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了我爹宿敵的兒子。
新婚之夜,他牙咬得咯咯響,我笑開了花兒。
迄今我的人生宗旨是,盡一切之能,反嚴謹玉而行。
嚴謹玉討厭我,我偏要嫁他。
「嚴家治家嚴謹,見不得驕奢淫逸的作風,公主打定主意嫁進來,微臣只能接着,望公主日後收斂,謹守祖訓。」
嚴謹玉一張死人臉坐在對面,一如既往的刻板守舊,從我三歲認識他,他便是這個樣子。
那時皇祖母送了我一隻小兔,跟父皇遊園時不慎遺失,我哭鬧不止,父皇命侍衛將皇宮翻了個底朝天。
年僅十歲的嚴謹玉,冷着臉,蹙着眉,「因一個人,攪得皇宮雞犬不寧,實非一國公主應有作風。」
我父皇威武,一連生了七個皇子,直到四十歲那年,一舉得我,抱着我在產房門口號啕大哭。所以,我,是本朝天上地下唯一的公主。
「我爹願意慣着,要你管!」
我踹了他一腳,嚴謹玉的臉便黑下來,不管袍子上烏黑的腳印,站在原地一字一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要慣着你。」
從此,我和嚴謹玉結下樑子。
及笄這年,外頭不知哪裏傳來的風聲,說本公主沒人要,朝中大臣一聽要爲公主議親,興起了告病熱潮,愣是讓我父皇守着空了一半的朝堂,撐了半個多月。
其間,只有從小跟我作對的嚴謹玉風雨無阻。
某日,我又跟嚴謹玉鬧起來,一氣之下,壞心大起,「嚴謹玉,本公主嫁你如何?」
嚴謹玉不聲不響地聽完,冷着臉道:「公主儘管試試。」
他敢小瞧我,就要付出代價。
我對父皇說我要嫁嚴謹玉。
父皇在御書房裏笑成一隻鵝,興奮得來回走,「哈哈哈哈,真不錯!真不錯!朕日日被嚴家那老匹夫指鼻子罵,朕讓他也嚐嚐家宅不寧的滋味!」
他嘴裏的老匹夫,是嚴謹玉的爹,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爺子,說起話來那叫一個犀利,平日立於朝堂上,動輒對父皇的政令口誅筆伐,政見不合,還會跟我父皇對掐。
「也?家宅不寧?」我僵着臉,面無表情地看我父皇。
父皇笑聲卡在嗓子裏,發出一聲清亮的鳥鳴,「不,怎麼會呢。朕的湛湛金尊玉貴的,他嚴謹玉一個微末小官可配不上,那啥,讓他老爹退……退了!嚴謹玉子承父業!」
父皇的熱情洋溢就差寫在臉上,嚴御史一退,朝中諫臣羣龍無首,我爹耳根子又能清靜好一番日子。
「湛湛啊,」父皇眼含熱淚,「可別讓你家嚴謹玉說話,啊,好好當官,悶頭做事。」
不說話的諫官,還叫官嗎?
此刻我叼着筷子,一腳跨在另一個軟酸木黑雕小凳上,洋洋得意地看着嚴謹玉那張臉,「嚴大人,想必您現在,十分想知道自食惡果怎麼寫。」
他敢叫我試試,那便試試。
我想從他臉上找出幾分氣急敗壞來。
可惜,他那雙我看過千百萬遍,恨得咬牙切齒的眸子靜若深淵,即便此刻身着大紅婚服,頭戴玉冠,他還是一身萬年不改的冷靜自持。
不知什麼時候,嚴謹玉已經高出我一頭,連坐着,都要仰視他。
「嚴謹玉,你爲何不求饒?」我不甘心,扔了筷子靠近逼問他,「本公主說了,你只要恭恭敬敬到我府上磕三個響頭,我便放過你。」
「男兒膝下有黃金。」嚴謹玉淡漠地看着我,「公主敢拿自己婚姻大事開玩笑,微臣奉陪到底。」
「你——」我氣得指着他,指尖快要戳到他眼睛裏,「嚴謹玉!這裏是公主府!你喫我的用我的,還敢對我不敬!」
「公主不想住這兒,便跟我去嚴家。」嚴謹玉神色不改,一字一句道,「嚴家的飯,也能養活你。」
我猜想過嚴謹玉會發瘋,會怒罵,唯獨沒料到他這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腔怒火燒得我心中焦灼。
我啪摔碎了手裏的杯子,喝道:「嚴謹玉,你想造反!」
「微臣忠於職守,何來造反?」
我當着他的面扯下鳳冠,扒了鳳服,狠狠擲在地上,「嚴謹玉,我要納妾,男!妾!這婚,我不結了!」
我從來沒在一個男人面前這樣衣衫不整,可他把我氣糊塗了,我說完拂袖便走。
一張熾熱大手忽地箍住我的手腕,輕輕一帶,我被他拽了回去。我掙扎無果,驚詫嚴謹玉竟能牢牢將我扣在這兒。他捏着我,彷彿捏一根瘦弱稻草。
他眼中墨色沉沉,站起身向我一步步走來。
「嚴家子孫後代不得納妾。」
「我不是嚴家人!」
嚴謹玉薄脣緩緩抬起一個微妙的弧度,「聖上賜婚,微臣與公主拜了堂成了親。火坑是您親自跳下來的,用不用臣來教教公主,自食惡果怎麼寫?」
好哇!他竟敢拿我的話來噎我!
他往日裏不苟言笑,如今沉靜無波的眼底卻帶上一絲罕見的揶揄,看得我心中有東西亂跳,被我強壓下去。
「誰……誰要你教!放……放開!本公主要就寢了。」
嚴謹玉站的位置背對窗口,爲我擋下窗外來風,我其實並不冷。可此刻被他熾熱的手掌攥着,指尖的薄繭壓在我細嫩的手腕內側,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公主,做事當有始有終。」他舉起交杯酒,一板一眼地遞給我。
我不耐煩,一把奪過來,仰頭飲下。
嚴謹玉不惱,舉止從容地喝了酒,躬身道:「公主宿在房中罷,微臣告退。」
「還算識相。」我滿意於他的退讓,滿心歡喜地走向牀榻。
剛邁出一步,我悶哼一聲,大腿根躥起一種奇怪的麻癢來,這癢直接躥進心裏,像小巧鵝毛,一下下在心裏搔抓。
嚴謹玉腳步一頓,忽然回頭看我。
我也回頭看他。
臉頰熱潮湧動,心臟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我看到鏡子裏的自己一張臉紅豔豔似血,眉眼含春。
我忽然不想讓他走,習慣了發號施令,我脫口而出,「喂,你給我過來。」
嚴謹玉眼裏躥出細細火苗來,像柴火堆裏尚未燃起的金紅亮光。他問道:「公主確定?」
我急得跺腳,雖不明白怎麼回事,可我恨不得現在就將他抓過來,然後……然後怎麼做呢?
我不知道,嚴謹玉替我回答了這個問題。他攬住我的腰,橫抱起來,扔在牀榻上,略顯粗魯。
他一雙手臂沉穩有力,滾燙似鐵,將我壓在牀榻上,無法抗拒。
我哎喲一聲,疼得溢出淚來。
白皙的手腕留下一圈紅痕。
我從小金尊玉貴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肌膚嬌嫩,吹彈可破,哪裏受得了這般「糟蹋」,當下惱道:「嚴謹玉!你瘋了不成?」
話一出口,細弱蚊蠅,半分不帶底氣。各種感覺更是放大了無數倍,疼、癢、酥、麻,連嚴謹玉略帶薄繭的手指不小心劃過我光潔無痕的脊背,都能引發無盡戰慄。
我再蠢也明白怎麼回事了,酥軟無力地咬牙切齒,聲音綿軟毫無震懾之力,「好你個奸臣……你敢對本公主下藥……」
嚴謹玉細碎地吻着我,手掌像個火爐,他停住,一雙幽深似火的眼睛盯住我,「公主確定要臣走?」
確定嗎?我本能地攥住他的手腕,心裏發慌,他走了我……我怎麼辦?
「不行……你……你……」我「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
嚴謹玉意會,咬上我的耳垂,滾燙的熱氣撲在我耳畔,喟嘆道:「是公主執意留下微臣的,但,臣會負責。」
說完,便再也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我和嚴謹玉大婚,父皇給了他三日休沐。
可第一日,他就沒讓我健全地從牀上走下來。
我哭啼不止,嗓子沙啞,滿身痕跡讓我臉頰發燙,幾乎被羞恥的浪潮淹沒。
我活這麼大,從沒人敢虐待我,嚴謹玉竟然……
我摸着隱隱作痛的臀部,臉都燒起來,恨不得將昨夜的親身經歷統統忘卻。
時已過午,嚴謹玉早已不見蹤影。這個罪魁禍首,難不成喫幹抹淨後,跑了?抑或是他良心發現,深感慚愧,無顏見我?
