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明月

慶安十八年的雪特別腥。
我在詔獄深處見到十九歲的江臨時,他正蜷縮在雜草鼠屍堆中。
手裏緊攥着的半枚羊脂玉環簌簌向下滴着血珠。
我救他出獄,隨他流放,整整十年生死與共。
後來某個大仇得報的深夜,我親眼看着他宿敵的愛妻梨花帶雨地撲入他懷,訴盡相思。
他面色動容,眼尾盈盈落下一滴清淚。
原來,那枚他貼身戴了十年的羊脂玉環。
原是當年備下要給徐月姮的聘禮之一。
1
我與江臨已做了十年夫妻。
這十年,我陪他流放千里,爲他回京平反。
陪他從斷壁殘垣走上明淨高臺。
眼看他褪下布衣換戰袍,解了髮帶束金冠。
握着一杆銀槍從蠻荒之所殺進了鎏金殿堂。
走至今日,他已是這大晟最風頭無兩的英年權貴。
而我除卻感到幾分歷盡千帆的疲倦外,並無甚歡喜。
2
十年前,徐茂一紙奏疏,狀告江臨的父親勇毅侯江屹陣前通敵,有悖忠義。
聖上震怒,命澄王協調。
可澄王僅憑几封僞造書信便將此事草草蓋棺。
江家滿門,蒙冤下獄。
勇毅侯性烈,半生戎馬,一片丹心,一襲白袍自絕獄中。
侯夫人急火攻心,牢獄無醫,數九寒天裏,被獄卒用一張草蓆匆忙斂屍。
那年我十七,在牢獄中見到了縮在牆角抱膝垂頭的江臨。
我想,從前那個鮮衣怒馬,滿樓紅袖招的江小侯爺,大約死在了慶安十八年父母俱亡的深冬裏。
我清楚記得十七歲的自己堅定地說着。
「江與淵,你別怕,我救你。」
他抬眸怔怔看我許久,混沌的眼中盛滿風霜,像是隔着漫長歲月第一次與我相識,卻半分沒有了從前的快意澄澈。
我在太后寢殿外跪了整整三日。
妄圖用我謝家滿門忠烈的悲壯大義替江家老幼求一份恩典。
太后拿我沒轍,嘆口氣帶着我進了養心殿。
聖上高坐明堂,一雙渾濁疲憊的眼中閃過冷冽,他並不看我,語氣淡淡。
「小七既有心求情,那便嫁了罷。若江臨今朝爲你謝家子婿,孤也就看在你父兄的面子上饒他滿門不死。」
發已生白的帝王語氣如常,帶着不容抗拒的壓迫,決定着衆生因果。
我安靜跪在殿中,重重叩下一個響頭。
嫁給江臨,隨他流放,用我本就棘手難定的婚嫁一事,換取他江家一場生機。
不虧。
其實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這偌大晟京城裏,是沒有名門望族敢與我議親的。
我謝家一族鎮守邊疆二十載,抵禦敵寇百千萬。
我身上揹負着謝家累累白骨堆出的忠孝義冢,身前遙望北境八千里,蠻荒十二諸王曾令二十ẗŭ̀₎四城爲我父兄披孝三年。
帝王的肉中刺實在太多,饒是我謝家兒郎早已化作黃土一抔,可我在他心裏仍舊算不大不小的那一根。
出城那日,太后於城門之上與我道別,眼中擔憂不掩,淚眼婆娑間嘆了口氣。
我知道她欲言又止的話是什麼。
但我早已是弦上之箭,不可回頭。
我望向她滿含擔憂的眼,跪下叩首。
「不孝子孫謝長虞,日夜敬求神明,唯望太后娘娘,歲歲年年,福澤延綿。」
她抬手慈愛地摸着我的頭。
像十一歲那年父兄陣亡,我被人揹進慈安宮時,她也是這般用一雙歷盡千帆的眼悲憫地望向我,溫柔地撫上我的頭說,小七,日後,你就是哀家的孫女了。
慈安宮的素紗燈總在子夜搖曳,像極了北寒關將熄未熄的烽火。
那時她總撥動着腕間佛珠,垂眸同木訥着不知所然的我說:
「小七,你要記住,有些戰場在廟堂。」
我記住了,祖母。
她的手在我發頂停留,輕撫着那根海棠玉簪,顫抖得厲害。
她說,
「去吧,小七。」
「去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
我幾乎頃刻間便哭出了聲,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十年養育,宮門相顧,我有什麼是能瞞得過她老人家的呢。
但對不起,祖母……
這條路雖艱難萬分,但我必須要走下去……
3
三個月前,顯帝駕崩,年僅十二歲的信王李念在長公主的扶持下順勢登基。
澄王李辜與岳丈徐國公蓄意謀逆,被已是鎮國大將軍的江臨雷霆鎮壓。
徐茂殊死抵抗,最後時刻爲女婿殺出一條生路,自此澄王下落不明。
整整三月,江臨日夜不休,幾乎將整個盛京城翻了個底朝天,卻仍舊探不到李辜的半點蹤跡。
他越是沉默寡言,我便知他心中越是憤恨如焚。
澄王與徐國公謀逆,血親斬首,下人充賣。
行刑那日,我登上西牆高閣,遙見法場之上一百零五顆人頭落地。
回來後便大病了一場。
而那半月,江臨未曾歸家。
見我容顏蒼白,丫頭頌梔鬧着要去御樞臺找我那公務繁忙的夫君大人,被我抬手攔下。
其實病倒的第一日,回府替江臨拿取換洗衣物的親兵便說過要回去給江臨傳話,我一樣沒有應允。
那時他單手正着腰間佩劍,爲難地看着我說道:
「將軍素來視夫人如眼珠子般珍重,若是此番我對夫人的病症隱而不報,待將軍知曉後定然不肯輕饒我。」
我抿脣一笑,不置可否。
許是見我態度平平,他又追說道:
「軍營上下無人不知將軍對夫人情深義重。末將記得將軍還是百戶那年,大軍徵夏回營,半路上收到家書,說夫人您上山採藥被蛇咬傷。將軍聞信心急如焚,用本可連晉三階的莫大軍功換取了一次省親長假,聽說一路跋涉,不食不休,跑折了三匹馬……」
我依舊低頭不語,把玩着手中香囊。
他所說的確不假。
我與江臨流放的那些年,最苦的日子裏,我們分食過同一塊觀音土。
我也曾在他病得高燒不退、意識模糊的日子裏,拖着凍傷的腳踝爬進狼羣領地,從腐肉堆裏拔出半株紫葉草爲他研磨製藥。
那時我滿臉擔憂地掰開他的齒關灌藥,聽見他神志不清地念的是:
「沉水香……阿姮的……」
我想,北地的風雪真真冷得讓人傷神。
卻也還是將最後半塊乾糧掰碎硬塞進他口中,自己轉頭將樹皮混着雪水囫圇嚥下。
我看着眼前竭力爲自己將軍說好話的小將,柔和地笑了出聲。
我並非對過往種種無動於衷,只是他待我好,是因爲我曾十倍待之於他;他待我好,是因爲我值得。
我不欠他什麼,如今他也快不欠我了。
只是偶爾也會想起那些顛沛流離的歲月裏,萬里風塵間,他緊握着我的手時,我也曾生出過幾分或許我們真的在相愛的錯覺。
但我比誰都知道,人就是會爲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終身。
明月皎皎高懸於天,我與他都是窺不見天光的人。
3
江臨十六歲那年,我們同在太學唸書。
有一年上元夜,他爲了替我追回被小賊竊走的香囊,誤入窮巷。
正巧遇見幾名他平日裏就看不過眼的世家紈絝將一貌美姑娘堵在牆角調戲。
江小侯爺自幼習武,最好行俠仗義,不到三兩下的功夫,便將登徒子揍得鼻青臉腫,四處逃竄。
姑娘嬌柔,哭得梨花帶雨,扯着他的衣角再三道謝。
他說,燈火璀璨裏回眸,只一眼,便萬年。
因着姑娘多看了兩眼我的蘭花香囊,於是他揚眉抬手,好生瀟灑地將我的心愛之物大大咧咧送了出去。
爲了這事,年少的我同他置了近乎大半個月的氣,最後消於他從他爹書房裏偷出的一本槍譜之上。
那年我十四,蓮池詩會上,遙見江小侯爺喜出望外指着遠處一姑娘,興高采烈跟兄弟們說着什麼千里姻緣一線牽。
我堪堪嚥下一口桂花酥,悟出了些許天命弄人。
因爲我知道,那是徐國公家的四小姐徐月姮。
因爲世人知道,江臨他爹勇毅侯江屹的陳年死對頭,便是徐國公徐茂。
世仇之家,怎有善緣。
但命運就是如此,要因果輪迴,要艱難多舛,要推着趕着讓人經歷一場又一場人間造化。
是以我們看似面臨無數選擇,事實上從來都別無選擇。
勇毅侯一家倉皇下獄的第三日,乘着徐四小姐的大紅喜轎便一路敲鑼打鼓進了澄王府。
那一夜的盛京下了整夜的雪,詔獄裏的人影煢煢孑立。
4
江臨是在夜深時分回來的。
比我預料中早些。
我窩在厚實的錦被裏,聽着他小心翼翼褪去官服時發出的簌簌聲,猛咳起來。
他幾乎頃刻間便至我身旁,皺着好看的眉眼問。
「幾時染上了風寒?怎麼不差人告訴我?我才幾日未歸,你便是這樣照顧自己的?」
他鮮少這般絮叨,我藉着月色望進他擔憂的眼中,數日未歸家,他也消瘦了不少。
「沒什麼大礙,你公務繁忙,不必爲我分心。」
意料之中,一向冷肅的眼中升起一抹愧疚,又抬手仔細替我掖了掖被角。
這些年,他待我不錯,也是真的。
「明日我休沐一天,在家好好陪你。」
他語氣輕柔,難得伸出食指點了點我的鼻尖。
如若不是他的衣袍上還殘留着淡淡的沉水香,我當真會對他少見的柔情受用幾分。
