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是鎮上的小霸王,書塾的先生管不了我,爹孃只好給我找了個私塾上。
溫昭明是這私塾另一個學生,老實話少愛學習,跟我天差地別。
我倆相看兩厭,每日拆招過招。後來一起死裏逃生,我拉着他拜了把子。
過了些年,他在京城做大官,我去京城做生意,他邀請我住在他家。
陳王世子當衆對我求愛,溫昭明夜裏把我堵在桌前問:「你心裏當真沒有一點喜歡我?」
我震驚不已:「咱倆是拜過關公的!」
他嘆了口氣:「當年你走錯了,咱倆拜的是月老。」
-1-
爹孃說我九歲的時候調皮得要命,在書塾帶得所有孩子都跟着玩。先生管不了了,退回了我的束脩,讓我家裏人另請高明。
那時候爹孃忙着把家裏生意開到全國各地。等他們功成名就,回過神來管我的時候,我已經成爲一顆棵太直溜的小樹,十里八鄉的小霸王了。
鎮上每一條狗都遭過我的揉搓,每一棵樹都有我爬過的痕跡,鄰里鄉親三天兩頭就上門讓他們管管我。
爹孃說,不指望我出人頭地,只望我自由自在平安幸福,但倒也不能自由成如今這樣的野猴。
娘找上了我們這裏有名的柳先生,請他來我家詳談。
我坐在娘身邊,柳先生嘆了口氣:「李夫人,在下年紀大了,令愛威名遠揚,我一把老骨頭,實在跟她折騰不動。」
我娘輕輕搖頭:「先生,小女雖然乖張,卻有良心。你看她現在不是裝得很乖嗎?能一直這麼裝着,不也是從良嗎?」
柳先生大爲震驚。最後我爹給他搞了兩本孤本,他咬着牙同意收下我了。
我對我孃的推銷話術感到很不滿,但可惡的是她說的是對的。
溫昭明就是先生的另一個學生。他學習認真性子安靜,兩個人什麼小動作都耍不了,我每日上課如坐牢。
書塾多的是我的小弟,下課都很恭敬地叫我一聲大當家的!
柳先生課講完的自習,他也從不搭理我,自顧自學那些厚得被我當枕頭的書。
我覺得他太死心眼,他覺得我太沒正事。
他扔掉我傳過去的紙條,我藏起來他剛寫完的功課,每日就這麼沒有硝煙地過招拆招。
說相看兩厭都是輕的,我倆簡直可以說是八字不合。
-2-
城郊有片山林,有些什麼沙果山杏的,我經常去摘。只是那天,我在樹上看見了溫昭明。
我扒開樹枝露出頭,問他在這做什麼。
今日雖是休沐,但他往常是風雨無阻,幾乎每天都去先生家學習的。
他拿着一張紙,緊抿着脣。糾結半晌,才與我道:「我在找一棵樹,或許你見過嗎?」
「這山上的樹不說一萬也有八千,我能每一棵都認識啊?」
「我要找的樹,扒開裏邊是黃色的芯。」
我沉思片刻:「是不是樹皮也挺板正?特別好剝?」
他眼睛亮了一瞬:「對!你見過?」
「好像看別人扒過,有印象。」
「你能帶我去找找嗎?」
畢竟在一塊當了三個多月同窗,難得他開口求我,我自然得給個面子。
我領着他繞着山腳轉圈,看見不太一樣的樹就去扒一塊皮看看。
可過去大半天,太陽徹底移到天的另一邊,我們一無所獲。
他的眉頭越皺越深:「你到底見沒見過?」
我本是好心幫忙,倒被他質疑,心裏也有點火氣:「你什麼意思?覺得我騙你說見過,沒事閒得遛你滿山走?!」
「會不會是你看漏了?平日裏你功課就馬虎……」
我停住腳步,轉身過去叉腰看他:「溫昭明,要是沒有我你早走失了!這麼大的山林,找棵樹很困難不正常嗎?怎麼就賴到我身上了!」
「我沒有賴誰!這麼久都沒找到,不應該換換方法嗎?」
「你來之前光知道這樹是什麼樣,是長在山頂還是山腳、陽面還是陰面都不知道,不然怎麼找?你讀書多,怎麼也不記得查一查這個?」
我心裏有氣,他看起來着急,便一句接一句地吵起來。
不知道吵了多久,他回過頭來略有火氣地看我一眼,腳步又快幾分:「我自己去找!你別來了!」
我看了看周圍,心想壞了,這便是常有獵人埋伏的地方!
我快跑幾步跟上,想勸他幾句。剛抓住他的手臂,忽地腳下一陷,頓感失重。
-3-
這是個獵人挖的大坑。
這一下摔得不輕,好在土地還沒那麼硬實。
我揉着胳膊腿爬起來打量了一下,這坑必須Ťũ₉我踩着他肩膀才爬得出去。
回頭一瞅,溫昭明坐在一旁,臉色難看地捂着肩膀。
「胳膊脫環了嗎?」
他緊抿着脣,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沉默地靠近,他滿臉防備:「李子衿,你要幹什麼?」
我二話不說,抓住他的胳膊。
溫昭明嚇得胡言亂語:「你別胡來啊!我還要讀書寫字參加科考,要是弄斷了啊啊啊啊啊!」
咔的一聲,我把他的胳膊安回去了。
他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動了動肩膀。
「好了吧?還有沒有哪裏疼?」
他彆扭道:「……多謝。方纔跟你說話重了,對不住。」
見他胳膊傷了,踩着他肩爬出去恐怕行不通了,乾脆也一屁股坐下來:「現在是傍晚,再等等天黑了會有獵人來收獵物的,可以把咱們拉出去。」
「不行,得快點出去,還得接着找樹。」
「你也太死心眼了吧,非得找那棵樹幹什麼?砍了做筆桿子能中狀元嗎?」
他站起來,眉頭依舊緊鎖:「我娘需要那種樹皮入藥,大夫說成藥太貴,這山上有野生的,可以自己上山剝一節。」
我仰頭看他,他似乎不想讓我看見神情,轉了過去。
我心裏震顫不已。
我從來都沒關心過這位同窗。我只知道他是個書呆子,不知道他的家境、他的生活。
一整天在一塊,只是好奇他怎麼不在學習,都沒問過一句他爲什麼要找那棵樹。
我爬起來拍拍屁股:「我知道了,咱們爬出去。」
溫昭明二話不說,俯身蹲下來。
我沉默片刻,把他拉起來:「你這樣,我踩着你大腿。」
「這能夠着?」
「聽我的就對了!」
我看準了牆上有幾個野獸刨出來的凹槽,可以放腳。借力一蹬踩上,再一發力就夠到了邊緣。
溫昭明在下方託着,我嗖嗖兩下就爬了上去。
重要的是找點什麼把他拉上來。我到處轉圈,眼看着要太陽落山野獸出沒,叫他別慌等我,便往遠了走找找藤蔓之類的。
沒走出多遠,就見地上扔着一截長繩。我走過去撿起,一抬頭就瞧見地上有一截倒下的樹,留有半截樹皮沒剝下去。
樹皮的接縫處,是黃色的。
我趕緊往回跑,放繩將溫昭明拉上來:「跟我走!我找到那個什麼樹皮了!」
大概是來採藥的人運不走了,才留下這麼半截樹皮,應該也夠溫伯母一副藥了。
剝完樹皮時天已經黑透了。能看見鎮子時,身後傳來幽幽的狼叫,隔得很遠,但十分瘮人。我拉住他的手,拔腿就跑。
月明星稀,我倆滿身是土地在路上狼狽狂奔。
一直到跑到鎮上的關公廟我倆才停下,手撐在大腿上喘氣。
我忽地心念一動,拉着他往裏邊走:「溫昭明,咱倆今日也算曆過生死,不如就此義結金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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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關公殿裏沒點燈,只有香爐上三點星亮。
天特別黑的時候我就有點看不太清東西,摸黑拉來兩個蒲團,叫溫昭明來跪下。
我看不大清他的神情,但感覺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他嘆了口氣,在我身邊跪了下來。
我趕緊把子擺好:「關二爺在上,我李子衿今日和溫昭明結爲異姓兄弟!今後我爲大哥他做小弟,生死相托肝膽相照!」
他咬着牙:「我比你年長!」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油鹽不進非要當大哥是吧?!」
「小弟,快與我一起拜關二爺!」
他看起來很不情不願,還是同我一起彎腰磕了三個頭。
我站起來拍拍衣服,他已經把蒲團收起來放了回去。
出了關公廟,他一直跟着我走。我開始納悶:他家跟我家順路嗎?
他每日比我早到先生家,又比我晚走,我竟從來沒想過他家在哪。我家的前後兩條街,年紀相仿就沒有我不認識的,應當不順路吧?
我猶豫半晌,開口問道:「那什麼,你家不住在這邊吧?」
他點點頭:「我送你回家。你是不是天黑了有點看不太清東西?」
「你怎麼知道?!」
「怪不得……剛纔看你摸蒲團摸了半天,覺得你可能有雀矇眼。」
怪不得把蒲團放回去的時候他主動拿了。
我心想,他原來是個很細心溫柔的人,沒那麼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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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私塾,我倆關係明顯好了不少。
柳先生嘖嘖稱奇:「昭明真不是一般人啊!鎮上這麼多孩子,只有你降住了這小霸王!」
溫昭明在寫字,聞言搖了搖頭:「不是我降住了她,是她給我面子。」
在私塾又讀了兩年,我十一歲。與母親交好的富家太太勸她給我找個教習嬤嬤,在家學學女則女訓女戒。
「你家子衿長得不差,就是性子乖張點。要是找個好嬤嬤用心帶帶,學得溫柔體貼些,將來能找個三品大員也說不定!」
我娘雖然沒那個打算,但還是聽得我有些不舒服。
第二天自習的時候,我蔫蔫地趴下了。
我如此情狀,一般就是生病了。溫昭明嚇了一跳,伸手來探我額頭。
「不燙啊。怎麼了李卿卿,哪裏不舒服?」
我拍開他的手:「你怎麼叫我小名叫上癮了?」
我往後一仰,倒在草蓆上,十分悲痛:「這世上給女人的規矩怎麼那麼多啊。」
「昨天有人勸我娘給我找個教習嬤嬤,將來好嫁高門顯貴也算有出息。可爲什麼男的卻不用學男訓男戒,嫁了高門顯貴纔算出息?正玉先生,顧尚書的夫人,她都爲女子謀官職了,怎麼大家還覺得女人就應該相夫教子?」
溫昭明低頭看着我:「你不用學那些東西。你已經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了,將來這世上自有屬於你的康莊大道。」
還沒人這樣說過我,我不好意思地爬起來:「真的嗎?」
他正要回答,柳先生突然殺了個回馬槍來檢查功課。
趁先生轉身找東西時,我丟過去一個紙團:你誇大哥好,大哥罩你一輩子!
他熟練打開紙團,忽地僵住一瞬,彎起了眉眼。
他沒再回我,也沒把紙團丟回來。但是每次我轉過頭去,他都是笑的。
可是這個風雨無阻的人,第二天卻沒有來。
我以爲是他家裏有事,跟先生請過假了。但先生來的時候,也很是驚訝:「昭明今日沒來?」
我搖頭:「我今日來得挺早,也沒瞧見他。」
今日講完了課,先生便不再留我自習,叫我回家去。
喫過晚飯,門房說私塾先生來找我了。
我以爲是有什麼東西落在了他家,或是有什麼事忘了叮囑。
柳先生在門口等我,臉色不甚好看:「昭明家裏出事了。」
-6-
我第一次知道溫昭明的家在哪。
破舊的房子,漏雨的屋檐,披麻戴孝的少年跪在簡陋至極的靈堂前。
這是與我家截然不同的,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先生說,溫昭明的母親昨日夜裏去世了,是鄰居方嬸幫着張羅的下葬。
甚至棺材錢都是方嬸出的,搜遍了滿屋子也只能買點紙錢。
那他父親呢?我不住地疑惑,又恍然發覺他從未提過父親。
我想起了那夜坑底,他說一定要找到那種樹皮,我坐在地上看他單薄而執拗的背影。
這些年他總是爲母親上山去剝樹皮,與那些採藥人都混好了關係,怎的母親還是沒了?
