的手,拿起匕首,用力劈砍。
兩人的力量總好過一個人,待後方聽見清晰可聞的腳步聲,荊棘叢也終於破開了一角。
明亮的月光灑落,我心一沉。
月光下,是早已乾涸一望無際的灘塗。
逃出去,面對追兵,我們將無所遁形。
靳以安拉拉我的袖子,我看到不遠處的峭壁下,有一處狹窄的小洞,正好能容納兩人。
靳以安先把我塞了進去,自己又鑽進來,順便蓋上了一塊石板作爲遮擋。
逼仄的空間裏,我們兩個緊緊貼着,我在下,他撐在上面。
由於空間狹小,我不得不雙臂環住他的脖子。
「萬一被他們發現了,我攔住他們,你跑。」我輕聲叮囑。
「我是貪生怕死之人?」靳以安呼吸渾濁,已是強弩之末,「要回一起回,要死一起死。」
說完,他將我抱得更緊,「別怕,陰曹地府,我替你開路。」
外面追兵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我大氣不敢喘,他們四處搜尋一番,便罵罵咧咧地跑遠了。
只等許久之後,腳步聲徹底消失,我才鬆了口氣。
「他們走了。」
這時,身上的重量驟然加大,靳以安鬆鬆垮垮跌在我身上,再也沒了動靜。
「靳以安。」
我喚了一聲,他沒應。
我心頭一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默默摸上他的頸部,感受到皮下細弱的搏動,鬆了口氣。
接着我嘗試去推壓在頭頂的石板,一寸寸挪開,皎潔的月光透進來,我看清他毫無血色的臉,和緊閉的脣。
我使出喫奶的力氣,將他拽出來,躺在夜空下,平復氣息。
待恢復了力氣,我強撐着爬起來,去拍靳以安的臉。
他呼吸比之前更弱了。
「靳以安……」我推了推他,依然紋絲不動。
「靳以安……」我語氣多了一分顫抖。
「靳以安……」
我哭着一遍遍地喊,終於,他閉着眼哼了一聲,含混道:「寧寧。」
他緩慢地動動手,用手指勾住我,「別哭……我守着你,哪也不去。」
我如釋重負,匍匐在地,雙手抓住他的手,將額頭枕在他手心,無聲地哭了。
「寧寧。」靳以安語氣低弱,「你先走吧,回去等我,我休息一會兒。」
我像抓住根救命稻草,搖搖頭。
「別給我殉情。」靳以安推了推我,「走。」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雙手顫抖着,抱住他,在他耳邊道:「我喜歡你好多年,我不想走。」
不知道靳以安聽見沒有。
他再也沒了聲息,我慢慢蜷縮在他身邊,握住了他沒有溫度的手。

-14-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是我跟靳以安在學院讀書的時候。
那日,他捱了罰,挨鞭子的時候,許多學子挑開了軒窗,名義是讀書,實則是爲了看靳以安笑話。
我坐在窗邊聽着,那鞭子聲聲清脆,竟一點也不講情面。
二十鞭子打完,靳以安走進來,背對着我,將自己的衣裳一撕兩半,露出鞭痕密佈的強壯後背,燈火的光被汗珠折射,碎成金箔,又有鮮血刺激眼球,活色生香。
啪嗒。
兵書掉在棋盤上。
我保持着握書的姿勢,呆愣當場。
「我因你捱了打,你替我上藥不過分吧?」他悶悶道。
那是我第一次,被少年明豔的笑容迷了眼,從此以後,刻進了我的歲月,成爲我遙不可及的夢。
「寧寧,你往後想幹什麼?」
「我想當將軍。」
「那我做權臣,肅清朝野,讓你無後顧之憂。」
場景一轉,靳以安坐在窗前,笑着看我:「寧寧,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
我沉默半天,抿脣問:「哪家的女子?」
靳以安撓撓頭,「算了,不說了,今日去逛花樓,你喜歡哪個?」
「都好。」我垂下眼,心不在焉地答。
「啊……是嗎……」
此刻,我才終於看清了那時靳以安小心的試探。