十載婚姻,我們是天下間最相敬如賓的一對夫婦。
我垂了眼眸,沒有應答。
他掀被上了榻,靜靜躺在我身旁。
只一會兒,便呼吸平緩,安然入睡。
蠻荒十載,讓我留下了體寒的病根,即便在溫熱的夏夜裏,手腳依然冰涼。
許是房間太過安靜,許是窗外簌簌風動,我剛輕輕翻身,身後之人便側身而來,左臂搭上我的腰肢,溫熱大掌猝不及防裹住我冰涼的手。
我下意識掙扎,他卻已然將另一隻手臂穿過我的脖頸,橫攬上我的肩,將我輕輕一提,全然嵌入懷中。
溫熱的鼻息在我脖頸後浮動,指尖壓在我小腹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
這樣的姿態於我們而言太過親密。
我與他成親十載,除卻極少數的貪歡片刻,彼此最習慣的是相背而眠。
大概是真的疲憊極了,他的聲音帶着些迷糊與沙啞,低頭又親暱地蹭了蹭我的後頸。
嘴上說着……
「睡吧,讓我抱會兒。好些天沒睡過一個整覺了。」
我想起他曾說這十年跌宕,竟然不知何時養出了只有在我身旁才睡得踏實的習慣。
我感受着身後的他呼吸逐漸急促,溼熱的鼻息幾欲將我灼燒。
他靠我太近,那股似有若無的沉水香一個勁往鼻腔裏鑽,勾得我心口發酸。
噔噔噔。
「將軍……歇下了嗎?」
江臨的貼身小廝六子在小聲叩門。
我將手搭上他的小臂,撐起些身子,微微揚首望向門外。
江臨仍舊閉目,雙手卻將我攬得更緊,滿臉不悅地沉聲開口。
「何事?」
「是……許副將傳話來說,御樞臺那邊有些要務需請將軍處理……」
江臨聞言一頓,平坦額頭輕皺,抬眸看我。
我點了點頭,習以爲常地起身爲他披衣束髮。
他個子高,我認真環着他的腰身,低頭將腰封從前往後挽系成結,抬頭時卻不小心撞上了他的下頜。
他順勢將我攬入懷中,一隻大手在我腦後輕揉,一手收緊我的腰肢。
下頜沉沉壓在我的肩膀之上,薄脣在耳邊悶聲道。
「如今時局將定,阿虞,我們也該要個孩子了。」
我的心猛地漏掉一拍。
十年前,我隨他流放出京,兵荒馬亂、大仇加身的歲月裏,日子過得朝不保夕。
他深懷受我恩情之意,也曾許我終身不負。
案臺對坐,或可舉案齊眉。
風雪同行,亦能相見白首。
可我與他到底揹着前塵往事,無一日心神安寧。
所以這麼些年,自我第一次與他有了肌膚之親後,便一直都在服用避子湯藥。
方子是出宮那日太后偷偷塞在我包袱中的。
前路未明,她也望我步步深思。
他一直都知道。
當年,我救他出獄,奉旨成婚,流放千里。
他欲暗中與侯爺舊部書信,我便動用人脈幫他打點疏通;他欲結識北方諸將,我便用謝傢俬印爲他牽線搭橋。
這種簡單且堅韌的盟友關係,一直友好持續到流放的第四年春。
那一年,太后六十大壽,請命聖上大赦天下,即便遠在千里之外,這項恩典也令江臨的名字安然出現在了赦免名單上。
從此他脫下罪臣之名,可按計劃報名從軍。
流放之地位處閉塞,池小王八多,徵兵官鑽營取巧,收了地紳周大的銀子後,便將江臨的黃冊拱手奉上。
年春徵兵在即,縣令的侄子周大是個一貫好色之人,他偷偷找人知會我去錦樓一敘,卻暗中給我下了藥。
我強撐着意識趁機逃跑,回家之時已近午夜,剛進家門已然身軟腿軟。
我艱難地吞嚥,只覺口乾舌燥,渾身難受,骨頭縫裏像有千萬只螞蟻徐徐爬過,五臟六腑都燒了起來,連同呼吸都逐漸顫抖。
好像整個人都被困在一片波濤之中,意識胡亂翻轉。
塞外翻飛的旗幟,檐下生鏽的佛鈴,城牆外策馬而來的人,還有院中搖曳的海棠……
無法名狀的感覺自體內破土而出,膨脹到擠走我所有理智,近乎爆炸,抖動得越發厲害起來。
可下一秒,卻被微涼的懷抱徹底包裹,我軟綿綿地貼在江臨胸前,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隔着衣衫傳來。
我與他之間終究不清不楚地越了線,做了有名有實的真夫妻。
便是從那日起,江臨待我漸漸敞開了心懷。
風拂樹梢,簌簌之聲喚回我遊走的神識。
送走江臨,我於檐下觀月。
頌梔撫了撫我披風上的褶皺,欣慰地說道:
「整個盛京城裏,怕再挑不出來比將軍和郡主更恩愛的夫妻了。」
世人眼中,江大將軍風清霽月,後院清冷,只給嘉禾郡主獨一份的寵愛。
旁人喟嘆秋水閣的魁首妙音娘子驚爲天人,將軍淺啄一口清茶,說一句,不及我夫人三分顏色。
營中將士誇讚林將軍的小女兒射的一手好箭,將軍拭劍冷哼,嘆一句,不似我夫人弓如滿月。
翰林院學士品鑑宋大人家的女公子書法精妙,將軍研墨鋪紙,落筆一行:
「雲霞滿紙謝七娘。」
但凡出門在外,遇上名門貴女暗送秋波,將軍準一口一句,我家夫人說,我家夫人叮囑,我家夫人在家等我。
於是整個京城裏,沒有女眷不知一句諢話,嫁人當嫁江與淵,做妻要做謝長虞。
我想起這些傳得出神入化的市井故事,笑着搖了搖頭,覺得今夜的月色平白刺眼。
世人不知,我卻知,去年上元夜宴,百官讚我一筆狂草落紙雲煙,常人追之莫及時,他望着對面一幅白蓮出神不語,悵然而醉。
在他心裏雲霞滿紙的從來都不是謝家七娘謝長虞,而是那幅蓮花的主人,是那個匆匆嫁人後便不再出席任何席面的徐四小姐,澄王妃。
御樞臺中根本沒有姓許的副將,將人叫走的也並非是要緊公務,又或許這半旬裏江臨就連待在御樞臺的時日也屈指可數。
我與他相伴十載,他有事瞞我,我又怎會看不出來。
我遣頌梔下去安置,自己仰頭嘆了口氣,抬腳走進書房,取下發髻上的海棠玉簪,打開了滿牆書架後的第一扇暗門。
5
舒陽是第二日清晨登門拜訪的。
幼帝繼位,她這個聲勢浩大的長公主殿下如今風頭正盛,雍容華貴,插了滿頭的金玉一如既往地晃人眼。
是以聞安趕回覆命時,見到上位酥胸半遮、媚骨天成的長公主殿下一時腳步生晃,但很快上前作揖,卻是欲言又止。
我瞥了眼正捧着我的芙蓉酥愛不釋手的舒陽道:
「無妨,舒陽長公主不是外人。」
聞安點點頭開口:
「昨夜,將軍的確先去了御樞臺,但而後從暗道離開,回了永英巷的侯府舊宅……」
我並不意外,畢竟這段時日他私下沒少去。
「一路可看見旁人跟隨?」
「將軍行事隱祕,除六子外,沒有發現其他人跡。」
「待了多久?」
「不出兩刻便折回了御樞臺。」
我點了點頭,揮手道:
「我知道了,這幾日你辛苦些,替我盯緊點。」
聞安應好,得了令,頭也不抬幾乎頃刻間奪門離去。
舒陽在座上好笑得緊,伸着脖子多望了兩眼。
我抬手蘸茶,毫不猶豫將水珠彈向正虎視眈眈覬覦着我的人的長公主殿下,警告道:
「不許打聞安的主意!」
美人轉頭看我,薄脣微抿,千嬌百媚的眼裏藏不住一抹狡黠。
「晚了,都調戲兩回了……那身材…….嘖嘖嘖……百裏挑一。」
我好像突然就明白爲何舒陽每回入我府來,我那平日裏最穩重老成的暗影聞安,次次都慌不擇路、退避三舍了。
扶額,痛心疾首三分鐘。
但怎麼一想到聞安頂着那張絕世禁慾臉被舒陽堵在牆角調戲時,心裏竟然隱隱還有些小激動呢。
舒陽冷哼,翹着纖纖玉指,蔻丹濃豔,語調黏膩,漫不經心。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把徐月姮藏起來了?」
我抬手舉起茶盞,語氣淡淡。
「半月前,我回過一次侯府舊宅。」
那日我登閣遙遙觀望了徐國公一黨叛臣斬首。
皇親國戚身犯重刑,將死之際能留下的最後一絲體面,便是黑布遮面。
澄王雖暫未落網,但殺雞儆猴,他的家眷位於排首。
那日黑雲壓城,狂風不休。
我只一眼便知,跪於排首單薄如蒲柳的遮面女子,並非是那素有玲瓏之姿的澄王妃徐月姮。
我靜靜坐於高閣之上,見徐茂一黨的落地人頭軲轆輾轉,指尖扎進皮肉卻無一絲痛覺。
還差一個……還差最後一個!
直到聞安告訴我,六子扛着一麻袋金絲炭去了侯府舊宅,我才漸漸從某些思緒中回過神來。
侯府有一條密道,從北郊馬場直通府院偏廳。
我第一次走時,江臨在暗色長廊裏握緊我的手,他說……
「別怕,有我在。」
別怕,有我在。
恍惚間,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同我說。
我站在暗夜之中,見月下廳堂,他冷臉掐着徐月姮的下頜,追問她當年相棄可曾後悔。
佳人月下清冷,遺世獨立,一雙眸眼淚雨綿綿。
我知道,他恨她,恨她當年棄他而去,恨她匆匆嫁與仇敵。
於是這麼些年,他從未真正忘記過她。
可恨當真是一種太過複雜的情愫,他以爲他用怨懟與不平套了件名爲憤恨的外殼,便沒有人知道里面安安穩穩盛着的是顆愛的內核嗎?