我窸窸窣窣的動靜驚動了門外的丫鬟,「公主可是醒了?奴婢進——」
牀榻上一片凌亂,牀單上還掛着一點血跡,讓我登時慌成一團,忙打斷道:「駙馬,駙馬去了何處?」
門外丫鬟怯怯答道:「回公主,駙馬先前已派人問過數回了,說公主醒後他便過來。」
「哎?」我結巴道,「什……什麼?」
「奴婢已派人去找駙馬了。」
「別……」我顧不得其他,着急地一步邁開,腿間一軟,痠痛襲來,直接從牀上栽下,驚呼一聲,疼得眼淚都流出來。
不行,我不能見他。
我弓着身子往回爬,慌亂地扒拉着可能還在的衣服。我今天就要出府去,我要進宮,我……我要躲着他,天知道一時意氣,嫁給他竟成了要命的事兒。
門忽然被人推開,我下意識訓斥道:「誰讓你們進來的——」
「我。」
我被輕描淡寫的一個字嚇得不敢動了,小心扭過頭去。
只見嚴謹玉一身玄衣,神色如常,步履沉穩地跨門進來,轉身淡定自如地將門掩上,這副沉着鎮靜的模樣,跟昨夜的強勢瘋狂,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嗚咽一聲,拼命地拱進褥子下,用被子將自己裏三層外三層包裹住,奮力地往牀裏蠕動。
「你出去。」
我好怕他獸性大發,再次將我摁在牀上,狠狠欺負。
嚴謹玉無視我的話,徑直來到牀前,彎腰,伸手。
我啪地打開他,「你……你想幹什麼?本公主不會再任你擺佈了!」
他說,「微臣會對您負責的。」
我拉開一小角被子,露出的鎖骨上痕跡連綿成片,紅着臉吼道:「你就是這麼負責的?」
說完不小心碰了一下,疼得嘶了聲,「你屬狗嗎!用啃的!」
嚴謹玉眼睛裏劃過一絲暗沉,轉瞬即逝,快到我無法捕捉他的想法,便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幽深沉寂,「公主,酒是聖上賜的。」
我一愣,父皇?
想起我出嫁時,那張喜極而「泣」就差仰天狂笑的臉,我覺得,我父皇真能幹出這種事。
可嘴上不能認輸,「誰知道不是你假借御酒,摻了藥進去?你……你其心可誅!」
嚴謹玉撩起袍子跨坐在牀沿,不顧我埋怨,將我從被子下拖出來,我尖叫着,猛烈掙扎、躲避,哀哀呼救,「救命……喫人啦……嚴謹玉喫人啦……」
我胳膊撞在牀邊,很快紅了一片。
「湛湛!老實點兒!」嚴謹玉冷喝一聲,我一哆嗦,咬着脣,眼裏泛着淚花,成串往下淌。
這是嚴謹玉頭一次喚我閨名。他向來冷靜自持,人前人後喚我公主,自稱微臣,如今被我惹毛了,湛湛兩個字竟是脫口而出,顯得……無比親暱。
小兜兒一角從被子下伸出來,搭在了嚴謹玉大腿,帶着濃郁芳香。
我瞬時腦袋發昏,熱血上頭,只覺得臉都丟盡了,想起昨夜他毫不留情地卸了我的衣裳,紅色的小兜兒在他手裏揉捏成小小的一團,我便嗚咽一聲,被子下的手偷偷摸索到小兜兒的一角,想拽回來。
嚴謹玉垂下眼,在我即將功成之際,雲淡風輕地捏住,眼也不抬地從被子下扯出來,丟在地上,問道:「哪裏疼?」
我懷疑他是故意的!
到手的衣物滑走,我死死拽緊了被子,「我哪裏都不疼!我……我要進宮……」
「進宮幹什麼?」
「當然是告御狀!」
「告誰的御狀?」
嚴謹玉明知故問,氣得我眼淚直掉。
「你的!你欺負我!」
他聽完,嘴角不着痕跡地勾了勾,「公主要如何向別人陳述,臣欺負了你,又是如何欺負的?」
「當然是這樣……然後那樣……」我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是啊,我要如何對別人說。只怕這種話剛開口,就要被人笑話了去。
他是料定了我不能奈他何。
趁我走神,他手攥在我的腳腕上,輕輕一拖,我便連人帶被一齊串到他腿上。
他不知從哪淘來的清涼無色的藥膏,挖出來,用指尖給我一寸寸塗抹鎖骨,「昨夜你喊疼喊得厲害,是這兒疼,還是這兒?」
他撫過我的腰肢,上面的掐痕觸目驚心,彷彿被虐待了一般。我驚喘一聲,一股異樣的情緒被他手指點燃,威風掃地,丟盔卸甲地將頭埋進嚴謹玉鎖骨下,底氣不足道:「你……你輕點……一個文臣,怎麼這般粗魯。」
一聲輕笑自頭頂傳來,我僵住。
大奸臣竟然笑了。可真是有生之年系列,那聲笑像一條頭髮絲兒,看不見摸不着,轉轉悠悠飄到心裏去,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我一時間不敢跟他對視。
當他繼續向下的時候,我驚叫起來,「嚴謹玉!本宮不許……不許你……」
「不許微臣怎麼?」
「不許碰……」
「不許碰哪兒?」
我嗚嗚哭出來,「那裏很疼!不許碰!你不許碰!」
「剛纔不是不疼嗎?」
「現在疼了……現在……」
嚴謹玉熾熱的大手撫上我的臉頰,替我擦掉淚水,「疼才更要上藥。」
結果新婚第二日,嚴謹玉又把我給弄哭了。
我算是知道,他們這羣文臣,盡是刻進骨子的執拗!認定的事一定要做到,難怪我父皇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我嫁進來,這叫禍水東引!嚴謹玉忙着拾掇我,就沒工夫拾掇他。
父皇放了嚴謹玉三日休沐,趁着父子交接之際,空出時間來準備好好敲打那些諫官,誰知嚴謹玉新婚第二日,便衣冠整齊地出現在御史大夫的席位上,頂着他萬年冰山臉,將我父皇擬的政策批得一文不值。諫官一瞧有人撐腰,羣起攻之,我老爹倉皇潰退,被削得片甲不留。他們嚴家的效率,可見一斑。
後來父皇派人旁敲側擊地問我有沒有喝交杯酒,被我從公主府連人帶馬轟了出去。
男人,沒一個靠譜的。
過門第二日,該早早去嚴家拜見嚴老御史,誰知嚴謹玉將我弄得渾身痠軟,不便於行。後來,他更沒提這事兒。每每他入夜後回來,便開始了對我的「訓誡」。我被折騰得精神不濟,好好的話到嘴邊也就忘了。
是夜,我說要去拜見父親的時候,嚴謹玉洗漱完,已寬衣大半。
他聽後寬衣的手一頓,眸色沉靜地看向我,「哪個父親?」
我穿着單衣,抱膝坐在牀邊,說:「當然是你的父親啊!我的父親是要叫父皇的!」
嚴謹玉頓了頓,繼續寬衣,「你願意?」
我奇怪道:「爲什麼不願意?嚴謹玉,過門後不去拜謁尊長才奇怪好嗎!」
他褪去長袍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抬手抽去了我的髮簪,待發絲披落,然後單膝跪上牀榻,撐手壓下,將我禁錮在牀裏,手指竄進我的髮間,低頭要來吻我。
我仰着頭,撐着他的胸膛,對着那張近在咫尺的冰山臉道:「嚴大人!打住!打住!」
他眼底已經有了一絲慾望,低着頭啞着嗓子問我,「怎麼了?」
我聲音隱隱帶了討好和哀求,「你昨天說要放我一晚的。」
這種情況下,再橫都不管用,好好說話,他也許還能放了我。之前我被他鬧得狠了,哭着鬧着要歇幾日,他答應了,晚上竟真的君子風範,只挨着我睡。
嚴謹玉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眼底劃過細碎不可察的愉悅,道:「恕臣食言。」
一個言出必行的人,這次竟然出爾反爾!且比往常更加兇殘!
他在牀榻上一板一眼地「求」我寬恕,乾的卻是欺負無知少女的事兒,因此我頗爲唾棄他。
可回想起他的霸道強勢,我又紅了臉不知如何自處,說到底,我驕橫無度多年,全仰仗父皇和皇兄們的寵愛,即便嚴謹玉年年懟我,也是不痛不癢的,我照舊我行我素。如今死對頭驀然成了管着我的人,甚至比父皇,祖母,皇兄更加親密,我便像拔了牙的老虎,連貓咪都不如。
轉天,天氣晴好,嚴謹玉帶着我去了嚴家。
這是我第一次私下裏見嚴御史。
剛進門,我緊張地拽緊了嚴謹玉的袖子。
像他這樣謹守禮節的人,我原也沒抱希望他能對我說一些安慰的話。
沒想到,走在前面的嚴謹玉突然停住了腳,回過身,看了眼自己被拽住的衣角。
「鬆開。」
「不要。」
我鐵了心不鬆手,心裏泛起委屈,好歹,他也在某些時候抱過我親過我,如今連牽個衣角都要同我計較。
嚴謹玉嘆了口氣,「拉拉扯扯,不成體統。」
說完,手從袖子下伸出來,掌心對着我。
他的手掌寬大,骨節分明,無數次溫存之際,都能讓我面紅心跳。如今卻只是簡簡單單伸到我面前。
我大腦呆滯,呆呆地鬆開了扯着他衣角的手,嚴謹玉反手將我空閒下來的手握住,薄繭摩擦着我的手背,讓我心生暖意。
「公主,嚴家不是龍潭虎穴。」他一邊拉着我,一邊向前走。
我低着頭緊緊跟着他,生怕被他看見紅透的臉。
「我知道……」我暗自嘟囔,「還用你說……」
正堂門口,嚴老御史白鬍子飄飄站在那兒,我一眼就瞧見了。
手心裏出了汗,我整個人恨不得縮在嚴謹玉身後。腦海裏竟想着嚴老御史會不會像罵父皇一樣罵我,如果罵狠了,嚴謹玉會不會護着我。
我還沒反應過來,嚴老御史已經對着我筆直地跪下去,「臣嚴如松見過公主!」
一把年紀的嚴老御史腰板挺直,聲音洪亮,他一跪,將我冷汗跪出來了。
我連忙摻住他,「父親萬萬不可,我已嫁給嚴謹玉,日後便是……便是嚴家的人了。該我跪您纔是。」
說完這話,我察覺到一旁嚴謹玉看我的炙熱眼神,忙扭過頭去,心臟怦怦直跳。
「君臣之禮不可廢。」嚴老御史搖搖頭,「公主,請受老臣一拜。」
嚴老御史力氣挺大,我端不住他,只好求助地看向嚴謹玉。我可以對嚴謹玉蠻橫,可面對尊長,無論如何都該敬重三分。若是跪下去,我今天都不會好受。
關鍵時刻,還是嚴謹玉出手,替我摻住了他,「父親,」他道,「公主身子不適,不能久站。」
嚴老御史一聽,輕咳一聲,瞪了嚴謹玉一眼,嚴肅道:「公主快請!」
屋裏早早擺了一大桌子菜,三個人用膳,我和嚴謹玉坐在一邊,嚴老御史獨自坐一邊。
敬過了茶,屋裏便鴉雀無聲。
誰都沒有動筷。
我看看嚴謹玉,他說,「公主請。」
我十分不自在地拿起筷子,夾起一根最愛的雞腿,想了想,還是探身放進嚴老御史碗裏,「父親先請。」
隨後又夾了一個,又想了想,忍痛放進嚴謹玉碗裏。
嚴謹玉有些詫異,很快恢復如常,平淡道:「多謝公主。」
雞一共兩條腿,我以爲他會客氣客氣,然後夾給我,結果他跟我說謝謝!誰要他謝啊!
