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姐和我的未婚夫一夜良宵,被辱罵和毒打的卻是我。
因爲庶姐含淚向衆人指證,是我爲了害她做妾而給她下了藥。
「但沒關係,我不恨妹妹,不能打敗我的終將使我強大。」
庶姐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倔強清醒大女主。
而我被未婚夫判做軍妓,被愛慕庶姐的將軍肆意羞辱。
臨行前夜,我跪在庶姐跟前懺悔。
庶姐遺憾地說:「你這一生就是爲了襯托我的不凡與高潔。妹妹,你要學會認命。」
我狼狽地點點頭:「好啊,我認命。」
說着我反手給她灌下十倍情藥。
「姐姐,我認命做這個惡女了,那麼你倒是喝啊!」
-1-
出發前往邊關做軍妓的前夜,衆人命我向庶姐懺悔。
而我跪在庶姐沈若皖腳邊,長時間舉着茶杯的雙手已經開始顫抖,她卻仍然不接過。
沈若皖臉上滿是悲傷:「真是爲難啊,你本是沈府嫡女,聖上親封的郡主,怎麼可以像條狗一樣跪在我腳邊呢?」
說着她長長的指甲戳進了我的肩膀,那裏被毒打後的傷疤再次裂開。
我痛呼一聲,茶水撒了一些出來,泛起甜膩的香味。
沈若皖收起了慈悲面具,輕笑一聲:「嗐,我忘了,現在這些都是我的了。就連你的未婚夫,高貴的太子殿下,現在也非我不娶。」
「妹妹,我踩着你的血肉走上雲端,你卻要去做軍妓……」
她笑意未達眼底,轉瞬又換上了漠然的表情,冰冷問道:「給我下藥,想讓我做妾,現在卻賠了夫人又折兵,你該是很後悔吧!」
我卑微抬頭,臉上帶了絲討好的笑:「是啊姐姐,我後悔,但這就是我的命,不是麼?」
沈若皖釋懷似的笑了:「就是這般,你這一生就是爲了襯托我的不凡與高潔的。妹妹,你要學會認命。」
話音剛落,戌時一更的梆子聲響起。
庶姐微微一愣,朝窗外看去。
我就是在這時暴起、狠狠掐住了她的下頜!
我抬起手中的茶杯就往她嘴裏灌去。
「啊!」沈若皖驚恐地掙扎,「救命!救…來…嗚咳……」
我死死壓住她。
心裏的瘋狂令我絲毫感覺不到全身的傷口已經撕裂。
血液浸透了衣服,我猙獰的面孔倒映在沈若皖放大的瞳孔裏。
「味道怎麼樣啊姐姐?這可是十倍的情藥!」
「你不就是喜歡喝情藥嗎?」
「喜歡你就多喝點啊!」
沈若皖拼命掙扎,手腳並用,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掐着她臉的手已經用力到痙攣。
「不是要我認命嗎?我認了!藥是我下的,你倒是喝啊!」
微晃的燭火映在我臉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面色太過瘋狂,沈若皖滿臉都是恐懼。
最後藥水灑出來許多,但仍然被我灌了進去大半。
很快她的神色就開始迷離。
我笑着拍拍她通紅的臉。
既然你們都覺得我是惡毒女配。
那我就認命好了。
但我絕不認輸。
我絕不會走向你們爲我判下的既定結局!
-2-
我第一次見沈若皖,是十歲那年。
爹孃戰死邊關,我作爲沈家唯一的血脈,被聖上封爲郡主並賜婚太子,以示君恩。
臨了,爹爹的副將卻突然牽着沈若皖走上金殿。
他說爹爹娶孃親前,曾被農女所救,失憶期間有過情緣。
後來了斷時,農女瞞下了自己有身孕的事情,直到身患絕症纔來尋親。
ṭűₕ「末將本想等將軍打完這一仗,再說實情,誰曾想將軍一去不回!末將不能看着將軍的血脈流落在外,請聖上明鑑!」
沈若皖脖子後,有和爹爹一樣的淺色胎記。
於是聖上做主,讓沈若皖以庶長女的身份認祖歸宗。
我難以相信爹爹會對孃親有所欺瞞,正要出聲反駁,卻聽見金堂大殿之上響起了突兀的聲音,一時間怔住沒有開口。
「這樣隨便捏造一個身份給鳳女,真的沒問題麼?」
「鳳女是這個世界的女主,圍繞她展開的便是合理的。」
「可這個身份如此低微,後續鳳女的路未免過於坎坷。」
「哈哈,天命之女自然要從逆境向上。你看那個小女孩兒,她便是鳳女的對照組,生來就站在頂峯,應有盡有,但那又如何?她不夠善良,最後會從上位落入泥淖,悲慘死去。」
我被嚇到,生了場大病。
從此之後的每一年,我總能聽見他們討論一次關於「鳳女」的事情。
我開始事事爭取做得比沈若皖好,害怕那宣判有一天會成真。
三年過去,「上京第一才女」的名號漸漸響亮起來。
可在又一次拔得頭籌後,我竟猛然驚覺所有女孩子們都簇擁着沈若皖。
「哎呀,皖皖別委屈啦,她用的弓箭、筆墨、紙張……樣樣最好,但你用這樣粗糙的東西,也能拿第六,很了不起啦。」
「是啊是啊,我們從小學習,你可晚了好多年,你比我們都厲害呢。」
她們通過否定我的成就來安慰傷心的沈若皖。
就連教導我們的夫子也恨鐵不成鋼:「你自小生在鐘鳴鼎盛之家,後又被定下爲未來太子妃,應當爲自己的幸運常懷感恩之心纔是!而不是利用自己良好的起點,處處踩在別人頭上!半點胸懷也無,將來怎堪大任?」
我不能任由這樣的指責落在身上:「夫子,我並不是生來便有這樣的身份的,這是我沈氏一族征戰沙場,用性命所換來的榮光。我身爲將門之女,又獲得了這樣的廕庇,自然要敢於爭先、處處做好纔是。」
女夫子被氣得仰倒。
沈若皖突然衝上來急急拉開我,撲通一聲跪倒,聲淚俱下:
「夫子不要動怒,我替妹妹道歉!妹妹還小,好勝心難免重了些,還請夫子勿怪,更不要這樣評價她!要罰就罰我吧!」
女孩子們急着去拉沈若皖。
她們憤憤不平,對我更加厭惡。
鬧劇驚動皇后,判我禁足三日,在皇家祠堂反省。
又冷又餓時,沈若皖在太子的幫助下偷偷來看我。
我厭惡地將她送來的糕點拍落。
沈若皖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我知你不喜歡我,我剛回到沈家,你便裝Ṱúₒ病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三年了,我這般真心待你,你仍舊不能接受我嗎?」
太子眼神冰冷地向我刺來。
他安撫地拍了拍沈若皖的肩頭:「皖皖,你先出去,孤有些話要單獨和郡主說。」
等沈若皖徹底走出去,他纔開口:「皖皖明明也是沈氏血脈,卻自幼長於鄉野,未曾享受過片刻的血脈溫情,你不該如此待她。」
我有些恍惚,上一次和單獨和謝宸交流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他的深刻印象,還停留在三年前,他在大殿上輕輕擦去我的眼淚說:「孤可以喚你阿玖嗎?以後你便是孤的未婚妻,孤會護着你,不要怕。」
-3-
此刻看着朗眉星目的謝宸,我輕聲問:「她的喫穿用度都是比照我來的,是她自己要節儉,不是我待她不好。我只是做不到與她親近,這也錯了嗎?」
謝宸皺眉,輕嘆了口氣:「阿玖……」
隨着這一聲「阿玖」一起襲來的,是這三年裏我忽略的許多事情。
爹孃剛過世時,他常常來看我,會變着花樣哄我開心。
他會教我如何看家裏的賬本,如何聽取屬地管事的彙報。
那曾是雙親離世後,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可後來漸漸地,每次來見我,他總要問一句沈若皖。
我有些不開心,加上忙於學業,便逐漸來往沒有那麼頻繁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從叫我阿玖,變成了疏離的「郡主」?
又是什麼時候,他和沈若皖如此親近了?
謝宸撇過頭:「我們退婚吧,孤愛上皖皖了。」
「孤曾想了許久,也想過將這份感情就此隱藏,可……」
他目光堅定,整個人熠熠生輝:「感情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可將就之事,孤這輩子,只想要皖皖。」
我驚愕地仰視他,身體已經下意識做出搖頭的反應。
先是家人,然後是朋友,現在是未來的夫婿……
像天上人所說的,我終會失去一切,是嗎?
不!
我不同意!
我不會退婚!
謝宸似乎是惱了:「沈玖,太子妃仍然是你沈氏一族的,不過換成了你姐姐而已,我與皖皖真心相愛,你即便嫁給孤,孤也不會愛你。」
沒有愛又如何?
我要的是沈氏應得的榮光,要的是本就屬於我的地位。
我很快反應過來,壓下外溢的情緒,裝作委屈:「您若真想退婚,不該找我說,若皇上與皇后同意,我不敢有怨言。」
謝宸動了怒氣。
「若孤能講,孤早就去請旨了!可這話若從孤的口中說出,只會讓人覺得是皖皖魅惑了孤,且孤德行有失。孤不能將皖皖置於這般境地!」
「沈玖,只有你主動提出,世人才不會有意見,也會贊你一聲大度。只要你順利退婚,你便是孤永遠的妹妹,孤和皖皖會替你再尋佳婿,保你一世尊榮!」
我抬頭看他:「所以姐姐也支持這個決定嗎?」
太子朝外看了一眼,苦笑搖頭:「皖皖不知,她心思純良,若讓她知道,定會對你心生愧疚,也必然不會答應。」
「這些事,讓孤一力承擔便好。」
說着他蹲下了身體:「阿玖,你向來聰慧懂事,你主動退婚,是最好的結果。若是知道了孤的心意還要執意嫁給孤,孤會恨你,這會變成你最大的不幸。」
十六歲的太子,早已學會恩威並施。
我鬆開已經深深嵌入掌心的手,對着太子傷感一笑:「即是如此,我當成全。」
-4-
我當然不會成全。
罰跪的第二天,我便打點了小太監,給裴溯傳了信。
從總角之交到青梅竹馬,裴溯是不是兄長卻已勝似我的兄長。
除了冥冥中似乎有禁錮,讓我不能說出天上人的事情外,我和裴溯之間沒有祕密。
裴溯聽我說完太子來意後緊緊皺眉:「太子糊塗,你不要理會,你若真的退婚換人了,纔是打皇上的臉。」
我點點頭,說出了我的考慮:「若我去請皇后娘娘給沈若皖賜婚他人,你覺得如何?」
「胡鬧!」裴溯想也不想厲聲呵斥。
我被嚇了一跳。
裴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太過應激。
他朝門口探了探,壓低聲音道:「阿玖,我知你不喜歡她,但你不能爲了自己的幸福就害別人的幸福!」
給她賜婚怎麼算是害她?
我攥緊了裙邊,覺得心口有些發冷:「若這麼說,她與我的未婚夫走得那麼近的時候,可曾想過我的幸福?」
「阿玖!」裴溯滿臉不贊同地打斷我,「太子想與誰走得近,容得了他人拒絕?你不要總帶着偏見看人!」
我哂笑:「那你又何嘗不是帶着偏見在看我?」
裴溯一愣,猶豫道:「此事不過太子一廂情願,你忍一忍,過些時日,說不準他自己便忘了。」
談話時間太久,他在小太監的催促下匆匆離去。
我怔怔地感受着大門打開又關上之間透來的風。
這一次,沒有人再能來幫我。
沒關係的,我永遠會幫我自己。
……
我在祠堂中又孤坐了一天。
第三天,阿倉嬤嬤進來接我出去時,我已經燒得神志不清。
只來得及將手中緊攥的玉佩交予她。
阿倉嬤嬤顫抖着接過玉佩,在所有人進來前先行關上了祠堂的窗戶,才轉身要抱我起來。
再次醒來,我的牀前坐着皇帝,阿倉嬤嬤就跪在旁邊。
外面烏泱泱還圍了一圈人。
皇帝見我醒來,將那枚象徵皇恩的玉佩重新放回我手中:「此番苛責過甚,玖兒想要何補償?皇伯伯賜你。」
我沙啞着聲音道:「我爲人過剛,我姐姐則溫婉如水,恰巧相互彌補。因此臣女別無所願,還請陛下賜姐姐爲太子側妃!讓臣女與姐姐一同扶持太子左右。」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皇帝不言,看向太子。
謝宸驚愕又憤怒,他要的是心愛的女子成爲正妃,而不是如今的局面。
不待他作出反應,沈若皖已經急急下跪:「聖上!妹妹燒糊塗了,請您原諒她病中之言!臣女曾在生母墓前發過誓,此生只做一人妻,絕不可爲貴人妾!」
皇帝沉下臉來。
一旁的大太監甚會察言觀色,連忙上前:「哎呀,沈家大小姐這是何必,咱們聖上可沒把郡主這小孩兒戲言當真啊。」
沈若皖反應過來,臉色煞白。
我這才裝作倉皇起身:「皇伯伯諒解,臣女……只是太想念親人了,想着有朝一日還要與姐姐分離,心裏便加更難過。」
皇帝面容緩和。
「其實臣女別無所求,皇伯伯,您能不能允許我去白沙崖拜一拜?我想念父親母親了,這麼多年我都未曾前往,屬實不孝……」
白沙崖,是當年爹爹與孃親的葬身之地。
皇帝猶豫一瞬,終究答應了。
想要別人答應自己所求之事,最好在一開始提出一個更難的請求,對方拒絕了第一個,接受第二個請求的概率就大很多。
人潮散去,沈若皖雙眼通紅。
我當衆要讓她成爲妾室,她將此視作奇恥大辱,與我決裂,再不對我小意討好。
太子更是對我厭惡至極。
一路追着沈若皖而去。
我並不在意這些,只對裴溯耐着性子解釋:「我只是想讓她與太子再無可能,沒有真的要讓她做側妃。」
裴溯卻滿臉失望:「可阿玖,你終歸傷害了皖皖!」
皖皖?
我長久地仔細凝視他:「裴溯,現在,我只想你站在我這邊。」
「我自是站你這邊的。」
他毫不猶豫的話讓我瞬間歡心。
無論怎樣,我並不是無人在意、無人偏愛的。
我笑着想和他訴說下一步計劃,卻見裴溯神色依舊冷然:「但沈玖,我並非不分對錯!」
「你冷待皖皖、壓迫皖皖,如今還要逼他做妾!你到底爲何會變得這般咄咄逼人、心腸惡毒!」
我被他的話死死釘在原地。
我輕聲呢喃:「我錯了。」
裴溯憤然離去。
我錯了,我不該期待得到任何人的理解。
站邊什麼的,也很幼稚。
裴溯啊,我們終歸回不到小時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歲月了。
-5-
沈若皖因爲在皇帝面前犯錯,有大半個月沒再受到過京中貴族世家的小宴邀約。
但也僅僅是不到一個月,她又振作了起來,開始在城隍廟給北方來的難民城外施粥。
漸漸又博得了好名聲。
反而是我,太子再不遮掩對我的冷待與對沈若皖的熱情。
裴溯也不再替我出頭。
宮人們捧高踩低,一同進學的貴子貴女們更是時不時找茬挑釁。
這一年春日宴,謝宸堂而皇之帶着沈若皖走上了望月臺。
衆人奚落地看着我,又肆意地討論着我。
「哼,爭強好勝像一隻驕傲的孔雀,早看她作嘔了。」
「是啊,阿皖姑娘這麼善良的人,居然有這麼個惡毒妹妹,太倒黴了!」
「還好太子厭棄她了!」
我在燈火照不到的陰影裏,抬頭仰望。
他們站在高臺上,煙花在他們身後炸開,美好得令人不敢妄想。
而剛剛給了我一塊糕點的小太監,被貴女氣憤地踩斷了手指。
他隱忍的痛呼淹沒在萬衆歡呼中,成了襯托喧囂的背景。
我看着這一切,什麼也做不了。
此刻的我自身難保。
我們都在夾縫中求生,是世間史冊中不值一提的灰色筆墨。
可是,人生並不只是他們擁有,高臺之下面容模糊的人,也在切實感受着生命的苦難與喜樂,也同樣擁有洶湧而熱烈的情感。
我們也配得到幸福美好的一生。
沒有人應該是被人踐踏的螻蟻。
回到家中,我提筆將今天遭受的「排擠」也寫了下來,小廝熟練地往李家送去。
阿倉嬤嬤嘆氣:「姑娘啊,您到底要做什麼呢?」
我小聲哄她:「我只是想請李伯伯出山,護送我去白沙崖,嬤嬤您別擔心。」
李重早年是爹爹的副將之一,自從爹爹戰死,他自請退役,便徒掛了虛名,不再參與政事。
阿倉嬤嬤聞言慢吞吞地點點頭,轉身要去院子裏曬太陽。
嘴裏碎碎念着:「夫人是個有主意的,你也是個有主意的,只有老身我啊,我只想平平安安過一生。」
誰不想平平安安過一生呢?