他騙不過他自己,甚至,騙不過我。
徐月姮這廂落幾滴淚花,他的手已經卸了大半的力。
何必呢,江與淵。
你演技拙劣,騙不了任何人。
徐月姮抽泣着撲進他懷中,他有一瞬的抵抗,可那雙素能舉鼎的手最終也沒能推開那個弱不禁風的女子。
郎情妾意,好不感人。
我轉身,不自覺地摩挲起腰間的繡花香囊,低聲道:
「聞安,回去吧,下雨了。」
6
舒陽皺眉,面色不悅。
「所以回來後,你大病了一場,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
我拂了拂衣袖,搖了搖頭。
舒陽冷顏。
「十年前你爲他離京時,我便說過,他配不上你。」
我笑着抹下她嘴角的糕屑,彷彿還是兒時一般笑着看她。
那時的江臨還是盛京城中打馬長街、玩世不恭的侯府世子爺,她看不慣他,也很正常。
「那在長公主眼中有配得上我的人嗎?」
她聞言,抬眼看我,目光少見的閃着微光,真切又堅定。
「你知道的。」
我攥緊手帕,空氣陡然冷冽幾分,目光不覺望向窗外那株枝繁葉茂的海棠樹。
她見我晃神,幾乎頃刻,便又回到了平日裏混不吝的模樣。
「我替你殺了徐月姮,如何?」
我搖了搖頭,想起的卻是當年盛景,大家彼此都快哉年少的模樣。
真真是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日看花花欲落罷了。
很快,南山圍獵的日子到了。
爲期三日,諸官可攜家眷。
江臨替我準備的馬車一如既往地寬敞舒適。
一路傾心呵護,又替我賺足了豔羨。
是以至南山營寨時,一衆官婦打點好了事項便聚在一塊閒聊。
「你看大將軍那眼珠子一路上就沒移開過郡主的身,當真是羨煞旁人。」
「誰不知道,當年勇毅侯府出了那麼大的事,是嘉禾郡主不管不顧拼了命地將小侯爺從獄中救出,十年困苦相守,纔有瞭如今的錦繡前程。你再看那徐月姮,當年與小侯爺多好一雙璧人啊,結果人家遭難,她馬不停蹄轉投了澄王的懷抱,如今這下場……嘖嘖嘖……」
我與江臨行路而過,聞言,見他皺眉不語,目光似有意往後掃去。
他馬前侍者一衆,混着個嬌弱身影正低頭餵馬,看不清神色。
我心嘆口氣,偏頭遠眺,今朝天晴,溪水潺潺,景色開闊,心下也不覺明淨遼遠起來,便將手緩緩從他臂彎中抽出ŧũ̂ₒ,抬步登了小坡,他並不跟隨,興致缺缺。
倒是舒陽不知何時跟在了我身後,一路同行至坡頂。
我開口道。
「都安排好了嗎?」
舒陽點頭。
「半山腰的舒亭別苑裏,有我留下的二十名頂尖高手,十里外的青州幕府也備有千名御軍隨時聽調。」
我應好,轉身望着坡下正在訓話的禁軍方陣。
「王良那邊派人死盯。這三日,他隨時可能出手。」
舒陽輕問。
「江與淵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淡然斂脣一笑。
「這剿賊功績,只能是你舒陽長公主的。」
待舒陽在一旁做出一副「看吧,你果真還是最愛我的」模樣時,我偏頭望向了那低處,有清秀小廝正將手中飼草有意遞給江臨,他眉眼冷冽卻也抬手接過。
「他若足夠警覺,便無需我開口。」
像是感受到了我遙望的目光,他緩緩抬頭看我,像極了當年牢獄之中那晃神一眼裏淡淡的探究。
舒陽目光尖銳,頃刻間上前一步,語調微揚。
「他竟把徐月姮帶來了?舞到你眼皮子底下你也不管?」
我笑一笑,語氣比想象中多了幾分玩味。
「管他作甚,他如今功勳顯赫,陛下與你皆要仰仗。我不吵也不鬧,乖乖坐穩這誥命之位,好好過幾天安生日子不行嗎。」
舒陽皺着好看的眉眼,瞪大眼睛憤然道。
「我有的時候真的看不懂你。十年前,你毅然決然要救他出獄,跟他流放,爲他幾乎放棄了所有。
這些年,你爲了替他江家平反,上下奔波,嘔心瀝血,輾轉着又回到了這漩渦中心。你爲他謀棋局、攪風雲,爲他傾盡所有,百般謀劃,如今當真不曾對他的舊情難忘感到幾分悔恨?」
她語氣憤恨,咬牙切齒。
我輕輕抬手撫了撫她的背,想起那夜侯府之中,我聽見徐月姮同江臨訴盡衷腸。
她說,當年澄王以君性命相脅,逼迫妾嫁入王府。
她說,澄王因愛生恨、百般凌辱,妾誓死不屈,即便身不由己,卻也從未將一顆真心交付。
她說,妾恨之入骨,一碗絕嗣湯下肚,發誓終身不爲其生養。
她說,妾幼年從不信神佛,可自君走後,十年青燈,日盼君安。」
就連我聽着也是好一段悽美婉轉、鴛鴦迫離的深情往事,何況故事的當事人呢。
當年之事,大家的確各有難處,若要深究,也是論不出什麼對錯的。
若是非要執意問我會不會有些難過,那大抵還是有的,但我現在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去做,整日裏思緒繁複到足夠令我將種種細膩情緒拋諸腦後。
「我真是不明白,他江與淵到底哪裏好,竟然讓你對他的三心二意視而不見……」
舒陽一直對我當年爲江與淵舍她離宮一事耿耿於懷。
我入宮那年,她五歲,本該是珠圓玉潤的嫡公主卻被宮嬪養得怯生生,連陣風也扛不住。
母后早逝,父皇寡性,兄長舉步維艱,在那四四方方的牢籠裏,她像一隻虛弱到隨時都有可能夭折的雛鳥。
於是,我儘可能學着她兄長平日裏的模樣,帶着她讀書、玩樂、教她騎馬射箭。
我與她一天天長大,是她在偌大皇宮裏極少數可依賴的人。
我知道我的離開對她而言猶如山體坍塌,雛鳥落孤。
她的昭赫太陽已然落下,斷不能再失去我這清柔和風。
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有,她亦有。
我們誰都不能停在原地任往事蹉跎,她需要在孤寂中堅韌長大,我也要扛着無法昭然的重擔踽踽前行。
但我無比慶幸,她堅韌頑強,如今與我同立山峯。
遠山如黛,幽藍天空中飄着孩童放飛的蝴蝶紙鳶,我看得入神,溫柔了眉眼。
「日後,你會明白的。」
她突然紅了眼,一改往日張揚強勢的上位者姿態,如兒時般怯懦着低聲呢喃。
「阿姐,這些年,我一直想要問你一句話……」
「嗯,什麼?」
「那個人,那些過往種種…你當真…舍下了嗎…?」
紙鳶線斷,翻飛離去,不知被風席捲到了哪個無名山頭,我甚至聽見了遠方孩童嚎啕不止的哭鬧聲。
那個人,那個明明生平最爲磊落,如朝陽晨曦般金暉普照的人。
那個自幼懷瑾握瑜、溫潤如玉,笑如朗月入懷的人。
那個於慶安十七年冬夜荒唐死去,從此再不被世人光明提起的人,應該也猶如這紙鳶,早已飛入了天地曠野,歸於無盡自由中了吧。
7
夜幕時分,篝火叢生。
營寨中心桌臺高擺,幼帝與衆臣同樂而食。
江臨如今身份顯貴,位於幼帝左下側,對面坐着舒陽。
我坐在江臨身側,看他耐心地切割着盤中盛放的大片烤羊,饒有興致地將每一小塊一一擺好,然後放於我面前。
抬頭卻見舒陽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去,他二人素來不和,江臨對此早已習以爲常。
我默不作聲地拾筷而食,目光卻瞟向正在東南方巡邏的禁軍指揮使王良。
當日澄王謀逆,江臨的虎嘯騎自城內圍剿,禁軍傾巢死守城外,內外嚴守卻仍舊給了李辜逃生之機,其中貓膩昭然若揭。
但澄王在朝中根基一向廣泛且隱祕,若非那日慶功宴上,舒陽看出王良之妻身穿的是蘇南特產的月錦袍,我還真不一定能將目標鎖定於他。
我查過他的底細,慶安二十二年禁軍擴充,他從鄉軍中應召入選。沒有背景,武藝不錯,晉升合理,無不良嗜好,挑不出一點問題。
但月錦袍實在稀有,蘇南每年進貢不超百匹,多是皇家御用,並不流於民間,百姓多而不識。
聞安費了一番功夫,順藤摸瓜從王妻的月錦袍查到了王良小舅子開設的地下錢莊,從地下錢莊的絲縷往來脈絡裏探到了一位名爲宋三的年輕人。兩年時間陸續投注了數筆鉅額資金,錢生錢,利滾利,兩年收成已是天價。
細查之下,竟發現這位宋三公子的遠房表舅正是澄王府管家陸成。
半月前,禁軍官職輪調,王良趁機將手下的人大換血一番,留下的皆是平日與他稱兄道弟的一衆心腹。
從那時起,我便一直在等他有所行動的一天。
8
幼帝年幼,一杯薄酒已有醉意,囑咐罷衆卿盡歡,自己便欲退場。
江臨看我一眼,我點了點頭,目送他和舒陽同時起身護幼帝離開。
他們二人日常雖不大對付,但每每行事,卻總配合得天衣無縫。
江山動盪,他們一人頂着風雨飄搖的半邊天,雖相厭,卻也最爲相顧。
圍獵時期,爲確保帝王安全,除卻心腹近臣外,衆人一向是無法準確知曉帝王營宿何方的。
夜沉風寒,頌梔見我未着外袍,唸叨着要回營帳中替我取大氅來。
自幼年,她跟與我身側,便一向心細體貼,我點了點頭。
篝火璀璨,聖上退去後,衆臣之間逐漸歡飲隨性,更有甚者載歌載舞起來。
不少官夫人們三三兩兩結伴前來同我飲酒,我一向不勝酒力,一會兒的功夫便覺得身子飄然ṱŭ₂。
我與江臨的營帳有些偏遠,頌梔且得走上一會。
思及此,兀自起了身,打算尋處安靜地方暫且躲個清淨。
月色清寂,對面山腳下燃着一小簇篝火,有兩條身影臨坐。
我定睛細看,正是六子與扮了男裝的徐月姮。
喉中酒氣翻滾,我隱在夜色中輕輕繞近,交談聲入耳。
「徐小姐,今日的烤全羊是當真好喫,你快趁熱嚐嚐。我跟你說,我們夫人平日裏是最不貪嘴的人了,但今天瞧着也喫了不少呢?」
我摸了摸自己此刻圓滾滾的肚子,喫東西的時候一心全在王良身上,不自覺就把江臨切好的羊肉喫了個乾淨,現下聽六子提起才覺得有些撐。
徐月姮伸出手接過六子端來的一盤子肉,想了想問。
「小六,我今天見你們將軍待嘉禾郡主那般體貼,他平日裏也是如此嗎?」
六子幾乎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那是自然,我們將軍待夫人一向百依百順。」
許是又怕說錯了話得罪了人,撓了撓頭找補道。
「徐小姐,說實話,我不知道你與我們將軍從前有什麼瓜葛,但他每次雖面上對你冷言冷語,可轉身背地裏又會囑咐我對你好生照料。就像這羊肉,也是他剛囑咐我讓我給你送來的。」
我正掏着荷包裏瓜子的手一頓,暗地呸了一聲。
江與淵這個狗男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玩得明明白白。
「那你……瞧着你家夫人待將軍呢?」