他跪在那一動不動,總是筆直的肩背也塌了下去。
我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這裏連第二個蒲團都沒有。我緩緩跪在他身側,丟了幾張紙錢進火盆,他都沒發現我。
火光跳躍在他臉上,眼裏卻一點光亮都無,盈滿痛苦,麻木而空洞。
我怕嚇到他,很小聲地喚道:「溫昭明?」
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向我。蒼白的嘴脣剛分開,眼眶先滑下兩行淚。
我嚇壞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臉上神情麻木,什麼聲音都發不出,淚卻一刻不停。
即使旁邊的火盆熱浪襲人,也烤不干他臉上的淚痕。
再多的言語在此刻也是無力。鬼使神差,我直起身向前傾,抱住了他。
他仍未說話,只有滾燙的淚水溼透我的肩膀。
過了片刻,他嗚咽出聲,轉而號啕大哭。
先生滿臉不忍,轉過身去擦眼角。
撕心裂肺的哭聲振聾發聵,迴盪在這漏雨瓦片與掉渣土牆之間。
天色徹底轉黑,感覺肩上不再有新的眼淚,我鬆開了他。
溫昭明別過臉去,拿袖子抹了把臉。
我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土:「我不ťũ₁知道是這樣,穿得不太合適了,我去換個衣服。」
哪有什麼衣服可換?不過是把外邊這件顏色鮮豔的外袍扒掉,也給溫昭明冷靜的時間。
把釵環也拆下來用外裳包好,我正琢磨找個地方先放一下,聽見外邊有爭吵聲。
我急忙跑出去,看見一個跟溫昭明有三分像的中年男人正揪着他領子。
溫昭明眼裏都是血絲,怒吼道:「滾!王八蛋!你給我滾出去!」
「兔崽子,叫誰滾呢!老子是你爹!」
「你是個屁的爹!你在外邊賭,把家裏的錢都輸光了,房子和地也都押出去了,還把我和我娘賣給那幫放債的!昨日他們上門一通打砸,把娘都給氣死了!是你害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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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抄起旁邊的大掃把,衝過去一通又打又拍,把那中年男人給打得嗷嗷叫,終於撒手後撤。
我趕緊把溫昭明往身後扒拉,柳先生也擋在我倆身前。
溫父疼得齜牙裂嘴,嘴裏還不乾不淨:「兔崽子,我把你賣給別人怎麼了?!你是老子的種,你這條命就是我的!」
「他又不是你十月懷胎生的,命怎麼就得歸你了?」
溫父藉着屋裏火盆的光,眯着眼打量半晌:「這不是李員外的千金嗎?你這麼護着他,是看上他了?那我做主,五百兩銀子賣給你,你買回去愛做什麼做什麼!這小子長得不賴,將來當個解悶的……」
「你這麼缺錢就應該先賣自己那雙死爪子,省得它總是欠錢生事。不過我估計很難賣吧?燉了沒雞爪香,刨坑沒狗爪快,毫無價值。就是燉了給狗喫,都要擔心狗生病。」
「你這死丫頭片子!」
他眼光一轉,瞧見被我丟在地上散開包袱而露出的釵環,猛地撲上來要搶。
我使勁揮動掃把,正好拍在他臉上,把他拍了一個大跟頭。
被我叫去買東西的家丁都回來了,立馬上前將他制住。
「本小姐今日就算摳下一根頭髮絲,都不可能給你。」
掃把戳中了他的眼睛,他緊閉着眼喊道:「你爹都讓人打成這樣了你也不知道幫忙!」
「我呸!你也配爲人父,也配爲人?自己欠了賭債賣妻兒,你贏了錢逍遙快活的時候可曾想過他們?他們都沒跟你享福,還得擔你債務,把你美冒泡了!」
家丁聽明白怎麼回事,壓着他的手都更用力了。
「把他送去他債主那,當牛做馬還是要胳膊腿的,都隨他們去!」
家丁齊聲稱是,把人給拖走。
先生嚇得滿頭冷汗,找了個凳子坐下。我回頭,溫昭明正一瞬不眨地盯着我。
這靈堂裏唯一的光亮就是火盆,他披麻戴孝面無表情地盯着我,着實給我嚇了一跳。
我摸摸鼻尖,儘量自然一點:「我叫人去買了點蠟燭紙錢什麼的,還買了點乾糧給你。聽說人走了之後魂靈還在屋裏,瞧見你這麼難受阿姨會傷心的,你可不能倒下了。」
他捏着饅頭,好半晌才下定決心咬了一小口,低聲道:「李子衿,謝謝。」
喫過了饅頭,他又跪回靈位前。
我和先生不忍心走,找了個角落坐着陪他。
第二天我是被陽光晃醒的。感覺腰痠脖子痛,才發現昨夜我靠着柱子一歪就睡着了。
溫昭明還跪在那,與我睡過去前的姿勢一般無二。
但他的脊背挺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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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自買賣良民是犯法的,但欠債還錢,溫昭明家的房子是一定會被賭場收走的。
他暫住在先生家,看起來好像接受了,但話比從前還要少很多。
過了頭七,他主動來上課。
先生說他聰明,再歇幾天也不妨事。
他搖搖頭:「我如今無依無靠,只能憑自己的本事立身,不能再荒廢學業。」
過了兩個月平靜的日子,上課時來了位文質彬彬的學究。
柳先生笑臉相迎:「韓兄?你怎來此了!」
兩位先生許久未見,聊了好一陣。學究走進課室,看了眼我倆擺在桌上的課業:「這位小公子,我想借一步說話。」
溫昭明平靜道:「這裏沒有外人,先生有話直說即可。」
學究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上邊是溫昭明的字跡:「這可是你寫的?」
別說他了,我都看得出這是溫昭明的字跡,一頁治理之道的策論。
「我與你先生是昔年同窗,頗有交情,這些年也多有往來通信。前些日子他寄來的信裏夾帶了一份策論,寫得極好。先前我知道他有個天資不錯的學生,但見此篇,我才知這個不錯是什麼水平。」
柳先生一拍腦袋:「竟是夾帶進了我給你的信件裏!我找了多日都未曾找見!」
韓學究捋着鬍鬚:「小公子,你可願隨我進京,去國子監?」
溫昭明眼瞳震顫,思緒萬千。
韓學究說他能在這待三天,就給他三天時間考慮。
這幾天先生盡地主之誼陪韓學究,也就給我倆放了三天假。
晚上爹讓我去家裏的酒樓拿一趟賬本,我在人少的地方等着掌櫃,聽見大堂裏先生和學究講話。
這裏人多,他們未必注意到我。但我耳力好,聽得見他們的對話。
「國子監的名額難得,我也是看他文章斐然,才破格申請了讓他入學!他怎的如此堅定,就打定主意不去!」
「韓兄你不知,他生活坎坷得很,許是不捨故土,沒準明天晚上就能回過味來……」
後邊的話我沒聽進去,拿了賬本就往先生家跑。
敲了半晌門也無人應,我又沒帶鑰匙,只得把賬本往懷裏一揣,翻牆而上。
我趴在牆頭,跟在掃門前柳絮的溫昭明對視上了。
我不多廢話,扒住了就問:「你爲什麼不想去京城讀書?」
他嚇了一跳,方纔回神:「你來是爲了問這個?我以爲你會想我留下。」
「我想不想有什麼重要?再說,什麼對你的前程好,你我心裏都清楚的。」
他抬頭看着我,卻不回話。
「我知道你想去。國子監不是一般的地方,沒有學子不想去。」
「……可是我更不想離開這裏。」
「你總歸是要離開的呀。再過幾年你要去科考,也要離開這裏很久。韓學究千里迢迢爲你來,足見你的出色。你一定能考中的,不會一直留在這裏。早點去晚點走的,不都一樣?」
「就是因爲這樣,我纔想要多留在這裏些時日。」
他的眼神好複雜,我看不太懂,但感覺他在堅持什麼。
「李卿卿,你將來想做什麼?」
「我?沒想好,應該要接管家裏的生意。但不管做什麼,都一定是我想要做的……你呢?你留下來是想做什麼?」
他沒有說話,眼睫低垂遮掩了心事。
我好像看見他腿陷在泥潭裏,叫他挪不動半分。
他的家已經沒了,他不想再離開這裏了。
我輕聲喚他:「溫昭明,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別擔心,也別害怕,只管去做你想做的。」
「你人生的苦難已經都過去了,再沒有什麼能牽絆住你。你活一遭,不能就這麼得過且過下去,總得爲自己暢快一把。要是混得不好也沒關係,回來給我當賬房先生就是了。」
他抬頭看我,眸光閃動。
溫昭明離開那天,是個大晴天。
先生和韓學究在道別,我叮囑他到京城安頓好了要寫信給我。
他與我說:「李卿卿,別讓那些什麼規矩訓誡框住了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楊柳青青河水平。我和先生站在那棵大柳樹下,看着溫昭明的身影越來越小。
少年的衣衫被風吹鼓,像將要遠航的帆。
他頻頻回頭,我不停揮手,直到視線裏只剩下茫茫青草和粼粼波光。
自他走後,暫時只有我一個學生,先生更加嚴格了,我幾度欲哭無淚。
他離開的第五天,路過橋邊的垂柳時,我忽然就很想哭。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他要離開我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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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八年多過去,我十九歲,成爲商號的二把手。
但被人津津樂道的不是我多厲害,而是我還沒有定親。
別說定親了,連相看我都在媒婆冊子的最後一頁。縱使我家財萬貫,大多數人也嫌棄我沒有研習過女訓女戒,不是一個賢良淑德好婦人。
偶有來上門提親的,也不過是些聯姻,以求壯大家族勢力。這樣的人我看不上,爹孃也不甚需要。
更有三姑六婆,來勸我娘趁着年輕再生一個,等我把家裏生意打理好了,就能交給弟弟,也不算後繼無人,被我娘罵出門去。
受不了各路嬸嬸阿姨的催婚,我爹一拍大腿,決定派我去京城管家裏生意,歷練歷練。
我心想這挺好。走南闖北我也去了不少,只是還沒去過京城。
溫昭明去年中了舉,一甲探花郎。這些年我倆常有書信往來,聯繫未曾斷過。
我及笄時,他寄過來一對紅玉耳墜,是兩節竹子的模樣。他說雖然不貴但是寓意好,望我莫要嫌棄。
我倒是沒嫌棄,只是有點疑惑:「一般竹子不都是青玉雕的?紅色的好奇怪啊。」
柳先生臉上憋着笑:「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我納悶:「學過啊,怎麼了?」
先生仰天長嘆:「孺子太難教!」
我跟先生說了要去京城,跟着家裏的商隊走,他和家人一起送我。
還是那棵見過無數離別的大柳樹下,我頻頻回頭,他們不停揮手。
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按着商隊的方法走個三天半就到了。
到京城那天我累得倒頭就睡,睡過去時華燈初上,醒來時已日上三竿。幸好這是家裏的客棧,能供我一直歇着。
歇過勁來,我想着去找溫昭明。
溫昭明先前在信裏說過,他家是陛下賜的宅邸,在一個挺好的地方,叫什麼青園。
第一次去人家不帶點禮也不合適,我問了掌櫃京城老字號的點心鋪,打算買個禮盒。
他孑然一身在這名利場,肯定處處都用錢,不會捨得給自己買這種喫食,想給他買個高級的。想了想又擔心買得太華貴,讓人蔘他貪污受賄,還是選了個比較常規的。
小二在包點心,我跟他閒聊:「小二,你知道上一科中舉的溫探花嗎?」
「喲,這滿京城誰不認識他?人家二十歲就是太子跟前的紅人,當朝新貴,五品大員!」
一旁有個長衫儒雅的公子聽見了我們的對話,踱步過來道:「溫大人當真是神人!我與他是同屆考生,早知曉他的才華多日。結果去年放榜之時他名落孫山,扭頭就去敲登聞鼓了!」
我從未聽說還有這回事,心下一驚:「爲什麼?」
「他說覺得自己的文章被人頂了,一字一句地把他寫的策論全背了出來!陛下是看過一甲考生答卷的,也記得有這麼一份文章,下令徹查,真是給許多寒窗學子出了一口惡氣!」
我目瞪口呆。
溫昭明從不寫他仕途上的事,只跟我說過得很好,請我有空去找他玩。我想或許信裏不便寫朝廷要事,也就沒再多想。
這麼一想,哪個村鎮出了舉人不得宣揚宣揚?之前隔壁鎮子有個一甲十幾名的,熱鬧得方圓百里都知曉。
可他中了個探花,消息卻根本沒有傳回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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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長衫兄問了路,走到了青園。
這院子看起來不如其他的官宦家威嚴,倒更加雅緻。
只是敲了好幾遍門環,也沒有人來應門。
不是吧,這園子看起來也不小,怎麼一個家丁都沒有?難道他下朝回來自己掃?
