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再見

我死的第一年。
未滿週歲的女兒哭着要媽媽,江燃手忙腳亂抱着哄她。
平日裏最整潔的襯衣上滿是褶皺。
第二年。
女兒學會了走路,腳步蹣跚。
江燃帶着她來到我墳前,指着說:「眠眠,這是你媽媽。」
第三年。
江眠開始上幼兒園了,被同學推搡在地。
「你媽媽不要你了,可憐蟲!」
她哭着不敢吭聲。
江燃丟下工作,來帶她回家。
小孩兒抬頭問:「爸爸,爲什麼只有我沒有媽媽?」
男人沉默了一路。
第四年,我出現在江燃的相親宴上。
他對對面的女人說:「那我們試試吧。」

-1-
我死在最幸福的這一年。
最愛的人都在身邊,事業正處於上升期。
江燃早上去公司前,都走到門口了,又退回來說:
「公司要放年假了,你想去哪裏?」
婚後太忙,我們還沒有度過蜜月。
我想了老半天:「你決定吧。」
男人微微蹙眉,卻沒再說什麼。
一旁的助理早已習慣了我們這種相處模式。
沒有感情的婚姻,有名無實。
他輕聲咳嗽提醒:「江總,會議時間快到了。」
我送到了門口。
男子上車前叮囑一句:「下雨了,別出來。」
中午,我將江眠哄睡。
還沒有滿週歲的她很黏人,睡覺也要抱。
模樣像她父親,性子卻不像。
江燃很早就接手公司,待事公私分明,待人薄情寡淡。
對我僅僅是相敬如賓。
婆婆打電話說好幾天沒看到孫女了。
她對我這個兒媳婦沒什麼感情,卻對江眠尤爲親近。
他們稱這種爲隔代親。
我答應過幾天就把江眠送過去。
也正好空出時間和江燃去度假。
陳女士打電話來要錢。
她在打麻將,說了聲:「碰。」
同桌的人在問手機那頭是誰。
「哦,就是我那個傍上有錢人的女兒,人家現在是富太太,可牛了。
「我卡上沒錢了,記得轉五萬過來。」
我沉默沒作聲,甚至習以爲常。
陳女士又開始了日常毒舌。
「多喝點冰咖啡吧,反正到時候你得了月子病,我可要放鞭炮慶祝。
「江燃那小子要是兇你了……也別回來說,我懶得管!」
生江眠時我大出血,險些沒撐得過來。
也不知道陳女士是刀子嘴豆腐心,還是真的不喜歡我。
下午時,想到江燃今晚估計要加班。
公司最近接了一筆很大的項目。
是我在孕期親自帶領團隊談下來的。
休產假期間,他接手過去,時常忙得沒空喫飯。
我燉了雞湯,打算偷偷送去公司。
不能被他知曉,免得又要嘮叨一兩句。
以前他話挺少的,有了孩子後,罕見地有點吵鬧。
等紅綠燈時,剛好十二點。
江燃的消息準時發來。
【你種的梅花開了。】
【晚上給你折回來。】
他的辦公室裏種着一株梅花樹。
我種的,但是沒怎麼耐心,所以打理的人變成了他助理。
每日都會彙報長勢。
綠燈亮起,我放下了正在編輯的手機。
一個老奶奶提着滿滿當當的橘子趕路。
走在斑馬線最中間的時候,袋子破了,滿地滾落着橘子。
身後全是嘈雜的喇叭聲。
老人家腿腳不好,追不上滾遠的橘子。
我開了雙閃,下車給身後最近的那幾輛車做了解釋。
沒人計較,紛紛表示理解繞路而行。
安全起見,我在車後方兩百米處立了警示牌。
「奶奶,你先去馬路那邊等我。」
雨開始下大,我將車上唯一一把傘給了老人家。
她是個聾啞人,顫顫巍巍地做了幾個手勢,應該是謝謝。
身上的衣服打滿了補丁,鞋子可能是撿來的,一隻大一隻小。
地上還有一個寫着橘子價格的招牌。
五毛一斤。
這些可能是她唯一能換錢的東西了。
我重新拿了一個乾淨的袋子。
頂着雨,開始逐步撿起車輪下的橘子。
心裏估摸着,待會兒給多少錢纔好呢。
家裏一層還有空房間,她腿腳不方便,住一樓很合適。
貨車打滑的聲音由遠而近。
不到十秒的時間。
剛撿起的橘子又滾落在地,被貨車碾了個稀巴爛。
我費力地睜着眼,喉間失聲,眼前全是重影。
老奶奶大哭大喊,她跑不動,走幾步就摔倒了。
貨車司機焦急下車,面色如白紙,一會兒打電話,一會兒想來看看我還有沒有活着。
風吹得眼皮很沉。
一張嘴,血就汩汩流出。
尚有氣息的那幾秒。
我想了很多。
陳女士會不會很難過啊?
應該不太會。
每年父親忌日時,她都會將自己關在屋子裏,喝好多酒,罵聲不停。
她總是叫我死丫頭。
總說:「要不是有你這個拖油瓶,老孃早就嫁給有錢人了!」
聽到我的死訊後,她該解脫纔是。
江眠會哭着找媽媽嗎?
哦,我忘記她一歲都還沒有。
她那麼小,應該不會記得我的。
那江燃呢?
他會難過嗎?
我還沒有看到他帶回來的梅花。

-2-
陰雨霾霾,風聲如鬼泣。
我的遺體被推出了急救室。
血浸透了白色牀單。
醫生摘下口罩:「很遺憾,我們……」
江燃遲鈍地抬起頭。
身上的襯衣被雨淋溼透,狼狽至極。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認識這麼多年,再大的事他都是從容不迫的。
以至於,我一直覺得,這段婚姻若不是意外有了個孩子。
遲早會走到盡頭。
男人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動作溫柔地掀開我臉上的白布。
手背上有捶打硬物留下的傷痕,觸目驚心。
我的死相不太好看。
臉上全是血漬。
他緊繃着脣,好幾次張口,都沒將話說出來。
眼底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江燃冷靜得可怕。
會難過嗎?
我不禁想。
應該沒有吧,可能過不了幾年,他會再娶,然後徹徹底底忘記我。
畢竟梨坷這個人真的很普通。
普通到任何人都可以代替。
男人緩緩展開手。
幾朵豔紅的梅花躺在掌心。
良久,他終於開口:「你種的梅花,不看看嗎?」
他一向守信,這次也不缺席。
無人看到的我,對着那梅花笑了笑。
「好看。」
可惜他聽不到。

-3-
陳女士是最晚到的。
女人身上還帶着麻將館裏的煙味。
有些恍惚,走廊就幾分鐘的路程,她走得跌跌撞撞,時而要扶着牆。
「梨坷怎麼了?
「梨坷呢?死丫頭,是不是故意騙老孃來的!
「別躲了,我忙着呢,沒工夫陪你玩。」
護士提醒她小聲點,這裏是醫院。
她突然站定,視線死死鎖定在手術室門口的那張病牀上。
女人神色慌亂,抓住護士的手,身體止不住地抖,害怕地嚥了咽口水。
不斷詢問護士:「我找梨坷,她人呢?」
「讓她快點出來,你幫我找找好不好?」連聲音也變了。
醫生冷靜地告訴她,我已經死了。
她安靜下來。
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眼睛。
手指垂落,停頓在鼻子處。
「死了?
「死了,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女人慢慢轉身,眼神麻木,走着來時的路。
只是沒多久,趙女士跌坐地上,站不起來。
醫生過去扶。
她抓住那截雪白的醫袍。
懇求:「應該還有救的是吧?你們再試一下。」
醫生表情凝重,答案顯而易見。
她不死心,跪在地上。
「我求你們,再救救她!
「我女兒剛剛還有呼吸的!
「她還沒有死!真的,不信你們摸摸!她的手還有溫度!」
女人聲嘶力竭哭喊,在地上磕頭。
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重。
「她剛剛還在喊我!
「我求求你們了!
「我女兒真的沒有死!」
這邊兵荒馬亂。
另外一邊。
江燃俯身,閉眼吻上我髒兮兮的額頭。
聲音比風輕:「我們回家。」
我怔在原地,看不清這一幕。

-4-
葬禮辦在三天後。
我被放在冰棺裏。
江燃去處理了事故。
貨車司機酒駕,再加上那天下雨路滑。
他被判定了全責。
男人哭着跪在地上,說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求江燃高抬貴手放過。
陳女士拿刀進去被攔下,她的眼神很嚇人。
一堆老老小小也跟着哭,讓人心生不忍。
我抿嘴,不知如何是好。
看向坐着的男人。
他不緊不慢轉動着無名指上的婚戒,冷冷地開口:「很無辜嗎?」
司機點頭,哭聲驟停。
江燃說:「你撞死的那個人。
「她才二十五歲。」
他語氣微微停頓了一下,艱澀道:「難道她不無辜嗎?」
司機愧疚地低下頭,聲音哽咽:「真的對不起,該賠償的我都會盡力賠償的。」
江燃起身不再看他。
只是丟下一句話:「我妻子的命,你賠不起。」
我手抖了一下,看向他,近乎失神。
下葬前一晚,江燃守着我,不喫不喝。
也不說話。
身上還是穿着那件衣服。
公公婆婆從國外趕來。
「兒子,你想哭就哭吧。」
男人不爲所動。
只是淡淡說:「媽,你小聲點,會吵到她的。」
公公讓人把哭得泣不成聲的婆婆拉走。
面對沉默不語的兒子,他只是嘆氣。
「生死有命,你該認的。」
江燃沒說話。
他從來不信命。

-5-
「我信你。」
十七歲時,面對前方兩條未知的路。
江燃說了這句話。
但是很顯然,他大意了。
我是個路癡。
學校組織的夏令營,我們來自不同的學校,卻在同一個地方一起走散。
深山裏,爲了壯膽,我率先介紹自己。
「哪個梨?那個坷?」
「梨樹的梨,坎坷的坷。」
他走在前邊,停了腳步,糾正說:「應該是鳴珂鏘玉的坷。」
我笑了笑,沒當回事。
土何能成玉。
那年,家裏窮到險些交不上學費。
陳女士跟着新男友去了外地。
我寄人籬下,敏感自卑到旁人一個不帶善意的眼神都能困惑好久。
坎坷的坷,也沒說錯。
第一次見面,江燃把我當作男生,盯着我從女廁所出來時,手快摁下報警鍵。
我及時出聲:「我是女生。」
他停頓住。
鏡子中,我摸了摸自己淺淺的頭髮,不認識的,確實很容易誤會我的性別。
「抱歉。」
少年爲自己的魯莽道歉,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好奇問起,爲什麼女生要留着男生頭。
十八歲,距離高考最近的那年。
他突然出現在我的班級。
以優秀轉校生的身份,成了我的同桌。
少年伸手替我攔下從身後飛來的紙團。
威脅着對着那些施暴的同學說:「我是精神病。」
後來我才知道,他確實有病。
小時候被人販子拐走,受過非人的待遇。
曾在精神病院度過幾年。
少年坦白完,臉上無異樣。
「從前是什麼樣,不代表我以後是什麼樣。
「梨坷,別信命。」
江燃不知道,這句話我藏在心裏好幾年。

-6-
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化。
我被抽離出這個世界,來到了一個瀰漫死人氣息的地方。
肩膀被人推了下。
我望着從身後走過來的「人」。
腳步懸空,走動無聲。
他們毫無意識地排隊走向前方看不到盡頭的路。
「這是哪裏?」
「死人該待的地方。」
手心被塞進一碗湯,黑乎乎的。
我抬眼望着說話之人。
身子佝僂,滿頭白髮,動作麻木地發放着孟婆湯。
「老奶奶?」
她抬起臉。
跟那日的聾啞老人一模一樣。
「姑娘,你來啦。
「喝完上路吧。」
然後將所有的事和人都忘掉,去過下一段人生。
那些憎恨的,煩惱的,統統都不會在了。
湯碗裏落進淚。
我說:「可我捨不得。」
她放下湯勺,嘆氣。
「梨坷,你的命數已盡,該認的。」
我的名字早就被畫上了死亡標記。
那天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
我還是固執地說:「我捨不得他們。」
她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我的頭。
「你心存善意,是因助人而死,功德加身,下一世會活得美滿康樂。」
……
「可我不想要。」
……
在傳回現實世界的時候。
孟婆的聲音還在耳邊。
「你還有五年停留在這裏的時間,但是出現的契機只會在他們對你的思念達到最濃烈的時候纔會被開啓,可能一年就幾天,幾個小時也有可能。五年後你會被強行召回地府,入輪迴。
「反之,如果在世的親人對你不再思念,你的時間也會漸漸縮短。
「梨坷,好好珍惜。」