六子皺了皺眉,不明白爲何要這樣問。
整個盛京城,怕是沒有人不知,當年正是因爲嘉禾郡主的深情以待,纔有了江小侯爺如今的錦繡前程。
「夫人爲了將軍連命都可以不要,自然無需質疑。」
我甩了手中囤積的瓜子殼,覺得無趣得緊,剛準備離開。
電光火石之間,一隊黑衣人破開草幕徑直衝來。
營寨之中火光明滅,已有異動,但顯然,這一小隊人馬目標明確,直奔徐月姮而去。
六子的三腳貓功夫對付市井潑賴還有些勝算,但在這種武夫面前,簡直無異於一個人形靶子。
我嘆了口氣,右手撫上腰間時,前方已傳來六子被劍劃傷的悶哼聲。
顧不上其他,一個箭步上前,腰間軟劍已然揮動。
「夫人!」
六子見我應敵,單手捂傷,手中不知何時拾起一根長棍,欲要上前,被我一聲喝退。
「帶着徐小姐快走。」
所幸這七人並非什麼絕世高手,於我而言,牽制一二,並不棘手。
六子機靈,看得出來這幾人的目標在於徐月姮,也看得出來,他二人如今站在此處便是徒增我的麻煩,於是點頭利落拉起徐月姮便往山上跑。
那邊人剛起步,這七人便紛紛放棄與我纏鬥,奮起直追。
我遙望他們朝徐月姮奔離而去的背影,還有那幾支落在腳邊的暗箭,微微皺眉,抬步緊隨。
寒山夜影,片刻之後,六子摔得下落不明,竟然變成了我護着徐月姮穿梭在山林間。
劍光似一彎江水,從我指尖傾瀉流轉,忽明忽暗間最後一人倒地。
閨閣深院只長得出柔弱拂柳,養不出血色凌霄。
徐月姮現下顧不得其他,嚇得花容失色,緊緊握着我的臂彎,隨我腳步輾轉。
先前晚了一步,讓人臨死前放了顆信號彈,這會逃離此處方是上策。
我長劍換手,拽着徐月姮的手腕向前跑去。
其實,我不討厭徐月姮。
十幾年前,我初入宮時,中秋夜宴,我被頑劣的四皇子推進御花園後的荒井之中,便是出來透氣的她爲我找來了長繩。
她文章好,性情好,容貌好,家世好,十四歲作的一首明月賦名動天下,他是徐國公的掌上明珠,被一衆世家公子追捧如天上神女,其中澄王李辜尤甚。
那時因着每日都有人在我耳邊對她稱讚有加,我氣惱過、捻酸過,更有甚撕過某人收藏在案牘之下的她的詩作,也爲此被某人揶揄過很久。
她原是太后最爲鐘意的太子妃人選,卻與江臨互生情愫。
幸得太子寬厚,樂得成人之美。
年幼的我雖對她短暫生妒過一段時日,但的確也覺得只有她這般的才貌雙絕才稱得上真正的世家貴女。
她這樣的女子,的確有令人念念不忘的資本。
9
不知跑了有多遠,我的青色長衫上滿是血跡,腥臭難聞。
我緩緩將其褪下,着一身煙紫色中袍,將散了的髮髻也用一根飄帶高高束起,一時,京都貴婦不再,江湖俠女翩然。
徐月姮卻直直盯着我腰間的淺色香囊出神,許久纔開口道。
「郡主爲何要救我……」
軟劍入水,我輕晃着劍波,血跡消散。
「順手。」
徐月姮試圖從我眼中看出點情緒,但顯然,我目光清澈,毫無波瀾。
她皺了眉,眼中探究不掩。
「那先前一次呢?」
我擦劍的手微頓,她果真跟我想象中一樣聰慧機敏,隨後慢慢道。
「自然因爲徐小姐種過良因,方得善果。」
她驟然抬眸直視於我,我卻扯出一抹還算友善的笑意。
錚錚箭鳴突然驚空,一道冷光破空刺來。
我眼疾手快一把拉起徐月姮,一劍撥開長箭。
箭雨橫飛,長劍破風,閃爍生輝。
有人用了弓弩,如此力道令我腕力疲軟,招架不住,好似與在山腳下被我打落的那些暗箭出自一處。
顯然,明處的打手處處小心,唯恐誤傷徐月姮,可暗處的箭箭致命,顯然不是一路人。
斜方陡然衝出一箭,對着徐月姮的後背破風而來,我欲抬手將她推開。
幾乎頃刻間,耳發翻飛,身後馬蹄急促,一聲嘶叫,眼前之人瞬間被粗壯長臂攬上馬背。
我卻被這番動靜驚得晃神,失了時機,再來不及閃躲,那筆直一箭便徑直刺入了我的左肩。
痛得手中長劍陡然落地。
我背對而站,只聽馬上之人沉聲問着懷中女子:
「可有哪裏受傷?」
銀鞍踏颯,玄甲怒馬,他匆忙趕來,無暇顧及旁的一切,甚至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這一箭只要沒有刺向徐月姮,最終刺向了誰,他應該都不在意吧。
「郡主!」
頌梔從遠處驚叫着跑來。
因爲太痛,我沉沉跪坐在地,額角臉頰已生出汗珠,一滴落入黃土,壓下些許風塵。
耳邊有風陣陣,似有人輕柔撫面,垂在耳畔無奈低嘆。
「謝小七,不是答應了我,會好好保護自己嗎?」
我瘋了似的抬手想要抓住什麼,空中卻什麼也沒有。
直到這刻,江與淵驚覺中箭之人原來是我,一向冷色自持的人下馬時帶了少見的倉促。
他俯身跪地,一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臉,卻見豆大的淚珠子如斷了線的珍珠從我眼眶不停掉落。
我不喜歡哭的,這十年,這是我在他面前第二次落淚。
他一貫喜怒不形於色,此刻竟然有些慌神,握着我的手臂,緊張地打量起我的傷口。
他的玄甲硌得我好生難受,一說話,卻發現自己哭腔難掩。
「好痛…」
是真的很痛。
上一次受傷,還是五年前,江與淵位列副將,前往邊境禦敵卻中計被困金山關數月。
那時情況緊急,救援久久不應,我硬着頭皮去求青州府裏父親的一衆舊部前往營救。
便是那次,戰場之上,我替他擋下一箭,好巧,和如今的位置如出一轍。
意識逐漸混沌時,我彷彿抓住了一直懸浮不去的那抹白色長袍,喃喃道。
「騙子,不是說會永遠照顧我嗎……」
一個、兩個、五六七八個,腦子裏突然好像站了一排大騙子……
都是曾經丟下我的人。
我沒見着江與淵倏忽紅了的眼眶,因爲我痛得昏死了過去。
10
那夜慌亂,百ṭųₜ官被困。
亂賊直刺營中第三十肆廂營帳,那本是不該被人所知的帝王營宿。
江臨惶恐,徑直殺入第三十肆廂營帳中時,發現除了幾名倒地的小廝外,無幼帝半分蹤跡。
一時混戰難平,最後是英明神武的舒陽長公主殿下帶着千名御軍將以王良爲首的一黨叛亂禁軍一網打盡。
直到最後,衆人方知幼帝早自離席之時便被長公主祕密護送至了半山腰的舒亭別苑。
如此,舒陽長公主智勇雙全、巾幗之姿的稱讚享譽朝堂,順帶暫時堵住了那些平日裏總是討伐長公主涉政的大臣們的嘴。
以上,是舒陽長公主威風凜凜的述職環節。
我懨懨地癱在榻上,聽她繪聲繪色地生動演講,抿脣笑了笑。
頌梔守在榻前,有些爲難道:
「郡主,將軍已在門外站了一早上了。」
舒陽端着藥碗,將一勺湯水塞入我口中後,扭頭罵道:
「讓他滾出去!什麼狗殺才,瞎了眼的玩意,放着自己的嫡親夫人不救,抱着個死刑犯招搖過市,真以爲自己隻手遮天了,當全天下的人都瞎了眼不成!」
舒陽揚聲,有意讓門外人聽見。
我低頭用食指絞着被套,不想說話。
「有些人成日裏光嘴上念着報仇雪恨、斬殺宿敵,我竟不知原來報仇之道便是將仇人之女、仇人之妻當個寶貝似的揣在懷裏呵護備至!」
到底是在將軍府裏,長公主這般扯着嗓子羞辱大將軍,傳出去實在讓人笑話。
我本想拍拍她的手,卻發現自己一動便鑽心地痛,哼着皺了眉。
舒陽滿臉擔憂,嘴裏卻不饒人。
「你別亂動!怎麼,現如今,我罵他兩句都不行了?」
我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是這個意思,想了想還是開口道。
「舒陽,你先回去。我與他有些話要說。」
舒陽以爲我當真護短,簡直氣急。
「謝長虞,你到底怎麼回事!得得得,我才懶得管你,明兒我也不來了,你就和這忘恩負義、朝三暮四、見異思遷的狗東西過一輩子去吧。改明兒就算讓人拆了骨頭生喫了,我也不稀得來給你收屍。」
她騙人的,她明日還是會來。
我想笑,但她早已將手中碗放下,破門而出,震得門框發嗡。
我嘆了口氣,對頌梔言。
「讓將軍進來吧。」
窗外的海棠花開得瀲灩,樹梢上還掛着絲絲縷縷我年初繫上的紅綢,裏面藏盡了我今朝的諸多心願,只是再不會有人費盡思量爲我一件一件解下如願了。
江臨安靜地跨步進屋,一張俊朗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一如既往地沉重淡漠。
他是極好看的,從前是一笑猶如日穿雲,風華恰似華亭鶴。
如今卻是清貴無方雪中月,肅殺凌厲月光寒。
其實很多時候,我更懷念從前的他,那個明媚如初陽的性情少年,那個帶我御馬招搖、縱情歡飲,路見不平愛拔刀的江小侯爺。
記得我與他初識在城郊的馬球場上,那時我回京已有三年,性子較之從前怯懦已見幾分開朗,太后允我出宮觀賽,碰上靖安侯家的二小姐上場前扭傷了腳,宮女們便激了我上馬替代。
因着幼年的軍營經歷,足夠令我在馬背上大放異彩。
江臨見我球技出衆,好勝心起,拉着我戰了三場,結果三場都打了平手。
馬場一戰算是在上京圈內打出了名聲,也與江臨打出了幾分棋逢對手、惺惺相惜的情誼。
那時,我的啞症尚未痊癒,鮮少有人願與我消遣時光,江臨難得算上一個。
是以太后允我出宮放風的時日裏,每每都是他穿街走巷,帶我縱情聲色。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我們也不再年少。
他只靜靜盯着我受傷的位置,好似站定着要穿透層層裏衣直達血痂,再探到那個陳年舊痕。
五年前,同樣的位置,是他生生爲我拔出了箭,鐵鉤帶刺牽扯出血肉,滴滴鮮血似紅梅在他素來雪白的牀被上綻開一片。
彼時,早已穩重的他難得失態,猩紅着眼,幾乎將我死死嵌在懷中。
其實,我們早已習慣了彼此的陪伴,我們早已是這世間彼此最堅硬的後盾。
我真是以爲自己到了頭,死死拽着他的衣袖,拼了命只有一句話。
「江與淵,你答應我,終有一天,我要你親手將…李辜…挫骨揚灰!」
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滲,我不管不顧死命拽着他不肯鬆手,大有一番他不應聲,我便死不瞑目的憤然。
「答應我!你……你說話啊,你答應我啊!」
到後來沒出息地嚎啕一場。
他怔然許久,渾身肌肉緊繃不展,低頭來看我時目光似雨後初霽,天光驟然清明間帶着些許陰溼與蕭涼,隨即怒聲開口。
「謝長虞!我要你給老子好好活着!若想報仇,你就好好的!親手宰了他!」
後來,我傷口感染,昏迷數日,燒得渾渾噩噩,病情愈發嚴重時,也是靠着這句。
要親手宰了他。
撐着一口氣活了下來。
…….