我今天還穿得挺人模人樣的,不好翻牆,只好拿了塊手帕鋪在臺階上坐着等。
閒下來,我開始想剛纔長衫兄說的話。
我爹怎麼說也算本朝赫赫有名的商戶,官商黑白都有接觸,我知道爲官的講究和心眼都少不得。
他來京城前,我叮囑他有什麼委屈都跟大哥說,八年來他竟一次都沒說過過得不好。
都過去八年了,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認得我啊?
沒坐多久,巷口就走來長身玉立的青衫男子。
這隻一眼,我就認出他來。
他比我印象中更俊朗,更雍容,更清風朗月。不再是那個衣衫雖舊但乾淨的,充滿書卷氣的少年。
可我就是知道,他是溫昭明。
他瞧見我坐在門口,停住了腳步。身側的小廝上前問我爲何在此,他才問道:「……李卿卿?是你嗎?」
小廝見我們相識,很懂事地退到一旁,倒讓我有幾分尷尬。
他主動過來伸手拉起我,沒想到他用力有些大,我險些撲進他懷裏,額頭還撞到他鼻子。
分別時他還比我矮一點,怎麼現在比我高出半個頭?!
撞得似乎不嚴重,他一點也沒顧上,兩眼放光地問:「怎麼來京城了?等多久了?」
「我來京城管家裏生意,順便來看看你。」
「待多久?」
「應該要一年半載的吧。」
「那你……」
「昭融哥哥,這位姑娘是?」
我倆一同扭頭看去,衣着華麗的美豔少女站在不遠處,臉上笑容端莊,眼裏卻含着三分敵意,目光落在溫昭明抓着我的手腕上。
「我是宜寧郡主,昭融哥哥的未婚妻。」
昭融是他的字,寫信託柳先生取的。
我心想真是疏忽,不曾聽說他有姻親,別惹出什麼事端來。
誰料掙了兩下未鬆脫,他反而把我抓得更緊,冷臉道:「郡主,太子應該與你說過多次,不要再隨意來我的宅院,更不要再說這種話。」
「有什麼關係?我想要的東西,從小就沒有得不到的。」她轉頭看向我,「姑娘,你還沒回答我。」
這般郎無情妾有意的場面着實令人尷尬,我儘量語氣平靜道:「我是他的同鄉。」
郡主沒有反應,我腕間的手卻明顯一僵。
「郡主若無事請回,我家裏來了貴客,要好生招待。這條街御史大夫住的不少,小心別又被他們參了。」
說罷拉着我進門,一丁點眼神都不再分給宜寧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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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回頭,都能感受到身後有冰涼恨意的視線直視着我,不禁打了個顫。
「等太久着涼了嗎?」
「啊,沒有……我點心呢?」
小廝貼心地提起來展示一下,示意他已經拿着了。
溫昭明帶着我一路走到會客的地方坐下。
「李姑娘,今日家丁們去府衙裏辦戶籍的事,便給放了半日假,再有一會也就都回來了。」
說罷小廝便下去泡了壺茶拿上來,將我買的點心也拆開裝盤:「招待不周,見諒。」
溫昭明繼續剛纔的話題:「你說要待個一年半載的,準備住哪?」
「先住在我家的客棧唄。或許看見喜歡的宅子,也會買一個。」
「你覺得我這個宅子怎麼樣?」
我回想走過來的路,稱得上三步一景,頗爲講究。
「很好啊,無論是地段風水還是園景都很講究,說明很重視你。」
「是啊,這宅子處處都好,就是對我來說太大了。一個人住,總是覺得很空。」
我下意識心頭一顫,轉頭看向他。那雙眼似月下清潭,隨風落入桃花兩瓣,泛起漣漪:「李卿卿,不如你住過來?」
漣漪驚動水裏的月亮,我恍然回神:「方便嗎?剛纔宜寧郡主說她是你未婚妻哎?」
「她跟我沒什麼關係!沒有賜婚的旨意也沒有這個意向,我很清白的!從來都沒有在這沾花惹草招惹姑娘!」
這番辯解倒像是我喫醋逼問一般,弄得我有點尷尬:「我只是擔心有人說你官商勾結之類的,惹麻煩。」
「不會,我自有分寸,也相信你的人品。」
我還想推託幾句,看見他有點期待的眼神,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我說去客棧拿行李去去就回,他也跟着,好像生怕我跑路一樣。
回到青園,家丁們也都在各自的崗位。溫昭明把我介紹給管家魏叔,又叫了一個小丫頭過來以後跟着我。
小丫頭叫菱角,家裏給取的名,到這也沒改過。
給我住的西廂收拾得很乾淨,像是時刻準備着有人能住。
溫昭明要處理公務,交代魏叔和菱角,由我高興拆房梁都行。
領着我轉了一圈,腳步停在他書房外。
「這裏是沒有允許不得擅進的。大人說您有許多要處理的簿籍,便將旁邊的空屋收拾出來,給姑娘用作書房。」
他辦事是妥帖的,我便沒有再進屋去看。院子裏扎着兩架鞦韆,跟清雅的環境不太相稱,便多問了一嘴。
魏叔道:「這宅邸原是舊臣的居所,告老還鄉後被賜給了溫大人。鞦韆便是之前的大人做的,夫人和小少爺常在這裏玩耍,大人開着窗就能看到。後來我跟着青園一起被賜給溫大人,他聽了之後便沒叫人拆,就這麼留下了。」
他的家是令人不願回想的,不知道聽見別人的家這樣溫馨和睦,會是什麼感覺?
「李姑娘,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溫昭明的身影被燭光映在窗紙上,我輕聲問:「他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12-
初到京城這些天,我忙着看了一遍所有鋪子的賬目。
有天忙到很晚,我到窗邊喘口氣,發現竟已開了晚市。
不知道今日是哪處有活動,人比往日還多。調馬車太麻煩,索性走回去。
燈火璀璨如晝,人羣熙攘熱鬧。走在其中,才覺京城繁華。
覺得喉嚨渴得很,找了個街邊賣飲子的小攤。攤主自制了背繩,可以把竹筒斜背在身上。
前頭戲團表演噴火,我站在路邊看會熱鬧,忽覺得竹筒硌了我一下。
回頭一瞧,一人正彎着腰,小心地挪開礙事的竹筒,似乎想要扒我的錢袋。
眼見敗露,他抽手就跑。
我大喊一聲抓賊,逆着人羣跑的男人就成了目標。
我深吸口氣,提起裙邊輕巧地鑽出人羣。
雖不會功夫,但我有翻牆上樹的底子,身法輕巧得很。
眼見我快要追上,他回身丟出兩支鏢,扎中了Ŧù⁾停在路邊的馬。
馬受了驚,揚蹄嘶吼着,在人羣中衝撞。
馬直衝我來,我便往人少的地方跑。誰知面前正有個小孩嚇得動彈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將他扒拉起來往旁邊一推,轉頭對上來不及躲閃的馬蹄。
我心道完了,這下恐怕要踢折骨頭。
電光石火間,有人將我用力一攬,向旁邊滾去。
咚的一聲,我和那人倒在地上。馬蹄聲也平息,似乎有人制住了。
那人一手環腰一手護頭,將我牢牢摁在他懷裏。
臉貼着的布料價格不菲,衣物的薰香非富即貴。
他護着我坐起來,垂眸問我是否有事。
他長得極其俊美,神色柔和認真,一時間看得人有些晃神。
「我無事,多謝公子相救。」
我倆一道爬起來,他拍拍身上的灰道:「我方纔見你追賊,又救了跌倒的小童。心想你這樣俠義心腸的姑娘,總不好叫你沒人救不是?」
過來兩個侍從打扮的人,恭敬道:「公子,已經制服了發狂的馬匹。方纔跑過的飛賊也叫人去追了。再不走,一會兒老爺要生氣了。」
我連忙道:「還望公子告知名姓。」
他眸似星辰眉如劍鋒,那張好看的面孔被燈火照得更加立體深邃,風流一笑:「我姓蕭。」
「我記下了。蕭公子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去東市承宴堂或半遮面,找李姑娘。」
直到他走遠,我斂了神色認真起來。
倘若是個普通的富家子弟也就罷了,可他偏偏姓蕭。
蕭姓,可是皇姓。
-13-
灰頭土臉地回家,來開門的魏叔嚇了一大跳。
我說只是跌了一跤,不必告訴溫昭明。
過了好幾日,都沒有人來找我。
我幾乎快要忘記這件事,卻在茶樓的大堂看見了蕭沐澤。
他坐在一個很靠邊角的位置,卻能抓住人的視線。
我吩咐小二準備點招牌的東西,自己先行過去。
「我原以爲你是在這做活,沒想到小二說你是這的少東家,真是嚇了我一跳。」
「家父家母經商有道,我不過依樣畫葫蘆罷了,算不得什麼。蕭公子來此處,可有事需我幫忙?」
他抬手示意我坐下:「今日得空,想起你說可以來此處找你。」
旁邊的小廝嘟囔着:「明明是摔疼了肩,在家養了一陣……」
蕭沐澤略有責怪地看了他一眼,與我說:「早就無礙了,李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不過……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還不知道姑娘叫什麼。」
「小女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怪不得那日匆匆一面,我這幾日都忘不掉姑娘。」
我禮貌地笑笑,沒把話放心上。
我找人查過,蕭沐澤的是陳王的獨子,陛下的親侄。陳王老實本分,沒作過妖站過隊,跟陛下的關係不錯,便沒搬到封地去。
蕭沐澤也是京城有名的少年才俊,長歌縱馬的瀟灑公子。
那天我還有事,沒聊多久便走了。
此後他便常來。若我得空便多說幾句,不得空就給我留張字條。一來二去的,也熟絡起來成了朋友。
某日我沒什麼事,巡了店便要回青園。蕭沐澤正巧到了門口,問我要去哪。
「既然子衿有空,不如一起去天香樓看戲?」
天香樓號稱天下第一樓,三座樓以廊橋連接,每座都各有特點。
中間那座五層主樓便是正常的酒樓,左右三層的有戲臺,每日的演出都在門口水牌上寫着。
我到京也有兩個多月,還真沒去過,實在心動。
剛過了午飯的時辰,看戲的人不算多,要了個清靜些的二樓雅座。
小二說晚間有一套特色的席面,每日限量,問我們要不要先訂一桌。
我心想這個有意思,改日得跟溫昭明來一趟。
茶點一上來就吸引了我的注意。花樣精緻,香而不膩,點心師傅真是不一般。
我研究着手頭的龍井酥,琢磨着怎麼給自己家的點心也改良一下,都忘了看戲。
「不喜歡看這出戏?」
我看看臺上,大概知道唱的是牆頭馬上,千金小姐一見鍾情私奔卻結局悽慘的故事。
「還可以吧,談不上不喜歡。」
蕭沐澤往後一靠,一副滿身富貴懶察覺的樣:「我以前就覺得這戲太怪了,就好像說世上的女子都是這樣輕浮的人,只要愛上了就會不顧一切攜手私奔。」
「不如點一場別的看看?」
我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看了眼臺上正含情相望的少男少女。
「不必。看了才知結局,才長記性。」
「許多人一見千金是與人私奔便覺不正經,不願姑娘們去看。但只念暗合雙鬟逐君去,不見慎勿將身輕許人,未免有些斷章取義。」
「那郎君若真心愛重千金,自有一萬種方法去求娶佳人,怎會同意千金與他私奔?愛一個人,自然會考慮到所有爲她好的。」
不知怎的,我腦海中也想起許久以前的月下牆頭,深刻而又模糊。
正想爲我的出神道歉,轉頭卻見蕭沐澤微眯着眼,眼中彷彿暈了一團墨。
眨眼間,那團墨便消散不見,轉而帶上些許欣賞。
「你果真,是個很特別的姑娘。」
-14-
某天溫昭明休沐。他說問了幾個好玩的地方,可以帶我去玩玩。
「你都到京城八年多了,怎麼哪裏好玩還得去問別人?」
他笑笑:「我忙着學習了,哪有錢和時間玩啊。後來有錢了,這些少爺小姐們都玩個遍了,沒人帶我玩,也就懶得去了。」
說得怪可憐的。
但凡家裏有生意的,大大小小的地方我也都玩過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致,便問:「那你最想去哪玩?」
他頓了一下:「倒是真有一個想去的地方,Ṱù₀不過得晚上。」
我想起天香樓小二的話術,兩眼放光:「那晚上去天香樓喫吧,我聽說他們有一桌只有晚席才能喫的席面!」
擔心喫不上,我提前一個時辰就拉着他去訂了一桌,在旁邊聽戲等着。
坐下沒聽多久,我便開始打量起天香樓的經營。我家中酒樓生意不少,若能學得一二,想必用處頗多。
不知打量了多久,一回頭就見溫昭明手肘支在中間的四仙桌上,托腮看着我:「看什麼呢?」
我心虛道:「這不是看戲呢嗎。」
「你覺得很好看嗎?」
臺上花旦戲服的流蘇隨着手上的棋盤翻飛,像翩躚的蝶,是西廂記的小紅娘。
「多好看啊。」我說罷就要伸手去拿那隻剩一塊的點心,他卻先伸手把盤子給端走了!