只是嬤嬤啊,有些人的平安生來艱難,不得不自己爭取。
……
我一如既往上學下學,並不被時不時的「小手段」嚇倒。
直到在我再一次「不小心跌倒」、從冰冷的池水裏爬出來的時候,有人在一旁笑出了聲。
「喂,小可憐,你不是未來太子妃麼,怎麼還被欺負得這麼慘?」
我抬頭看去,入目是一張很尋常的臉,但衣服的制式昭示着這是一位皇子。
周圍已經沒有了其他人。
於是他一邊譏笑着,一邊把手伸了出來。
我並不搭理,自己爬上了岸。
「喲,有點脾氣。」
我也沒接話,只低頭往外走着。
他很快跟了上來,放低了聲音:「喂,這麼被欺負你想不想報復回去?」
我終於停下腳步,輕笑一聲:「十五皇子,是您想報復回去吧?觀察了我一個月,您是否已經想好報復計劃了?」
對方臉色瞬間五彩斑斕。
風吹草動,四下無聲。
這回換成我輕聲誘哄:「總是暗地裏給太子使絆子,卻次次偷雞蝕米,你想不想換種方式,堂堂正正贏過太子啊?」
過去的十幾年時間裏,我從不曾關注過謝遲。
皇帝子嗣衆多,而他生母早逝,後來在多個妃嬪手中輾轉,是諾大皇宮中不起眼的人之一。
但自從我被打壓、排擠,我能看見的人和事彷彿一下子豐富了起來。
謝遲常給太子下套,但就像書中反派一般,從來不會成功,反而助力主角越來越強大。
這次他想要拉我一起,無非是想借我的勢,成功一次。
此刻的他有些傻愣:「什……什麼方式?」
我將他拉到一邊,悄悄言語:「與其想着如何陷害謝宸,不如讓自己變得比他更厲害,那樣聖上自然會看到你。」
謝遲皺眉。
我繼續道:「其實你和太子沒什麼仇恨,對不對?無非是小時候曾有那麼點嫉妒,然後發現自己的手段從不奏效,久而久之,就總想着陷害他,是不是?」
「但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你仔細想想,你是想要變得真正有能力、讓大家都看的起你,還是隻是和謝宸這麼小打小鬧?」
謝遲本心不壞。
只是天上人一句「鳳女與其命定之人,需得歷經坎坷才能修成正果。」
他就變成了萬千坎坷中的一環。
我不能改變太子和裴溯逐漸靠近鳳女的軌跡。
那麼我可以影響如我一般的千千萬萬個配角嗎?
-6-
李重到底念舊情,我出行去白沙崖的總領一職,他主動接過了。
而謝遲也主動請纓,想要隨行去祭奠亡士,彰顯皇恩。
聖上大喜,自然應允。
出發那日,天氣陰沉,沈若皖稱病,太子有要事,只有裴溯終還是來相送。
他下馬來到我的車前:「不消幾日便要入秋了,爲何不再等等?來年,我……也可以送你去的。」
我偏頭看向來時的路:「實是等不急了。」
裴溯只以爲我是太想念爹孃了。
他雙脣動了動,似還有話要說。
我沒再等待,掀開簾子便上了馬車。
出城門的時候,我透過吹起的窗簾,向後望了一眼。
裴溯仍舊站在城門下。
高大肅穆的城門將他映襯成小小一點。
我想起臨出門,阿倉嬤嬤幾不可聞的呢喃:「既然要去了,便向前去吧,莫要回頭。」
我不再回頭。
此去一路,並不太平。
我們三人遇流民分散、相聚後又遭山匪打劫,半個月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將近四個月。
到白沙崖時,已是大雪紛飛。
我到達那一天,竟是滿城的人都迎風雪而出。
進城門的一路被掃出了長長的一道,鋪了滿滿的草垛。
所到之處不斷有人拿着東西,希望我們收下。
隨行的縣令帶人一路推卻。
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爹孃守護的土地,是怎樣的熱忱。
但更讓我們震驚的是白沙城的貧瘠。
歡呼、熱情之下是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民衆,是擠不出一絲奶水、只能將凍得青紫的嬰兒拼命遞過來雙手。
縣令死命向我們使眼色。
我們沒人能接下他們的希望。
李重長嘆一口氣:「這不過是國之一隅。」
謝遲攥緊了拳,一路走來他已經不像第一次見到流民時那樣震驚了,他眼底有火焰。
我抿脣不言。
最初,我只想借這次之行,收攏爹爹的舊部成爲自己的依靠。
但現在,我恍惚發現原來人人都有難處,他們不能成爲我的依靠。
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臘月雪大,無法再返程。
我們於白沙崖祭拜完後,便在白沙城一直呆到了來年二月。
初雪漸消,我和謝遲的手都生了凍瘡。
他幫着大家一起清理屋檐上的雪,我教着邊城的孩子們認字。
衆人早已見怪不怪。
日子終於還是到了返程這一刻。
啓程前一日,我問李重:「阿叔,小人物就該生活得如此艱辛麼?」
李重一愣:「不然,又該如何呢?」
後半夜,我又去問睡不着、在數星星的謝遲。
他比李重更喫驚。
因爲我問謝遲:「你想做太子嗎?」
-7-
皇帝本就沒有給我們設定歸期。
於是我們在邊關呆了下去,直到京中傳來皇上病重的消息。
我和謝遲匆匆啓程。
其實一年前太子就已經監國,只是那時候皇帝的病情被瞞住了,直至今日不能再瞞。
歸京第三日,謝宸在東宮私設了小宴,明面上是歡迎我們歸來。
實際上演的是杯酒釋兵權的戲碼。
在我們決意留在白沙城的那年初,謝遲在李重的幫助下,成功讓還在執政的聖上下旨由謝遲暫行包括白沙城在內的五座邊城軍事。
現在謝宸想要收爲己用。
謝遲抬頭往我這瞥了我一眼,我快速垂眸。
於是謝遲恭順地交出了兵權,順勢提出外調南縣。
在皇帝重病的節骨眼上,謝遲交出兵權又自請外出,太子是滿意的。
但他仍然猶疑。
三盞過後,謝宸笑着說:「南縣最近不太平,孤可不能讓你再有個三長兩短,還是去洛縣吧。」
洛縣與南縣是都城附近最著名的兩個山水縣城。
謝宸若不願意隨謝遲的意,自然便會想到洛縣。
謝遲苦笑應下。
而謝遲剛抵達洛縣,就有人檢舉我的郡縣官員,貪污受賄,致使所轄郡縣民不聊生。
我提出要見管事與郡守,謝宸反手將他們畏罪自殺的罪證拋在地上。
一旁的沈若皖更是含淚出呈上了沈家賬本:「請太子看在沈家忠烈的份上,看在我作爲沈家人大義滅親的份上,對妹妹從輕處置!」
謝宸故作憤怒地將硯臺砸在我頭上:「簡直混賬!即刻下獄!」
我透過血紅抬頭看見謝宸冰冷的眼神,這才恍悟。
他早已不是那個年幼的玩伴,不是那個用拙劣手段威逼利誘我退婚的少年。
爲了與沈若皖在一起,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置我於死地。
而這次,沈若皖是他的幫兇。
我被按壓進牢房。
獄卒狠狠將我推倒、踢向我額頭的傷口:「掉毛的鳳凰不如雞。」
痛苦令我不自覺彎起身子,拳腳便落在了我的脊背上。
我知反抗無用,只能默默挨着。
沈若皖來了一次,她眼神複雜,良久才問了句:「沈玖,後悔嗎?」
我冷嗤一聲。
如此抗過了三日,太子終究抗不過李重聯合裴溯的壓力,最後罰我面壁三日。
到第三日,胃裏因爲飢餓已經升起強烈的灼痛感。
謝宸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沈玖,後悔嗎?孤說過,你若執迷不悟,孤會恨你,這會是你最大的不幸!」
我費力抬眼看他,昏黃的燭火中他面目模糊。
「那你還記得嗎,你也曾讓我別怕,說我是你的未婚妻,你會護我一輩子的。」
謝宸不屑:「你若不擋皖皖的路,孤也會好好待你。」
我點點頭:「如此,便是我咎由自取了。」
那也別怪我,往後手下不留情。
謝宸並不知我心中所想,他以爲我對他有情,蹲下身子與我平視:
「十日後的春日宴,你自請退婚吧。經此一事,你再開口最適合不過。不要再讓皖皖爲難了。往後孤和皖皖也會護你一生平安。」
黑暗裏的老虎終於露出他的本來目的——他要我名正言順讓位給沈若綰,而不是頂着太子未婚妻的名號死去。
謝宸離去後,室內再一次暗了下來,我這才哂笑出聲。
若沒有你們,我本也是平安的啊。
纔不需要你們高高在上的施捨!
我一直耐心等到十日結束,終於等到了原本早應該見到的人。
虛弱讓我無法起身,只能倚靠在椅塌上:「十皇子,您終於來了。」
十皇子驚異:「你早在等我?」
我眼露恨意:「如今只有您能與太子分庭抗禮,我若不尋求您的庇護,如何還能活下去?」
十皇子故作疑問:「此話怎說?」
「呵,兩年前我被這對狗男女逼至邊城,喫盡苦頭,如今剛回來便恨不得置我於死地,若不是還有些家中舊識,我恐怕已處極刑。十皇子不是都看見了?又何必明知故問!」
至此,我們徹底開門見山。
他想要我綁架沈若皖,牽制太子。
而我想要皇后之位,永葆沈氏榮光。
一拍即合。
「所以,皇帝什麼時候死?」
十皇子陰惻惻地笑了:「三月十七當夜。」
金丹之毒是假,他與貴妃母族籌謀太子之位,經年累月下毒是真。
而三月十六,是裴溯要帶兵前往邊境的日期。
他要一切萬無一失。
-8-
春日宴前一天我被放了出來,阿倉嬤嬤心疼地抱着已經無法站立的我。
「小姐莫急,這幾日還得喫些好消化的,明日萬萬不可進食那些大魚大肉。」
我安撫她:「嬤嬤,我不會急於這一時半刻的。」
次日,我淡妝出席,與我相對的是沈若皖。
她一身盛裝,朝我看來的目光不再是討好和謙卑。
此刻的她滿是自信,光芒萬丈。
周圍人嘰嘰喳喳議論着。
直到宴會開始,隨行來的沈家丫鬟太過緊張,將茶水弄髒了沈若皖的裙襬。
沈若皖不疑有他,退下整理。
我摩挲着手裏的杯子,動手的時間提前了兩個時辰……
但沒關係,十皇子的人早已在後接應,我的人迷暈沈若皖,他便會派人帶走她。
席間的歌舞還在繼續,沈若皖去換衣後再未歸席。
天色漸暗,我起身準備離場,卻在抬眼間看見了本應迷暈沈若皖的心腹正在茫然四顧。
讓沈若皖離席的不是我的人!
舉目四周,與沈若皖一同消失的,還有謝宸。
我猛然感受到了計劃的失控。
按捺着有些過快的心跳,我不動聲色向外走去。
但不等我離場,沈若皖被浩浩蕩蕩的人包圍着出現了。
她一身紅痕、難掩春色,淚眼婆娑地被謝宸護在身後。
衆人驚疑不定。
無需沈若皖自己解釋,她的心腹丫鬟就已經替她開了口。
「玖小姐!您從小就嫉恨我們娘子,恨她佔了長姐的名頭,恨她處處比你好。」
「可是,從前您在家裏苛待、磋磨她便罷了,您怎麼可以用如此下賤的手段毀了我們娘子啊!」
所有人震驚地聽着丫鬟說着一切。
謝宸滿臉失望與厭惡地接過話頭:「幸好皖皖聰慧,識破了你的計謀,找孤解救!」
我觀察着謝宸憎恨的神色,很快得出結論,這不是謝宸的計謀,他確實在等着我今日退婚。
「太子是否太過激動,僅憑一個丫鬟一面之詞,怎能定罪於我?」我冷靜開口。
但下一刻,沈若皖身邊的丫鬟卻好似預料到了我的說辭,冷笑着將我如何購藥、如何安排、又如何不小心留下貼身證明一事娓娓道來。
我的心沉下來。
謝宸不再給我說話的機會,當場便做主與我退婚,改爲求娶沈若皖。
「除此之外,連同沈家的所有榮光與封賞,也轉由沈大小姐承襲!」
一步之遙的權力巔峯讓謝宸終是做出決斷。
可誰也沒想到,沈若皖曾拒絕過一次,如今這般局面仍舊會拒絕第二次。
她慘笑搖頭:「太子殿下,貞潔於我,並不是桎梏,我不會爲此就嫁給太子您。」
「我心屬高山遼原,一生一世一雙人。」
此言一出,沈若皖收穫了所有人的同情與敬佩。
謝宸怒而要將我當場拿下。
我飛快思索着解決之策。
無論如何,我不能讓自己成爲這盤棋局的死棋。
我朝一旁的裴溯看去,卻見他猩紅了眸子,盯着沈若皖裙邊的血跡沉默良久。
我瞬間明白了,他也喜歡沈若皖。
早該明白的……
我不再猶豫,伸手準備放出信號。
裴溯卻更快一步拿起了春日宴上用作裝飾擺件的長鞭,狠狠向我甩來。
我躲避不及,摔倒在地,手裏的引信和被我撲倒的碗碟滾落在一起。
征戰沙場的將軍毫不留情,在衆目睽睽之下狠狠鞭打我。
劇烈的疼痛劈頭蓋臉砸下,我憤怒質問:「裴溯!你有何資格打我!」
可在場沒人覺得不對。
他們厭惡又放肆地看向我破裂衣衫下的身體,嘲笑我皮開肉綻的姿態。
我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沒人相信我的辯解。
直到我奄奄一息,沈若皖才說道:「算了,我不恨妹妹了。不能打倒我的終將使我強大。」
此話一出,她徹底成了所有人心中當之無愧的白月光。
聖潔的她站在春日清風中,腳邊是像一灘爛泥蜷縮在血污之中的我。
謝宸下令,剝奪我的封號,並降罪爲軍妓。
三日後隨裴溯一同前往邊關。
我猛然抬頭,血液流進了眼睛裏。
五年前天上的人的判語似乎又響徹耳邊。
我終會從上位落入泥淖,悲慘死去。
-9-
今夜是出發前的最後一夜。
沈若皖要我跪在她跟前懺悔,而我反手將十倍烈性的春藥悉數給她喂下。
不會的,不會那樣死去的。
沈若皖可以從一無所有到應有盡有,我也可以從一樣可以逆轉本來的結局!