他依舊一言不發,走近端起一旁被舒陽放下的藥,坐在了榻邊的圓凳上。
他抬手餵我,我眨眨眼道。
「這一箭不深的,你放心,不會像上次那樣。」
「徐小姐,就帶回府裏吧。侯府偏僻,不大安全,也省得你來回奔波了。」
「這些年,她的確也喫了不少苦頭,找個好人家的身份,改日就迎她進門吧。」
「西跨院還有個主屋,我明日就讓人收拾出來。」
我自顧自說了很多。
我越說,他的臉色越發難看。
握勺的指節泛白,幾乎咬牙。
「你當真就一點也不在意嗎?」
我抿了抿脣,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你希望我在意嗎?」
他沒有開口,眸色中始終隱着些許落寞,這些年我常常看見這樣的神色。
或許待徐小姐進了門,他便不會再如此悵然了。
我問他,
「江臨,這十年,你可有一日真的放下過徐月姮?」
他抬眼看我,音色沉沉,卻少有地帶着急迫,現了些少年時的影子。
「自然,當年洛水荒廟,皇天后土,我同你一齊參拜天地,許諾今生不負。自那時起,我便告訴自己,我江與淵此生只會有你謝長虞一人。」
我搖了搖頭,低頭並不看他,淡淡開口。Ťü₀
「江與淵,這不代表你放下過她,這隻能說明你在嘗試着接受我。愛一個人與習慣一個人是不同的。你以爲你已經放下了,可當她再次出現,哪怕只是遙遙聽見與她相關的訊息,你依舊會反覆駐足,直至再次淪陷。」
你要承認的是,不管這些年有着什麼樣的前因後果,事實就是她當年棄你而去,她的父親、兄長、丈夫皆與你有着血海深仇。
可你看,哪怕你怪她、怨她、日夜恨着她,但你依舊會心軟,會動容,會在危難時刻第一時間擔心她會不會遇見危險。
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她與她父親不同,更是被李辜所欺。總之,一切皆是造化弄人。你我心中都清楚,你永遠做不到對她視而不見,也不大舍得讓她再受委屈。如今我先開口,日後也不必再顧忌於我。」
他不說話,只一味餵我喝藥,這藥忒苦,一口接一口,根本不給我緩衝的時間。
他知我一向不喜喝藥,此舉大有讓我閉嘴之嫌。
我怒目圓睜,鼓着小臉,緊閉雙脣,誓不開口。
他這才作罷停手,嘆了口氣。
「謝長虞,有的時候我實在討厭你這般體貼大度,好似我做什麼都不能讓你心起波瀾。」
我抿脣不語,做他的妻子十載,其實能爲他做的也就如此了。
11
徐月姮來看我時,是傍晚時分,窗外明月高懸。
我正捧着一本字帖解悶,其上草書行筆勁道,入木三分。
見她入門,我並未放下,只是兀自捏得緊了些。
她淡淡一瞥,極是瞭然道:
「世人皆贊他行書出衆,但我一直覺得他最拿手的,當是草書。」
我頷首,仔細收了帖子,紙張邊緣因年久而泛黃捲曲,被我極小心地輕輕撫平。
我沒有寒暄,直入主題。
「這些年一直爲明堂暗中傳遞澄王黨羽消息的人,便是徐小姐吧。」
從八年前起,明堂便一直接收着有人匿名發來的有關李辜與徐茂一黨的大小事蹟,大到謀逆鐵證,小到日常行徑。
起先,我存了疑心,但後來,樁樁件件都得到了驗證。
事到如今,她沒有否認的必要,點了點頭,嘴角微揚。
「我沒有料到一向匿於明堂之後的山澤居士原來便是嘉禾郡主。想來,當日詔獄之中,將我的婢女帶出獄又安排她在永寧門前偶遇阿臨,這背後種種也出自郡主的手筆吧。」
我不置可否,這一步算點到爲止,我只是順水推舟爲江臨的心軟輾轉搭了座橋。
我面色平靜,淡淡出聲。
「我很好奇徐小姐如何得知明堂暗線之間的傳信手段。」
她低頭似在回憶。
「八年前,我在澄王府的暗牢中試圖救過一個人,但無奈他當時已傷至肺腑,臨死前求我替他傳送一封暗信。那時我方知,上京城的詭譎暗湧中原來還絞纏着一股清流,一個力除沉痾、清掃奸佞的清正之堂。」
「這些年,我看着李辜身邊的奸邪佞臣因着我傳遞的封封密信被一一斬除,當真覺得山河飄搖,自己也不算混沌一場。」
徐月姮說的那個人便是先太子謀士沈釗沈大人,太子逝後他掌管着明堂一應信物往來,八年前卻於暗夜失蹤。聞安帶着信件找到我後,我便派人多方打探,才知他被李辜幽禁暗牢。
差一點,只差一點我便能將他救出,可李辜殘暴,到底將他折磨致死。
這些年我眼睜睜看着太多忠良從明堂榜上消逝,身後亡魂飄搖令我日夜痛徹。
李辜一日不除,我的心便一日無法安寧,也一日不敢……去見他。
「徐小姐這樣做,就不怕將自己搭進去嗎?如果此番賭不準江臨的心軟,怕是如今已是刀下亡魂了。」
她搖了搖頭,攥緊衣角,神色淒涼。
「徐茂薄情寡義、寵妾滅妻,自我有記憶以來,他便一直任由姬妾下女欺辱迫害我娘,致她含恨而終,死不瞑目。」
「李辜乖張狠戾、讒害忠良,當年更是以江臨性命相脅逼我恨嫁。這幾十年來,我幾乎每日都身處無間地獄,每每思及,好像也只有阿臨在時,方得過一場歡喜。」
「今朝得見阿臨意氣風發,又將所恨一一送上了斷頭臺,即便要我赴死我也了無怨言。」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賭阿臨的心意,十年修羅獄,如果不是懷着這顆憤恨之心,我早就沒有什麼生唸了。」
我心下微動,從前與她不過點頭之交,怎麼也不會想到堂堂徐國公家的掌上明珠實則也在深澤之中困頓萬分。
所以人間世事,真的會有人得順遂一場嗎?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緩緩。
「往後會好的。我已與他商榷過了,改日挑了好日子便迎你入府,你與他半生飄搖,如今就快可以平安落地了。」
她卻猛然抬頭,像是被我這番話驚得失神,三分欣然一閃而過,隨即蘊滿了悲愴,頃刻之間淚眼婆娑。
「饒是你這般寬宥,可如今,我又如何配得上他,又如何能這般對不起你。」
我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搖了搖頭。
「徐小姐,我第一次見你時,是在慶安十四年間太后舉辦的賞花大會上,那一年你十二歲,詩畫絕豔,美得宛如畫中仙,太后娘娘說徐國公一家善鑽營,但徐四小姐卻格外出塵,日後可封女公子管闔宮六儀。」
你的風華世人有目共睹,就連孤高一如李帷幀也偏好你筆下的蓮花清冷。我曾在他的案牘之下見過你的畫,雖然他從不與人說,但我知道他與你一向有惺惺相惜之勢,不是嗎?
如今,我想正大光明地同你說一句,謝謝徐小姐,慶安十七年在他被世人唾棄羞辱之際,肯求澄王抬手,爲他的遺軀斂一層素布,留他在人間最後一抹清白。」
12
這是這些年,我第一次如此自然而平靜地說出他的名字,先太子李瑀,字帷幀,自幼聰慧,舉世無雙,弱冠未及之年便率兵收回恆川二十四城,定了此間天下。
他這堪堪二十餘載的人生裏,執筆江山,戎馬戈壁,一生權於帝王與朝臣,衡於民生與皇權,寰於君臣與父子。
他爲山河殫精竭慮,爲蒼生立心立命,卻依舊逃不過兄弟鬩牆、朝ṭú₌臣構陷、君父猜忌。
到頭來病體沉痾之際,遭人陷害,蒙冤死於胭脂巷裏的煙柳牀榻中,他這般謫仙出塵之人,卻留史書之上留下泥濘一筆。
澄王將他害死在玉樓春的那夜,是他太子之位被廢的第五日,我正迎着朔朔寒風揣着京都暗信慌亂趕着從關外回來。
他許是早知京都詭譎,又怕自己真的氣運將盡,月初便以我外祖壽誕將至爲由,命人將我送出了京。
出城那日,他拉着我的手,再三絮絮。
「小七,我知你一向不愛這四方牢籠,從前答應要陪你回北疆的諾言,到今日也沒有實現。此番去了你外爺那裏,若沒有傳召,不必急着歸京。你回故地,我很放心。北地風寒,你要好好睡覺、多加衣、多食肉,好生照顧自己,每一日都歡歡喜喜。」
我靜靜感受他指尖傳來的寒意,看着那張日漸蒼白的容顏。
他的病情又嚴重了。
域外劇毒來得勢猛,自在北上關內遭人迫害,至今不過三月,他卻已有枯槁之態。
馬神醫日夜不歇,翻遍古書,終見書中有言,域外衡山有仙草名浮生,可解此毒。
若不是今朝存了要替他尋藥的心思,我斷不會在此時離他而去。
我擤了擤鼻子,有些難過,回握緊他的手,企圖用我的溫度來溫暖他的。
「我不想在那邊待得太久,阿爺壽辰一過,我就回來。」
他眉眼帶笑,一貫盈盈如溪水,抬手一刮我的鼻樑,低沉着聲音寵溺地問。
「爲何?不總是嚷着要回北地嗎?」
我微微低頭,小聲喃喃。
「因爲我捨不得你,因爲,我會想你……」
話未完,猝不及防跌入了他還算溫暖的懷中。
那沉沉的、極是好聞的冷冽味悄悄入鼻,直至多年以後,我仍舊無法忘懷。
我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那一日的天格外地藍,雲朵飄在空中軟綿綿的極ṱű̂₀是可愛。我記得他發上戴的頭冠是上好的藍玉,脖頸之上的衣領是少見的錦月白,袖口處的收邊用的金線。
他的眉,他的眼,他高挺的鼻,還有因生病白到泛青的臉,至今都還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裏,片刻也不敢忘。
他抬手爲我髮髻之間輕輕插上一隻玉簪,雕花海棠,朵朵招搖。
李瑀這個人啊,素來清冷自持,平日裏少見他幾分濃情,行爲舉止守禮莊嚴,與我相處也少有逾矩。
可如今卻放縱般抵着我的頭幾多纏綿。
對此,我很是受用,抬手撫上他大氅下微曲的脊背。
他本是少年將軍,從前虎背蜂腰螳螂腿,是最好的身材不過,可那段時日卻瘦得令人心疼。
我笑着像哄小孩般拍了拍他纖薄不少的背,偷偷溼了眼眶。
這一年冬,海棠未遠,我此生卻再未與他相逢。
我早該料到的,若那日我再回頭看看,也許能發現車馬之後,他強裝鎮定的蒼白玉面上緩緩顯露出的不捨與蒼涼。
後來,遠在北境聽聞太子被廢時,阿爺的手下剛將尋來的浮生端至我眼前。
我想,不要這東宮之位也罷,如此我們也還有好多好多個以後。
可當我滿身風塵,策馬歸京那日,大雪撲面、寒風狂嗥,黑雲壓城到我幾欲喘不過氣來。
頌梔顫顫巍巍候在宮門之外,目光躲閃遲遲不敢看我,她說:
「三日前,太子殿下在……在春風樓……突發惡疾。」
「說是……馬上風……」
春ţůₘ風樓?馬……上風?
空氣稀薄又冰冷,每一次呼吸都扯出錐心刺骨的痛,像無數根銀針順着神經鑽入身體,拉扯着看不見的金線,將喉嚨緊緊勒出血珠。
我流不出淚,也發不出聲音,空中只餘絲絲縷縷破碎的喘息。
史書記載,慶安十七年冬,太子瑀專擅威權,糾聚黨羽,懷異端而疑諸弟,驚駭於視聽,遂被廢。
然不知悔改,荒淫無度,於勾欄瓦舍間嬉女於牀榻,酒池肉林,聲色犬馬,逢惡疾突發,於牀榻風月間驟薨。
天子聞言震怒,失望至極,言其庶民之身,死而不準入皇陵。
頌梔說,廢太子遺身被擡出春風樓時,衣不蔽體,面不遮容,袒露人前時引得來往百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後,恰逢澄王殿下攜佳人登閣,顧及兄弟之情,特賜白布裹身。
我不敢再聽下去了,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着,渾渾噩噩地追問着。
「他如今……在哪裏?」
「城郊,亂葬崗……」
亂葬崗。
這五個字猶如五雷轟頂般將我重重劈倒在地,難以抑制的恨意從心臟深處爆發,全身血液好似煮沸般瘋狂湧竄,憤然到快要爆裂。
鋪天蓋地的痛苦與絕望將我整個人吞噬,我崩潰到嘶吼出聲,鼻腔之中滿是鐵鏽味。
13
亂葬崗的野狗叼着半截指骨,溫潤的白玉扳指赫然掉落在泥土中。
我在一堆腐屍裏挖到了他殘破的身軀。
他生平喜潔愛淨,最不喜的便是身染污穢,可如今卻躺在這惡臭沖天的長蛆之地。
寒鴉啄眼、野狗食皮。
那隻血肉模糊的左手裏,還攥着去年上元佳節我贈他的雕花銀鈴。
人在悲痛欲絕時,是哭不出聲的,關於這件事,我十歲那年就已知曉了。
指縫裏冒出的血珠子順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他白玉一般俊雅的面龐上,我慌亂地伸手去擦。
他不喜歡這樣的,他不喜歡有髒東西的。
可越擦血色越濃,淚水混着血水,意料中越擦越多,一發不可收拾。
記憶似走馬燈般周旋於腦海。
「謝家小七,我帶你回家……」
「小七不哭,日後,我便是你阿兄。」
「我們小七纔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小七身上流着我大祁最英勇的血脈。」
「小七,我爲你做了只蝴蝶紙鳶,等開春我帶你去踏青可好?」
「小七,等你什麼時候想要開口說話了,喚一聲哥哥來聽,好不好?」
「小七,從今往後,我是你的捷報,你是我的歸途……」
「小七,塞外風光獨好,等我忙完這陣,陪你回去賞雪賽馬如何?」
……
那年,我十一歲。
北狄十萬狼騎壓境,連破三關。
朝廷連發十二道金牌令雍州死守,卻無一兵一卒來援。
城中斷糧四十七日,戰馬喫盡,樹皮剝光,最後連弓弦都煮了充飢。
待援軍的玄色旗幟終於飄到城頭之時,整座雍州城安靜得像座枯墳。
屍山血海裏,滿軍上下獨餘傷員一十七人,外加一個地窖裏渾身長滿疥瘡的我。
渾渾噩噩被人抱出來那日,雪停了。
陽光像把鈍刀子,硬生生剖開我潰爛的眼,視線幾乎瞬間便死死定格在那高牆之上,那裏高掛着的,是我父親與幾位兄長的錚錚頭顱,空洞眼窩深陷,卻仍直勾勾盯着北方。
「他朝城破,毋收吾屍,骨作磚石,魂守雍州。」
父親的吼聲似乎還在耳畔盤旋。
那日,三哥匆促將我塞進地窖時,嘴角掛着一如既往不羈的笑,眼中卻寫滿決絕。
他說,
「小七,好好活着。帶着所有人的念想,好好活下去。」
滿城殘骸,屍山血海,我看見城門之下那具插滿箭矢的軀體,一人一旗,垂頭跪立,巋然不動,脊椎呈詭異的弓形,像張拉斷的硬弓。
身前昭然一行血字,是四哥一向狂傲的字跡。
「爾等骨輕,難填溝壑;魂重,當鎮山河。」
倖存的將士說,四哥與虎賁營的兄弟們以肉身抵門,扛了足有半個時辰,才令城內老弱婦孺有足夠的時間從西角門撤出。
北牆之下幾隻寒鴉還在高低飛旋,那裏安靜躺着的人早已看不清容顏,腰間的雷火彈串被烤成了琉璃色——那是上元夜時,六哥帶我在軍械庫偷玩,被父親罰跪時私藏的寶貝。
我想尖叫,可喉嚨裏只滾出砂紙摩擦般的「嗬嗬」聲。
有件帶了體溫的白狐裘突然裹住我,帶着薄繭的手掌蓋住我眼睛的瞬間,我感受着滾燙的液體滴在我的後頸之上。
那人說,「小七,我帶你回家。」
家?