我眼睜睜看嚴謹玉的筷子夾在雞腿骨上,然後慢慢低下頭去,咬了一口,端得是清風朗月、矜貴優雅。
我心裏有些發悶,「好喫嗎?」
嚴謹玉不言,讓我想起了他平日的教誨,「食不言,寢不語。」
可他未必全部照做,就寢時,他的話一句比一句撩人心絃。
他慢慢嚼着,完全忽略掉我期盼的目光。
那麼我悄悄咬一口應該不過分吧。
瞥了眼嚴老御史,他注意力還放在眼前的一碗白玉蘿蔔湯上。
嚴謹玉再次夾起了雞腿,我飛快地湊上去,這一湊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我雙手撐在他的大腿上,喫住了大半的重量。他略帶薄繭的拇指擦過我的臉頰。
嚴謹玉愣住了。
大約他從未在嚴家,在父親面前,被人做出此等逾舉之事。
四目相對,我就着他的姿勢小口咬下,怕他掀開我,含了一小塊肉,飛快地退去。原本的雞腿上,一個大的缺口旁多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我心滿意得地嚼着,對着他眨眨眼,有種奸計得逞後的快感。
他淡淡看我一眼,放下了筷子。
我一邊嚼着,一邊埋怨地瞪着他。不就一小口,至於嫌棄成這樣嗎?
嚴謹玉喚道:「淨手。」
便有人端着水盆上來。
我火氣更上一層,碰了一下臉,他還要淨手!往日他碰我的時候多了,怎麼不見他講究!
我還暗自生悶氣,嚴謹玉淨完手,低着頭撿起碗中的雞腿,修長的手指翻飛,很快,一塊完整的雞腿被撕成細細的肉條,獨獨避開了我和他咬過的地方。之後,白嫩嫩的肉絲在我碗裏堆成了小山。
我看呆了,火氣尚未燃起,就被別的情緒取代,一絲摸不着的小喜悅在我心口慢慢打着旋兒。
嚴謹玉自己則慢條斯理地把被我動過的地方喫掉。
顧及還有嚴老御史在,我改了口,小聲道:「夫君……那裏我咬過啦……」
嚴謹玉淡淡道:「食不言。」
「好啦……我知道……」
我喫着他給我扒的雞絲,嘴角不知不覺揚起來。
自始至終,嚴老御史仿若失明,盯着眼前的蘿蔔湯,喝了一碗又一碗。
一頓飯在極其安靜的氛圍下喫完,臨出門時,嚴老御史只說了一句話,讓嚴謹玉「省身克己」。
嚴謹玉恭恭敬敬道:「謹遵父親教誨。」
我聽得熱淚盈眶,嚴老御史分明看透了嚴謹玉的所作所爲,藉此話來敲打他。有時候我急了眼,痛罵嚴謹玉「奸臣、小人」,嚴謹玉會說:「臣並非坐懷不亂之人,不敢以君子自居。」
克己!他的確需要克己!
嚴家離公主府很近,回去的路上,我還是走在他後頭。
「喂,你說父親是不是討厭我了?」剛纔在嚴家,我真是好緊張,生怕行差踏錯,惹得嚴老御史不喜。
嚴謹玉慢悠悠走在前頭,頭也不回,「公主很在意嗎?」
「當然!他是你的父親!」
「可當初嫁進來,您似乎沒怎麼徵求過父親的意見。」
想當初,這場婚事是我和父皇兩人合力促成的,沒嚴傢什麼事兒。至少站在嚴家的立場上,他們被迫接受了一個公主做媳,連喫頓飯都要端着,實在無辜。
嚴謹玉只是在陳述事實,可我覺得此事不全賴我,若不是他當初挑釁,我怎會陰差陽錯,嫁給他?
一時間,跟他嗆習慣了,我便開口道:「你在怪我?」
嚴謹玉道:「微臣的意思是,您是公主,無須在意別人。」
方纔心中的柔情蜜意慢慢散去。
什麼叫無須在意?
那年我領着人打了京城中的幾個公子哥兒,從此聲名狼藉,民間皆傳我驕橫跋扈,自私冷漠,落在嚴謹玉眼裏,大約也是如此。因爲自私,所以無需在意別人。
我覺得他在諷刺我。
嚴謹玉回過身,清清冷冷的月色下,他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姿態,「公主看見了,嚴家家風森嚴,你身處其中,渾身不自在,想必往後也不願受這份折磨。」
「你什麼意思?」我冷冷問道,「我不該來嚴家?」
嚴謹玉張了張口,半晌似乎放棄了什麼似的,只吐出一個字,「是。」
什麼樣的兒媳,竟然連夫家都去不得!
我聲音倏地拔高,迴盪在空落落的街頭,格外刺耳,「嚴謹玉,你當我嫁過來是過家家?」
嚴謹玉突然不說話了,就這樣看着我,眼神似乎將我洞穿。
「難道不是?」
難
道
不
是
!
這句話在我腦海中霍然炸開,原來他一直這樣想我。
如果在他心裏,我嫁給他是過家家,是兒戲,那許許多多的日夜,他抱着我喊我湛湛時,又是怎麼想的?例行公事?還是逢場作戲?
「嚴謹玉,你憑什麼這麼說?」
嚴謹玉道:「當日我未進洞房前,公主說了何事,可曾記得?」
「我怎麼記得!」我冷着臉。
「你說,婚定了可以退,結了可以離,再不濟可以休夫,若是嚴某待你不好,走便是了。」
嚴謹玉到底是什麼記性,我當時不過隨口一說,他便記到現在。
我氣得不行,咬Ṱûₑ着牙道:「要是我過夠了呢?你要把我送回哪裏去?」
「無論公主在哪,臣都會負責。」
「負責負責!」我惱恨地朝他喊,「你除了負責還會說什麼!」
嫁給這個男人,我本不該奢望別的!
我紅着眼看他,「嚴謹玉,我當年打人都是爲了你,聲名狼藉也是爲了你,你要負責,就負責到底!」
我無視嚴謹玉眼中的驚愕詫異,怒氣衝衝地回了公主府。
他真是不可理喻!當年若不是看他老老實實站在巷子裏,任人欺凌,我怎會一時忍不住,對那幾個公子哥下了狠手!
我躺在牀上,氣得心肝疼,輾轉反側,不見嚴謹玉回來。
外頭的侍女來報,「因宮裏急詔,駙馬進宮去了。」
好得很!
他就是找藉口避開我!
我收拾了嚴謹玉的一應衣物,打成了包裹,想了想,帶着該死的惻隱,丟進一盒上好的茶葉,喚人進來,「從今兒起,駙馬去書房睡!」
「這……這不好吧……」下人驚懼道。
「什麼不好?怎麼不好?我倒不知,我這『公主府』什麼時候改姓嚴了!」
「是……是,小的這就去辦!」
下人步履匆匆,風一樣從門前刮過。
「慢點!」我沒好氣地半隻腳踏出門,對着背影吼出聲,「別把茶葉灑了!」
左等右等,嚴謹玉就像人間蒸發一般,音訊全無,又過了一日,聽說嚴謹玉就真的在書房住下了,我越想越憋屈!啪地扔下不知翻了多少遍的話本,含着一口怨氣,直奔書房。
嚴謹玉坐在裏頭,面前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摺子。桌案上一壺清茶幽幽嫋嫋,滿室馨香。
我提着裙襬跨過門檻,咬牙切齒道:「屋舍簡陋,不知嚴大人可住得習慣?」
嚴謹玉放下手中的文書,「勞公主掛懷,一切都好。」
茶香嫋嫋,倒叫他活出一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樣子來。
我被氣得七竅生煙,走上前推開桌案上滿滿當當的摺子,將他分門別類弄好的全都搞亂,坐ŧŭₒ上去,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眯着眼道:「一切都好?」
他原本靠後的身子突然往前,大手扣上我的腰肢,滾燙的熱度透着薄薄的衣衫,將我燙得一激靈,隨即他的手順着後腰,往下滑去。
我驚叫道:「你……你幹什麼!」
光天化日,堂堂御史大人怎能做出摸人這等不雅之事!