-7-
葬禮那天,天氣異常的好。
人來來往往的,皆是黑色衣服。
我沒有朋友。
江燃的朋友很多。
我能記得的只有那麼幾個。
沈融是其中一個。
當年,就是他搭線,撮合我和江燃相親的。
其實我至今都沒太明白。
和江燃結婚的爲什麼會是我。
沈融的原話是:「江家人口簡單,沒有門戶之見,也不需要什麼商業聯姻,婚後也是你們夫妻過。」
我穩住端茶的手,問:「那江燃呢?」
「江燃啊。」男人笑得吊兒郎當,故意拖着腔調,「他說無所謂,最好是認識的。我思來想去,這些年他認識最久的,不就是你嗎?」
好敷衍。
也讓我明白,江燃對這段婚姻,並不期待。

-8-
江燃換了身乾淨的西裝。
沈融走過來,擔憂地看着他:「節哀。」
然後看到男人身上那件西服時,沉默了。
那是我送的。
和江燃婚後的第一個生日,我用自己賺的錢,給他買了最昂貴的西服。
男人看到時只是微微掀脣,驚喜之色並不多。
然後拿出一條珠寶項鍊。
「禮尚往來。」
他把這段婚姻當作了生意,互不相欠。
許多年過去,西裝的樣式其實早已過時。
穿在他身上有點違和,袖子也短了一截。
陳女士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我在麻將館找到的她。
女人不修邊幅地坐在那裏,嘴裏叼着煙,眼裏沒有一絲悲傷。
贏了錢就開開心心咧嘴笑。
輸了就跟人急眼,什麼髒話都來。
有人賴着不給錢。
「真沒見過你這種冷血的母親,女兒都死了,不見你哭一下,還跑來這裏逍遙快活。活該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剋星一個吧!」
她還沒有笑出來就被一個菸灰缸砸了,頭破血流。
麻將館瞬間安靜下來。
陳女士面無表情盯着她:「你有種再說一次?」
眼神死氣沉沉的。
陳女士還是那個女士。
跟小時候我記憶中的那個人,還是一樣的。

-9-
小的時候,我是小朋友眼裏最自由的那個。
回家晚了不會被罵。
喫飯可以看動畫片。
逃課也沒人管。
開家長會也是最不怵的。
不是不怕,是沒有怕的人。
陳女士沒有工作,白天和男朋友約會,晚上泡在麻將館,腳步總是匆忙的,我追不上。
她對於養我這件事,主打「餓不死」就行。
在學校受欺負了,她從來不會幫我出頭。
只說:「廢物。
「別人打你不會打回去嗎?」
那時的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向人示弱,傾訴心事是一件很傻的事。
後面跟別人打架打進了派出所。
我獨自坐在那裏,等到天黑。
回去的路上,陳女士一臉嫌棄,我的事耽誤了她打麻將。
「梨坷,你哭給我看沒用,我從來都不是心軟的人。」
自我消化情緒,是她教的第二堂課。
剛滿十八歲時就斷了生活費。
美其名曰,讓我自力更生。
後來嫁給江燃,她時不時會來要錢。
陳女士打麻將有癮,好在玩得不大,我自己能養得起。
在江燃面前我莫名有種自卑。
所以從來不讓他知道這件事情,不敢打破這層微薄的體面。

-10-
江燃下午去了公司。
一堆的事等着他處理。
助理只敢說工作之內的事情。
足足彙報了一個上午。
臨了,在推門出去前,輕聲道:「江總,梅花謝了。」
辦公桌上的男人怔了下,抬眼看着對面的玻璃窗外的一片空地。
光禿禿的樹枝,掉着最後一片花瓣。
他失神看着。
手背上的傷口一直沒有處理,開始結痂。
那段對話彷彿就在昨日。
「爲什麼要種梅花?」
我埋頭挖坑,不讓他插手。
「梅花堅韌,驕傲。我希望,活得像它那樣明媚,在厲冬裏等到開春的陽光。」
他什麼都沒說。
忙起來的時候我沒空管理,有時候得空過來想澆水,發現土壤一直保持着合適的溼度,代表着這期間一直有人照顧着。
整個公司都死氣沉沉的。
誰也不敢多言,生怕說錯話。
除了不愛笑以外,江燃對待公事依舊一個態度。
開會,出差,招待合作商。
一天二十四小時,只睡三個小時。
儘管如此,他還要藉助安眠藥。
還是那天,剛陪客戶應酬完,在洗手間裏吐得昏天暗地。
他剛洗完手,保姆的電話就打來了。
「小姐一直在哭,怎麼都哄不好,先生你回來看看吧。」
距離我死去已經一個星期了。
江燃還沒有回去看過江眠。
鏡子中,男人捏着手機,指骨泛白。
幾夜未休,眼裏生出幾分血絲。
他垂下頭:「我知道了。」

-11-
江眠哭得聲音都變了。
最開始的那兩天,保姆用我的衣服包着她,上面留着我的氣味。
小孩兒很受用。
可是時間久了,她就不依了,需要我的安撫。
江燃洗去身上的菸酒味,換了身乾淨的衣服,纔敢從保姆手中抱過孩子。
因爲不熟練,抱的姿勢不對,江眠哭得更厲害了。
男人笨拙地拍着小孩的背部。
「不哭了。」
然後,輕輕擦拭着她臉上的淚。
我擔憂地看着這父女倆。
一個小時後,哭聲還沒有停。
江燃有些無措。
平日那身整潔到一絲不苟的襯衣,此時全是女兒流的淚。
保姆也束手無策。
男人問:「以前你們是怎麼哄的?」
她說:「以前晚上要是小姐哭鬧起來,都是夫人來哄的,讓我們去休息。
「不過,夫人好像都是去地下室哄好的小姐。」
江燃微怔。
我用懷念的目光看着他懷裏的女兒。
江眠不好哄,哭起來就會沒完沒了。
以前,我怕吵到人,就會帶着她去隔音好點的地下室閒逛。
男人單手抱着孩子,乘坐電梯抵達負一層。
電梯的門一開,他抬腳的動作頓了下。
地下室很少有人來,他更不可能來。
所以不知道,這裏被我佈置得很溫馨。
放置在中間牆上最大的那張照片,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那時我在醫院剛脫離危險,身子養好沒幾天。
江燃抱着小小的江眠,單膝跪在病牀前。
可能是攝影師的技術好,抓拍到那一幕。
我在看女兒,他在看我。

-12-
江眠哭聲小了。
看來她很喜歡這裏。
地下室被規劃成三個區域。
左邊是江眠一到十歲的遊戲城。
有洋娃娃,也有變形金剛。
右邊是她觀看動畫片的地方,位置很大,足夠坐下我們一家三口。
我在位置上還寫了名字。
江燃的那個位置還特別嶄新。
最中間,放着一個最醒目的大沙發。
江眠以後要是學爬行了,這個位置夠。
前幾日爲哄她翻看的故事書還沒有來得及整理。
地上的積木是我在她睡着後,無聊擺的。
堆的是一座城堡。
旁邊還放着一本相冊,大多數都是關於江眠的。每一張照片都被我認認真真標註着日期,和那天發生的事情。
整個屋子都充滿了我的氣息,彷彿,我還在。
江燃將女兒放在沙發上,對她說:「寶寶想聽什麼故事?」
小孩說不出完整的話,張牙舞爪,嘴裏發出「呀呀」聲。
他撿起故事書一一挑選。
我瞄到了下面一個明黃色信封,大驚失色,連忙跑過去試圖捂住。
可是身子穿過去的剎那,那信封也引起了江燃的注意。
上面寫着:江燃不知道的祕密。
是我的字跡。
他垂眸看着這八個字,一言不發。
沒有將信打開,而是抱着女兒,給她念起了童話故事。
語氣生硬,說得很正經,像是在會議室裏商討某筆生意。
不過好在,江眠很給面子。
安安靜靜聽着。
眼睛亮亮的,看着眼前這個目光專注在小小故事書裏的男人。
小而軟的手揮舞着,碰了碰男人的臉。
江燃低下頭,讓她摸個夠。
父女倆,他在看她鬧,眉間是難得的柔情。
如果眼睛是相機就好了,我想停在這一刻。

-13-
江燃將生活分成了兩部分。
白天在公司,還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江總。
晚上,江眠賴上了他,不抱着哄不睡覺。
我走後,大大小小的麻煩也來了。
公司股價受到了動盪。
原本好幾家有意合作的公司也保持着觀望的態度。
江燃面上不顯,卻回來得越來越晚。
他的應酬變多了。
婆婆看不下去,搬了過來,負責照顧江眠。
不過平時她照顧自己都是馬馬虎虎的,不然,江燃小時候也不會走丟。
在女兒第三次因爲感冒進醫院後,她愧疚到不敢攬事了。
江燃沒責怪她,只是說,以後還是自己來。
他過幾天要去外地出差,雖然棘手了點,但是多請幾個有經驗的保姆看着,應該不難。
「我這個外婆又不是死了。」
陳女士來得突然。
應該是跑着來的,還喘着氣,抹了抹臉上的汗。
她走進來,抽了張溼巾擦手。
摸了下江眠的額頭,已經不燙了。
江燃不太放心:「媽,要不你去我那兒吧,有保姆在。」
陳女士手一揮,十分不耐煩。
「你還不放心我這個老婆子啊,梨坷不就是被我帶大的嗎?你看她不是照樣好好的。」
我的名字出來後,氣氛降至零點。
江燃接了個電話出去。
婆婆望着病牀上的小孩兒偷偷抹眼淚。
陳女士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內疚,開始找事做。
她削着梨,心不在焉的。
婆婆回頭時,用嫌棄的語氣說她:「都是血,誰敢喫。」
最後,江眠還是被江燃帶走了。
他誰也不放心。

-14-
酒場上的左右逢源,江燃應付得滴水不漏。
不過,他酒量不太好。
好在,沒幾個人真敢爲難。
男人接了個酒店打來的電話。
江眠在哭。
他罕見地慌了神。
邊走邊接電話,撞到了人。
女人披在肩上的外套落地,臉色嬌羞:「江總。」
還是個熟人。
我好奇江燃的反應。
畢竟這是第一個跟他有過緋聞的女人。
保姆又打來電話說小姐不哭了。
男人鬆了眉頭,這才注意到有人在跟他打招呼。
他眼神很陌生,只是微微頷首。
顯然,他不記得寧綰了。
難堪之色在女人臉上一閃而過。
她長得很美,這張臉在娛樂圈也少見。
所以那晚,她才那麼自信勾引江燃。
以神志不清的姿態,將酒倒在男人的西裝外套上。
「不好意思。」
那天,是我的生日。
早上,江燃問起想要什麼生日禮物時。
我想了半天,只道:「回來陪我喫飯吧。」
是真的沒有什麼想要的,結婚後江燃也沒有虧待我。
錢、車、房,在我名下的皆有。
他不懂浪漫,但是各種節日該送的還是送,雖然都是助理一手操辦。
那天,江燃回來得很晚。
開門的同時,一則娛樂新聞彈進首頁。
【影后寧綰深夜進出酒吧,知情人透露,她肩上披的男士外套是江氏總裁的,兩人疑似關係匪淺。】
這一則新聞明晃晃地倒映在我眼眸中。
我相信江燃,他不是會拈花惹草的人。
這件事情可大可小。
可是,那晚我就是莫名心不在焉。