「別光覺得好看!要是有男人這樣偷偷潛進住處找你,你得知道告訴我。這裏的官宦子弟好東西少,我幫你把把關,知道不?」
我很無語,他還在一臉認真地問我記沒記住。等我說記住了,他才把點心還給我。
跟有病似的!
晚宴的雅間要四個人才能開,我倆就在大堂找了個安靜的角落。
新菜品確實不錯,不管是川菜還是淮揚菜都很有特點,煎炒炸的火候也都把控得很精妙,看來在廚子上也下了大工夫。
等喫得差不多,有個打扮講究的侍女過來,規規矩矩地一福身:「見過溫大人,我家主人請您帶着這位姑娘雅間說話。」
我順着她方纔示意的方向看去。雅間正開着窗,眉宇間貴氣不凡的公子注意到我,遙遙地挑眉招手。他身後走出一位仙女般的人物,溫柔地衝我點頭笑。
溫昭明嘆了口氣:「我去一趟。你去車上等我,待會我去找你。」
「沒事,以後有的是機會見。」
侍女引路走了,我把點心往嘴裏一塞,一邊擦手一邊往外走。
等了沒多久,他帶着一個不大的食盒回來:「這是貴人給你的,見你沒上去,叫我拿走。」
應當是那天仙一般的姑娘給的吧。
人家這麼真心實意請我,我沒去會不會有點太失禮了?
我想着回頭送點禮物表達下歉意,便問他:「在雅間叫我們的是什麼人?」
「太子和太子妃。」
沒想到還能跟這樣的人物打交道,我瞪大了眼:「他們不會因爲我沒去而治罪吧?!」
「不會,我們私交不錯。」
我有些擔心地向簾子外看了一眼,確實沒人跟上來要暗殺我。
轉頭問他去哪,他眼底盡是藏不住的笑意:「我很久以前想帶你去的地方。」
-15-
到地下車,我抬頭一看,國子監三個大字金燦燦的。
跟着溫昭明走近,門口的侍衛並未阻攔,整齊地一拱手:「溫大人。」
國子監算是京中爲數不多的高樓,開國皇帝特意如此修建,盼望此處學子能才比樓高,手摘星辰。
爬了一多半,他停在這層的走廊上,推開一扇窗。
這扇窗正好能將除紫禁城外的京城盡收眼底。高處看去,東市西坊皆是燈火連天。
今日什麼年節也不是,僅僅是晚市開放,就如此繁華熱鬧。
「我在這唸書時,最討厭也最喜歡的就是這扇窗。」
溫昭明轉身,低眉笑着:「曾經我最討厭。這裏能看見京城所有的人家,但這裏沒有我的家,也沒有一盞燈火是爲我亮的。」
「後來你給我寫信,說你家在這有許多生意,休沐的時候我可以去玩。我就扒在這裏找,你說的是哪一棟樓哪一間房。後來我想,我也不是孑然一身,至少有你用這種方式陪着我。」
他回眸望向我:「謝謝你,一直都支持我,陪着我。不管遇到什麼事,只要想到你,我都覺得沒什麼過不去。」
「李卿卿,這裏好看嗎?」
其實這裏並沒有多美。我去過長安大雁塔,也去過江南秦淮河,那裏能看到的遠比這裏更加繁華有趣。
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溫昭明的眼裏沒有映着任何光源,僅僅只盛滿了我,卻比他身後的滿城華燈還要璀璨。
比我見過的雁塔秦淮都要好看。
耳畔的風聲驟然消失,只聽得見我胸腔強烈的心跳。
撲通,撲通。
直到回家躺在牀上,我依然覺得心跳快得不正常。
-16-
我家在京城最好的生意,是承宴堂,全國最好的四司六局。
上到王侯公卿的宴會,下到老百姓的紅白事,我們都有多種方案。
去年春季出了特別的花宴限定,弄得貴族們辦了一場又一場櫻花宴、桃花宴。
這一套在勳爵人家裏喫得開,但也需要非常多的創意。
我來就是主管這裏的,因此常常整天在店裏琢磨新花樣。
承宴堂分前後兩部分,前邊是正常的茶樓,後邊就是負責宴會的部分。
茶樓叫半遮面。當年蓋起來的時候我爹讓我取名,我還寫信叫溫昭明去看開業禮。
用前頭的菜品吸引人來好奇後邊的宴席,叫這個名字不是正合適?
我思緒一頓,這幾日想起溫昭明的頻率怎麼這麼高?
掌櫃的進來叫我,說有貴客請我上門談生意。
門口停着一輛馬車,雖說是最普通常見的規格,但瞧着馬身上的鈴鐺,必是公侯之家。
車果真停在了孟國公府門前。
先前菱角同我說過,宜寧郡主是孟國公的獨女,國公夫人是當朝皇后的堂姐妹。
做好是生意,做不好可就是鴻門宴了。
侍女將我帶至正廳,國公夫人和宜寧郡主正等着。
「承宴堂在京中盛名多年,沒想到東家是這樣年輕的姑娘。」
「此處是家中生意,我不過來學習經營,當不起國公夫人誇獎。」
見我態度謙遜,國公夫人滿意地點頭:「十五日之後是我的生辰,想辦個席面,請親朋好友一聚。我有些煩於操持,聽我女兒說承宴堂的席面最好,便請姑娘來談談。」
宜寧郡主衝我笑笑,倒是沒什麼挑釁的意思。
「承蒙郡主抬愛,夫人信任。不敢說我們有多出色,但一定會用十二分的誠心,絕不叫您失望。」
約好了明日上門拿方案詳談的時間,她差人送我回去。
宜寧郡主也起身:「正好我要出門一趟,就跟她一起走吧。」
我沒法拒絕,只能維持着臉上端莊的笑容。
走着走着,她忽然說道:「我那日以爲你是什麼老家來的未婚妻。後來一查,果真只是有些家財的同窗。李子衿,你不過是個商女,我是你能做一單生意都得感恩戴德的勳爵,你有把握與我爭嗎?」
「溫昭明是個活人,婚事自有決定,您與我說這些毫無意義。」
她嗤笑一聲:「只是我這人不管瓜甜不甜,只要扭下來是我的,我就高興。」
「您喜歡喫瓜果的話,我可以在席面上多備一些。」
說話間正走到了大門,我禮貌作別,轉身上車。
「我正要去找昭融哥哥,李姑娘不與我一起去嗎?」
我回頭看她:「不必,我有自己的事要忙。」
-17-
溫昭明今日回來得晚了些。
我在書房研究方案,他敲響了門。
他從不進我的書房,擔心有什麼不方便看的東西,都在門口站着。
「宜寧郡主跟我說,你接了孟國公夫人的席面?」
「是啊,接下來要忙很久。」
我們實在是太熟了,任他如何掩藏也能捕捉到那一絲不對勁,只是拿不準該不該問。
我抬頭看溫昭明,他斜倚門框,淋了半身月光:「李卿卿,下午怎麼不跟她一起來找我?」
我一愣,墨落在了紙上,洇成一個小小的圓。
「爲什麼這麼問?下午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沒有事,只是很想在家以外的地方也見到你。」
我有些慶幸他此刻離得夠遠,聽不見我咚咚的心跳。
他從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這是孟國公一家人的喜惡,以及客人們之間要注意的事。」
我心頭一喜,趕緊走過去拿着。
賓客們的喜好自有其他各種鋪子的經年情報,只是孟國公府的情報少些。有了這份詳細的喜惡表,能省去不少功夫。
「你從哪弄來的?宜寧郡主告訴你的?」
並非不信任他,只是擔心如果是宜寧給的會隱瞞些什麼。
他氣笑了,伸出食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你以爲是我出賣色相換來的?這是我去禮部抄的!」
禮部操持宮裏的宴會,這些都登記在冊。
薄薄的冊子,此時因爲承載的心意而沉甸甸的。
-18-
我的方案得到了孟國公夫人的讚許,交代我放開了手做。
要防着宜寧郡主作妖,每件事我都用了十二分的仔細,累得眼冒金星。
終於熬到了孟國公夫人生辰這天,我天不亮就去廚房忙活。
夫人遞了一張請帖。說我也算是商號有頭臉的人物,忙完了就算作賓客一同入宴,還給送了身頗體面的衣服。
賓客們都到齊,也沒出什麼岔子。
我懸着的心吊得更高了,看來她要在人多的時候給我下絆子。
昨晚我警告溫昭明,一定不能過來找我。
他滿眼無辜地仰頭看我:「認識我是什麼很丟人的事嗎?」
「我只是怕有人瞎嚼舌根,惹麻煩!」
於是此刻我站在花園,溫昭明只能幽怨地隔着人羣看我。
人的目光要是有溫度,他應該已經把我燙出十個窟窿了。
我一回頭,與蕭沐澤撞個正着。
他今日打扮得很是貴氣,十足十的世子樣:「子衿,好久不見。」
他倒是不避嫌,同往常一般跟我閒聊,引得許多人看過來,好奇我怎麼與他熟識。
我用餘光去找溫昭明,卻見宜寧郡主有些玩味地看着我。
目光相接一瞬,她勾起脣角輕笑,轉身往別處去。
溫昭明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側,面上依舊溫和儒雅,眼中卻一點笑意也無:「李卿卿,這位是你的朋友嗎?」
蕭沐澤一愣:「昭明兄?你也認識李姑娘?」
我有些疑惑,他解釋道:「我和昭明兄在國子監是同一批的學子,不過不是很熟。」
溫昭明皮笑肉不笑:「蕭世子客氣。」
蕭沐澤倒也不在意,扭頭來問我:「卿卿是子衿的字嗎?真好聽。」
「是家人喚的閨名。小字正是子衿前面那個青青。」
他聞言一怔:「那子衿姑娘與溫兄是有婚約嗎?他爲何也如此喚你?」
「我們少時是同窗……」我餘光裏他臉色陰沉兩分,又找補道,「現在是摯友。」
溫昭明的臉色更難看了。
難伺候的男人!說什麼都不滿意!
