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春

跳下城樓後,我重生了,回到了太子受傷那天。
太子將我推進污水坑,滿目厭憎:「別碰孤,你讓孤覺得噁心。」
上一世,我將受傷的蕭澤背出荒野,得到皇上賜婚,成了太子妃。
不料,我愛他如命,他卻厭我入骨,大婚第三日,便納了側妃來噁心我。
後來國破家亡,他丟下我,帶着側妃出逃。我到那時才終於明白,他的心是捂不熱的,但一切都晚了。
我只能含恨跳了城樓。
這一世……
我看着身受重傷,卻把我推開,不許我靠近的蕭澤。
冷冷地笑了。
那你就,在這兒等死吧。

-1-
太子抬眼瞪我,看見我滿是恨意的眼神,身子一僵。
彷彿被震懾到了一般。
「江蕪,你這麼看着孤做什麼?若非你硬要湊上來,孤也不會推你……」
他咬牙說着,語氣裏,卻分明藏着心虛。
上一世,馬球賽上突然冒出刺客,他被追殺到山崖下,一身是傷。
是我找到了他,即便被他厭惡,卻還是固執地要救他。
爲了揹他逃出去,我雙手都磨爛了。
後來與他成婚,他卻數次嫌棄我手上的疤痕難看。
還說側妃膚如凝脂,手如柔荑,比我強了不知千百倍。
這一世,我再也不會犯蠢了。
我從水坑裏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污水,冷笑着,朝他盈盈一拜。
「既然殿下厭惡民女,那民女,就不礙殿下的眼了。」
蕭澤,你瞧,不是我不肯救你,是你自己不想活了。
我一甩頭髮,瀟灑轉身。
太子愕然,低呼道:「你去哪兒?」
我回頭,譏諷地笑笑:「自然是離殿下遠遠的,免得惹您噁心。」
「哦,對了,殿下聲音放低些,當心刺客還在附近。」
「孤不是這個意思!」
我救他,他偏要推開我,我要走了,他才明白過來,我若真不管,他可能會死。
有些人就是,賤得慌。
「江蕪,你回來!」他一着急,撞到了傷處,疼得直嘶氣。
我不再管他,拔腿跑了。
蕭澤,你就在此處自生自滅吧,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與你有半點牽扯了。
循着前世的記憶,我避開會出現刺客的地方,穿山越嶺,抵達了回京的官道。
衣服已經全部被勾破,兩隻鞋也不知丟在了什麼地方。
我蓬頭垢面,攔住了迎面而來的一駕馬車。
這馬車瞧着樸素至極,車頭也只坐着一個馬伕,一個老僕而已。
大約是個小門小戶,清寒人家。
「老伯,能不能帶我一程?」
我扒着車頭,懇求地望着老僕。
他面露難色:「這,需得問過我家公子纔行。」
那馬車裏頭坐的,大概就是他家公子了。
我張望着,朝裏面喊:「公子,小女子與家人走丟了,荒山野嶺的,一個人回不去,公子可否帶我一程?」
幾息的靜默後,車內傳來極好聽,卻冷淡入骨的男聲。
「我爲何要帶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
「我不是來路不明的女子,我是京城平安侯的嫡孫女,你救了我,平安侯會重金酬謝的。」
車內人低低嗤笑一聲。
「我聽聞,京城很是在意男女大防,你我同車,豈不是會污了你的名聲?」
嗯?
看來他們從是外地來的,怪不得,路途遙遠,這馬車走破了。
「不打緊,你把我娶了不就好了?」
天要黑了,他若不肯帶我,我靠自己,是走不回去的。
我雙手一用力,直接爬了上去。
「哎呀!姑娘!」
老僕攔不住我,眼睜睜看我鑽了進去。
車簾一掀,一張俊美冷冽的臉映入眼簾。
怪了,這小門小戶的公子,衣裝打扮看着簡單潔淨,可看儀態風度,竟貴氣逼人。
狹長深邃的眼眸裏,彷彿呼嘯着朔北寒風一般,讓人不敢逼視。
「孤男寡女同處一車,讓人看見了,你不怕被人嚼舌根?」
我怔了一瞬,笑着在他對面坐下。
「那你我不如即刻定親,旁人就無話可說了,公子你儀表堂堂,小女子生得也不錯,天作之合,誰也不虧。」
他眼風掃過我髒兮兮的臉,默然一笑。
「笑什麼?洗乾淨了,是好看的。」
我抬手打理亂髮,膝蓋上突然被丟了一張潔白的絹帕。
未及道謝,這人卻已移開眼神,淡聲道:「你家在何處,同福伯說一聲就是。」
看他這樣,是不想理我了。
這人真有意思。
我撿起帕子,擦了擦臉,撩開車簾,將我家的位置跟老僕說了。
纔要繼續跟他攀談,卻見他目光一凜,手一揮,車簾便破了個洞,外面,傳來什麼倒下的聲音。
片刻後,老僕道:「公子,死了。」
他閉上眼,道:「嗯,走吧,不用管,會有人來收屍的。」
死了?什麼死了?
我一臉茫然,伸手掀簾看,卻聽見他淡聲阻止:「最好別看。」
大概是覺得我會害怕。
可我已經看見了。
是個黑衣人,額上被插了一枚飛鏢,已經不動了。
小場面,想來,是追過來的一個刺客。
我看了看閉目養神的某人,心下腹誹,這人真是厲害,我若跟了他,說不定能保我小命。
我放下簾子,不由得正襟危坐起來。
天黑之前,馬車入了京城,停在了我家門口。
我朝那人一拜:「還請公子告知姓名,小女子來日好登門道謝。」
那人卻伸手撩開車簾,淡聲道:「舉手之勞罷了,回去吧。」
真沒勁。
看來這親事是結不成了。
「那你在此處等着,先別走,我一會兒出來找你。」
我囑咐他兩句,才提裙跳下車。
門口的小廝瞧見我,一怔,辨認了片刻,才又驚又喜地高呼道:「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回來了!」
很快,府裏衝出來一大羣丫鬟僕人,抱着被子,將我裹了進去。
「小姐,您可算回來了,老夫人都要急死了!」
奶孃泣不成聲,一面護着我往裏走,一邊喊道:「老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嬌嬌!」前方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喊,江府老夫人,我的祖母,滿臉淚痕,顫顫巍巍地向我奔來。
我從未見過她哭。
祖母如今瞧着只是平平無奇的老婦,可年輕時,卻殺過敵,救過災,是先帝親封的女侯爵。
她是我見過的,最剛強的女人。
我一直以爲她不愛我。
上一世,我嫌她管我太嚴,以爲她只喜歡她的外孫女,不疼我,便與她離了心。
後來,她又極力反對我與蕭澤接觸,讓我嫁給一個窮書生。
我以爲她在害我,直接與她反目成仇。
直到跳城樓前,我才知道,當年的窮書生已經成了重臣,而蕭澤,根本不值得我託付終身。
我望着白髮蒼蒼的祖母,一時間百感交集。
她怎麼會不愛我呢?上輩子,我一定是瞎了眼,纔會誤會她。
「祖母。」
我撲通跪在她面前,泣不成聲:「嬌嬌錯了,祖母,嬌嬌不該不聽祖母的話。」
祖母一愣,又驚又喜地將我攬進懷裏,蒼老的雙目噙着淚,不敢相信地問我:
「嬌嬌,你叫我什麼?」
「祖母,祖母!」我抽泣着,緊緊抱住她。
上一世我與她不和,從及笄之後,便只叫她「老夫人」,再也沒叫過一聲祖母。
我也沒想到,今日這一聲祖母,竟會讓她高興成這樣。
「好,好,嬌嬌回來了就好,嬌嬌沒事就好,祖母太高興了。」
年邁的軀體分明在顫抖,雙臂用力到,似乎想把我融進身體。
「對了祖母,我還沒答謝救我回來的人呢!」
我擦擦臉,急忙牽着祖母進屋,從牀頭取出了一匣黃金。
然而跑到門口時,只看見外頭空空蕩蕩,了無痕跡。
那人早就走了。

-2-
馬車入城前,我就看見了上一世,入山林尋找太子的羽林軍。
回去後,我估摸着,太子大概是被救回去了,他沒死,怕是要找我算賬。
一合計,我眼一閉,倒在祖母的懷裏,假裝暈了過去。
郎中來看時,我還「迷迷糊糊」地喊着:「快ŧŭ⁶去救太子,救太子……」
三日後,刺客落網,蕭澤果然派了人來問責。
我一臉憔悴,溫吞吞地解釋:「是太子殿下趕我走的,我出來之後,原想着立刻求救,豈知我身子不中用,竟暈了過去,我,我對不住太子殿下。」
來人還想說什麼,我祖母握着蟒頭杖,往地上一杵,驚得那幾人連退三步。
「我家嬌嬌已經病成這樣了,她夢裏都在喊着救太子,你們還想怎麼樣?她一個弱女子,就算不跑,又能做什麼?難不成,要她賠上性命,你們才高興?」
「老夫人,我們也是奉……」
「奉了誰的命,便讓誰自己來說!」
「告,告退!」
東宮那幾個人怕了,一溜煙地跑了。
不怪我祖母豪橫。
她的侄女就是當今皇后,她自己,又是先帝親封的女侯爵,就是皇上皇后在她面前,也要禮讓三分的。
「嬌嬌不怕,有祖母在,誰也不敢欺負你。」
她摸摸我的頭,瞧着我,目光慈愛。
大概也只有在病中,才能見到她這麼溫柔的樣子吧。
平日裏,她的管教手段嚴苛無情,有半點失禮,就要打手心的。
其實,這纔是爲了我好,她若真不疼我,是懶得管我的,上一世,我怎麼就不明白呢。
我有點心酸,抱着她的手臂淺寐。
門口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隨後,一紅一綠兩個女人便踏了進來。
「阿蕪,菩薩保佑,你平安回來了!」
我不必抬眼,便知是我繼母和繼妹那兩個討厭鬼。
她們應該,是去探親回來了。
「姐姐沒事,就太好了。」
繼妹捏帕子擦了擦紅彤彤的雙眼,一副對我極其關切的樣子。
上一世,我被她無辜的表象欺騙,對她們母女極好。
直到我與蕭澤大婚後第三日,繼妹江辭月出現在蕭澤牀上,哭着說姐姐原諒我吧,我纔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抓着被子,冷眼看她們做戲。
江辭月目光與我相撞,一瞬間,竟像被嚇到了一般,心虛地退到了繼母身邊。
與此同時,又一人走了進來,帶入一陣涼風。
是我爹。
「我都說了,阿蕪沒事,看你們兩個急成什麼樣了,一路上催個不停,馬車都跑壞了。」
我爹取下披風,朝祖母拜了一拜:「母親,兒回來了。」
祖母點了點頭,對他有些不滿,但終究沒有責怪。
江辭月看了看我,眼鋒一轉,張開嘴,想要說什麼。
我已經猜到了。
上一世,她在我爹面前裝得乖巧至極,又總和繼母一起言語挑撥,惹我與我爹對抗。
導致我在我爹眼裏,成了個不知禮數,不忠不孝的頑劣女子。而她,則被我襯成了懂事得讓人心疼的乖乖女,奪盡了父親的寵愛。
今日,我再不會容忍她故技重施,小人得逞了。
「阿蕪拜見爹爹。」
我搶在江辭月開口之前,捂嘴咳了兩下,柔柔弱弱地爬起來,給我爹見禮。
祖母急忙按住我:「好了嬌嬌,大病中就不講這些禮數了,快躺好吧!」
「阿蕪,躺着吧。」
我爹在牀沿處坐下,看着我,嘆了口氣:「病了一場,你倒乖巧多了。」