-15-
江燃沒把她放在心上。
轉身離開時,手臂被人抓住。
女人的手細長好看,塗着深紅色指甲。
「江總。」
他突然想到,梨坷的手也好看。
還很白。
高中做同桌的那年,他刷完題趴在桌上休息時,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被身旁的手吸引住。
修剪乾淨的指甲蓋上泛着淡粉色,很健康。
手的主人脾氣有點怪,總是虐待它,隔三岔五就會出現傷痕。
「江總,你不記得我了嗎?」寧綰的聲音將江燃的回憶打斷。
我離他近,就是想看看他對其他女人,和對我,是不是一樣的。
江燃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塵。
言語透着警告:「我不認識你,第一次見面,這樣很不禮貌。」
寧綰愣了愣,咬着脣:「江總,我只是想跟你說謝謝。那晚,要不是你幫我,我可能要被全網謾罵了。」
眼前又是熟悉的眩暈,我被拽進寧綰的回憶中。
像一個旁觀者,看到那晚發生的情形。
她是明星,一言一行都在鏡頭下。
私底下跟蹤的狗仔無數,就等着她出糗的新聞。
那晚,她被哄騙到一個酒吧。
不是一般人開的,所以到了以後,沒那麼容易走。
那些人演技比她好,人前生意場上是成功人士,人後,是不肯放人的禽獸。
她喝了很多酒,說了好多軟話都不管用。
直到,一個姍姍來遲的男人。
一身妥帖的深色西裝,眉眼溫潤,讓人忍不住勾住眼神。
那些人叫他江總,態度一個比一個恭敬。
這場鬧劇因爲他的到來才結束。
他不喝酒,主動坐在一個角落,不搶風頭。
時而看看手機,應該是在看時間,估計待會兒有很重要的事。
左手的無名指上戴着戒指。
已婚。
寧綰略微失望。
又一個人來勸酒的,她直接悶下一杯。
那些人笑誇她人美酒量也好,誰娶回家就是三生有幸。
唯獨江燃沒看過來。
酒精刺激着理智,心裏那種不甘心在作祟。
她拿着倒滿的酒杯,搖搖晃晃過去,然後,腳步一歪,酒灑在了男人的外套上,連手機也被波及了。
「江總,對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沒想到她會這麼大膽。
江燃避開她伸來的手,臉色有點冷,卻還是說了聲:「沒事。」
他是最晚來的,卻是最早走的,沒人敢多言。
寧綰追出去時,目睹到,男人脫下外套,隨手丟進走廊的垃圾桶裏,邊捲起襯衣袖子,邊往外走,連背影也是獨佔風華。
那件外套被她撿起來,上面還停留着男人的溫度。
她做了件壞事。
主動製造了一場虛假的緋聞。
她想,哪怕只有這一秒能跟他的名字放在一起,也就足夠了。

-16-
知道整個事情的真相後,我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萬幸的是,自始至終,我都是相信江燃的。
見江燃還是沒什麼反應,寧綰有些急了。
「就是那晚,我不小心灑了你酒,幸好你沒跟我計較,不然……」
她羞澀地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
「我一直記得你的恩情。」
「寧小姐。」江燃不悅地蹙起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和你的關係,是原告和被告。」
我看蒙了。
恍然記起,那則不切實際的新聞確實沒多久就在全網消失了。
只不過偶爾會被寧綰的粉絲拿出來討論。
評論兩極化。
一邊是罵她不要臉,趕上去當小三,一邊是揣測江燃可能早就離婚,已經在和寧綰交往了。
卻不知道,江燃也對此事知情。
畢竟,他工作忙到喫飯時間都是擠出來的。網上的事情他半點不懂,不然,那晚怎麼可能沒認得出來寧綰是當紅女藝人。
寧綰表情委屈,眼睛裏有淚光:「所以,你裝作不認識我,是在怪那天的我嗎?」
從那件事情過後,她的工作一落千丈,受到了阻礙。
所有人都說,她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那個人只有江燃。
她想不明白,所以今天是特意來這裏詢問答案的。
江燃沒有被她的眼淚打動,相反,臉上出現幾分不耐煩。
「第一,寧小姐,我是真不認識你,是你先說起那晚的事,我纔想起來的;第二,我沒有裝不認識你,也沒有怪你,我只是走正常流程。無中生有這件事情,對我的公司,對我家庭,對我個人,都產生了影響。」
「第三。」他停頓了下,「你在我這裏,真的沒有那麼重要。」
女人臉色慘白,強裝鎮定,不死心地問:「我喜歡你,想要和你有一點關係,有錯嗎?爲什麼這樣對我!」
江燃討厭裝傻的人。
「我沒做錯任何事,人總要爲自己的錯誤買單。」
說完這些,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快要看不見時,寧綰衝着他的背影大聲吼道:「你就這麼愛梨坷嗎!」
江燃頓了下腳步,一言不發,走進電梯。
我看着身旁哭得泣不成聲的女人。
沒再同情。
抬腳追上快要走遠的男人。

-17-
司機到了好一會兒了。
上車後,江燃打算假寐一會兒。
車子進了一片鬧市。
人有些多,所以行駛得有點慢。
路上走得最多的是剛下晚自習的學生。
站在一個小喫攤前,女生眼巴巴看着正在做的美食。
同行的男生有點不習慣這種環境,抱着手臂站得遠遠的。
「你就拿這個打發我嗎?
「好歹我幫你輔導作業這麼久。」
「你好沒良心——」男生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顆章魚小丸子堵住了嘴。
女生笑盈盈道:「到底喫不喫?」
少年紅着臉移開眼,彆扭說道:「喫。」
江燃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完完整整看了這一幕。
我想到,那一年,其實我們也有過相似的故事。

-18-
學校舉辦了一場辯論賽。
原本我是沒多大興趣的,可是當劃到最底部,寫着第一名獎金有一千塊錢時,我心動了。
有興趣的同學早就組好了隊。
我人緣不好,男生女生都沒幾個能說得上話的。
心裏頭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位同桌。
「沒興趣。」
還沒有說完,江燃就果斷拒絕了。
我拿走他蓋在臉上的書。
語氣真誠:「江同學,有好處的。」
少年閉着眼,嗤笑一聲:「不稀罕。」
軟的不行,我只好搞威脅了。
湊到他耳邊,笑得賊壞:「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告訴老師,你偷偷帶那種片子來學校看。」
江燃瞬間睜開眼。
我還沒有來得及離開。
四目相對,不僅能看清他皮膚紋理,還能看到那雙眼睛裏的幾絲怒意。
他咬牙切齒:「我說了好幾次,那是沈融塞錯了書包,不是我的。」
我挑眉。
「他們會信嗎?」
江燃閉了閉眼。
顯然被我氣得不輕。
「行。」
到班主任那裏報名參賽時,她眼神古怪地打量着我們。
「你倆確定要參加?」
我點頭點得積極。
一千塊錢欸。
江燃語氣無奈:「是。」
班主任突然笑呵呵:「也行,挺適合你們的。」
拿到辯論題時,我倆都沉默了。
「男女生相處久了,一定會喜歡上對方嗎?」江燃唸完後,低聲吐槽了句什麼。
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爲了能贏,我觀看了很多辯論賽視頻。
忙得連飯都沒時間喫。
那天,江燃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將我拽起來。
「真想贏?」
「廢話。」
他說:「有一個辦法,知道實踐出真理嗎?」
是個餿主意。
那幾天,我們的手腕各自戴上一個手環,不能離開對方五十米。
上面會時時刻刻顯示心率。
我晃了晃手環:「有效果嗎?」
江燃在看書,懶洋洋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
他還沒有說完:「沈融家公司新研發的,針對那些情侶做的產品,拿給我做實驗。
「巧了,你是合適人選。」
果然,江燃從來不讓自己喫虧。
那一個星期,我和江燃只會在放學後摘除手環。
體育課他站我旁邊。
食堂喫飯他坐對面。
就連上廁所,也是另外一個跟在不遠處,不會超出五十米。
有一個不好的傳言鬧得沸沸揚揚。
「你說,江燃跟梨坷在一起,是不是 gay 啊?畢竟梨坷就跟假小子似的。」
「包的啊,倆人站在一起,還以爲是倆男的呢。」
「梨坷雖然性子討厭了點,但是那張臉頂着一頭短髮,確實挺吸引一些性取向不同的男生。」
我拍了拍造謠者的肩膀:「同學,嘴巴這麼愛說,好想給你縫上哦。」
我名聲出了名的臭。
她們不敢沾邊,乾巴巴道了歉就走了。
江燃在走廊邊等,邊看書。
我走過去:「我們退賽吧,新鮮勁兒過去了,我懶得玩了。」
他按住我在摘除手環的動作。
「梨坷,我參加比賽從來沒有輸的時候。」
江燃有時候固執起來也挺難勸的。
好在,我們確實贏了。
拿到那一千塊錢後,我分給他一半。
他沒要。
「我要這錢沒用。」
不要錢,我就提出請他喫飯。
少年嘴硬:「不喫。」
那可不行,我讓他二選一。
他無奈妥協,選了後者。
放學後,我帶他去了常喫的那家麪館。
麪館有點小,桌椅都有點破舊了。
江燃表情不太自然。
但還是陪着我坐了。
兩碗牛肉麪被端上來。
他把兩碗都推到我面前:「我……就不要了。」
「不喫香菜?
「還是不喫牛肉?」
少年搖頭,表示沒有忌口的。
那就行。
他還想開口時,被我塞了一筷子的牛肉。
「你就嘗一口,還是不喜歡的話,我再帶你去喫別的。」
他莫名愣了幾秒。
然後,倉皇移開眼。
「好喫嗎?」
「嗯。」
少年手環上的心率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剛要湊近看清楚。
被他擋住,然後飛快摘下。
匆匆忙忙說了句:「江融說這批是次貨,質量不行。」
時隔這麼多年,我想了想。
和江燃一起的畫面真不算多。
卻每一件事情都足夠ƭü₉深刻。
我因爲剪着短髮,被不少人誤會性別。
鬧得最大的那次,是隔壁職校的一個女生看上了我。
寫了情書,買了花,特意叫上一羣狐朋狗友,在學校門口堵住我。
這對她們那個圈子來說,是最高的儀式了。
算是給足我面子。
那幾天江燃不在,他去外地參加一個奧數比賽。
我保持冷靜:「抱歉,我是女生,還有,我喜歡男生。」
在場什麼表情都有。
女生將花砸我臉上。
沒剃光刺的玫瑰劃破了我的臉。
她放了狠話:「你等着!」
我被纏上了。
被冷水洗頭。
被打劫。
被跟蹤。
處處都是她的人。
我生病了。
江燃出現時,還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沒說什麼好聽話,只是問:「難受嗎?」
我用紙堵住鼻子,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溼溼的眼睛。
三天後,回到學校時,書桌上放置着一封道歉信。
聽說那個職校女生因爲校園暴力被拘留了。
後面,再也沒有見過。
我向江燃道謝。
他頭也沒抬,輕咬了下脣:「不是我做的。」
撒謊的人會將書反着拿。
我故意沒戳穿。

