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

-1-
「算了,我來嫁。」
男人神情鬆懈下來,衝身旁的少女道:「漫漫,別哭了,玉柳說她替你嫁。」
他甚至都沒看我一眼。
我忽然想笑。
這個男人叫沈桐文,是我的主人,當朝敬安王。
我是他的暗衛,有點特殊,會跟他發生關係的那一種。
他身邊淚水漣漣的紅衣少女,是他妹妹沈漫漫。
當初南州水患,我爹孃爲了兩碗米粥把我賣到敬安王府。
我跪在院子裏時,年少的沈桐文剛好穿過長長的走廊,在我面前站定。
他微微抬起下巴,衝一旁恭敬彎腰的管家道:「這個丫頭,我要了。」
那會兒沈桐文才十四歲,世家公子們情竇初開的年紀。
我面黃肌瘦,身上也髒兮兮的。
他竟然能透過我蓬亂的頭髮,發覺我有一張與他妹妹沈漫漫三分相似的臉。
實在是目光銳利。
或者愛入骨髓了吧。
沈桐文對我,又很好,又不太好。
好的是他教我武藝,給我喫穿,把我養得與嬌生慣養的沈漫漫愈發相似。
不好的是他拿我做他最見不得光的一把刀,令我的手上染了數不清的鮮血,又常在夜裏入我牀帳,與我歡好了無數次。
每次睡到半夜,被他粗暴的挑弄驚醒時,我就知道,沈漫漫又跟他鬧脾氣了。
沈漫漫與他沒有血緣關係,但有兄妹之名。
他愛沈漫漫愛得不像話,一句重話都捨不得對她說,倒是在牀榻上對我發狠,掐着我的下巴輕蔑道:
「如果不是你與漫漫有幾分相像,你這條賤命早沒了。」
我沒說話。
他的眼神忽然又和軟下來,輕聲道:
「玉柳,你安分守己,不要肖想不該你想的東西,我會好好待你。」
我覺得這人多多少少腦子有點問題。
後來我和這兄妹二人的關係,就形成了一種詭異而穩定的循環。
沈漫漫跟沈桐文鬧脾氣,沈桐文就來找我,折磨我。
沈漫漫氣不過,跑來諷刺我,我懟回去,她就找沈桐文告狀。
沈桐文斥責我,處罰我,完了回去哄人,好不容易哄好,沒幾天又鬧。
週而復始,永無止境。
我他孃的不想幹了,我想從這個循環裏跳出去。
正好這時候,皇上下旨,給沈漫漫和當朝丞相嚴玄亭賜婚。
據說嚴玄亭身有惡疾,活不過三十歲,且心狠手毒,性取向還有點問題。
所以,沈漫漫哭着鬧着,不願意嫁給他。
不要緊,我願意啊。
總之,我就這樣頂替沈漫漫換上嫁衣,坐進了迎親的轎子裏。
沈漫漫一下就不哭了,她看着我,目光冷冷的,又有一點暢快。
「玉柳。」她擦乾眼淚,走過來,將一枚玉釧塞到我手裏,低聲道,「你且好好地去吧,這就是你的宿命。哥哥他,以後就歸我了。」
說完,她又略略抬高了聲音,溫柔道:
「謝謝你,玉柳……你的大恩大德,我會永遠銘記在心。」
我覺得吧,這兩人不愧是兄妹倆。
腦子是一脈相承的,不太好。
我戴上沉甸甸的鳳冠,又蓋上蓋頭,坐進轎子裏,一路搖搖晃晃地進了丞相府。
其實我心裏還挺高興的。
這是我第一次穿紅衣,想不到就是嫁衣了。
衣裳是按沈漫漫的尺寸來做的,我穿稍微大了點,不過不要緊。
之前,因爲沈漫漫愛穿紅衣,所以沈桐文就不許我穿。
再加上我的暗衛身份,我能穿的,幾乎只有黑色。
因爲丞相大人病弱,一系列拜天地敬賓客的儀式都免了,直接送入洞房。
我坐在燭火跳動的房間裏,沒一會兒,聽到門開了,接着腳步聲漸漸近了,停在牀前,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挑起蓋頭。
我下意識抬起臉,正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笑着對我說:「你不是沈漫漫啊。」
他實在有一張極好看的臉,眉毛淡黑,下面是一雙明澈而沉靜的眼睛,嘴脣微微勾着,沒什麼血色。
這張臉的顏色淡了些,可卻像籠着一層江南細濛濛的煙雨,反而襯得氣質矜貴清華起來。
「我的確不是。」我坦然地點了點頭,小腿搭着腳踝一勾一勾的,眯起眼睛望向他,「你怎麼知道的?」
「我見過沈漫漫。」他說,「她沒你好看。」
這句話,我受用至極。
當即仰着頭,衝他很燦爛地笑:「沈漫漫聽說了一些有關你的傳聞,不願意嫁過來,我就替了她。」
他點了點頭,很冷靜地問我:「你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嗎?」
「知道,但我武藝比較高強,打得過我的人,可能不太多。」
他終於笑了,笑起來時眼睛向下彎,嘴脣微微有了點血色,看上去非常漂亮。
他笑着,忽然側過頭去咳嗽了兩聲,又轉回來對我說:「沒關係,我娶你就好。」
那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微微挑開我的衣襟。
火紅的牀幔被放下來,我身上的嫁衣被一寸寸剝下。
「那個。」我又一次出聲了,「我的貞潔已經沒有了。」
嚴玄亭本來在啃我的鎖骨,這下抬起頭來,笑着問我:「貞潔是什麼?」
他好像一點都不介意,只是慢條斯理地附在我耳邊,低聲念:「粉香汗溼瑤琴軫,春逗酥融白鳳膏。」
慾火在他冷靜的眼睛裏星星點點地燃起來,直至連綿成海。
可是這句詩由他念出來,當真一點都不下流,只是沙啞低沉,莫名地令我情動。
意亂情迷的時候,我聽見他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稍微找回了一點理智:「敬安王給我起了個名字叫玉柳,可是我不喜歡。」
他抬起上半身,在暖黃的燭光裏凝視我的眼睛:「那你本來叫什麼?」
「絮絮,我叫絮絮。」我說,「敬安王說這名字賤得很,和他們敬安王府的氣質不太搭。」
嚴玄亭冷笑了一聲,語氣裏多了幾分彷彿與生俱來的倨傲。
「一個空有名聲的敬安王府,倒真拿自己當回事了。」
他說完,俯下身來親吻我的眼睛,笑着說:「那我就叫你絮絮了。絮絮,很可愛的名字。」
我爹孃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只說賤名好養活。
沈桐文萬分嫌棄它,沈漫漫更是瞧不上。
嚴玄亭是第一個說我名字可愛的人。
謠言真是猛於虎,半點作不得真。
這樣一個人,溫溫潤潤的,像是一塊上好的玉,哪裏能稱得上心狠手毒。
在恍惚間被帶着向雲層裏攀升時,我朦朦朧朧地想:
沈桐文,真是個沒用的玩意兒。
原來這種事,是這樣的舒服。

-2-
一直折騰到深夜,我們才沉沉睡去。
我體力很好。
嚴玄亭睡了,我沒有。
我在裝睡,主要在思考。
臨走前,其實沈桐文還給我安排了最後一個任務。
他說只要完成這個任務,他就給我解藥,從此我就和敬安王府沒關係了。
這個任務,就是刺殺嚴玄亭。
可我忽然捨不得動手了。
因爲實在是……
太舒服了。
嚴玄亭的身體,大概是真的不太好,夜裏我總聽見他低低的咳嗽聲,以爲他醒了,可是卻沒有。
回想起來,他那張素白得微微透明的臉,並不是天生的,反倒更像是病態的蒼白色。
天矇矇亮時,嚴玄亭醒了。
他剛咳了兩聲,我就把一杯溫水遞到了他面前。
藉着窗外乍破的天光,他含笑望着我:
「我特意吩咐了,丫鬟不曾守在門口,絮絮,這水是你自己去倒的嗎?」
「不是。」我抿了抿嘴脣,「昨晚的茶水冷了,我用內力加熱了一下。」
「絮絮果然武藝高強。」
他溫聲誇了我一句,將茶水一飲而盡,伸手將我攬進他懷裏。
嚴玄亭胸膛溫熱,長而柔軟的頭髮拂過我臉頰,觸感微癢,勾得我心底都發起顫來。
但我不好意思直說,只好用行動暗示。
嚴玄亭卻非要我把話直接告訴他。
「說出來,絮絮。」他獎勵般在我嘴脣落下一個吻,「要記得,以後有什麼話,只管如實告訴我,永遠不必有什麼顧忌。」
我應了聲好。
然後任由自己沉淪。
一直到天色大亮,我們才起牀,穿戴完畢。
嚴玄亭說,他要帶我入宮覲見皇上。
我點點頭,並沒有告訴他,在此之前,我早已伏在皇宮大殿的房梁之上,見過皇上好幾次了。
少年皇帝今年不過十七歲,他十三歲時登基爲帝,是嚴玄亭力排衆議,將他推上去,穩穩地坐在了那個位置上。
然而君心多疑,小皇帝位置坐穩,漸漸大權在握後,便對嚴玄亭生了戒心。
這些事情,都是從前做暗衛時,沈桐文一點一點告訴我的。
他說小皇帝與嚴玄亭之間的關係很是微妙。
權力傾軋,互相猜疑,又離不得對方。
馬車一路向宮裏駛去,嚴玄亭坐在我對面,含笑注視着我。
暖春四月,他身上仍然披着厚厚的大氅,墨黑的發下襯着一張如玉的臉,臉色蒼白,瞳仁漆黑,下面一段纖細的脖頸,喉結凸起,隱隱透着血管的青色。
很脆弱。
只要我輕輕一用力……就能擰斷。
上個月,我受沈桐文之命,潛入某座青樓,擰斷喉嚨的那個人,好像就是嚴玄亭的手下。
我心裏忽然生出幾分罕有的愧疚來。
就在這時,我聽見嚴玄亭問我:「絮絮,你這麼出神,是在想什麼?」
我下意識答道:「想你。」
說完回過神,就瞧見他望着我,眯起眼睛笑,眼中好像一瞬間就雲消霧散:「我就在你眼前,何必要去旁的地方想?」
我抿了抿嘴脣,輕聲說:「我在想你的病。沈漫漫不願意嫁給你,就是因爲聽說你體弱多病,活不了多久了。」
「那絮絮是怎麼想的呢?」
我認真地望着他:「你對我很好,我捨不得你死。」
這句話真心實意。
他好像也很受用,笑容愈發光彩奪目,只是笑着,又轉過頭去劇烈地咳了幾聲,這纔對我說:
「放心,我不會死得太早。傳言說得倒沒錯,你也看到了,我的身子……不大好。這是中毒留下的後遺症,雖不至於危及性命,但後半生也是不太好過的。」
「不過這樣也好,若不是我體弱多病,皇上怎麼敢放心用我?」
馬車很快進了宮門,沿長長的夾道一路往前,停在大殿附近。
嚴玄亭挽着我的手跨入殿內,我一眼便瞧見了龍椅上坐着的小皇帝。
他走下臺階,對着我的臉細細瞧了片刻,轉頭問嚴玄亭:
「這便是敬安王的妹妹嗎?」
嚴玄亭嗓音溫淡:「這是臣的妻子葉絮絮。」
「若朕沒有記錯的話,嚴相此前來請朕賜婚,求的是敬安王的妹妹;朕下旨賜婚,賜的也是沈家。」
小皇帝眯了眯眼,神情若有所思。
我卻愣在原地。
是嚴玄亭瞧上了沈漫漫,所以特地求來的賜婚?