我紅了眼,伸手抓住我爹的袖子,輕聲道:「阿蕪經了這一回,才知從前被爹爹保護得有多好,爹爹,阿蕪錯了,再也不任性妄爲,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我爹一愣,眉眼柔和了許多,許久未曾在他眼中見過的慈愛,重新回來了。
不管以前有過多少誤會,我終究是他的親生女兒,血濃於水,他不會一直生我的氣的。
「你這丫頭,爹爹沒生過你的氣,只要你能記着教訓,以後不要再任性,爹爹就放心了。」
江辭月在一旁看着,滿臉訝異。
她怎麼會想到,那個叛逆至極,天天跟爹爹吵架的江蕪,會突然轉了性。
繼母偷偷伸手,戳了戳江辭月。
江辭月驚醒,隨後,急忙跑到牀沿邊坐下,擠了兩滴眼淚,懇懇切切道:「姐姐沒事,真的太好了,我和阿孃在聽到消息後,連夜去廟裏燒了香,真是菩薩保佑了。」
笑死,我費老大力氣逃出來,倒成了她的功勞了。
我爹聞言,扭頭看着她,欣慰地笑了:「辭月也是個好孩子,這幾日掛念着姐姐,喫不下睡不着的,也辛苦了,過兩日,你母親就要入族譜,進行祭祀了,有許多事要忙,你就不要再勞累,回去好好休息着吧。」
哦對,繼母和我爹已成婚大半年,卻還沒入族譜呢。
記得上一世,在祭祀儀式上,不知道怎麼回事,一串鞭炮突然在我耳旁炸響,害我驚叫,在族人面前失儀,被人罵不知禮數,被我爹嫌丟臉,冷落了許久。
而和我站在一起的江辭月,卻泰然自若,處變不驚,讓衆人誇讚了好些日子。
那時候我以爲只是一個意外。
如今想來,一切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我掩下心思,繼續裝乖乖女。
夜裏,則叫了貼身丫鬟,好好盯着江辭月母女。
丫鬟叫花照璧,是我祖母一手培養出來的,聰明機警,沒有什麼能逃過她的眼睛。
上一世,我當她是祖母派來監視我的人,對她非常冷淡,出門也不會帶她,今晚,還是我第一次好好跟她說話。
「小姐,總覺得,您好像哪裏變了。」
照璧出門前,小心翼翼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瞧着她笑:「那你說說,我哪裏變了?」
她撓頭:「我也說不明白,總之,肯定是變好了,啊,沒有說您以前不好的意思!」
她捂捂嘴,急忙跑了。
當然變了,親歷了一回死亡的感覺,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大小姐了。
這一世,所有虧我的,欠我的,害我的,都別想有好下場。
我果然沒有想錯。
第二天,照璧就打聽到了消息。
江辭月和繼母,果然想害我。

-3-
祭祀日那天,我被人攙扶着,到了祠堂。
因爲是小輩,我和江辭月,都站在最後面。
儀式的最後,就是放鞭炮,敲鑼鼓。
族長唸完最後一段祝詞後,我餘光看見,江辭月背後的手動了動,嘴角掛上了一抹笑。
我也笑了,捂嘴咳了一聲。
噼裏啪啦幾聲巨響,隨即而來的,還有繼母的尖叫聲。
江辭月一驚,愕然地望向堂內。
一串鞭炮,不知爲何,在繼母的裙下炸開。
火星子燒壞了她的裙子,還炸花了她的臉。
「哎呀,發生什麼事了?」
我一臉擔憂,擠在江辭月前面,跑到了繼母面前。
鞭炮已經炸完了,她狼狽不堪,打翻了幾個牌位,正坐在地上哭着。
「母親,你快起來,擦擦臉,在祖宗面前如此失儀,可如何了得!」我掏出手帕,急忙去給繼母擦臉。
周圍的族人逐漸沒了好臉色。
「江餘氏,你趕緊起來,這像什麼話!」
我爹也急忙來扶她,一邊斥問道:「這鞭炮怎麼丟進來的?」
「是,是姐姐!」江辭月淌着淚,憤慨地指着我,「方纔姐姐咳了一聲,跟人使了個眼色,鞭炮就突然炸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我。
這丫頭真是,慌不擇路了。
我猛地咳嗽起來。
「咳咳,辭月,你,你好沒道理,我病重纏身,日日夜夜地咳,所有人都知道的,方纔我也只是忍不住罷了,生病又不是我的錯,至於你說的什麼使眼色,那是絕對沒有的事啊!」
我爹蹙眉,朝外喊道:「那放鞭炮的小子在哪?」
「來了來了!」
幾個男人揪着一個少年過來了。
少年看見我爹,急急求饒:「叔伯,這鞭炮不是我扔的,我方纔是要在院子裏點的,誰知,誰知被闖進來的小叫花子搶了去,釀成了大禍!」
他說着,指向門外。
一個比他小些的孩子正躲在門後,笑嘻嘻地看着裏頭,發現大家在看他,急忙跑了。
有人小聲道:「惡作劇吧?誰家的小孩,太調皮了,大人也不管管。」
我爹看了看江辭月,板起了臉:「你是怎麼回事?無憑無據的,就在衆人面前污衊你姐姐!」
江辭月臉色一白:「爹,我……」
「還不快扶你娘起來,是嫌不夠丟人嗎?」
我爹憤然拉起江餘氏,跟族長道過歉,完成了最後的儀式,黑着臉帶我們回了家。
他親自送我回了房間,囑咐我好好養病。
而江辭月,自回來之後,我爹看她的眼神,都隱着幾分不喜。
夜裏,照璧給白天那兩個小孩拿了賞錢。
回來以後,笑得十分解氣。
「太爽了,小姐,江餘氏母女還想害咱們,哼,叫她們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她才說完,門口就傳來了祖母的聲音。
「叫誰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我和照璧一驚,雙雙跪了下去。
祖母杵着蟒頭杖,憤憤然地站定:「阿蕪,你好大的膽子!」
祖母一定知道我做的事了。
她一生嫉惡如仇,最見不得這些腌臢手段,我就是辯解,也沒有用的。
於是我乾脆攤開雙手,捧了上去:「祖母,阿蕪錯了,您打我吧。」
「你可知你錯在哪裏?」
「錯在,錯在不該耍不乾淨的手段對付人。」
話音剛落,祖母便拿起藤條,啪地抽了我一下。
她生氣極了,胸膛一起一伏的。
「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做這種事,若是讓人知道了,別人會怎麼說你?咱們江家的臉面又該往哪兒擱?」
臉面臉面,又是臉面,上一世,我爲了江家的臉面,裝了一輩子賢良大度,做了一輩子縮頭烏龜,憋屈死了。
可心中有氣,我卻不敢表露。
祖母也是爲我好,這輩子,我不能再氣她了。
「是,阿蕪知錯了。」我垂下腦袋,乖乖認錯。
「看來,是時候給你說親,磨一磨你的心性了,免得你再闖出禍來。」
祖母嘆了口氣,道:「你好好在家反省着,過些日子,涼城林家的小子要進京來,是個好孩子,等他來了,你和他見一面,相看相看。」
該來的還是來了。
上一世,我打死不肯見的那個林家哥哥,後來卻成了重臣,被派到外地爲官,京城被攻破後,也沒有殃及他。
這一世,我若真的嫁他,說不定可以早早帶着家人離開京城。
將來,就算蠻族破城,我們一家也能平安。
我點點頭,乖乖應下:「是,阿蕪知道了。」
祖母愣了愣,大概,是沒想到我這麼聽話。
「你沒有誆祖母吧?你心裏,可還念着太子?」
「阿蕪若還念着太子,那天,就不會丟下他一個人跑了。」
良久,祖母點了點頭。
「那便好,你手疼不疼?」
我笑着搖頭:「不疼了,祖母打得不重。」
「就該打重一些!你呀,別再惹事了,江餘氏那邊,祖母會去敲打的,好嗎?」
祖母嗔怪地瞪我一眼,又訓了照璧幾句,纔回了自己屋去。

-4-
我被祖母關在家裏思過,哪兒也不許去。
直到十天後,皇后要召見我,說是想傳我進宮去說說話。
當今皇后,是祖母的侄女,她一直想讓我嫁給蕭澤。
蕭澤並非她親生,雖自幼養在她名下,卻跟她不大親近。
甚至,有些反感她。
我想,這大概也是蕭澤討厭我的主要原因,他不願意被皇后安排。
臨走前,祖母塞給我一盒糕點。
「嬌嬌,太子這幾日也在宮裏,你順便去看看他,上次你丟下他跑了,總歸是不道義,你給他賠個罪,免得他記恨你。」
我打開盒子一聞,差點香死。
蕭澤也配?呵。
以前我每次進宮,都會給他帶親手做的糕點,他轉頭就扔了。
現在,他就是跪下求我,也別想喫到我家的東西。
去京城的路上,我和照璧兩個人把祖母做的糕點喫了個乾乾淨淨,然後在街邊買了最便宜的粗糧餅子,放在了食盒裏。
入了坤寧宮,拜見了皇后,她仍像往日一樣拉着我說話,言談間,頻頻試探我還喜不喜歡蕭澤。
上一世,我救了蕭澤,她便順水推舟,求皇上賜了婚。
這一世,我丟下蕭澤跑了,滿城皆知,搞得她現在有點難辦。
我假裝聽不懂她的暗示,一直裝傻充愣。
終於,她問不下去了,便把我支出去,讓我找蕭澤去說說話。
我提着食盒出去,在御花園等蕭澤,小太監去叫他的時候,我就站在樹下,被風吹得直打嗝。
地上圍了幾隻雀子,蹦來蹦去的,不知道在啄什麼。
腳步聲響起,我的餘光瞥見了蕭澤。
他身量高大,穿着一件很襯他的黑色錦袍,冷峻異常,狗氣逼人。
傷好得倒是很快。
我提了提食盒,欲要轉身叫他的時候,突然改了主意,氣定神閒地打開蓋子。
「你怎麼又帶這種……」
蕭澤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取出一塊糕點捏碎,撒給那一地的雀子了。
他哽住了,伸到一半的手尷尬地攥成拳,收了回去。
以前他也不喜歡我帶的東西,但礙於面子,都會接過去,只是最後都會扔掉罷了。
這回讓他喫了個癟,我心裏莫名暢快。
我不敢笑,假裝纔看見他似的,將食盒放在地上,請了個安。
「臣女見過殿下。」
「嗯。」
他回了一聲,又擺出那副冷冷淡淡,趾高氣揚的模樣:「江蕪,看在你主動來認錯的份上,上次你丟下孤跑了的事,孤就不與你計較了……」
「誰說我是來認錯的?」
我拍了拍手上糕點的殘渣,漫不經心地說道:「上次是您趕我走的,我走以後,也在努力找人去救您,我何錯之有?」
蕭澤一哽,臉青了青。
他本以爲我是來認錯的,卻被我打了臉,心裏自然膈應得要死。
「那你來這裏做什麼?」
「娘娘叫我來的呀。」
我嘆了口氣,道:「娘娘的話,推辭不得,殿下,我就敞開說了吧,娘娘一直想讓我嫁給您,前幾年,我爲了哄娘娘開心,一直圍着您轉,可如今我想爲自己活了,我不想在您身上浪費時間了。」
蕭澤瞳孔縮了縮,沒想到我會這樣說,臉青一陣,白一陣的,好看極了。
「浪費時間?」
他氣結,緩了半天,沒好氣地說道:「好,好得很,希望你堅持到底,以後,再也別出現在孤面前!」
「遵命!」
我歡喜地福了福身,高高興興地走了。
走了沒多久,纔想起來食盒忘了拿,便又回身去取食盒。
轉角處,忽聽見蕭澤身邊的太監問道:「殿下,那江小姐往日都是死皮賴臉往您身邊湊的,今兒怎的這般反常?竟像換了個人似的?難不成,以前真的都是裝的?」
在議論我?