外面最後一聲鑼聲敲落,我放下了茶杯。
沈若皖痛苦地跌在地上。
我上前一把抓住了她散落的頭髮。
頭皮的痛苦令她清醒了片刻:「你不得好死!」
下一瞬她就又是滿臉通紅,神志不清。
我拉着她往外走去。
漆黑的夜晚,無風也無月。
終於有人察覺不對,匆匆前來。
一眼便看到我渾身是血、手裏抓着沈若皖的長髮,拖着她站在門前。
「啊——」小丫鬟驚恐尖叫,倒退着跑出去,「不好了!玖小姐瘋了!殺人啦!殺人啦!」
裴溯本就在沈府外院駐紮,聽聞動靜很快便闖進內院。
沈若皖正在地上掙扎扭動。
裴溯眥目欲裂:「沈玖!你做了什麼!」
我笑着:「你們不是認定,是我給她下的藥麼?不能白擔這個罪名啊,我得下給她喝一次的。」
裴溯看着我,他好看的眼睛裏滿是震驚與憎恨。
「沈玖!你竟如此不知悔改!我那天不該手下留情,我應該打死你!好叫你再也不能禍害皖皖!」
我搖搖頭:「你說錯了,我是從這一刻纔開始禍害她的。」
裴溯聽不懂。
他怒紅着雙眼提劍上前,而我絲毫不懼。
在他衝上來的那刻,我薅起沈若皖的頭髮,把她推進了裴溯懷裏。
於是裴溯慌亂地拋下了劍,一把抱起滾燙的沈若皖。
這位年少成名的將軍啊,曾在打贏第一場仗的時候,驕傲揚言:「手既執劍,不死不棄。」
原來他不是絕不棄劍,他只是沒遇見真愛。
我嘲笑地看着他:「裴溯,我在成全你啊。」
「你不是恨我將沈若皖推給了太子麼?」
「現在你的機會來了。若再不救她,她就要七竅流血而死啦。」
裴溯單手環抱着沈若皖,抬頭看向我的眼睛竟然泛起了細碎的光。
我臉上的笑有一瞬間凝滯。
但下一瞬,裴溯揚手,狠狠地扇在了我臉上。
我瞬間摔倒,身上崩裂開來的血液灑落一地。
耳膜似乎被擊穿,劇烈的疼痛氾濫開來。
但我又能清楚聽見裴溯飽含失望與痛恨的話語。
「沈玖,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親生妹妹一般,你犯了再多的錯,我都不會不管你。」
「我原想從太子手下救下你,帶你回邊關,便給你安排一個新身份,叫你遠離這皇宮是非。」
「可你怎麼能一錯再錯!你怎麼能變得如此惡毒!如此不知悔改!」
裴溯聲聲怒問,卻並不是真的要聽我的回答。
他最終輕輕笑了下,像是失望到終於要放棄了的嘆息:「是我錯了,我改變不了你。」
他目光逐漸堅定:「我再也不會對你抱有期望了。從今往後,你我之間的年少情誼……一刀兩斷!」
說完,裴溯再無猶豫,抱着沈若皖就進了內室。
我匍匐在地面上,有悲涼的水珠伴隨着血液一起滴落。
好巧啊裴溯。
我也是這麼想的呢。
-10-
最後我也沒有回頭看他們。
只是踉蹌着起身,一步一步上前撿起了那把被裴溯毫不猶豫扔下的長劍。
他早就忘了,這柄劍是爹爹早年送給他的。
願他君子如劍,以清白立世間。
那時我們還是兩小無猜的孩童。
裴溯舉不動劍,便緊緊抱在懷裏,然後鄭重地說:「沈伯伯放心,將來我也要像您一樣,用這把劍上陣殺敵!也用這把劍保護沈妹妹!」
爹爹大笑:「好小子!那你可要握緊這把劍!」
那一年裴溯八歲,說出了他後來年少成名時再次提及,然後被人不斷追溯、反覆讚歎的一句話:「沈伯伯放心!手既執劍,當不死不棄!」
那時候我只有六歲,坐在藤椅上,甩着腿看他們。
只覺得這句話好生奇怪。
我的裴溯哥哥,他即便沒有劍,也把我保護得很好啊。
學堂的小孩子們總是要搶走爹爹與孃親從邊關給我寄回來的小玩意兒。
我孤立無援,無措地掉眼淚。
是裴溯哥哥一個一個替我「討回公道」。
也是裴溯哥哥教我,委屈是不能忍的。
實在不行就向他告狀,他是我永遠的兄長。
那些我不想告訴嬤嬤們,也不願寫在信中叫爹孃擔憂的事情,都可以毫無保留地和他說。
而他會認真聽我說的每一句話,會教我每一個苦惱的問題怎麼解決。
裴溯啊,是很好很好很好的兄長呢。
後來裴溯確實做到了他所承諾的。
他成了爹爹故去後的下一任大將軍,也保護了沈妹妹。
只不過那個沈妹妹不再是我,而是沈若皖。
他不再認真聽我說的話了,他所有的耐心與信任,都給了另一個妹妹。
千帆過境,我才明白原來那句話並不奇怪。
保護他人的能力,要建立在手中擁有武器的基礎上。
我不能永遠得人保護。
我也沒有武器,所以我捱打。
男孩子們早在八歲就已經懂得的道理,我要流過這麼多血,纔在十五歲的年紀明白。
沒關係。
也不晚的。
現在我也擁有「武器」了,我會好好保護我自己。
我擦了擦劍上的灰塵,舉劍指向想要衝上來將我拿下的裴家軍。
領頭的人見狀停下腳步:「賤人!你傷了沈姑娘,罪該萬死!莫要再反抗!」
-11-
我有些疑惑:「你竟也認識沈若皖?」
領頭人似乎受了侮辱:「呸!你也配提沈姑娘的名字!沈姑娘年年在城隍廟施粥,如菩薩般善良,誰人不知她!」
有人出言應和:「我還受過沈姑娘恩惠呢!」
「是啊,那可真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啊。」
我忍不住放聲大笑。
這個世界隨便一個人,都愛着沈若皖。
愛到不會去思考,她施粥用的是我沈府的銀錢。
那銀錢是我在雙親過世後,每年用心打理才掙下的。
她在簇擁中安然無恙,能維持白衣翩翩的美麗,是沈府全族之命換來的國都秩序安穩,是我怕她出事一直安排讓人去保護。
他們只覺得她受委屈了,爭先恐後都要守衛她。
「可是在今夜我給她灌下春藥之前,她到底受過什麼傷害?」
需要通過污衊我的清白、踐踏我的尊嚴、貶低我的人格來保護她呢?
領頭的人對我的問題哈哈大笑:「賤人!被戳到痛處了?原來你也想要大家的愛戴與保護啊,哈哈哈哈。」
「可沈姑娘是皎皎明月,是盛世明珠!而你如此惡毒,你也配!」
我不再問了,也不再反駁領頭之人的話。
我若質問,便是嫉妒。
我若辯解,便是不知悔改。
這一切僅僅是因爲她是世界的主角,而我只是萬千配角之一罷了。
我肆意笑着,血液滑落我的眼瞼、我的脣角。
衆人一時間被我癲狂的神色嚇到,不敢上前。
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斂了神色,將劍立於身前。
「我是太子欽點的罪犯,要處置我,也輪不到你們!去叫太子來!」
領頭人嘲諷呵斥:「我這就去請太子!太子對沈姑娘一往情深,此次你再難逃一死!」
我從容地席地坐下。
夜風狂亂地吹起我散落的長髮。
而我身前是殺氣騰騰的軍隊。
「去吧,我就在此地,且等太子來殺我!」
-12-
領頭的人去了許久,我就靜靜坐在夜風中。
明月高懸,星辰羅布。
裏屋內偶爾傳來細微的旖旎聲,讓在場的人更加焦躁了。
他們想不通,爲何我還能如此淡定自若。
有些人終是等不住了,想要衝上來。
我朗聲道:「你們不能殺我,最好也別碰我。」
前頭幾人停下腳步,像是給自己打氣一樣:「斬你人頭不過是早晚的事!我們提前拿下你,太子殿下也會認同的。」
「就是!」
我搖頭:「最好不要這樣啊。」
「因爲我仍舊會是太子妃的。」
就像驗證我的話一樣,寂靜的深夜裏,響起了有序的馬蹄聲。
那是刻意訓練過的軍隊纔會有的聲音。
京城重地,除了裴溯作爲大將軍能帶一小隊人入京外,便只有皇城裏的御林軍了。
因此衆人都以爲是太子來了,驚喜地回頭看去。
只見領頭而來的人身着蟒袍,向我奔來。
裴溯手下的將領笑了:「呵呵,誰人不知,太子已經與你退婚。小賤人,還以爲自己會有救兵呢?」
我也笑了:「是麼?你再仔細看看。」
隨着距離的拉近,赤馬上的人逐漸清晰了面容,卻不是那個衆人以爲的太子。
那是一張同樣年輕、俊朗的臉龐。
他從沈府大門直衝而入,幾步走到我面前,然後低下頭,伸手摸了摸我的髮髻說道:「我來晚了。」
剛剛還嘲笑我的將領大驚失色。
看啊,誰說只有女主角會被營救。
配角與配角之間,也可以相互救贖。
-13-
謝遲騎馬帶着我向皇宮奔去。
我緊緊抓着他的衣袖:「沒事,我不痛,不要慢下來!」
於是我們一路疾馳到天德門。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和密密麻麻的箭矢。
謝遲想遮住我的眼睛,我穩穩地拉下他的手。
抬眼向唯一的活口看去。
謝宸被壓着跪倒在血水之中。
旁邊是胸口插着劍,已經沒了生氣的十皇子。
我們不比太子有權,也不比十皇子有勢。
能夠偷偷集結在洛縣的也不過只有五百多人。
唯一能做的,便是挑起鷸蚌相爭,再出精銳以得利。
我走到謝宸面前,低頭看他:「後悔嗎?」
「你爲了沈若皖遲遲不願娶妻納妾,得罪世家,爲了讓沈若皖有資格成爲太子妃,又大肆打壓貴族,失了太多人心。若不是如此,十皇子不會有與你相爭之力。」
「謝宸,你後悔嗎?」
我大抵有些明白,爲什麼他們總喜歡問人後不後悔了。
對手臨死前的懺悔,是會讓人心情愉悅的。
謝宸掙扎着抬頭:「孤絕不會後悔!你沒有心,你不懂愛人的滋味!」
我點點頭,也並不惱:「那我便高看你一眼。不過都無所謂了。」
我舉起一路都未曾放下的劍。
謝宸眼裏終於露出不甘。
沒人會不在意生死。
「你不能殺孤!孤可以告訴你個祕密!」
謝宸滿身狼狽,卻依然帶着皇室的高傲,他仰着頭顱嘲諷地看着我:「只要你不殺我,孤便告訴你……其實若皖是……唔……你……唔……」
我沒有絲毫猶豫,一擊斃命。
祕密?
我不在乎。
天空響起一道驚雷。
謝遲隨即朗聲高呼:「十皇子毒殺陛下!妄圖逼宮!太子奮力抵抗,以身殉國!」
大家很快跟着喊起來:「十皇子毒殺陛下,妄圖逼宮!太子奮力抵抗,以身殉國!」
「十皇子毒殺陛下,妄圖逼宮!太子奮力抵抗,以身殉國!」
不消片刻,這聲響便傳出了皇宮,伴隨着諾大的雨聲,傳進了都城的每一戶人家。
劍已殺敵,我便鬆開了手,那把劍留在了太子身上。
謝遲上前擁住了我顫顫巍巍的身體。
我依靠着他,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將手中藏着的煙筒扔在了血水之中。
不需要啓動備案了。
暗處等候了一夜也不曾見到信號的李聿悄悄領人退了下去。
他比他的父親李重更沉穩,即便宮內沸反盈天,也不曾妄動。
我聽着雨聲和謝遲的心跳聲,輕輕說道:「謝遲,現在你不用做太子了。」
謝遲用力地抱緊了我:「那麼,你願意成爲我的皇后麼?」
煙筒浸潤在水中,大雨滂沱,明早打掃戰場的人再也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我笑着回應:「當然。」
-14-
天德門一役,讓整個霖國變了天。
裴溯再見到我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
他午時便已經到皇宮,偏執地堅持了許久,我才讓人將他放了進來。
這是第一次,我坐在主位上,看下面的他。
可他見到我,卻是久久無言。
我無意去分辨裴溯滿是血絲的眼裏到底是什麼情緒。
直言問道:「裴將軍,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
裴溯死死盯着我,開口便是質問:「爲何要做這亂臣賊子?你可對得起你的父親?」
我摸了摸肩上纏繞的繃帶。
「誰是亂臣,誰是賊子?」
裴溯一臉憤然:「你究竟爲何會變成如今的模樣?爲了權力,不惜謀朝篡位,你究竟何時起的謀逆之心!」
何時?
不等我回答,裴溯已經兀自笑了起來。
他的臉上是疲憊,是瞭然,更是自嘲。
「這不可能是臨時起意,你早就不滿我們更愛皖皖吧。」
「是太子要與你退婚的時候?」
「還是衆人不願站在你那邊的時候?」
「或者更早一些,皖皖剛回來,你覺得搶走了你的風頭……」
「不是。」
裴溯一愣。
我目光直視他:「不是。」
不是因爲這些。
不是哪一次的傷害,也不是哪一次的不甘心。
我只是突然某一天意識到,你們也不過只是這樣的人而已。
高高在上的地位並不代表高貴的品格,手握權力也不意味着會有公正的能力。
你們和芸芸衆生一樣普通、平凡,擁有自私的念頭和不堪的手段。
對光環祛魅後,我開始生長出無法遏制的念頭……
「如果你們這樣的人也可以撥弄風雲,那爲什麼我不可以?」
裴溯的眼裏露出難以置信的震驚。
「沈玖!你怎麼敢!怎敢如此狼子野心!」
「你這樣做想過下場……」
裴溯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進來的謝遲打斷了。
他將我護在身後,戒備地看着裴溯。
「裴將軍!你指責阿玖前,最好先看看這些。」
謝遲將謝宸栽贓陷害我的證據一一羅列,又讓人將春日宴下藥的丫鬟帶了上來。
那個丫鬟是沈若皖的心腹,爲了讓沈若皖上位,自作主張下了藥,又栽贓給我。
裴溯比我更熟悉她。
「你可知我遠在洛縣聽聞這些事,有多心焦如焚!」謝遲說起一切時仍是心有餘悸。
他冷眼斜睨裴溯:「而你身爲兄長,不求真相,是爲不義;身爲兄長偏幫一方,是爲不仁。你這般不仁不義之人,有何臉面如今來質問被你所傷害的人?」
有些證據能作假,有些不能。
我冷眼看着裴溯紅了眼睛,心中竟沒有想象中的痛快。
真相大白又如何?事後的懺悔永遠無法彌補當時已經受過的傷害。
我抓住身邊謝遲的手,輕輕說了句:「謝謝。」
謝謝你在如此緊要的關頭,第一時間着手處理的竟然是我的事。
回應我的是謝遲緊緊回握的乾燥、溫暖的手。
一旁的裴溯低低呢喃:「是我錯了……」
他痛苦又悲傷地看向我:「可是……阿玖,你以爲謝遲有榮登大寶的機會?沒有了太子和十皇子,還有如今驃騎將軍爲外祖的十六皇子、左丞相嫡幼女所生的二十八皇子、尚書…」
「沒關係。」我打斷了裴溯的話,「我有你裴家呀。」
裴溯一愣。
他以爲我仍舊在像原先一樣,遇到困難便求助於他這個兄長。
「阿玖,我幫不起你了。」
我點點頭,並不在意:「所以我說的不是你,是你裴家。」
-15-
裴溯說得對,皇宮中還有其他皇子,謝遲並不是唯一的選擇。
但太子的身上插着裴溯的劍,第二天所有人都看見了。
裴父只以爲是裴溯在幫我,無奈只能幫着清理事後。
這樣一來,裴溯要麼說出當晚和沈若皖之事,要麼默認裴家是謝遲的助力。
如我所料,裴溯選了後者。
謝遲有了裴家的支持,帝位再無異議。
而他拿到實權的第一件事,除了發喪,便是不顧朝臣的勸阻,寧可揹負史書上可能的指責,也要怒斥他的皇兄——原太子謝宸德不配位,爲了和沈若皖在一起,對我栽贓陷害,致使我無辜受罰。
他將兩件事全部甩到謝宸頭上,並沒有對外道出沈若皖管教不力的事實。
「你那庶姐畢竟還姓沈,我怕對你沈家名聲不利。」
我點點頭。
謝遲叫人將那個栽贓我的丫鬟提了上來:「如今她主僕二人我都已分別關押,你私下想如何處置都可以。」
我看着上次未來得及仔細看的證詞。
「你叫沈晴?」
沈晴蒼白着臉,呸了一聲:「這是皖皖姑娘賜我的姓與名,你不配叫!」
「你與我何仇?」
我確認此前與她並無交集。
沈晴悽然一笑:「你不曾想到吧,你這般平日裏金尊玉貴的人,也會栽在我這等賤民手裏!哈哈哈哈。」
「告訴你又何妨,你我無仇,但你害了我的皖皖姑娘!」
「明明太子愛慕的是皖皖姑娘,卻偏偏要爲你讓位!如今新帝登基,要娶沈家嫡女,這嫡女本也該是皖皖姑娘!」
「她比你早生,你所擁有的都該是她的纔對!」
她說着說着竟哽咽起來:「皖皖姑娘是世間最好的人,她救下我,給我喫喝,給我賜姓,願與我同桌喫飯、同榻而眠,她甚至願與我這般低賤的奴婢姐妹相稱!我怎能不爲她謀慮啊!」「這一切都是我一人做下的,皖皖姑娘毫不知情!你要殺便殺了我吧!」
謝遲大怒:「那你便去死!你死了,你那皖皖小姐朕也不會放過!」
侍衛上前將人拖下去,沈晴再沒了大義凌然的樣子,惶恐地爲她的小姐求饒。
我沒有阻止。
只淡淡補了句:「把沈晴的項上人頭送到沈若皖那,告訴她,人是爲她死的,叫她夜夜與人頭同塌而眠,以告天靈吧。」
人都退了下去,殿內一下子靜了下來。
所以這也是天上人的力量嗎?
他們愛她愛到可以爲之生死。
我有些迷茫。
隨即發覺今年以來,我似乎不曾聽見天上人的聲音了……
謝遲輕輕揉開我的眉心:「多思傷身。」
他知我心中煩悶,讓人布了晚膳,哄着我用完,又帶我去宮中湯泉處,泡湯靜心。
一番下來,我確實散了許多鬱悶。
與謝遲坐在榻上,耐心聽他說堂前諸事……
「還有你那庶姐,雖不是主犯,但作爲主人卻罔顧尊卑、不事管教,叫下屬肆意弄權欺上,實在可恨!可想好如何處置?不如找個由頭,也直接殺了作罷。」
我確實是這個打算,但還需顧忌裴溯,怎麼也得等到謝遲順利登基。
於是我搖搖頭:「現下什麼事都不如你我的事重要。」
謝遲紅了臉,忙直起身體,背對着我道:「此事需等你我大婚之時!我……我先去其他寢殿!」
我茫然地看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
不是。
我只是想問一問你的登基大典是放在了哪一天啊。
還有你想好國號叫什麼了沒……
-16-
謝遲掌權是所有人沒有想到的。
相比之下,他秉承先皇遺願,要迎我爲皇后的事,就沒有掀起那麼大的波瀾了。
大家都明白,與其各方博弈,風險極高,不如賣新皇個面子,和和氣氣尊我爲皇后。
畢竟沈家沒有男兒,往後如何還不可知。
謝遲還封了李重爲一品驃騎將軍,尊裴溯的父親爲丞相。
一時之間,裴、李風頭最盛。
但這些都與我沒有太大的關係了。
我回到沈家安心待嫁。
代替我的長輩、爲我操持的是李重與他的夫人。
李重的夫人面相極好,笑着與我訴說着婚禮諸事。
明明是才見過二三次,但由她來說起這些本應該由母親說的話,卻好像也一點都不違和。
此刻見李重來了,她放了下手裏的梳子,把說話的空間留給我們。
李重已經年過半百,他的眼裏有欣慰、有感慨:「娘娘……」
我一驚,正想起身,李重卻按住了我。
他搖搖頭,然後衝我一拜:「娘娘,從此以後啊,您要接受這樣的身份。
「您再不是沈家女,也不能再像過往那般肆意了,您要成爲大周的皇后了。」
他的話有千鈞之力,讓我牢牢坐在位置上,受了這一拜。
我以爲他還有告誡的話語,卻聽他轉而問道:「不知您可還記得我們去往白沙崖的那個秋天?」
如何能不記得呢?