-19-
我們只相識了一年。
畢業後,我和誰都沒有聯繫。
換了手機卡,換了座城市。
只是偶爾在財經報刊上看到他身影。
少年褪去稚氣,在生意場上游刃有餘。
圈內提起這個名字時,都會誇讚年少有爲。
所以,當沈融問起:「江燃有去找過你,你知道嗎?」
我纔會那麼詫異。
「什麼時候?」
「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
江融回憶:「他即將出國,到處託人打聽你的消息。
「去了所有你們去過的地方。
「後來又自己死心了。」
我低下頭,手因爲緊張慢慢曲折。
那個暑假,算是噩夢。
跟我唯一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坐滿了十八年的牢,出來了。
陳女士被逮了回來。
他們不是在吵,就是在打。
我從來不喊他爸爸。
兩夫妻有一個共同點。
都愛說:「你要是個男孩,老子都不會過成這樣!」
喝酒,打人,髒話連篇,爛習慣一身的男人。
我被趕出家門也是常事。
恍然走在街上,遇到同班同學。她鬆開爸媽的手,笑着過來打招呼。
我穿着不暖和的衣服,穿着幾年前買的鞋。
自卑到極致。
我換了以前的手機號,任何人都聯繫不到。
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知道我的存在。
噩夢結束的那次,家裏着了火。
我因爲早早受不了去了圖書館。
陳女士被勒令去菜市場買下酒菜。
就剩下那個醉得一塌糊塗的男人在家。
他死在了裏面。
我沒有悲傷。
反而得到了解脫。
只是,起火牽連到了好幾個鄰居。
賠償的數額達到了上百萬。
我和陳女士揹負上了鉅債。
學歷一般的我,在社會上混了幾年,靠自己混出點名堂。
只是離還清債務還很遙遠。
他們變得不耐煩,時常找上門來催債。
沈融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我蓄起了長髮,氣質轉變得很大。
他險些沒認得出來,替我解圍。
一番寒暄後,我才知道,所在的這個公司是他家名下的。
後來,經常聚在一起,關係熟了。
他突然說起江燃的近況。
再後來,說起給我們搭線的事情。
點頭的那刻,我是經過多方面衡量的。
說現實點,嫁給江燃的好處太多了。
我確實沒法拒絕。
說理想點,這個婚事算我高攀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喜歡上江燃其實一點都不意外。
年少的好感積攢到一起。
再相遇時,化作實感的誓言。
說出口的那刻,回不了頭。

-20-
「有煙嗎?」
江燃突然出聲。
司機說:「抱歉江總,我不抽菸的。」
江燃不喜歡煙味,所以留在身邊的人都是不抽菸的。
我看到他說:「把我放在路邊吧,這裏離酒店近,我走回去。」
車緩緩停下。
他下了車,連外套也沒拿。
進了一家便利店。
他沒買過煙,站在櫃檯前好久,直到店員詢問,才隨意挑選了一盒,是萬寶龍。
還買了一個打火機。
坐在便利店門口的椅子上。
抽菸的動作有些生疏。
吸第一口的時候被嗆到了。
彎腰咳嗽時,我忍不住拍着他的背。
「抽菸不好,別學。」
他看不到,也聽不到。
對面巷子暗暗的。
站着幾個學生。
推着一個女生。
「你跪下道歉,我們就放你走。」
多麼相似的一幕。
我經歷過。
風有點大,江燃點了好幾次都沒有再點上第二根。
他叼着煙,將打火機砸向帶頭霸凌的那個人。
「誰啊!」那個學生轉頭,看到是個冷着臉的大人。
聲音瞬間小了,氣勢全無。
江燃睨了一眼:「滾。」
那些人落荒而逃。
被欺負的女生擦乾淨眼淚,怯生生走過來,鞠躬連續說了好幾聲謝謝。
江燃讓她早點回家。
他也要走了。
剛要起身時,女生嘴快說了好多祝福的話。
「祝哥哥你長命百歲,幸福安康!」可能是看到江燃的戒指,又加了句,「百年好合!」
望着女生跑遠的背影,江燃輕聲喃喃了最後一句:「百年好合……」
風吹散了男人自嘲的聲音。
「不會再有了。」

-21-
江燃到酒店後,陪着睡熟的江眠待了一會兒。
然後回了自己房間。
洗完澡,獨坐在陽臺。
他接到了一個國外電話,是用日語說的。
在跟着江燃學做生意這些年,我自學了不少國家的語言,所以能聽得懂對面在說什麼。
「江先生你好,你預訂的北海道溫泉度假酒店,明日入住,需要我們這邊提供接機服務嗎?」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男人眉眼倦怠,壓低聲音說:「不用,謝謝。」
對方在說完敬語要掛電話時。
「等等。」
江燃溫和幹練道:「麻煩幫我把那個房間一直留着,我會支付這期間的費用,雙倍。」
對方雖然不太理解這種行爲,但還是尊重客人想法:「好的。」
通話結束了好久。
我動了動快要僵硬的手指。
人死還會有心跳嗎?
答案肯定沒有。
可不知爲何,我覺得心臟在被拉扯,很難受。
那天,江燃站在門口問我想去哪裏玩。
我心裏想的第一個是北海道。
聽說那裏的雪景一絕。
我是南方人,很少看到雪。
唯一的一次,是和江燃去北方出差,一下飛機,就被凍得打了噴嚏。
他將外套脫下裹住我。
「喜歡雪?」
我被凍得鼻子通紅,眼睛還是掩藏不住的興奮,輕輕點頭。
那次,我玩得意猶未盡。回程的車上,還搜索哪裏的雪好看,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北海道。
可是路程有點遠,前幾年一直沒有時間出去度蜜月是因爲他太忙了,海外拓展了幾家分公司後,身上擔子越來越重。
本着不想耽誤他工作的心思,我沒有說出口,把決定權給他。
江燃不會製造驚喜,所以我心裏也沒抱什麼希望。
我也不怨他。
只是沒想到,他知道我所想,早已置辦好一切。
我坐在另外一邊的沙發上,看着他不高興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撫平。
「梨坷。」男人突然開腔。
我渾身一顫,腦袋一片空白。
就在以爲江燃是不是能看到我的時候,他垂下眼,盯着無名指上的婚戒。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時間到了。
我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話。

-22-
這是我死的第二年。
有意識後,聽見一道稚嫩的聲音。
「媽媽。」
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坐在玩具堆裏笑。
是江眠。
我呆呆地看着她,有點不知所措。
江燃從身後走過來,彎腰抱起她,低頭親了親她臉頰,眉眼溫柔極了。
「真聰明。」
江眠笑呵呵地抱住他脖子,繼續喊:「媽媽,媽媽,媽媽……」
這是她學的第一句話。
地下室還保持着以前的模樣,只是多了很多江眠的照片。
其中幾張還有江燃的身影。
江眠的週歲宴,江眠第一次會走路,江眠第一次去遊樂園……
她的成長都被記錄了下來。
我看得專注,試圖在通過這滿牆的照片中,感受着那一天的情形。
江燃不喜歡拍照,也不怎麼愛笑,他習慣性將所有情緒都藏起來。
所以在那些照片中,捕捉不到他的喜怒哀樂。
今天江燃難得沒有去公司。
他換了一身略微休閒的西服。
江眠被用人打扮得像個小公主。
今天有喜事。
沈融結婚了。
那個曾經在我和江燃的婚宴上,喝到大醉的人,心直口快道:「我是不會在三十歲前把自己捆縛在婚姻裏的!」
在他們這種圈子的認知裏,能早早結婚的,無非是家族利益,或者玩過了火。
我和江燃兩個都不沾邊。
賓客很多,江燃單手抱着女兒出現時,引起了不少人注目。
他早已習慣,只不過兩歲的江眠有點緊張,雙手緊緊摟住爸爸的脖子。
沈融過來打招呼。
「待會兒別急着走,我有事跟你說。」
他給江眠準備了玩偶,轉移了小朋友的注意力。
和江燃同桌的都是熟人。
什麼該說的,什麼不該說的,大家都有眼力見,紛紛逗着江眠玩。
仔細想想,這是江燃第一次參加同齡人的婚禮。
身邊人就他結婚得最早。
江燃旁邊位置缺一個人。
我坐下了。
婚禮舞臺離得很近,光打過來,不知爲何,我想到我們的婚禮。
江家在大事上挺注意日子的。
可在得知婚期定在下個月時,我沒忍住問江燃:「這麼急的嗎?」
有點快。
從我們重逢,雙方點頭,到現在,也只不過才兩個星期。
那會兒的江燃把工作放在了第二位,陪我出來試婚紗。
「家裏長輩算好了,下個月的八號日子還不錯。
「如果你不能適應的話,可以延後。」
我想了想,反正已經板上釘釘了,早晚都要嫁,好像沒什麼不能接受的。
婚戒是在婚禮前一天到的。
當時是讓我選的圖樣款式,測量了指圍。
江燃套進我無名指時,剛剛好,上面鑲嵌的鑽石很特別,水滴形。
我不懂其中的價值,只聽沈融提起過。
世界僅有,很珍貴。
骨灰下葬那天,戒指也在裏面。

-23-
司儀詢問新郎是否願意時。
一向在大場面遊刃有餘的沈少爺,紅了眼。
「我願意。」
對面的新娘是他追了好久的心上人。
掌聲響起的那刻,他們吻在了一起。
沒人注意到,有人提前離場。
我眼睜睜看他失神撞上人。
「抱歉。」
那人認識江燃:「江總,您也來參加沈總的婚禮啊,幸會幸會。」
是多年前合作的陳老闆,後來,公司重心遷至國外後,便移交了分公司負責這塊。
他伸出手遺憾道:「當年沒能來參加你的婚禮,我真是抱歉,實在是那會兒有事無法到場,遲來的白頭偕老,莫怪啊。」
江燃臉色與平時無異,但是沒有伸出手。
陳老闆的祕書白了臉,拉了拉他袖子,湊到耳邊小聲道:「江總夫人去年出車禍死了。」
陳老闆一臉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我還有事。」年輕男子漠然離開。
江燃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
打電話讓人把江眠送回家。
他拿出煙,抽出一支放在嘴裏。
動作熟練地點燃。
隔着白霧,我安靜站着。
恍然想起,不記得是哪年哪天。
我在洗手間抽菸,被江燃抓包了。
拿煙的手藏在身後。
男人的眼神沒有停留很久,也沒有多問。
只是在晚上時,敲了敲我書房的門。
「可以聊聊嗎?」
我以爲他會說不要再抽菸之類的。
讓男人進來坐下說,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最近,煩心事很多?」
我抬頭,對上那雙溫潤的眼睛,沒反應過來。
男人從包裏拿出一盒嶄新的香菸。
「我不懂煙,問了江融,說這個煙最好,對身體危害最小。
「不過如果你是因爲煩心事想要抽菸消愁,我還是情願你跟我聊聊。
「梨坷,我是你丈夫。」
那天后,我戒菸了。

-24-
晚上,沈融組了局,邀了不少人。
喝酒的,唱歌的,打麻將的,挺熱鬧。
江燃成了一股清流。
他手機上存的照片全是女兒的。
在挑選哪些適合打印出來。
沈融玩夠了,坐在一旁。
「都來這裏了,不打算喝喝酒?」
男人從來了之後一直坐在這裏,只要了一杯溫水。
「我媽讓你當說客的?」他關了手機,坐直了點。
果然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沈融自己倒是心虛起來:「阿姨都求到我這裏來了,你說我要是不答應,有點心狠了。」
我看不懂這倆人在打什麼啞謎。
在我不在這段時間,好像發生了許多事。
「她老了。」
沈融組織了會兒措辭,靠近點:「她也是擔心你,而且,其實我是贊成的。
「給你挑選的姑娘都挺優秀的,也知道你的情況,不介意江眠的存在,真不想想?」
聽到這裏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只是,等真到的時候,又控制不住地難過。
江燃喝了口水,杯子捏在手中。
包間的燈開得很暗,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沈融,我忘不了她。」
我心頭一顫,眼睛移不開江燃。
是聽錯了嗎?
我緩緩上前幾步,近到唾手可得的距離。
沈融收起了笑。
很認真地問:「梨坷在你心裏佔據多大的位置?」
我放慢呼吸,生怕錯過那個重要的答案。
安靜幾瞬後,我聽到了。
他說:「全部。」
江燃從來不說情話。
可我覺得,這兩個字勝過所有情話。
沈融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好,說不出什麼大道理。
他唏噓這段感情,想到當時網上流行的一句話:愛與別,是一生無解的鶴唳華亭。