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
嚴玄亭轉過頭去,猛咳了好幾聲,甚至咳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症狀一下子就比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嚴重了許多。
在小皇帝焦急卻又驟然放鬆下來的神情裏,他淡淡道:「敬安王送來的人,就是絮絮,臣也只認她做妻子。」
「嚴相於朕如兄長,更如老師,朕怎麼能讓你受如此委屈?」
「皇上爲臣打算,臣心裏清楚,只是臣已經與絮絮結爲夫妻,今日來,便是請皇上給她一個體面。便是臣離開,也能放心得下了。」
我沒想到嚴玄亭是來爲我請命的。
在他聲聲劇烈的咳嗽聲裏,小皇帝提筆寫下聖旨,封了我一個高陽縣主。
嚴玄亭微微躬身,行禮謝恩。
小皇帝望着他,眼眶微紅:「嚴相爲朕肱股之臣,還是該多保重身體。」
我們回府時,春風送暖,嚴玄亭溫涼的指尖扣着我的手腕,低聲問我:
「絮絮,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
我默了默,說:「我覺得你演技甚好。」
不但演技好,戲路還很寬。
在小皇帝面前是一套,在我面前又是另一套。
「既然你喜歡沈漫漫,爲什麼還要娶我?」
「誰說我喜歡沈漫漫?」
「你不喜歡她,爲什麼要求娶她?」
「我求娶她,是因爲我知道沈桐文喜歡她,而我跟沈桐文有仇。」
他凝視我的眼睛,脣角仍然掛着淺淺的弧度,笑容卻毫無溫度,「不共戴天的大仇。」

-3-
我又開始思考。
忽然打開了一條新思路。
如果嚴玄亭也跟沈桐文有仇,我能不能跟他合作一下,把沈桐文弄死,然後拿到解藥。
畢竟那毒發作起來,我還是挺痛苦的。
而且嚴玄亭一看就比沈桐文靠譜。
起碼他在某些方面天賦異稟,技巧多變,又溫柔耐心。
人也長得更好看。
我還沒考慮出結果呢,我們已經站在了丞相府門口。
嚴玄亭卻沒領我進門,反而步履一轉,向外而去:「走吧絮絮,我帶你去添置些東西。」
他要給我添置的東西,是胭脂水粉、珠寶首飾、錦衣華服。
這些其他閨閣姑娘已經見怪不怪,但我從來沒擁有過的東西。
站在京城最大的成衣店內,我一眼就相中了一條紅裙子。
裙襬上繡着不知道是什麼的花,但很好看。
我暫時把弄死沈桐文的事放在了一邊,進去試裙子。
結果穿好後剛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跨進門來的沈桐文和沈漫漫。
嚴玄亭背對着他們,沒看到,只微笑着誇我:
「絮絮,你穿紅裙真是好看,明豔活潑。」
他好像特別喜歡誇我。
而且逮着什麼都能誇,用詞還不重複。
方纔在水粉店裏掃了胭脂,說我嬌美動人。
在首飾店裏戴了東珠步搖,又說我雍容華貴。
我人生前十八年受到的所有誇獎加起來,都沒有這兩天多。
他身後,一襲紅裙的沈漫漫冷哼一聲,不屑道:「東施效顰。」
看來她對自己非常自信。
聽到她的聲音,嚴玄亭頓了頓,接着緩緩轉過身去。
「敬安王。」
一字一頓,聲音裏漫上絲絲縷縷的冷意。
他看都沒看沈漫漫一眼。
但沈漫漫的眼珠子卻彷彿黏在他身上一樣,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終於掐着嗓子柔柔弱弱道:「公子認識我哥哥嗎?」
這異常嬌軟的聲音。
我上一次聽見,還是她柔聲央求沈桐文將我打斷腿,趕出敬安王府的時候呢。
我面無表情地說:「當然認識,不認識打什麼招呼。」
「葉玉柳!」
沈漫漫蹙起眉頭,看上去很想像從前那樣厲聲呵斥我。
但她沒有。
只是望着我,咬了咬嘴脣:「我與這位公子說話,並沒有問你,你爲何要插話?」
我覺得無語。
明明她進來的時候,才聽過嚴玄亭誇我,怎麼轉臉就忘了。
於是我只好提醒她:「因爲你問的這位公子,他是我的夫君。」
話音未落,我忽然聽到身邊的嚴玄亭發出一聲輕笑。
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
我微微側過臉,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狹長溼潤,可在成衣店稍顯昏暗的光線下,竟然格外光芒熠熠。
再看沈漫漫,才發覺她的眼神凝固在嚴玄亭身上,看都沒看身邊神色發沉的沈桐文。
「你……你就是嚴玄亭?」
沈漫漫深吸一口氣,聲音發顫。
我懷疑她可能後悔了。
畢竟嚴玄亭長得比沈桐文好看多了。
那一雙好看的眼睛,笑起來時,令人想到高山融化後,汩汩奔流而下的雪水,清冽又幹淨。
沈桐文的眼睛不是這樣的。
他心頭充滿人世間紛雜的慾念,因此是十分渾濁的一雙眼。
想到這裏,我往沈桐文那裏看了一眼。
沈桐文竟然也沒顧上自己的人生摯愛,只用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瞪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狠意。
然後他微微抬手,衝我露出了他指間的一抹白。
那是我每個月都要用一次的白玉瓶,裏面封着能暫緩毒性的解藥。
算一算,距離這個月毒發,只剩不到五日的時間了。
毫無疑問,他在威脅我。
我想殺他的念頭頓時更強烈了。
「是啊,我就是嚴玄亭。」嚴玄亭輕輕彎了下眼睛,抬起手來,扣住了我的手,「本相與沈姑娘,原本該有一段姻緣的,到底沒有緣分吧。」
許是在沒有陽光的房間裏站得久了,他的手指一片冰涼。
只是這話聽起來,怎麼還很遺憾的樣子。
在沈漫漫驟然蒼白的臉色裏,嚴玄亭扔下一錠銀子,挽着我的手往門口走。
掌櫃在我們身後喊:「大人,夫人換下來的衣服——」
「不要了。」
嚴玄亭輕飄飄地說。
原本我身上穿的,是從敬安王府帶出來的衣服。
烏漆嘛黑的,我一點都不喜歡。
扔了正好。
路過沈家兄妹的時候,我看到沈漫漫咬着嘴脣,用一種波光粼粼的眼神,楚楚可憐地望着嚴玄亭。
然而他目不斜視,就這麼挽着我,走了出去。
出門後,喧囂的人聲撲面而來,和着燦爛而盛大的陽光,擦着我的臉頰,落在耳邊絨絨的發叢裏。
我低聲問嚴玄亭:「與沈漫漫沒有嫁娶的緣分,你心裏很遺憾嗎?」
「是慶幸。」嚴玄亭一臉正色地說完,又微微挑起眼尾,衝我輕笑,「夫人莫不是,醋了?」
我有點發愣。
這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字眼由他說出來,怎麼就多了這麼多蜿蜒又纏綿的意味。
「那倒不至於。」我說。
他眼中的光微微一暗:「我帶你出來逛街,何必提那無關緊要的人。走吧,前面還有許多店沒逛完。」
這好像是京城裏最繁華的一條街。
街道兩旁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鈴鐺清脆聲,混着小孩子奔跑追逐的歡呼聲,熱熱鬧鬧地送進我耳朵裏。
於我而言,實在是太過新奇的體驗。
好像人生裏那些大片缺失的空白,得以在嚴玄亭手中一點點被填補起來。
在敬安王府的時候,沈桐文是不許我白天出門的。
他說,暗衛,必須與黑暗爲伴,且我替他做了太多見不得光的事,不可暴露於人前。
於是我晝伏夜出。
夜不出,晝也得伏。
逛到一家荷包店的時候,嚴玄亭非要我幫他挑一個。
我握着一堆花花綠綠的荷包不知所措時,女掌櫃熱情似火地湊了上來:「這位夫人,不如給你家夫君親手繡一個啊?」
我蒙了。
我這一雙手,握過劍,沾過血,殺過人,獨獨沒有碰過繡花針。
「可是我不會……」
「沒事,我們這兒有配好的材料包,圖案都描好了,您只管按着教程來就是。」
說完,她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放進我手裏。
我轉頭看着嚴玄亭。
他低頭,手握成拳抵着下脣咳了兩聲,笑道:「絮絮,你若是不喜歡,就不繡了。」
我望着他蒼白的臉默了一默。
「沒事,我挺喜歡的,你付錢吧。」

-4-
嚴玄亭送了我那麼多東西,投桃報李,給他繡一個荷包,也是應該的。
話雖然是這麼說,可捏着那枚繡花針坐在燭火面前時,我還是半天也沒下去第一針。
嚴玄亭原本坐在牀邊翻書,這下丟了書本坐過來,支着下巴望向我:「絮絮,怎麼了?」
我誠實地攤開手。
「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開始繡。」
他笑了,把東西從我手裏接了過去。
嚴玄亭實在是個神奇的人,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連繡花都會,還繡得很好。
我眼睛一眨不眨,認真地看着那青竹圖案的輪廓在他手下漸漸成形。
然後他忽然將針線丟下,伸手來拽我。
「天色不早了,明日再繡,夫人與我還是早點歇了吧。」
我及時地想起了他體弱多病的事實,怕他力氣不夠,於是主動對他投懷送抱,滿滿當當地跌進他懷裏。
下巴磕在他胸前,他悶哼了一聲。
我仰頭望着他:「疼嗎?」
「疼。」嚴玄亭低着頭說,「要夫人親一親纔會好。」
這個方法,沒有醫學根據,純粹屬於閨房調情。
但我覺得哄哄嚴玄亭也不要緊,於是有些生澀地湊過去吻他。
他一下子反客爲主,伸手將我抱起來,一起滾到了牀榻上。
「嚴……」
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直呼丞相的名字算不算大不敬。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眼睛:「怎麼不叫了?」
我誠實地發出心中疑問。
嚴玄亭眯了眯眼睛,忽然懲罰似的在我肩頭咬了一口,嗓音低沉道:「那你與丞相這樣,也算大不敬嗎?」
我覺得他說得極有道理,於是催促:「嚴玄亭,你快些呀。」
他額角滾落一滴汗珠,許是情動的緣故,原本蒼白的臉色透着幾分旖旎的紅。
卻在最關鍵的時候停了下來。
「好絮絮,叫夫君。」
我叫了。
然後——
救命。
嚴玄亭睡着時,手仍然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着我的頭髮。
天微微亮了,我起身,出門時正好撞見昨夜進來換牀鋪的那個姑娘,叫春雪。
她睜大圓溜溜地眼睛望着我:「夫人醒了?那相爺……」
「丞相他昨夜累了,今日須得多休息一會兒。」
春雪紅着臉點了點頭,又問我要去哪兒。
我沉吟片刻。
「出門買早點。」
這當然是藉口。
我是去拿解藥,順便見一見沈桐文的。
昨日他那麼暗示我,我怎麼可能看不懂。
但我沒想到,一見面沈桐文就陰沉着臉問我:「爲何還不對嚴玄亭下手?」
我覺得他腦子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我才嫁過去三天,嚴玄亭就死了,而我又是替沈漫漫嫁過去的,皇上能不懷疑他嗎?