而我用以僞裝男子的回答,一點點澆滅了靳以安的希望。
他不喜歡花樓,我也不喜歡,可在一次次試探和躲避中,我們的心意蒙上一層又一層的阻隔,最終,漸行漸遠。
「哥……」有人在遠處喊我。
我渾身發沉,想應卻應不出聲。
「哥……」
這一聲更清晰了一些,我意識到是語寧,就在我身邊,雙手無意識地亂抓。
「快!人醒了!」
一聲急促又充滿驚喜的呼喚將我驟然拉回,我睜開眼,盯着上方熟悉的人臉,愣了一會,漸漸意識到,我,還活着。
下一刻,我驟然坐起,「靳以安呢?」
聲音沙啞難聽,好在他們聽懂了。
語寧攥着我的手,眼睛紅得像個兔子:「活着呢,你別急。」
然而我一刻見不到,便難以安心,推開人就往外跑。
在帳子門口,突然撞入一個懷抱。
溼寒的衣服之下,是熾熱的體溫,那樣熱烈又充滿生機。
他一把將我抱住,合上帳子,抵住風雪,摸摸我後背,輕聲說:「不害怕,咱倆都活着呢。」
我剛醒來,心神還處於惶恐之中,本能地緊緊抱着他,一言不發。
他抱着我回到牀上,說:「都出去吧,我看着她。」
這句話才真正讓我安心下來。
衆人散去,我一動不動,死活不肯撒手,靳以安也沒有說話,這一刻,風雪似乎停了,只剩下他陪着我。
後來,我便重新睡着了。
再醒來,靳以安不見蹤影,語寧怕我着急,解釋說,靳以安身子沒好利索,被衆人強行關到別處養傷了。
等徹底恢復好,已經半月之後。
近來,我發現衆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那日,老將一臉自責地跪在我面前請罪。
「屬下罪該萬死!早知……您與靳大人情投意合,我就不該帶二位去花樓。雖說男子與男子少見,可……也不是……全無先例……此番將軍與靳大人患難見真情,大家有目共睹,只要是將軍喜歡的人,我們就認!」
當時場面極其尷尬,我只好轉移話題,問起當日的情況。
經他人之口,才知道他們尋到我和靳以安時,靳以安正死死將我保護在懷中,生怕我被風吹日曬,丟了小命。
他自己則差點凍成冰棍,被帶回來給大夫一瞧,大夫頻頻搖頭,大意是不好救。
我心中疑惑,問老將:「他不該回京嗎?爲何出現在北蠻境內?」
老將搖頭,說:「那日靳大人千里單騎,殺入北蠻,誰都沒追上。屬下打了幾十年的仗,從沒見過他那種不入流的跑馬,鞭子都快甩斷了,八百里加急都沒他快。」
石竹到底是把話告訴他了,一時間,我反倒覺得無顏面對靳以安。
此次大獲全勝,北蠻王的頭顱已被斬於馬下,送回京城。
聖上詔我回京受封,與靳以安同行。
回京路上,靳以安一直閉門不見。
我問過幾次大夫,都說要靜養,不宜見人。
期間只聽石竹無比崩潰地跪在地上,朝京城的方向叩頭,唸叨:「有負王妃恩德,世子爺斷袖之癖,小的沒看住,罪該萬死!」
回京後,馬車進了明儀王府,再無動靜。
回京當夜,我入宮覲見聖上。
捧着丹書鐵券,跪下請罪。
聖上大爲驚訝,「你是功臣,因何請罪?」
我字字句句,擲地有聲:「臣乃女兒身,欺瞞聖上,請聖上責罰。」
聖上的臉色,由震驚詫異,漸漸轉爲難看,最後坐在椅子上,沉聲道:「難爲你,因爲這塊免死金牌,差點把命搭進去。」
「既然瞞了這麼多年,爲何不繼續瞞下去?」
「因爲臣想嫁人了。」
聖上說,這是他聽過最荒唐的理由。
但我知道他會答應的。
少了一個功高震主的少年將軍,多了一個傳不了位子的女侯爺,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末了,聖上撫額一笑,「罷了,北蠻是你家平的,你爹又不要,鎮北侯還是要落到你的頭上。你想嫁哪家的兒郎,朕爲你賜婚。」
「明儀王府世子。」
聖上沉默了,半晌,說:「他家,不如你親自說說?」
明儀王府家世顯赫,自然不是動動嘴就能撮合的。
我領旨謝恩。