沉默片刻,他正色道:「方纔有人在花園門口找你,應該是席面上的事。」
我忙點點頭,左道一聲多謝,右言一句失陪,徑直往門口去。
-19-
宜寧郡主的眼神讓我深感不妙,又去檢查了所有地方,還換了衣服進廚房。
菜色新鮮,乾淨衛生,沒有可疑人物和多餘動作。
直到最後一道菜上完,我纔打扮妥帖回到宴上。
來賓太多,長幼席分了東西院設。到地方一看,竟給我留了個最末尾的席位。
溫昭明看我一眼,又繼續偏頭交談。蕭沐澤瞧見了我,直接站起來,抬手叫我過去。
此處各人都有桌案,只有已婚或未婚的夫妻是坐一起的。
我點頭謝過,坐到了最末席。此處最便觀察動向,也好隨機應變。
我身旁的姑娘很拘謹,好像都不敢往別處多看一眼。
宴席過半,她動作的幅度突然大了起來。扭頭看去,她正隔着袖子抓撓小臂。
我傾身詢問,她有些驚懼,又好像沒別的辦法了。她一咬牙,把袖子擼上去,白嫩的小臂上一片紅疹。
「李姑娘,她們想要爲難你,讓我喫下了會發紅疹的東西,然後站出來說是你們承宴堂的過失……我不照她們說的爲難你,你能不能把我帶出去找個大夫?」
紅疹已經蔓延至脖頸。倘若不將她帶離,也會被別人發現,容不得我再猶豫。
叫了人去請大夫,到了供客人休息的廂房就診。
大夫走後她說想去方便,請我留下來幫她上藥。我想着畢竟是因爲我讓她遭罪,也應該幫這個小忙,便留了下來。
然而她走後片刻,蕭沐澤卻來到了廂房。
他見我坐在屋裏還有些困惑:「子衿?你怎麼在這?」
我心中警鈴大作:「誰叫你來的?」
話音未落,他身後的房門關閉。門外的人影肩膀聳動,傳來落鎖的聲音。
-20-
我簡直氣笑了。迂迴這老半天,一環套一環,最後選了個這麼下作的手段。
蕭沐澤看了一圈緊鎖的門窗,有點意識到不對勁:「是我好友說有事找我,讓我來這裏……這不會是什麼圈套吧?」
我嘆了口氣:「你要是再晚一點想明白,咱倆可就被捉姦在牀了。」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過臉去:「那,那現在怎麼辦?」
我看了一圈,走到支摘窗前推了推,果真也被鎖住了。
我挽起袖子,搬了個凳子到窗下站上去。
這扇窗戶的花樣並不複雜,邊角處能找到一些雕刻間隔大的地方。比量着差不多,我一拳捅破窗紙,把小臂伸出去。
蕭沐澤看我半個人都貼在窗戶上,困惑道:「子衿,你這是在……?」
支摘窗的軸在外側,鎖上也不過是卡着叫它無法推開。只要弄鬆了,還愁推不開嗎?
摸索了半天,果然摸到了卡扣。我拔下一根簪子,伸出去戳弄幾下,果真捅開了。
另一側也如法炮製,總算是能推開兩寸縫隙。
這距離出去個人還是困難。我心一橫,抓着邊上站穩,抬起一隻腳將窗扇踹得向外猛張,停在半空卡着下不來。
我可不是什麼嬌滴滴的大小姐,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待我翻出去,蕭沐澤還站在屋裏目瞪口呆。
「蕭世子,席面上還有事,我就先走了。您也儘早回席,別叫人生出事端來。」
過去快有半炷香,恐怕被宜寧帶來看熱鬧的人已經走到半路了。
我換了條路走到花園湖邊,一轉彎正與去叫人來的宜寧撞個正着。
她驚訝不已:「你怎麼在這?!」
「我走岔了,繞到此處。郡主爲何如此驚訝?我應該在哪?」
「你……你應該在宴席上!我家僱你來辦席面,你卻在此處偷懶!」
「郡主說得極是,那我就回去忙了。」
說罷我便要走,她咬牙看我,忽然扭頭跳進湖裏。跟着她的侍女驚訝一瞬,立刻轉身跑了。
……這什麼丫鬟?小姐落水她跑路?
我把外裳扒掉,也轉身跳進湖裏。
很顯然她會水,甚至能抵抗我把她往岸上撈。但她顯然沒有我力氣大,被我往岸邊拖。
忽然有人抓住我的臂膀。我回頭一看,蕭沐澤站在過膝的水裏,伸手把我拽上去。
上岸後,我拿丟在岸上的外裳將宜寧裹住,蕭沐澤又脫下外裳給我披上。
問他怎麼走到這的話還沒說出來,宜寧的侍女便帶着許多賓客趕過來了。
難怪她先走了,看來是早就商量好的方案乙。
賓客們神色各異。我抹了一把粘在臉邊的鬢髮,對他們道:「方纔我與郡主在此處閒談,說到這池裏的蓮花,便往湖邊走了走。誰知這岸石溼滑,郡主滑落湖中,我下去救她了。」
侍女氣憤地指着我大叫:「胡說!方纔是你將我家郡主推進湖中的!」
「要是我推的,爲什麼還要跳下去救她,還給她披我的衣服?」
全場都被問住了。
沉寂了片刻,坐在地上的宜寧忽然哭道:「我不過就是撞見你與蕭世子私會,提醒你若是心儀他便不要再ŧũ⁴糾纏昭融哥哥,你竟惱羞成怒,推我下湖!」
說話間,溫昭明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風,也擠到了人羣前。
聞言,他停住了走向我的腳步。
-21-
從來人開始,我就下意識地在人羣中尋找溫昭明。
他沒有跟着人羣一起來,我想他或許去給我善後了,沒想到趕在這個裉節。
左一個皇后甥女,右一個陛下親侄,但凡有一處錯就難以收場了。
我收回心緒,淡定道:「郡主,話可不能這麼說。」
「既然我倆都在這,可只有我跳下去救你,你是暗諷蕭世子冷眼旁觀,見難不救嗎?那他成什麼人了?雖說你倆並無血緣,可也都是皇親啊!如此說話,實在是不妥!」
這一頂帽子扣下去,宜寧登時也傻眼了,有些氣急:「我沒有那樣說!」
「你是沒有那樣說,可是旁人不見得不會這樣想!郡主別一時失言,就毀了我和世子的名聲啊!」
蕭沐澤不發一言,但看神色,顯然是站在我這邊給我撐腰的。
旁邊看熱鬧的本有許多對我指指點點的,不外乎說我想攀高枝不顧顏面勾引陳王世子云雲。但我這一頂大帽子一扣,誰也不敢多說什麼,怕被說詆譭世子。
我從小吵架就自有一套方法:有理不饒人,沒理搶三分。實在無他法,就把水攪渾。
「郡主怕是驟然落水嚇糊塗了,快帶她去換身衣服喝點薑湯,千萬不要染上風寒纔好。」
侍女扶起宜寧郡主,將她攙走了。其餘的賓客也不敢再看熱鬧,紛紛離開。
溫昭明站在原地沒有動。直到所有人都轉身走了,他才走到我身旁,把披風給我圍上。
一陣風來,我打了個噴嚏,一左一右都關心地問了兩句。
席面自然還要我操辦,但露面便不太好了。找了間給客人休息的廂房,叫人去說了一聲有事來這找。
客人們都出了門時,孟國公府的管家來到門外,還帶了兩個侍女一左一右地堵在門口。
「李姑娘,國公爺和國公夫人請您去後廳說話。」
過去有一個多時辰,宜寧郡主早已收拾妥帖,坐在國公夫人跟前。
我先開口問:「國公爺,夫人,今日席面還滿意否?」
「別出心裁,是承宴堂的一貫風格。只是我叫你來,並非是爲了席面的事。」
「我曉得,您是給自己家孩子撐腰來的。我並未推郡主下湖,您只要仔細想想,便覺得這事處處不通了。」
國公爺冷哼一聲:「誰能證明?」
「我有什麼理由要推郡主?國公府的單子多少人求之不得,我這些時日十二分的用心夫人也看在眼裏。我在這樣的場合爲了一個男人爭風喫醋,是生意不做了腦袋也不要了,非得推主家女兒落水嗎?」
「郡主作爲幼席之中的東家,自該一直在宴席上的,爲何會獨自到湖邊?湖邊今日並未設景,按說不應該在席間有人去往,爲何我倆與蕭世子一同在那處?」
我頭頭是道,國公夫人想通了其中關節,神色也開始緩和。
宜寧身邊的侍女卻低聲嘀咕:「爲何在哪處你心裏自有數……」
「說起來,郡主落水時這丫鬟轉身就跑了,去叫了一幫賓客來看熱鬧,丟了主家的顏面,這是安的什麼心?小姐落水她跑路的丫鬟,給我們承宴堂掃地都不要。國公夫人也考慮考慮吧,有這樣的人在身邊,別教壞了郡主。」
夫人眼風一掃,她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不敢再多說話了。
「不論郡主是何緣由落水,救她上來的人都是我。更何況還牽扯陳王世子,更爲棘手。不如再有旁人問起,我們便統一個說辭。我是個受不了委屈的人,若是深究起來卻不公平,逼急了我就從家族除名,拼個魚死網破也得要真相大白。」
話說到這個分上,已經是我們雙方最大的讓步了。
國公夫人和善地笑:「既然沒有誤會便最好。宴席我很滿意,你算是救了我女兒,便給你些賞賜以作表示。今後再有宴席,還要託李姑娘用心。」
-22-
溫昭明一直在門外等着,看見我身後來送賞賜的人也毫不意外。
瞧他在馬車裏安穩坐着,我忽然氣不打一處來:「你倒是拿得穩坐得住。我今日有此一遭,還不是你惹的桃花債?」
他撲哧一聲笑出來:「我要是進去撈你,不是更火上澆油?」
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就是不爽他罷了。
那本小冊子上特意標註,國公夫人的母家曾有一位特別會興風作浪的小妾,故而她最討厭這種做派。雖然宜寧郡主爲了追求溫昭明沒少折騰花樣,卻從沒做過今日這樣的事,應當是母親從小教導。
我正是記得他寫的那些標註,才準備了那一套說辭。點破了宜寧那些小手段,讓國公夫人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又點到爲止,不說破叫她難堪。
旁人看來不夠聰明,但確實對症下藥。
但不知怎的,心裏就是對他有些情緒,扭頭不去看他。
片刻後,他起身坐到了我旁邊。
兩個人肩緊緊貼着,溫度隔着衣料傳過來,燻得我耳朵臉上都發熱。
「李卿卿,別生我氣,好不好?」
我用餘光去看他,瞧見他搭在膝頭的手。骨節分明,手指纖長。
我曾見過這雙手寫字,抓着繩索爬出坑底,拿着小刀剝樹皮,用指尖去接窗外的飛雪。
而現在,我想握住這隻手。天長地久,永遠都不鬆開。
鑾鈴叮噹作響,我恍然回神。
當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我和溫昭明成親,一身紅裝的關二爺踩着祥雲下來,揮舞着青龍偃月刀,指着我嘴裏大叫「哇呀呀呀呀」。
醒來果然就病了。雖然是落水着涼,但心裏莫名發虛,給京城的關公廟捐了一筆香火錢。
我藉口不想把風寒過給溫昭明,讓他別來看我。
他站在屏風外說:「我倒情願你把病過給我,省得你遭罪。」
這花言巧語、巧舌如簧的男人!慣會說些好聽的哄人!