我探出半個腦袋,偷瞧過去。
卻見蕭澤面色難看,捏緊了拳頭,冷笑道:
「不過是女兒家的小把戲罷了,用這種方式吸引孤的注意,呵,你瞧着吧,孤偏不理她,倒看她能裝到幾時。」
小太監沉吟片刻,道:「瞧着不像啊,若真是想吸引您,上次就不會丟下您跑了,殿下,會不會是您自作多情了?」
好不怕死的太監,我好喜歡。
我抬腳走了過去。
「哎呀,食盒忘記拿了!」
頭上的步搖晃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地響,我扭啊扭地往前走,蕭澤扭頭看見我,一張俊臉瞬間紅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尷尬地往後退了一步:「你,你怎麼丟三落四的。」
聲音很大,氣勢不足。
背後議論,被人刺破,臉皮再厚也會難堪。
那太監偷瞧了一眼蕭澤,也紅着臉,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了。
我撿起食盒,欲走,又回頭睜着好奇的眼睛問蕭澤:「方纔無意間聽見殿下說,裝什麼,沒聽清,裝什麼呀,殿下?」
蕭澤僵了一下,腦瓜難得轉不過來,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笑死。
我看了看手上的食盒,道:「啊,我明白了,殿下定是看上這食盒,想用來裝東西吧?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家多得是,給!」
也不等他反應,硬塞進了他手裏。
蕭澤接了過去,臉紅得像猴屁股。
我福了福身,扭着腰回去了。
走遠了,眼角的餘光看見蕭澤拎起食盒,氣惱地砸在了小太監屁股上。

-5-
回家之後,我沒再出過門,專心等林家哥哥來。
同時,也在想辦法,讓我們一家搬出京城。
上一世,邊關大開,蠻族直抵京城,滿城裏,沒多少活下來的。
以我的微薄之力,自然不可能抵禦得了蠻族,改變國破的結局,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勸家人搬走。
林家哥哥當官後,就被外派了,嫁給他,或許可免此災。
等了幾日,在他來京之前,有人牽頭在京郊春遊,放紙鳶。
我本不想去的,但江辭月要去。
記得上一世,她就是在紙鳶賽上大放異彩,跟蕭澤勾搭上的。
這輩子,我雖然不稀罕蕭澤了,可江辭月,也別想得逞。
她做側妃後,是如何噁心我的,我可都記着呢。
我讓照璧盯着江辭月,當夜,照璧就告訴我,江辭月果然在院裏做紙鳶呢。
她自打成了我江家人,便一直削尖了腦袋,結交京城女眷,所以,她的消息來得比我還早。
「很漂亮的紙鳶,已經做了一半了,不過她做的時候,嘴裏還不乾不淨地跟她娘罵您呢,小姐,要不要我偷偷給她燒了?」
「別,讓她做完。」
現在燒了有什麼意思?讓她離目標近得伸手可摘,再一手斷了她的路,纔有意思呢。
我沒去打擾江辭月,捱了三日,春遊那天,纔在她之後,乘馬車跟着她出去。
抵達木蘭湖後,江辭月跳下馬車,跑去跟她結交的小姐們打招呼了。
照璧趁機鑽進她的馬車,將她裝紙鳶的箱子偷了出來。
果然漂亮,江辭月是用了心的,上一世,我沒有參加這個集會,不知道她做的什麼,這回,真是開了眼了。
只可惜,目的不純,再漂亮的紙鳶也讓人作嘔。
「照璧,來,咱們撕着玩。」
照璧有點猶豫:「好可惜啊,小姐,咱們這樣,是不是有點壞了?」
「壞?」
我笑了:「京中各家小姐都說,我江蕪身爲長姐,欺凌繼妹,刻薄善妒,是個惡女,你不知道嗎?江辭月在外如此污衊我,既然辯不白了,那就壞得徹底,壞得心安理得。」
「來,撕。」
我遞給照璧一隻翅膀,正要撕,背後突然傳來悠悠的男聲:「這麼漂亮的東西,撕了做什麼?」
我手一頓,驚喜地轉過頭去。
果然是那人。
好久不見,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他。
他這回穿着一身黑色織金虎紋袍,襯得他更俊朗尊貴了。
上回見他家的馬車破爛,還以爲他出身寒門,如今看來,竟是我看走眼了。
「你怎麼在這?」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
他看了看我手裏的紙鳶,又道:「這東西,似乎不是你的?」
他一問,我纔想起來,我是來撕紙鳶的。再不撕,一會兒江辭月該回來了。
於是,我一用力,嘩啦撕爛了。
不解氣,又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的確不是我的。」我將紙鳶殘片裝回箱子,讓照璧放了回去。
我擦擦手,問他:「你不會說出去吧?」
他沒說話。
「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什麼好人,不過……」
我眼珠一轉,笑道:「我畢竟是你的未婚妻,你可別說出去。」
他好笑道:「你什麼時候,成了我未婚妻了?」
「從我進你馬車開始,怎麼,你不喜歡?」
他默了一息,反問道:
「江小姐這樣明媚爽朗的女子,誰不喜歡呢?」
春風和煦,他眉眼太過好看,竟讓我有些心跳失速。
「不過,你若知道我是誰,恐怕,就恨不得收回今日的話了。」
「那你告訴我,你是誰?」
他沒說話,望進我的眼,面上淡淡的笑意轉化成了我看不懂的失意。
我等了幾息,催促道:「你說呀!」
他這才緩緩開口:「在下,蕭泊言。」
仿若一顆雷在腦海炸開,我身子爲之一僵。
「皇九子,蕭泊言?」
「正是。」
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皇九子蕭泊言,母親是苗疆女子焱妃,十五年前,親手策劃了震驚朝野的巫蠱之禍,害死了無數人。
後來焱妃獲罪,成了罪婦,被處死,蕭泊言被厭棄,也成了罪人,十歲就被外放到燕門,雖然沒被貶爲庶人,但至今未有封號和封地。
他看見我的反應,輕嘲道:「嚇到了?你想必也知道,我是個罪人,若嫁了我,你可就是罪婦了。」
是的,嫁了他,就是罪婦,一生無寧。
江家百年望族,到我這一代,就剩我一個獨苗苗,我完了,江家的榮耀也就斷了。
我咬了咬脣。
「什麼罪人不罪人的,你別灰心,或許哪日皇恩浩蕩,這事兒就翻篇了呢,我,我也沒……」
他笑了一下,眼睛裏折着細碎的光,像一把碎冰碴子:「你怕什麼?放心,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玩笑話,並未放在心上。」
他這樣說,我反而良心不安了。
照璧對我揮了揮手,小聲說,不要在這兒待太久,江辭月要回來了。
我看了看蕭泊言,一轉頭,跑掉了。
到了人堆裏,我努力忘掉剛纔發生的事,跟衆人打了個招呼。
京城各家小姐都認得我,只是,因爲我不愛社交,江辭月又跟她們走得近,天天裝小白花,哭訴我欺負她,所以,大家對我的態度都淡淡的。
說了些客套話後,牽頭人提議,大家都把自己做的紙鳶拿出來賽一賽。
江辭月第一個跑回馬車,驕傲地把箱子搬了出來。
「辭月,看你這麼寶貝,這次,必定是下了工夫的。」
「那是自然。」
各家小姐紛紛打開箱子,展示自己做的紙鳶。
輪到江辭月時,她抱着箱子不開,卻看向我。
「姐姐最是心靈手巧,做的東西,無人不讚,今日你在這裏,我怎麼敢第一個開箱,姐姐,不如你先把你的紙鳶拿出來,讓我們看一看吧?」
她明知道我沒做,卻往我身上引火是吧?
我攤攤手:「我沒做,不會做,我是來看你們玩的。」
人羣一陣鬨笑,不少人露出鄙夷的神色來。
可惜了,我活了兩輩子的人,哪還在乎什麼臉皮,一點也不覺得丟人。
「既然如此,辭月,你就開箱讓我們看看吧。」
所有人都看向她。
江辭月蹲下去,驕傲地打開箱子。
卻在看到裏面情形的一瞬間,臉色煞白。
滿箱碎屑,她的紙鳶,現在只剩殘片了。
「怎麼會這樣?」
沒有想象中的一鳴驚人,江辭月亂了陣腳,眼淚線一般滾落。
「我的紙鳶,我的紙鳶被人毀了!」
她抽泣着,抱着碎片,像個被人偷了糖的小孩子。
看了一圈,她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是你,一定是你弄壞了我的紙鳶!」
我連忙後退一步,一臉無辜地看着她道:「你憑什麼冤枉人,你親眼看見我弄壞的了?」
「除了你,還能有誰?」
「這可說不好,萬一,你的紙鳶是馬車顛壞的呢?抑或自己想不開,莫名其妙就碎了?你又沒看見它怎麼壞的,可別血口噴人。」
我捏着帕子扇扇風,欣賞別人的作品去了。
江辭月沒了紙鳶,淪爲陪襯,只能不甘心地看着別家小姐出風頭。
怪了,沒看見太子,也沒看見蕭泊言。
這次春遊,男女是分開的,女子在溪左,男子在溪右,這會兒,他們正玩着些投壺一類的遊戲。
我坐在草地上,無聊地度過了一個上午。
午餐時,大家坐在一處,江辭月不知道跟人說了什麼,她傍上的那幾個小姐,竟要爲她伸張正義,討伐於我。
她們都有點才情,一個接一個地,寫了詩,念與衆人聽。
大抵,都是些諷刺我刻薄善妒的酸詩罷了。
我冷眼看她們演了半天戲,拿過筆,說:「既然大夥詩興大發,那我也寫首詩應應景吧。」
所有人都看笑話似的看着我。
直到我寫完,站起來,把詩貼在了樹上。
一羣醜八婆,
嘴臭事又多。
腦子比豬蠢,
才華沒幾個。
……
「江,江蕪!」
有人氣得跳了腳,指着我的鼻子質問:「你罵誰呢!」
我翻了個白眼:「石頭打狗,被砸的叫得最兇,誰代入了,我罵的就是誰唄。」
「你簡直粗鄙無理!」
「還能罵出點什麼好聽點的來嗎?你們的豬腦子裏,語言就這麼匱乏?怪不得能跟江辭月這種人走到一起,一個個生得跟榆木疙瘩似的,罵人都罵不痛快,給狗讀點書,罵得都比你們好聽些。」
我這幾句,實在是惹了衆怒。
跟江辭月相好的幾位小姐,氣得面紅耳赤,伸手就來扯我頭花。
「江蕪!我撕爛你的嘴!」
我哪有怕的,揪着她們幾個,胡抓亂打了一通。
原本這次春遊,男女是分開的,女孩這邊在說什麼,小溪對面的男子是不知道的。
現在好了,她們幾個跟我打架,叫得跟殺豬一樣,一時間,對面的男兒全都站起來看熱鬧了。
我打得正起勁時,忽然聽見了太子的聲音。
「住手!」
蕭澤聲音不大,卻極富威懾,那幾個小姐聞聲,都急忙鬆了手。
「太子殿下。」
蕭澤不知什麼時候來的,看見我們打架,黑着臉走過來,眼神落在我們一個個的臉上。
這個架打得,酣暢淋漓,圍毆我的幾個女子,臉都被抓破了,髮髻也散了,灰頭土臉的,煞是好看。
被蕭澤這麼一看,她們後知後覺地羞慚起來,捂住臉,不敢讓人瞧了。
「江蕪,衆目睽睽之下,像潑婦一樣跟人撕打,你還有沒有廉恥心了?過來。」
不是?這麼多人打架,他憑什麼罵我?