那年恰逢北方大旱,因此我們去往白沙崖的一路極其艱難。
但再小心,也還是被難民衝散了隊伍。
一路上謝遲緊緊握着我的手。
我受涼高燒不醒,但他從未放棄,受盡坎坷,纔等來了李重的救援。
此刻的李重,已經頭髮半白,他緩緩爲我揭開了我不曾看見的過往:
「您昏迷不醒,陛下揹着您一路走了四天三夜,纔到了下一城。」
「城裏的郎中見陛下衣衫襤褸的樣子,不肯賒賬,不願救人。」
「走投無路啊,陛下就跪了一家又一家,這才終於遇到好心的人,給您餵了藥。」
「老夫找到陛下的時候,他雙腳鮮血淋漓,膝蓋都幾乎廢了,渾身是傷。直到我走近了,他才倒下去。」
「少年人驕傲,硬是命我不要告訴您。」
「那時老夫就知道,您和陛下會在一起的。」
時光拭去塵霧,我震驚地聽着李重的講述。
「還有在白沙崖,那白沙之花根本不是碰巧遇見的,是陛下每每有空都要到懸崖上去尋,終於給他尋到了。」
「後來我們返城時,那碗胡辣湯,也不是下面的人提前準備的,是陛下怕您以後會想念,刻意騎馬……」
「阿叔,」我握住了李重的手,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
歲月如流,終是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雙手顫抖,李重眼裏有淚。
「向您說這些,是老夫作爲長輩,發自肺腑希望您往後順遂。」
「您性子剛強、常有主意,皇后之位卻需要循規蹈矩、穩重耐心。老夫怕啊,怕您往後與陛下多有爭執,消磨了來之不易地年少情誼。」
我明白了李重的擔憂,也聽懂了他的未盡之言。
若父親、母親在世,大抵也是這般推心置腹吧。
我緩緩握住他的手:「阿叔,人會成長的,你看我這一路走來,不也做的很好麼。往後,我也能做好的。」
「我和阿遲,一定都會好好的。」
-17-
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被安排在了一同進行。
謝遲牽着我的手,緩緩拾階而上。
我從高處俯瞰,舉目遼闊,殿宇輝煌。
長旭一年。
我與謝遲一同立在天地之下,萬人之上,受俯仰朝拜,享萬民歌頌。
厚重的鐘鼎聲響起時,我眼底溫潤。
轉頭才發覺謝遲也紅了眼眶。
他面前的九旒微微晃動,聲音藏在了厚重的鐘鼎聲下,只有我聽見。
「阿玖,我從未如此慶幸遇見了你。執子之手,必不相離。」
我緊緊回握:「得君此心,必不相負。」
後來有關這一天的記憶,都逐漸逝去,我只記得,年邁的阿倉嬤嬤,總是愛和我提起這一天。
她說她總忍不住會想,如果故事的篇章就停留在我們站在高臺之上的那一天該有多好。
她守護了半輩子的姑娘,歷經艱難後做到了皇后的位置,皇帝是她所愛之人,也敬她愛她,兩人再生上幾個小公主、小皇子,這輩子該有多圓滿啊。
可是人世間的事不會按照她的想法進行。
也不會按照我的意願來走。
大婚過去一月有餘,我終於適應一切事物得以喘息,命人將沈若皖帶上來。
她披頭散髮,已然有些瘋癲,一見到我便想撲上來。「我要殺了你!爲小晴償命!」
侍衛將她狠狠按在地上。
我身邊的大宮女不需要示意,便已經上前掌嘴:「混賬!皇后娘娘豈容你冒犯!」
沈若皖口鼻流血,面容狼狽。
身邊的人將劍遞了上來,我利落抽出長劍。
這柄劍曾殺過來犯的敵人,也斬過大周的皇室,如今我還將用它來了結這神選的鳳女。
沈若皖看着我拔劍,卻絲毫不怕:「你以爲你殺得了我?」
「我是這個世界的鳳女,我不可能死!」
我一愣,這劍便沒有刺下去。
「你爲何知道自己是——」
鳳女兩個字卡在口中,我依然無法訴說這一切。
周圍的人像是沒聽見沈若皖的話一般,沒有一點驚訝、疑惑之色。
我命人將沈若皖手腳折斷,筋脈盡廢,然後獨留了她一人。
「你如何知曉鳳女之事?」
果然,沒了旁人,我便能說出口了。
沈若皖痛得雙目赤紅,此刻卻笑得癲狂:「沈玖,我不會死!你不可能和神明作對!」
我抬腳便踢得她口噴鮮血。
「是嗎?」我咧嘴一笑。
沈若皖一時無法言語,喘息着艱難說着:「你想知道嗎?爲何我會知道這一切……啊——」
我絲毫沒有猶豫,一劍刺向了她的心口!
沈若皖雙眼緊閉,面色如紙,慘聲尖叫。
同時響起的,還有殿外皇上駕到的通傳。
謝遲知道我今日要做什麼,他不緊不慢地走入殿中,告訴我他是我的依靠、叫我安心。
可此刻我的劍被穩穩阻礙在了沈若皖胸口。
我皺眉,手腕翻轉用力,一枚擋在沈若皖胸前的玉玦便被挑翻了出來,一直滾到了從門外進來的謝遲腳邊。
謝遲頓了一下,彎腰將其撿起。
我聽見他低低呢喃:「月亮?」
沈若皖聞言驚愕地朝謝遲看去。
電光火石間,我果斷出手,再次殺向沈若皖!
可這一次,長劍依然被擋住,與之同時是謝遲的驚呼:「且慢!」
我顫抖抬眼,看向謝遲毫不猶豫握上長劍的手。
血液湧出,滴落在地。
燦爛如花。
-18-
謝遲年幼時,爲了活下去,不得不處處與太子作對,來討好霸道的十皇子。
可與太子作對又哪能好過呢?
他十歲那年陷害太子不成,被皇帝罰了五棍杖,高燒不退。
十皇子卻仍然氣憤他未成事,半夜過來毆打他泄憤。
快要死掉時,一個小女孩路過,連續幾日給他餵了藥。
他看不清人,懇求着問她的名字,要日後報答她。
小女孩說:「我叫月亮。」
可他後來卻再沒在宮中找到這個叫月亮的女孩子。
時過境遷,他以爲那個小宮女應該或許是沒了,或是出宮了。
不曾想,在這樣的境況下,見到了小女孩離開那晚曾窺見的玉珏。
玉珏的樣式他銘記了許久,不會認錯。
原來月亮,是沈若皖。
明月皖皖。
原來她一直就在他眼前。
我獨自坐在寢宮,細細品味謝遲所說的這個故事。
用了一天一夜,才串聯起一切。
沈若皖因認親進宮,又因我當朝暈倒高燒不退,而與我一同宿在皇宮。
太醫院的顧聖手憐我,給我開的藥很足,她便將我用剩的藥偷偷餵給了謝遲。
謝遲好轉的那天,也是我醒來,帶着沈若皖出宮的那天。
我感受到了命運的戲弄。
那雙無形的手扼住我的喉嚨,潮水般的窒息湧來。
我怎麼也喘不上氣。
身邊的大宮女擔憂地看向我:「娘娘,千萬注意身體!您是我大周唯一的皇后,那狐媚子再如何,也越不過您的!」
我抿脣深深凝視着手上的玉珏,上面有小小的劃痕。
這枚據說是爹爹留給沈若皖孃親的玉珏,救了沈若皖兩命。
那麼我就該認命嗎?
哈,我是惡毒女配啊,惡毒女配的命就是用盡一切辦法殺了女主!
我終於想通,提劍推門而出,直衝沈若皖的寢殿而去。
她身受重傷,昏迷至今,謝遲派了整個太醫院守在她身邊。
而他既沒有和沈若皖呆在一起,也不敢來見我。
沒關係。
等我殺了沈若皖,謝遲又能如何呢?
總不至於讓我償命。
我一路無阻來到房門前,謝遲得到消息匆匆趕來。
「阿玖,她救過朕的命!」
我冷笑:「那不關我的事。」
-19-
我無視一切,滿身殺意。
謝遲命御林軍攔我,我孤身持劍與衆人對抗。
我好像又回到故事的開始。
手握弓箭拿了第一名,滿心歡喜,卻看見所有人對我怒目而視;
頂着未來太子妃的稱號,卻被太子不喜,被衆人孤立;
如履薄冰、用盡心計,在薄涼的夜裏一人對峙千軍……
我以爲我也有了我的救贖,卻最終,連你也要站在我的對立面嗎?
「謝遲,你應該懂得啊,她該死的。」
「她明知道謝宸是我的未婚夫,卻從不保持距離。」
「她享受了主人的地位,卻不承擔管教下人的職責。」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誤會我的,卻聽之任之,她喫穿用度都是我的郡縣俸祿、我沈家的營收,卻轉瞬同謝宸一起要將我下獄!」
「她用盡方法折辱我,要我骯髒死去!她不該死嗎!」
雙拳難敵四手,即便他們不敢傷我,我終還是被衆人攔住。
謝遲死死抓住了我的身體:「阿玖!冷靜一些!」
「這都不是她的錯,她有什麼錯?錯的是謝宸的愛太偏執,裴溯的愛太盲目,那什麼丫鬟太過自以爲是罷了!」
「你也是女人,爲什麼到頭來要苛責於她?沈玖!你不該是這樣的!」
我一瞬間靜了下來。
謝遲將我摟進懷中:「阿玖,朕知道你冷靜下來會想清楚的。」
我推開了謝遲。
「呵……」
所以,這算什麼呢?
高貴的女主從來不會自己動手,骯髒的事,自有她身邊的人替她去做。
她只需要裝作不知,或者在知道後假意哀痛。
她就永遠是țũ̂₂所有人捧在心上的皎皎月光。
我帶着一絲決絕看向謝遲:「若我非要殺她呢?」
謝遲鬆開了抱住我的手。
「朕不能看着她死去,朕曾發誓找到她、要對她好。阿玖,你莫要做出令朕失望的事。」
我想我的有生之年裏太多人對我說過失望了。
我曾無數次對自己說沒關係、我不在意。
無數次故作輕鬆地承認自己是個女配,告訴自己認命也沒關係。
因爲我始終相信,我不會真的只是個女配的,我會成爲自己的女主。
可我這一生,從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一般,如此清醒而又深刻地意識到,我真的只是一個配角。
裴溯與我決裂的時候沒有,謝宸說他不後悔的時候沒有,沈晴爲沈若皖而死的時候也沒有,但現在,我似乎真的走在了女配的道路上。
所有人,終會站到我的對立面,終會站在沈若皖那一邊……
我啊,我真的只是想要有一個人,無論什麼情況都站在我這一邊而已。
而我也必定用盡一切對他好。
所以越渴望什麼,就越得不到什麼嗎?
我緩緩開口:「我一直以爲你會是永遠站在我這一邊的人,但原來,你因爲感情與我站邊,也會因爲感情站在另一個人那邊。」
謝遲一愣。
他沉默許久,先低下了頭,小心翼翼懇求道:「別這樣說,你知朕不是這個意思,她曾在小時候救過朕,無論你覺得她有什麼錯,請你看在朕……我的面子上,原諒她,好嗎?」
空氣有一瞬間凝滯。
我想起謝遲也曾在白沙崖之行中救過我。
那般艱難也不曾放棄,善良與心軟本就是他的底色。
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好。」
謝遲如釋重負。
我想我願意爲了自己愛的人妥協。
就像他身爲帝王,也仍舊願意向我低頭一般。
就像我小時候見過的那樣——爹爹總是會哄着孃親,孃親也願意爲了爹爹在邊關喫苦。
他們常說,愛人之間就是要相互體諒的。
那麼我也可以。
我抱住了謝遲:「對不起。」
我這一生從不曾真正抓住過什麼,所以但凡握在手裏的,我都想用盡一切去留住。
謝遲緊緊回抱我:「是我不好令你受委屈。」
「阿玖,別怕。」
我不怕,我永遠不害怕付出真心,也不在乎先付出真心。
但我不會一直付出真心。
阿遲,不要辜負我。
-20-
我與謝遲各退了一步。
我不殺沈若皖,但我要她終身囚禁在沈府,不得外出。
裴溯聽聞了我的做法,或許是之前的事讓他心中有愧,這一次他沒有再與我直面衝突。
他按捺了三個月,最終請求謝遲賜婚於他和沈若皖。
我自是不願沈若皖攀上裴家這顆大樹。
卻沒想到謝遲比我先不同意。
「月亮不愛你,你又何必強行摘月?」
謝遲的話令裴溯無可辯駁。
我抬眼看向謝遲,謝遲抿脣而後解釋道:「裴丞相絕不會同意,朕可不願被裴溯當了靶子。」
裴溯回去後果然便被裴丞相痛批。
我不想再糾結於這些事情上。
新朝初建,太多事情需要我來處理。
後來再次聽聞裴溯的消息,是謝遲隨口提起:「外有前安國蠢蠢欲動,裴溯不願久留京中,已經提了摺子前往邊關。」
裴溯走的那一天,我正在宮中處理事務。
只聽得宮人來報,說裴將軍已經出了城門,差人送了一盒桂花糕來。
我手中筆墨一頓,抬眼便見夕陽斜斜打在窗棱上。
有些像年幼讀書時,偷懶發呆看到的景色。
那時年少不知歲月愁,只以爲是午後一瞬的發呆。
不曾想回神已是一個又一個三年。
……
長旭三年間,大臣多次提出要廣開後宮,謝遲卻爲我全部拒絕。
一時間盛傳謝氏出情種,當今皇帝愛慘了皇后。
可我看着手中再一次被駁回的提議,卻感到了迷茫。
謝遲夜裏擁着我。
他疲憊的語氣落在我的脖頸上:「阿玖,爲什麼不能做些尋常皇后做的事呢?有朕護着你,後宮沒有其他女子讓你煩心,你只需要管理好朝中命婦、佳節宴會……爲何要讓自己如此疲累?」
我知道,謝遲又在費解,爲何我總要提出一些不符合規制與傳統的方案。
我也知道,若我開口說這些改革的必要性,謝遲必然要一條一條地反駁。
其實三年來,我已經按捺下許多念頭了,只是這次憋了許久,還是沒忍住……
「讓我想想吧。」我不想和謝遲挑起爭吵。
謝遲嘆息:「你我之間,我想讓你輕鬆一些。」
我點點頭。
兩個月前裴溯大勝,前安國作爲戰敗國十日後就抵京朝拜。
最近他有太多事要處理。
我忍不住反思,否真的是我太特立獨行?太天馬行空?
就像李重說的那樣,我爲人太過有主意了,這不好……
還沒等我思考出答案。
朝前傳來消息,百姓自發要爲沈若皖立碑建祠,請求朝廷給她封賞。
我聽聞這些時,剛要將這些年被駁回的摺子燒掉。
大宮女立在一旁憤憤不平地說着傳聞。
原來這三年來,沈若皖悄悄出了沈府,遊歷天下,到處行善。
後來更是在多人幫助下,在蘇縣創辦了女學。
一個月前被封的探花郎,是她教了兩年的學生,女扮男裝來科考。
前幾日敗露,掀起軒然大波,被人挖出師承也是女夫子,女夫子還是當朝皇后的姐姐。
沒等謝遲出判決,那些受過善行的人們,以及被幫過的女孩子們自發寫了萬人血書,爲兩人求情。
更有甚者,要爲沈若皖建廟供奉……
火焰燎到了手指,我猛然回神。
手裏的摺子掉落在了火盆中。
火舌燎上的那頁,恰好是我兩年前寫下的筆墨「……因此趁此番科舉改革之際,若陛下能順勢提出女子學院,反對聲定不會那麼激烈,女學若能設立,便可設計相應的女子爲教、爲官的政策……」
-21-
謝遲沒有懲罰女探花和沈若皖,但也沒有順應民意,爲沈若皖建祠。
反而是藉此次之事,對外聲稱沈若皖是受了皇后的旨意,這才祕密開設了女學——事實證明女子也有才學能夠通過科舉。
接着謝遲順理成章在朝中設立女官,並在部分地區推行女學。
他給沈若皖封了六品學士之位,統籌三省女學設立之事。
一時間,朝廷和民間都掀起了巨大波瀾,反對之聲自然有。
更有激烈者痛罵我,後宮攝政,牝雞司晨。
「阿玖,朕知你不會在意這些。當初你和朕你提議這些政策時,便說過反對是必然的,只要政策能實施,你便不會在意。」
「此番時機恰好。朕祝你達成心願,可否開心?」
我開心嗎?
我沒有順應謝遲的話,而是反問他:「你爲何放了沈若皖出去?」
謝遲輕嘆了一口氣,親手爲我盛了一碗湯,才緩緩說道:「朕便知道,你終究還是會深究此事,事實不像你想的那般,並不是朕主動放她的。」
「是當初裴溯離京時,偷偷將其帶出了京城。朕知曉時,他們已經抵達邊城。」
「朕實在是不想你我再在此事上多費神思,這才就此作罷,裝作不知。」
說着謝遲苦笑:「朕以爲裴溯會讓其就此隱姓埋名,未曾想竟放了她自由,如今鬧出如此大的動靜。」
「但總歸,阿玖,結果是好的,不是嗎?」
我不再避諱我此時此刻的憤怒:「可你答應過我將其囚禁一生。沈若皖曾傷害過我,你怎知她以後不會再傷害我?」
謝遲惱了:「你如今是皇后,她如何再能傷你?此去三年她也沒有傷害任何人,行的、做的皆是好事,打響的也是你皇后和沈府的名號。你還要如何?」
我還要如何?