雍州城的春梨再不會被人摘來釀酒了,演武場的石鎖也不會被人舉起又放下,父親書房裏那本《六軍鏡》還攤在「火攻篇」,墨跡被雪水暈開成黑色的花,我的兄長們也不會在下一個除夕夜裏挨個守在我牀前鬧着不准我睡。
我生於雍州,長於雍州,我的父兄是這北域之地的一方戰神。
可如今……又有何處能是我的家呢?
從雍州至盛京,跋涉千里,那位說要帶我回家的銀甲小將軍將我日夜照拂。
聽聞他的軍隊剛結束南境的平亂便馬不停蹄一路北上支援,年幼的我並不知道這個一向兵力雄厚的國家爲何要在救援一事上如此捨近求遠。
高頭大馬上,我縮在他身前,從早到晚只盯着隊伍前方父兄的黑漆棺槨,像個會喘氣的木偶,說不出一句話。
皇城喪鐘連擊三日,滿城哀鳴。
我終是在十歲這年回到了從前不曾回過的父親舊居,鎮北侯府。
七盞長明燈照得白幡透亮,我跪坐在煙火繚繞的靈堂中,見滿院白紙翻飛,牆角那棵梨樹不知枯死在了父親赴北的第幾個年頭裏。
我望着父兄七人的沉木棺,數月來的第一聲哀嚎終於衝破喉嚨。
世人都說,謝家上下滿門忠烈,可十歲的我反覆咀嚼,竟對這無上榮光的四個大字深惡痛絕。
那夜,滿院紙錢驚飛如雪,有人踏着香灰走來,月白色錦靴停在火盆前。
我迎着月光,再次見到了那張朝夕數月的臉,只是這一次他沒穿銀甲。
他蹲下身時,腰間玉佩壓上我膝頭散開的麻衣,龍紋雕刻是太子獨有的象徵。
「小七不哭。」
他指間的溫度融化了凍在我睫毛上的冰晶。
「既是我帶你回的家,那日後我便是你阿兄。」
那夜的星子很亮,他揹着我走過九重宮門。玄色大氅掃過青磚上未化的雪,在我凍僵的腳踝上留下潮溼的痕跡。
敬安太后撫着我的長髮,說聖上原是要將我送去江貴妃宮中,賜作公主的。
可太子不肯。
他說貴妃性子淡,膝下又已有澄王與倩柔兩個孩子,再多一個我,怕是要分薄了疼愛。
於是他在長生殿前跪了半日,替我求來恩典——入慈安宮,養在太后膝下,記作郡主。
他替我選了最好的路。
慈安宮是最好的歸宿。
我那時太過年幼,突逢家變,患上失語症,整整四年說不出話。
他日日來陪我,總是帶着新摘的海棠插在我案頭,每日握着我的手,一筆一劃教我習字,偶爾也會抱我上馬,拉着繮繩在獵場一圈圈慢行,說等我身子好些,便允我出宮隨心駕馬。
可明明他自己在這深宮之中根孤伎薄,明明他每夜都熬着燭火,在東宮案頭上堆得比人頭還高的一堆奏摺裏徹夜到天明,明明他滿身霜雪,踽踽獨行,卻偏固執地,要將我從十歲那年的風雪裏一點一點挖出,捂在掌心,經年累月,將原本在十歲那年就該枯敗的我,奇蹟般養出了枝幹與嫩芽。
四年後的春分,慈安宮的海棠花開了。
我站在廊下,看着他踏着滿地清淺走來,突然張了張口。
「謝……」
聲音嘶啞得不成調,卻還是驚得他猛然頓住了腳步。
我攥緊衣袖,又試了一次。
他站在原地,肩頭落滿花瓣,眼底的光卻亮得驚人。
「謝……謝謝你,帷幀哥哥。」
謝謝你,這些年一直守在我身旁,固執地做我荒蕪世界裏明媚的光。
謝謝你教我讀書寫字,讓我還能在紙篇之上,一遍遍描摹父兄的名字。
謝謝你,慶安十二年後,真的重新給了我一個家。
我還是沒有忘記雍州城頭的血裏浸着我父兄冰冷的鎧甲,還是記得陰冷地窖裏腐爛的發黴味和着木板之上滲下的腥羶鮮血。
午夜夢迴時,還是會嚇得驚醒,耳邊浮現城牆坍塌的轟鳴。
我仍舊恨這無道天命,恨它殘忍奪走我的至親,恨它獨留我一人苟活於世。
我還是沒有很好地愛上這個世界,可是因爲你,帷幀哥哥。
因爲這世間還有一個你,才讓我能在這蒼茫天地間,繼續走下去。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上天要將我最後的幸運也連根拔走。
太子平生重情重義,清正如此間明月,然二十二歲驟然被廢,受盡屈辱、衣冠不整、聲名狼藉。
世人愛他時,說他承天地之靈秀,啓萬世之英才。
他們欺他辱他之時,又放言天下,稱他荒淫無道,失德失賢,有違夙願,不堪繼位。
他半生大義望于山河,他不在乎這身後污名,不在乎這破天冤屈,不在乎自己亡於腌臢污濘中百世遺臭。
可我做不到!
他不在乎的,我在乎!他不爭的,我要替他爭!
「明珠蒙塵終有時,守得善心顏驚世。有朝一日,我會爲他正名。徐小姐,你也要學會爲自己正名。女子大義從不拘於貞德。」
「若他江與淵悟不懂這道理,那他自然也不配你爲他捨生取義。如此,你便去尋更大的天地。」
她怔怔看我,眼底蓄起了清明,斂脣思索一會,纔開口。
「我今日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與你聽。」
我抬眸瞥了一眼門外站着的單薄身影,點了點頭。
「先帝駕崩,信王在大將軍與長公主的擁護下匆促繼位。李辜此前並非貿然謀逆,他與我父親率兵夜襲長門也事出有因。
「他要找一樣東西,一樣可以證明由他繼承大統的先帝遺詔。
「我知道這東西在哪。」
14
先帝駕崩時,寵妃徐氏伺候跟前。
徐氏出自徐國公府旁支一脈,是徐家安插在帝王枕邊的一雙眼睛。
聖上駕崩時,徐氏遞出消息稱陛下臨終之際留有密詔。
徐國公與澄王費盡周折,所求的不過也是一個先機,誰能找到密詔,誰就名正言順,至於密詔上那個名字是誰,不重要。
但密詔遲遲尋覓未果。
三月前,長公主與大將軍領朝臣擁護信王登基,澄王無計可施遂劍指南城起兵,是爲謀逆。
但他敗了,潛逃蟄伏至今。
今日,是新帝登基後的首個祭祀大典,座標南郊皇陵。
血色殘陽暈染在天際,勁風獵獵將高臺之上帝王的衣襬扯動,整個人單薄又瘦弱。
一將功成萬骨枯,無上高座下滿是白骨。
我突然想李帷幀了。
事實上這麼些年,我沒有一刻不在思念着他。
他當年也曾站在這高臺之上,風華絕代,一步一叩首,爲了此間天下,虔誠發願。
數十年已過,山河無恙,可我的少年卻今生再不相見。
剎那之間,高臺之上,刺客湧現,攻勢猛烈,招招致命。
城下人羣呼嘯,是蠻人的軍隊趁亂殺入了南城。
李辜到底還是引狼入室了。
江臨帶領御林軍殺入人羣,將少年天子死死護在身後,城下軍隊也已應戰。
這皇權相爭,兄弟廝殺的戲碼不曾落幕,如今方至終章。
我抽劍揚手,護着近旁幾位耄耋老臣。
戰況膠着難分,高臺之上卻再現騷動。
「公主!」
有侍女高喊出聲。
一時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我自階前慌忙回頭,李辜不知從何處現身,此刻正將匕首橫在舒陽項上,隔着人羣遙遙望着我,嘴角咧出一抹冷笑。
「放開她!」
我快步衝上高臺,幾乎亂了陣腳,厲聲喝道:
「別動!所有人都退後!」
江臨等人只好聽話地退後兩步。
「我知道你要什麼,放了舒陽,我隨你入陵墓,在場的各位怕是沒人比我更瞭解這陵墓機關了。」
慶安十二年至十五年間,陵墓重修,聖上命太子主事,我曾在李瑀的案牘之上看過這裏一磚一瓦的建造圖紙,便是修繕完成那日,他也曾欣喜地親自帶我一一參觀。
這裏,有他最出色的作品。
李辜冷笑開口。
「五皇妹,你還真是嘉禾的命門所在呢。」
「阿姐…不要…」
舒陽滿面淚水,一個勁地搖頭。
可是我怎麼捨得見她出事呢,她是他留在這世上唯一最親近的血脈了。
比起舒陽,李辜自然更需要我。
我緩緩走近,他推開舒陽的瞬間,一把將我鉗制在身前。
「我奉勸各位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這皇陵內外早已被我埋了火藥,本王若活不成,那今日便只好請諸君陪我一同赴死了。」
說罷,他又看着江臨哂笑一番,狹長的眸眼中滿是陰鷙。
「這些時日,可真是多謝江大將軍替我照顧賤內了,不過夫妻一場,理應榮辱一體纔好。我贏,她便風光無限;我輸,也算黃泉不孤。」
江臨瞳孔微張,握緊了拳頭。
「阿姮在哪?」
「嘖嘖嘖,江大將軍,現下你夫人尚在我刀下喘氣謀生,你怎麼還顧得上關心人家夫人呢?嘉禾,這些年你看管夫君的本事可忒差了些。」
「閉嘴!」
我抬手輕按高柱盤龍的左眼,金牆轟然自中間分開。
「澄王殿下,還是快進吧。」
他也不猶豫,見狀拉着我便一個箭步衝進其中,牆面轟隆又快速合上,將所有呼喊隔絕在外。
穿過一段黑暗的甬道,視線豁然開朗。
偌大陵墓之中四根金柱直直佇立,盤龍瞪着大眼自上往下俯視着正中間的玉棺,那裏正長眠着他的父皇。
李辜難得收了狂獰之色,跪在棺前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李辜其人雖一向狷狂乖張,卻也是真的發自真心敬愛仰慕他的父親。
只可惜,他的父皇並不愛他。
我稍稍將機關啓動,一方暗盒從天頂落下。
裏面盛着的,正是一卷聖旨。
澄王的手抖得厲害,他這樣的人也會害怕嗎?他這樣欺世盜名、通敵叛國、殘虐手足的人,面對父親未知的遺詔時,竟然也會躊躇不前嗎?