我氣結,一動不動。
他直接走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幾乎拖着我進了林子。
「你幹嗎?你放開我!」
蕭澤鬆了手,氣憤地說道:「江蕪,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不知檢點!今日鬧得沸沸揚揚,就不怕丟人嗎?」
我氣笑了:「丟人?我丟什麼人?我的名聲反正早就壞了,打個架,還能壞到哪裏去?倒是她們,可都是些大家閨秀,視名聲如命,今日被我打成那樣,往後餘生都要被人笑話,纔是真的丟死人了。」
「你還很得意?」
「當然得意,誰在乎誰就輸了,我又不虧,我爲什麼不能得意?」
他氣結。
「你真是無可救藥,就你這樣,誰敢娶你?」
「你管得着嗎?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噎住,隨後又道:「皇后是你姨母,孤勉強也算是你表哥,怎麼管不着?」
我冷笑:「不勞表哥費心,我祖母已經準備把我許給林家的一個哥哥了,過幾日就要來我府上議親,林家哥哥爲人最是寬和,纔不會因爲這種小事介懷呢。」
他愣住了。
好一會兒,纔不敢相信地問我:「你上個月纔信誓旦旦說非我不嫁,這個月又要跟別人議親了?」
「殿下,這事早就翻篇了,上回在宮裏我就跟您說過了,我不喜歡您,不想再浪費時間了。」
「你真是……水性楊花!」
「啊對對對!」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的臉髒了,不玩了,氣鼓鼓地走向馬車,照璧急忙來迎我。
快到時,一隻手忽然拉住我的袖子,將我拉到了樹後。
我驚了一驚,看清那張臉時,急忙抬手遮面。
蕭泊言輕嗤道:「遮什麼?早就看見了。」
我這才猶猶豫豫地放下手,問他:「你方纔去哪兒了?我都沒看見你。」
「我不喜熱鬧,在僻靜處待着。」
「不喜熱鬧又幹嗎要到這兒來?」
「太子有命,不得不從。」
居然是蕭澤叫他來的,他們兩兄弟感情很好嗎?
纔想着,他忽然從懷裏掏出一枚小瓷瓶,遞了過來。
「這是上好的金瘡藥,我常年帶在身上的,你將傷口洗一洗,擦一點。」
常年帶在身上,是不是因爲經常受傷?
他在燕門,苦寒之地,肯定是打打殺殺,拼過來的吧。
我接過小瓷瓶,捏在手裏,有些難爲情:「你都看見我欺負人,看見我打架了,你不嫌棄我傷風敗俗,自輕自賤嗎?」
他竟笑了。
「我爲何要嫌棄你?京城所謂的名門閨秀,高門貴子,最是虛僞,我看你打他們,反而覺得暢快。」
莫名其妙地,我心裏的石頭落了地,驕橫玩笑道:「那你既看見我打架了,怎麼也不來幫幫我!」
說完我就有些後悔,他又不是我什麼人,憑什麼幫我,我不該開這種玩笑的。
蕭泊言卻沒什麼反應,只道:「我原想着你打不過,再出手幫忙的,誰知你竟厲害得很。」
他說完,笑着看了我一會兒,又道:「快去洗洗傷口擦藥吧,你過幾日就要議親了,掛着彩,恐怕不妥。」
「定親?」
啊,他聽見我和蕭澤說話了!
我急忙解釋:「議什麼親,我瞎說來的,其實人家只是來京城考試,我倆都沒見過面,八字都沒一撇呢!我那麼說,還不是因爲太子說我嫁不出去。」
他笑了笑:「怎麼會嫁不出去呢?何況女人的價值,又不在於有沒有男人要,你不必理會他。」
「謝謝,你人真好。」
他是除了我祖母以外,唯一一個這麼說的人。
遠處,蕭澤不知道怎麼走了過來,看見我們,大聲喊道:「泊言!」
我嚇得腿抖了一下。
蕭泊言向他瞧去,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禮道:「太子殿下。」
蕭澤看了我一眼,一臉嫌惡:「泊言,你怎麼跟她在一處?」
蕭泊言看了看我,垂眸:「臣,不慎踩到了江家小姐的裙裾,正在賠禮。」
「哦。」
蕭澤鬆了口氣,道:「賠什麼禮,多半是她自己不注意,反賴上你,你別跟她站在一處了,過來,孤有話好多要同你說。」
「是。」
蕭泊言點點頭,向我示意了一下,邁步向蕭澤走去。
狗太子。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這才拉着照璧,回家去了。

-6-
回家後,我擔心江辭月要去向我爹哭慘,於是沒有處理臉上的傷,「惡人先告狀」,先找到我爹,哭了一場。
江辭月回來時,我正捂着臉,哭得哀哀切切。
我爹看着她,沒好氣地問:「你今日,爲何聯合外人,欺辱你姐姐?」
江辭月懵了,急忙解釋:「我沒有聯合外人欺負她!是姐姐撕壞了我的紙鳶在先,別家小姐看不下去,才說了她幾句……」
「說了幾句,就把臉說成這樣了?」
我爹氣得臉都紅了:「你看看你姐姐被打成什麼樣了?你叫她以後怎麼做人?還有,你說她撕壞你的紙鳶,可有憑證?」
江辭月支支吾吾,說不上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今日就她一個人沒做紙鳶,分明,分明是嫉妒我!」
江餘氏在一旁都快急死了,使了半天顏色,江辭月都沒有理她,最後,只好自己上場。
「老爺,你消消氣,今日咱們誰也沒跟着去,都不知道實情,辭月從來都是軟弱的性子,你知道的,她怎麼可能欺負阿蕪呢?當然,我想阿蕪也不至於污衊辭月,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京城各家小姐,向來嫉妒咱們家阿蕪和辭月,是她們在中間挑撥也未可知啊!」
這個江餘氏,真是巧舌如簧。
我爹若聽了她的話,恐怕反而會覺得江辭月天真可憐,被人利用了呢!
我有點着急,纔要開口,卻聽見門口一聲怒喝:「好個受人挑撥!依我看,是居心不良,是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是祖母!
我扭頭看去,只見祖母橫眉冷眼瞅着江餘氏母女,咬牙切齒道:「受了什麼挑撥,能讓人把我的嬌嬌打成這樣?嗯?你女兒隔岸觀火,乾乾淨淨,我的嬌嬌,臉都叫人打破了!就算有誤會,也沒見過這麼打自家人的!我看,你們是根本沒把自己當江家的人!」
這一句話太重,江餘氏嚇得直接跪了下來:「母親,辭月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我不管她有沒有這個意思,從今日起,江辭月直到出嫁那日,都不許再邁出她的小院一步,如有違逆,就滾出江家吧!」
江餘氏嚇住了,淚如雨落,急忙看向我爹。
我爹愣了一愣,連忙來扶祖母:「母親,這是不是太……」
「怎麼,你要爲她們求情?你到底還知不知道,哪個纔是你的親生女兒?」
我爹被祖母一瞪,瞬間沒了底氣,連連道:「不敢不敢,母親說什麼就是什麼,兒絕不多言。」
祖母冷哼一聲,轉到我面前,心疼地查看我的傷口:「嬌嬌,你疼不疼?」
其實不疼了,但我真的好喜歡祖母心疼我的樣子。
於是擠了兩滴淚,可憐巴巴地點頭:「疼疼。」
「哎喲,小可憐,祖母這就叫郎中來給你看。」
她擦擦我額上的泥,又道:「你喫了虧,怎麼不先來找祖母,倒來找你爹呢?他又不疼你。」
我爹一下就不高興了:「母親您這話說的,我是她親爹,我怎麼會不疼她?」
祖母懶得與他多說,冷眼道:「還不找郎中去?」
「是。」我爹看了看祖母,委委屈屈地跑出去找郎中了。
我吸了吸鼻子,鑽進了祖母懷裏。
上一世我與祖母離心,和爹爹反目,很久都沒有被溫柔對待過了。
自這日以後,江辭月再沒出來噁心過我。
我也開始有些着急了:時間過得太快,到秋後,蠻族就要衝破燕門直入京城,我必須在那之前,想法子讓全家人搬走。
或者……讓朝廷加強燕門的守衛。
上一世,大概就是蕭泊言離開燕門後,那裏防守變弱,纔給了蠻族機會。
可是,蕭泊言外放十年,好不容易回京,大概也不想再回燕門。
那還有誰能去呢?
頭疼。
林家哥哥不知道是路上耽擱了還是怎麼,遲遲未到。
半月後,我的生辰到了。
生辰嘛,自然是喫好喝好睡好。
那日我用完午膳,正躺在鞦韆上酣睡,照璧便跑了進來,說:「宮裏來了消息,說是太子殿下要來恭賀您的生辰,叫您準備準備,迎接一下。」
我很不高興。
狗太子來做什麼?多半是皇后叫他來的,真是,擾人好覺。
「沒什麼好準備的,來了再說。」
我閉上眼睡下。
再醒來時,天都要黑了。
我揉揉眼睛,捶捶腰,往前廳走。
照璧慌忙迎上來:「小姐,您可算醒了,太子殿下都等了您幾個時辰了,茶都喝了兩壺了!」
我一愣:「那你怎麼不叫我?」
「殿下不讓叫,說等您自己醒。」
嗷,那就不怪我了。
我慢悠悠地走到前廳,看見蕭澤,打了個呵欠:「喲,殿下來了。」
蕭澤放下茶杯,面色不虞,眼裏有隱忍不發的怒氣:「終於醒了?江蕪,你明知道孤要來,還一直睡大覺?」
我有些無語:「您又沒叫我,您但凡差個人來叫我起牀,我也就起來了。」
何況,我哪知道他會在這兒等我這麼久呢。
蕭澤聞言,更氣了,臉都青了。
桌上有一個漂亮盒子,我伸手拿了起來:「這是什麼?」
我打開盒子看,發現是一套首飾,都ẗŭₕ是最新的式樣,最好的材料,鑲着紅藍寶石,很精美。
「好漂亮啊Ťṻ₇,給我的?」
我歡歡喜喜地取了一支簪子,戴在頭上臭美。
蕭澤悶悶不樂道:「這是母后特意給你打的一套首飾,就當作生辰禮物了。」
「原來是皇后娘娘送的,皇后娘娘真好,我還以爲是殿下送我的呢。」
他看着我轉圈自賞,面色緩了緩,手伸進胸口,道:「孤也給你……」
「不過我猜殿下也沒工夫爲我準備禮物,就算準備了,我也不想要。」
我摘下簪子,撇了撇嘴。
一抬眸,發現他的臉又黑了。
「咦?殿下,您手伸進懷裏做什麼?」
他瞪着我,沒好氣道:「癢!撓一撓!」

-7-
蕭澤離開我這裏,便去同我父親說話了,他們兩個同在朝做事,大約談的都是些正事。
他前腳剛走,後腳,祖母便來尋我了。
她抓着我的手,喜上眉梢:「嬌嬌,林家哥哥進京了,你快去接一接他。」
我愣了愣:「叫管家去接不行嗎?」
祖母嗔怪道:「那怎麼行?林家與我們世代交好,需得主人家去接,纔不失禮,我一把年紀走不動了,你爹爹又正忙,你去,不是正好?」
得了吧!
祖母,你這算盤打得,匈奴人都聽見了!