何況我現在更想殺的人是他。
我不答話,他目光卻停在我頸間,驀然瞪大了眼睛,怒氣衝衝道:「你與嚴玄亭竟然做出這種事?!」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剛纔看的,是嚴玄亭留在我脖頸上的吻痕。
「好啊,葉玉柳。」他咬着牙冷笑道,「你不動手,莫不是那嚴玄亭將你伺候得太過舒服,你不捨得了?」
「是的。」
我說。
他似乎沒料到我如此坦白,很是痛心疾首:「玉柳,我待你還不夠好嗎?」
頓了頓,忽然又憤怒道:「我就知道,當初你亦是沒有拒絕我。葉玉柳,你這個浪蕩的女人!」
我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有空找個大夫,看看腦子吧。」
當初他趁着我毒發爬上我的牀榻,說要同我歡好一次,纔給我解藥。
後來嚐到甜頭了,次次都拿解藥威脅我。
書房裏,牀榻間,都有。
將我渾身弄得鮮血淋漓,還問我舒不舒服。
我舒服他大爺的。
現在我嚴重懷疑,他說我浪蕩,只是在爲自己的不行找藉口。
畢竟比起嚴玄亭,他在牀事方面簡直就是一無是處。
「我會找機會刺殺嚴玄亭,但你得先將這個月的解藥給我。」我說,「否則我毒發時過於痛苦,很可能將你供出去。」
沈桐文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眼神望着我:「玉柳,你翅膀硬了。」
但還是拿瞭解藥來給我。
我握着白玉瓶,轉身欲走,結果他又說:「等一等,漫漫說她要單獨見見你。」
片刻後,我與沈漫漫二人站在房間裏。
她不屑又鄙夷地望着我:「葉玉柳,你這個水性楊花的蕩婦!勾引了我哥哥還不夠,連嚴相都被你矇蔽!」
「你怎麼又開始把沈桐文當哥哥了?」我疑惑地看着她,「上一次你單獨來見我的時候,說你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啊。」
沈漫漫神情僵了僵。
然後她抬着下巴,驕傲地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會很快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對話終於結束了。
我一刻都不想在敬安王府多待,施展輕功,飛快地往丞相府趕。
中途,我還買了兩個剛出爐的新鮮肉餅,用以證明我的確是出來買早點的。
結果回去的時候,嚴玄亭已經不在牀上了。
我又揣着那兩個餅去前廳尋他。
站在穿堂的側廊盡頭,正好瞧見他倚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慵懶地撐着下巴。
那張清貴又俊秀的臉有一大半都隱在陰影裏,光影明明暗暗,落在他那一處時,恰好是極暗的顏色,令我不能看清他眼中的情緒。
只能聽到他懶懶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殺了吧。」
接着一個男人驚惶絕望的求救聲傳來:「相爺,我錯了,您饒過我這一次……」
嚴玄亭低咳兩聲,嘆了口氣:「你背叛了我,又傷了我的人,我怎麼能饒過你呢?」
說完,偏過頭不再看他,倦了一般淡淡道:「拖下去吧——」
聲音忽然頓住。
隔着一道半遮半掩的屏風,他與我的目光遙遙相對,神情驟然溫軟下來。
「絮絮。」他衝我道,「過來,來我這裏。」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站定,目光往堂下一掃,人已經不見了。
動作真快。
他掩着脣,猛地咳嗽了好幾聲,用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望着我,聲音很輕:「絮絮,嚇到你了吧?」
我搖了搖頭。
我殺過的人,恐怕比他喫過的飯還多,有什麼好怕的。
Ţû₈嚴玄亭往旁邊讓了讓,扯着我坐在他身邊。
寬大的太師椅,坐下我們兩個,綽綽有餘。
「好絮絮,不要怕,我處置的是壞人。」
溫柔安撫的,哄小姑娘一樣的語氣。
當初我第一次殺人,其實是真的怕。
但沈桐文只是皺眉看着我,然後斥責了一句:
「無用的東西。」
後來殺得多,麻木了,也就不怕了。
嚴玄亭勾着我的肩膀,將我攬進他懷裏,一下一下順着我的頭髮。
我伏在他胸前,舉起手中的肉餅,爲自己早上的行蹤做了一個完美的解釋:「我給你買了早點,你要是沒喫,還熱着呢。」
眼看着嚴玄亭接過肉餅,並沒有懷疑我,我終於舒了口氣,放下心來。
與他合作的事情,還是暫時緩一緩吧。
方纔他處理背叛自己的手下,如此狠絕不留情。
倘若他知道我就是沈桐文身邊,那個殺了他好幾個手下的暗衛,估計我的下場會比那人更悽慘。
可我……
捨不得他。

-5-
我算着日子,等到應該毒發的那一夜,跟嚴玄亭宣佈我身子不舒服,今夜得一個人睡。
他愣了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轉頭就叫廚房裏做了黑糖紅棗薑湯送來。
還說:「絮絮,你身子不舒服,我摟着你睡會好些。」
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嚴玄亭以爲我來癸水了。
可沈桐文在我十三歲那年,就給我下了劇毒,我根本就不會來癸水。
「不……不行。」我好一會兒才勉強想出個理由來,「我不舒服的時候,喜歡一個人睡。」
沈桐文這個解藥,必須在毒發之後用,才能把毒性壓下去。
而毒發時我會異常痛苦,面目猙獰,我怕嚇到嚴玄亭。
也怕暴露身份。
夜裏我蜷縮在牀上,一陣徹骨的冰寒從心臟蔓延到四肢,同時伴隨的還有尖銳的刺痛。
我咬着嘴脣,把白玉瓶裏的解藥灌下去。
疼得恍恍惚惚時,我想起一樁事。
有一回,沈桐文不知從哪裏看了些春宮話本,說要回來與我試試新玩法。
我不想試。
他便冷笑一聲:「玉柳,我是你的主子,你這條命都是我的,何況你的身子。」
那ƭû⁵個月,他一直沒有給我解藥。
一直等到我毒發,疼痛最劇烈的時候,他跑來,將我身上捏得青一塊紫一塊。
用細小的匕首劃開我Ṱű₎的肩膀,細細吮着傷口流出的鮮血。
還問我:「玉柳,你覺得爽快嗎?」
我想罵他,可疼得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最終,在我疼得昏過去前,他掐着我的喉嚨,把解藥灌了進來。
我將嘴脣咬得鮮血淋漓,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不住地發抖。
朦朧的光暈裏,有人伸出溫涼的手指,一點點撬開我的牙關,聲音急促:「絮絮,別咬……」
我一口咬住了那根手指,沒留情,牙齒嵌進血肉裏。
那人卻並不生氣,只用另一隻手,輕輕撫弄着我的頭髮。
也許是我的錯覺,他的手好像在微微顫抖。
我翻了個身,撞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裏。
第二天早上,我ẗûₘ是在嚴玄亭懷裏醒來的。
他目光溫柔地望着我,問:「還難受嗎?」
我搖頭,下牀穿好衣服。
頓了頓,又回頭,解釋了一句:「我每次來癸水,都這麼疼。」
欲蓋彌彰,很有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結果話音未落,門口忽然傳來一道嗓音:「癸水疼?正好,我帶了些對症的藥回來,嫂子要不要試試看?」
很是活潑且甜美的聲音。
我轉過頭。
看到一個穿着鵝黃衫裙,笑容明豔的小姑娘撲到我近前,牽起我的手,端詳着我的臉,片刻後道:「漂亮,哥哥,你真有福氣。」
剛說完,就被拎着領子扯開了:「嚴久月,離我夫人遠一些。」
嚴玄亭不知什麼時候下了牀,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衣衫,臉色仍然白得像紙。
我趕緊將他前幾日穿的大氅拿過來,給他披上:「嚴玄亭,你當心着涼。」
他抬手將襟扣合攏時,我清晰地看到,他食指上有一圈傷痕。
血肉模糊,深可見骨。
我愣在原地。
身後嚴久月的聲音傳進我耳朵裏:
「有沒有人性,我剛回來你們就在我面前秀恩愛?哥哥,我可跟你說了,我這次帶回來很多藥,說不定就有你和嫂子用得上的……」
但我卻只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嚴玄亭,說不出話來。
他的眼神卻依舊平靜溫和,抬手摸摸我的頭,輕聲道:「好了,去喫飯吧。」
嚴久月是嚴玄亭的妹妹。
在外經商,涉獵廣泛,產業遍地開花。
這一次,她剛從西域走完一趟商回來,準備在家小住半年。
一開始,因爲沈漫漫的存在,我對妹妹這種東西有極嚴重的心理陰影。
我問嚴久月:「你和嚴玄亭有血緣關係嗎?」
她愣了一瞬,很快回過神,拍着胸脯跟我保證:「絕對親兄妹,如假包換。」
我也很快發現,嚴久月跟沈漫漫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她回來的第二天,就往家裏帶了好幾個人,來給我量尺寸,說要多做幾件衣服。
還捧着好幾只滿滿當當裝着寶石的匣子,讓我來挑花色,打首飾。
早上嚴玄亭離開前,溫聲囑咐我:
「絮絮,這幾日朝中不太平,我會有些忙,讓久月陪着你。」
我想了想,對他說:「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開口。」
他笑了,湊過來吻了吻我的臉頰,低聲道:「好。」
顯然他並沒有將我的話當回事。
但我是認真的。
別的忙我幫不上,幫忙殺兩個人還是可以的。
送走了打首飾和做衣服的人,嚴久月說要陪我坐一會兒,跟我一起進了房。
剛一進門,她就瞄到窗邊小桌上,嚴玄亭繡了一大半的那個荷包。
「嫂子,這是你繡的嗎?也太好看了吧!」
我搖頭:「不,是你哥哥繡的。」
她頓時興趣缺缺:「噢,仔細一看也就平平無奇吧。」
「不過我哥哥的手藝確實不錯,我們爹孃走得早,小時候我的衣服破了,都是他給我補的。」
嚴久月同我說起一些過去的事。
比如他們從小家境清貧,是嚴玄亭一邊讀書,一邊供養着她。
後來嚴玄亭中了狀元,封了官,將她也帶來了京城。
他用了九年時間,從翰林院無足輕重的小官,一步步登上了位極人臣的位置。
嚴久月於經商一道上很有天賦,嚴玄亭就縱着她做生意,有他的名聲鎮着,即便是嚴久月一個女子開的店鋪酒樓,地痞無賴也不敢上門。
說到最後,嚴久月嘿嘿直笑:「其實這個荷包,你們就是在我店裏買的,我認得出來。」
嚴久月真是可愛極了。
我很是慚愧。
一開始,我竟然還把她與沈漫漫這種人相提並論。
嚴久月說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隨身的荷包裏掏出一隻小木盒,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對了,嫂子,你上次不是說癸水疼嗎?這是我從一位很厲害的大夫那裏拿到的藥,你可以試試看。」
我靜默片刻,伸手接了藥,謝過了她的好意。
後來幾日,嚴久月又跟我說,那位大夫已經來了京城,她就是爲了他,才決定多留幾個月。
我頓時起了別的心思。
那位大夫,若真的很厲害,能不能解沈桐文給我下的毒呢?
嚴久月說要帶我去看看他,我沒有拒絕。
那位大夫,叫楚慕,長得十分俊朗,只是比起嚴玄亭還是要差一些。
我嚴重懷疑嚴久月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艱難地軟着嗓音同楚慕說了幾句話,他卻始終神色冷淡,並不買賬。
於是嚴久月也失去興趣,擺擺手:
「罷了,我今日並非有意來打擾你,是我嫂子癸水時疼得厲害,故而來找你診脈。」
說完,許是怕我害羞,她先一步走出去,在門外等我。
楚慕替我把了脈,抬起眼沉冷地望着我。
他說:「夫人從不曾來過癸水,怎麼會疼?」
看來這個人的確很厲害。
我說:「我不是癸水疼,是中毒。」
說完,我把那隻白玉瓶拿出來,放在他面前。
楚慕細細地研究了好一會兒,跟我說,這應該是先皇時期研製出的一種奇藥,用以快速提升武力,只是代價是身中奇毒,每月發作,且解藥珍貴難尋,大多隻能靠一些短效解藥緩解毒性。
他說,解藥大約只有下毒之人手裏纔有。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問他:「那你會配這種短效解藥嗎?」
「可以一試。」楚慕說完,頓了頓,「不過這短效解藥,算是另一種毒,用得多了,兩種毒性相沖,很可能也會死。」
「沒事,你配吧。」
我從懷裏摸出一片嚴玄亭給的金葉子,放在他桌上,又叮囑了一句:「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嚴久月。」
我們回丞相府時,天色已暗。
管家說,嚴玄亭已經回來了,正在書房裏。
嚴久月道:「那嫂子,你去書房裏叫哥哥過來,我在正廳等你們一起用晚膳。」
說完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去書房找人,然而門虛掩着,嚴玄亭並不在房裏。
走到桌前時,我看到那上面放着一封信,字跡很有些眼熟。
拿起來,上面寫的東西,是關於我的。
信上說,葉玉柳,原名葉絮絮,水性楊花,天生浪蕩,在敬安王府時就勾引沈桐文,做了他的通房丫鬟,後面又奪了沈桐文妹妹的親事,裝成閨閣女子嫁給了嚴玄亭。
我沉思。
沈漫漫是覺得我認不出她的筆跡嗎?