-25-
我去找陳女士。
她變化很大。
將頭髮剪得很短,扔掉了所有的化妝品,跟男友斷了關係。
還戒掉了打麻將,學起做手工活。
是給寺廟繡制平安符。
從早坐到晚,一繡就是一天。
江燃給她請了保姆,她沒要,說不習慣家裏有外人在。
陳女士年輕那會兒,脾氣算得上是古怪。
愛抽菸,文過身,喜歡極限運動,唯獨討厭酒。
因爲,我父親喜歡酒。
她討厭跟他沾邊的一切。
以前,總是看不慣她濫情這點,甩了一個緊接着又找下一個。
可是現在,我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女人獨坐沙發上,可以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我又後悔了。
第二天,陳女士起得很早。
在廚房倒騰了一上午後。
她將做好的菜小心放在保溫盒裏。
然後重新換了套衣服。
我有點好奇,她會去做什麼,於是,一路跟隨。
陳女士在路邊打了輛出租車。
「師傅,去西郊墓園。」
我望向駕駛室上的車載顯示屏。
十二月十五日。
我的忌日。
陳女士很健談,一路上和司機師傅聊天聊地,差點走過了頭。
下車後,也沒急着進去。
今天是週日,墓園的人不少。
她來到門口的一家花店。
眼神挑剔地流轉在那些鮮花上。
最後,選了束梅花。
墓園是需要上坡的。
陳女士走得氣喘吁吁,越來越慢。
我放慢腳步,總覺得,她不大對勁。
可是在這個世界的時間有限,無法查證。
天陰下來時,陳女士終於到了。
她將還有熱氣的飯菜擺放在墓碑前。
動作是溫柔了,說的話卻一點沒有。
「死丫頭,活着的時候沒少爲你操心,死了還埋在這上面,每次來看你都要折騰老半天。」
以前,我總是不喜歡她的這些討人厭的碎碎念。
就像是把在父親身上發泄未完的情緒,轉移到了我身上。
可是現在,我默默聽着,只覺得安寧。
墓碑上的遺照我是笑着的。
連我自己都恍惚,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陳女士用袖子擦拭着飄上去的香灰。
聲音縹緲:「坷坷……」
這是我的小名。

-26-
江燃是下午過來的。
他牽着江眠,走得很慢。
小姑娘的腳步越來越穩了。
手裏握着一枝梅花。
江燃指引着她,把花放在墓碑前。
然後,蹲下身子溫柔道:「眠眠,她是你媽媽。」
就是她學的第一個詞。
她還小,不懂媽媽爲什麼會在方方正正的照片裏。
但還是懵懵懂懂地喊:「媽媽。」
我笑着應了。
眼眶在溼潤。
江燃輕扯嘴脣,摸了摸她的頭。
「下雪了。」
我慢吞吞抬起頭,雪粒由遠而近,落進眼裏,很涼。
江燃對她說:「媽媽說,聽到了,這是給你的禮物。」
江眠張着手,笑彎了眼。
「媽媽。」
眼尾的淚怎麼也擦不乾淨。
我彎下腰,低眉吻在她額頭上。
「我在。」

-27-
我死的第三年。
江眠開始上幼兒園了。
她很聰明,認識了好多字,我買的那些故事書她自己都能看懂。
江燃從來不在她面前避諱死亡這個事情。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纔是。」
所以她懂得,這個素未謀面的媽媽,不會回來了。
三歲半的江眠身上有一種比同齡人成熟的特點。
她喜歡安靜,喜歡畫畫,喜歡盯着某個動物發呆一整天。
江燃詢問過心理醫生。
這不是心理病,是她天生就會這樣。
上幼兒園的第一節手工課。
老師教的是做懷錶。
表是現有的,只不過需要小朋友裝飾一下,放進最喜歡的照片。
一旁的小朋友嘰嘰喳喳,在討論是放自己的照片,還是家裏寵物的照片,又或者是全家福。
老師檢查時,只有江眠的原封不動。
她蹲下詢問。
一旁的小男孩手代替回答:「老師,江眠沒有媽媽。
「我媽媽說,她可能是被爸爸撿回來的。」
開學這麼久,都是江眠爸爸來學校,或者保姆。
哪怕是需要父母同時在場的親子活動,也只有江眠爸爸在。
他們都覺得,江眠被媽媽拋棄了。
江眠將工具扔在男孩臉上。
「你胡說!」
男孩氣得將她推搡在地。
「你媽媽不要你了,可憐蟲!」
江眠哭着不敢吭聲。
……
江燃去了國外出差,電話打不通。
公公婆婆去旅遊了。
陳女士來的。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止住腳步,不可置信。
她剃光了頭髮,被外套包裹住的是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
身上帶着醫院專屬的消毒水味兒。
她先是看了看江眠臉上的抓痕,對方家長還在不依不饒。
「都是這小妮子,手可真狠啊,把我兒子打成這樣!
「真是有娘生沒娘養,家教都喂進狗肚子裏去了!」
男孩哭得稀里嘩啦,確實很慘,手都骨折了——江眠掄起積木砸的,很準。
陳女士吵架沒輸過。
她笑得嘲諷:「連小姑娘都打不過,真夠廢的ťŭ₆,建議你們全家去檢查一下基因。
「還有,對狗能有什麼教養。
「一個能把兒子教成這樣的人,在我面前大口談教養,趙夫人真是讓人眼前一亮啊。」
趙夫人被說紅了眼,玩賴的不行,就來硬的。她說要請律師告他們,還要求學校將江眠開除。
學校遵守着江燃的意願,一直隱瞞着江眠的身份。
他想讓江眠跟正常人一樣,活得簡單純粹點。
可是有時候,總有些瘋狗逼得人使用職權那招。

-28-
陳女士把江眠領回了家。
看來這些年,江燃沒少帶她來這邊。
家裏我的那間臥室改成了江眠的了。
被子是新換的,牀頭放着許多玩具。
我看到陳女士拿出醫藥箱,小心謹慎地給江眠上藥。
「疼嗎?」
小姑娘搖搖頭,除了打架那會兒,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外婆。」
「嗯?」
「能給我講講媽媽嗎?」
擦着傷口的棉籤頓了頓。
陳女士看向小姑娘:「好。」
我坐在沙發另外一邊,聽着她講故事。
「你媽媽,一點都不像我。
「漂亮,溫柔,天真。
「我不喜歡她這樣。」
江眠問:「爲什麼啊?」
陳女士停頓了好久,眼眸中交錯着複雜的情緒。
「因爲有很多壞人。
「他們喜歡漂亮的女孩,會做壞事。」
十八歲之前的我沒有留過長髮。
總是頂着短短的男生髮型,讓人猜不中性別。
我跟她犟過嘴,罵她老封建思想,重男輕女。
陳女士從不理會,拿起剪刀將我新買的裙子剪碎。
然後甩出從新男友那裏哄來的錢,讓我重新買,就是不許買裙子。
我沒有見過陳女士的那些男友,她從來不帶回家。
只是偶爾聽到嘴碎的鄰居說,她換得勤,面孔雖生,但都長得大差不差。
陳女士不否認這些傳言。
我的壞,都是跟她學的。
抽菸,打架,唯獨不能逃課。陳女士說,這是底線。
她的教育很特別。
不像個母親。
所有人都說,因爲我是女孩,她就自暴自棄,沒打算把我當成人養。
這些陳女士也不否認。
她身上很多文身,東一處西一處的。
有一次,她後背文了一個,擦不到藥,讓我過去。
撩起衣服背對着我。
我用棉籤蘸了藥,戴了眼鏡後視力很清晰。
她那新文的圖案邊緣,還有一處未被遮蓋的疤痕。
是燙傷。
那樣的大小,我只能想到菸頭。
這個位置陳女士自己是夠不到的。

-29-
晚上時,江燃過來接江眠。
看到陳女士的現狀,他問:「我在國外瞭解到研究你這種病情的醫療團隊,有幾分的把握,真不去試試嗎?」
這是他向陳女士提的第三次。
從確診到現在,陳女士全程都很淡然,沒有崩潰,平靜得像是提前知道自己活不久。
她還是搖頭。
「不了。
「活夠了。
「想去另外一個世界看看。」
江眠想起,爸爸說媽媽也在另外一個世界。
她握着外婆的手。
「外婆是要去找媽媽嗎?」
才四十歲的她生了好多白髮,所以乾脆都剪了。因爲生病臉色發灰,風華不再,眼裏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是啊。」

-30-
江燃是中斷了會議,直接飛回國的。
沒有什麼事比得上江眠的事情重要。
來接江眠前,他就去了趟幼兒園。
對方囔囔着要報警,不把江眠逼走不罷休。
「好。」他抬腕看了看錶上的時間。
「我的律師會在五分鐘後到。
「一切按照規矩辦事。」
趙夫人沒想到對方非但不怕,還喊來了律師。
喊報警是威脅,沒想來真的,請來律師就成另外一回事了。
她心虛了。
趙先生聽到自家寶貝兒子被打了,直接從公司過來。
看到江燃時,腦子條件反射:「江總。」
這是他上上上司。
江燃對他印象很少,不是記性差,而是以他的職位,能有資格進入總裁辦的機會不多。
律師到達後。
趙先生臉都白了,拉着家裏人彎腰道歉。
晚了。
江燃有條不紊道:「我這人公私分明,趙先生,你擅自離崗,明日人事應該會來和你談談。
「我女兒,我都不捨得罵一下,你兒子說打就打,還有你夫人,對我女兒的辱罵,我一一記着的。
「忘記說了,我挺記仇的。」
趙先生離晉升無望不說,還要面臨中年失業,只覺得天都塌了。
江燃從來不屑於玩權貴那些把戲,他喜歡用手段服人。
但是對於這家子,他不介意玩髒點。
律師很專業,打這種官司跟鬧着玩似的。
對方連反抗都不敢。
敢打江家唯一的大小姐,賠得起嗎?

-31-
這裏離家不算遠。
父女倆沒坐車,慢慢散步回去。
一大一小的影子被路燈拉長。
江燃牽着她,另外一隻手提着小書包。
今天是平安夜。
路上好多拿着蘋果的小孩被父母舉在頭頂玩鬧,到處充斥着笑聲。
「媽媽,我的棉花糖。」
不遠處,一個女孩看到掉落在地上迅速化掉的棉花糖,委屈地撲進媽媽懷裏。
女人抱住她笑:「不哭,媽媽再給你買兩個。」
她笑得好幸福。
江眠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然後,抬頭問:「爸爸,爲什麼只有我沒有媽媽?」
江燃垂下眼看她。
小姑娘的眼裏不再純粹,多了幾分悲傷。
在商場縱橫多年的江燃,從來都是讓ƭü⁾別人怯場的份兒,可此時此刻,他頭一次想逃避這樣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
江眠沒了媽媽。
他沒了妻子。
爲什麼呢?
爲什麼偏偏是他們。
男人沉默了一路。

-32-
第二天,我哪裏都沒有去,一直陪在陳女士身邊。
她討厭待在醫院,但是江眠很擔心她,眼睛哭得腫腫的。
「外婆,你再多陪陪我好不好?」
很奇怪,陳女士帶她的時間不多。
可是她對陳女士的依賴,是除了江燃以外,最多的一個。
大概,那是跟媽媽唯一有牽絆的親人了。
所以,陳女士難得一次妥協,乖乖在醫院喝藥,檢查。
其實都是徒勞。
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
江眠今天沒有去幼兒園,拿着畫板去了醫院。
陳女士當起了模特。
江燃請了一個化妝師過來,技術很好,化完妝之後,她對着鏡子摸了摸臉。
「很像十幾歲時的樣子。」
陳女士從來不提她以前的事,也沒有說過有哪個親人在。我只記得,很多年前的晚上,她接到了一個電話。
那會兒的手機質量不好,說話大聲點,周遭幾米的人都能聽到。
我聽到電話裏頭在罵她不孝女。
「當年逼你嫁給李帆,你就記恨我們到現在,跟父母成仇人,你還是第一個。早知道如此,當初就讓你吊死在外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陳女士哭。
雖然我不知道她以前發生過什麼,可是我知道,她一直不快樂。
江眠的畫技有專門的老師教。
雖然還談不上優秀,但是勝在用心。
畫中的陳女士一直在笑,隱隱約約,恍若年少無憂無慮時。
這段時間是她這輩子活得最輕鬆的時候。
什麼都不用想,只需要靜靜等着。
年輕那會兒,她挺怕死的,所以總是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別人都說她瘋狂,她覺得是盡興。
醫生說出癌症晚期時,她想了好多。
想過去,想現在,想以後。
其實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她自始至終,都成了一個人。
要說遺憾,只有一個。
她的女兒,梨坷。