沒等我反駁,有宮人匆匆來報,說是沈若皖遭遇刺殺,命在旦夕。
謝遲驚愕起身,碰翻了碗筷。
隨後神色複雜地瞥了我一眼,便匆匆隨侍從而去。
直到謝遲一行人走出去許久,大宮女纔在我身後小聲呢喃:「這個節骨眼兒出事了,別又是要栽贓陷害咱們。」
一語成讖。
這場刺殺正遇上裴溯進宮述職。
他來得及時,沈若皖沒死,只在打鬥中受了些傷。
謝遲和裴溯一連查了三日,卻未曾查出真兇。
最終還是沈若皖開口勸說,前安國朝拜在即,這些事都可暫緩。
整個皇宮仍然瀰漫着一層陰霾。
眼皮底下發生刺殺,兇手卻沒有露出蛛絲馬跡,這是何等的勢力?
裴溯在猶疑,謝遲在考量……沒有人明說,但每個人卻不約而同看向了我——只有我有理由要置沈若皖於死地。
只是這一次沒人再直接站出來直白地指責我。
我忍耐了幾天,終還是攔住了謝遲,對我沒有做過的事情自證:「不是我。」
謝遲嘆了口氣:「怎會覺得朕會懷疑你?朕自是信你不會做這般事情。」
心口沉悶的鬱氣散去,我上前一步擁住了謝遲。
「阿遲…」
謝遲反手抱住我,將頭埋進我的脖頸,略顯疲憊地試探道:「但有無可能是你身邊的人?瞞着你,爲你……」
我猛然推開了謝遲:「我不是沈若皖,我身邊的人也不會是沈晴。」
謝遲自知言失,眼帶歉意。
我冷冷問道:「阿遲,我已信守對你的承諾不殺她,但這次無論起因如何,是你先背離了承諾。若有朝一日她與我之間必須要死一人……」
「朕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謝遲先一步打斷了我的話。
他凝視我的眼睛良久,又鄭重說道:「若真有那一日,你不要等朕選擇,你定要殺了她。」
-22-
「殺了她!」
我帶兵趕到行宮時,正看到前安國的大王手持利刃刺向沈若皖。
他神情若癲狂,雙目赤紅。
我毫不猶豫拉弓射箭,但謝遲比我的箭更快。
他一把拉過沈若皖,讓她同他一起站在了保護圈中。
我的箭矢穿透了前安王的小臂,他喫痛放開了利刃。
同時御林軍也撕開了前安人的抵抗,亂刀中拿下了前安王。
我抬眼看去,謝遲已經放開了沈若皖。
他在護衛下朝我走來:「如此危險!你怎麼好前來!」
沈若皖在保護圈中亦步亦趨,落後謝遲幾步。
我與沈若皖對視一眼。
她雙目漆黑幽然,並不避諱我。
平靜的模樣已經和三年前在我面前滿目仇恨的樣子大相徑庭。
我率先移開目光:「說是行宮出了亂子,我怎好不來?這到底怎麼回事?」
前安國十日前抵達京城,今日是最後一宴,設在行宮,沒道理突然造反。
謝遲開口正要與我解釋,卻聽身邊一聲爆呵:「妖女去死!」
那人穿着大周婢女的服飾,倒在桌案邊。
衆人只以爲是被波及的婢女,並沒太在意她的靠近。
卻沒想是前安國的女人假扮!
匕首近在咫尺,眼看要插進沈若皖胸口。
我離沈若皖最遠,提弓去擋已是來不及。
電光火石間,謝遲拉了個婢女擋在了沈若皖身前,堪堪救下了她。
呆若木雞的沈若皖被謝遲護着拉向了身後。
御林軍們一哄而上將行兇的前安女人亂刀砍死。
刺殺離皇帝太近,衆人冷汗涔涔,一時間沸反盈天。
謝遲怒斥:「一羣廢物!刺客近在咫尺卻不察!朕要你們何用!」
說完他又問沈若皖可有受傷。
御醫被宣來,匆匆要給謝遲檢查,卻被謝遲推向了沈若皖。
沈若皖自是沒事。
一番鬨鬧下,衆人冷靜下來。
謝遲這才發覺不對,他疑惑問我:「皇后?你在幹什麼?」
我抱着被匕首瞬間斷了心脈、早已了無聲息的大宮女。
她的身體仍然柔軟溫熱,洶湧而出的血液還在流淌。
我彷彿又聽見了她今早雀躍的聲音:「奴婢年底便可出宮了!我娘來了信,說家中房間早早打掃好了,就等我歸家呢!」
我抬頭看着毫髮無損的謝遲,和從始至終不曾看過一眼爲她殞命之人的沈若皖。
「爲什麼?」
謝遲以爲我在問刺殺之事:「此事還需調查。」
沈若皖接過話頭:「皇后娘娘……此事確實是我之過。」
一時衆人都看向沈若皖,她磊落大方並不隱瞞:「兩年多前,我隨裴將軍前往邊關,用計圍剿了前安國一員大將,事後才知那人是前安王最寵愛的小兒子。我以爲前安王投降是已經放下此事,不曾想他一直記恨在心要殺我。」
「令皇上、皇后受驚,是臣之過。」
說着沈若皖跪下叩拜請罪。
謝遲抬手阻止,於是身邊的大臣們紛紛勸說:「這哪是學士之錯,上了戰場便是生死難料,我大周也是無數英雄埋骨,哪輪得到他前安人怨恨!」
「是啊,沈學士智勇無雙,後生可畏!」
衆人高聲讚揚。
沈若皖羞澀推拒。
……
他們沒人在意一個小小的死去的宮女。
-23-
最終前安王死在了大周。
此前沈若皖被刺殺一事,也被證實是前安人所爲。
前安國內的主戰派徹底壓過議和派,他們迅速聯合了周邊十幾個小國與大周全面開戰。
裴溯與幾個武將連夜返回邊關。
民間漸漸傳出沈若皖紅顏禍水的傳言。
但政治家們都明白,這或許本就是前安王最後一計——用自己的命去徹底挑起這場戰爭。
這持續了五十多年的國土之爭,很可能就在謝遲這一代了結。
成,則功蓋千秋。
謝遲無比重視,不顧所有人反對,決定御駕親征。
「如此危急關頭,你一定要爲此等小事與朕拗氣?」謝遲負手站在大宮女的牌位前,沉眸問道。
我固執堅持:「這是一條人命,這不是小事。你堅決不願讓沈若皖墳前叩拜,到底是因爲她是六品學士不能向小小宮女低頭,還是我這般做會讓你在她面前丟了面子?」
謝遲重重拍案:「沈玖!」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勃然大怒的神色。
「這一切都是朕做的決定,與旁人何干?」「朕已經厚葬了那宮女,且應你的要求在她牌前致歉。朕身爲一國之主爲你做到如此!爲何你還要咄咄逼人!」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座雕塑。
我明知謝遲是皇帝,我不該這般強勢,我也明知在這個節點與謝遲爭吵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皇后應該如何做」與「沈玖想如何做」之間,我搖搖擺擺三年終是選擇了做沈玖,而非皇后。
「她作爲既得利益者,應當致歉。」
謝遲怒極反笑:「一個宮女,能爲皇后的姐姐、朕的女官而死,是她的榮幸!爲何要致歉?沒人應當致歉!」
「可是她不願意,她不是自願爲其犧牲,這不是她的榮幸。」
「那又如何?朕要她死,她便得死!這就是她的命!你如此生氣,不過是氣朕爲沈若皖殺了你的人罷了。」
我長久無言,只深深凝視謝遲的眼睛。
他帶着冷酷的、瞭然一切的眼神看着我。
我輕笑一聲:「不。」
「螻蟻也好,神仙也罷,都不是你高高在上、肆意擺佈他人命運的理由。」
謝遲字字冰冷:「朕是皇帝,朕有權力!而你作爲皇后,也莫要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將朕置於冷血之地。從始至終真正絕情的難道不是你麼?」
「謝宸也曾像愛護沈若皖那般愛護過你,可他一旦愛上別人,你便能毫不猶豫要了他性命!裴溯與你總角之情、世家之交,不過是爲了護你手段過激,你便能從此與他斷交。如今朕觸碰了你的利益,你是否也要與朕決絕了?」
「可是沈玖,朕是皇帝,這次,不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朕不會再給你憑藉寵愛肆意妄爲的機會了。」
我踉蹌着後退幾步。
謝遲,我以爲我們年少都曾坎坷,從白沙崖起一路走來,看到的風景應當是一樣的。
卻原來,你有你的感受,我有我的見解。
這兩者並不相通。
……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皇帝和皇后的關係會因爲一個小小的宮女而陷入冰點。
沈若皖裝模作樣前來致歉,被謝遲攔在宮門外。
謝遲明面上未曾動我,卻暗地收攏了我的權力,將我軟禁在後宮。
李重無法理解,悄悄送來消息勸我低頭。
可是如何低頭呢?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在春日宴上拼命解釋,將那些拙劣的手段一一指出,卻從始至終沒有人認真聽我說話。
裴溯就像打狗一樣,狠狠向我發泄怒氣。
所有人看着我皮開肉綻,滿地翻滾。
我的衣衫和所有的尊嚴一同碎裂在春日的清風中。
而他們依然光風霽月,意氣風發。
後來在地牢裏的時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說得還不夠清楚,是不是我的辯駁還不夠有力?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覺。
然後我明白了,不是我的問題。
僅僅是因爲我沒有權力,所以我說話不被人傾聽。
因爲我與他們的地位不對等,所以他們可以剝奪我的尊嚴。
我的手中沒有保護自己的武器,所以他們可以肆意對待我而不用付出代價。
今日我握住了捍衛自己權利與尊嚴的刀鋒,卻要旁觀昔日的「自己」就此死去麼?
不。
刀柄一旦拿起,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放下了。
我會用它捍衛千千萬萬個我。
-24-
直到謝遲親征,我也未對謝遲說過一句話。
所有人中只有阿倉嬤嬤不曾勸過我,不知何時起她再也沒有勸過我。
她用永遠和藹的目光看着我:「姑娘啊,您要開心啊。」
我抱了抱她:「嬤嬤,別擔心,我不會再讓你們有事。」
阿倉嬤嬤點點頭。
她的臉上,已經滿是歲月的褶皺。
她看着小小姐坐在妝奩前,是沉靜、安穩的樣子。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是更早一些,還是此時此刻?
她竟然才發現,她的小小姐已經長大了。
長成可以去庇佑別人的人了。
她不再追求別人的認可,不再渴望他人給予的安全感。
她不再依賴從他人那裏獲取來的愛了。
……
出發那天,我身爲皇后,按照禮儀於宮門相送。
謝遲身姿威嚴,身後站着李重、裴溯等一干重臣。
我卻於百人之中,一眼看到了沈若皖。
她衝我微笑,那笑散發着毫不掩飾的惡意。
我並不在意。
我早就知道,以她的行事作風,她不來大宮女墳前祭拜便是故意要激怒我。
她從未忘記我們之間的恩怨。
我收回眼神,緩緩向謝遲走去。
謝遲眼神幽暗,靜靜看着我。
他或許在等我借這個關頭向他認個錯,或者僅僅和他說幾句溫軟的話,他大概也就原諒我了。
可我沒有。
我漠然地說着應該說的話。
謝遲冷淡聽着。
直到我說完,他也未曾開口。
氣氛僵持着,馬匹的呼吸聲、清晨的鳥鳴混雜在一起,並不安靜。
我最終還是帶着僥倖問道:「阿遲,不要帶她一起去,可以嗎?」
謝遲垂下了眼眸:「朕已定下此事,不能臨陣改變。」
最終我於宮門上目送大軍離去。
旭日纔剛剛升起,朝陽驅散了清晨的薄霧。
他們前行的道路明媚,獨我站在肅穆的皇城中眺望。
阿遲,你一次次地選擇她,是因爲你覺得我怎樣都不會離開你嗎?
可是,沒有人會一直停在原地的。
長旭第三年末,帝御駕親征,大勝。
次年五月,帝於返京之日,遭前安軍埋伏。
主將裴溯斷後,生死不明,帝攜大軍,敗走淮水。
裴丞相第三次將摺子遞上來,請求我調用西北兵力的時候,我終於接過。
他頭髮已經全然花白,眼含熱淚:「娘娘,臣懇請您以大局爲重。」
與前安的戰事起於東北邊城,也是裴溯歷年駐守的地方。
而西北指的是白沙城一帶,那裏的軍民更認沈姓。
謝遲親征,帶走了李重與裴溯,留裴溯的父親於京中代行政事。
我曾三次勸他給謝遲去信,讓謝遲注意前安可能故意誘敵深入。
卻被裴相以「不得干政」爲由駁回。
而現在,他不得不求我出手。
我名正言順帶着京中五百精銳出城時,裴丞相相送十里。
分別時他問我:「娘娘,這也在您的計劃中否?」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裴溯進宮質問我:「爲何要做這亂臣賊子?你可對得起你的父親?」
原來那句話是裴相讓他問的。
我正視眼前的老人。
他在我的幼年視角里是與父親一般偉岸的存在。
父母故去後,他也對我多加拂照,常叮嚀裴溯護着我。
後來對我不辭顏色,大抵就是從聽聞我「狼子野心」的那刻起吧。
「裴丞相,我並非算無遺策。」
我算不到你爲了讓我再無法借力裴溯,寧願將唯一的兒子遠送邊關,我也算不到你寧願幫助沈若皖成爲女官,也不願讓謝遲分我權柄……
可最終也是這一切,推向我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裴相長揖不起:「娘娘,臣懇請您,放下個人恩怨,助陛下一臂之力。」
他沒有提他的兒子,他只關心這個國家的君主。
我輕笑一聲:「裴相,您偏見過甚。」
「您若願意好好看看,便會知道,我早已將西北主將調去,否則我如何得知前線戰事,如何向您建議?」
「是您太過自以爲是,錯失了救謝遲的最好時機。」
裴相踉蹌。
我穩穩扶住他,這才翻身上馬。
這位爲大周殫精竭慮一生的老人,在我身後跪下叩拜,大聲呼喊:「您是大周的皇后,請您務必不要讓天下人失望!」
我沒有回頭,比六年前出發那次更爲一往無前。
失望也罷、讚歎也好,我不是爲任何人的期待而活的。
-25-
我一路沒有猶豫,直奔淮水而去。
前安知曉大周其他郡縣必定會對淮水支援。
但無論是從何處調兵,都至少要半月。
他們想不到,我只用了五天便到達淮水城下。
更想不到我敢在夜裏發起突襲,僅僅是五百精銳,便敢對抗他們萬人兵馬。
因此前安的營帳燒起來時,他們措手不及,還以爲是大軍來襲。
等我殺入他們營帳腹地時,前安人才反應過來,我們人數並不多,且領頭打仗的竟然是個女人。
「哈哈哈哈,竟是來送死的女人!」
「兒郎們!他們區區幾百人而已,莫要被嚇到了!」
前安人並不笨,很快反應了過來。
爲首的將領並不在意被打亂的陣型,畢竟他們一萬軍馬怎樣都可以踩死我們這幾百人。
但我的本意也並不是真的帶着百人來送死,我要的不過是拖他們一炷香。
營地周圍很快有無數的火把亮起,火光映射出憧憧兵馬人影,滾石與箭矢密密麻麻地撕開了他們外圍的口子。
前安人瞬間又驚慌了起來:「真有埋伏!真有埋伏!」
「不好!快撤!」
前安將領剛樹立起的信心又被擊潰,他不明白如此多的兵馬到底是什麼時候埋伏在此,如此快速地將他們包圍的。
我帶着人從中間撕開口子,朝着計劃的路線與外圍的兵馬會合。
而前安人朝着我們一開始留給他們的路線逃竄而去。
部分人馬裝模作樣地喊打喊殺地追了上去。
淮水城的人觀察至此,這纔打開大門,從城裏派出人馬共同圍剿。
這一場廝殺,不到一個時辰便以前安人退敗十里而結束。
我一劍斬斷了前安的旗幟,插上了大周的黑旌。
從淮水城出來的是裴溯原先的副將郭成,他並不認識我,抱拳問道:「請問是哪方郡縣的勇士?」
我沒有答話。
早在一個月前便已埋伏至此的李聿此刻領兵上前,跪下覆命。
他喊的不是皇后,而是:「沈將軍,幸不辱命。」
若是謝遲在場,他便會認出,這是當年孤身來白沙城尋找一年未歸的父親的少年。
後來的一年裏,他和我們一同留在了白沙城。
這樣一個沉默並不起眼的少年,在某一個謝遲和李重都不知道的夜晚,找到我,跪在了我身前。
僅僅是因爲,他找到李重哭訴生母病重卻得不到及時救治而死時,李重只是安慰了他兩句,並不打算因爲一個渺小的妾室而去問責他的夫人。
謝遲搖搖頭走開,並不願摻和這等內宅之事。
只有我將他扶起,叫他別哭,哭是沒有用的。
他默默思考月餘,跪在我面前請求:「希望您能借我勇氣,讓我敢於擊鼓鳴冤爲生母申訴,我願從此爲您驅使。」
我扶起了他,並告訴他:「你孤身來此,已經有比我更大的勇氣了。但勇氣並不能讓你報仇,權力纔可以。」
後來謝遲登基,我叫他回到西北邊城。
李聿不解問我:「即便娘娘無法爲我在京中安排,爲何不令我入豐饒之地?邊城既無豐沛的糧草,也不能累積大量的財富。」
我耐心告訴他:「但那裏有我們最需要的民心。」
李聿的生母是胡姬,生下他後直至李聿八歲,沈家變故、白沙城一帶收復,李重這才帶李聿歸京。
所以由李聿打着「沈家後人」的名頭,在白沙城行事,會比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如魚得水。
近五年過去,依靠這些不被關注的小城池,我們聚攏了大量彪悍的士卒。
如今李聿帶了三千人馬入淮水,還有五千散落在邊關各處,未曾集結。
我再次扶起了李聿:「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
我甫一出聲,郭成這才確認我竟真的是個女人。
他大驚失色:「女郎出自何處?」
-26-
我高坐馬頭,極其高調地從淮水城門而入。
每個人都在議論,這個沈姓女將軍究竟是何人。
他們從未曾聽聞沈氏還有後人,更未曾聽聞大周有女人爲將。
直到我見到謝遲,而謝遲震驚地對我喊出皇后,所有人當即跪下,臉上是毫不掩飾的不可置信。
我並不着急解釋些什麼,也並不急於讓所有人起來。
而是靜靜地看着謝遲身後,躺在牀上昏迷不醒的沈若皖。
謝遲微微上前,擋住了我窺探的視線。
「她爲朕擋了一箭。」
我點點頭,並不意外,李聿早已告訴我一切。
「淮水並非久留之地,等前安人反應過來,或許還會再進攻一次。」
謝遲神色一怔:「還可留多久?」
「最多五日。」
謝遲當機立斷:「那便五日後出發回京。」
「可這也是我們對前安人乘勝追擊最好的時間。」
謝遲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手下駐紮城外的三千五百人,加上謝遲這裏的兩千兵馬,在我們自己的地盤上,未嘗不可以少勝多。
更何況謝遲散落在周圍郡縣的六千多兵馬,真的打起來,或許也能趕得過來。
所以留在這裏等沈若皖傷好,或是和我一起主動出擊。
你怎麼選呢?