「絮絮,不要看。」
我循聲抬頭,發現嚴玄亭正站在門口。
目光沉沉,神情裏卻多了一絲倉皇。
沉默片刻,我衝他揚了揚信紙:「其實這信裏有些事說得沒錯,雖然不是我主動勾引的,但我與沈桐文,的確——」
後面的話我沒說出口。
因爲嚴玄亭急步穿過書房,站在我面前,將滿桌書墨紙張拂落大半,然後將我抱上去,抵着我額頭,一點點親吻我的眼睛。
他身上還帶着四月傍晚微微潮溼的寒氣。
新做的水紅羅裙與月白衫落了地,露出鵝黃色的繡花小衣。
我微微仰着頭,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絮絮,你記着。」他停住動作,說,「女子的貞潔從來不在羅裙之下,你很好,你比他們敬安王府的人都乾淨。」

-6-
我和嚴玄亭去喫飯時,已經各自換了一身衣裳。
一進門,嚴久月就十分哀怨地望着我:「哥哥,嫂子,你們能晚上回去再說嗎?這湯都熱了三次了。」
嚴玄亭夾了一隻雞絲卷給她,淡淡道:「喫飯。」
我喫着飯,心裏還在惦記那封信。
挺會編的。
等我殺沈桐文時,不如殺一送一,把沈漫漫也一起送走吧。
但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卻在三日後聽說了沈漫漫出事的消息。
據說,敬安王的妹妹沈漫漫,誤食了西域奇花,容顏盡毀,嗓子也啞了,大概幾個月都說不出話來。
不是我太敏感。
實在是西域奇花這四個字,很突出。
晚膳時我委婉地提了一下這件事,嚴久月立刻興奮道:「沒錯,那花異常神奇,在西域也是珍貴難求,我好不容易……」
「久ṭü₇月。」嚴玄亭淡淡說着,夾了一筷子糖醋排骨放在她碟子裏,「今天廚房做了你喜歡的菜,多喫點。」
嚴久月乖乖地低下頭喫飯,再沒接着往下說。
但我已經懂了。
那天傍晚嚴玄亭身上從室外帶回來的,潮溼的風。
「絮絮,別光顧着喫飯,喝點湯。」
嚴玄亭用青瓷小碗盛了一碗甜湯放在我面前,我啜了一口,是很清甜的味道。
可我的心情,竟還要更甜一些。
我無法形容那種奇妙的感覺,只是好像沉寂了十八年,一潭死水般的心臟漸漸泛起漣漪。
水波里倒影的,是嚴玄亭那雙佈滿清澈笑意的眼睛。
晚上睡前,我跟他說:「其實我自己會處理的,你不必爲了我得罪沈桐文。」
他輕輕笑了一聲,在我額頭印下一個吻。
「區區一個敬安王府,也值得我得罪嗎?」
語氣間很看不起沈桐文的樣子。
雖然我也覺得沈桐文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他當初訓練我時,跟我說的是,敬安王府非常厲害,自三十年前便是先皇手下最器重的心腹。
我問出心頭疑問。
嚴玄亭說,沈桐文在騙我。
「老敬安王當初是先皇寵妃的哥哥,因着先皇格外寵愛那個妃子,纔給封了個異姓王,手裏並無實權。後來皇上登基,想摘了他們的爵位,沈桐文便主動請纓,訓練暗衛,爲皇上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這才保住了爵位。」
原來如此。
沈桐文也太他孃的愛裝了。
可我緊張得喉嚨發緊,連話都說不出來。
嚴玄亭說到暗衛兩個字的時候,我差點就要問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又覺得這樣也太不打自招了。
我只好努力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他的神情,發覺他神色如常,並沒有什麼異樣的舉動,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日,我聽說沈漫漫爲了養好她的臉,搬到江南溫暖之地居住去了。
也是這個時候,楚慕把他配好的短效解藥送了過來。
「嚴夫人還是儘快拿到解藥,將毒瞭解了纔是。」楚慕說,「以毒克毒,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我說我知道。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了半晌,終究告辭。
我及時叫住了他。
「我……我夫君昨日同我說過,他預備給久月尋一門親事。」
其實嚴玄亭沒說過。
但最近嚴久月心情鬱郁,很有可能是因爲楚慕。
我決心幫一幫她。
恰好當年沈桐文與沈漫漫之間的拉扯,也是從一門子虛烏有的親事開始的。
我覺得這方法不錯,可以用一用。
果然,楚慕步履一頓,僵在原地:「嚴夫人這是何意?」
我努力組織語言,委婉地暗示:「我覺得你和久月挺合適的,不如你來上門提親吧?」
好吧,我沒做過這種事,還是略微有些不太委婉。
楚慕徹底僵住,半晌才扔下一句「是我配不上丞相的妹妹」,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只好將這失敗的結果傳達給嚴玄亭,沒想到他卻問我:「絮絮叫他來府中做什麼?」
「……送藥。」
「藥?」
我眼睛一閉,開始說瞎話:「就是治癸水疼的藥,我先多備一些。」
嚴玄亭沉默了片刻,忽然勾勾脣角,手一路下滑,從我小衣下襬探進去,覆在小腹上。
從他手心傳來的溫熱令我臉頰微微發燙,心底又發癢。
我擰了擰身子,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好絮絮,聽說揉揉就不疼了,我先幫你試一試,好不好?」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雨。
嚴玄亭一件件幫我穿好衣服,又取來梳子替我挽發。
我把步搖插穩,說:「我覺得你的身體在好轉。」
折騰了大半夜,竟然沒有咳嗽過,看起來體力還很好。
嚴玄亭頓了頓,笑起來,伸手來挽着我的胳膊,輕聲道:「嗯,夫人是我的良藥。」
下午,嚴玄亭不在家,府裏忽然來了幾個媒人。
說是要爲嚴久月選夫君,還帶來了厚厚一本花名冊。
我問嚴久月:「這是你哥哥的意思嗎?」
「不,是我的意思。」
她咬了咬嘴脣,眼神中流露出幾分倨傲的神色,看上去像極了嚴玄亭:
「我並非嫁不出去,他既然瞧不上我,我又何必死纏爛打追着他?」
我也覺得。
她活潑大方,明豔可愛,還會賺錢。
娶不到她是楚慕的損失。
我決心爲嚴久月選一門好親事,於是將那本花名冊從頭到尾,一頁頁細緻地翻。
還沒翻到一半,嚴玄亭卻帶回一個消息——
他要去南州辦差了。
這場雨,淅淅瀝瀝下了十幾日。
雨沒停過,積水便越來越深。
京城尚且如此,南方一帶就更爲嚴重。
南州城外的籍江堤壩再次決堤,江水灌進城內,民不聊生。
南州。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咬着嘴脣,心頭一片空茫茫的無措。
嚴玄亭忽然一把將我摟進懷裏,將下巴擱在我發頂。
「絮絮,我得去一趟,徹查南州堤壩一事。」他聲音發沉肅穆,「那堤壩落成不過三十年,卻已經決堤了近十回,每逢大雨必然出事,定是當初建造時便偷工減料。」
「而且,三十年前負責籍江堤壩建造的,正是沈桐文的父親,還未封爵的老敬安王沈復。」
我微微掙開一些,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嚴玄亭低下頭,親了親我的脣角。
「絮絮,你是南州人,是不是?」
我同他說過,我是五年前南州水患後被賣進敬安王府的。
「不要怕,我替你做主。」
嚴玄亭的動作很快。
他收集證據,提出懷疑,在小皇帝的雷霆震怒下,請旨趕往南州。
臨行前一夜,我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我說:「我可以保護你。」
「真的。」
「我沒有開玩笑。」
嚴玄亭搖搖頭,無奈地笑着,將我身上的被子蓋好:
「絮絮,我是帶着差事去的,會有人保護我,何況近來我身子已大有好轉,不會出事的。」
我還想再掙扎一下,他卻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脣上。
「絮絮。」
好溫柔的聲音,在唸我的名字。
燭光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搖出醉人的波光來。
「我把我的心放在你這裏了。你得好好護着自己,護着我的心,好不好?」

-7-
大約一刻鐘後,我起身去倒了杯茶水。
再回頭時,嚴玄亭已經闔上眼睛,睡着了。
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色,是最近累極了留下的。
我小心翼翼地躺在牀鋪最外側,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長而溼潤的睫毛,高挺的鼻樑,透着淡淡蒼白色的嘴脣。
他真好看。
我忘了我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醒來時,裹着被子端端正正睡在牀中央,而嚴玄亭已經穿戴整齊,站在牀邊。
對上我的眼神,他微微一怔:「絮絮,我吵醒你了嗎?」
我搖頭。
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一旁的小几上取過一隻荷包。
那上面的青竹還是他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荷包被遞到我手中,沉甸甸的,沒繫緊的收口露出滿滿當當的一袋金葉子。
「絮絮,只管拿着用,不夠就問久月要。」
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髮:「我走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的確很快就回來了。
可是去時,是健健康康地去的。
回來時,卻很不好。
嚴玄亭走後沒多久,便陸陸續續有災民入京。
我將他給我的金葉子拿出來,設了個粥棚。
嚴久月來幫忙,幫着幫着,楚慕也來了。
他說災民們身體都比較虛弱,得服用一些他配置的傷寒藥,否則可能引發瘟疫。
這的確是個正經理由。
如果他幫忙的時候眼神沒有一直往嚴久月身上瞟,我就信了。
後來,大雨漸歇,朝廷又陸續將災民安置妥當。
最後一個災民被帶走那天,是個傍晚。
雨剛停,管家忽然慌慌張張地奔進門來,說嚴玄亭回來了。
我丟下筷子奔出去,看到嚴玄亭由人攙扶着,臉色蒼白如紙,劇烈地聲聲咳嗽。
剛進丞相府大門,瞧見我,他便扯了扯脣角,用口型唸了聲「絮絮」,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寸寸陷落。
楚慕正好在府裏,他診了脈,說嚴玄亭這是落水後寒氣入體,將之前剛壓下去的中毒後遺症又引了出來。
再加上感染風寒,就越發嚴重。
我聽到自己發冷的聲音:「爲何會落水?」
嚴久月搖搖頭,忽然道:「哥哥去時是帶了人的,此刻還在側廳候着,傳來問問吧。」
我幾乎是飛到了側廳。
那跪在廳中的人跟我說,嚴玄亭似乎是查到了一些關鍵的東西,原本想趕回京城,把證據交到皇上手裏。
可行船途中,快到京城時,忽然被人推落入水,緊接着推他那人也跳入水中,逃了。
他們將嚴玄亭救上來,一路快馬加鞭回了京。
我抽出匕首抵在他頸間,壓出一道血痕。
「無用。」
我後悔得要命,當初就該跟嚴玄亭一起去。
有我在,不可能有人傷得了他。
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嚴玄亭半夜醒來時,我正伏在他牀前。
他輕輕一動我就醒了,抬起眼望着他,忽然覺得鼻子發酸。
「絮絮,別哭。」
他伸手幫我把散亂的頭髮一點點理整齊,「我沒事,已經回來了。」
好在有楚慕。
他一幅幅藥開下來,嚴玄亭的身子也一點點好轉,比皇上派來的宮裏的太醫還管用。
小皇帝已經下了旨,命嚴玄亭在府中好好休息,等病癒後再入宮覲見。
但這事沒完。
夜深時,嚴玄亭喝完藥睡了,我一路潛進敬安王府,落在沈桐文的房頂上。
我等了一個多時辰,屋內終於傳來沈桐文陰沉沉的聲音。
「你不但沒殺嚴玄亭,還讓他把證據帶回了京城。現在連皇上也知道了,該怎麼辦?」
「王爺饒命!」
熟悉的聲音。
這人叫雷雲,也是沈桐文手下的暗衛,還跟我一起合作殺過人。
「屬下也沒想到,那嚴相如此警惕,屬下跟了一路,直到回京前才找到一個機會。」
安靜了一會兒。
雷雲試探着問:「聽說,玉柳現在就在嚴相身邊,不如……她來動手?」
「葉玉柳。」
沈桐文聲音冷冰冰的。
「她被嚴玄亭伺候得舒舒服服,早就不肯聽我的了,虧我待她那樣好。」
你也配說這話?