不就是想讓我趁機和林家哥哥接觸嗎,我又不傻。
「不去,我不去!」
我纔要跑,祖母便黑了臉:「阿蕪,我最近是不是太縱着你了?」
救命,我是真怕她動真格,血脈壓制啊。
我期期艾艾,不願去。
祖母厲色道:「難道我還會害你不成?快點,你林家哥哥馬車快進城了,你去候着。」
我拗不過,只好上了馬車,去接人了。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街道上賣油的、賣果子的、賣扇子燈籠的,擠擠攘攘,熱鬧非凡。
馬車在其中艱難穿行着。
快要到南大門時,我忽然聽見前方一陣騷亂,緊接着,一聲尖利的喊叫刺破了繁華。
「抓刺客!」
周邊尖叫連連,亂成了一鍋粥,照璧急忙掀開車簾,道:「小姐,快出來!」
然而馬受了驚,她竟被撂了下去。
我驚慌失措,死死攀住窗沿,卻還是被甩得暈頭轉向。
五臟六腑都被晃得疼,在我以爲自己要完蛋了時,忽然聽見幾聲馴馬聲,馬車竟緩緩停下了。
車簾突然被人掀開。
「你沒事吧?」
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抬眼望去,蕭泊言俯於我身前,如神明降世。
我差點一下哭出來。
「我……嘔~」
我乾嘔了一把。
蕭泊言扶着我,也沒躲,像是不怕我吐在他身上。
緩過來後,我問他:「怎麼是你?」
「我從城外回來,恰好撞見城中大亂,車馬狂奔,遠遠看見是你的馬車,便來了。」
我搖頭笑笑:「看見是我的馬車纔出手?嗯?倘若不是我,你就不管了?」
他淡笑一下,理所當然地說道:「那是自然,不相干的人,我爲何要管。」
我一時愕然。
也不知是他的冷漠驚到了我。
還是驚異於,在他心裏,我竟是與他相干,值得出手去救的人。
那上一次在城外,我也算是誤打誤撞,讓他爲我破例了。
想到這裏,我居然有一點點開心。
車簾再一次被猛地掀開,照璧惶急的聲音響起:「小姐!你沒事吧……九,九殿下?」
蕭泊言沒有封號,照璧一下子不知道該稱呼,乾脆叫他九殿下。
他看了一眼照璧,將我扶起,問道:「你這麼晚出門,準備做什麼去?」
我一愣。
他看着我,等着。
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告訴他:「我,去接一位遠房表哥。」
本來只是糊弄,沒想到他卻把我之前說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挑眉道:「嗯?莫非,是那要和你議親的林家哥哥?你家裏人叫你來接他,想必對他很滿意,很希望你們能在一起。」
「也沒有,我不願去的,是我祖母,一定要我去不可。」
他點了點頭。
一屁股坐在了我旁邊。
「我陪你去。」
「啊?」
他一臉清正,說道:「眼下城南有些亂,你自己去,恐怕不安全,我陪着,不會出岔子。」
「那我怎麼跟人說?」
「就說我是你的家奴。」
那多不好意思。
家奴。
感覺澀澀的。
照璧坐在了外面,馬車重新出動,到了南大門等候。
我下了車,一邊張望,一邊悵然。
祖母一定很喜歡林家哥哥,這兩世,她都想讓我嫁他。
我若遂了她的意,她一定會很高興。
何況,林家哥哥後來可成了重臣,想來想去,他都是個完美的夫婿。
只是不知怎麼的,我心裏亂,一點也不期待見到他。
難道,是因爲蕭泊言?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到,急忙扇扇風,祛退燥熱。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南門進來了一個帶着僕從的年輕郎君,身着素衣,氣質乾淨,長得也是頗爲俊俏。
看見照璧手裏舉着的「江」字小幡,徑直朝我們走來。
一拱手,不卑不亢,拜道:「在下幽州林驚羽,請問幾位,可是平安侯府上的人?」
我忙迎上前,福了福身,道:「林表哥,我是江蕪,是祖母遣我來接你的。」
「原來是表妹,今晚是表妹的生辰,居然還勞煩表妹前來接應,林某實在是,受之有愧。」
林驚羽十分不好意思,臉都紅了。
「沒事,祖母也是也是心疼林表哥旅途勞頓,怕怠慢了你,才叫我來的,林表哥,你的馬車呢?」
林驚羽一時有點窘迫:「我並無馬車。」
我想起來了,林驚羽現在還是個窮書生啊,他是一路走過來的。
我也窘迫了,我就駕了一輛車出來。
祖母也沒提醒我。
不過,她怎麼會提醒我,她巴不得我倆同乘一車,她的算盤打得倒是很好。
我做了個請的動作:「那,那你……」
「算了,咱們走着回去吧,我出來京城,也想走一走,看一看。」
「那好。」
這個林驚羽,還是個挺隨和的人。
走了兩步,他尷尷尬尬地和我講話,問了一遍照璧的名字,馬伕的名字,跟他們都見過禮,最後,又問蕭泊言的名字。
蕭泊言神態自如,躬了躬身,道:「在下吳小江,是小姐的書童。」
「吳大哥有禮。」
林驚羽拜過蕭泊言,看着他,遺憾感嘆道:「我看吳大哥氣度不凡,做個書童,實在是屈才了。」
蕭泊言淡笑:「不屈才,能留在小姐身邊,是吳某之幸。」
我聽着這話,一下子,竟有點臉紅心跳。
林驚羽點了點頭,再不說什麼。
氣氛又尷尬了起來。
難不成,真要跟他一路回家裏去,被祖母強行湊成一對嗎?
我偷眼瞧了瞧緊跟着我的蕭泊言,心裏不是滋味。
可惜他現在還是罪臣,就算我願意,江家上上下下,也不會答應的。
我真的對這個林驚羽沒有感覺,也真的不願強行跟他湊合,眼下離家越來越近,真進去了,就更難辦了。
我煩得手心都溼了,正琢磨怎麼委婉告訴林驚羽,不要打我的主意時。
林驚羽卻忽然停了下來。
「江表妹。」
他看着我,似乎想說什麼,又有些猶豫。
我心一空:「怎麼了?」
這一刻,我真怕他突然說,他是來求娶我的。
可是,他竟朝我拜了一拜:「江表妹,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當直言。」
他咬咬牙,說:「來京之前,平安侯府已經透露了想讓我求娶你的意思,可是,林驚羽自覺配不上江表妹,而且,我已有了意中人。」
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說什麼?他他他,他不喜歡我!
林驚羽以爲我很難過,一邊向我道歉,一邊表決心:「我自知對不住江表妹,可是,我也不能辜負我的意中人,她雖然家貧,又是個小啞巴,可在我眼裏,她就是最好最好的女子,哪怕給我公主,仙女,我都不換,我此生除了她,誰都不娶!」
他愛着一個小啞巴。
他不娶我。
我怎麼會怪他呢,我感激他還來不及。
我喜不自勝,朝林驚羽拜了一拜:「林表哥,你的心意我已知曉,我敬重你,也支持你,我會和祖母好好談談,絕不會勉強你的。」
林驚羽驚喜地看着我,道:「多謝江表妹!江表妹你善解人意,一定會覓得好郎君的!侯府我就不進去了,江表妹,就此別過!啊,對了,江表妹,生辰吉樂!」
「多謝,林表哥慢走。」
林驚羽又深拜了一下,這才帶着老僕,邁着雀躍的小步伐走了。
那個小啞巴,真是好福氣。
我忽地有些鼻酸,轉頭看着蕭泊言。
他滿眼堆笑。
「怎麼回事?該不會是我太晦氣,攪了你的大好婚事吧?」
「哼!賠錢!」
「錢沒有,賠你一點別的東西。」
他望向河道所在的方向,打了個響指。
一瞬間,轟隆隆幾聲巨響,巨大的煙花炸開,璀璨奪目,遮蔽了半個天空。
街道上傳來一陣陣的驚呼。
蕭泊言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睛裏像撒了一把星星:「江蕪,生辰吉樂。」
我這下是真哭了。
我抽噎着問他:「嗚,你什麼時候弄的?」
「在南門時,聽林驚羽說今晚是你的生辰,我便偷偷叫人去準備了。」
這他媽,也太偷偷了,我一點都不知道。
「謝謝你,蕭泊言。」我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
照璧嚇壞了。
畢竟,一個閨閣小姐,跟一個男人摟摟抱抱,還是很出格的。
「小姐小姐!使不得!」她急忙把我扯下來。
煙花足足燃了一盞茶的時間,引得本來睡下了的人,都跑出來觀看了。
這麼大的手筆,蕭泊言肯定錢都花光了。
天空熄滅後,晚風一陣,硝煙被帶走。
一切歸於平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蕭泊言輕聲道:「回去吧。」
「好。」
我戀戀不捨的,正要回去。
不遠處跑過一隊羽林軍。
我停住,問蕭泊言:「南門的刺客還沒抓到?」
「大概是。」
「那刺客是什麼人啊?」
「具體身份尚未可知,不過,據目擊者說,可能是蠻族。」
蠻族?蠻族!
我突然興奮了。
蕭泊言看向我,有點疑惑:「你好像很高興?」
當然高興了!我忘記了遮掩,嘴巴一快,道:「朝廷安逸了十幾年,早就不防備蠻族了。有了這個引子,朝廷也許就會重視起來,加強燕門的防守了!」
他更疑惑了:「跟燕門有什麼關係?」
我愣住,一下清醒了過來。
糟糕,我在說什麼呢!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編了個理由:「我,我做夢,夢見燕門被蠻族衝破,軍隊直抵京城,死傷無數。」
「就因爲做了個夢。」
「是啊,畢竟,這是我的家國。」
我猛猛點頭。
然後,又試探着問蕭泊言:「你爲什麼不願意再回燕門呀?鎮守燕門,守護家園……」
他打斷了我,目光冰冷:「這裏不是我的家園,這片國土,不值得我守護。」
我愣了愣。
忽然明白,焱妃的死,一定對他造成了無法治癒的傷害,他對整個國家,都沒有感情的。
他有他的想法,我也不必強迫什麼。
「那你以後去哪裏?」
「苗疆。」
他眼神落在遠方某處,淡聲道:「回我母妃的故土。」
天色昏昏,孤鳥嘶鳴,京城靜下來了。
他要回苗疆啊。
我有些失落,卻也,無可奈何。
「好吧,我回家啦。」
我朝他揮揮手,跑向了家門。

-8-
到家已經很晚了。
離奇的是,蕭澤居然還沒走。
他站在大門口,跟我家護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什麼。
很明顯,他這是被送客送到這裏,卻不肯走。
我家護衛口水都說幹了,已經不想理他了。
看見我,蕭澤眼睛一亮,隨後,朝我身後看了看。
「回來了,怎麼就你一個人?」
我不解:「殿下什麼意思?」
他冷笑了一下,道:「不是說,你去接你那個林家表哥了嗎?接到了嗎?跟林家表哥談得如何?親事成了嗎?」
這都讓他知道了?
他賴在我家這麼久沒走,不會就是等我看我笑話吧?這狗東西。
我翻翻白眼,沒好氣道:「林家表哥不想來,人家要回鄉去娶意中人。」
蕭澤一愣,喜上眉梢:「你看吧,我就說,就你這脾氣,沒人會喜歡的!」
……高興個什麼勁,這狗太子就是見不得我好。
我正要罵他,忽然聽見一聲溫溫軟軟的聲音。
「殿下,天熱,民女切了西瓜,殿下嚐嚐吧。」
我一愣,江辭月?
不是不准她出小院了嗎?她這是怕自己被隨便嫁掉,慌不擇路了?