-33-
陳女士不喜歡離別。
可能是預感到了什麼,她不讓任何人出現。
江燃帶着江眠等在醫院走廊上。
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頭頂的白熾燈落下,在他臉上割裂出一片陰影。
彷彿回到了我的遺體推出搶救室的那天。
死亡是無聲的。
陳女士緩緩閉上眼。
懷裏抱着一幅畫,一個相框,相框裏是我的照片。
我的手心穿過她的臉,只能碰到空氣。
媽媽。

-34-
陳女士。
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陳安緹。
喧喧車門馳,苒苒桑榆夕。
共安緹繡榮,不悟泥途適。
是家中一個念過書的長輩取的。她很喜歡。
儘管父親說:「一個女娃取這麼好聽的名字有什麼用,不如早點出去打工,找個好婆家。」
陳安緹很聰明,對學習一點就通,老師說過,她的成績上個一本完全沒問題。
但是在那個時代,女孩子讀到高中算稀奇的事,上大學,更是奢望。
父親不同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纔不管。
週一到週五老老實實上課。
週六到週末就去兼職,什麼都做。
市儈封建的家庭生出一朵陽光明媚的花。
她活得很樂觀,對什麼事都有計劃。
考個好大學,和趙渡談戀愛。
趙渡是隔壁班的,是個長得好看的男生,善良正直,學校裏的流浪貓都是他ťŭₒ在喂。
陳安緹不是個戀愛腦,她只是單純喜歡好看的人,她想和趙渡談戀愛,沒想過以後要不要結婚。
結婚是件很謹慎的事情。
選錯了,就是母親這樣。
她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漂亮,頭髮被養得又黑又長,裙子是她攢錢買的,就爲這事,父親還大鬧了一場。
但她固執,選定的事情就沒有後悔的。
她什麼都想好了,就等長大。
可是,那場意外摧毀了她。
回家的那條巷子又黑又長,路燈時好時壞。
雨傘落在污水裏。
她被人拖着往深處走。
嘴被捂住。
少女的力量怎麼可能敵得過一個成年男子。
那晚後,陳安緹學會了自殺。
卻次次都被救回來。
父親讓母親寸步不離看着她。
「李帆年紀是比你大點,但是爲人不錯,承諾會給一千塊錢做彩禮,你就知足吧。」
一千塊錢在那個時候價值很大。
她把自己關到衣櫃裏。
連續做着同一個噩夢。
手臂上還留下男人的抓痕。
她用刀片割下那塊。
血淋淋的,很嚇人,但是沒有先前那樣噁心了。
父親母親輪流勸了一個星期。
她妥協了,不過雙方各退一步。
她要上學。
李帆出社會好幾年了,眼裏有她玩不過的把戲。
他盯了她好久,那晚是蓄意的衝動。
「行。」
她並不知道,學校都傳遍了這個事情。
在那個與異性單獨走在一起都要傳出醜聞的時代,她成了被指指點點的罪人。
被人圍堵,被撕去作業本,被用粉筆砸。
都比不上趙渡的出現讓她更加窘迫。
趙渡趕走了那些霸凌者。
想要說什麼時,她拿出剛買的牛奶:「謝謝。」
少年止住話頭,離開了。
她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去追。
不遠處走着兩兩三三個少年,趙渡就在其中。
「誰送的?」
「不認識的。」
她停下腳步。
看到趙渡,將那瓶牛奶丟進垃圾桶裏。
「好好的,扔了做什麼啊。」
少年冷着臉:「髒。」
然後,拿出紙巾狠狠擦着手。
那天,陳安緹正式退學。
她站在天台上,回憶着趙渡的話。
哭着哭着就笑了。
腳踏上去,十幾層樓的高度,將下面的行人縮成了螞蟻大小。
她怕了。
怕死。
還帶着不甘心。
同年,陳安緹嫁給了李帆。
婚後的日子並沒有像先前承諾的那樣好。
父親說:「肯定是你做得不好纔打你。」
母親說:「誰家不是這樣打打鬧鬧過日子啊。」
她沒有說話,那時,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
李帆清醒時還顧忌着孩子,醉酒後,打得連親媽都不認。
身上有他用菸頭燙的疤痕。
他喜歡用這個方式折磨陳安緹。
報警沒用。
她忍得像根木頭。
孩子生下後,第二天。
她就去派出所報了警。
嫁給李帆是有目的的,報復。
按照她的年齡推算,加上孩子的推算。
李帆觸犯的法律不輕,被判了十八年。
李帆的入獄並沒有讓她感到一絲愉悅。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很壓抑,煩躁,暴戾隱隱作祟。
她好像生病了,但是找不到病因,因爲身上一點都不疼。
有的時候,她甚至想要掐死那個孩子。
那時候,抑鬱症的說法還不太普遍。
繩子套過脖子時,空氣緊縮,窒息的瞬間好像讓她忘掉了一切。
她喜歡上了那種瀕臨死亡的快感。
但是被父親一巴掌扇醒。
她想,就算是死也要去安靜的地方。
她帶着孩子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
丟棄的念頭一旦發生,就難以抑制。
不過,她有良心,在尋覓那種看似有錢的夫婦。
遇到了一個自稱是大師的神算子。
說自己算命準得很。
他免費爲陳安緹算了一卦。
「你命裏無子無女——」
還沒有說完,陳安緹就笑了。
她起身:「老傢伙,如果以後要是不屬實,我找你算賬。」
畢竟這行最怕口碑被砸了。
她放棄了那個念頭。
將孩子帶回家。
李這個姓不好,噁心。
陳這個姓也不好,封建。
她統統都不要,想要跟那些人劃清界限。
那會兒正值二月,戶外開着梨花,風吹過來時,像下雪一樣落下。
她用了梨這個姓。
坷爲名。
沒想什麼,那個算命的說自己命裏無女,就看這孩子造化。命硬就自己活久點,如果相反,那她沒什麼可說的。
梨坷一歲生日時。
還不會說話。
陳安緹買了蛋糕,看着小孩睡熟的臉。
替她許了個願。
腦海裏搜刮了老半天,只冒出一個詞。
木訥道:「長命百歲。」
兩歲生日時,梨坷將蛋糕上最好看的花摘下來送給她。
陳安緹又替她許了願望。
「長命百歲。」
三歲生日時,梨坷學着電視劇那樣,親了她的臉。
「媽媽,我愛你。」
她看着小姑娘乖乖閉上眼許願,燭光在那張小臉上跳躍,然後,也跟着閉眼。
還是——
「長命百歲。」
一年又一年,好像成了一種習慣。
陳安緹覺得是自己懶,懶得想別的願望,所以懶得換。
後來,就習慣性地,在自己生日時,也跟着用這個願望。
給梨坷許的。
她將一年一次的壽星願望,給了梨坷。
她看到梨坷偷偷穿着裙子,看到她想留長髮。
她想起了當年的噩夢。
扼殺才是最好的保護。
她知道梨坷恨她。
她也無所謂。
變壞一點。
不要像那些所謂的大人們說「女孩應該溫柔點,女孩留長髮好看,女孩不穿裙子穿什麼」的束縛。
只有變壞點,不漂亮就不會被壞人惦記。
她固執地想。

-35-
陳女士放慢了呼吸。
安安靜靜的,應該是做了一個美夢,臉上沒有痛苦,像是尋常日子那樣睡着。
只是再也睜不開眼。
她提前寫了遺囑。
死後要將她的骨灰撒在海里。
海水從來不會在一點地方停留,居無定所,那是另外一種自由。
也是她想要的。
儘管生前去的地方不少,但她仍然覺得不夠。
遺言是留給放不下的人。
她沒有。
她現在要去找那個遺憾。
得走快點。
她好像看到坷坷在黃泉路向她招手。
死丫頭肯定等着急了。
她跑了起來……
我哭得越來越大聲。
喊着她的名字。
叫她媽媽。
想要抓緊她。
巨大的悲愴堵塞喉間。
只能眼睜睜看着。
病牀上的人慢慢停下呼吸,旁邊的監護儀被拉成刺耳的直線。
她的右手垂落牀沿,因爲松力,手心落下一個東西。
就落在我腳邊。
是一個平安符。
背面,繡着我的名字。

-36-
第四年。
我來得算晚。
而且時間好像縮短了。
陳女士不在了,這世上思念我的人少了。
我在臥室找到了江燃。
他生病了,這幾天都沒有去公司。
窗簾被關得死死的,一絲光也透不進來。
地上是被打翻的藥瓶和藥,看不清是什麼。
他將被子拉得很高,蓋住了下巴,眉頭是皺着的,看起來很不舒服。
我從未見過江燃這般脆弱的樣子。
在我的認知裏,他一向無所不能,心理素質強大到極致。
看起來在做一個不好的夢,低吟着什麼,好像在叫誰的名字。
我正要湊近聽,沈融闖進來。
臉色凝重。
他拉開窗簾,手裏提着醫藥箱。
有光照着,我看清了地上散落的藥。
全是安眠藥。
「你是要把自己折騰死嗎?」
牀上的人睜開眼,一臉倦怠。
伸出手,手背上有很多淤青,是多次輸液留下的。
沈融氣不打一處來,但是也不能不管。
他是醫生,現在都快成江燃的專職醫生了。
「江眠呢?」
「我媳婦帶着呢,昭昭很喜歡她。」
昭昭是沈融的兒子,今年才滿一歲,江眠有了新的玩伴,性子開朗了點。
江燃看着輸液管裏流動的液體,發呆。
我很不喜歡他這樣。
這種感覺很熟悉。
陳女士病逝前,就是這個樣子。
沈融話很多,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房間裏只有他的聲音。
「你這次太沖動了,旁邊明明有救生員,非要自己下水救人。
「那河都結冰了!會死人的!
「江燃,你不想想江眠,也要想想梨坷吧。她要是還在,得多擔心你。」
牀上的男人動了動手指,終於有了活人該有的反應。
半睜着眼,聲音似夢囈。
「沈融。
「我夢到梨坷了。」
房間一下子靜下來。
沈融移開眼,看向窗外,不敢看他。
「她一個人在那裏,很害怕。
「哭得很厲害。」
他眼神空洞,聲音平鋪直敘。
江燃不是個會把心思掛在臉上的人。
等察覺不對時,江燃已經救不了。
他病了。
可以說是在梨坷死的那天就有了。
只不過藏得很深,所有人都沒發現。
思念成疾,無藥可治。

-37-
晚上,沈融不在時,牀上沒了人。
還剩下半瓶的營養液。
這會兒已經很晚了,街上的店鋪基本打烊了。
江燃推開門,裏面的老闆正要委婉趕客時。
他遞過去一張卡。
「您好,我想文身。
「價格你隨便開。」
老闆幾乎沒猶豫,讓他先坐。
「先生想文什麼?」
江燃寫得一手好字。
他將想文的寫出來。
梨坷。
老闆笑了笑:「您愛人的名字嗎?」
「是。」
「想文在哪裏?」
江燃扯下點衣領,皮膚白得能看到皮下青筋:「脖子。」
文身是個慢工活。
老闆很健談。
「您是想給愛人一個驚喜嗎?」
男人半垂着眼皮,不知疼痛,看着地上的影子發呆。
「嗯。」
老闆笑道:「那她看到了肯定很高興。不過,有時候有些男士過來文後,第二天都會被媳婦逮過來洗掉,你就不怕她生氣嗎?」
江燃抬起頭。
燈光落進眼睛裏,照得很亮很亮。
「她會生氣嗎?」
老闆覺得這位長得好看的客人挺怪的,不是貶義詞。
氣質是那種出生於古樸傳統的家庭,舉手投足都是教養。
文身這種事情在普通家庭裏都算是一種不容理解的叛逆行爲。
所以,他應該很愛自己的妻子。
可爲何,從這些對話中給人的感覺是,悲涼。