「那堤壩雖然是我父親監工修的,但本王畢竟替皇上做了這麼多事,他還要用我制衡朝廷,想來不會那麼快動手。」
「備馬,明日一早我們直接出京,去江南看望漫漫。」
雷雲領命去了。
我伏在屋頂,一動不動。
備馬嗎?
送上門來的好機會。
天矇矇亮時,我潛入敬安王府的馬廄,在沈桐文騎慣了的那匹馬上動了點手腳。
也沒什麼,就是在馬鞍下置了被小機關卡住的長長銀針。
他只要騎一會兒,機關就會被震動卡掉,銀針彈出來,深深刺入馬背。
做完這一切,我就回了丞相府。
嚴玄亭已經醒了,握着我的手問我:「絮絮,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我張了張嘴,編了個再牽強不過的理由:「……睡得有些熱,出去吹風涼快一會兒。」
嚴玄亭竟然信了。
我甚至懷疑,若我說我跳進湖裏遊了個泳,他是不是也會信。
他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只是傷寒未愈,還有些咳嗽。
我想親他都被推開:「絮絮,當心我過了病氣給你。」
我撩開裙襬,給他看我腹部的肌肉線條,試圖證明自己:「我身體很好。」
結果嚴玄亭眸色一點點轉深。
他手抵着下脣低咳兩聲,有些艱難地轉過頭去:「絮絮,你別這樣,我實在……想你想得緊。」
我適時提出建議:「你下次再出去辦差,帶上我,這樣就不會想我了。」
更重要的是,也不會再受傷。
我就是拼了我這條命,也不可能讓這次的事情再發生。
嚴玄亭動作一頓,轉頭望着我。
他的眼睛像月光下靜謐的湖水。
「絮絮。」他說,「娶到你,是我人生中最幸運的事。」
我說:「你差一點就娶到沈漫漫了。」
他彎起的脣角向下垮,無奈地撫了撫額頭:「夫人真是耿直可愛。」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一句情話。
其實他更想說我不解風情吧。
唉。
一直到晚膳時,我和嚴玄亭跨進門,發現楚慕竟然也在。
而且就坐在嚴久月身邊。
嚴玄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飯沒喫兩口,嚴久月忽然道:
「今日我去店裏看生意,回來時聽說敬安王驚了馬,從馬上摔了下去,腿斷了一條。」
「是嗎。」
嚴玄亭淡淡地應了一聲,伸手夾了一筷子蝦餃,放進我碗中:「絮絮,別隻顧着笑。」
嚴久月驚呼一聲,用筷子指着我:「嫂子,你笑得好開心!」
「是嗎?」
我摸了摸臉,令自己神情恢復嚴肅:「並沒有,我其實是在爲敬安王的不幸感到悲痛。」

-8-
喫過飯,嚴玄亭說他要去處理一些政事,讓嚴久月陪我一會兒。
我猜,他大約要去整理從南州帶回來的證據。
於是道:「沒事,我去院中賞一賞月。」
將空間留給楚慕和嚴久月。
入夏後,傍晚也不會太冷。
沒想到我坐在廊下不過半個時辰,嚴久月便氣沖沖地走了出來。
眸中隱隱含淚,說要同我喝酒。
我問她:「楚慕呢?」
「死了。」
嚴久月冷冰冰地說完,停頓片刻,聲音稍微恢復了一些溫度:「抱歉嫂子,我不是衝你發火……」
「沒事。」
我同她回了房,嚴久月搬出一罈酒,直接用碗盛酒。
接連兩碗灌下去後,她纔跟我說,楚慕告訴她,自己已經有未婚妻了。
我一拍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欺騙你的感情?」
「不……」
「我去殺了他。」
我一轉頭,正好撞進一片溫熱的胸膛,悶哼一聲。
一隻手伸過來,揉着我的額頭:「絮絮,撞疼了嗎?」
是嚴玄亭。
我仰起頭看着他:「你的政事處理完了?」
「嗯。」他攬着我的腰,微微皺起眉,看向我身後的嚴久月,「你們喝酒了?」
「喝了一點,不多不多。」
我轉頭看着嚴久月:「楚慕人呢?我去殺他。」
「絮絮,你喝醉了。」
嚴久月蹭過來,語氣裏滿是歉意:「對不起哥哥,我不知道嫂子的酒量……」
我搖搖頭,轉身認真地看着她:「我沒有喝醉,我武藝高強,不會醉的。」
一直到嚴玄亭將我拖回房間。
我還是重複地告訴他:「我沒有醉。」
嚴玄亭一邊哄着我:「嗯,沒有醉。」
一邊替我脫了鞋襪,解了裙子,又拆下頭髮上的釵環,將我妥妥當當地安置在被子裏。
他轉身要走,被我勾住腰帶,拽回到牀上。
然後我開始扒他的衣服。
嚴玄亭連着咳了好幾聲,避開我的吻:「不行,絮絮,我傷寒未愈,會過了病氣給你。」
我置若罔聞:「可是我難受……」
燭影搖晃,他在曖昧昏黃的光下望着我。
到底是嘆了口氣,將牀帳放了下來。
「絮絮,不舒服的時候要跟我說,好不好?」
那份煙波盪漾的歡愉,被他或輕或重的力道寸寸揉碎,嵌進我的骨血裏。
第二天我醒來後,發現我的羅裙揉着嚴玄亭的衣裳,丟了滿地。
太荒唐了。
但嚴玄亭竟然連這也能誇。
他說:「夫人喝醉後熱情似火,真是可愛極了。」
我停下筷子,認真問他:「若我揍你一頓,你是否也會覺得我可愛?」
他泰然自若:「自然,夫人武藝高強,不同於一般嬌弱閨閣女子,當真可愛。」
好吧。
是我輸了。
用過早膳後,他去上朝,我則回房,打算再睡一覺。
昨夜太過荒唐,何況喝了酒,我有些頭疼。
只是剛一進門,我立刻警覺起來。
屋內有人來過。
四下環顧一週,我將目光定在窗邊小几上。
一隻香爐徐徐冒着白煙。
迷藥的氣味。
我將一爐香灰倒在窗外,回身時發覺原本香爐的位置上放着一方紙勝。
展開來,上面只寫着兩個字。
——回府。
自然不可能是嚴玄亭寫的。
沈桐文又犯什麼病?
我思考了片刻,發覺我身爲正常人,實在無法模擬他的思路,故而放棄。
將紙張揉成一團,投進香爐中燒了個乾淨。
我沒了補覺的興致,乾脆拿起前幾日嚴玄亭一直在看的書,想看看他究竟在看些什麼。
之前廚房的蔣大嫂跟我說過,女子若要同丈夫長久和睦,定要跟上對方的步伐。
我雖然識字,卻沒讀過幾本書。
是該學習一下新知識了。
我拿起那本封皮寫着《兵法佈陣》的書。
翻了兩頁後,紅着臉默默放下。
我忽然就明白,嚴玄亭從未娶過妻,爲何還能令我那樣舒服。
他竟然……做了那般詳細的批註,實在是求知好學之典範。
下午,楚慕又來了府中,面色憔悴,說要見久月。
我頓時想起昨晚她說的話,從腰間拔出匕首。
寒光一閃,利刃已經湊到了楚慕頸間。
「你既然已有未婚妻,爲何還要欺騙久月感情?」
我一邊質問,一邊琢磨着從哪裏下刀較爲合適。
楚慕一點都不慌,只是目光沉沉望着我:
「嚴夫人讓我見久月一面,即便要殺楚某,楚某也無怨言。」
我說:「但我現在殺你,你也來不及有怨言。」
他沉默片刻:「嚴夫人耿直。」
「只是,楚某未婚妻已於五年前亡故,夫人可知,橫亙在我與久月之間的,並非是她,而是另一個人?」
他的語氣聽上去很是誠懇,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匕首收起來,轉身去喊嚴久月。
起先她並不願意出去,直到我問她:「另一個人是誰?」
嚴久月整個人都僵住,最終還是出去見了楚慕。
兩人關在側廳談了兩個時辰,再出來時,神情已經緩和許多。
我示意楚慕,我有事要單獨問他。
他很是自覺地同我來到廂房,問我:「嚴夫人的解藥用完了?」
「還沒有。」
我說:「我是想問你,你那裏有沒有書籍或藥物,能夠令我夫君更加愉悅舒爽的。」
楚慕猛咳了兩聲:「有……夫人大可委婉些問。」
這還不夠委婉嗎?