謝遲並沒有多少猶豫:「裴溯下落不明,李重遠在百里之外的城池作戰,此刻無人能真的帶兵。」
我指指身後的李聿:「我能殺敵,他能作戰。」
李聿從小便跟在李重和我爹孃身邊行軍打仗,這五年來更是光劍影裏來回,論排兵佈陣,他不輸裴溯。
「命我爲大將軍,他爲副將,有我們在前線牽引火力,你或可等上月餘,待她傷勢好轉可行路了再走。」
我將早已擬好的方案說與謝遲。
謝遲卻紅了眼:「朕還不至於要你的命來拖延時間!」
他不信我和李聿的實力。
我也不再多說,強行奪了謝遲的印章,寫下命書。
……
我與李聿休整了一天。
淮水四季分明,五月的夜裏已是燥熱。
次日出發前,我要向謝遲告別,卻突然發現,我並不知他住在哪一間。
猶豫中,已經身處昨日沈若皖的房間。
我不再猶豫,推門而入。
謝遲並不在。
要走時,卻聽見沈若皖輕聲呼喚:「沈玖。」
我轉身,對上沈若皖虛弱卻清醒的眼眸。
「別找了,還不甘心麼?你要明白,從我回來起,你就在失去他了。」
「是麼?」我波瀾不驚。
沈若皖緩緩展顏,模樣依舊傾城:「沈玖,他現在,是我的男主。」
她並沒有陷入昏迷,她只是不想將主動權交到我手上。
我提劍……然後手被握住。
謝遲冰冷地看着我。
於是我收了劍,並未言語,轉身便走。
這次我沒有再問他,願不願意和我走。
我知曉他的答案,就如同他知曉此行攔不住我一樣。
從前總要與他爭論,總愛將問題打破砂鍋問到底,不過是心有期待,非要撞到南牆才死心。
以後不會了。
我走出城門,剛要上馬,卻遙遙聽見謝遲高呼:「沈玖!」
我轉頭看去,只見謝遲不顧城內不可縱馬的規定,騎馬飛奔而來。
臉上不再是剛剛冰冷的神色,他似乎終於意識到,他將要失去什麼了。
「阿玖,朕……」
「皇上,」我很少這麼稱呼他,「保重。」
謝遲薄脣緊抿,不再挽留。
我飛身上馬,帶着命書與謝遲額外給的一千兵馬,與李聿回合。
此刻我們的士氣還在,敵人還處於低迷,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刻了。
我滿心都是未來,不再向後看。
此去分別,也沒人想到,往後會是我與謝遲整整七年的王不見王。
-27-
我與李聿一路飛奔到五里開外的小縣城,李聿掀開了其中一間屋子。
裏面正是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的裴溯。
李聿低聲問道:「已取了他的兵符,可調度裴溯手下三萬軍士。接下去,是否攜他以令京中裴相?」
我搖搖頭:「相比謝氏王朝,裴相第一個放棄的就是他兒子。」
「那…」
我按下了李聿的手,嚴肅正視他:「他沒有別的用處,但他永遠是我兄長。」
即便曾經決裂,即便他曾傷害我,但我也永遠記得爹孃不在身邊的日子,是裴家在護着我,是裴溯保護了我整個幼年時光。
我永遠不會殺他。
李聿讓心腹將裴溯帶回了白沙城,他傷勢過重,沒有三年五載,養不回元氣。
另一邊,我讓人拿着裴溯的身份牌,趁謝遲與裴相都還未反應過來,去宮中將我的人都接了出來。
而接下去的三年,我與李聿一路征戰,逐漸將許多被邊垂之國奪去的城池收復。
我制定了許多與大周行軍不同的規定,譬如奪下城池後,不許隨意搶佔樓房、不許接受百姓饋贈……
有之前白沙城的嫡系軍隊表率在前,後來逐漸壯大的行軍隊伍也漸漸接受了這種規定。
而大家也確實開始因爲這些規定受到了好處。
聽聞是沈家軍前來,百姓們會主動幫忙搭橋、砍樹,會主動獻計獻策幫哨兵瞭解地形……
直到長旭第七年,謝遲以皇后三年未歸京爲由,下十八道詔書,命我即刻返程。
李聿冷笑:「好一招請君入甕。」
我隨手將詔書扔進火爐。
事實上,從謝遲迴到京城開始,便已屢次召我歸去。
只是傳統的聽君命這一套,在我這裏並不適用。
我不想回,他也已經再沒什麼可以肘制我的了。
所以只要手握軍權的人並不在意後世史書的辱罵,並不在意當世文人的批判,便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她前進。
而這次大張旗鼓的詔命,意味着我若仍舊不回去,便將是我與謝遲徹底撕破臉面。
我以爲謝遲應當很快便會下定決心。
卻一直等到了長旭第七年的除夕過完,冰雪初消,才收到了謝遲廢后的消息。
長旭八年,謝遲廢后,昭告天下沈氏阿玖爲逆賊,天下可誅。
李聿不解:「明明您有千百般更好的方式,大不了回去慢慢與他周旋便是。爲何非要到如此地步?」
我告訴他:「不是所有人都和我們一樣可以等。很多人已經長眠地下,很多人拼着一口氣,就爲看個結局。我若不破釜沉舟,對不起這幾年死去的手足。」
而我不會告訴他的是,在我做皇后的那幾年,曾有那麼一些時候,我確實想着,這一生不若就如此過下去好了。
因爲我的有生之年實在是太累了。
那麼就去走那條已經被驗證過的、不會出錯的路吧,有一點不如意也沒關係。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不是嗎,我也可以。
可以麼?
不可以啊。
因爲已經生出過那樣的念頭,想象過不一樣的未來。
它就如野草一樣瘋狂生長,睜眼閉眼都是不甘心!
於是那些曾隱祕生出過的「就這樣」吧的念頭,都變得可恥了起來。
我再不會讓自己有機會退縮了。
我斬斷我的回頭路,從此,只能向前。
-28-
謝遲的告天下書並不是毫無用處。
它讓天下人再次回想起了:那個所向披靡、如今自立爲王的人,是個女人。
當無數人開始抨擊我時,我手下聚集的各路人馬開始變得空前團結。
「憑什麼我們用命拿下的城池,現在說給回去就要給回去?」「我們衝鋒陷陣的時候,怎麼沒人說咱們的主上只是個女人呢?現在戰火都快要平息了,開始翻臉不認人了!」
……
原來對我自立爲王還有些猶疑的聲音被湮沒在了激昂的情緒中。
與此同時,謝遲迅速立了沈若皖爲後。
李聿向我傳達這個消息時,偷偷看着我的神色。
可我早就不在意這些了。
謝遲是皇帝,他不是我的誰。
更何況…
「他立沈若皖爲後,爲的可不是男女情愛。他是要告訴所有的沈家軍,若是歸順,他們仍然是沈家軍,而不是我手底下的亂臣賊子。」
李聿擰眉思忖片刻問我:「那您是否早有成算?」
我將手中的旗幟插在了白沙城上。
「守住我們的地盤,然後等。」
「等?」
「等敵人先犯錯。」
……
長旭第九年,李重大勝,謝遲攜沈若皖犒賞三軍。
他們去的是南方。
這些年沒有了裴溯,謝遲手底下並沒有可用的後起之秀,只能無奈啓用李重,與我爭勢。
我不願在這個階段與李重對上。
既因爲李聿,也是怕內裏相爭,反而讓他國得利。
因此南邊方向,李重向外拓了許多地界。
我在地圖上模擬着謝遲與沈若皖的行進路線。
一旁的李聿出聲道:「這絕不可能是我爹的主意。」
「爲何?」
「現在南方應該剛回春,大戰後瘟疫的高發期。」
我手指一頓:「那倒但願他們不犯錯。」
免得苦了百姓。
三月初,謝遲與沈若皖順利抵達,並未出任何意外。
我感慨,李重與裴相等一干朝臣終還是經驗豐富,不會讓謝遲出差錯。
至此,我與李聿徹底以自身地基爲核心,開始修繕內圍。
直到九月份,前線傳來消息,南方十三城全部淪陷,謝遲已經棄京城,以淮水爲新都。
我驚愕又憤怒:「爲何到這般局面纔有消息傳來?」
我與謝遲再如何,都不會讓前安佔據了我們的土地!
「因爲死了太多人了,一開始的消息,根本傳不出來。」
說話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她頭戴方巾,滿臉塵土。
將士向我介紹她:「王上,李將軍,這女子救了我們許多弟兄,說是要來投靠。事情從急,我這纔將她直接帶了來。」
我與顧榮玉的初見,她跋山涉水、滿身狼狽,我也正在練兵、大汗淋漓。
可命運的齒輪就在這一刻咬合。
女孩子目光清亮,塵土並不掩蓋她的風華。
原來沈若皖和謝遲準備回京之時,前安人放了一羣難民去敲打城門。
其中多是婦女幼兒,乃至孕婦。
沈若皖不忍,與將領們爭執,最終她接過了其中一名婦女遞過來的嬰孩。
他們並不知道,這裏面的所有人,包括那個孩子全都身染瘟疫。
所以大周得勝的將士們,最終沒有死在敵人的刀劍下,而是死在了他們新任皇后的愚蠢中。
李重將軍當機立斷,將所有人分批次隔離,最終焚城阻擋擴散。
最後活着的人回到了京城,所有染疫的人裏只有皇后,還吊着一口氣。
我們的陛下爲了救染疫的皇后,召集天下名醫會診。
他自己則獨上三千米高嵩山寺,叩拜神佛。
人人都以爲這次將要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還好最後,只死了一個不小心感染的太醫,皇后就活了回來,還成功試出了抗疫的藥。
對吧,這個結局是不是皆大歡喜?
年輕的女孩子發問。
我們在場所有人卻都沉默地聽着。
只見她悽然一笑:「可我是那個死去太醫的女兒。」
後來前安來襲,大周本就損失慘重,難以抵擋。
謝遲被迫遷都,大量宮人要重新選拔。
所有族人攔着不讓我參加,他們怕我去復仇。
皇后聽聞後來看了我,她笑着對我說:「不怕,你父親救了我的命,我不會殺你。你大可以試試看。或許你可以改名換姓,來到皇帝身邊,然後奪走我的寵愛,讓我下場悽慘,最後皇帝愛你不得,後悔無比。你是這樣想的嗎?」
我拿起爹爹留下的醫術,頭也不回就走了。
笑死,皇后話本子看多了吧。
我拿的纔不是什麼以身復仇、用愛情讓人後悔的大女主劇本!
女孩子說着,紅了眼眶。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們:「幹嘛啊,你們爲何都不說話?覺得我會哭?纔不會,真正該哭的人都長眠在邊城的土裏,哭不出來呢。」
-29-
ƭũ̂₋顧榮玉眼裏有仇恨,有怒火,也有對我的希冀。
一瞬間,我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許多年前的李聿。
我追問了顧榮玉,也聽了前線軍士傳來的消息。
如今的淮水城內,求和之人多於主戰之人。
李重身受重傷,郭成還不夠老練。
沈若皖慷慨激昂地對朝臣們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割地賠償忍一時之辱,他日必定反擊重振大周威風。不能打倒我們的,必將使我們強大!」
謝遲的意見與沈若皖相反,但已然無用。
士氣一旦沒有了,就再難積蓄反抗的力量。
顧榮玉目光灼灼看着我:「所以我來找你,我還可以告訴你,那些從皇城和淮水逃出來的人,如今都在哪。」
「現在,你會做出什麼決定?」
所有人隨着顧榮玉的話,一起向我看來。
我起身掀開簾帳,大步走出去。
「唯國土,寸尺不讓。」
……
舉兵出發的前夜。
我問李聿:「你還恨李夫人麼?」
李聿搖搖頭:「王上,我早就不恨她了。她並非故意要我母親死,她只是和這個世道的所有人一樣,覺得姬妾奴隸並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罷了。」
「所以,我恨的是這個世道。」
李聿漆黑的眼睛看着我:「所以,您務必要成功。」
出發的清晨,我告別了阿倉嬤嬤。
她坐在搖椅中,小侍女正要給她餵飯。
她和藹地看着我說:「去吧,去吧。」
她已經有些記不清事情了,只知道我要走了,然後向我搖搖手。
我便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再看不見。
「哎,這種症狀確實很難治。」顧榮玉嘆了口氣。
李聿拍了拍她的頭:「沒叫你去給嬤嬤治病,這次是叫你好好治治他。」
李聿指向裴溯。
這五年來,裴溯知曉我不會放他走,便再沒和我說過幾句話。
後來發現,他的右手到關鍵時刻總容易使不上勁。
此刻面對顧榮玉的問診,裴溯依舊沉默。
我們一連行路兩個月,纔將將靠近京城,那裏已經被前安人佔據。
「你到底在不肯面對什麼東西啊?」顧榮玉放下裴溯的右手,擰眉問道。
李聿上前,示意顧榮玉莫要生氣。
顧榮玉推開李聿:「他的手沒問題,他根本就是心病!」
李聿愣住。
我看向不發一言的裴溯。
而顧榮玉直直站在他面前,並沒有多少氣勢洶洶的質問,只是很平靜地問道:「讓我猜猜,裴大將軍你究竟在逃避什麼。」
「是接受不了你堅持了這麼久的家國原來如此不堪一擊?」
「不願意面對你一直不曾正視過的人原來能做的比任何人都好?」
「還是你至今都不願意承認,你看錯了人,做錯了事?」
裴溯眸光略動。
我再不想聽這些東西,上前拉着裴溯一路出了營帳。
我將他拽上了瞭望臺。
舉目眺望,是大周殘破的江川河海,是佇立了百年的國都如今插滿前安的旗幟。
「想清楚你的敵人到底是誰。」
「裴溯,好好想想,你當初到底爲什麼要拿起這把劍!」
我將那把陪我顛沛十年的長劍又還給了裴溯。
-30-
長旭第九年末,沈軍以洛城爲根據,率兵開始了全面反擊。
第一個反對的聲音,來自淮水皇室。
沈若皖已經向前安求和,並以皇后之名譴責我們是亂臣賊子,並不代表大周。
許多人開始痛斥我們要陷大周於覆滅。
但更多的人,從大周各個角落加入我們。
此刻,無人在乎到底誰是皇帝,也沒有人再在乎我是男是女。
大家只知道,這裏有贏的希望。
我並不直取京城,而是從周圍城池包圍入手。
長旭第十年初,沈軍連拿京城周邊五城十二縣,前安被圍困於京城,開始遷移大量兵力於淮水。
謝遲、沈若皖、裴相接連發詔,斥責沈軍挾持裴溯。
又先後有密令傳給裴溯,令他回淮水。
這些信函沒有做過多遮掩,我知道這是謝遲與沈若皖的離間之計。
我看向裴溯:「我不攔你。」
裴溯輕淺一笑。
這一笑,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十五六歲時意氣風發的朗朗名將:「我若是要回去,你怕是第一個來殺我。」
他話裏沒有不滿,反而是欣慰與暢快:「阿玖,兄長不會再犯錯了。」
裴溯拒不從令,並號召敢戰之士來洛城相聚。
這一刻,他不再是沈若皖的保護神,他再次成爲大周的將軍。
此後幾個月,我們以戰養兵。
我又在裴溯的幫助下,重新調整了軍中的人員架構。
其中讓顧榮玉統管內需與軍中醫工的決定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
她來之後的救治成果與日常爲人,大家都看在眼裏。
卻沒想到顧榮玉掀了簾子,一臉慌張地找來。
「不行不行,我不行的。」她條件反射般地否定自己。
李聿放下手中的冊子,不解問道:「爲什麼不行?」
顧榮玉語速極快:「我性子不夠沉穩,總是太過跳脫,而真到了生死關頭說不定還會優柔寡斷,不如你們男人那般理智。更何況我從來沒有學過那些呀,我不知道怎麼當朝爲官,我不知道真的做一個統管應該做什麼,何況書上還有很多東西我還沒有學會呢,那些方子我甚至都還沒有背全……」
我看了一眼滿臉驚詫的李聿和裴溯。
他們第一次見到如此不自信的顧榮玉。
他們或許是在不解,明明她早已在製藥上無數次地打敗她的哥哥們,明明她的醫術精湛,勝過任何一位御醫,可在我要給予本就應該屬於她的榮譽與地位時……
她下意識如數家珍般地列舉着自己的不完美。
可我理解。
那些不完美,或許是經年累月中他人給她的評價,或許是她自己午夜沉思時的自我否定。
就像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子,她曾無數次退縮……
「我確實不夠善良,我總是爭強好勝。」
「我不是男孩子,去白沙崖太過危險。」
「我從沒真正學過做官,我如何真的幫助他們建設好邊城。」
「我沒有那樣美麗的容顏,我也不夠討人喜歡,所以我生來不配被人喜愛吧……」
她也曾縮到陰暗的角落裏,卻仍然不被人放過。
她後來跌跌撞撞十幾年,遍體鱗傷……
她現在終於跨越時光,走到我面前。
她握住我的手,輕聲說:「沒關係的,不完美也沒關係的。」
「你看那些人,他們自私自利,他們濫用職權,他們視生命如草芥,卻能有無與倫比的自信去掌握權力。他們都可以,我們,爲什麼不行?」
我看見她怔怔地看着我,迷茫的眼睛逐漸清亮,就像我透過時光看見我自己。
「別害怕,勇敢地去握住刀鋒。」
-31-
長旭十年,五月,又是一年鳶尾花開。
我與李聿、裴溯、顧榮玉在洛水河畔犒賞軍士。
我們都知道接下去的一戰,九死一生,但此刻無人畏懼。
裴溯難得喝酒,臨江長歌。
聽得李聿也生起豪情,起身開嗓。
顧榮玉一手捂住耳朵,一手狠狠拍向李聿:「你快給我閉嘴!」
我放聲大笑。
裴溯也忍俊不禁:「你有異域血統,怎得如此……」
「如此五音不全!」顧榮玉接上話頭。
李聿並不羞澀,反而唱得越發起勁。
直到許多人跟着他一起唱了起來。
「清風片片鳶尾花~開去我的故鄉啊~」
裴溯起身路過我身旁,揉了揉我的頭髮,我還沒來得及瞪他。
他已經拿起鼓槌爲他們和歌聲。
鼓聲磅礴。
少年恣意。
洛水河畔,長風吹過九重山。
長旭六月,沈軍決意背水一戰。
金戈鐵馬,卻於紅色宮門前,遇謝氏皇族聯合前安共同迎擊。
沈軍敗退。
我從皇宮中衝出來時,看見的是千軍陣前,郭成堅毅的面容。
他怒斥我:「亂臣賊子,亂我大周!」
他是世家精心培養出的棟樑,是繼裴溯之後最驚才豔豔的良將。
他認爲他們是對的,併爲心中的信念堅定舉刀朝向他的同胞。
裴溯迎敵斷後:「我比你們更合適。」
我和李聿不再猶豫。
轉身時隱隱聽見裴溯喊我:「阿玖,別……」
別什麼?