-38-
江燃文身的事情可大可小。
從公司傳到了江家。
婆婆支走了江眠,來找他談一談。
男人病還沒有好,握拳抵脣咳嗽了幾聲。
後頸骨凸起,顯得人消瘦。
她是又氣又心疼:「這麼多年了,你還忘不掉嗎?
「江燃,你到底在做什麼!梨坷再好,她也死了,這麼多年,再好的感情你也該放下了。
「況且,你們有什麼——」
「媽!」他眼裏的冷靜破碎,暴露出難以抑制的偏激。
沒了理智的江燃是個失控的瘋子。
不過好在,他剋制下來,深呼吸。
語速放緩,在道歉:「對不起。」
婆婆也意識到自己說過了。
嘴脣嚅動,什麼都沒再說了。

-39-
沈融是在醫院找到的江燃。
「你受傷了?」
江燃襯衣袖口有血。
他不語,抬了抬下頜,裏面的醫生正在給一個女人看診。
沈融順着看過去,怔住。
「她……」
「梨坷?」
不是我。
是與我長得相似的人。
我看得眼睛發酸,因爲盯了好久。
身體也在不知不覺中變輕。
這次的時間過得很快。
或許在江燃的記憶中,那個叫梨坷的人,越來越陌生了。

-40-
時間回到一個小時前。
有人剮蹭到江燃的車。
對方寫了個紙條,正要別在把手上時,駕駛室的車窗落下。
她眼裏生出驚豔之色,說話磕磕巴巴:「對……對不起先生,我不小心的。」
遞出手中寫好號碼的紙條。
江燃的視線在她臉上停頓了三秒,摁滅手中的菸蒂,扔在菸灰缸裏。
「不用。」
女人不肯走,堅持要提出賠償。
江燃是來醫院做檢查的,他的感冒拖得有點嚴重了,還咳出血。
昨晚江眠嚇哭了。
她變得患得患失,央求爸爸來醫院好好養病。
男人關好車窗,拔了鑰匙下車,身後的人也追了上來,跟着進了電梯。
她眼裏意味分明:「先生是來看病的嗎?」
江燃沒有攀談的意思:「嗯。」
旁邊的女人突然大叫一聲,地上滴落着血,她仰起頭,用碰了血的手抓住他衣袖。
「幫……幫我叫一下醫生。」

-41-
沈融給江燃做完檢查。
臉上的表情透露出不樂觀的氣息。
正要長篇大論時,江燃提前預判:「會死嗎?」
江融氣得說不出話。
他獨自點點頭:「不會死,那就沒什麼大問題。」
走出診治室後,被人攔住。
「先生,你還沒有記下我的號碼呢。」是剛纔那個女人,她的血已經止住了,換上了病號服,手腕上戴着黃色手環,上面寫着名字。
祝苓。
江燃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誰讓你來的。」
她裝作聽不懂,歪頭笑得很天真:「你說什麼?」
很像,連眼尾的痣大小都一模一樣。
但是能模仿一張臉,卻永遠學不會梨坷的一顰一笑。
假貨總歸是假貨。
江燃從來不會跟裝睡的人溝通,浪費時間。
早在祝苓進去救治時,他就叫人查了。
一切都是蓄意。
祝苓最初的面貌確實和梨坷很像,後期經過微調,相似度達到 90% 了。
她患了一種只有有錢人才生得起的病。
有人告訴她,江氏集團總裁對他已逝的妻子念念不忘。
車庫那裏,是 VIP 通道。
她提前等着的。
很顯然,計劃剛開始就失敗了。
這些僞劣不堪全部暴露出來,縱然這個男人什麼都沒有說,可是那樣的眼神讓人無端生出狼狽之感。
「江先生。」祝苓擋住路,哭得楚楚可憐,「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活着。」
江燃停下腳步,提醒道:「生病不適合大悲大喜。」
然後,繞開而行。
祝苓心灰意冷。
她只能等死了。
幾天後,祝苓收到了一筆醫用資助。
資助人名字——梨坷。

-42-
江燃在公司嘔血的消息被瞞了下來。
知道的人只有兩個:助理,沈融。
助理回去處理剩下的工作。
沈融捏着眉心,用商量的語氣說:「別糟蹋自己的身體了,你是沒打算活到三十歲嗎?」
從江燃身體出現問題被所有人都察覺時,他就開始勸了,接受治療。
可是那天江燃說一句很可怕的話。
「沈融,如果我死了。
「請把我接回來,葬在梨坷旁邊。」
平靜如水,像是沒有靈魂的傀儡。
梨坷的死帶走了他的靈魂。
沈融在江燃眼裏看到了一個詞:厭世。
三年前,梨坷死了。
江燃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所有人都說,這對夫妻果真如外界議論那般,毫無感情。
可是隻有他知道,這場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婚姻,是江燃求來的。
是江燃託他向梨坷詢問要不要結婚。
當時,他給了自己三條路。
梨坷拒絕,他會讓沈融做中間人,幫她擺平債務的事情,自己不會再出現。
梨坷猶豫,他會去當面好好談,用最真誠的方式來追求。
如果答應……江燃其實沒怎麼敢往這方面想。
他不覺得梨坷是喜歡自己的。
後來,婚期定下那天。
江燃放下所有的工作,飛去國外,他要送給梨坷世界上最好看的鑽石。
婚戒,是他設計的。
他的那枚內側寫了一句話:要和梨坷白頭偕老。

-43-
江燃拔掉針下牀。
沒時間了。
他問沈融拿藥。
「不行,你的狀況已經很差了,再這樣下去會發生不可控的症狀。」沈融不再縱容他胡來。
江燃拿起牀頭櫃上的手錶,不緊不慢地扣在手腕上:「沒有安眠藥我會睡不着覺。
「睡不着就會胡思亂想。」
人一旦胡思亂想,就會走向歪路。
沈融何嘗不知道這是一種威脅。
但是他偏偏就怕這套。
妥協給江燃拿了一盒新的藥。
江燃提早回了家,因爲今天是江眠的生日。
江家人過生日都是隻有自家人在,過得很簡單。
他將鑽石皇冠戴在小公主頭上。
「生日快樂。」
小公主很喜歡,抱住他親了下:「謝謝爸爸。」
這是她四歲生日。
公公送的禮物很實在,銀行卡。
婆婆是家中唯一女性,送了江眠一個遊樂城,半年前就開始建造的。
可以說是,除了缺失母愛,江眠真的過得很幸福。
晚上,她黏着江燃不肯睡覺。
「爸爸,你給我講故事吧。」Ŧūₖ
從江眠會識字後,故事書都是她自己乖乖看的。
今天就算她不是壽星,江燃也會依她。
他很寵江眠的。
「好。」
一個小時後,小姑娘還是不睡,讓江燃繼續講。
她情緒不高,緊緊抱着爸爸的手,那雙像媽媽的眼睛眨啊眨,心事都跑出來了。
江燃最近的身體差到連她這個小孩子也看出來了。
她本身就要比同齡人早熟,知道得多得多。
她知道死亡。
知道一個親人的離開代表着什麼。
她害怕,爸爸也會像媽媽那樣,去另外一個世界。
江燃給小姑娘掖好被子。
「想不想聽聽我和媽媽的故事?」
她眼睛亮了:「好!」

-44-
「十七歲那年,我對你媽媽一見鍾情。」
無人知道。
剎那間,我停住呼吸。
看到他含笑慢慢說道:「她剪着很短的頭髮,從女廁所出來,誤以爲我把她當男生,看到我拿起手機時,慌忙解釋。
「其實,我只是看到她校褲後面髒了,打電話讓認識的學姐幫忙過來送一下衛生巾。」
過去了很多年,這些記憶成了碎片化,不成連貫。
我能記住的不多。
「夏令營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在那兒的前一年,我曾在雨崩村,看到她在篝火前,唱着民謠,笑得自由。
「後來,我跟隨她所在的團隊,去了拉薩錯木曲,日喀則市,珠穆朗瑪峯。
「星空很美,一閃一閃的,她盯着看了一晚上,不知疲倦。
「可能是爲了紀念那一刻,他們放起了仙女棒。
「你媽媽遞給我一根點燃的仙女棒,光鍍在她臉頰上,那雙住進星星的眼睛很美。」
江燃能記住那是哪一年,哪個月,哪一天,幾時幾分幾秒。
因爲那是他對梨坷心動的時候。
在那 8848 海拔,高反帶來的狂跳遠遠不如她的笑。
喜歡這個事情解釋起來很難。
就在那一瞬間,達到某種契機產生的心跳反應。
聽起來荒謬,毫無邏輯,卻讓人甘之如飴。

-45-
我靜默坐着。
甚至都沒有察覺到,時間又到了。
眼前又是一片黑漆漆。
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孤獨。
我在努力回想。
可是不知怎麼的,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甚至,開始忘記一些很重要的事。

-46-
江燃答應了相親。
婆婆不可置信:「你想清楚了?」
男人洗了個冷水臉,精神很一般。
「明天上午開始吧。
「十點,我會準時到。」
他像是在通知開一場研討會,說明,這場相親的目的,真的是做一筆生意。
上午十點,江燃早到了半個小時。
「江總,您好,我姓周。」對面沙發坐下一個穿着西裝裙的女士。
落落大方,目光對視時是不過分的打量。
「您好。」
兩人都是重視時間的人,十分鐘的交談時間足夠了。
很顯然,雙方都差點意思。
周女士是擠出時間來的,她還要去趕會議,就起身告辭了。
「祝江總今天相親成功。」
江燃送她到門口,說了謝謝。
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
來來往往,江燃對面的咖啡不知被換了多少杯。
最後一位,姍姍來遲。
年齡看起來不大,故意將左邊頭髮放下,擋住臉上的疤。
她說話時不敢看江燃。
聲音很小:「江先生……」
江燃問她要喝什麼。
她搖着頭:「抱歉,我喝不慣咖啡。」
侍應生上了一杯溫水。
她叫梁徽月,二十三歲,學前教育畢業的。
母親去世不到一個月,父親再娶,家裏很排擠她。
江燃對梁家有點印象,梁總在外的風評很好,家庭和睦,子女孝順,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梁家就她一個女兒,這次來,只是單純來刷個臉。
梁徽月很疲倦,眼神麻木,用懇求語氣:「江先生,我能在這裏多待一會兒嗎?他們要是看到我這麼快出去……」
江燃問她:「想要離開梁家嗎?」
她終於抬起頭。
「喜歡小孩嗎?」
她重重點頭,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我很早的時候想,以後年紀大了,就去領養一個小孩,過着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生活。
「江先生,實話跟你說,其實我不喜歡男人。」
江燃臉上沒有多少意外,他覺得性取向這種事情不是絕對的,尊重與衆不同。
接下來的問題他問得很謹慎。
「那你是有喜歡的人?」
梁徽月苦笑了下:「以前有,現在沒有了,從她拿刀揮過來時,就死心了。」
「有想過以後和女性結婚嗎?」
她想了三秒,搖頭。
「我不否認這個世界有真愛,但是確定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不想困在這種風花雪月的感情裏,我想走另外一條路。」
江燃說有一條路,問她走不走。
梁徽月不傻,只是沒想到自己會被選中。
「我幫你脫離梁家。
「你可以實現自己想要的。
「我只有一個要求。
「照顧我女兒長大。」
他還說:「你有考慮的時間,也有拒絕的權利。
「我不是個善人,可以在工作上幫襯你一把,讓你有抵抗梁家的底氣。等你以後成功了,再來回報。這是一場關乎利益的交易。」
梁徽月在思考。
江燃剛要遞出名片。
她望過來,鄭重其事道:「好。」
我來得不湊巧。
剛看清眼前情形時。
就聽到江燃說:「那我們試試吧。」