嚴謹玉不理會我的驚叫,來到底下,大手微微一提,我趕忙扶住他的雙肩,咬着脣小聲地哼了一下,臀下有什麼東西被抽走了。
我低頭一看,是一本墨跡未乾的摺子,此刻字跡已經被揉花了,黑乎乎一團。
我的裙子!
我剛想跳下來查看,發現腰被嚴謹玉牢牢鎖在桌案上,動彈不得。
嚴謹玉看了我一眼,「多有冒犯,公主見諒。」
豈止是冒犯,是極其冒犯!
「奸臣!把手拿開!」我伸手去掰,掰了半天紋絲未動。
嚴謹玉不動如山,手還禁錮着我,逼着我不得不坐在桌子上,與他面對面講話。他坐在椅子裏,我坐在案頭上,幾乎與他平視。
「公主,臣這道摺子,寫了半個時辰。」
我怒極反笑,「噢!嚴大人真是好定力,家裏着火了,還有時間一筆一畫寫奏摺!」
「哪裏着火了?」
「你看我像不像!」我怒喝道。
嚴謹玉住了嘴,不動聲色地與我對視,半晌脣角微微勾起,「自食惡果四個字,公主想必已經寫得爐火純青了。」
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什麼叫自食惡果,他在嘲諷我把他趕來書房,結果自己獨守空閨麼!
我身上抓住了他交疊整齊的衣領,恨恨道:「你把茶葉還我。」
嚴謹玉挑眉,「沒有了。」
「什麼叫沒有了?」
嚴謹玉一本正經道:「臣喝了。」
真是睜眼說瞎話!才一天,牛飲嗎,喝掉了一盒茶葉?
我攥起拳頭,捶在嚴謹玉胸膛上,「你竟敢騙本公主!」
「公主儘管找。」
他既然開口,我自是不客氣。揪起他平整無痕的袖子,伸手進去掏了掏,什麼都沒有,然後扒開他的衣領,手探進去,摸了摸,只摸到他一身堅硬的肌肉,臉紅了紅,兇巴巴道:「奸臣!你到底藏哪兒了!」
他兩袖滿是褶皺,亂七八糟地堆到胳膊上,原本交疊有序的領子也被我翻得一團亂,露出大片的胸膛來。
嚴謹玉眸色深深,掐緊了我的腰,我驚得喊出聲。
「湛Ṭũ⁾湛,我說過,喝掉了。」
我羞惱不已,「既然喝了我的茶,爲何不回房!」
此話一出,我猛地捂住了嘴。
該死,怎麼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嚴謹玉緩緩站起身來,從仰視變成俯視我,將我禁錮在桌案上,眼神帶了一絲瞭然,「原來公主是這個意思。」
「我不是!你別自作多情!」
嚴謹玉離我越來越近,近到我聞見他身上獨有的清香,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習慣了他的靠近,甚至有些貪戀。
「可惜公主弄亂了臣的摺子,一時間還回不去。」
他攬住我的腰身,將我調轉了個個兒,背對着他卡在他和桌案之間。
我被卡得難受,動了動,面紅耳赤道:「你……你放開本公主!」
「待公主理好摺子,臣自會放了你。」
桌案的摺子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我一個都看不懂,哪裏分得清,還嘴道:「我不會!」
嚴謹玉哦了一聲,不疾不徐道:「那便只好乖乖認罰了。」
「認什麼罰?豈有此理,嚴謹玉,你敢罰本公主!」我掙扎尖叫,全不頂用,手裏被塞進了兩本摺子。
「分。」他命令道。
剛開始,我還能底氣十足地辯駁幾句,不一會兒就換成了哀求,「別……不行……在這兒不行……」
「臣有的是時間和精力,等公主將摺子分好。若有餘力,不妨替臣連摺子一併寫了。」嚴謹玉語調淡淡,任外頭誰聽起來都尋不出錯來。殊不知,屋內,已是另一番光景……
翌日,我在書房的小榻上醒來,身上蓋着一層小被,動一動,痠痛感從四肢百骸的間隙瀰漫出來,我掀開被子,發現已穿妥,腦子一蒙,趕忙扶着牆,勉強站起來,一步步挪到桌案旁,目光小心翼翼地在周圍逡巡。
沒看到什麼可疑的痕跡,就連昨日被掃落在地、肆意鋪陳的摺子,和我手軟沒握住,掉在桌案上的筆都一掃而空,桌面乾乾淨淨的,光潔如新。我悄悄鬆了一口氣,看來不用一把火燒掉了。
一想到那些不可爲人知的痕跡,我便呼吸急促,臉紅心跳。
好在嚴謹玉只是私底下荒唐,善後這種事,他一向擅長。
「公主,今晚還要駙馬睡書房嗎?」
我心有餘悸地看了眼潔淨整齊的桌椅,紅着臉搖頭,「不!把,把書房鎖了!本公主以後再也不去了!」
時已過午,不用想都知道他上朝去了。
我用過午膳,看了看天色,終於憋不住問道:「駙馬怎麼還不回來?」
「回公主……駙馬……正在路口,跟平南伯府的人吵架。」
「什麼?吵架?」我傻了眼,嚴謹玉那個冰山臉,什麼時候還學會了跟別人吵架?
難得的好戲怎麼能少得了我。
「快!備馬!本公主要去瞧熱——替駙馬解圍!」我說得大義凜然,心底卻笑開了花兒。
一路疾馳到嚴謹玉下朝的路口,遠遠就看見他脊樑筆直,立在城門之下,不卑不亢地與平南伯府的公子說着什麼。
走進一些,躲在攤子旁,才聽見平南伯府的公子譏笑道:「……就宋湛那個女人,你也敢娶?想喫軟飯想瘋了吧?」
平南伯府的南公子,就是當年將嚴謹玉堵在巷子裏欺負,事後被我一頓毒打,骨頭折得最多的那個。
嚴謹玉溫文爾雅道:「有人想喫,未必喫得上。」
我忍笑忍到肚子疼,嚴謹玉說話噎人我深有體會,可還是頭一次,見他噎除我以外的人。
平南伯府的公子惱恨道:「嚴謹玉,你不是最恨她!怎麼,她在牀上給你哄舒服了?」
嚴謹玉原本波瀾不驚的神色漸漸冷下來,抬步,高挑的身子逐漸逼近南公子。
他高出對方一頭,一身冷冽逼人的氣勢連我都不曾見過,直嚇得對方倒退兩步。
「幹什麼!我說錯了不成!若非她那點勾引人的功夫——」
「南公子,」嚴謹玉冷淡道,「上月令堂進獻宮中的海棠玉珊瑚似乎值不少銀子。用不用本官提醒聖上查查來歷?」
南公子驚魂未定,「什……什麼玉珊瑚!我在跟你說宋湛——」
「南公子尊卑不分,辱罵皇室,本官也會一併寫進摺子裏。」嚴謹玉冷冷道,「若是讓令尊知曉自己因何被參,一定很精彩。」
「嚴謹玉!你別欺人太甚!」
「是誰欺人太甚?」嚴謹玉簡簡單單攏袖風中,長身玉立,幾句話就讓南公子變了顏色,「本官職責所在,與人交惡乃是稀鬆平常,聽多了污言穢語,不甚在意。可唯獨一點,禍不及親人。公主乃嚴某至親,若有人存心辱沒她,別怪本官不客氣。」
我捂着嘴,在小攤販怪異的目光裏,激動地兩腳跺地,又轉了兩個圈,只覺得世間再也沒有比今日的長街酒肆下,站着一個嚴謹玉更美的景色了。
南公子委下身子,踉蹌着如一條落荒而逃的狗,臨走時揮着拳頭,喊道:「嚴謹玉!你給小爺等着!」
嚴謹玉冷漠地勾起嘴角,「嚴某靜候光臨。」
我知道南公子又要使壞!嚴謹玉爲我出頭,若是慘遭厄運,該怎麼辦?
我躲在角落裏,輕輕喚道:「阿誠!」
阿誠是父皇派給我的貼身隱衛。
一道身影出現在身邊。
我說,「再把他打一頓吧。這次你捆了,本公主親自打!」
嚴謹玉是本公主的人,平南伯府跟他作對,就是跟我作對。
上次阿誠沒收住,打得平南伯府請了接骨大夫上門。還是自己來比較放心。擇日不如撞日,阿誠在一個巷子裏將人捆了,頭罩麻袋推倒在地。
我舉着早已準備好的胳膊粗的棍子,張牙舞爪地朝着他揮下去。阿誠教我,打人要對着屁股揍。
巷子裏響起平南伯府公子的哀號。
我打了七八下尤不解恨,正欲打第九下,巷子口忽然傳來哭嚎,「公子呀!你在哪兒!」
麻袋發出嗡嗡的聲音,胳膊腿兒透過麻袋胡亂掙扎,「嗚嗚……在這兒在這兒!」
我棍子一扔,忙不迭揮手,「阿誠,快跑快跑!來人了!」說完扭頭就往巷子裏扎。
阿誠跟着身後,一言不發,他武功高強,我是不用管他的,只是此人有潔癖,從不碰人。逃命的時候,只得我自己來。
身後傳來平南伯府公子氣急敗壞的喊叫,「剛跑沒多久,快給本公子抓住他!」
我吐吐舌頭,提着裙襬飛速地跑,七扭八拐,終於看見了巷子口。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緊張極了,腳下一急,絆在石頭上,「啊……」
一隻大手倏地勾住了我的腰,將我拉進一個更隱祕的巷子,人從身後呼嘯跑過。
我落進一個寬大堅硬的懷抱,熟悉的氣味傳來,仰頭一看,「嚴謹玉,你怎麼在這兒!」
他不是回府了嗎?怎會出現在巷子口,後背倚着牆,將我抱在懷裏。
「剛纔聽到多少?」嚴謹玉眼神盯住了我,叫我想起小時候學堂夫子考教功課的時候。
「什麼聽到多少?」我裝傻,眼神四處亂掃。
嚴謹玉沉着臉,「我再問一次,剛纔他說的那些話,你聽到多少?」
南公子那些污言穢語嗎?