自那日,我成爲了黎朝第一位女侯爺。

-15-
那日傍晚,我在靳以安的住處喫了閉門羹。
石竹一臉客氣,「侯爺,我家主子說了,他救你一命,須得把恩情還回來,您割袍斷義,不仁再先,我家主子一路從京城追到北關,喫過的相思苦,您都得補回來。」
那件事的確是我做得不對。
靳以安翻舊賬我也認,他無非就是想讓我追他一次。
我不懂如何追人,但我願意學。
那日之後,我倒追靳以安的事轟動了整個京城。
各家心儀靳以安的小姐紛紛等着看好戲。
我卻專心待在廚房,學做雲吞麪。
語寧捧着碗都喫吐了,「姐,真的不好喫,求你別做了。追男人沒什麼不行,沒必要毒死他。」
我充耳不聞,苦學幾日,終於有了長進。
同時,手上也多出許多刀口。
這日,我提着唯一一碗雲吞麪去了王府。
如今我位高權重,自然無人敢攔。
一路走到靳以安的院子,看見他披着黑色的大氅,正撥弄梅花。
這副樣子分明是細心打扮過的,儼然一個清心寡慾,不問世事的高嶺之花。
我想起語寧暗中吐槽他是心機頗深的花孔雀,彎彎脣,忍住笑。
看見我,他清了清嗓子,冷淡道:「來了。」
「嗯。」我扯扯嘴角,「你傷好些了嗎?」
靳以安點點頭,瞳仁兒一轉,落在我帶來的食盒,「喫的?」
我打開蓋子,露出一碗熱騰騰但並不美觀的雲吞麪。
「第一次做,你嚐嚐。」
我心中忐忑,緊張地望着他。
靳以安二話沒說,從裏面端出來,猛塞一口,蹙起眉。
我就知道,對於喫慣了珍饈佳餚的靳以安,這碗麪過於粗糙和折磨。
「別喫了……」我生怕他覺得我誠意不夠,伸手去攔。
靳以安捉住我的手腕,看到了指腹上密集的刀口。
這些粗細不一的面,都是我一刀刀切出來的。
他嚥下去,問:「學了多久?」
「沒幾天。」
他便不說話了,悶頭把面喫得乾乾淨淨。
「我有沒有說過,你像個小悶葫蘆。」
我一臉茫然。
靳以安敲敲桌面,盯着我手,「不知道喊疼。」
我笑了,「不疼。」
靳以安摸過我手指上的刀口,嘆了口氣,「讓你追我真是癡人說夢。」
我心一緊,「我可以的……」
「這些刀口,是剌在我肉上了,我捨不得。」他攥緊了,滿眼疼惜,「不追了,寧寧,你追到了。」

-16-
從明儀王府出來的時候,語寧焦躁地湊過來,「怎麼樣?他有沒有欺負你?」
我眨眨眼,回過神,慢吞吞說:「我追到了。」
「啊?」語寧傻眼了,「追到了?就用一碗麪?」
我紅着耳根,點頭。
語寧表情古怪,半晌哈哈大笑,「這男人真好騙啊……哈哈哈哈,連你的毒藥都喫得下去!」
我羞赧地捂住她的嘴,「京中不比北關,你小心說話。」
語寧掙扎的間隙,驟然盯住我的脣,「姐,你嘴怎麼了?」
紅霞從耳根攀至腮面,我含混道:「沒什麼。」
「腫了?」語寧打量半晌,臉上瞬間變得難堪,下一刻咆哮道,「他親你了,他敢親你!」
我整個人像燒熟的蝦,拽着要殺靳以安泄憤的語寧回了將軍府。
當夜,我躺在牀上,第一次因爲戰事以外的事,失眠了。
我曾經無數次祈禱命運垂憐。
這一刻,終成現實。
次日,我照舊去找靳以安,發現明儀王府前排起來長長的隊。
我腳步一頓,拉住旁邊的小廝問:「這是幹什麼?」
小廝忍俊不禁,「回侯爺,聽說只要獻上一碗雲吞麪和一個香吻,就能得到世子爺青睞。」
我看向那頭,鶯肥燕瘦,百花齊放。
都是容貌昳麗,青春正好的姑娘。
自是比我這種一無是處的好千倍萬倍。
我默默收起手中的香囊,愣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突然,硃紅的大門一開,石竹走出來。
他先對門前的姑娘們作一揖,慢慢道:「諸位小姐,世子爺說了,雲吞麪得有,香吻也得有,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手上得沾過蠻子的血,腳曾踏過北關的門,耍得了長槍,降得住烈馬,對我家主子愛答不理還能讓他死心塌地。」