-47-
其實心裏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難過。
這麼多年了,他本該放下的。
太執着於過去,傷人傷己。
喜歡一個人是希望他幸福。
說白了,我和江燃的感情,其實都是缺少了勇敢。
我自以爲,是死在最愛他的那年。
也不曾知道,也是他最愛時。
我們之間隔着那一步,誰也不敢往前。
說得再難聽點,自作自受的。
只是,不說實話的代價太大了。
陰陽兩隔。
可若是再次回到當時,我可能在邁出那一步前,不斷揣測。
如果聽到的回答不是所想的那樣。
沒了這扇窗戶的隔閡,我和江燃還能走多久。
原生家庭的原因,我對感情這種事情談不上一點信任。
我相信,剛開始在一起時是有真心在裏面的。
可是真心不值一提,它多變,廉價到可以同時分給很多人。
後來的後來,我想明白了當初的糾結。
那是自卑。
江燃沒有將再婚的事情傳出去。
他讓梁徽月以營養師的身份待在江眠身邊。
我不知道她們相處的過程。
因爲待在這裏的時間斷斷續續,越來越少。
梨坷這個名字,漸漸在這裏不再被人提起,就像是從未存在過。
我想,該和這個世界道別了。

-48-
第五年。
江眠上了小學。
學校組織一場春遊,她迷路了,在林中走散。
江燃報了警,組織了大量的人去搜。
一直到晚上。
梁徽月揹着江眠,從山上下來。
她光着腳,身上的外套給了江眠,渾身狼狽,累到虛脫。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爲原本的她應該是在醫院等待手術。
梁徽月前陣子檢查出身上有腫瘤,幸好發現得早。
江燃從她手中接過江眠。
讓人扶她去休息。
第二天,江眠主動抱住快要進手術室的梁徽月:「你要好好的。」
這些年,江燃一直把梁徽月帶在身邊。
教她人情世故,教她識世面。
在對外公開梁徽月身份那天,江燃將名下財產做了歸屬。
父母那邊一份,梁徽月有一份,其餘的都是江眠的,等她長大後,公司歸她所有。
所有人都說,江燃走出來了。
還說過去幾年的那個人一點都不像江燃,他本該和光同塵。
他們都在爲他高興。

-49-
手心一空,白色藥瓶滾落在地。
江燃跪在地上,手撐着牆。
視線疊着重影,看不清所有東西。
他拉開抽屜,又重新拿了一瓶。
掉的那瓶是安眠藥,這瓶是治抑鬱的。
喉間湧上澀意,他一張口,全是血,灑在白色地毯上。
男人卸力躺下,喘息劇烈,仍有血從口中往外流,淌過臉頰,染血的手指緊拽住地毯,手背青筋紋理分明。
苟延殘喘。
用這個詞很妥帖。
他現在就是在苟延殘喘。
三天前,沈融求他。
「江燃!
「你馬上快死了!
「梨坷回不來了,你也不想活了嗎?」
他不信。
他沒有生病,明明活得好好的。
能感受心跳,能工作,能喫飯,能睡覺。
就是不知道爲什麼,心裏很空。
他好像忘記了什麼。
可能是一件事,可能是一個人。
很久以前做了一個夢。
「江燃。」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躺在草坪上,被太陽曬得睜不開眼,一隻漂亮的手出現在上空,替他遮陽。
「江燃,別睡了。」
女人懷裏抱着梅花。
「你是誰?」
她笑說:「我是梨坷。」
他眼眸茫然:「梨坷是誰?」
女人彎下腰,梅花香濃了幾分。
她摸着江燃的臉,眼裏是深情:「梨坷是你的妻子。」
梨坷是江燃的妻子。
但是不見了好久。
他想要抓住她,她躲開了,只抓到了一朵梅花。
「你會忘記我嗎?」
「不會。」
夢裏的梨坷哭了,說他騙子。
「我不要再見到你,你走,不要再來了。」
「梨坷!」
他醒了。
眼裏全是慌亂不安。
手心沒有梅花。
他找不到梨坷了。
手背上還扎着針,打的營養液還有一半。
他拔掉針,連外套都沒有穿,就匆匆出了門。
在街口,他走進一家亮着燈牌的文身店。
他把梨坷的名字文在了脖子上。
那樣就不會再忘記了。
江燃這一生按部就班,活得很理性。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離經叛道。

-50-
在我死的第五年。
江燃放棄了所有。
他將一切都打點好了。
陪父母喫了一頓晚飯,臨走前留下了遺書。
陪江眠最後去了趟遊樂園。
小姑娘在梁徽月的照顧下長得很好,話也變多了。
陪沈融喝酒。
原本沈融是不讓的,他現在身體差到隨便一場小感冒就能要命。
江燃笑了笑,說得雲淡風輕。
「錯過這次,再也沒有了。」
他知道意味着什麼。
所以,讓用人搬來酒窖裏最好的酒。
那酒好點,不會傷身,江燃會活得長點。
那晚,他們喝到天亮。
沈融坐在地上,哭得很放肆。
他在爲江燃哭。
「你還這麼年輕。
「你死了,江眠怎麼辦!
「爲什麼啊,爲什麼偏偏是你,偏偏是梨坷。
「江燃,你讓我們怎麼辦!」
醉得不輕,最後,睡得很沉。
江燃給他蓋上毯子。
天快亮了。
選擇在所有人都沒有防備的時候離開。
他喝了酒,不能開車。
所以是走着去墓園的。
看到寫着梨坷名字的墓碑時,他停下,喘了口氣。
剛纔上來時身體ţü⁾就在疼了,幸好,他帶了止疼藥。
梨坷種的那棵梅花樹被他移栽了過來。
它已經好幾年沒開了,乾枯得一點生機都沒有。助理說,這樹活不了了。
他不死心。
梅花樹的另外一邊,是立的新墓碑,上面還沒有刻名字。
那是江燃給自己留的。

-51-
第二天,江燃飛往北海道。
他接過酒店管家給的房卡。
「江先生,四年前您讓我們一直留的房間,今天終於等來了您。」
我不知何時出現的,只是睜開眼時,就跟着江燃的目光一起看過去。
房間幾乎都是透明玻璃建造的。
睜眼可見的都是雪。
這場蜜月之旅,遲到了好多年。
江燃對着酒店房間拍了照,又向外面拍了張。
拍完還仔細檢查,很認真。
晚上,男人坐在窗前的沙發上,透淨的玻璃上印着他清瘦的模樣。
出國前,他將所有藥都丟了。
沒救是其一,不想救是其二。
房間裏的燈亮了一夜,我陪他坐了一夜。
第二天很早,江燃什麼都沒有帶,只將一個明黃色的信封放在外套口袋裏。
他照着鏡子,將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雙鬢處生出幾絲白髮,他習以爲常地拔掉。
像是赴一場很重要的約會。

-52-
落雪無聲,只有男人踩在厚雪上發出沙沙聲。
北海道有一個名爲天狗山的地方。
那裏有一個天狗雕像,傳說撫摸它的鼻子能驅邪,遂願。
坐索道上去,不遠處,有一對情侶牽着手講故事。
「只要在那裏向愛人跪下求婚,兩人會被天神眷顧,得償所願。」
「真的假的?」
「你不信啊?」
女生傲嬌說不信。
下一秒,男生單膝跪下,手中是早已準備好的戒指:「那不如我們證實一下?」
江燃走得不快,他一路拍着照。
橙黃的燈光照得雪地有了第二種顏色。
一個老人險些滑倒,江燃扶住他。
給他打了救助電話,還將圍巾給了他。
老人說現在雪下得大,讓他緩緩上山。
他目光平靜:「沒時間了。」
他只穿了件黑色大衣,裏面是黑襯衣,露出的手被風吹得泛紅。
雪下得越來越大,很快蓋住了腳印。
此行無目的,爲解相思意。
山上的人很少,所見之處皆是白,唯有一個黑影,在固執往上走。
他去了天狗山頂端的瞭望塔。
他還去摸了天狗雕像。
至於他許的願望,誰也不知道。
我停下腳步,目送着他的背影。
低下頭,身子開始出現透明狀。
五年期限已經到。
這次真的不會見了。
眼淚再也忍不住。
也沒有發現,淚珠陷進雪裏。
我望着追不上的他,字字輕輕道:「再見,江燃。」

-53-
江燃毫無徵兆地彎下腰,嘔出一口血,濺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他捂着心口,疼得直不起腰。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種痛覺跟以往不太一樣,不是來自身體上的。
回頭看,什麼都沒有。
走不動了,便不走了。
手伸出口袋時,連帶着把那封信拿出來。
上面寫着:江燃不知道的祕密。
他一直沒有打開。
拆信時,男人用了五分鐘,他已經沒力氣了。
展開信,上面的字跡將他帶回了有梨坷還在的時候。
信上,寫的都是零零散散的生活瑣事。
【江燃自己都不知道,他撒謊時,會輕咬下脣。
他說那些花都是助理挑選的,但是他不知道,我對他的字跡瞭如指掌,藏在花裏的賀卡,一直被我留着。
江先生工作繁忙,日子枯燥到我看不下去。我說要在他辦公室種花,他沒什麼意見,但是當我差人拆了他一面牆,空出一塊地來填土種上的是梅花樹時,江先生臉上的表情被我捕捉到了,他好像有點無語。
我沒拆穿,每次都是他幫我澆的水,噢,我故意的。
江燃瞞着我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醫院的小護士不小心說漏了嘴,我生產那天,剛出產房,他就去找醫生諮詢了結扎的事情,手術也是在我午睡那會兒做的, 他騙我說是去公司加班。】
……
他看得仔細,看得認真, 這些細微的小事被人用筆記下來, 好像都能看見執筆的主人笑得不見眼,嘴裏嘟嘟囔囔着吐槽。

-54-
山間吹來風, 吹得紙張鼓動。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風吹得眼睛發澀。
信的後面,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十八歲的梨坷在偷偷給睡在草坪上的江燃遮陽。
少女笑彎了眼。
她在照片的背後寫了一段話:
【畢業那年,我在學生會那裏求來了這張照片。他們問我要來做什麼,我撒了謊, 胡扯說笑得不好看, 要拿去銷燬。後面夾在日記本里一年又一年, 我時常偷偷拿出來看, 想着, 以後有坦白的機會, 也要給你看看。瞧, 我嫁給了十八歲那年喜歡的人。】
有淚落在照片上。
指尖緩慢撫摸着少女的臉。
梨坷死的時候他沒哭。
江眠哭着問爲什麼沒有媽媽時他沒有哭。
在看到梨坷的複製品時,他也沒有哭。
可是在這一刻,他忍不住流淚。
拿着照片的手在抖, 剋制力度, 捨不得揉出一點褶皺。
他終於找到了心口的缺失。
梨坷的模樣, 梨坷的聲音,梨坷在笑,在哭……
這些記憶一下子佔據了他大腦。
他沒有忘記梨坷。
他只是……短暫失憶了。
那些藥物日積月累,會讓他缺失掉一部分的記憶。
所以後面, 除了止痛藥, 他將所有藥都丟了。
他有罪。
他把最重要的弄丟了。

-55-
命運的開始, 十七歲的他爲了去治心病, 獨自旅遊。
在雨崩村,遇到那個特別的女孩, 臉在笑, 眼裏全是悲觀。
不由自主,跟着她的影子, 去了好多地方。
喜歡是後知後覺確認的。
那個很普通的夏天,女孩拿走蓋在他臉上的書, 眼裏又壞又乖, 語氣是虛假的誠意。
「江同學,求你。」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找到了自己要轉學的答案。
因爲他喜歡梨坷。
他想要跟梨坷待久一點。
故事的最後。
男人坐在被雪覆蓋的長椅上。
雪白得晃眼。
他身子後仰,靠着椅背, 將信蓋在臉上,閉着眼睛。
思念是個會喫人的怪物, 掠奪了他的理智,燃燒他的意識,最後將他啃食得只剩下軀殼,如同會呼吸的死人。
雪在慢慢下, 時間緩緩走。
「江同學。」
他聽到了梨坷的聲音。
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下午。
教室吵吵鬧鬧成了背景音, 少女掀開他ťṻₖ臉上的書,目光祈求:「江同學,你答應吧好不好?」
他看得專注, 視線捨不得離開分毫。
ṱũₗ好。
什麼都答應。
只要你不走。
然後,手掌攬過梨坷的後頸,吻上去。
淚砸在少女臉上。
滾燙。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