可裏面盛放着的也並非他所期待的傳位密詔。
他的父親沒有爲任何人留下隻言片語,也從不曾在彌留之際對他偏愛幾分。
他做了這麼多年的牘下污刀,又怎會有上得檯面的那一天呢。
聖旨裏赫然映入眼簾的三個大字,「罪己詔」。
裏面字字句句寫下的皆是他對自己那個早已死於奸佞手下,一向風光霽月的兒子的思念與心痛。
字字泣血,句句悲愴。
他說,那是他最心愛的嫡子,亦是世間最難得的至寶。
我難得見李辜目光慼慼,眼尾通紅,竟像極了失寵的孩童。
「爲什麼,他明明說,我是最像他的那個孩子。」
我冷笑着認同。
「你的確是。所以,他最厭惡你。」
李辜幾欲暴走,難以自控地揮動着手中聖旨。
「你胡說!」
事實上,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他從小到大偏執如狂,處處拔尖,掙得從來不是什麼應世虛名。
他是活在父親謊言中的孩子,他的父親將他籠罩在一個名爲愛的牢籠裏,將他哄得越發狂妄,騙得他心甘情願爲他做任何見不得光的事。
可他到今日都看不清的事實卻是,若有需要,他永遠都將會是被他父親第一個扔掉的棋子。
我紅着雙眼,大笑出聲。
「你的眼中昭然着和他一樣的冷血與無情,你心狠手辣,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他透過你的眼睛時,總是看見那樣真實的自己,真實到他不敢面對,真實到他厭惡與恐懼。他厭惡你,如同厭惡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自己!」
意料之中,他被我的言辭激怒,張牙舞爪似要將我撕碎。
我算準他向我移步的動向,在他的匕首離我只有一拳之距時,牆中機關乍現,數枚暗箭刺入下盤,囚獸的牢籠精準將他完全籠罩。
便是此刻,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早已中計,卻兀自笑了起來。
我微微皺眉,不解地問。
「澄王殿下在笑什麼?」
他吐出一口血水,滿臉戲謔。
「你說得對,我就是最像他的那個兒子,所以,我註定會同他一樣,痛恨那些高潔乾淨的靈魂。當年,若沒有父皇的默許,我怎麼敢對他最心愛的嫡子痛下殺手呢?明明就是他一步一步將太子推到我刀下的啊。憑什麼我們要在修羅界中摸爬滾打,而有的人,卻可以如明月高懸,受盡天下萬民敬仰,就是死我也要拉他下神壇。謝長虞,你機關算盡,可到頭來即便殺了我,也只是折斷了一把聽命的刀,我笑如今真正的仇敵你卻是再沒辦法手刃了啊。」
聞言,我也笑道,笑得淚花翻湧。
「殿下怎知,我沒有呢?」
李辜瞳孔漲大,眼中露出一絲震驚之色。
我繼續開口。
「你可知徐妃入宮之前日子艱難,曾險遭盧尚書獨子侵犯,她的幼弟憤恨,攔人於街頭,持長棍打折其左腿。盧尚書震怒,將人下獄,判了秋後問斬。當年,是太子殿下聞訊阻攔,斷了這場仇案,令其得有生機。哦,對了,後來便也是他親手伏誅了你的岳丈大人,沒記錯的話,還令你中了一刀。」
「聖上一生多疑,年邁時卻日漸放寬了心,徐妃甚至毫不費力便助我功成。你可知,斑蝥之毒發作之時,人的腸子會先爆開,緊接着毒素蔓延至胃,逐漸上移到肝、脾、腎,這時只需用一根銀針往心口一紮,砰!」
「哈哈哈哈哈,全都炸啦!」
我看見李辜眼中的我已幾近癲狂,嘴角雖笑,眼中卻滿是淚水。
他高聲吼道:
「謝長虞,你這個瘋子!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弒君!」
我走近鐵籠,突然一掌拍上他臉前的鐵欄,嚇得他身子一顫,安靜些許。
「我有什麼不敢!慶安十七年後,我謝長虞此生便只爲報仇一事而活。你們父子傷盡天良,德不配位,不忠不廉,爲一己私慾視衆生如螻蟻,想當年就連我父兄之死不也是因爲你們再三拖延援軍而致嗎?這樣的天子,上天不管我來管!上天不收我來收!」
「李辜,上當受騙的感覺如何?爲了引你上套,我與徐小姐沒少費心思。你腿上的二十七根短箭,每一根都是他親手所畫,每一根的位置都是他親手所置。其實我早已知曉你的蹤跡,我有千萬種讓你死的手段,可我偏要引你至此,偏要用他昔日親手設下的機關了結你,如此,就當他親手爲自己報仇了。」
「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這般輕鬆就死掉的。這箭上已被我淬了毒,你會慢慢、慢慢、一點一點感受着五臟爆裂,直至血流而亡。」
「當年你們在他身上造下的孽,我會十倍百倍替他討回!我會將罪己詔昭告天下,我會讓史官憤然落筆,往後千年萬年,遺臭百世的只會是你們,而他將永遠清白,永遠受萬民敬仰。」
李辜聞言認栽般仰天大笑:
「那今日,大家就一起上黃泉吧。」
說罷他從袖中掏出一支短笛,高鳴三聲。
封閉的門下露出小洞,引線滋着火花,一路燃來。
我索性順着玉棺慢慢坐下,這些年,我實在太累了。
少年時,是李瑀撐着我活了下來,而後數年,爲他報仇的信念又成了活下去的動力。
走至今日,都夠了。
15
我幼年親見父兄亡故,少年又痛失人生支柱,這一路實在困苦,人生待我諸多不盡意,走至今日,已是極限。
十餘年緊繃的心緒便是在此刻也該斷了線,我慢慢倒在地上,看着閃着花火的引線蜿蜒遊走,沉沉閉上了眼。
眼前浮現着十五歲生辰時,李帷幀拿着個蝴蝶紙鳶從外拉開窗探頭進來看我的場景,宮牆裏的海棠花懸在頭頂一簇簇漸亂人眼,流光覆身似鍍了一層金光勾勒着他好看的眉眼。
那一日,雨後初霽,碧空如洗,他着一身青珀色繡金竹的常服靠在窗欞之上,嘴邊噙着淺笑,眉眼彎彎。
「小七,快起牀,哥哥帶你和阿蕪去放紙鳶好不好?」
我迷迷糊糊縮在被窩裏貪覺,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饒是他已進了房間,也不見我幾多清醒。
我哼唧幾聲,拂開發頂之上亂揉的大手,翻了個身又快沉沉跌入夢鄉,卻遭人當頭一記暴栗。
「謝小七!你不準睡!」
啪嗒,什麼東西滴落在頭頂之上。
我忽地睜開了眼,看見陵墓的天壁上突然淅瀝瀝墜下水簾。
四方角落急速往裏湧進水來。
我撐起身子忙去找那根引線,卻看見它此刻全然浸泡在水中,半點火花都不見。
籠中的李辜奄奄一息垂頭縮着,即便沒死,也就最後一口氣了。
……
「小七,這陵墓之中還藏有我最後一招絕技。」
「是什麼?是什麼?」
「哈哈哈,既是絕技,當然只有絕境之時方可昭然。」
我認命般重重倒下,淚水順着含笑的眼混着臉上的水滴落下。
哈哈哈哈哈哈,防火牆。
李帷幀啊,李帷幀。
如此,你死後的第十二年裏,竟然還在救我出火坑。
這一生,又該到何時才能去見你呢。
16
我再次醒來之時,已是三日之後。
一睜眼便見江臨坐在一旁,爲我替換額上的冷帕。
我沉沉一問。
「他死了嗎?」
額頭上的手一頓。
「死了,血脈爆裂而亡,死得很是痛苦。」
「嗯,便宜他了,還是沒能親手將他活剮。」
他淡淡地說着。
「那樣髒手。」
他又恢復了從前清冷的模樣,眉眼半分不帶多餘神色。
「徐小姐還好嗎?」
「嗯,幸虧你一直讓聞安暗中保護。」
「江與淵,我爲什麼覺得你很不高興呢?」
「我怎會不高興,嘉禾郡主智勇雙全,謀略無雙,將所有人都保護得這般好,我何德何能有你這樣的貼心夫人。」
我斂了眉,輕聲開口。
「江與淵,你好好說話。」
他卻是一下來了脾氣。
「謝長虞!你總是愛這樣隻身入虎穴,從來都不在意關心你的人會不會也害怕失去你!你我夫妻十載,爲何到今日你還是要一個人去擔這萬千風雪?」
我來不及開口,有人自門外撲騰着衝向了榻前。
如此咋咋呼呼,不是舒陽,又能是誰。
「謝長虞!你好狠的心,難道這次又想要留我一個人在這喫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度日如年嗎?」
是了,引李辜入皇陵的局是我佈下的,皇陵周圍的火藥也早已被我偷偷撤換,京城內外早已候有兵騎數萬,只待敵軍進犯,便可將其甕中捉鱉,所以這場浩劫不會出現太大的傷亡。
但唯有陵墓之中的炸藥是真的,我沒換。
入陵之時,我便抱了飛蛾撲火之心,可又有誰能想到,李帷幀數年前竟然留下了這滅火之水的一線生機呢。
他自幼便愛鑽研這些奇門遁甲的構造與機關,比起做個好太子,其實他更願意做個實心的匠人。
見有舒陽伴我身旁,江臨沉着臉抬步離去,難得他與舒陽統一戰線,都將我看得比眼珠子還緊。我見他即將跨步出門,連忙撐起身說道。
「江臨,我們和離吧,或者你休了我也成。」
他挺拔的身軀一頓,不曾回頭,終究還是出了門。
十年前,我想救他是真,需要合理的出宮機會也是真;十年間,對他好是真,可需要一個強有力且有共同敵人的戰友也是真。
我對李帷幀的深情,宮內尚且鮮少有人知曉,宮外便更不用多說。
這些年,我瞞着他,真心摻雜了算計,也算是我對他不住,唯一寬心些的,便是如今他的白月光已在咫尺。
窗外的海棠枝頭正搖曳在風中,室內燭火清淺,我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舒陽目光深切,連忙拉着我的手坐下。
「阿姐,爲什麼啊……」
開口的瞬間,淚水便已從眼角滑落,我透過她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彷彿看見了從前那個瘦弱的小哭包,我想她應該已經猜到了吧。
我抬手溫柔地拭去她臉龐的金豆子,輕聲開口。
「因爲……我實在太想他了,我真的太想去見他了。」
舒陽抬起頭來看我,淚水溢得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我想起當初她問我是不是因爲看見江臨與徐小姐私會才大病一場,我沒有回答,但其實是因爲那晚我想極了李帷幀,便獨自求了一場酩酊大醉,這才傷了根本。
「可,阿姐,這些年,你真就不曾愛過江與淵嗎……」
她問得極是小心翼翼。
我與江臨少年夫妻,情誼不淺。若說真話,有朝一日,教我爲他肝腦塗地,我也是願意的,這話原封不動問他,我想答案也一樣。
情誼與情誼之間不分高低,我也談不出什麼愛與不愛,可我就是知道那個叫做「要爲李帷幀報仇」的錨在我十六歲那年便已沉沉落在了心底,令我餘生很難再有力氣去與別人周旋了。
17
入夜,我起身推開窗欞,窗外涼風襲來,一時捲動起袖衫,滿室燭火搖曳,我還有一件事沒有辦完。
頌梔見我臨窗,忙從衣櫃之中拿出件長衫披上我肩頭。
「郡主如今身子這樣弱,可不敢再着涼了呢。」
我沒有回頭,自顧自地開口。
「頌梔,你看這窗外的海棠開得可好?」
她想了想正經答道。
「有郡主您的日夜照拂,怎會開得不好。我看,就是從前慈安宮裏的那株也沒有咱院子裏的這株好。」
「只是,奴婢也是今日才知,原來郡主您這麼多年竟從來沒有放下先……太子殿下。」
我並不應答,只是又問。
「頌梔,你在我身旁有多少年了?」
「回郡主,奴婢是十二歲那年入的慈安宮,郡主隨將軍出京之時奴婢剛滿十七,加上如今在將軍府裏這三年,有八年了。」
我點了點頭,我記得的,她比我小一歲。