兵戈相交間,鼓響金鳴,我沒聽清。
我想着等裴溯回來再問問他。
後來我再見裴相時曾想過,我將裴溯重新拉入戰局,究竟是對是錯。
又突然想通,裴溯的人生從來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別人,只是他生命的配角。
長旭第十年,五月,裴溯死於京城一役,前安人敬他,將他的屍骨完好運回淮水。
裴相怒言逆子不入宗祠,將裴溯的骨灰撒入淮水。
我率衆軍於淮水的分支燃香祭奠,衆人大慟。
滾滾長河淌不盡一代名將風骨。
……
八月,我們於洛城一帶休養生息,然後開啓了與前安長達九個月的拉鋸戰。
到長旭第十一年,四月。
我們包圍了京城,前安大批精銳退居淮水,一路肆意擄掠。
顧榮玉從各地的戰場上帶回了一個人。
男人斷了一臂,臉上貫穿長長的一道疤。
李聿一眼認出了他:「二哥……」
李升爲我們帶來了淮水的消息。
原來李重從邊防回來後身體便不好了,最終沒有熬過長旭十年的除夕。
謝遲爲了穩定軍心一直不曾發喪。
今年前安駐兵淮水,李大哥怒氣難消與前安發生衝突,被亂刀砍死。
屍身掛於淮水街頭示衆,直至腐爛不堪才被放下。
皇室敢怒不敢言。
李升一直等待時機,趁此刻前安作亂之際逃出了淮水。
他從懷裏取出一份層層包裹的地圖:「這是淮水城的安防圖,我……」
他沒再說下去,那小小的布包層層打開,每一層都浸滿了鮮血,地圖早已模糊不清。
顧榮玉掩面轉身。
李聿低頭,雙手顫抖。
李升抬頭,麻木的臉上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別怕,母親硬是逼着我背下來了。」
-32-
長旭十一年五月,李聿領先鋒軍突圍進京,其他將領率大軍從皇城的各個突破後包圍而入,前安掙扎無果,徹底放棄京城,扎據淮水。
沈軍節節抵近,欲與前安生死一戰。
這一次,贏則江山穩固,輸……則再無大周。
我們在淮水城外交戰的時候,前安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爲兇猛,或許是他們也意識到,這一仗也是他們的最後一戰。
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落下山時,我們破開了淮水的外城門。
卻發現城內也早已是戰場。
原來那批一直未曾出現的前安兵馬,被他們牽制在了淮水城內。
我們一路穿過橫屍遍野的外廓,看見了坐在屍山中的裴相。
他身中箭矢,單手以劍支地。
旁邊是被打開的內城門。
李聿先一步上前查看他的傷勢,卻被裴相拍開了手。
他穩住身前的箭,硬生生站了起來。
「老夫死不了!你們速速去接應皇上。」
他將手中的劍,遞給了我。
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我一直不懂以謝遲的爲人爲何會同意與前安講和。
即便退居淮水,敵優我劣,以他的性子也必然只會戰至終章。
原來他們只是假意投誠。
只是未曾料到沈軍有勇氣前往國都背水一戰,而前安如此快速便違背了條款,不給他們修養時間,便從京城一路退、一路燒殺擄掠。
我、李聿、裴溯、顧榮玉……和他們,謝遲、沈若皖、裴相……
我們的目標一直都是一樣的,只是彼此選擇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裴伯父…」
我接過劍。
裴相推了我一把:「速去!」
我們一路疾馳到淮水行宮。
許多處已經燃起火焰,前安和大周兵馬廝殺,宛如人間煉獄。
我隨手抓起一個小兵:「謝遲呢?」
小兵呆呆愣愣沒有反應過來,我身後卻傳來一聲驚喝:「沈將軍!」
轉身只見郭成帶着一小隊人馬浴血奮戰,包圍圈中是一臉驚慌失措的沈若皖。
李聿上前支援,郭成這才能喘口氣:「前安王自知不敵,帶了精銳往淮水閘口而去,欲與我們同歸於盡!」
「皇上留了我保護皇后,已經領兵去追,望您前往支援!」
郭成雙目赤紅,身上的血跡已經分不清是他的傷,還是敵人的鮮血。
說話間前安人反撲,我與李聿背對背而戰。
郭成死死護着沈若皖,背後被劃了一刀,沈若皖面色蒼白。
李聿殺出一道口子,想要去拉拉郭成,郭成卻反手將沈若皖推給了李聿。
「求您保護皇后!此處我來斷後。」
他雙手持刀,背對我們而立。
我當機立斷便走。
沈若皖毫無留戀,緊跟上來。
李聿卻停頓片刻:「他…」
我側身砍向李聿身側殺來的乾安人,厲聲開口:「淮水之閘若開,便是淮水以南生靈塗炭Ŧű̂ₖ!」
李聿不再猶豫。
我轉身狂奔的瞬間,看到了那位曾被裴溯多次讚歎的少年,帶着不多的兵馬,以一敵十。
無數的刀劍向他砍去。
這一刻他是郭成,也是裴溯。
也是,許多人。
-33-
我們朝着大概的方向而去。
「別你爲你們這般,我會感念你們!」沈若皖驕傲不改,「若不是你們打亂了我的節奏,今日將是我們名正言順的勝利!」
沈若皖眼裏是不甘,也是憤恨。
李聿想要辯駁,我攔了下來。
未曾發生的事情,誰都可以肆意去想象。
沒必要去反駁她的幻想。
當然,我只在乎既定的事實。
我們沒走多久,就與一路收拾戰場的顧榮玉、李升相遇。
「太好了,你們…」
李聿的話沒說完,他看見了被士兵背上揹着的人。
是他近乎十三年未見的李夫人。
顧榮玉並未察覺其中波瀾,焦急開口:「你們怎麼朝這個方向走?」
李聿很快收拾好情緒,三言兩語便將情況告知了他們。
「如今片刻耽誤不得,還需二哥協助我們指明方向!」
李升迅速便以枝條爲筆,開始畫地形圖。
李夫人卻虛弱打斷:「你們這般,恐怕已是來不及…」
沈若皖厲聲呵斥:「未到最後一刻,怎知不能逆風翻盤?」
她看向李升:「你畫便是,我們自會盡全力!」
顧榮玉微紅了眼睛,怒視沈若皖,終是咬了咬脣什麼話都沒說。
我卻聽出了李夫人的未盡之言:「夫人有何高見?」
李夫人從士兵的背上下來,我這纔看見她背上一個偌大的血窟窿。
她接過李升的木枝,雙手顫抖,邊畫邊說:「從小便叫你們一定要好讀書,最終只有你們大哥聽了進去。」
「升兒、聿兒,往後依舊不可怠墮功課啊…」她用樹枝點了點地上的路線,「從此近道過,定能到他們前頭去。」
那並不是在邊防圖中着重標註的道路,但若仔細解讀標誌,便能找出來。
她說完便倒了下去,李升大呼一聲,用僅剩的臂膀接住了李夫人。
顧榮玉將幾顆藥物留下,讓李升待在原地。
我們幾人不再耽擱,迅速重返行宮,準備走近道。
卻遇到了求救的大周士兵:「裏面都是家眷婦孺!我們快撐不住了!」
我毫不猶豫命李聿前去支援:「我們加快腳步,便可以與謝遲形成前後夾擊之勢。你只管協助他們!」
沈若皖大喊:「不可!」
李聿並不理她。
沈若皖朝我怒視:「我們這些人的命不比他們重要?!」
我拉着顧榮玉繼續狂奔,並不理會她。
沈若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側前方射來的箭嚇得血色盡失。
我抬劍擋下攻勢,只見是一支五六人的前安小隊恰好往這邊走。
「是大周人!殺!」
我反手將那支箭插入了臨近的一個前安人脖頸裏,又再一次擋下了另一支射向沈若皖的箭。
沈若皖詫異地看向我。
我想,郭成等人用命護下的人,不該死在這裏。
轉身卻見另一人持刀,砍向了顧榮玉。
我來不及調整劍勢,只能一手拉過顧榮玉,以身去擋。
長刀從上至下狠狠劃過我的背部。
「阿玖!」顧榮玉撕心裂肺。
我反手了結了那個前安人。
「沈玖!」沈若皖怒目而視,「你應該保你自己!」
她不懂,她從來都是他人犧牲下的受益者。
我反手推了一把顧榮玉:「帶她走,我來斷後。」
我們早在無數次的演習中說過,不要在戰場的重要關頭猶豫。
所以每一次無論是誰留下,我們從不糾結。
顧榮玉絲毫不停頓,轉手拉了沈若皖便向既定的路線奔去。
很好,沈若皖是女主,她不會死。
她去,就應當會成功。
我忍着撕裂的疼痛舉起了劍,對向殺來的前安人。
這三個人並沒有多厲害,只是因着身上的傷勢,我的動作遲緩了許多。
我最終疲憊地倚靠着身後的城牆坐下。
那幾個人前安人帶來的火把漸漸熄滅,周遭陷入了黑暗中。
但遠處仍有火光,隱隱傳來些廝殺聲。
或許李聿還在戰鬥,他會成功救下那些婦孺弱小,又或者他們拼盡全力,最終沒有抵擋過那殘餘的前安兵力。
無論如何,那是屬於他的戰場。
沈若皖和顧榮玉也應該走到閘口與謝遲相遇了。
她們二人只要破壞掉機室的鎖口,令前安無法進入,便是解決了這場危機。
她們或許會找個地方躲起來,也或許會協助謝遲殺掉最後的前安火種。
又或許她們到達閘口時,恰巧與前安人相遇,她們二人不敵,終還是無法阻止…
但無論如何,那也是隻屬於她們的篇章了。
而這驚心動魄的一夜裏,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這裏等待,等待結局的到來。
我抱着我的劍,感受着這難得的靜謐,聞到了從淮水吹來的風。
帶着潮溼、血腥和五月鳶尾的清冽味道。
在天邊露出些許朝陽的微光的時候,李聿帶兵尋到了我。
我身上的傷是無法移動,醫工就地爲我治療包紮。
然後我們在朝陽毫無保留的、絢爛的光輝裏,看到了遠遠走來的人影。
她逐漸顯露出面容。
是顧榮玉,她渾身是血,揹着昏迷不醒的謝辭走來。
在我們終於看清彼此的那一刻,她踉蹌着放下了身後的人。
李聿飛奔過去接她,她脫力地坐在了原地,衝我微笑。
後來史書對這一天的描述,就如我看到的朝陽那般濃墨重彩。
「大乾雙玉」從這一天揚名。
-34-
大周的歷史止於長旭第十一年。
我立朝爲「乾」,國號「永盛」。
永盛第一年,追封、悼念、新制、封相賜爵、省縣新分…
與種種事情一同發生的,還有民間對於沈若皖這的諸多傳奇紛說。
說她是從古至今的第一女性,自她之後纔有了女人讀書做官,稱王拜相。
也說她一代妖姬,紅顏禍水,從將軍到皇帝,無不是她的裙下之臣。
有人替她惋惜,若不是我的橫空出世,或許她與謝遲的計謀已然成功。
也有人歌頌她最後的無畏,是她救了淮水萬民。
我並未阻止民間的這些議論,畢竟沈若皖已經死了。
是的,她就這般死了。
我追問顧榮玉那晚的情況。
她眼神複雜,緩緩不帶感情地說道:「我們去晚了一步,到的時候前安王正準備打開鎖心。」
「然後她攔住了我,她說…該到她了…還是其他什麼的,我記不清了……她攔住我,就衝了出去ťů⁵……用身體去擋…」
顧榮玉的聲音有些顫抖:「…前安王一直用刀砍她…」
李聿上前,用力打開了她已經掐出血的掌心。
「但她就是不放手……他們一起去拉她,砍她,但她就是不放手……直到謝遲來了…」
我們後來都看到了沈若皖肉泥般的屍身。
千刀萬剮,比之不及。
顧榮玉終是失聲痛哭,她突然發現,她再無法那樣單純地恨着沈若皖了。
我輕輕抱住了她。
我也曾無數次深思過,爲什麼這樣的人也能得到真心呢,也能有朋友、有那麼多人愛她呢?