「不喫。」蕭澤嬉皮笑臉地瞅着我,喋喋不休道,「江蕪,這下你可怎麼辦,沒人要你了,要不孤可憐可憐你……」
「殿下,這瓜特別甜,您喫一口吧。」
玉手託着瓜,遞到了蕭澤面試,蕭澤臉上的笑一下就消失了。
他陰惻惻地轉過去,問她:「你是何人?」
江辭月以爲蕭澤要搭理她了,垂眸,溫聲道:「民女是平安侯的次孫女,江辭月。」
「江辭月?平安侯只有一個孫女,你是個什麼東西?」
江辭月一怔,一下有些手足無措。
「民女……」
「沒眼力見的東西,孤的好心情都叫你毀了。」
「江蕪,管好你家的人。」
他看了看我,氣憤地走了。
怪了,他這一世,不喜歡江辭月了。
我微微福身送別他,這才厲色看向江辭月。
「誰叫你出來的?丟人現眼。」
江辭月滿目懸淚,屈辱不言。
江餘氏跑了出來,假惺惺地責罵道:「辭月,你怎麼出來了?快跟娘回去,這江家有惡鬼,會喫人的!」
我自然聽得出來她指桑罵槐,只是懶得搭理,自顧自地走了。
到祖母屋裏回話時,她正在梳頭,我爹侍候在一旁。
「哎呀!嬌嬌,你們回來了?怎麼不提早通傳一聲,你看看我像什麼樣!」
我急忙把她按下:「祖母,林家哥哥有事,不來了。」
「怎麼就不來了呢?」
「肯定是有要緊的事,纔不來的,您別擔心。」
「那你覺得林家哥哥如何?」
我故作嬌羞:「甚好,祖母,我與林家哥哥要慢慢相處,以後,我們兩個見面說話就是,您可別再插手。」
「好好好!」祖母拍拍掌,高興得不得了。
我沒有立刻告訴她實情。
在今日之前,祖母已經給林驚羽施過壓,逼他娶我了,我若告訴她林驚羽心上有人,以她的作風,硬生生拆散他們都說不準。
不如先瞞着,等林驚羽考完試,回鄉娶了那小啞巴,再和祖母說開。
我爹忽然問道:「阿蕪,你進來時,看見太子了嗎?我與他無話可說,送客送了三次,他都磨磨蹭蹭不想走,我只好把他撂在門口了。」
竟還有這種事。
我忍不住笑笑:「他走啦,大概,是喜歡咱家門口的海棠花,想多瞧幾眼吧。」
「太子今日可真是奇怪。」
說話間,一名護衛跑了進來,通報道:「老爺,方纔南門鬧刺客,已經抓住了,司裏讓您跟着去一塊兒審呢!」
我爹大驚:「什麼刺客?」
「具體還不知道,不過據說,像是蠻族。」
「怪了,蠻族已經十幾年未曾騷擾過我朝,怎麼這一回,竟鬧進京城了。」
我暗喜,不如正好趁此時機,跟爹說說,讓他建議朝廷加強對蠻族的防備。
只是不等我說,祖母早已經看到這一層了。
「蠻族銷聲匿跡多年,突然出現,恐怕,最近要有大動作了,梧兒,你明日上朝,務ƭûₚ必懇請皇上警惕些,擴充軍隊,以防蠻族入侵。」
不愧是征戰多年的女侯爵,眼光就是敏銳。
我爹笑道:「是,母親不必憂心,您就是不說,孩兒也會上諫的。」
祖母點了點頭:「嗯,朝臣衆多,我能想到,他們也能想到,你去吧。」
我爹拜了拜,才連夜審問去了。

-9-
我爹並沒能趕上審問刺客。
那幾個人,入了天牢沒多久,就咬毒自殺了。
雖然沒撬出什麼消息,但好歹確定了他們是蠻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朝中有些人,開始建議擴充兵馬,加強燕門的防守了。
雖然也只是些小動作,但是,有總比沒有好。
這真得感謝那幾個刺客。
不過,我也有些疑惑,上一世,也有蠻族刺客入京大鬧嗎?若有,朝廷爲何一點反應也沒有呢?
想來想去,又覺得,上一世,朝廷或許也有所應對,只是我滿腦子只想當太子妃,並沒有在意這些事罷了。
兵馬擴充了半個月,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統帥。
我朝安逸了這麼多年,大多數人,早就忘記怎麼打仗了。
我爹最近很頭疼。
我也跟着頭疼,向來對外面的人不關心,這些日子,也開始打聽,誰家兒郎比較兇猛,誰家兒郎有出息,想要去接觸接觸,說服他們守燕門去了。
這件事,竟傳到了蕭澤耳朵裏。
我回家的路上,他拉住我,氣憤地問我,怎麼到處勾搭野男人。
我懶得跟他吵這種小架,捂上耳朵就跑了。
過了沒幾日,皇后壽宴,在宮中大擺筵席,邀請了我們一家。
我覺得這是個機會。
雖然近些日朝廷有一點動作,但也只有一點,並沒有太重視。
皇上如今看起來,已經不信神鬼之說,其實骨子裏,是很在意的。
不然,當年焱妃巫蠱之禍,也不至於鬧得那麼大。
我這次能進宮,不如就編點故事,誇張渲染一番,皇上或許會聽進去。
到了壽宴那日,我精心打扮一番,隨祖母一道進了宮。
這次受邀的,可不止我們一家,朝中二品以上官員的家眷,幾乎都到了。
我想,皇后大概也有趁此機會,爲蕭澤選太子妃的意思。
開宴前,我坐在前面,背後傳來別家女眷低低的議論聲。
「那便是江蕪?我聽說,她平日最是囂張跋扈,無法無天的,前些日子,還當衆打人呢。」
「是啊,你才知道?她可喜歡欺負人了,如今,她可是聞名京城的惡女,你記得江辭月嗎?好些天未見她出門了,說不定,早就被江蕪給殺掉了。」
「啊,好可怕,聽說她最近在議親呢,誰家要是娶了她,可就倒大黴了!」
真離譜。
大概,是那幾個被我打過的小姐造的謠,看來我這惡女的名聲,是傳開了。
我嘆了口氣,低頭喫果子。
一旁的祖母突然按住我的手:「嬌嬌,別在意旁人說什麼。」
她望着我,滿目慈柔:「她們怎麼想,都不重要,祖母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就夠了,就算沒人肯娶你,也有祖母永遠疼你。」
我愣了愣。
世人皆以我爲污濁,卻還有一人信我,做我後盾,何其幸運。
「嗯。」
我彎脣微笑,將淚光隱去。
約莫半盞茶後,帝后來了。
衆人一道恭祝過皇后千秋大吉後,便開始飲酒作樂,以及輪流叫各家的女兒出席,展示才藝。
我往前望了一圈,沒有看見蕭泊言。
忽地反應過來,以他的身份,大概來不了這種地方。
倒是蕭澤,閒得很,坐在帝后下首,悶悶地喝酒,才藝一點沒看,目光總是頻頻朝我投來。
我一度擔憂他要整我。
但他沒有,喝了足足兩壺酒後,他就不見了。
我水果喫多了,過了一會兒,有些內急,便離了席,出恭去了。
行至花園小徑,忽然聽見了蕭澤的聲音。
醉醺醺的,似乎很是憤懣。
「別攔孤,孤,還能喝。」
旁邊小太監急道:「殿下,您回去歇會兒吧,這副樣子出去,怕是不得體。」
「孤是太子,誰敢說孤不得體,她今夜,連看都沒有看孤一眼,你敢信?孤非得問問她不可!」
問誰呀?
正納罕,這兩人已經撞到我臉上來了。
「江蕪?」
蕭澤看見我,踉蹌着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你跑出來做什麼?」
我嚇了一跳,忙道:「我內急,要出恭來的,你快放開我!」
「出宮?爲什麼要出宮?孤不許你走!」
他急了,眼尾泛紅:「才待了一個時辰不到,你就要走,你就這麼不想見到孤?」
我不知道發什麼瘋,使勁掰他的手:「你說什麼呢!趕緊鬆開我!」
「不準走,你不準走,孤是太子,你怎麼能忤逆孤的意思!」
他一把將我拉到懷裏,瘋狗一樣,狠狠咬上我的肩頭。
跟着來的太監嚇壞了,急忙阻止,卻被他一腳踹開。
「滾,違令者,死!」
他死死拽着我的手,將我往假山裏拖。
「放開我!放開!」
我嚇壞了,驚聲尖叫,卻被他按在假山石上,撕爛了外衣。
他低頭,想要吻我,毫不顧忌我拼死掙扎。
我如何都掙不開,哭了起來。
「求求你放開我吧,蕭澤,你別碰我。」
「你,你憑什麼拒絕孤?」
他目光癲狂,眼中泛淚:「是你說此生非孤不嫁,轉頭棄孤而去,你憑什麼?是,孤曾經對你是不好,可那是因爲,孤以爲你是母后安排的奸細,孤現在知道你不是了,江蕪,你爲什麼就突然不喜歡孤了!」
「你瘋了!放開,放開!」
我嘶聲哭喊,他卻變本加厲,一口咬破了我的脣。
噁心,噁心死了。
外面的太監不敢過來,我絕望至極。
手突然摸到了一塊石頭,我咬了咬牙,大不了同歸於盡,死過一次了,我還怕什麼。
我抬手,正要拼個魚死網破。
太子卻突然受了當頭一棒,滑倒在地。
眼淚滾落,眼前的景象清晰起來。
「蕭,蕭泊言?」
他脫下外衣,將我裹住,扶着我離開,聲音輕顫:「是我。」
宮裏,有專門爲女眷更衣準備的屋子,他面色難看,驅散旁人,將我帶了進去。
「你在此處候着,我去叫你家的丫鬟來,給你送衣裳。」
「蕭泊言!」
我慌張地拉ƭũ̂ⁱ住他。
「太子,太子沒事吧?你傷了他,他們會不會治你的罪?」
他沒回,顯然,他也不知道。
我哽咽着問他:「你爲什麼要幫我?」
「因爲你有難。」
這不是答案,這纔不是答案呢。
我抓住他的手臂,望着他,一字一頓:「蕭泊言,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面色平靜,雙拳握緊了,隨後,自胸腔裏發出淡淡的一聲:「嗯。」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我真不知道此刻,我該不該高興。
「你喜歡我什麼呀?你沒聽外面人說嗎?我可是天下最最惡毒刻薄的女子了。」
「我聽到了。」
「我跟你講,他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很壞,還喜歡欺負人!」
他瞧着我,輕輕一笑:「我就喜歡你欺負人的樣子。」
我愕然,忙道:「你這是,變態,這是畸形的愛。你喜歡那是因爲,因爲我沒欺負到你頭上……」
「那你來欺負我。」
「有病有病有病!」
他笑了:「就當我有病吧。」
而後,忽又問道:「你前些日,爲何蒐集了那麼男子的信息,又約他們茶樓相敘?是在……爲自己擇婿嗎?」
「纔不是呢!」
我急忙解釋:「我是想尋一些有能力,有志氣的兒郎,勸說他們去守燕門。」
他愣了愣:「守燕門?這是朝廷該操心的事,與你何干?」
「燕門乃是京城門戶,一旦失守,家國都不復存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不能袖手旁觀。」
默了片刻,他才道:「看來這件事,對你很重要。」
「當然了,這裏是我的家啊。」