此話一出,人羣中傳來一陣噓聲。
「這哪裏是娶妻,這是娶活閻王吧?」
「您直接去侯府提親算了。」
瞬間人如鳥獸散,只剩下我孤零零站在門前。
石竹親自下階來迎,「侯爺請,我家主子等着呢。」
我一路穿過迴廊,推門進院,還沒站穩,一雙手驀地從身後環來,將我拉進懷裏。
「你怎麼纔來?」
「我剛起就來了。」我辯駁。
靳以安說:「我想了你一晚上,沒睡着。」
這一句話說得我羞赧不已,他從不吝於表露心跡,把最熾熱、最無法拒絕的感情明明白白袒露在我面前,讓我的怯懦無所遁形。
半晌,我吞吞吐吐道:「我也是。」
我從袖中掏出繡好的香囊,針腳凌亂,圖案也十分糟糕,還ťúⁿ沒說什麼,便被靳以安一把搶過去。
「這個我定了,往後可不許再送給別人。」
「好。」
隔日,明儀王府的人上門提親。
三四箱聘禮擠滿了將軍府的院子,甚至排到了街上。
同時,宮裏的賞賜在府前堆得滿滿當當。
聖上下旨:朕以國禮嫁股肱之臣,願二人締結良緣,永結同心。
這是給我最高的禮遇。
陽春三月,我穿上嫁衣,坐在高高的駿馬上,以溫仕寧的身份,風風光光地嫁給靳以安。
靳以安曾說:「你是天上的鷹,該翱翔於九天之下,尋常閨閣關不住你,我娶你,不要八抬大轎鎖你翅膀,而是贈你馳騁山河的自由。」
在鑼鼓歡慶中,靳以安調轉馬頭,對我伸出手。
這一年的春光正好,牆頭的合歡投落一片暗影。
我抬手抓住了夢中的少年。
千帆歷盡,願山河永固,與君白頭。
(正文完)
【番外】
鎮北侯出征是在四月。
楊柳依依,白絮遍野,北地蠻子殘餘作亂,只需鎮北侯前去坐鎮收尾,一來一回約摸半年。
滿朝文武都認爲,這是件好事。
鎮北侯去北地溜達一圈,今年北地百姓的收成就穩了。
只有靳大人,與鎮北侯分別前一刻,還濃情蜜意,鎮北侯的兵馬剛消失在路口,他臉色便由晴轉陰。
作爲聖上愛臣之一,靳大人如今身兼數職,其一便坐在御史臺,動輒以參人爲樂。
自那日起,朝中人人自危。
但凡支持鎮北侯去北地的大臣,無一倖免。
他彷彿殺紅了眼,大事小事,都給搜個底朝天,轉日變成奏摺,躺在聖上案頭。
聖上樂見其成,一月之內,朝中風氣清肅,牛鬼蛇神都安分了。
至於剩下的時間,靳大人一頭扎進書房,給愛妻寫家書,一天一封,有時兩到三封。
又是一個雨夜,靳以安坐在案前,燈油過半,燭火昏黃。
石竹站在廊下輕聲提醒:「爺,該睡了。」
「有回信嗎?」
「沒有。」
靳以安沉默半天,突然在屋裏走了兩圈,問:「派人去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
竹石眼角一抽,「前些日子侯爺說了,江水沖垮了良田,她要在壩上待些時日。收不到信很正常。」
這些靳以安更焦慮了,「江水氾濫,如猛獸出籠,她去那幹什麼?北地的官都死了嗎?」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竹石突然出聲:「來信了。」
靳以安打開門,一把搶過尚未拆信的鴿子。
回到桌前,眼神漸漸溫柔,動作輕緩地抽出信卷,視若珍寶地展開來。
是熟悉的字跡,一撇一捺,磅礴壯麗。
「展信佳,我至壩上約摸數日,見百姓流離,哀鴻遍野。着人細細勘探,略尋得一二貓膩,總督指揮使趙鉤行跡詭譎,或可一查。事關重大,暫祕而不宣,回京再議。」
靳以安支頭,在字裏行間細細品讀兩三遍,心中甜蜜之餘,略騰起一絲失落。
這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哪裏是家信?連地方問候的摺子,還知道問句好。
可恨她遲鈍,連個「想」字都不說,不知道瘦了還是胖了。
燈油噼啪跳動了一下。
風突然吹至案頭。
掀開原本粘在一起的信紙。
靳以安突然頓住,喜色上頭。
還有一張!