我搖頭,心虛地不敢看他,「我什麼都沒聽見……」
「那爲何從巷子裏出來?」
嚴謹玉怎麼問題這麼多。
我低着頭,大言不慚道:「本公主隨便逛逛。」
嚴謹玉聲音像浸了冷碴似的,「如果臣沒猜錯,你隨便逛逛,就偶遇了平南伯府的公子遭人毒打。」
「你怎麼知道!」
「湛湛!」嚴謹玉冷着臉,「你做事,從不考慮後果嗎?」
我被他喝得一抖,心裏委屈泛上來,「能有什麼後果?」
嚴謹玉抱着我,神色冷峻,「你真以爲,平南伯府那麼好欺負?若無依憑,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直呼你名諱。平南伯府已經夠讓聖上頭疼的了,你爲何總要給他添亂?」
我哪裏不知道平南伯府厲害,可事出有因,我又沒露馬腳,怎會被人查出來。
「好不好欺負我都欺負了,你能把我怎麼樣嘛?」我氣得跺腳,我還不是因爲他!換成別人,誰愛管呀!偏偏他還不領情。
嚴謹玉一噎,半晌冷聲道:「是,臣不能把你怎麼樣。這世上,也唯獨臣,不能把你怎麼樣!」
他鬆開我扭頭就走。
我心一突,抓住了他最後的一句話,追上去,邊走邊問,「嚴謹玉,你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嚴謹玉面若寒霜,頭一次,我在他臉上看見如此鮮明的情緒,他生氣了。
我伸手拉他的袖擺,一扯,他便也停住腳,任我拉着不放。
見他不說話,我咬着脣,彆扭道:「我總不能看着南公子打你吧!」
嚴謹玉側過一半身子,低頭看我,「公主,打人並不能解決問題,這世上,總有更好的法子。」
總有更好的法子。
從小到大,我做了衝動的事,嚴謹玉總會這麼說。說了這麼多年,平南伯府不還是好好的!我是公主,他不敢明着對我做什麼,頂多逞ţű̂₆幾句口舌之快,可嚴謹玉一個文臣,被人欺負了上哪說理去!
我聽倦了,嗆白道:「什麼是更好的法子?由着他打你罵你,忍氣吞聲嗎!他欺負誰都行!就是不能欺負你!」
嚴謹玉一噎,閉了閉眼,認命般臉色漸漸褪去冷意。
半晌,他嘆息一聲,牽起我的手,拉着我慢慢往公主府走去,「這樣的事,以後不要再做。」
只要南公子不作妖,我才懶得管。
我張了張嘴,頂撞的話嚥下去,不情願道:「知道啦,嚴大人……」
又過了幾日,聽說嚴謹玉在朝堂上參了平南伯府一本,言辭犀利,連平南伯的玉珊瑚怎麼來的都給扒了個底朝天。事後南公子被平南伯打得差點下不來牀。
我這時才品出味來。
原來更好的法子,是這麼個好法。
我支着頭望着窗外,忽然有點想他。嘆了口氣,桌上有剩了一半的金絲蜜棗,還有滿桌零落的核桃皮。
「公主,還要敲嗎?」丫鬟拿着小錘,無助地看着我。
旁邊的瓷罐裏,裝滿了噴香的核桃仁兒,各個顆粒飽滿。
「駙馬呢?」這個月我不知道第幾次這樣問了。
「駙馬忙於朝政,至今尚在宮中。」
父皇哪裏是給我找了個駙馬,分明是給他自己找了個免費勞力。我抱起小罐,「來人,本公主要進宮!」
我在御書房旁邊的暖閣裏找到了嚴謹玉,他面前的摺子堆積如山,整個人埋在裏頭,穿着得宜,不見一絲憔悴,彷彿數日未歸的不是他一樣。
父皇還真是狠得下心,這是要把嚴謹玉累死!
我把盛滿核桃的小罐往嚴謹玉面前一擺,「嚴大人是不是忘了,本公主出閣後,就從宮裏搬出去了。」
不待他回答,我驚訝道:「不會吧,難道嚴大人失憶了?您是忘了本公主不在宮中,還是忘記自己成婚了?」
嚴謹玉罷了筆,揉着額,嘆道:「公主,聖上近日準備南巡,一應事宜皆需打理。」
「南巡?」我突然變得興致勃勃,「我也要去!」
「聖上南巡重在體察民情,公主無須跟着。」嚴謹玉搖頭,咬死不鬆口。
「你能跟着去,我憑什麼不能?」
「公主,微臣沒時間陪你遊山玩水。」嚴謹玉一雙黑色眸子裏平靜無波,「況且不讓你去,也是聖上的意思。」
「所以就沒告訴我?」
「是。」
「你們是不是打算時間一到,丟下我直接出京?」
嚴謹玉看了我半晌,才緩緩道:「公主英明。」
我氣瘋了,直接殺去了父皇哪裏。
父皇當時宿在柔妃宮裏,我進屋時,一桌子珍饈已經用了大半,父皇鬍子上還掛着一片翡翠豆腐,一抖一抖的,柔妃見了我,忙站起來,「哎喲,瞧我的記性,廚房還燉着人蔘枸杞湯,臣妾去端來。」
父皇手指亂抓,扯住了柔妃的袖子,「那啥……朕喫飽了……你坐下。」
柔妃笑盈盈地,一根一根掰開父皇的手指,話從牙縫裏擠出來,「正好,端來漱口。」
我上前去,啪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
柔妃飛一般地射出門,留下父皇抹去鬍子上的翡翠豆腐,強顏歡笑道:「湛湛啊,父皇什麼時候欺負你了?」
「我要跟你南巡!」我眼裏燃出一團火來,「你們不讓!」
父皇鬍子一抖,拉着我坐下,語重心長道:「湛湛,哪裏是朕不讓呢。分明是嚴謹玉不讓啊。你看啊,最近南邊不太平,嚴謹玉不答應,也是爲你好。萬一出岔子,父皇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
「要去多久?」
「少則半月,多則半年,你待在京中,要什麼有什——」
「我不管!我要跟着嚴謹玉!」
不行,半個月堅決不行!
父皇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湛湛啊……朕,朕答應你,一定將嚴謹玉完好無損的還回來……湛湛長大了,知道心疼駙馬了。」
「誰心疼他了!你們兩個互相推吧!總之都不想要我!」
父皇連忙否認,「說什麼傻話,你是朕最疼愛的公主,誰不要你,朕都要!」
我拉着父皇的胳膊,搖了搖說:「那我要跟着你南巡。」
父皇腦門上滲出汗來,「這……這……嚴謹玉的戰鬥力不弱於他爹啊,你別把朕往火坑裏推……」
到頭來,還是嚴謹玉在背後使壞!
我做賊似的盯着他,小聲道:「父皇,你帶我去,我幫你應付嚴謹玉。」
父皇鬍子抖了抖,底氣不足道:「笑,笑話,朕是天子,豈會怕他!」
我眯着眼,笑容陰森,「你不怕他說你南巡看美人兒?」
父皇臉色一僵。
「不怕他半夜三更逼着你批奏摺?」
父皇兩手一顫。
「不怕他讓您一日三餐皆喫素菜?」
父皇一筷子扎進了眼前的東坡肘子裏去。
「來人!備墨!」
父皇草草寫了幾筆,將出城的手諭扔給了我,忙不迭揮手,做賊似的,「快,回去吧,回去吧!別把你相公招來。」
我看了眼,他可生怕那字兒被人瞧明白是他寫的。
臨走時父皇還不斷囑咐我,「藏好……藏好……別叫他知道!」
柔妃端着湯盅進來,笑容燦爛,「公主要走啦?」
我目的達到了,也笑着點頭,「深夜多有叨擾,望娘娘寬量。」
柔妃頭搖得像撥浪鼓,軟語笑道:「哎喲,不叨擾不叨擾。」
她送我出門,待我後腳踏出後,門像是見了鬼似的合上,還上了鎖。
出宮時,旁邊跑過來一個灰衣粗布衫的小廝,「公主,御史大人派小的接您回去。」
我兩眼睜圓,「嚴謹玉讓你來的?他有那麼好心?」
也對,他怕是巴不得我老老實實待在公主府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吧。
我想起袖子裏藏着的聖上親筆,高興起來。
「派人問問咱家嚴大人幾時回來,我有話要說。」我洋洋得意地回了府,將手諭寶貝般攤開,擺在一進門的桌子上,方便嚴謹玉一進來就能看見。
可等到深夜,也不見嚴謹玉的蹤影,我眼睛一閉,再睜眼,是日上三竿,桌上的一張薄紙靜悄悄擺着,紋絲未動。
嚴謹玉沒回來。
我心中生出一種警惕感。
喚來下人,「嚴謹玉呢?」
公主府的下人忠心不二,道:「今日聖上南巡,御史大人隨行,自然……是從宮裏出發,沒回來的。」
「什麼?今天!」我尖叫,「你們怎麼不早告訴我?」我打開衣櫃,該死的,嚴謹玉的衣裳早在進宮時就空了一大半,現在連他的小印也一併拿走了,他早有打算!
敢算計我!好哇!