說完,我又有些悔,我跟他說這些幹什麼,他對這裏,只有憎恨。
蕭泊言笑笑,沒再說什麼,只道:「進去吧。」
便關了門。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照璧和祖母都趕了過來,皇后也在隨後趕到。
茲事體大,並未驚擾太多人。
這件事,被祕密處理掉了。
太子失德,被關進了東宮思過。
蕭泊言雖救我有功,但以下犯上,傷了太子,被杖了二十棍,待能走動了,就必須離京,再不許回來。

-10-
我回府後的第二天,蕭澤清醒了。
人雖出不了東宮,卻送了信來。
信上言辭懇懇切切,悔意滿紙,說昨日是他不對,他錯了,請求我原諒。
信上還說,他行爲雖魯莽,可說的話,都是真心的。
我沒再往下看,點火燒了。
即便沒有上一世所受的委屈,他昨日行徑,我也無法原諒。
這件事發生後半個月,蕭泊言離京了。
皇上厭他,命他儘快回他的Ṭŭₙ苗疆。
他走的那天早上,我偷偷去南城門送他。
卻沒有看見他。
我問守城的士兵,別人才告訴我,皇九子蕭泊言,從北城門走了。
「爲什麼走北門?去苗疆不是從南門出?」
「苗疆?」
士兵撓撓頭:「不是說去燕門嗎?」
我怔了一瞬,急忙拔腿,奔向北城門。
跑得肺都要炸開,終於追上將將出城的馬隊。
蕭泊言騎在馬上,帶着隨從,走在最前面。
我狂跑上去,擠開人羣,扒住他的馬。
「蕭泊言!」
他驚了驚。
「你怎麼來了?」
「他,他們說你要去燕門?」
他握緊了繮繩:「是。」
「你不是要回苗疆嗎?是不是他們強迫你的?」
「沒有,是我自己請求皇上,讓我去鎮守燕門的。」
「爲什麼?」
他的手握緊了繮繩,垂望着我,眼底柔軟。
深吸了一口氣,說:「因爲,這裏還有一個人值得我守護,爲了這個人,我願意重回燕門。」
我怔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江蕪,你要好好的,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他不再看我,勒緊繮繩,打馬而去。
「蕭泊言!」
我在塵土裏追着越來越小的人影,嘶喊着:「你到了要給我來信!你別把我忘了!」
無人回應。
黃沙漫天,我終於再也看不見他了。
回到家後,祖母震怒。
「阿蕪!你去送那罪臣做什麼?你這樣做,會給江家惹來多少猜疑你知不知道?」
我靜靜聽着訓斥,等到祖母說累了,才伏地磕頭。
「祖母,阿蕪知錯了,請祖母罰阿蕪吧。」
「又來又來,我罰你做什麼?」
祖母落了淚,走下來,將我抱在懷裏。
「阿蕪,江家只你一個獨苗苗,你還要祖母怎麼疼你呢?我罵你也好,訓你也好,都是爲着你的前途,你怎麼就不聽祖母的?」
我靠在她懷裏,喃喃道:「我知道啊,祖母,我全知道。」
「你若知道,就聽祖母的話,一切由祖母安排就是,你安穩度過一生,不好嗎?」
「好。」
我點點頭,抱住了祖母。
我決定乖乖聽祖母的話,再也不惹她生氣,接受她的安排。
這天過後,祖母又開始張羅起了我的婚事。
我不知道她是在哪裏見到了林驚羽,得知了他要回鄉去娶小啞巴的事,一轉頭,又來找我質問。
我撲通就給她跪下了。
只要我跪得夠快,她就來不及生氣。
「您別爲難人家林驚羽了,他有心上人,祖母,換一個吧。」
她這回只是嘆了半天的氣,就放過我了,頭疼半天,決定從別家再挑個好兒郎出來。
就在這時候,我居然收到了一封來自北方的信。
信封上的署名,是吳小江。
一瞬間,我便明白,這是蕭泊言怕信被人截去,才用了化名。
我打開信封,裏面掉出來幾支我從未見過的花花草草,還帶着香。
信裏面,蕭泊言給我細細描述了燕門是什麼樣的,燕門人喫什麼,穿什麼,平日裏愛幹什麼。
信的最後,他還祝我覓得好郎君,將來成婚,寄一罈酒給他。
我沒想到他真的會寄信給我,抱着一把紙,哭了半天,然後趕緊回信,囑咐讓他常來信,然後託人偷偷遞了出去。
他收到了,後來,竟真的常常寫信來。
關於他每日喫了什麼,見了什麼,事無鉅細,都寫給我。
讓我在平靜枯燥的京城裏,有了盼頭,也有了牽掛。
這樣平靜的日子,到了十月,就被打破了。
因爲,蠻族突襲燕門了。
我不知道具體戰況,只聽說,一夜間,死傷無數。
而皇上,決定捨棄燕門,遷都南下。
這便意味着,燕門從此以後,將陷入前有敵軍,後無援手的絕境。
我瘋了一樣地往家裏跑,想問我爹是不是真的。
到家時,所有人都在收拾東西了。
祖母拉住我,好一頓訓:「嬌嬌!急死祖母了,你跑哪裏去了?快收拾東西,咱們日落前就要走了。」
「祖母,朝廷當真要南下?」
祖母嘆了口氣。
「朝廷安逸了幾十年,太久沒有打過仗,會打仗的人沒幾個了,誰也沒有信心,南方山水縱橫,易守難攻,爲了保住更多人,爲今之計,只有遷都南下了。」
我急了:「那燕門呢?燕門的人呢?他們怎麼辦?」
祖母溼了眼眶,不說話了。
我爹嘆道:「他們爲國而死,乃是無上光榮,會被永世銘記的。」
「誰要這狗屁光榮啊!我要他們活着!」
我哭喊着,從未有過的勇氣湧入,我向外衝去。
「嬌嬌!你去哪?你該不會要去尋那罪臣吧?嬌嬌!」
祖母爲了追我,差點摔倒。
我回頭看她,哭着給她磕了個頭:「祖母,原諒嬌嬌,這次又不聽話了。」
我起身要跑,被護衛攔住。
乾脆抽刀抵在喉頭:「再上前一步,我便自刎於此!」
祖母被我爹拉着,哭得差點暈過去。
「嬌嬌,放下,你這是要祖母的命啊!」
「對不起,對不起。」
他爲我重返燕門,我若南下,餘生都不得安寧。
沒人敢上前,我奪了一匹馬,直奔燕門。
我日夜奔襲,中途換了好幾匹馬,才終於在十日後,抵達燕門。
馬停了,我也倒了下去,艱難喘息,幾乎死掉。
小兵上前查看,不敢放我入城,我只能抓住他的褲腳求他:「你告訴蕭泊言,江蕪求見。」
小兵急忙跑進去。
一炷香過後,城門打開,一身血腥味的將軍向我奔來。
「江蕪!」
他雙手顫抖,將我抱起,驚喜,卻又惱怒。
「你來幹什麼?你好好跟他們南下就是,你跑到這裏幹什麼!」
我咬着牙,眼淚一顆一顆連着往下掉。
「蕭泊言,我來跟你一起死。」
他眼眶瞬間紅了。
「誰要你跟我一起死了?」
「你若不肯,我現在就死。」
「江蕪,你叫我拿你怎麼辦……」
他抱緊我,滾燙的淚珠子落進我頸窩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來對了。
燕門防守形勢嚴峻,半月前那一仗後,元氣大傷,卻根本沒有時間休整。
蕭泊言帶我去了關口。
士兵們正在修補城牆。
而數里之外,就是密密麻麻的敵軍帳篷,壓得人喘不過氣。
力量對比如此懸殊,燕門大概,真的會守不住。
可是,我不怕,起碼這一世,我就算死了,也不冤。
這天晚上,我睡蕭泊言的房間。
天氣已經冷了,洗過澡後,我瑟瑟發抖,鑽進了被窩。
蕭泊言進來後,盔甲都沒有脫,便坐在了在牀邊的地上。
「你不上來?」
他閉着眼,看也不看我。
「乖乖睡你的覺。」
「我不。」
我伸腳蹬了蹬他,學上一世江辭月哄蕭澤的樣子,撒起了嬌:「泊言哥哥,冷,我睡不暖。」
蕭泊言輕輕嘆了口氣,卻還是不看我,起身要走:「那我去給你弄一盆炭火來。」
「別,炭火金貴,多可惜。泊言哥哥,你看,這牀這麼大,剛好能睡兩個人呢。」
他耳朵瞬間紅了,喉結動了動,強忍着沒有回頭:「阿蕪,你不要再惹我了,我怕我會做出什麼來。」
「做出什麼?」
我坐起來,抱住他的腰。
「我只身前來,本就已經打算將身家性命全部託付於你了,蕭泊言,你當真不懂?」
他倏地睜了眼,回頭看着我,目光如獸。
「你不怕將來後悔?」
「我的將來,就是你的將來,蕭泊言,你不是讓我欺負你嗎,來,讓我欺負欺負。」
「阿蕪,你真是個妖精。」
他目光遊離在我脣上,終於忍不住,低頭吻了下來。
後面的事,自然不必說了。
再後來,我換上了小兵的衣裳,在城中幫忙。
蠻族幾乎每天都會發起攻勢,但每一次,都被我們扛住了。
直到十一月中旬,蠻族的一個千人部隊跋山涉水,繞開關口,殺到了我們後方,切斷了我們唯一的補給路線。
燕門,終於成了一座孤城。
蕭泊言仍舊拼死抵抗,只要燕門不破,蠻族的大部隊就不能南下,關內百姓,便多轉移一些。
他曾經說,後面的國土,不值得他守護。
可現在,他讓我安心,他說,他會爲我守到最後一刻,直至喋血城下。
十一月底,矢盡糧絕,我們真的守不住了。
我餓得兩眼發黑,在城牆角昏了過去。
我想,我大抵是要死了。
混沌中,腦海裏卻突然響一個聲音。
「江蕪,醒醒。」
「醒過來,別就這麼死了。」
我喃喃回問:「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江蕪,醒過來,別死,你能重生,是有人在地君座下悔過十年,用自己往後十輩子的福氣換來的,別死。」
「誰?誰換的?」
我猛地驚醒,那聲音卻消失了,再細想,我竟記不得那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人的聲音。
用往後十輩子的福氣,換我重生?
誰會那麼做?
剛纔那聲音說,悔過十年,那麼便說明,那人有愧於我?
我腦海裏竟浮現出太子的臉來。
不會是他的,他怎會後悔呢,晦氣。
大概只是個夢,我不再想,爬上城樓去找蕭泊言。
與他坐在地上,又熬過了一夜。
第二日,是真的熬不動了,我們坐在城樓上,眼看蠻族再一次向我們發起進攻。
他的手已經快沒力氣了,握住劍時,抖得很厲害。
好在,我們並非要去殺敵,而是,自戕。
爲了不落在蠻族手裏受辱。
「後悔嗎?」
「不悔。」
他笑着親了親我的額頭:「阿蕪,此生能與你共赴死,是我之幸。」
他抬手,劍抵喉頭,我亦拾起短劍,與他共赴黃泉。
殘陽如血,角聲震天。
我與他相視一笑,閉上眼。
就在這關鍵時候,後方竟突然傳來小兵的呼喊。
「將軍!援軍到了,援軍到了!」
我與蕭泊言猛睜開眼,一時不敢相信,急忙看向後方。
塵煙漫天,遠處,成千上萬的騎兵向關口奔襲而來。
我和蕭泊言急忙衝下城樓,前去迎接。
騎兵漸近,我看見領頭的,是一威風凜凜的白衣將軍。
我雙眼發昏,看不清人臉,直到那白衣將軍嘶聲呼喊道:「嬌嬌!嬌嬌!」
祖母!