我娘常說,我這人天生於情愛一道就缺根筋。
曾有個公子連着兩個月每天都送我花,我說你以後去我家的鋪子買吧,我給你折扣。
後來我回他點禮,他含情脈脈地念了首什麼詩,我直誇他有文采,適合去給我家鋪子寫宣傳。他又說每日送心上人花來表達心意風雅而含蓄,也每日都有見面的理由。
我大爲喫驚:「那你怎麼還送我一份!別叫人家姑娘給誤會了!」
那位公子再沒來過。過了足有五天,我纔回過味來。
正如此時,我不知爲什麼會夢到和溫昭明成親,也不知爲什麼這幾天不見就開始想他。
-23-
風寒本就不是什麼大病,再躲下去也總有好的一天。
病好之後第一天喫早飯,溫昭明忽然道:「今日中午,你能不能給我送一次飯?」
我心道這是作的什麼妖:「有什麼很特別的事嗎?衙門不管飯了?」
「我去禮部給你抄了冊子,就當是我問你要的回報。」
畢竟他確實幫了我大忙,這點要求也不算過分。
我隨口問他想喫什麼,他還真說了好幾個菜,像是昨天晚上就開始想菜譜了。
我自然是不會做飯,只能去我家的酒樓要了幾個菜,裝了兩個食盒。
他這個人一貫低調,也不會任性要求些什麼,今天怎麼突然提這樣的要求?
溫昭明叫他的小廝在門外等着了。他接過我手裏的食盒,對守衛解釋:「這是溫大人家裏人,來送飯的。」
他帶着我一路向裏走,到一間廂房前停住了腳步,示意我先進去。
轉過屏風,我不由得呼吸一滯。
主座上是一位年過而立的男人,看得出年輕時何等玉樹臨風。他身旁的夫人似乎與他年紀相仿,亦是明豔動人。
我不敢置信地眨眨眼:「二位可是顧相和正玉先生?」
夫人雍容萬千,莞爾一笑:「姑娘,你認得我?」
我上前兩步,儘量穩住端莊的態度行了個禮:「家母非常喜愛正玉先生的畫作,家中亦有收藏無數。我與母親曾經有幸見過您一面,至今仍銘記在心。」
正玉先生忽地笑出聲:「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姑娘。」
「昭明是我家郎君的學生。他曾與我說,他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姑娘,從小就仰慕我,要以我爲榜樣呢。」
我看了一眼溫昭明,他耳尖通紅,正在吹茶盞上的熱氣。
就數他心眼多,原來是爲這個叫我來!
小廝把菜都擺好便下去了。我坐在正玉先生對面,激動得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擺。
她給我夾了一筷子菜:「這道鮮蝦藕夾是我做的,你嚐嚐。」
顧相夾一塊排骨到她碗裏:「你也忙活累了,多喫點。」
顧相和正玉先生青梅竹馬,到如今成親也有二十餘年。不僅二人的才華天下聞名,感情亦是無人不羨。
我用餘光瞥溫昭明一眼,低頭去喫菜。
等我喫完抬頭,正想誇正玉先生兩句。卻見她和顧相對視一眼,都忍俊不禁。
注意到我的視線,她笑吟吟道:「突然想起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那時候我倆都年輕,喜歡對方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後來我問他那日爲何如此直白,直接問我願不願意當他的娘子。他說本來也很膽怯,但看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心裏也有他,一定能成。」
說罷她俏皮地眨眨眼:「所以啊,愛這種東西是藏不住的。即使閉上了嘴,眼睛也會去找他。」
正玉先生身後的架子上放着一面銅鏡,映着溫昭明。
話音方落,他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
-24-
長信侯家得了幾匹好馬。侯府千金程若芙與我交好,請我一起去打馬球。
這樣的活動總要多拉些青年男女纔好玩,但不知道誰給蕭沐澤拉過來了。
他一身紅衣馬尾高扎,瀟灑俊美,落拓不羈。等着其他人到時,他湊過來與我說話:「子衿,病可好全了?」
「謝世子關懷,都已無礙。」
「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了?是記恨我那天在孟國公府沒爲你說話?」
我搖搖頭:「當時你若說了,難免要更棘手。我沒有怪你,只是覺得最近還是避嫌些比較好。」
他很誇張地嘆了口氣:「比起被人說道,還是你不理我比較難受。這裏又沒外人,就不避了吧?」
他看起來喪眉耷眼的,我再拒絕倒顯得不近人情。
程若芙興致勃勃地給我挑了一匹寶馬:「今日咱們姐妹把ťų₃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一場下來,對方一個球都沒打進。
對面的公子垂頭喪氣地趴在馬上:「程若芙本來就夠厲害了,怎麼找來這個姑娘也這麼難對付!」
看臺上都叫着不許再讓我倆一隊,還有叫我和程若芙打一場的。她攬着我的肩,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們女孩子當然要團結!」
我說昨天睡得太晚,想歇歇再打。她正在興頭上,便找別人組隊去了。
蕭沐澤挪過來:「怎麼不打了?有力氣又有手段的李姑娘?」
「讓着他們點。要是贏太多,以後他們不找我做生意了怎麼辦。」
他被逗笑了,坐過來跟我閒聊。又兩場結束,兩個人走過來大聲道:「沐澤兄,你怎來了一場都不打!」
「跟你們打沒意思,都打不過我。」
「那你跟那倆鐵血娘子軍打!不是我看不起沐澤兄,我覺得你也不一定能是她倆的對手!」
蕭沐澤看我一眼,忽然紅了耳尖:「我,我纔不跟李姑娘當對手!」
「那你來打一場,這裏的彩頭隨你挑選!」
他似是有些心動,又向我看來,好像在徵求我的意見般。
程若芙終於打累了,坐到我旁邊:「你就去吧!子衿這麼大人能丟了不成?該我們姐妹說會話了!」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那我去了?」
我點點頭:「加油。」
他朗然一笑,直接從半層高的看臺翻下馬場。
程若芙還沒緩過勁,我心想終於能歇一會不說話了。
蕭沐澤打馬球確實厲害,頻頻進球。但凡有空,他總要向看臺瞧兩眼。
程若芙瞧了半晌,貼過來與我說:「本來我是想給你家溫大人也下個帖子的,但我聽說他最近忙得很。」
「他本來也不會打馬球。還有,什麼叫我家溫大人?」
「溫大人是很不錯,但是我覺得那種鮮衣怒馬的更適合你一點。」
她附耳過來:「原本是沒有請蕭沐澤的。那天碰上了,我說請了承宴堂的李姑娘一起打馬球,他便自告奮勇也要來了。」
「可是我看半天過去,他纔下去打一場,走的時候還戀戀不捨的。你說,他到底是來幹嗎的?」
說話間場上勝負已分,紅衣少年郎笑得耀眼張揚,舉着手裏贏來的彩頭,衝我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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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時天色還早,他們便約了下一場。
我興致不高,便沒跟着去,回承宴堂處理了些事。
出門回家時亦是天黑,蕭沐澤卻在門口站着。
他沒提自己等了多久,笑意盈盈:「子衿,陪我走走吧?」
晚市剛開,攤販們忙着佈置,食物與酒糟的香氣綿延,鋪滿了長街。
「我第一次見你,就是你在這條街上追賊。」
我乾笑兩聲:「這等小事不提也罷。」
他溫柔地笑笑:「要是沒有這等小事,我也不會認識你。」
「我有時候想,幸好我沒有袖手旁觀,才能認識你這樣的姑娘。你善良勇敢,聰慧大方,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好的人。」
「你前段時間躲着我,我心裏覺得空落落的。我長這麼大,一直都是長歌縱馬須佐酒的性子,有什麼不高興的,喝多了睡過去第二天也就好了。可我那天喝了好多酒,卻覺得你在我心裏越來越清楚了。」
我心頭猛然一跳,停下了腳步。
長街上的燈三三兩兩,天上卻逐漸亮起。
從許多地方紛紛升起孔明燈,如向銀河遊動的魚。
「這是我爲你準備的頭彩。」
長歌恣意的少年紅了臉,長睫難爲情地顫着。
「子衿,我……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26-
怎麼走回青園的,我都有些模糊了。
只記得我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對他的表白避而不談。
走到巷口,他說我不必現在就給答覆,他只是想要表明心跡。
有些頭痛地往臥房走,路過書房前,那長久空閒的鞦韆上坐着謫仙人。
溫昭明身上月白色的衣衫發着淡淡的光,襯得那舉世無雙的清冷麪孔似月宮仙君。
他抬眸看一眼,我心神都被他勾走。
「回來了?」
不知怎的,我倒心虛起來:「我來拿東西的,拿完就走。」
我慌張地鑽進去,連蠟燭都忘了點。小時候的雀矇眼到現在也沒好多少,只能在桌子上瞎摸。
身後燃起的幽微燭光蔓延過來,總算帶回我一點理智。
溫昭明從容地收起火摺子,桌上的燭火躍動,照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今夜全城都知道,陳王世子爲心上人放了滿城天燈。」
「是、是嗎,我說怎麼不年不節的放這麼多燈……你,你做什麼?!」
說話間他越走越近,我後腰撞到桌沿,他伸手撐在兩邊,將我圈在中間。
「那你呢?你喜歡蕭沐澤嗎?」
他離我實在太近,可怕的是這麼近還聞不到一點酒氣。
「有話好好說……」
「李卿卿,別喜歡他,離他遠點。」
面對解決不了的問題,我一貫是選擇走爲上計。正如此刻,我拼命找哪裏能鑽出去。
他卻看穿了我的心思,將我猛地掐腰一提,放在了桌上。
這下前有猛虎後無退路,真是難逃此劫。
「我喜歡你,心裏有你。李卿卿,你當真一點也不曉得嗎?」
我只覺心臟重重一跳,眼前被他佔滿,再沒有其他的地方可看。
「我們拜過關公的!是把兄弟,你怎……」
「卿卿心裏沒有我嗎?一點都沒有?」
他眼裏滿滿的情意近在咫尺,灼得我臉上發燙。
我索性破罐破摔,閉上眼一扭頭。
「要是真沒有我,卿卿爲什麼不敢看我?」
我憋住了沒說話。
氣息交纏,他的手挪到我的腕上:「李卿卿,你心跳得好快。」
他的指尖帶着火,順着脈搏燒沸了我全身,燒斷了腦內最後一根弦。
我推開他,有些腿軟地往門外跑。
一直到跑回屋,把門鎖上我才鬆了口氣。
老天,這一個兩個都是怎麼了!