「他們到哪了?」
「剛剛出城,公主這會趕過去還來得及。」
我連行李都來不及帶,打馬直追城外。
鄉間官道上,父皇不確定的聲音從低調奢華的馬車裏緩緩傳出來,「愛卿啊,湛湛要是知道朕聽了你的意見,算計她,會不會不理朕啊。」
嚴謹玉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沉穩,毫無波瀾,「公主安危比什麼都重要。」
「是是是,你說的對。」
「他說的對?」
「嗯,很對——」車裏聲音戛然而止,下一刻父皇驚恐的臉從車廂裏鑽出來,「湛湛!」
透過掀開的簾子,我能看見嚴謹玉的背影一僵。
我咬牙切齒道:「父皇胳膊肘往外拐折了,不疼嗎?」
合着父皇當起雙面間諜來,也是如此出類拔萃。
父皇臉倏地鑽回去,聲音又傳出來,「愛卿啊,不是朕翻臉無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媳婦還是得自己管。」
嚴謹玉冷着臉從車廂裏出來,周身寒氣逼人,他忽然扯住馬繩,腳一蹬,飛起身子穩穩落在我的馬背上,胸膛緊貼着我的後背,兩手牽住馬繩,將我箍在懷裏。
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像鼓槌一下下敲着我的背,可剛纔那一幕帶來的震撼讓我傻了眼,「你……你身體挺好啊?」
「公主不是早就知道?」
他這話問得有歧義。
他打馬前行,冷淡道:「前面有馬車,微臣送公主進去。」
「你不趕我回去?」我問。
嚴謹玉低頭湊近我耳畔,「南巡隊伍開拔,不能因你一人耽擱行程。況且,微臣送您回去,您聽嗎?」
被他不經意地一撩撥,心底藏了多日的情緒忽然湧上來,我揪着馬兒的鬃毛,將它扭成一股麻團,滿含怨氣,「早這樣不就好了,害得我折騰一宿。」
嚴謹玉沉默了好一會兒,「公主原可以不折騰。」
我被他一噎,氣性上來,「行啊,你不帶我,想帶誰?難道想去看南方的小美人兒!將來保不準給我帶回一個來!」
我知道嚴謹玉家教森嚴,克己復禮,他的清高自持不允許他做出納妾這等荒唐事來。他娶了我,便是毫無感情,也會履行丈夫的職責,好好待我,可我就想激他,逼得他說出真話來。
一番污衊成功惹怒了嚴謹玉,他勒停馬兒,翻身下馬,不容分說地將我抱着,一手託着我的臀,另一隻手託着後背,我氣血上湧,腦中空白一片。
我是大夏衆星捧月的公主,如今當着所有人的面跟他摟摟抱抱,成何體統!於是心生羞惱,「嚴謹玉!你放我下來!」
「公主許是不知道,南巡一路險象環生,您執意出京,臣便有職責護您安危,倘若公主不安分,別怪臣不客氣。」嚴謹玉擲地有聲,將我扔進馬車裏去。
嚴謹玉的力氣我是體會過的,他存了心要捆我,我只有哭的份。
「你無恥!」我抬腳要踹他。
「夠了!」嚴謹玉沉下臉,將我按在榻上,「公主,京城有聖上寵您,微臣護您,您可以隨便作,隨便鬧。南巡不是兒戲,那羣貪官污吏殺人見血,笑裏藏刀,您不想死,就乖乖待着。」
我被他說的害了怕,可貪官佞臣長什麼樣我也想看看。
我生在富貴窩裏,不知茶米油鹽貴,卻也明白民以食爲天的道理,是以這些年我暗暗攢下不少銀錢,悄悄派人施粥,修建房舍,父皇爲東邊大旱的事愁白了頭,爲南邊大澇的事茶飯不思,我能做的就是給錢,用封邑上繳來的銀錢喂難民的嘴。
在我看來,錢能解決一切,如果解決不了,就是錢不夠多。可眼下,我不禁懷疑,那流水般白花花的銀子,真的用在了該用的地方嗎?
對於我捐錢款這件事,我不想誰都解釋,做了善事如果自己說出來,就變了味兒。因此只有父皇知道我是個土財主,手裏大把的錢,不定期給他撒票子。
嚴謹玉打上車就沒看我,熱了湯婆給我墊在手裏,斟好清水。
「我想喫梅花酥。」
「沒有。」他生硬道。
「我想喫金絲棗。」
「沒有。」
「那我給你的核桃仁兒呢?」
「沒有。」
我一拳打在嚴謹玉身上,「你有什麼?」
嚴謹玉一掌包住我的拳頭,將我禁錮在懷裏,有些疲倦,「公主,歇會吧,什麼都沒有。」
我掙扎無果,抬頭怒視,一陣風從簾子外刮進來,照在嚴謹玉臉上,眼下似有淡淡烏青,我一愣,嚴謹玉生得白皙清冷,從來是一副一絲不苟、沉穩可靠的模樣,方纔我細瞧,竟是有些憔悴。
難道他這幾日當真沒休息好?
我住了嘴,半晌開始打瞌睡,頭一點一點地抵着嚴謹玉寬闊的肩膀,最後直接伏在上頭,「嚴謹玉,我困了……」
「嗯。」我聽他聲音裏似乎含了微不可查的暖意,「微臣在這,公主安心睡吧。」
我是被馬車晃醒的,車內昏暗,我還坐在嚴謹玉腿上,他雙手環抱着我,一隻手掌還緊貼着我腰肢,熱度騰騰透過衣裳傳進來,燒得我心肝發顫。
我趴伏在嚴謹玉胸前,像個八爪魚,口水流了他一身。
嚴謹玉閉着眼,仰頭靠着車壁,長長的睫毛垂下剪影,我忽然覺得他很好看。拋去他那些「萬惡」行徑,這幅皮囊頗令我滿意。他胸有文韜武略,身子強壯……
我臉騰地紅了,不知道在亂想什麼。
忽然,嚴謹玉清冷的眸子睜開,正好與我對視上,眼底還存着一絲剛睡醒的慵懶,他一息沒有說話。
我慌亂地移開眼去,生怕他發現我不爲人知的小心思。
「公主何時醒的?」他剛醒來,聲音發啞,我酥了骨頭。
這個男人,真是該死的誘人!
我六神無主地看向別處,「沒……沒多久。」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我騰地站起來,腦袋咚撞在車頂上,疼得直流淚。
嚴謹玉嘆息一聲,拉我坐下來,替我揉着額頭,「公主毛毛躁躁的毛病,得改。」
「行了……打住!」我知道他又要說教,嘟噥道,「我從小就不愛聽你念叨。」
「不巧,不出意外的話,公主下半輩子,都要跟微臣過了。」嚴謹玉淡淡地提醒我,一如我心中泛起淡淡的憂傷。
我可能有點喜歡他……
我和他從小打到大,竟然會喜歡他……
我愣神的功夫,嚴謹玉已經抽出一份地圖,開始細細研讀。
我湊過去,「你在看什麼?」
嚴謹玉眼都不抬,「江南城防佈局圖。」
我一愣,「你懂這個?」
他緩緩抬起眼,意味不明道:「諫官當諫天下之事,若只是一知半解,如何擔得起御史一職?」
我腦子一空,認真的男人,真有魅力……
「你對軍事感興趣,大可謀個武職,爲何年紀輕輕的,非要混在老人堆裏,跟人脣槍舌劍呢?」
嚴謹玉一愣,神色淡淡道:「公主,駙馬不得掌權。這是規矩。」
這下輪到我發愣了,若早知道這條規矩,毀人前途的事,我斷不能做出來。嚴謹玉家風清正,出身矜貴,自幼聰慧機敏,年紀輕輕便得了父皇賞識,人又好看,弱冠之年媒婆便踏破了嚴家門檻。父皇說,嚴謹玉乃經世之才,假以時日定能封侯拜相。
得知我一時意氣斷送了嚴謹玉的前途,心裏沒有來的酸楚起來。爲什麼在我決定喜歡他的時候,讓我知道自己犯了錯。
「對不起。」我尾音發顫,堪堪忍住不哭出聲來。
嚴謹玉眼中閃過詫異,乍見我眼眶發紅,露出一絲手忙腳亂來,替我擦淚道:「我不怪你。」
「爲什麼?」被他一鬨,我更加委屈,珍貴的淚珠子說下就下。
「你爲我聲名狼藉,我自當娶你。」他溫聲道。
原來他還是爲了這個……
並非所謂的喜歡罷……
「我從不欠別人情,等回去,我就同你合離,日後你安心做你的將軍。名聲什麼的,我不用你還。」我悶悶道。
嚴謹玉原本溫和的神色忽然僵住,眼神複雜道:「你說什麼?」
「合離啊。」我以爲他被我感動到了,「你自由了。」
「你再說一遍?」
我聽着嚴謹玉後槽牙咬得咯咯響。
「合——」
「宋湛!」他低吼一聲,喚了我全名。
我嚇得一哆嗦,驚疑不定,「你發什麼瘋……」
嚴謹玉眸子裏燃起熊熊怒火,猛地勾住我的腰,只用了一隻手,便輕而易舉將我送進他懷裏,「我娶了你,絕沒有休妻一說,更不會合離,你早日斷了這個念想。」
我不敢相信他對我情根深種,絕對是該死的責任感作怪。
我神遊天外之際,只聽他道:「你有沒有想過,將來你誕下孩子,該如何解釋他沒有父親?」
我隨口道:「這才幾天啊?你怎敢篤定一擊即中?」