楚慕也太害羞了吧。
他最終給了我一瓶藥,說是可口服可外用,還給了我一本薄薄的書冊。
晚上我正在潛心研究那本書,嚴玄亭忽然進了門。
他湊過來,笑着問我:「絮絮在看什麼?」
我來不及收起,只好將上面生動而逼真的圖畫展示給他。
嚴玄亭呆了呆:「絮絮,你這是……」
我認真地瞧着他:「你讓我舒服了這麼久,我也想讓你舒服。」
剛說完,我就被扯進他溫熱的懷抱裏。
細細密密的吻依次落下來,從髮間一路到耳後,又含住我耳垂。
「絮絮,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是你,我已經夠舒服了。」
說了些情話,他忽然神情一凜,同我說起籍江堤壩的事情。
那堤壩,是真的有問題。
原本應該全用磚石,可他去查過後才發現,只是明面上,被人看到的一小部分堤壩,用的是上好的磚石。
剩下的,竟然都是黃泥混合了稻草。
所以每逢大雨,江水上漲,堤壩就會被沖垮一部分。
我張了張口,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他怎麼敢。」
嚴玄亭的手停在我肩上,聞言攬得更緊了些:
「從前不是沒人懷疑過,只是那些去探查的人,最後都沒有走出南州……這一次,我把證據帶了回來,許多都不是我收集的,那收集它們的忠骨,已經埋在了堤壩之下。」
我問他:「你要將證據交給皇上嗎?」
這一次,卻是嚴玄亭沉默。
半晌,他終於一字一頓、有些艱難道:「皇上……未必不知。」
我忽然想到那天半夜,我伏在房頂時,聽到沈桐文說的話。
他說爲了制衡朝廷,皇上也不一定會動手。
望着嚴玄亭罕有的失落神色,我安撫地拍拍他的手。
「不要緊,皇上不動手,我可以動手。」

-9-
嚴玄亭大概又以爲我在開玩笑。
但我已開始策劃殺沈桐文的事情。
這一次他騎馬摔斷了腿,定然會對身周嚴防死守,所以最好還是我直接動手。
他身邊的暗衛不止一兩個,ẗűₑ偷聽時還能避開,想下手,就得同時將這些人支開。
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遺憾。
早知道就多放幾根銀針,讓馬再掙扎得劇烈一些,摔死他算了。
我還在默默思索,卻沒想到,沈桐文比我先動手了。
那一日,嚴久月帶我上街,說布莊有批新布料到了,她才得的內部消息,可以率先去挑挑。
走到半路,卻聽到不少人竊竊私語,口中唸的都是嚴玄亭的名字。
他們說,嚴相新娶的夫人,從前曾是敬安王睡過就丟的丫鬟,嚴玄亭是撿了沈桐文不要的……破鞋。
嚴久月猛然停住腳步,回頭,厲聲呵斥:「胡說八道!」
我走過去,問他們:「這消息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幾個人面面相覷,推推攘攘,好半天才含糊道:「這樣隱祕的事,若非當事人……誰能知道。」
沈桐文。
嚴久月像是嚇到了,來握我的手,聲音裏帶着一點哭腔:「嫂子,不去看布料了,我們回家……」
我一回府,就看到嚴玄亭站在庭院中央。
身後,風捲着流雲,從陽光的縫隙裏穿過。
他站在那裏,竟然比光還要耀眼。
光向我湧過來,在他抱住我之前,我後退一步,仰頭看着他。
「是沈桐文給我下藥逼迫我。」
「我知道。」
「嚴玄亭,你休了我吧。」我說完,又緊接着補充了一句,「你說過的話,我都記着。並非我不信你,只是怕辱沒了相府的名聲——」
話音未落,他已經猛地一步跨過來,緊緊抱住我。
用力之大,甚至勒得我微微發痛。
他病還沒好全,身子還弱着,臉色也蒼白。
其實我只要稍稍催動內力,就能推開他。
可我竟然不想。
我貪戀嚴玄亭對我的保護、縱容和救贖,他給我的,是我這一生從未有過的溫暖。
而沈桐文,竟然想要毀掉它。
小時候,家裏沒有口糧了,娘帶着我跋山涉水去借,回來時,卻被爹一巴掌打倒在地,呵斥她爲何要去找青梅竹馬借糧食,辱沒了他一個大男人的名聲。
沈桐文也說過,男人的名聲和臉面,比性命還重要。
所以他那麼愛沈漫漫,卻不願意冒着被非議的危險娶她,便來折磨我。
我再沒有一刻如此強烈地,想要殺了他。
想到那方紙勝上的字眼,前後一串聯,我就明白了。
沈桐文定然已經猜到了,他摔馬斷腿是我的手筆。
但他卻要對嚴玄亭下手。
「絮絮,名聲是什麼?旁人議論,口誅筆伐的東西,虛無得捉不住。」
嚴玄亭的聲音傳進我耳朵裏,一如既往的溫柔堅定。
「只有你,這一刻是真實在我懷裏的,摸得到,親得到——絮絮,我好不容易纔娶到你,放手片刻都惶恐,怎麼捨得休掉你?」
他不在乎貞潔。
不在乎名聲。
只在乎我。
我沉默許久,緩緩開口:「我也決定傳出一些消息。」
「……什麼?」
第二日,我找到京中最大的一家茶肆。
這裏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消息傳得最快。
我丟了幾片金葉子,頂替了說書先生的位置。
驚堂木一拍,我緩緩開口:「那丫鬟,是說實話惹了敬安王不滿,故而被王府逐出。」
在嚴久月的指使下,楚慕在臺下與我配合,發問:「什麼實話?」
「敬安王於牀榻間……不太擅長,其他姬妾迫於權勢,都哄騙着他。唯有那丫鬟,睡意正酣時,聽見敬安王的聲音,便順口問了句『王爺開始了嗎?』」
「王爺卻回她:『已經結束了。』因此,那丫鬟被趕出了王府。」
臺下鬨堂大笑。
消息傳得飛快。
不過半日,「開始了嗎?——已經結束了」成爲京城中人人意會的隱祕笑話。
我猜沈桐文一定很想殺了我。
否則也不會撐着斷腿,坐着木輪椅來到丞相府門前,指名要見嚴相新娶的夫人。
春雪進來喚我時,我正坐在窗前研究荷包的繡法。
等我跨出門去,看到斷了條腿,神色憔悴的沈桐文坐在輪椅上時Ŧû²,心情忽然變得特別好。
甚至沒忍住笑出了聲:「哈哈。」
沈桐文氣急敗壞地扣着輪椅扶手,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葉玉柳,你怎麼敢!」
我問他:「我爲什麼不敢?你本來就不行,還不讓我說?」
他目眥欲裂,彷彿馬上就要背過氣去。
「葉玉柳,我敬安王府待你不薄——當初南州水患,你爹孃把你賣給人牙子,若不是你進王府,我給了你一口飯喫,你恐怕早就餓死了!」
「你這話說得不對。」我搖頭,糾正他,「即便沒有你們,也會有其他府中的人買下我,說不定還會待我更好一些。起碼不會像你一樣,明明不行,偏要逞能。」
一口一個不行。
我當然是故意的。
更何況,南州水患,本就與籍江堤壩有關。
細論起來,該是敬安王府欠了我的纔對。
身後,偶爾有人路過,便對着他指指點點:「這便是那個還沒開始便結束的敬安王。」
沈桐文向來最愛臉面和名聲。
這樣的羞辱對他來說,無異於凌遲酷刑。
沈桐文身後站着幾個侍衛,還有侍奉的丫鬟,顯得人多勢衆。
我一個人站在這裏,身後只有春雪,他也沒將我放在眼裏,只陰森森道:「玉柳,隨我回府。」
「不回。」
我望着他,面無表情:「如今我是丞相夫人,並不是你家的丫鬟,你無權帶我回去。」
「若不是你替了漫漫,就憑你,也配嫁到這裏來?」

-10-
我沒想到沈桐文會提起這事。
事實上,我也是這幾天才慢慢想通。
沈漫漫身在閨中,根本沒辦法接觸外面的世界。
她所知道的,關於嚴玄亭的一切,都來自沈桐文。
他不願意她嫁人,所以故意把負面信息誇張後告訴她。
但沈桐文爲了臉面,不能娶沈漫漫,又捨不得真的放棄我這個玩物。
於是就讓我殺了嚴玄亭。
從前我殺的那些人,大多與我一樣,做的是見不得光的事情。
嚴玄亭不一樣。
他是當朝丞相,肱股之臣,若我真的殺了他,只會走投無路。
到時候爲了活命,我只能回到他身邊去。
沈桐文,當真是算得好極了。
我正要說話,卻陡然瞧見了沈桐文身後的嚴玄亭。
「本相的夫人配不配嫁過來,怕是由不得敬安王做主吧?」
盛夏炎熱,他一身輕薄白衫,墨髮挽起,神情冷清。
嚴玄亭走到我身邊來,與我並肩而立。
沈桐文望着我們,扯了扯脣角,露出森冷的笑。
他對嚴玄亭說:「嚴相接手了本王玩膩的女人,竟然還如此寵愛,此等胸襟實在令人佩服。」
我下意識轉頭看向嚴玄亭,正好瞧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意。
「敬安王自身能力有缺,大可不必從女子身上找補。」
嚴玄亭淡淡說着,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
他指尖冰涼,我的手心卻溫熱。
「敬安王如今賦閒在家,可能不知道,這開始與結束的笑話已經傳進了宮裏,連皇上與諸位娘娘都知道了。」
嚴玄亭冷嘲道:「本相方纔進宮,還爲敬安王請了一道聖旨,想必馬上就到。」
彷彿是爲了回應他說的話。
一輛馬車飛馳而來,停在旁邊。
馬車上下來一個暗紅衣袍的太監,他看了嚴玄亭一眼,接着轉向沈桐文:「敬安王接旨——」
嚴玄亭微微一笑:「崔公公,您還是別爲難敬安王了,畢竟他腿斷了,跪不成。」
我發現嚴玄亭的嘴竟然也很毒,於是睜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嚴玄亭含笑伸出手,在我發頂安撫似的拍了拍。
崔公公開始宣讀聖旨:
「敬安王目無君主,放肆無禮,冒犯高陽縣主,實乃大不敬之罪——着今日起,降爵爲敬安候,於侯府中閉門思過三十日,未得朕命,不得外出。」
沈桐文臉色瞬間慘白。
嚴玄亭撣了撣衣袍,淡淡道:「敬安王——不好意思,是敬安候,愣着幹什麼,接旨吧。」
我忽然就明白了,新婚第二日,嚴玄亭帶我入宮請旨的目的。
不止爲了讓我在小皇帝面前過個明路。
還爲了讓我擁有這麼一個,一般人不敢輕易得罪的身份。
沈桐文哆嗦着嘴脣,不敢置信地指着我:「不可能……她怎麼會是縣主?」
崔公公面無表情:「敬安候慎言,切莫對縣主不敬。」
沈桐文走時,是被侍衛推着輪椅離開的。
臨走前,他轉過頭,惡狠狠瞧着我,壓低了嗓門,一字一句道:「縣主又如何?總有天收你。」
嚴玄亭周身氣勢驀然一寒,冷冷道:「敬安候這樣詛咒高陽縣主,莫非是藐視皇上?」
沈桐文卻冷笑一聲,不再回應。
我心裏很清楚,他說這話並不是詛咒,而是陳述事實。
我始終沒有拿到真正的解藥,只能用楚慕給我的短效解藥,憑着毒性相剋,將一次又一次的毒發壓制下去。
而這幾日,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毒性在我體內,沉痾難起,愈發嚴重。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死。
沒有死於水患,也會死在某一次任務中,或者沈桐文牀榻間的折磨裏。
嫁給嚴玄亭的這段時光,如此快樂,對我來說,幾乎像是偷來的。
那麼,遲早也得還回去。
只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那天晚上,毒性發作,我點了嚴玄亭睡穴,然後拼命咬着手腕,把一瓶又一瓶的短效解藥灌下去。
距離上一次毒發過去了不到半月,這一次的發作卻格外猛烈。
我很清楚,自己時日所剩無多,於是開始思索我還能做點什麼。
記得成婚後不久,嚴玄亭就同我說過,他與沈桐文有不共戴天的大仇。
後來他被推落入水,也是沈桐文害的。
不如我就替他殺了沈桐文吧。
這一關節想通後,我便開始細細謀劃刺殺一事。
另一方面,每天夜裏纏嚴玄亭纏得越發緊。
他好脾氣,怎麼樣都依着我,卻在大汗淋漓時在我耳畔低聲道:「夫人熱情似火,我偶爾也會喫不消的。」
我抬起眼,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可是你很厲害。嚴玄亭,是你讓我知道,原來這種事也能這麼快活。」
他的目光中,一瞬間凝滿無數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最終只是俯下身,嗓音喑啞道:「絮絮,我們餘生還有好長的時間,我陪你慢慢快活。」
他告訴我的那個餘生,如此令人心動。
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是最後一次毒發,比我想的還要來得快些。
那一日,我正在同嚴久月逛園子。
嚴玄亭遣人新栽了幾株桂花樹,淡黃的花層層疊疊開了滿樹,香氣撲鼻。
我就在這樣的樹下坐着,仰起頭對嚴久月說:「我有點疼,你叫嚴玄亭過來看看我。」
其實嚴玄亭來得挺快的,但毒發得更快。
他打橫抱我起來,手在劇烈地顫抖。
「絮絮。」