慢慢揭開下面那層,他纔看兩個字,騰地起身,撞翻了一旁的花架。
瓷片迸射,在深夜中格外清脆。
石竹闖進來,卻見他家大人赤腳往外跑。
「侯爺怎麼了?」他一驚。
靳以安臉色煞白,語無倫次,「壞了!快點備馬!那壩上去不得!」
一張紙貿然撲在竹石臉上。
他揭開一看:
「另有一要事告知於你。我數日食不下咽,尋一醫館,才知腹中已有靳家血脈。知你擔憂,我已修書一封,送回京城,向聖上告假,不日回京。念你,妻,仕寧。」
等竹石回過神,靳以安已經不見蹤影。
石竹後知後覺,大喊一聲:「王爺,王妃!大事不好了!」
說完,也跟着衝出去。
北地恰逢數日大雨,終日被褥潮溼。
溫仕寧今日喫的不多,半夜額頭突突疼起來。
大抵是有孕了,身子喫不得苦,白日議事時困頓,被趙鉤鑽了空子,以往她倒不會爲此生悶氣,如今卻煩得很,情緒極不穩定。
她翻了個身,觸及溼涼的被褥,不禁貪戀起靳以安的溫度來。
她和他真正意義上的同牀共枕,也就一個月。
靳以安不是耽於女色之人,那一個月,卻給她折騰夠嗆。她積攢多年,羞於示人的疤痕,被靳以安盡數記在心裏。
他說,美人在骨,以山河功勳爲妝,蓋過天下一切殊色,他取這人間獨一份的美人,是幸。
明明是哄人的酸話,卻被溫仕寧記在心裏,在無人的深夜,一字一句咀嚼個遍。
父親曾搖頭坦言:「溫氏出情種,我對你娘是,你對靳以安亦是。但願他能一心一意待你如初。」
溫仕寧沒想過以後。
正如她不曾期待自己能壽終正寢。
馳騁沙場的將軍,哪有壽終正寢的呢?
如果能和靳以安走下去,她願意試一試。
次日,她睡到日上三竿,一開門,跟院子裏的靳以安四目相對。
她沉默了半晌,「砰」地關上門,慢吞吞走回牀邊,覺得自己沒睡醒。
轉瞬,門就被人推開。
靳以安衝過去,一把抱起溫仕寧,栽進帳子裏。
二話沒說,先索了個吻,綿長到溫仕寧徹底清醒,推了他一把,靳以安才撒開,板着臉道:「知道理虧了,懷着我的孩子跑壩上去,得家法伺候。」
溫仕寧的心裏,慢慢被柔情蜜意盈滿,勾勾靳以安的手,笑起來。
「你還笑!」靳以安反手捉住溫仕寧的手腕,咬牙切齒道,「你知道趙鉤是什麼人嗎?你敢招惹他?」
溫仕寧心情好的時候,會笑眯眯地看人,許是常年寡淡,一笑,便如那井裏的彎月,勾得靳以安非得去撈一撈,親近一番。
他覺得任何人都不如自己有一雙慧眼。
溫仕寧的腰是最細的。
因常年征戰,線條流暢美麗,她的四肢一點贅肉都沒有,像在山間舉止優雅的麋鹿。
他也並不想讓人看見,強烈的獨佔欲在每次他與她溫存時,到達頂點,一想到他媳婦跟一羣男人混在一起,他便喫盡飛醋。
如今也是。
聽聞趙鉤今日面對面坐着與溫仕寧說了好一會子話,靳以安在心中狠狠記了一筆,面上卻不顯山露水。
溫仕寧以爲他真生氣了,湊在他耳邊說:「你要怎樣才能消氣?」
靳以安滿肚子壞水,板着臉道:「需得你求我。」
溫仕寧也願意哄着他,紅着臉道:「求夫君饒我一回。」
靳以安哪裏聽過她用這個腔調說話,婉轉纏綿,勾得他三魂少七魄,眼神暗沉沉地盯着溫仕寧,「你從哪學來的?」
溫仕寧豈會承認,這是她營下的兵吹噓自家媳婦如何如何粘人時,她偷聽學來的。
莫非過於怪異?
她覺得有些難堪,推推靳以安,「罷了,起……」
驀地,靳以安吻住她,發了狠似的磋磨,「繼續說,我愛聽……」
北地因靳以安的到來掀起了不小的波動。
趙鉤留了個心眼,言談間再也不敢輕視溫仕寧。
靳以安則徹底替代了溫仕寧的位子,日日在壩上監工。
到了月底,壩修好了,也該回京了。
靳以安備了馬車,噓寒問暖,鞍前馬後,但人前,卻兇巴巴地勒令溫仕寧老實待在裏面,少跟人接觸。
偶爾能隔着簾子,傳來糙漢子們包含善意的打趣。
溫仕寧往日磋磨他們從不留情,如今竟叫個文官治得服服帖帖,總歸是女子,尋個安穩罷了。
溫仕寧懶得同他們解釋。
她和靳以安,是年少時的知己,亦是漫漫歲月裏,生死與共的有情人。
她在外征戰四野,始終有人在身後,做她堅不可摧的盾。
靳以安怕,但願意放手讓她去飛。
這天底下,所有人都不懂她,靳以安懂。
「寧寧,你看。」
窗外,靳以安立在藍天之下,天邊一行高亢啼鳴的鴻雁飛過,眨眼,已過萬重山。
溫仕寧望着他,淺淺地笑了,此生,她不臣服於倫理綱常,但永遠臣服於靳以安給予的無上溫柔。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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