-27-
我故意磨到溫昭明去上朝了纔打開門。
菱角一頭霧水,納悶我今天怎麼如此反常。
我慎重地囑咐她:「好菱角,你去幫我把書房所有帶字的紙都拿來。」
抱着她拿來的所有賬本草稿,我又回了到京城第一晚住的客棧。
我這鐵樹幾年不開花,一開開兩朵,真叫人頭疼。
這一波三折的驚嚇還沒緩過來,京城商會通知我去一趟。
戶部要查京城商會所轄商號三年內的稅務,要我們都準備準備。
會長跟我爹有些交情,特意囑咐我只是例行檢查,勿要擔心。
我爹在遵紀守法一事上極其嚴格,倒沒什麼擔心的,只是整理起來麻煩。
如此客棧的房間便不合適了。人來人往的,要是丟了什麼就完了。
牙保介紹來的房子不是太舊就是太遠。這個沒有青園格局好,那個不如青園風水好,總之沒有一個看上的。
我幾乎快要放棄時,終於碰上一個雅緻的小院子。不論風水還是格局都挑不出錯,也不必花大價錢修繕。
房主只賣不租,但對我來說也不算大事。將來不住了,這樣的院子也不愁租。
搬過去沒兩天,門口停了一輛車,幾個侍女打扮的人堵住我:「李姑娘,陳王妃請您做客。」
我後退一步,立刻來兩人把我攙上車。
陳王妃在廳裏端坐,我心裏有些打顫,還是規矩地行了禮。
「倒是個知禮大方的孩子。坐吧,我也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現在滿京城都知道,蕭沐澤爲心上人放了滿城燈。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好奇,到底是什麼姑娘能讓我兒子如此傾心。」
我如坐鍼氈,挺直了脊背不敢放鬆一點。
「王妃言重。興許世子只是覺得跟我相處甚歡,一時興起。小女絕無想攀王府高枝的意思。」
陳王妃笑了一聲:「你這麼急着撇清做什麼?我也沒說要你離開他。」
「我和丈夫就這麼一個兒子,向來都是隨着他意,養成了個脫繮野馬的性子。所以我想見見,能讓他把繮繩交出去的姑娘。」
她身邊的嬤嬤給我倒了杯茶,溫度正好。
我站起來,做了個萬福禮:「王妃處世爲人,實在令我敬佩。只是我爲家中獨女,總要繼承家業。父母的意思,也是最希望招贅。陳王府何其尊貴,小女望塵莫及。」
話音方落,蕭沐澤正從門外走來:「子衿?你怎麼來了!」
「我請李姑娘來做客。你這些時日老是心不在焉,茶飯不思的,爲孃的也擔心。我也乏了,你送李姑娘出門吧。」
蕭沐澤看起來確實沒有以前精氣神足,好像還瘦了點。
沒走多遠,他便問道:「我母親同你說什麼了?不會是叫你別跟我來往一類的吧?」
「沒有。王妃跟我聊了生意,想知道承宴堂的花樣和價錢。」
到馬車前,他拉住我的手腕:「子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躲我,但我那日只是想告訴你我對你的心思,沒有想要逼你的意思。」
「你同我母親說你家招贅,我聽到了。給我時間說服我的家人,我一定能做到,所以你……」
「世子,你的情誼我感受到了。只是我近日很忙,抽不出空來處理自己的事。我們日後再談,好嗎?」
他眼眉低垂,戀戀不捨地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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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憎恨家裏怎麼在京城開了這麼多鋪子。珠寶玉器衣食住行均有涉獵,整理起來一個頭十個大。
要是還住在青園就好了,可以把溫昭明抓過來給我整理。
轉念一想,他是朝廷的人,還是不要他過手好一點。
這段時間總是不經意想到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滿目深情地說他心裏有我。
天香樓來了西域的酒,聽說是拿葡萄釀的,每桌只能點一壺。程若芙來了興致,非要我陪她去嚐嚐,連拖帶拽地把我從家裏拉走。
嚐了一口,我倆覺得有些酸澀,她又叫小二來上點別的。
我看都沒看那摺子,要了一壺梨花白。
「正是不巧,今日梨花白都賣完了。我們這還有許多其他的酒,娘子再選選?」
我本就興致不高,也沒想點別的。要了一份我覺得太甜的點心,打算就着把那壺葡萄釀喝了。
程若芙趴在桌上,眨巴着眼睛:「沒有梨花白,還有桂花釀、桃花醉。有比梨花白更柔滑的,更香醇的,你就非得喝那一種啊?」
「我知道它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但我就是喜歡。」
兩壺酒都將見底,我覺得暈暈乎乎。
程若芙倒了一點她的相州碎玉給我,讓我嚐嚐。
「怎麼樣,比梨花白好喝多了吧?」
「是很好,但我還是喜歡梨花白。」
我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小時候街坊都說我走得太快了沒有女孩樣,我還是提着裙邊在街上飛奔。
上學時又有人勸我娘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還是要嫁人,不如早學內務,我還是硬着頭皮學那些之乎者也。
這些日子也有許多人勸我,陳王世子多好與我多麼般配,這樣的人就該早些抓在手裏省得跑了。
可我就是喜歡梨花白,喜歡不守那些專爲女子設的規矩,喜歡那個不會陪我打馬球,但是永遠向着我,覺得我最重要的人。
回家的路上,馬車的鑾鈴叮噹作響。
迷迷糊糊間我突然明白,那日叮噹作響的,其實是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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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葡萄釀味道不怎麼樣,但勁沒有梨花白大,第二天起來什麼都記得,只有一點輕微的頭暈。
既然認清了自己的心,總得有個交代。我想先爲那日的落荒而逃道個歉,等戶部的審查過了再好好談談。
但一開門,門外便站着幾個官兵。
這門沾上點什麼了吧?明天必須找個大師來破一破。
官爺禮貌地走進,抖開一張允許搜捕的文書:「有人舉報承宴堂的東家賬目造假獨吞稅銀,此處住宅來路不正,我等奉命查辦。」
文書並無錯處,也確實是戶部的官印。
「官爺,這其中必有蹊蹺。還望您高抬貴手,給我一點時間查明真相。」
進院的官兵走到內院牆邊,踢了一腳擺在月亮門邊及膝高的貔貅石雕,露出底座和雕像裏白花花的銀子。
我渾身的血液凝滯,如墜冰窟。
官差收起文書:「姑娘,物證就在眼前,你必須得跟我們走一趟。」
但他沒有原路返回,而是從後門將我帶走。
我暫時收監在大理寺。
但這間牢房地是剛拖的,褥子是鋪了三層的,就連被子的棉花都是蓬鬆的。
我朝對疑犯這麼好嗎?
我坐在牀上,心裏一團亂麻。
那對石雕我來時就是壞的,託在承宴堂幹了十幾年的大掌櫃權叔找人買了一對。
安上那日我正好去了商會,沒親眼看着。
這事恐怕跟權叔脫不了關係。
待了快兩個時辰,空蕩的走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喊着我的名字。
是蕭沐澤。他氣喘吁吁地撲到牢門前:「子衿!出什麼事了?你怎麼樣,官差有沒有爲難你?」
「還不清楚。我沒什麼事,多謝你來看我。」
「子衿,你別怕,我一定想辦法救出你。」
他被汗水打溼的碎髮粘在額上,眉目間盡是擔憂。
「世子,雪中送炭之意我心領。但說到底,這是商號裏的事情,誰也幫不了。我更希望你顧好自己,千萬別被拖下水纔是。」
「我一個大男人,看着心上人受牢獄之災,怎麼能什麼都不做!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
官差說到時辰了,叫他快些走,他還在囑咐我等等他。
這牢裏空蕩蕩的,整個這一趟都只有我自己。幸好蠟燭給得足,不然我恐怕要嚇死在這。
枯坐一夜,獄卒來送飯時跟他套了幾句話,說還在查證,暫且不會提審我。
熬了一天多實在受不住,可躺下又輾轉難眠。
迷迷糊糊間,我聞到了安神香的味道。
第三日早,就有官差到我門前,打開了那把厚重的鎖。
「李姑娘,現已盡數查明,你可以走了。」
我跟在他身後,走出牢門口,看見了蕭沐澤。
他手上戴着沉重的鎖鏈,兩邊的官差押着他。
-30-
如此狼狽的場景,他依舊微昂着下巴,曾少年恣意的眉眼間盡是高傲疏離,全無過去的影子。
曾經那樣滿身富貴懶察覺的瀟灑少年,此刻神色陰鷙,看我的眼神輕蔑又玩味。
「我以爲溫昭明把你寶貝得跟什麼似的,沒想到也是他的一步棋。」
我腳下一頓,僵硬地扭頭去看他:「你什麼意思?」
他諷刺地笑了聲,我火氣更甚,向他走近兩步:「我問你什麼意思!」
他忽然暴起,甩開兩側押着他的人,抬手將腕間鐵鏈勒在我頸上。
官差們紛紛拔刀,他又勒緊兩分,勒得我咳出聲。
「把刀放下,不然我就殺了她。」
他向後猛地一拉,我後背撞在他胸前,他低頭貼近我耳畔,語氣似情人親密:「卿卿,我這些時日表現得不好嗎?你怎麼就是不上鉤Ṭũ̂¹呢?」
我抓着鐵鏈扯開一點縫隙,深吸口氣,定了定心神:「那跟溫昭明有什麼關係?」
「從我在街上救你開始,你跟我之間的所有,都是個局。我從來都沒覺得你是什麼善良勇敢的姑娘,你在我眼裏,只是一個活着的金山。太子早知我和父親挪用國庫貪污軍餉,卻抓不住證據。我原想讓你心甘情願地帶着堆山碼海的嫁妝嫁給我,好拿來填補虧空。誰知溫昭明他們早就算好了!」
「你爲什麼會有這場牢獄之災?這也是我計劃好的。到時候只有我能救你,你不嫁給我,你家所有的生意就毀於一旦。」
「可溫昭明將計就計,先拿到了證據!今早帶着人抄了陳王府!」
蕭沐澤氣得咬牙,又忽而笑:「我以爲溫昭明多愛你,倘若他知道我這樣算計你,怎會捨得看你遭這場無妄之災?」
「說你蠢吧,我設計這許多風月橋段,你分毫都不上套。說你聰明,你又看不見溫昭明那溢出來的心思。」
「蕭沐澤。」我抓着頸間鐵鏈的手悄然攥緊,「如果一定要這樣的局才能除掉你這樣貪贓枉法之人,我也不會怪任何人。」
他沒料到我會這麼說,手上動作一頓。我趁機猛地往後用力一撞,他沒有防備,被我撞倒在地。
我手上鐵鏈保持着不會勒死的距離,跟着他一起倒下去。趁他尚未反應過來,一手擊肘一手推臂,將他一隻胳膊拉脫臼。
他疼得嗷嗷叫,沒有力氣再鉗制我,我趁機從鎖鏈下方鑽出去,爬起來往官差的方向跑。
我嚇得腿軟,跑了幾步再撐不住向前倒去,撲進一個顫抖的懷裏。
眼前滿是他官袍的紅,耳畔是急促的心跳。溫昭明的手將我牢牢按在他懷裏,低聲喚我的姓名。
「……真是嚇死我了。」
我下意識地想要抬手回抱住,卻又停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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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王面上老實忠厚、樂善好施,背地裏欺君罔上,挪用國庫貪污軍餉,此事牽扯甚廣,叫人始料未及。
大理寺說我那個院子也不能住了,讓我另找住處。
「回青園嗎?你還有不少東西都留在那。」
「不了,我還有事要辦。」
我略微垂眼,躲開他灼熱愧疚的目光。
「李卿卿,你在生我的氣嗎?」
我沉默不言。
「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你算計進來,把你當成一步棋!但此番事大,我一個人做不了主。倘若我強行將你摘出來,難保陳王不會狗急跳牆……」
「溫大人,這些道理我都懂。」我打斷他的話,「我沒有因爲這個怨你。只是事情太多又太大,我需要時間緩緩。」
我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官差:「看來朝廷還有不少事,我就先走了。」
所有的鋪子都重新開門了,承宴堂和半遮面還關着,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權叔是幹了十幾年的老人,誰都沒料到他會做這種事。
我強打着精神把這些鋪子弄好,忙到夜半,來了一位客人。
權叔一身深色的打扮,跪在我門前,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對不起老東家栽培,少東家信任。」
權叔以前不是在承宴堂乾的。當初我剛接手生意,許多人嘲笑李記無人叫一個丫頭片子掌權,權叔舞着一根大棍子,把不尊重少東家的都打出去。
他說我們少東家是巾幗不讓鬚眉,強過那幫黑心肝的千百倍。
比起蕭沐澤的算計,最傷我心的還是權叔。
「權叔,我爹待你不薄,我自問也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事,爲什麼你要幫着蕭沐澤陷害我?」
「是我疏於防範,被他綁了我的妻女,逼迫我把官銀藏在你的宅邸。溫大人查到我行蹤的不對,叫我將計就計,說他會救我的妻女和少東家。」
「老權沒資格求您原諒,但我做錯了事,就該來賠罪。我功過相抵免了牢獄之災,今晚就啓程回老家去,再也不沾生意事。」
他又磕了三個頭,哽咽道:「願東家洪福齊天,李記鵬程萬里。」
說罷便起身往後門方向去了。
他方纔趴過的地方有些水痕,想必是眼淚。
我忽然覺得很累,抱膝蹲在地上。
以爲交到了真心的朋友,結果他根本沒把我當個人看。
權叔背後也有苦衷,叫我連恨他都有些不忍心。
我明白溫昭明的身不由己,心裏又難免的有些芥蒂。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被各種各樣情感織成的網絆倒又爬不起來,一點也不瀟灑,不像我。
把臉埋在臂彎,被淚水浸溼的衣袖冰涼。
大騙子。跟我說京城多好多好,真來了又叫我這麼傷心。
-32-
這消息傳回得快,爹孃的消息傳來得也快。
一封信八張紙,前六張都在罵陳王一家,一張心疼我,一張叫我先回家。
戶部的例行查賬還沒完,好幾家商號被扒出跟陳王一派有不正當往來,商會長忙得腳不沾地,只能叫我這個絕對清白的去給打下手。
我還在盤算找個什麼時候回家一趟,又來了幾個侍女堵門,說她家主人請我喝茶。
這段時日邀請我喫飯喝茶通融的各種掌櫃多了去,爲了避嫌我統統回絕。
侍女掏出大內的玉令給我看,說我非去不可。
看來不是門的問題,是我該找個大師破一破。
又是那個熟悉的天香樓,雅間坐着仙女般的人物。
我記得她,是那日要請我喝茶的太子妃。
她身上貴氣更甚,叫我坐下,還親手給我斟了杯茶。
「爲了拔除陳王一派,委屈了李姑娘,這杯茶便算作賠罪。」
「局勢所迫,談不上委屈,太子妃不必如此。」
她揮手叫人都下去,笑的明媚溫柔:「我和太子、昭明都是國子監的同窗,他從前常說他認識一個世上最好的姑娘,一定跟我很聊得來。」
「他多次反對把你牽涉進來,但選你做目標的畢竟是陳王。他們證據藏得極好,倘若計劃不順,定要加強防範,便再無機會了。」
我握着茶杯的指節不自覺收緊:「我都明白,太子妃不必爲他說話。」
她仍舊笑着,輕微搖頭:「我不是在爲他說話,這是我想說的。」
「至於他想說什麼,還是你自己聽爲好。」
她引我起身走到雅間的另一側,我才發現這邊立着一扇屏紗,屏紗後是與這頭一樣的佈置。
我看得清對面,對面卻瞧不見我。
太子妃叫我稍安勿躁,便關門出去了。
不過片刻,太子進來坐下,溫昭明也跟着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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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此時應當避嫌,少與我見面。」
「他們本就是要對付我,纔拿着你與李姑娘接觸過密的事參了一本,害你停職查辦。唉,她不過是被請去了一趟陳王府,怎麼就是有勾結了?」
我心下一驚,這幾日竟出了這樣大的事?!