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臉上。
我勉強睜開眼睛,在一片刺目的光裏望着他:「好吧,其實我騙了久月,不是有點疼,是非常疼。」
他抱着我的手緊了緊,腳下走得更急了些。
穿過長長的走廊,嚴玄亭小心翼翼將我放在牀上,回頭對嚴久月咬牙道:「去請楚慕過來。」
「沒用,我早就找過楚慕了,他說他解不了這毒。短效藥我剛也喝了,這一次不起作用。」
我疼得要命,可該交代的話還得交代:
「嚴玄亭,你聽我說,我已經布了局。七日後,沈桐文身邊的暗衛就會全部被支開,那是殺他的最好時機。要是你有得用的人,直接派去出手就好,成功率起碼八成。」
「絮絮……」
「還有就是,其實我不是沈桐文的丫鬟,我是他的暗衛,之前你那幾個離奇死亡的手下,都是我殺的。」
其實這話我本來不想跟嚴玄亭說的,畢竟我都要死了,還想給他留個好印象。
但他對我這麼好,我不捨得讓他矇在鼓裏。
說到最後,我已經疼得視線模糊,五臟六腑好像都縮成一團:
「嚴玄亭,我很感激你,也……很喜歡你。」
冰涼的吻落在我額頭、眼尾和脣角。
嚴玄亭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些模糊不清。
「絮絮,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誰。」
他的聲音,越來越遙遠。
「你不要怕,絮絮,我這就去幫你拿解藥。」

-11-
葉絮絮昏過去後,楚慕才趕到。
他施了針,又下了兩劑猛藥,算是勉強吊住了她的命。
嚴玄亭站在牀邊,低下頭看着牀上的小姑娘。
她脆弱又蒼白,閉上眼睛躺在那裏,好像過去的很多個夜晚,睡在他身邊時那麼安靜。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滾的痛和對沈桐文的恨意,轉頭對嚴久月道:
「你照顧好絮絮,我現在進宮一趟,找皇上……拿解藥。」
嚴久月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冰涼的手被身邊的楚慕緊緊攥住。
嚴玄亭並沒有把絮絮的真實身份告訴她,只說自己娶的妻子是心儀之人,要嚴久月對她好些。
嚴久月是個聽話的妹妹,當時就跟他拍胸脯擔保:「放心,保證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也是這樣,即便驚魂未定,還是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嫂子,不會讓她出事的。」
嚴玄亭點了點頭,步履急促地跨上馬車。
天色將暗。
他在心裏想着一些事。
嚴玄亭第一次見到絮絮時,她正在殺人。
他高坐樓閣之中,外面月光森冷慘白,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伏在枝葉間,一動不動。
整整兩個時辰。
她終於尋到一個機會,飛身下去,鋒利的匕首從男子脖頸抹過。
一線血噴出來,有一部分濺在了她臉上。
她卻已經回到樹上,呆呆地對着月亮看了一會兒,然後踩着一旁的院牆,輕盈地飛走了。
他早就聽說,敬安王府養着一批暗衛,爲皇室做見不得光的事情。
小皇帝那時已隱隱有鳥盡弓藏的念頭ťųₔ,又怕敬安王府反了,只能循序漸進。
他明面上最倚重的臣子,是嚴玄亭,分給他的權力也極大。
沈桐文心中嫉恨,給嚴玄亭下了毒。
那毒並不致命,卻能令他餘生纏綿病榻。只是嚴玄亭發現得及時,沒有全服下去。
雖然還是中了毒,但不嚴重,反而因禍得福,讓小皇帝更加放心地用他。
嚴玄亭故意放了假消息出去,讓沈桐文誤以爲某個貪官是他的黨羽。
果然,沈桐文派出暗衛來殺人。
只是嚴玄亭沒想到,被派出來是個女子。
之後他又如法炮製,陸續讓沈桐文將好幾個他原本想殺的人,誤認爲是他的心腹。
而沈桐文每一次派來的暗衛,都是那個小姑娘。
一開始,嚴玄亭只是好奇。
暗衛應該是冰冷殘忍的。
可是她的眼神里,卻滿是懵懂與漠然,連人血飛濺進她的眼睛,也只是輕輕蹙了下眉。
就好像這世間,沒有什麼能影響到她的情緒。
直到那天夜裏,她來青樓殺人。
殺的,是無惡不作的越州刺史蔣成巍。
蔣成巍摟着個姑娘施暴時,她就伏在窗外。
在看到姑娘肩頭被咬出血後,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袖子滑落下來,露出滿是青紫色傷痕的一截手臂。
原本坐在另一側窗邊看着的嚴玄亭,猛地站起身來。
那時他尚且無從得知,那一刻忽然湧上心頭的劇痛,究竟來自哪裏。
只是在她擰斷蔣成巍脖子的時候,他忽然想。
那隻手。
他不想只看着它握劍染血。
也想瞧瞧它提筆寫字,撫琴弄墨時的模樣。
他派手下去打聽,手下很快回來稟報,那個小姑娘,亦是敬安王府的暗衛。
因爲同沈桐文的妹妹沈漫漫有幾分相似,沈桐文一邊用她殺人,一邊在牀榻間折磨她。
沈桐文,竟對自己的妹妹,有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
嚴玄亭故意放出各種消息,然後纔去跟皇上求娶沈漫漫。
他知道,沈桐文不捨得把沈漫漫嫁給他。
即便沈桐文捨得,他也還有別的謀劃,確保嫁過來的人,一定是她。
從一開始,他想娶的人,就只有絮絮一個。
他想讓她快活,想讓她知道那種事並非只有痛苦,想讓她明白所謂貞潔並不重要——
想讓她知道,愛究竟是什麼。
可是他低估了沈桐文的狠。
絮絮毒發那一夜,他抱着她,忍不住發抖。
從手指上傳來劇烈的疼痛。
可他知道,懷裏的絮絮比他疼上百倍。
從那一日起,他便開始佈局。
要除掉沈桐文,還要幫絮絮拿到解藥。
原本再有十天,他埋下的所有棋子就都能奏效了。
可沒想到,絮絮的毒,發作得這麼快。
嚴玄亭想,他只能用另一種法子了。
馬車停在宮門口。
下去前,嚴玄亭服了一顆藥。
那藥令他劇烈咳嗽,臉色迅速蒼白下來,連嘴脣也毫無血色。
他就頂着這樣一副身軀跨入金鑾殿,在小皇帝面前跪下,將厚厚一摞證據呈了上去。
這些證據,七分真,三分假。
當中最關鍵的兩樣,一樣與籍江堤壩有關,另一樣,則與沈桐文意圖謀逆有關。
至於沈桐文究竟有沒有意圖謀逆,已經不重要了。
「敬安候蟄伏朝中多年,卻並非全然對皇上忠心。黨同伐異,一手遮天,百姓已怨聲載道多時。」
嚴玄亭直挺挺跪着,目光坦蕩。
「還請皇上,爲江山社稷,清餘孽,除後患。」
龍椅上的小皇帝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口。
「嚴相的忠心,朕知道,只是敬安候雖有不妥之處,畢竟鞠躬盡瘁多年,朕……到底於心不忍。」
嚴玄亭聽懂了話中的暗示。
小皇帝已經成長爲一個合格的君王,既知道鳥盡弓藏的道理,卻也有兔死狐悲的顧慮。
嚴玄亭重重地磕了個頭:「臣願爲皇上效勞。」
小皇帝終於舒了口氣,從龍椅上站起身,走過來扶他。
嚴玄亭並未起身,反而仰着頭,繼續道:「只是,臣要問皇上求一道旨意,救一個人。」
小皇帝動作一頓,低頭看着他,神色淡淡。
嚴玄亭卻猛然側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從他脣邊溢出一線又一線鮮紅的血,等他轉過頭時,臉色已經呈現出某種病態的灰白。
小皇帝愣在原地,眼中原本冰冷狐疑的情緒裂開一條縫,露出鮮有的慌亂。
他忽然想起,自己剛即位時,因年紀太小,不能服衆,全靠着嚴玄亭全心全力的支持,才坐穩了皇位。
那時嚴玄亭殫精竭慮爲他謀劃,某個深夜,也曾在他面前嘔了一口血。
嚴玄亭又衝他磕了三個頭。
「臣已時日無多,餘生惟願臣妻,常伴身側。」

-12-
我醒來時,並未見到嚴玄亭,只有紅着眼圈的嚴久月坐在牀前望着我:「嫂子,你醒啦。」
像是怕我疑惑,她又補充了一句:「別怕,你的毒已經解了,宮裏來人,送來的解藥。」
我問她:「你哥哥呢?」
嚴久月眼神閃躲了一下。
我又問了一遍:「你哥哥呢?」
咬字已經很重。
「哥哥他……爲了讓皇上心軟,服了藥,如今在廂房中躺着——」
嚴久月話音未落,我已經跳下牀,往廂房奔去。
屋內傳來陣陣藥香。
嚴玄亭倚在牀頭,臉色發白,看到我時,眼中有驚喜之色掠過。
「絮絮,你醒了?」
他說着,側過頭去咳了兩聲,脣邊溢出一縷鮮紅。
我撲到他牀前,心口擰着疼,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發抖。
「嚴玄亭,你喫了什麼藥啊?」
他那雙波光瀲灩的眼睛瞧着我,一晃一晃的,泛出極溫柔的笑意來。
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輕擦掉我眼角的淚水。
「絮絮,別哭。」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
即便第一次殺人時,我的手也沒抖得這麼厲害。
心頭一片空茫茫的失措和惶恐湧上來,這種陌生的,濃烈的情緒,幾乎快要吞沒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麼。
「嚴玄亭,你不要死。」
我望着他,眼淚終於肆無忌憚地淌下來:「我心悅你,你不能死……」
在遇見他之前,我一直沉在黑暗裏,不知道光是什麼樣子。
是他將我一步步帶到光裏,救了我,令我意識到痛苦的存在,和反擊的意義。
我怎麼能允許他死。
嚴玄亭似乎想安慰我,可是咳得停不下來,於是我就哭得更兇了。
在混合着咳嗽聲的嗚咽裏,楚慕的聲音終於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嚴夫人,你哭成這樣,我會以爲你在質疑我的醫術。」
我止住眼淚,轉頭看着他,威脅道:「你要把嚴玄亭治好,不然我就殺了你。」
楚慕扯了扯脣角。
「嚴夫人武力高強,殺我自然易如反掌。」
他說:「可是丞相大人本就沒什麼病,我該如何治好他?」
我呆在原地。
楚慕又道:「他不過是爲了在皇上面前賣慘,服了我給他的假性毒藥,煎幾服藥喫下去,等毒性散盡就沒事了。」
我看着他身後跨進門來的嚴久月。
她訕訕一笑:「我就是想讓嫂子知道,哥哥爲了你付出了很多嘛……」
嚴玄亭終於停了咳嗽聲,斥責了一句:「胡鬧。」
我眼看着他喝下楚慕煎的藥,臉上很快恢復了血色,還以爲他是真的沒事了。
直到夜裏。
嚴玄亭往我手裏塞了本書,說他有些公事要處理,去一趟書房。
我悄悄跟在他身後,發現他去見了楚慕。
而且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病情,你不要告訴絮絮和久月。」
「我知道,但你也確實不能再勞心勞力了。」
楚慕的聲音有些發沉:「藥性猛烈,還是留了病根,須得慢慢養着。」
「我知道,等此番事了,我就準備辭官,和絮絮一同——」
他忽然變了臉色:「絮絮。」
我站在夜風裏,靜靜地望着他:「嚴玄亭,你騙我。」
「你說讓我有什麼話,都要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可你明明生了病,卻不告訴我。」
楚慕很識趣地走了。
微涼的夜色裏,只剩下我和嚴玄亭兩個人。
他與我對視半晌,苦笑一聲:「好,絮絮,我把事情都告訴你。」
我走到他身邊去,嚴玄亭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低聲耳語。
沈桐文控制暗衛用的那些毒藥,最初也是來自皇室。
小皇帝答應給他解藥,前提是,嚴玄亭要犧牲自己的名聲,幫他解決敬安候府這個心腹大患。
「之前皇上將敬安王府降爵,其實就是一種處置。再要下狠手,就不能由聖旨來了。畢竟沈桐文手裏有太多見不得人的東西,皇上也要考慮他魚死網破的後果。」
「所以,只能我來——我來做這個構陷敬安候,爲一己私利強行將他拉下馬的……奸臣。」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是艱難。
我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你怎麼會是奸臣?你明明對皇上忠心耿耿。」
他在我耳邊自嘲地笑:
「絮絮,皇上需要的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而是好用的臣子——我當初入朝爲官,想的是爲生民立命,爲萬事開太平。可被推到這個權傾朝野的位置上後,事事就由不得我了。」
嚴玄亭的語氣很失落。
我忽然就很難受。
他是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
可如今,不得上朝,在府中思過。
朝中百官聯名上書,請皇上將野心勃勃、黨同伐異的丞相罷官下獄。
沉默片刻。
嚴玄亭伸出手來,替我攏了攏衣襟。
「夜裏風涼,絮絮,我們早些回去休息吧。」
剛在牀上躺好,我就把他的睡穴給點了。
然後出門,踩着院牆與房頂,一路施展輕功,向皇宮裏飛去。
服下解藥後,由那毒藥帶來的高強武功也會逐漸消失。
不出半月,便只餘一兩層。
但此刻,還是足夠了。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深夜進宮了。
我輕車熟路地到了小皇帝的寢宮,伏在房樑上耐心等了許久。
等來奉茶的太監退下去,寢宮內只剩他一人後,我翻身下去,輕飄飄地落在地面上。
小皇帝頃刻間沉了臉,咬牙道:「高陽縣主,你好大的膽子!」
我望着他,扯扯脣角:「我並不是第一次來了,你何必如此動怒?」
顯然,這話說完,他更生氣了。
「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嗎?」他冷聲問我,「就算你不怕,你就不擔心朕治嚴玄亭的罪嗎?」
「皇上,你錯了,我現在並非以高陽縣主,或嚴玄亭妻子的身份站在你面前,而是一個武力高強的江湖人士。」
小皇帝張了張嘴,似乎要喊人進來護駕。
我在他開口之前,及時截住了他的話頭。
「你宮裏的禁衛軍,實力非常一般。我此前已來過許多次,他們從未發現過我。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小皇帝冷冷地看着我:「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沒有回答他。
只是問道:「嚴玄亭當初中毒一事,定然是沈桐文的手筆。而沈桐文給他下毒這件事,是經過了你的默許,是不是?」

-13-
小皇帝默不作聲,片刻後問我:「你不怕朕下旨,殺了你和嚴玄亭嗎?」
語氣很是森冷。
「怕。」我點頭,「你才下了旨將沈桐文軟禁在府中,又要下旨殺嚴玄亭,皇上不怕天下人指摘,動搖民心嗎?」
小皇帝終於變了臉色。
嚴玄亭沒有明說,但我猜到,這是小皇帝的死穴。
百官上書,請他處置嚴玄亭。
這已經是最好的時機,可他遲遲沒有動手。
想來,是當初嚴玄亭扶他上位,盡心輔佐,他怕百年後,史書着墨,指責他忘恩負義。
「皇上,我幫你殺了沈桐文,再幫你拿回他手裏那些見不得光的證據。但你不能對嚴玄亭下手,還要澄清他的名聲,行不行?」
我盯着他:「嚴玄亭爲官十年,爲君爲民,鞠躬盡瘁,從無二心。皇上要做明君,就不該讓忠臣有這樣的下場。」
小皇帝終於答應了我。
還給了我一瓶毒藥。
他說當初,沈桐文原本打算下給嚴玄亭的,就是這種毒。
見血封喉,中毒之人會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帶着那瓶藥,潛入了敬安候府。
因爲沈桐文被軟禁,府中不少人被帶走,這裏冷清了許多。
當然了,小皇帝怕沈桐文魚死網破,也不敢逼得太緊。
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
但拼着受傷,只要還有一口氣,我也要殺了沈桐文。
他的死,不能和嚴玄亭沾上一點關係。
原本以爲要費一番波折,沒想到沈桐文的房間外,竟然只有雷雲一個人守着。
雷雲的武功,不及我。
我悄無聲息殺了他之後,才潛進沈桐文房裏。
進去後我才知道爲什麼門口只有一個人。
——沈桐文正在寵幸通房丫鬟。
還一邊寵幸,一邊問人家自己厲不厲害。
看來上一次的事情,的確給他造成了莫大的打擊。
我將毒藥放進桌上的茶壺和酒杯裏,然後藏在房梁之上。
沒一會兒,沈桐文衣襟大敞地走出來,神情陰沉地灌下一杯酒。
酒杯從他手中滾落。
沈桐文的身軀轟然倒地,七竅流血,氣息漸無。
甚至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
從前對我來說,沈桐文意味着疼痛、血腥、殺戮……
我生命中一切,束縛着我的,負面的東西。
好像無比強大,難以摧毀。
此刻卻都隨着他的死,煙消雲散。
更重要的是,曾經我只覺得那樣很疼,並沒有意識到疼是不對的,是可以反擊的。
但如今,我還回去了。
我長舒了一口氣,在通房丫鬟驚恐的尖叫聲中離開,又去了趟書房。
沈桐文把一些關鍵的證據,藏在書房的暗格中。
有一回,他喝醉了,叫我過來時,沒留神提防,被我看到了。
我把這些證據拿回去,給了嚴玄亭。
沒想到他竟然頭一回,生了我的氣。
「你點我的睡穴?」
「……」
「一個人潛進宮裏,和皇上談交易?」
「……」
「還獨自跑去敬安候府,殺沈桐文?」
他將我逼到牀角,咬牙望着我:「葉絮絮,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
連名帶姓地叫我,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我略一思索,決定以哭泣博取嚴玄亭的同情。
但假哭是個技術活,我並沒有沈漫漫那樣出色的能力。
努力了許久,才勉強擠出兩滴眼淚。
反而把嚴玄亭給逗笑了。
我趁機道:「既然你笑了,就說明不生氣了吧?」
嚴玄亭攬着我,嘆了口氣:「絮絮,即便你不動手,沈桐文也活不過三天。走到這一步,皇上不會留他,也不會真的動我。」
他說的,其實我殺完沈桐文就想明白了。
哪裏就有那麼巧的事情,我說要殺沈桐文,皇上就立刻拿出了毒藥。
他早想好了吧。
不是利用我,也是利用嚴玄亭。
還好利用的是我。
「我知道,你肯定留了後手。」我說,「但我知道他把證據放在哪裏啊,由我出手更穩妥一些。你救了我,我也要救你一次,纔算公平。」
我頓了頓:「何況,我也不是全然爲了你。沈桐文從前那麼對我,我是替我們倆報仇。」
嚴玄亭笑了起來,眼神一霎變得溫柔。
「絮絮,好絮絮,我真高興,你學會了愛自己。」他親了親我耳側,哄着我,「我喜歡聽你說我們倆,你再多說兩遍給我聽,好不好?」
我說:「嚴玄亭,你得好好養着身子,我還想和你去過你之前說的,我們倆的餘生。」
他明澈的眼底光芒閃動,伸手把牀幔勾了下來。
「夫人的情話太好聽了,再說兩句來聽聽。」
我們整理完下牀時,已經是中午了。
嚴玄亭讓春雪把午膳直接端到了房裏。
喫飯時,我問他:「嚴玄亭,你一開始要娶的人,是沈漫漫,是不是?」
他將一隻蝦餃夾進我碗中,笑着道:
「怎麼會。絮絮,我一開始想娶的就是你。如果嫁過來的不是你,我也會想辦法讓她變成你。」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嚴玄亭同我講起他喜歡上我的緣由,說他許久前就見過我。
我聽完,有些匪夷所思。
「所以你是看見我殺人,然後喜歡上了我?」
嚴玄亭一口甜湯嗆在喉嚨裏。
「絮絮,你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念頭?」
他苦笑着搖了搖頭,略一沉吟後,卻道:
「不過,倒也不算全說錯。我見你殺人時,想到了久月,雖然我們自幼清貧,但她被我保護得很好,連殺條魚都不敢。」
「第一次見你殺人的時候,我只是好奇,這個小姑娘,怎麼能這麼冷靜呢?後來看得多了,漸漸生出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的念頭——我想把她娶回家,好好地護着她,讓她不要再殺人。」
他動作輕柔地捉起我的手,湊到脣邊吻了吻。
「我想讓這雙手,不光握刀劍,也要碰一碰筆墨書畫,胭脂錦緞,金玉首飾,花草水流。」
那隻手扣着我的手腕,將我扯進他懷裏。
「還有,與我十指相扣。」

-14-
第二日,嚴玄亭帶着我拿給他的那些證據,進宮去找小皇帝商談。
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天黑後纔回來。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嚴玄亭笑着湊過來,親了親我的鼻尖兒,親暱道:「絮絮放心。」
好吧。
我放心。
我一身高強的武功,於十日後消失了大半。
原本能輕易躍上房頂,如今只能勉強爬一爬樹,翻上牆頭。
出劍的速度,也明顯變慢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小皇帝的聖旨到了。
他將沈桐文的死定性爲江湖仇殺,與嚴玄亭無關。
然後罷了嚴玄亭的丞相之位,給了他一個新的官位,叫什麼禮節學士。
宣旨的人走後,我看着嚴玄亭,半天沒說話。
「怎麼了?」
「這就是你那一日和皇上商談的結果嗎?」我問他,「我好像……從未聽過禮節學士這個官名。」
他笑了起來。
「自然沒聽過,這是皇上專門爲我原創的官職,管宮宴與皇城禮節的。品級高,俸祿高,卻無實權。我同皇上說,我還有夫人要養,須得賺錢。」
他伸手扣住我的手:「當不了權臣,以後只能做一做貪官了。」
嚴玄亭自然是當不了貪官的。
我始終記着他那一日說過的話。
他說他做官,是爲生民立命,爲萬世開太平。
他不當丞相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向小皇帝請命,開國庫,修好了籍江的堤壩。
而禮節學士這個官,的確很閒,還很有錢。
小皇帝大概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賜下不少金銀。
但其實嚴家一點都不缺錢。
嚴久月聽說嚴玄亭沒錢了,隨手從匣子中抓出一把金葉子,往我荷包裏塞。
「儘管用,不夠再問我要。」
嚴玄亭笑着說:「我哪裏沒錢了?只不過逗着絮絮玩。你還是留着,給自己攢嫁妝吧。」
嚴久月往旁邊的楚慕臉上掃了一眼。
楚慕立刻自覺地說:「我明日便遣人來提親。」
她嗤笑一聲:「聽你語氣如此勉強,大可不必。」
在他們倆又一次吵起來之前,嚴玄亭及時拽走了我。
閒來無事,嚴玄亭便開始教我讀書練字,甚至還學了一些工筆畫。
其實學詩學畫都還好。
但這人總是教着教着,就教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詩句上去。
比如「芙蓉帳暖度春宵」。
比如「晝騁情以舒愛,夜託夢以交君」。
情到濃時,他還在我耳邊念:「折柳飛絮不問君,今宵沁雨總眠春。」
但即便這件事這麼頻繁,我還是沒能懷上孩子。
楚慕來診脈,說是我寒毒入體已久,哪怕解了毒,也傷了根本。
即便慢慢調養,說不定也要十年八年纔有好轉。
嚴玄亭聽完,十分隨意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便早些回去準備你與久月的婚事吧。」
楚慕愣住:「……啊?」
「我與絮絮沒法有孩子,便只能看你們的了。」
來年春天,嚴玄亭與我又成了一次親,這一次是拜了堂的,補了之前缺失的環節,小皇帝還來府中觀禮。
自從嚴玄亭不當丞相後,小皇帝也不像從前那樣防着他了。
甚至見他身體一日日好轉,也不意外,還假模假樣地道:「嚴卿從前便是爲朕、爲朝廷和百姓太過操勞,身子纔會那麼弱,如今歇一歇也是好的。」
嚴玄亭笑容未變:「皇上說得是。」
小皇帝人不但來了,還帶來了一尊巨大的玉質柳雕。
他望着我,像是那天夜裏我並未威脅過他一樣,笑得很是溫和。
「這座玉雕,與嚴卿的夫人甚爲相配,就當是朕給你們的新婚賀禮了。」
看在玉雕很值錢的份上,我並沒有再說什麼。
新婚第二日,嚴玄亭帶我與嚴久月去郊外,春遊踏青。
我與嚴久月放紙鳶放累了,便各自回來休息。
嚴久月跟着楚慕去泛舟,嚴玄亭則把我帶到另一側湖邊。
我問他:「來這裏做什麼?」
嚴玄亭沒有立即應聲,折下一枝盛放的、細長的柳條,晃了晃。
無數輕盈的柳絮被風承託着,紛紛揚揚,向着陽光而去。
自由無拘束。
他轉過頭,笑着對我說:「絮絮,你看,這是你。」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