話落,我察覺到嚴謹玉危險的目光,警覺地看着他。
他此刻的眼神我十分熟悉,每次要折騰我前,他就會這麼看我,深沉又充滿侵略。
我急中生智,先發制人,「原來你不跟我合離就是爲了孩子!我只是替你繁衍子嗣的工具!」
「湛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曲解。」嚴謹玉捏住了我的下巴,抿着脣,低頭印上來。
我的閨名從他嘴裏喊出來,親暱惑人,曖昧叢生。我生平第一次覺得父皇起的名字真好聽。
馬車顛簸,嚴謹玉淺嘗輒止,我兩瓣嘴脣卻遭了害,又腫又疼,我依偎在他懷裏,一雙腳無聊地晃悠着。
我記得當年我這樣坐在皇祖母懷裏,嚴謹玉斥我有失體統。
我如今也坐在他懷裏,笑盈盈地問他,「你當年看不慣我這樣坐,如今親身體驗一番,感覺如何?」
嚴謹玉未料到我扒陳年舊事,訝異過後很快鎮定下來,「夫妻之間,不算逾矩。」
一看就是老雙標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嚴謹玉這人,表裏不一,不過護短這一點,我很受用。
想到這,心裏不禁泛起酸水,「若你娶的是別人呢?也會抱着她?跟她親親密密地說這些話?」
這是道送命題,連我都覺得實在難爲嚴謹玉了。
他先前又不喜歡我,如今未必有多喜歡,若是娶了別的女子,不但前途光明,人家還溫柔小意,婚後豈不是蜜裏調油。
想到這兒,我像個打翻了的醋罈子,渾身泛着酸味兒。
嚴謹玉輕笑一聲,「公主喫微臣的醋了?」
「你瞎說!」我死鴨子嘴硬,「你多好啊,我喫你的?」
嚴謹玉目光淡然地看着我,「我娘是普通的京城女子,與我爹相敬如賓地過了一輩子。我爹公務繁忙,大多時候,她一個人守燈到天明,熬到三十歲的年紀,得病去了。嚴家的歷代男人都是如此,無愧於天子,卻愧對妻兒。若非公主執意嫁過來,嚴某此生,未必娶妻。」
「你不娶,嚴家不就斷了香火?」
「是啊,」嚴謹玉的眸子裏一層層染上笑意,「公主救微臣於水火,臣不勝感激。」
我以前覺得嚴謹玉說話刺耳,想不到有一天能從他嘴裏說出順耳的話來。
「大人,前方山路泥濘,恐有塌方,要不要繞行?」車外有人稟報。
我疑惑,「這些事跟你御史大人有何關係,他們是不是欺負你?」我擼袖子,要出去和那羣光拿乾糧不幹活的老學究理論,被嚴謹玉攔下。
「等我,我出去一趟。」
「憑什麼!本公主的駙馬何時輪到他們指揮了?」我猛地起身,「我宰了他們!」
嚴謹玉無奈地抱着我,低頭封上了我的嘴。
我被他弄得頭昏腦漲,嚴謹玉眼中盈滿笑意,我忽然意識到嚴謹玉今年不過二十又五,也有喜怒哀樂,只是性子寡淡,又張口閉口家國大義,一向不招人待見。我又想起了京城被我教訓過的一干富家公子,他們尚在招貓逗狗之時,嚴謹玉已經不聲不響扛下了許多擔子,心中不由得生出自豪感來,這個男人是我的。
我忸怩地不去看他,聽着簾子啪一聲輕輕落下,才猛地撲倒在榻上,掉進了蜜罐般滾來滾去。
父皇此次微服出巡,風餐露宿,也沒來得及帶丫鬟,我以肉眼可見速度的消減下來,臉頰的圓潤不在,瘦成個精緻標準的瓜子臉,不知怎麼地,臉上總帶着一絲嬌媚,比以前好看不少。
父皇每每望着我嘆氣,「湛湛啊,朕還等着抱外孫呢……你們兩個……」
我總是報以白眼,嚴謹玉總是同套說辭,「微臣盡力。」
他確實夠盡力,不然我也不能瘦得這般快。嚴謹玉說我嬌養長大,應該強身健體,可萬萬沒想到是這麼個健法。我暗地裏唾棄過他不知道多少遍,人前道貌岸然,人後是個禽獸!
輕車簡從自京城出發,不出半月腳程,便到了瞿洲。
我們扮成京城來的商隊,徐徐入城。
途徑坊子湖畔,吳儂軟語被溫柔和煦的風捲進我的耳朵裏,我抬眼看去,一座座畫舫臨河而列,窈窕女子懷抱琵琶,咿呀彈唱。
我拉了下嚴謹玉的袖子,「喂,那個青衫羅衣女子唱得最好,待會領你去聽曲兒。」
「公主,微臣不通音律。」嚴謹玉說話的時候,眼也不抬,「公主的軟語嬌吟臣聽慣了,不想換。」
「我什麼時候——」我一愣,忽然睜大了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臉噌地紅了,「你……你無恥!」
「臣怎麼無恥了?」
「你……你怎麼可以說那種話?」
「微臣不懂,請公主明示。」
嚴謹玉總能帶着一股矜貴自持的神態,說得我啞口無言。從前許是我氣他氣狠了,如今他越發享受這種脣齒交鋒,無奈人家是靠嘴喫飯的,我說不過他,拼拳頭更是毫無還手之力,反被他喫得死死的。
正當我思考怎麼才能壓他一頭時,瞿洲知府聞訊而來。
「他一個當官的,幹什麼盯着咱們?」我想挑開簾子去看傳說中的知府老王,嚴謹玉一把將我拽回去。
「富商巨賈,又是京城來的,」嚴謹玉平靜道,「狡詐之人總是對城中的風吹草動格外敏感。」
「瞿洲秀麗富饒,百姓和樂,我看瞿洲知府做得不錯,你們這些諫臣,總愛把人往壞裏想。」
嚴謹玉突然罷手,「公主,不要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他說完下一刻,老王粗嘎的嗓子賤兮兮傳進來,「諸位一路辛勞,本府已在府中備好了美人——啊不,美酒佳餚,邀各位領略一番瞿洲的風土人情。」
我怒了,嚴謹玉再怎麼刻板守舊,也是風華正盛的年輕男子,把他拎出來放到京城大街上走一遭,尚能被懷春小娘子的荷包繡帕砸個滿頭,想光明正大地勾引他,我第一個不同意!我父皇也不能同意!
「哦?美人啊?」父皇充滿期待的聲音從隔壁傳出來,「美人好,美人好,哈哈哈哈,都說瞿洲產美人,哈哈哈,我黃老爺最愛美人兒。」
我聽到自己牙咬得咯吱作響。
嚴謹玉攬住我,生怕我一衝動跑到隔壁掀翻父皇的馬車,他低聲道:「強龍難壓地頭蛇,若是不順着王年的意,今晚咱們都得交代在這兒。你父親是見機行事。」出門在外,嚴謹玉便改了口。
父皇他能穩坐帝位多年,必然有兩把刷子,可天底下,哪有老丈人帶女婿逛窯子的道理!若我不來,父皇和嚴謹玉扮成兩個「色批」勾肩搭揹走進王家的場景,我想都不敢想。
「敢問老爺家中還有何人?」王年問。
父皇迫不及待道:「妻子尚在家中,那是同來的女兒和姑爺。」
「啊……姑爺啊……」王年沉吟,「怕是有些不方便。」
「方便方便!」父皇就差握着王年的手拜把子了,「我女兒是個大度的,簡簡單單聽個小曲兒而已,不妨事。」
我生生攥爛了手裏的糕點,父皇還是一如既往,心安理得地把我賣了。
「那姑爺的意思?」王年隔着簾子試探問道。
我陰氣森森地看着嚴謹玉,彷彿他要敢說出不合時宜的話,我就能當場掐死他。
嚴謹玉不動如山,神色平靜道:「拙荊黏人,若官爺不嫌棄,嚴某想帶她一併過去。」
王年見我們識趣,命人牽了馬,引我們去府上。
「若我們不答應呢?」我不甘心地小聲問嚴謹玉。
嚴謹玉揉捏着我的腰肢,「方纔王年的兵馬將我們圍得密不透風。不遵從,便是死無全屍。」
我忽然想起第一日嚴謹玉盛怒之下警告我的話,才知道他並非嚇唬我,此行兇險,他留我在京城,也的確是爲我着想。我心底泛起暖意來。
王年的宅子,看起來破破爛爛的,等真正進到裏頭,我纔算開了眼,簡直是金玉其內,敗絮其表啊。擺在明面上的奇珍異寶加起來,竟比公主府還多。只是這位官老爺實在沒什麼品味,清一色的金件玉件兒混雜在一起,什麼貴擺什麼。
府中有一個園子,臨水而建,此刻擠滿了鶯鶯燕燕,燈火明媚,歌聲四起,好一個奢靡作樂的溫柔鄉。
我大抵知道他們這些人的盤算,不管你是京城來的官,還是京城來的民,只要身份顯赫,一律請到這裏,好酒好菜,美人小曲的供着,人有喜好纔有弱點,一場宴席摸清了底細,王年便可投其所好,將人哄得舒舒服服地離開。
至於瞿洲發生的不平事,全被埋沒在犄角旮旯的巷子裏,誰多餘去管呢。
王年坐在首位上,幾番掃過我的臉,笑道:「小姐好生漂亮,竟比我府中最美的姬妾還要美上三分,姑爺好福氣。」
我喜歡聽人拍馬屁,可王年的話怎麼聽都膈應。