我想了很久很久後,才逐漸接受世界就是這樣的,它不像話本子裏那樣,可以單純地恨,可以毫無顧忌地愛。
「這是她撲上去前,讓我還給你的。」顧榮玉從懷中取出了一顆染血的珠子,遞給了我。
是一顆佛珠。
是爹孃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從邊關帶回來的一顆佛珠。
極其好看,讓人忍不住便心生歡喜。
我日日將它佩戴在身上。
後來被學堂的孩子搶走,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也不敢告訴阿倉嬤嬤。
只能日日哭泣。
裴溯知曉後,便幫我奪了回來。
那時他也還小,卻與我說:「被欺負了一次卻不還手,那人家就會一直欺負你,所以有些事情是絕不可退讓的。實在不行便告訴兄長我,我幫你收拾回去。」
後來被謝宸下牢獄時,身上的東西都被搜走,我以爲這顆珠子遺失了,卻原來是被沈若皖拿走了…
因緣迴轉,我彷彿又看到了曾經那些歷歷在目的時光。
裴相伸手從我手中將珠子拿了起來,他細細觀摩:「你爹孃在你很小的時候,曾花了三個月,三跪九叩去嵩山寺,用二人一身功德換了一顆保命佛珠,大抵就是這顆吧。」
他將珠子放回我手中,我卻覺得那顆珠子熾熱滾燙。
原來我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擁有過如此炙烈而不求回報的愛,只是那時候不曾察覺。
我輕輕握住那顆珠子,突然間好像又聽到了天上人的聲音。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若還不滿足,只會反噬自身。」
大殿之中,其他人無知無覺。
一如我十歲那年的場景。
但這回,我沒有再被嚇到。
我在心裏回答道:相較於一開始,我現在的地位與權勢確實已經太好了。但因爲比我原先好,我就應該滿足嗎?不滿足就是貪得無厭?誰規定的。
天上人似乎是思考了一會:「追逐權力,終會被權力反噬。」
我搖搖頭:權力並不是我這一生的目的。權力,是我生來便應當有的東西。
天上人的聲音依舊無波無瀾: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的,你的權利是你抗爭所得,而非生而擁有。
我終於笑了:所以我這一生的目的,就是讓這些我如此艱難才得來的權利,變成後世之人生而擁有的東西。
說完,我猛然鬆手,佛珠掉落在了盒子裏。
耳邊再沒有天上人的聲音。
謝宸想告訴我的真相,大抵就是這個吧。
或許他也聽見了,又或許是沈若皖聽見後告訴了他。
總歸沈若皖死了。
我將這顆佛珠塵封。
顧榮玉點點頭:「那人拿過的東西,還是封起來的好。」
李聿問我,下一步要如何打算。
不等我回復,裴相沉聲開口,他要我放過謝氏。
我若殺了謝遲,他必將率舊臣寧死不從。
李聿怒目而視:「成王敗寇,陛下要做什麼不容他人置喙!」
裴相併不與他爭論,只垂袖看向我。
我沒說話。
帶着盒子回到了寢殿。
皇宮在戰火中損傷慘重,唯獨我的寢殿不曾被殃及太多。
我在鏡子前坐了許久,直到宮人點燃燭火,月亮高照。
我轉身就看到阿倉嬤嬤就站在我身後。
她滿是皺褶的臉上,是無盡的寬容。
-35-
我走進囚着謝遲的殿宇中時,謝遲正長坐於案前。
他衣冠整潔,面色如玉,歲月似乎並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
我恍惚間,彷彿又見到了多年前那個剛剛執政、意氣風發的郎君。
可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那時的他見我來了,無論在做什麼,總是要放下手頭的事情,或牽我手,或擁我入懷。
不會像現在這般平靜,不動聲色的望着我。
我走過去,與他面對面坐下。
謝遲將新沏的茶放在了我面前,緩緩開口:「阿玖,朕這幾天時常在想,若你早年間對朕更心狠些就好了。」
「你那時只想讓朕取代太子,並沒有真的要讓朕成爲皇帝吧?」
他並不是真的在問我,所以我也沒有接話。
只聽他繼續說着:「若你堅持初心,那麼朕在察覺你有異想時,或許就不會對你手下留情了。」
我緩緩摩梭着那杯茶:「不是這樣的道理。」
「我有時也會期望,若你對我沒有那麼好,你和其他人一樣完全地不信任我,或是你真的愛上沈若皖,就徹底站在她那一邊,甚至當初是拉我爲她擋劍。那麼我大概也不會與你糾纏那麼些年。」
「可世上沒有如果,我不曾後悔向你傾覆感情。」
我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抬眼望他:「但願你也未曾後悔。」
畢竟悔恨,是世上最難捱的情緒。
謝遲低低地笑了。
漸漸笑得大聲而肆意。
「朕從未後悔。可朕午夜夢迴,總在思索,若朕不曾選擇折你羽翼,朕願與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阿遲,我從不愛去想象那條我未曾選擇的路。」
謝遲雙手顫抖:「可是,朕後悔了,朕後悔了……」
他伸手緊緊攥着我的袖子,彷彿想要抓住什麼。
我毫不猶豫將袖子扯了回來。
我不後悔。
那些瘋狂的想要向人證明、想要人後悔的情緒,早在經年累月的時光中淡去。
我對這些已經不感興趣了。
謝遲一愣,復而低頭,有晶瑩的水珠滴落在杯中。
他抬手要喝。
我伸手擋在了茶杯上。
然後將茶杯倒扣,茶水傾倒在了茶船上。
我又用水洗過茶杯,然後拿剛剛拎進來的酒壺,爲謝遲斟了一杯酒。
「喝我這杯酒吧,從此你我之間,往事皆消。「
謝遲沉沉看了那杯酒很久,才輕輕開口:「往事皆消麼?」
我點點頭。
人的記憶總會選擇性忘記痛苦,並放大幸福。
我從此便只會記得與他的那些美好的事。
記得他百忙之中總會問御膳房爲我燉一盅湯,記得每月他都想盡辦法帶我外出散心,記得我因早年多次落水受寒而懷孕艱難,他卻從未着急,次次耐心陪我艾灸,記得他因大臣諫言納妃而大動干戈,也記得他時常不顧威嚴在人前向我服軟……
謝遲低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看着被他倒置在桌上的酒杯,起身。
寂靜的大殿中,只有衣物摩擦的聲音。
謝遲輕輕笑了下,沒有抬頭,轉過身體背對我而坐。
而我轉頭向殿外走去。
金黃的餘暉灑落一地,和我於朝陽中走來時的場景沒有什麼區別。
浪漫的落日下,我的青春在離去的時候,回頭望了我一眼。
然後迎着夕陽一去不回。
夕陽沉落。
-36-
我封了謝遲爲長旭王,長居淮水,不得進京。
後來漸漸有傳聞說,其實謝遲早就被我殺死了,長旭王府裏的不過是一個傀儡,來掩蓋我殺了前朝皇帝的事實。
畢竟來去伺候的人,沒有一個見過他的真容。
又有人說,真正的謝遲被我放歸山野,隱居於世了。
後來確實再沒有人在任何場合見過長旭王,直到傳出長旭王壽終正寢的消息,衆人也並沒有見過他的遺容。
真正的事實到底如何。
成了此後千百年間爭論不定的事情。
再沒人知道事實真相。
而現在,裴相或者知道真相是怎麼樣的。
但他已經垂垂老矣,他再無法干涉些什麼了,他抱着願意相信的真相,度過了餘生。
而真正有勇氣來找我哭鬧的,竟然是柏誠王府的嫡長女。
在我還是皇后的時候,她曾爲了等一個入宮的機會,而錯過最佳的婚嫁年齡。
後來她爲了謝遲決定終身不嫁,如今已經年近三十,但仍然保持着少女般單純的心思。
她哭鬧着耍着酒瘋質問我:「你是不是殺了他!是不是!他那麼好的一個人啊,他從始至終都那麼愛你……」
柏誠王惶恐地奔上前來,死死捂住了他女兒的嘴。
所有人戰戰兢兢,低頭請罪。
我指着侍衛的刀,對身旁的太監總管說道:「去吧,拿刀斷她一指算作懲戒,死罪便免了。」
太監總管一愣。
我剛想說要不算了,還是讓侍衛去吧,便見他已經轉身抽刀走了下去。
沒有人敢攔他,大家都知道這已經是寬恕後的結果。
但他們不知道,我並不會真的因爲這樣一個姑娘衝撞了我,就要她性命,或者斷她手指。
律法早就已經改過,衝撞聖駕並沒有如此嚴苛的後果。
只是大家仍沒有改過來習慣性的認知。
我無意解釋,便藉由大家殘留的對皇帝的恐懼,了卻多年前的一樁恩怨吧。
大太監提刀,最終只是砍下了她小拇指的一小節。
若救治及時,續上也不是不可能。
女人終於醒悟過來,死死忍住了痛呼,低頭請罪。
我擺擺手,這場鬧劇便結束了。
女人被匆匆帶了下去,她從始至終不曾認出砍下她手指的這位太監總管是誰。
或者說,她從前也不曾記得過。
她只知道砍下她手指的這個人,手腳有疾,卻仍能做到總管,是宮廷改革制度下的受益者。
她只是第一次見識到了這位千古女帝的殺伐果決,並意識到,她耽於情愛的這麼多年在他人眼裏或許從不值得一提。
我最後也沒有爲她解答她的問題。
謝遲死了嗎?
我真的殺了我曾那麼愛、也那麼愛我的人嗎?
我想歷史會給出答案的。
後人會看見,我在用盡全身力氣去抵抗女性基因裏多攜帶一絲的感性。
因爲我無時無刻,每時每刻都在告訴自己,背後的真相是什麼。
他向所有人昭告他愛我,不過是要在朝堂當中樹立一個靶子,這樣他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不去接納其他權勢帶給他的桎梏。
至於我因此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並不在乎,因爲他覺得這是我在得到他的愛之後理所應當承擔的代價。
而他給予的所謂的盛大的愛,是綾羅綢緞,金銀珠寶,是我能行使的最大權利,不過後宮早已經完善、只需要按部就班的規章。
是我但凡得他Ṫųₗ懷疑,他便毫不猶豫要我身邊之人的性命,轉而要我莫再恃寵而驕。
至此,我得到君權之下的寵愛,交出向上位者說不的權利,並要一生待在附庸的位置上。
可,憑什麼?
……
我從高位緩緩走下來,並不想太去在意這些往事了。
我還有樁樁件件永遠處理不完的事情要做。
有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的這一生,似乎是在不斷見證他人承諾背離的一生。
可回過頭去想一想,我也曾承諾,他們是我永遠且唯一的摯友、愛人,而我也終究沒做到。
這並沒有什麼的。
我只要永遠記得我要什麼,併爲之努力便好。
-37-
至掌權第二十年整。
我培養的儲君已經及冠。
我開始着手提前退位的事情。
所有人都勸說我不急。
儲君差點以爲我出什麼事,三歲以後第一次落了淚。
我笑着安慰他們。
其實我只是覺得自己老了,該放下了。
即便有再多的事還沒做完,也應該交由年輕人來做了。
我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遲鈍。
這種衰老的跡象是年少的我從不能想象過的。
年少的我在想什麼呢?
我想好好成爲一位太子妃,想告訴所有人拋開家族的榮譽,我本身也優秀到配得上太子。
想以後我會成爲一位擁有賢名的皇后,成爲史上第一位沒有強大的孃家,卻擁有強大的武將爲靠山的皇后。
那時候裴溯會娶一位善良的姑娘爲妻,我會和她成爲閨中密友,我們的孩子或許還會結爲親家。
而我絕不會像孫皇后一樣,嫉妒皇帝的寵妃,打壓他人的皇子。
我會善待後宮的每一個孩子。
他們會在足夠的愛和教養中長大,絕不需要羨慕他人,更不需要忍氣吞聲。
可我在實現願望的路上,漸漸走向了完全不一樣的、從未曾想象過的未來。
我曾驕傲於自己所創造的未來,卻又逐漸意識到這個未來其實早就被很多人擁有過。
被很多男人擁有過。
我卻用了很多年,犯了很多錯,才生出這樣的妄想。
我有什麼好驕傲的呢?
於是有許多個瞬間,我又自棄、自疑。
也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明白,這都不是我的錯。
我爲成爲皇帝的妻子沾沾自喜、我囿於他人賦予的權利與寵愛、我曾將畢生的志向定位於附庸的位置…
這些都不是我的錯。
因爲我所見過的所有的女性都是這樣的,所以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樣子,也不過成爲一個和前皇后不一樣的皇后。
而那些先輩女子也沒有錯。
對錯其實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值一提的事。
……
看啊,人老了,都開始追憶往昔了。
我笑笑。
堅持下了轎攆。
在侍從們的擁護下,走到田間。
初上高臺時,以爲萬般皆過往,人生至此是頂峯。
再登高臺時,方覺物是人非,手握權柄仍惶恐命運不知所往。
沒人告訴過我,應該怎麼做。
我只能握住自己的手告訴自己: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三臨高臺,我主動走向高臺之下。
從皇宮的繁華中,來到潮溼的田間,將水稻插進土壤裏;
從江南的豐潤中,來到塞北的草原,將牧草喂到牛羊口中……
一開始,很多大臣的極力反對,畢竟從未有過大國皇帝躬親至此的先例。
後來漸漸地開始有人理解,因爲這是我曾有過的經歷,所以我這個特殊的陛下要做這些特殊的事。
很久以後,他們才懂得,這不是特殊的事。
這本是所有人的來時路,也是所有人的去時途。
永盛一年,政通人和,百廢待興。
至永盛二十三年,四海昇平,八方寧靖。
《高臺之下》
-完-
作者:遠山已降臨
番外:
我於夢中驚醒,身體的遲鈍已經很難讓我直接坐起來。
於是我沒有選擇坐起來,這樣便不會發出聲響驚動他人。
我細細聆聽,確認了那聲音並不是夢。
「這自然不是夢。」
天上人的聲音宛若洪鐘,在我腦海中想起,可我並沒有佩戴那枚佛珠。
「你的身體已經快要到極限,沈玖,你該過來了。」
過來?去哪裏?做什麼?
「來神壇,成神。」
我?
「對。」
「你已經成爲這個世界的主角,你該過來了。」
憑什麼?
憑什麼你們說我是主角,我便是主角?你們要我過來我便過來?
「你錯了。」
「你怎知道你不是我們一開始選中的主角?你怎知道這一切不是我們特意給你設置的考驗?」
「沈玖,你從來都是我們一開始就選定的人。」
哈。
可我就是知道,我不是你們選定的那個人。
沈若綰、謝遲、郭成、顧榮玉……你或許挑選了許多人,但總歸不是我,我從不是你們中意的那個人。
因爲真的要鍛鍊一個人、篩選一個人,不會通過虐待她的身體、打壓她的自尊、擊潰她的自信……不會通過這種惡劣的、摧毀的手段。
天上人沉默了一瞬。
「不必糾結於這些,沈玖。」
「在你死之前,找到琅山,來ŧū⁼神壇。」
「你要快些出發了。」
我最終聽從了天上人的召喚。
或者說,我遵從了自己從始至終的內心。
我要找到那些擺佈我們命運的人,我要去看一看他們究竟有何神通?
我要看一看那是否是全然不同的世界,那裏的制度是否也可以被顛覆。
當我跟衆人說,我要去琅山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相信這個地方的存在,認爲這是一場必定失敗的,求仙問道。
但他們無法拒絕太上皇最後的要求。
人馬準備了月餘。
我告訴他們,等找到了地方,他們便可自行歸來,可每個人臉上,依然是慷慨赴死的神情。
好在或是爲了追隨我,或是爲了朝廷給家裏的豐厚的賞賜,來者皆是自願。
只是我上船前,竟在百餘人裏看到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
我難得動了怒。
那個小孩子卻並不害怕,竄過人羣,從下面跑了上來。
「皇奶奶,您別生氣, 我真的是自願來的!」
小童說着從掏出一個包裹,身邊的護衛眼疾手快便要行動,我抬手製止。
小童並未察覺, 興高采烈地從包裹裏掏出了許多長串。
每條長串上都掛着許多小木牌,上面刻着名字。
他指着其中一個說:「沈康!這是我爹!您還記得麼?」
我思索着, 那好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們本已選擇視而不見, 可最終還是返回去, 抱過了那個嬰兒。
是謝遲爲他取的名字……
小童嘰嘰喳喳地說着:
「爹爹說您當年來到白沙城, 救下了還是嬰孩的他。」
「後來又因此事,在白沙城修建了養育院, 許許多多戰亂中的孤兒,這才都能活下來。」
「所有爹爹聽聞這次需要有小孩子來操作那細小的機關, 就馬上來問我的想法啦。」
「他說您說了我們能回來,我們就一定能回來。或許等我回去時, 我妹妹就會走路了。」
我沒了猶疑。
「皇奶奶, 爹爹說您曾經抱過他, 真的嗎?」小童的眼裏滿是天真與期待。
於是我抬手抱了抱他。
衆人一片驚呼。
好在我並沒有真的試圖將他抱起——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
這一路行程不知走了多久。
走過山路,也走過水路, 走向無人之地, 穿過風雨,穿過沙礫。
衆人驚訝,如此坎坷之後, 我們竟然都還活着。
只有我並不驚訝, 不知爲何我始終覺得,這最後一道考驗, 再不會有人死亡了。
它考驗的, 不過是我在這將朽之時的意志。
漸漸有人走不動了, 我放他們離去。
而他們也默契地將工具與糧食都留了下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
某一日我們抬頭看天, 竟在層層白雲後, 真的看到了琅山。
那是一座完全不一樣的山, 以至於所有人看到它時, 都能清楚的意識到,它就是我們要找的琅山。
但它看起來真的太遠了。
又走了一些人,小童哭着問該怎麼辦。
留下的兩個人中,年長的女人抱着小童安慰:「別怕啊, 阿孃抱着你。」
另一名素來沉默的男人將我從馬車上扶下來。
我也開口安慰:「別怕, 說不定睡一覺我們就到啦。」
大抵是考驗結束了吧。
第二日醒來時,琅山就在眼前。
小童驚訝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他望着眼前的高山, 瞪大了雙眼,驚歎道:「天哪, 離我們那麼遙遠的山, 那麼遙不可及的山!我一覺醒來,竟然就這樣降臨在我眼前了!」
我失笑,抬起手, 摸了摸他的頭。
小童還陷在眼前壯麗的景色中, 於是我沒有反駁他。
不着急,他的人生還很長,終有一天他會明白, 不是大山降臨在我們眼前,而是我們跨越征程萬里,始終向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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