「那頌梔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時,是在哪裏。」
頌梔沒有說話,因爲我並沒有停下。
「我記得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別大,只一盞茶的功夫,皇城內外一片皚皚。
那一日,趕巧帷幀哥哥帶我去太學取書,半路見雪下得大了便打算在柳妃娘娘的玉流宮裏歇腳,還沒進院子便見着一小丫頭垂着頭跪在雪中,整個人瘦瘦小小的,已經被凍得近乎僵硬,面色慘白到不見一絲血色。
前來迎接的宮女說,這小丫頭跑着來送漿洗好的衣物時不小心撞到了扶姜姑姑,被姑姑罰跪在這裏一個時辰。」
在這後宮之中,嬤嬤可以隨意對小宮女頤指氣使,管事姑姑素來有處罰下人之權,年紀大有資歷的公公們平日裏也動輒便打罵下邊的人,多少受了氣的孩子卯足了勁往高處爬,到頭來也不過將腦袋拴在貴人的褲腰帶上惶惶度日,繼而轉頭又將氣層層往下發,如此週而復始,戾氣重重。
從前兄長們總說這皇城是個喫人不吐骨頭的可怕之地,我便也是那幾年才真真切切有所感悟。
小姑娘的手上滿是凍瘡,臉上赫然一個巴掌印,單薄得一陣風都能將人刮跑。
帷幀哥哥嘆了口氣,低聲讓小姑娘起來。可跪得久了,身子似冰塊般難以動彈,他便伸手將人從風雪之中拉了起來。
「頌梔,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是,也多虧郡主與殿下心善,才救了奴婢一命。」
「頌梔啊,沈大人說當年帷幀哥哥被害的那日,原是已經打算北上了。可我實在想不通他這樣聰慧敏銳的人究竟會被何人何事牽絆住出城的腳步。」
我轉身死死捏住腰間香囊,那塊洗不盡的污漬十分顯眼,是李帷幀的血。
「這是我在他屍身上找到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攏共就繡過兩個蘭花香囊,因爲手笨的緣故,針腳每每都亂七八糟,花瓣紋路很不入眼,可卻被他喜愛地稱作別有風味。當年其中一個被江臨送給了徐小姐,一個時至今日仍舊在我的舊木櫃中。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度懷疑或許是李辜串通了徐月姮,以香囊爲信物將他騙出。可直到徐小姐前些日子將她的那個拿與我看,我才發現這個原不是出自我手,這個人仿我蹩腳的繡技這般像,如果不是那極好的收線針腳連我都險些看不出來。
我想他是如此警覺的一個人,不會因着一個物件就輕易上當,所以當年一定是有足以令他信服的人或事出現。
一個既足夠了解我,又足夠能令他相信的人不多,儘管我心中已有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卻還是不敢下決心確定,因爲沒有理由啊。直到徐小姐同我說她曾在澄王的衣衫上見過與這朵蘭花如出一轍的針線收腳時,我猜我終於知道理由是什麼了,多可笑啊。
想來當年,你便是拿着這個僞造的香囊去替澄王騙他出門的吧。」
頌梔驚喝出聲,被暗處彈出的石子擊中膝蓋,重重跪倒在地。
如今李辜已死,她也沒了僞裝的意義,破罐子破摔地認下了罪名。
「是,我騙太子說,您擔心他的安危,從北境偷偷跑了回來。當時事態緊急,他既識得這個香囊,又不多加懷疑我,遂匆匆跟我出了府。太子殿下是個難得的良善之人,怪就怪他擋了澄王的路。」
我幾乎痛心疾首,扭頭再不想看她。
「這些日子以來,幫澄王做掩護的人是你,爲他暗中提供消息的人是你,秋獵之時,暴露聖上位置,欲殺徐小姐的人也是你。只是,如今我也要多虧有你,才能成功將澄王引入陵墓送他上路。」
她抬頭,眼光之中劃過一抹驚色,想來她還不知道陵墓之行本就是一個圈套。
我冷冷開口,
「今日,你爲何不掏出袖中匕首?你既早已唯他馬首是瞻,難道不想殺了我爲他報仇嗎?」
頌梔面容慼慼,垂着手,搖了搖頭,
「郡主對奴婢有知遇之恩,當年若非郡主心善,我早就在那漿洗房裏被柴公公折磨死了。奴婢爲澄王賣命,賣的是自己那顆不值錢的真心。的確是沒什麼意義,但委實甘之如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與澄王的故事始於哪個不知所謂的青澀光景,但我從不信李辜那樣髒心爛肺的人又能有幾分真心。
想來難免自嘲三分,女人就是這樣愚蠢且認死理,如果不是愛着的人不同,我與她又有何區別。可便就是因爲愛着的人不同,所以我與她又註定千差萬別。
我覺得可笑,笑她癡傻又可恨。
「當年有小宮女說玉流宮的扶姜姑姑與漿洗房的柴公公早有首尾,對你發難也是有跡可循。大家都猜即便你回了漿洗房也難逃柴公公某些見不得光的蓄意刁難。腌臢事見得多了,菩薩心的人也從來不是我。
頌梔,你可知道當年將你從漿洗房要到慈安宮的人,不是我,是太子啊。」
啪嗒一聲,我聽見身後匕首落地的聲音。我置若罔聞,自顧自自言自語着。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傻,那樣一個骯髒下作的地方,見不得人的勾當那般多,救不過來的人,數不清的債,他卻是見了便都想要伸一把手。
你說,他被殘害的彌留之際,可會想起那年大雪紛飛裏那個快要凍僵的小姑娘眼裏滿是真切的感恩,你拿着假的香囊騙他出府那日,可有想起過風雪之中那隻將你拉起的手。
頌梔,你也該下地獄的。」
我覺得無奈,或許這個塵世就是容不下他這般慈悲如明月的人。
我無視跪在地上久久不曾言語的女人,推開門走了出去。
末了,只聽見室內刀劍出鞘後的倒地之聲。
聞安安靜着從屋裏走至我身後。
我望着面前的海棠樹,輕聲開口,
「聞安,去幫我請長公主過來吧。」
18
舒陽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樹下抱着壇梨花釀,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
她見狀,撈起長裙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笑着一把奪過我懷中的酒。
今夜月明星稀,我倆坐在樹下暢飲,聞安扛着頌梔的屍身一個飛躍跨過了牆頭,一滴血正巧甩在舒陽臉上,嚇得她跳起來吱哇亂叫。
「謝長虞,你剛看到了嗎?」
「嗯。」
「他在幹什麼?」
「顯而易見,毀屍滅跡。」
「不是,你們府裏這麼陰間的嗎?」
我勉強爬起身來,拍拍手上的土,薅過一旁的兩把鋤頭,不由分說地往她手中塞了一把。
她莫名其妙看着我幹勁十足地在樹下挖了起來,好生稀奇地有樣學樣。
「好啊,偷偷藏了什麼好東西。」
我沒說話,挖得越發賣力起來。
直到淺淺露出一個白盅樣式的缸身來,舒陽將手中的鋤頭一扔,蹲下身子便去刨土。
「我猜猜,我猜猜,是秦淮春?不對不對,你不愛喝那個,說勁不夠大,那是月落白?也不對,你一向嫌那個口感不好。天啊,該不會是爲我準備的女兒紅吧?」
「是你哥。」
我語氣乾脆直接,沒有半分鋪墊。
委實,夠陰間。
她雙眼倏忽間睜大,愣了片刻卻還是被嚇得跌坐在地,不可思議地回頭望着樹下一臉平靜的我,眼尾頃刻紅了一圈。
我點了點頭,
「他一直都在這裏,有十二年了。」
舒陽抬頭看了看海棠花,低頭又看了看白盅瓶。
「所以,你當年回京給江與淵置辦府邸之時,一下便選中了這裏。」
「嗯,這裏曾經是沈釗大人的老宅,那年我在亂葬崗裏替他斂了屍身火化之後,便將他埋在了這裏。這裏很安靜也很安全,不會有人打擾到他。」
「難怪我當年聞訊從雞鳴寺歸京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的屍身。」
舒陽撐着地從坐着變爲跪着,莊重地磕了三個頭。
「哥哥,你在那邊過得好嗎,這麼多年,也不來夢裏看看我,我真的是有些生氣的。」
她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樣,語氣嬌憨着同兄長說話。
我蹲下來將瓶子上的黃土輕輕拂去。
「李帷幀,我今天終於讓阿蕪來看你了。她長大了對不對,我沒有騙你吧,我們都過得很好,只是…」
只是我們真的都很想你。
19
我還是偷偷跑了,只帶上了李帷幀。
將軍府的書房內有我留下的一封和離書和一根海棠花簪。
當年離別之時,李帷幀送我的那根簪子其實是一把鑰匙,他從一開始就算好了一切,若待他離世,偌大清堂便會以簪子爲信物,將我層層看護,助我得償所願。
昔年他與沈釗祕密建立清堂之時,諾大的情報網點都設在了沈府書房的暗門之後,而簪子便是開啓機關的鑰匙之一。
這麼些年,我幫江與淵打通朝堂之上各個關節,助他歸京重回高位,都是靠着清堂十八府的暗中扶持與鼎力相助。
如今,我將簪子與清堂都留給江與淵,他是國之棟樑,將舒陽與李帷幀心心念唸的江山社稷交付於他,我很是放心。
我最後的心願是望他能爲李帷幀平反正名,我相信他不會辜負我的期望,他定會將此事做的極好。
我與他十年同舟、生死與共,走至今日,算來彼此也不算虧欠。
只是他與徐小姐之間究竟如何,我還是沒有看到一個結局,但什麼是結局呢?相愛是結局嗎?在一起是結局嗎?生老病死是結局嗎?
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
我沒有再過問什麼,只是離開之前幫着徐小姐在侯府舊宅中開設了慈幼局與女堂數間,我想她若真是將一身本領都傾囊相授,不知道盛京城裏未來會出多少位驚才絕豔的女先生。
真好,大家都從暗夜走至了天明,找到了人生更好的意義。
而我,要帶李帷幀北上了,昔年,他不曾做到的許諾,我替他做,他不曾見過的河清海晏,我替他見。
我不會再爲了想去見他而做什麼傻事了,因爲近來我總是夢見他,每每於夢中總得他一場教育,再遭一記暴栗。
我曾經答應過他,會照顧好自己的,如此便不食言了。
他放心不下的大好河山我替他關照,我會先一路北上,帶他去看我的故土,去見我的童年,再下江南體驗各地的風土人情,我要帶他策馬江湖,浪跡天涯,等我快死的時候,再將自己和他堆在一處。
可是,我剛剛跑出城外二十餘里,便見夾道旁的矮山之上風風火火衝下兩人兩馬,紅衣女子明媚張揚,黑衣男子冷麪無情。
「謝長虞,這一次,你休想再把我一人留在這裏了!何況!你還攜兄潛逃!」
我拉緊繮繩,看着馬上平日裏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望向我時眼中一抹愧疚,沉沉嘆了口氣,罷了,我就不該讓聞安替我善後,我怎麼會指望他能從舒陽這個小妖精手裏全身而退呢。
想來這次無論如何也是甩不掉這個粘人精了,我認命似的搖了搖頭,回頭間忽一瞥遠山長亭裏,有一人負手立於天地間,目光迢迢又昭昭,我拉了繮繩轉身面對着他,也面對一應羣山,笑着揮了揮手。
江與淵,此後,山高水長,我們後會有期。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