我以爲自己是在做夢,踉蹌着向她迎去。
她翻身下馬,向我衝來,臉上濺滿鮮血,幾乎辨不清容顏,只有熱淚,沖刷出兩道白痕。
她將我抱住,泣不成聲。
「嬌嬌,祖母來了!你怎麼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都怪祖母,沒能早些籌齊兵馬,讓我的嬌嬌受苦了。」
「祖母,真的是你。」
我嗚咽着,回抱住她:「祖母,你怎麼來了?你年邁體弱,怎麼受得住這般折騰?」
「我是老了,可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誰?我是驅蠻族於千里外的女侯爵,就算老得只剩一把骨頭,也還能戰!」
她不再多言,一把將我推給蕭泊言:「照顧好我孫女。」
而後翻身上馬,喝道:「開城門,迎敵!」
殺聲震天,金戈鐵馬耳畔過,黃沙裏,祖母長槍直入,所向披靡。
這一仗,打了足足一整天,祖母帶着人,再一次,將蠻族驅逐至數百里之外。
我聽聞,敵軍中有老兵,瞧見祖母,不敢相信她竟是傳聞中的女將軍,以爲鬼神降世,嚇得棄械而逃。
三十多年前,女將軍怒屠蠻族,被奉爲神話。
而今日,神話,又一次降臨在了燕門。

-11-
燕門保住了。
京城也保住了。
這一戰過後,原先遷走的百姓,又陸陸續續回了京城,自然,朝廷也遷回來了。
只是蠻族仍有餘孽,所以,蕭泊言不能走,往後,他便要永遠留在燕門鎮守了。
祖母糜戰一場,舊傷復發,也走不了。
加之我執意要留在燕門,和蕭泊言在一起,她便更走不了了。
她原本極力反對我和蕭泊言在一起,但後來,蕭泊言在她門口跪了三天,求她把我許給他。
祖母才終於動容,不再反對了。
後來,她又見蕭泊言對我的確很好,才放了心。
她決定親自爲我們操辦婚事,至於她自己,她說,就不回京城了。
她說,她的夫君埋在了燕門,將來她死了,也埋在這裏就好。
春節前,皇帝頒佈了一道聖旨,嘉獎蕭泊言。
他再不是罪人之身,被封爲燕王,食邑五千戶。
嫁他之前,我本已做好當罪婦的打算,結果,竟成了王妃。
聖旨頒佈沒多久,我爹就帶着照璧趕來了燕門,不知發生了什麼,我爹頭髮白了,一副老臉丟盡了的樣子。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繼妹江辭月,怕嫁不了好人家,便暗中勾搭賢王世子,爬了人家的牀。
如今,被賢王納入府中,連個側妃都不是。
賢王妃跋扈,三天兩頭打壓江辭月不說,還常常去江府找我爹的麻煩,讓他把江辭月領回去。
我爹受不了,便乾脆跑到燕門躲清靜來了。
我有些唏噓,江ẗű̂ₕ辭月真是一點都沒變,上一世,爬蕭澤的牀,做了個風光側妃,這一世,她運氣沒那麼好了。
我在春日成親。
那日,我收到了幾車好酒。
是蕭澤親自送來的。
他知道我不想見他,便沒有進門,獨自在城中小樓裏,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未有道別,快馬加鞭回了京城。
成婚第二年,我有了身孕。
那時候,祖母的身體愈發不好,一度只能臥在牀上了。
她自覺時日無多,從得知我懷孕那天起,便開始縫小娃娃的衣服。
不知道男孩女孩,她就都縫,沒日沒夜地做,堆了一屋子,怎麼勸也勸不動。
這年春天,祖母油盡燈枯,沒能等到重孫降世,便撐不住了。
我哭着給她喂水,卻一滴也喂不進去。
「祖母,求你了,好起來吧,你還沒抱到重孫呢。」
眼淚落到祖母臉上,她攥緊了手中的針線,脣動了動,竟發出微弱的聲音來。
「嬌嬌,娃娃的衣裳,祖母縫不動啦,你自己縫,你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她又望向蕭泊言:「燕王,照顧好她,我在泉下,會一直看着的。」
蕭泊言雙目通紅,跪了下來,握住她的手說:「祖母放心,我定會護好她,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祖母笑了笑。
又看向我:「嬌嬌,你別哭,祖母心疼啊。
「別哭,祖母高興得很呢。」
她枯槁的手撫過我的面頰,一滴淚自眼角落下。
聲音像落進了深淵,越發地小,卻在聽清的那一刻,如平地驚雷。
「嬌嬌,祖母要走啦,上一世,祖母沒有保護好你,讓你走在了前頭,這一世,祖母看到你幸福平安,就很滿足,很滿足啦。」
我凝滯片瞬,瘋了一樣抓住她的手,問她:「祖母你說什麼?你說什麼?祖母!祖母!」
她的意識已經不再清醒,聲音斷斷續續,熱淚滾下。
「嬌嬌,祖母親眼看見你跳了城樓,祖母,心都要碎了呀。
「嬌嬌……你要,好好……」
她吐出最後一口氣,再沒了聲息。
我終於知道是誰,換我重生。
可是,她卻再也不會醒來了。
燕門再無女將軍,只有春無盡。
(正文完)
【番外:女侯爵】
江家老夫人此生做過兩件舉世聞名的大事。
第一件,是與國紅公府世子大婚之日,撕爛嫁衣,跳河逃婚。
第二件,是嫁了將軍,又在將軍陣亡後,接管十萬大軍,驅蠻族至千里之外。
她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危急,護住了千千萬萬的生靈。
在那之後,她又救過災,靖過難,戰功赫赫。
三十歲那年,她被封爲了史無前例的女侯爵,賜上可訓天子,下可杖羣臣的蟒頭杖。
一生所能擁有的,她都有了,再無所求,後半生,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維護好將軍交到她手裏的東西:江家。
江老夫人一生威名赫赫,她本人,也是鐵一般剛強的性子。
柔軟這個詞,自將軍死後,就與她無關了。
哪怕對親兒子,她也不曾溫柔過。
直到小孫女降世。
這個孩子,一出生就沒了母親,江老夫人只好把她留在身邊,親自教養。
也許是人老了,心跟着變軟了。
她抱着她,心中觸動。
粉面糰子一樣的小人兒,剛出生就會笑,江老夫人看着她,怎麼看也看不夠。
孩子一天天長大,會走路,會說話了,頑皮得緊,總是搗亂。
她捨不得訓她,可不訓,又怕她長歪了,只好閉一閉眼,用戒尺打她手心。
每次打過她之後,心疼得要命,不願表露,便回屋去,狠狠在自己的手心打回來。
江老夫人最愛聽孫女背書,奶聲奶氣的,揹着:人是豬,性本善。
也不知小孫女是不是故意的,每次都逗得她哭笑不得。
她愛她如命,發誓要好生教導她,讓她富貴平安,一生無虞。
小孫女也算聽話。
直到十三歲那年,小孫女在宮裏見了一回太子,人就變了。
江老夫人不喜歡皇家的人,他們最是薄情,一生中有太多女人,她哪裏會捨得小孫女受那委屈。
她久違地打了她。
可再怎麼打,也阻止不了少女的心動。
反而,越發叛逆。
再後來,兒子娶了續絃夫人進門。
小孫女就一天比一天地,更反叛了。
終於有一天,小孫女執意要去馬球賽看太子,突遇刺客,救了重傷的太子。
皇上賜婚了。
她再無力迴天,只能眼看小孫女步入深淵。
她氣得失去理智,那一夜,她罰小孫女跪祠堂跪了一整夜。
之後,再也不見她。
直到她嫁入東宮,杳無音訊。
她告訴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要再管她。
可怎麼也舍不下她,便總是叫人去東宮,打聽小孫女過得怎麼樣。
聽說,太子待她很冷淡,聽說,她天天都在哭。
她心痛極了,可是,又強要面子,不肯去找她。
只想着,等她喫了苦頭,自然會後悔,回到她身邊的。
可她沒有等到那一日。
蠻族入侵,燕門失守,京城也淪陷了。
她聽聞太子棄了太子妃,攜側妃出逃,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去尋她。
卻在即將到達之時,眼睜睜看見她跳了城樓。
那一刻,她嚎哭不止,痛得好像死的是她自己。
她衝過去抱她。
冷不丁瞧見了太子。
他不知是後悔,還是怎的,竟回來了。
她怒罵他孬種,問他:「你不是棄了她,逃命去了嗎?你回來做什麼!」
太子哭得癱倒在地。
「我沒有要棄她,我,我來晚了……」
她不想聽他狡辯,一巴掌扇過去。
太子伏倒在地,許久都沒能起得來,直到宮裏人找到他,扶着他出逃。
朝廷南遷,江老夫人跟隨他們,一道去了。
後來,太子登基,她不能知道天子的消息,只知道,她的繼孫女,也就是太子側妃,在冷宮裏不明不白地死了。
又兩年後,江老夫人鬱鬱而終。
在她死後,鬼差將她帶到地君面前,說,她生前功德無量,死後,可位列仙班,成爲庇佑一方的地仙。
她卻拒絕了。
她跪在地君座下,說自己並無功德,倒做了一件天大的虧心事。
她說,她的小孫女死得冤,請求地君開恩,給小孫女一個重來的機會。
地君自是不允。
她只好日日跪求。
直到跪滿十年,地君於心不忍,才答應,耗她往後十輩子的福氣,換她的小孫女重生。
她急忙叩謝。
一抬頭,竟到了自己家裏,兒子正在同他發牢騷:「阿蕪又跑去見太子了。」
她喜不自勝,也深知這一日至關重要,急忙出去尋江蕪。
豈料她竟自己回來了。
江蕪跪在她膝下,叫了一聲許久未曾叫過的「祖母」。
在那之後,江蕪雖仍舊淘氣,但對她,卻再也不像上一世那般疏遠。
她驚異於她的變化,又想着,或許是地君助了一臂之力,讓江蕪清醒了過來,心中甚是感念。
這一世,她定要改變關破城亡的結局。
只是,她早已不在朝中,又無憑無據,總不好直接讓皇上嚴守燕門。
便想了法子,買通死士,冒充蠻族刺客,大鬧京城。
這一招果然有效,朝廷中人,開始重視起被忽略許久的燕門關了。
可惜,她未曾料到的是,朝廷安逸太久,早就忘記如何打仗了。
十月,燕門被襲,死傷無數。
朝廷卻沒有多餘的兵力支援。
她是很想去的,只是她已經老了,身子大不如從前,就算上前線打仗,也很難取勝。
何況,她死了,江蕪怎麼辦?
她怕拖下去,又會落得上一世的下場,便向皇上諫言,遷都南下。
皇上同意了。
她急忙回去收拾東西,可就在此時,江蕪卻以命相逼,奪馬奔向燕門。
她這才知道,她的小孫女,對那個罪臣,竟用情至深。
她派人去追,卻沒能追回江蕪。
她只好決定,重上戰場,救她回來。Ṭú⁹
一切並沒有那麼容易,她沒有兵馬,朝廷孱弱,更是不會借她。
她只好向各府借私兵,又散盡家財,收買義士,才終於在十一月中旬,集齊了足夠的人馬。
她帶着這些人,一路殺回了燕門。
女侯老矣,但蠻族,仍是她的裙下敗將。
她驅蠻族於數百里之外,只是,身子終究不如年輕時,一回燕門,就倒了。
那罪臣尋了許多郎中來給她看病,她不領情,她怕領了情,就得把孫女賠進去。
她知道江蕪喜歡蕭泊言,可她不同意,蕭泊言是戴罪之身,前途未卜,她哪裏捨得讓孫女受苦?
直到後來,她與他們日日相處,親眼看見蕭泊言如何溫柔待江蕪,如何縱她,心中才慢慢動容。
過了些日子,蕭泊言又在她屋外跪了三天。
她才借坡下驢,答應了此事。
她於春日去世。
走後,鬼差來接她離開。
她問,她是不是會被送到哪裏去受苦。
鬼差笑道:「你是有救世功的女侯爵,你死了還要受苦,豈不是天道不公?」
她愕然。
鬼差道:「奪你往後十輩子福氣,是地君誆你呢,這地仙之位,地君始終爲你留着的。老夫人,你想做哪裏的地仙呀?」
她抬頭,看着春草無盡的人間,回答得毫不猶豫。
「燕門。」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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