溫昭明看起來沒什麼精神,沒接太子的話。
「不過是叫你暫時跟她斷了往來撇清關係,你個死心眼的就是不願意。總之她經得起查,出不了什麼事的。」
「我已經給她帶了一堆麻煩,不能再把她扯進來了。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可你光壓着人不讓查她也不是個辦法。」
太子深深地看他一眼Ţŭ⁶,長嘆一聲。
「昭明,你少時到國子監讀書,受盡流言冷眼;一朝科舉中榜,又遭人頂替文章;終於官袍穿上身,又遇刺殺險些廢了右手。這些孤都看在眼裏。你如今要爲了幼時的朋友捨去拼命得來的一切,孤不僅難以理解,也絕不能同意。」
這些事他不曾與我說,也沒有人跟我提過。
被學究從鄉下破格招來的窮小子,到如今太子臂膀的位置,這一路該有多難?
這些風波事的主人公,正從容不迫地吹着熱茶:「您早知道的,我不可能捨棄她。」
太子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如在看獵物的鷹。
「溫昭明,我不是在勸你,我是在命令你。」
「殿下,臣到京城前的日子,比在這的時候苦太多了。沒有她,我活不到今日。如果必須要丟官罷爵,我就跟她回老家,給她當賬房先生。」
太子將手中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放,怒其不爭道:「你覺得李姑娘知道你這樣的決定就會滿意嗎!」
不知是這屏紗確實好,能將人的神情都看清楚;還是他臉上的情意太重,溢到我眼前。
「她不用知道。這樣的決定,對她來說太沉重了。」
「那日她要是沒來,我早就一頭撞死在母親的靈堂前。她給我饅頭,給我蠟燭,給我當時需要的所有東西,是我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是她勸我來京城讀書,鼓勵我去做我想要做的,永遠都在我身後支撐着,我才能走到這裏。」
「功名利祿本非我求,只是我爲了活在世上掙的。至於是王侯將相還是賬房先生,於我而言無異。我當殿下是摯友,若需出謀劃策我必盡心。只是要我賣她自保,絕無可能。」
我遙遙聽着,不知不覺流了滿臉淚。
我當真是天生缺根筋。那夜他眼裏的真心,怎麼可能是假的?
那些我早就記不真切的歲月,在我沒有回頭的時候,他都在默默地看着我。
眼前模糊看不清東西,忍不住哭出了聲。
屋裏有茶杯被碰倒的聲音,他有些不敢置信:「……李卿卿?」
我怎麼擦眼前都是模糊的,他繞過屏紗走到我面前,忙不迭地幫我擦眼淚。
四隻手是比兩隻擦得快。我吸吸鼻子,埋怨道:「剛纔那些話,你爲什麼說我不必知道?」
「我不知道你聽了會是什麼反應。我怕你從此以後就跟我斷交,再也不理我。也怕你想起我的過去,擔心我和那個混蛋一樣……」
我氣得伸手打了他一下:「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
他怎麼能這樣想我,也這樣卑微地想他自己!
我的眼淚又往外湧,他忙不迭地攬住我:「我錯了,我不該這樣想你,你別哭了……」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心跳,這次我抬手回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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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爲了讓溫昭明儘早復職,給戶部施加了壓力,要他們快點查明商會的稅目。
溫昭明停職在家,桌子上的公文都少了半打。而我忙得喫飯時都得筷子和筆換着來,睡覺枕着算盤,真是風水輪流轉。
到了戶部審查那天,許多官員都看不起我這個年輕的二把手。
但我交出的賬目條理清晰詳略得當,所有刁難的問題也對答如流。
會長準備了慶功宴,我正想找個理由推脫不去,就來人通報說有事叫我回去一趟。
溫昭明站在門口等着,我快步跑過去牽住他:「你來得可真及時,我還愁沒有理由不去呢。」
能去的只我一個姑娘,難免要聽這些中年男人喝多了侃大山,甚是無趣。終於有空閒,還不如陪我家溫大人,長得好看說話又好聽。
來日,我一定要這種場合裏有至少一半的姑娘們!
「既然你忙完了,咱們也該談點正事了。」
我不明所以:「談什麼?」
「李卿卿,既然你我已經互通了心意,那你住在我家,總得給我個名分吧?」
我聽明白他的心急,玩笑道:「溫大人,你想要個什麼名分呢?娶我可是要入贅的哦。」
「那就入贅。」他帶動十指交握的手,珍而重之地放到他心口,「只要能跟你永遠在一起,怎麼樣都可以。」
我倆駐足橋邊的柳樹下,流光溢彩的河面上三三兩兩遊過幾隻蓮花燈。
在一個很平常的午後,我意識到他會離開我很久。
在此刻風波平息的傍晚,他說想要永遠跟我在一起。
幸好此刻晚霞正好,我的臉紅應當不是很明顯。即便已經十分心動,我還是嘴硬道:「那,那你總得說點好聽的吧?就這麼幹乾巴巴的,很沒有競爭力哦。」
溫昭明從懷裏掏出一張小小的紙條,展開來放到我手上:「你說的,還算數嗎?」
紙條已經泛黃了,卻沒有一點毛邊,看得出被人很珍惜地保護了許多年。
上面是較之我如今還沒那麼體面的字跡,十分幼稚地寫着:你誇大哥好,大哥罩你一輩子!
尾聲
溫昭明執意要回家辦婚宴。
太子爲此唸叨了很久:「你不是說我是摯友嗎!你在老家辦, 我怎麼參加!」
「在京城還要往來應酬, 麻煩得很。」
於是我倆頭也不回地坐上了回家的車, 太子急得在城牆上直跺腳。
他分明一早就打算好等回京請太子喫飯的, 不過是報復一下太子那日算計他罷了。
我爹孃驚訝不已, 怎麼離家半年多拐回一個朝廷命官。
柳先生年紀大了, 脊背彎了, 但那雙慈愛含笑的眼睛依舊明亮。
溫昭明給先生磕了個頭,我趁機甩了甩被他握了一天麻掉的手。
「沒有先生, 昭明絕無今日。成婚時, 還望先生來做我的高堂。」
先生淚灑衣襟, 那雙一向握筆穩健的手顫抖着拉起來, 拍着他的肩頭,不住地說好孩子。
婚儀雖然繁瑣, 但好在我家底子厚,辦得又快又妥帖。
紅妝十里, 鞭炮震天, 鎮上曾經的小霸王和神童喜結連理。
花轎路過關公廟, 我想起幼時的玩笑。
在喜牀上沒坐多久,溫昭明就回來了。屋裏的侍女笑道:「頭一次看見新郎官這麼早跑回新房的。」
侍女們都出去,他拿秤桿挑起墜着金絲流蘇的蓋頭。
我倆同時說道:「先去一個地方。」
脫下那一身繁重的錦袍霞帔換便裝,我倆從後門出去, 一路走到了關公廟前。
我拉着他走進去, 在雕花的臺座上摸了半天, 有些失望地嘆道:「這裏應該有顆珠子的,這麼些年果然還是掉了。」
溫昭明舉着蠟燭過來給我照亮, 滿臉疑惑:「什麼珠子?」
「那天咱倆在這結拜,我髮飾上的珠子碰巧在這掉了一顆, 就順手嵌在這個地方了。我覺着也算個紀念,想拿回去呢。」
他跟我交握的手一僵:「那天……咱倆不是在這結拜的。」
我瞪大了眼睛, 如遭雷擊。
他牽着我出門右轉, 走進隔壁的月老廟,拿蠟燭照着我方纔鼓搗半天的位置:果然嵌着一顆珠子!
這個位置本應該有個裝飾的珠子,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也無人去管, 我這顆恰好填上了空,便一直留在了這。
「那天,我們是,在這?!」
溫昭明點了點頭。
難怪他問我是不是有雀矇眼!我瞎得都沒分清關公和月老,他能不奇怪嗎!
那我給京郊關公廟捐的香火錢算什麼?!
他拿起旁邊準備好的小酒罈,倒進拿紅綢繫上的兩半葫蘆:「這壇酒是我上京前買的,寄存在這。我想若是我有幸娶到你, 那這就是我們的合巹酒。如果我沒有這個命, 喝了這壇酒就忘了你。」
他甚至鬆了口氣:「幸好是我有這個殊榮。」
酒是我最喜歡的梨花白。裏邊盛了許多光陰, 將少年如初的心釀得清澈醇香。
我們一同舉起葫蘆, 一飲而盡,又對着月老拜了一拜。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願作,楊柳千絲, 絆惹春風。
快走到家時,我腦中靈光一閃:「你當時就知道這是月老了,怎麼沒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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