嚴謹玉攬着我的手臂收了收,「內子乃嚴某此生摯愛,是以性命相護之人。」
話雖是說給王年聽得,藉以敲打他別生出多餘心思,可嚴謹玉說出這話來,還是讓我心臟撲通亂跳,這是他第一次說愛我,真真切切的,當着別人的面,口齒清晰地說出來。
王年哈哈大笑,就此揭過,「黃老爺,他們小年輕的事咱們可不摻和,倒是你,本官給你看個寶貝。」
說完拍拍手,「姝吉,給貴客彈奏一曲。」
一片青色衣角映入眼簾,女子側身從屏風後轉出來,心字羅裙迎風自動,正是我在畫舫上看見的那個。
父皇眼神迷離,樂呵呵地飲酒自酌,喝得兩眼發直。
姝吉媚眼流轉,眉目含情,脈脈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嚴謹玉身上,娉婷嫋嫋地委身側坐半個椅子,琵琶擱在大腿上,青蔥細指輕輕撥弄,隨楚楚眼風,揚起一聲婉轉勾人的前調。
我鼻孔一熱,嚴謹玉拿手帕堵住了我的鼻子。
「夫人,自重。」
我羞窘地捂住鼻子,悶聲命令道:「你不準看!」
嚴謹玉掃了眼我手中血淋淋的帕子,低笑出聲,「爲夫可沒流鼻血。」
繞是我熟悉音律,也不得不驚歎姝吉的功力,若出現在我府裏,我定要封她個女官噹噹。
可眼下她不老實。
像個蜘蛛精般,眼風亂掃,若不是我在這裏,只怕她要將嚴謹玉拿蛛絲裏三層外三層裹了拖進洞裏慢慢享用。
王年是想把她獻給父皇的,可奈何父皇長得老,人家姝吉嫌棄啊。
酒過三巡,王年發了話,要將姝吉送給父皇。父皇幾番推拒未果,便帶她回了王年給我們安排的別院。
說是別院,兩間屋子的牆矮得「雞」都能飛過來。
我被王年夫人叫去賞景的時候,姝吉還在父皇的院子裏,等我回來,一進院,就看見姝吉在勾引嚴謹玉。
「奴家心跳得好快呀,郎君摸摸……ṱü₆」姝吉薄紗一掀,露出光滑如玉的肩膀頭子,碎步撲向嚴謹玉。
嚴謹玉冷眼側身,讓過猛女撲食,後退一步,「蒙姑娘錯愛,嚴某家中已有妻室,實非姑娘良緣。」
姝吉一計不成,腰段一扭,繼續追着嚴謹玉泫然欲泣,「妾見郎君,心生嚮往,便是主母善妒,妾也心甘情願。」
「好哇!」眼看蜘蛛精要撲在嚴謹玉身上,我提裙跨過門檻,在院子裏站定,皮笑肉不笑道:「本主母還沒喝過你的茶,這聲妾就喊上了?」
姝吉驚呼一聲,腳下一絆,摔了個狗喫屎,仍撐坐身子,含情脈脈道:「郎君……」
嚴謹玉對着我拱手一禮,臉色轉暖,「嚴某等候夫人多時,姝吉姑娘想必喝醉了,走錯了院子。」
姝吉看我的眼神怨毒而冷冽,我與她對視半晌,突然嚶嚀哭泣,「夫君……她瞪我……人家好怕……」
嚴謹玉走向我的腳步一頓,溫和的臉色突然變僵。
姝吉面上的柔弱與猙獰瞬間凝固,面部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
我長袖一甩,柔弱無骨地跌進嚴謹玉的懷裏,將他環腰抱住,掩面抽噎,「夫君有了姝吉,就不疼湛湛了嗎?」
論撒嬌的本事,本公主第二,無人敢認天下第一。
從小我眼淚一淌,父皇、祖母、皇兄們、甚至各宮娘娘,無不繳械投降。皇兄說,我一聲嬌嗔,便能讓京城的公子哥兒們酥了骨頭,因此拼了命地將我慣成目中無人的性子,以此震懾心懷不軌之人。以前同嚴謹玉相處,我總在氣頭上,回回ţū́ₚ張牙舞爪,氣急敗壞,撒嬌這個技能,我還從沒對他用過。
嚴謹玉心臟怦怦直跳,我趴在他懷裏聽得一清二楚,嘴都咧到了耳根子。
他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何時說過要納她?」
我滿臉淚珠,嘴脣顫抖地抬眼,對上他深沉幽暗的眼神,抽噎着,「夫君……夫君不納妾?」
嚴謹玉繃着臉,「湛湛,君子一言。」
「夫君最愛的還是湛湛?」
嚴謹玉薄脣緊抿,在我委屈的盈滿淚水的注視下,緩緩吐出一個字,「是。」
我扭頭看向目光渙散的姝吉,食指緩緩颳去臉頰的淚水,露出勝者的微笑,「你會撒嬌,我也會;我會打相公,你會嗎?」
姝吉指着我,嘴脣發白,被我氣得抖若篩糠,「你……你……」
「什麼都不會,養你幹什麼?」我凶神惡煞,壓了很久的火才噌噌躥上來,如果我不來,嚴謹玉想怎麼辦?在院子裏跟美人來一出月下追逐嗎?
「奴婢……奴婢是王大人指來的,夫人若是嫌棄奴婢,不如親自去跟王大人說。」姝吉搬出王年壓我。
真是狗皮膏藥,甩都甩不掉。
我微笑,蹲下身替她慢慢禮好衣裳,「乖,你的屋,在隔壁。」
黃老爺的臉隔着小院籬笆牆探出來,做賊心虛道:「不行啊,本……本老爺也不敢帶回去,好歹是一條命。」
姝吉的腦子,在宮裏活不過一天。
可這就是他把姝吉推給嚴謹玉的理由?
我冷笑,對着姝吉道:「給爺爬,不然殺了你。」
姝吉見我這邊無縫可插,而黃老爺是一副「軟弱好欺」的模樣,跪着爬到籬笆旁邊,扒着藤枝,「求求老爺收了奴婢吧,否則王大人不會放過奴婢的。」
「哎……不是我不收你……這,這……黃老爺家裏容不下蠢的……沒腦子你活不下去啊……」黃老爺鬍子一抖一抖的,後退一步,生怕被纏上。
皇宮是什麼地方,一身肉進去,化成灰都飛不出來。
「姑娘,若想尋出路,有些東西,交代清楚纔好。」嚴謹玉不慌不忙道。
接下來的功夫,嚴謹玉和父皇一唱一和,敲敲打打,加之我從旁提刀,面目猙獰威脅恐嚇,姝吉徹底崩潰。
「嗚嗚嗚,不帶你們這麼欺負人的……」姝吉號啕大哭,「你們這一家子都怎麼回事?王大人只想讓我來摸清底細,怎麼一個個的,就要殺我。」
她指着黃老爺,怒罵道:「你就知道吹牛,你家住皇宮啊,去了就死!」
黃老爺訕訕,「不敢不敢……」
她又指着嚴謹玉,咬牙切齒,「你個小白臉!她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你是妻管嚴嗎?懦夫!」
嚴謹玉握住我的手,一臉嚴肅道:「嚴某與夫人相敬如賓,我寵她愛她聽命於她,皆出於尊敬,而非懼怕,姑娘想岔了。」
她被噎得兩眼翻白,撐着一口惡氣指向我,「還有你——」
「我怎麼了?」我邁上前,叉腰瞪她,因着嚴謹玉一番話,心裏樂開了花,說話趾高氣揚,「我夫君寵我愛我聽命於我,我有什麼辦法!你咬他啊!」
姝吉哭得更傷心了,「嗚嗚嗚……你沒必要重複一遍。」
後來,姝吉將自己的身世徐徐道來。
她出身書香門第,本來定好人家,開春就嫁到通州去。
不料入伏的時候發了洪澇,通州臨河,被淹沒了十之八九。百姓顆粒無收,夫家開倉放糧,被通州知府盯上,連夜派人抄家,搬空了糧倉。她擔心未婚夫,乘車趕往通州,路上被難民搶光了糧食,幾經輾轉纔打聽到夫家已經遭了害,她不服,想進京告御狀,半路被王年攔下來。
「王年一開始說要爲我申冤,彈劾通州知府,後來我才知道,他跟那狗官是一個鼻孔出氣的!」姝吉抹淚,「撥給通州治災的官銀,全運到瞿洲來,王年說等冬天河上結了冰,再修堤築壩能省一半銀子。」
我一聽頭嗡的一聲,通州水患,我可捐了不少銀子。想起王年府裏琳琅滿目的器件,我騰地站起來,「我殺了那狗賊!」
嚴謹玉攔着我,嘆氣道:「夜深人靜的,你殺誰去。」
我恨不得現在就割了王年的頭當球踢,本公主省喫儉用,戒了半年的小酥餅,梅花糕,東坡肘子、松鼠魚……全都給那龜孫買了金夜壺!
我幹他大爺的!
姝吉捂着嘴失聲痛哭,「可憐我那未婚夫,被搶光了家產,一路逃來瞿洲,在城外活活餓死了。」
父皇臉陰得像關公,「按我朝律法,通州遭災,瞿洲相鄰,應當開設粥棚接納災民,爲何被活活餓死了?」
姝吉苦笑,「貴人們說笑了,你們活在京城,殊不知天高皇帝遠,餓死幾個手無寸鐵的難民,還傳不到皇上耳朵裏去。」
姝吉不知道,皇帝的耳朵就在旁邊聽着呢。
「……不光餓死的,連鬧事的,進京告御狀的,也一併被抓進牢裏。」姝吉神色落寞,「我瞧幾位貴人氣度不凡,原想跟着去京城,見機行事。可這畢竟是官家的事,幾位貴人行商走馬,免不了跟官家打交道,若是不願帶我,我也明白。」
「夫君,這事我管定了!」
不光爲了姝吉和她丈夫,還爲了我收緊褲腰帶省出來的銀子。
嚴謹玉頗不贊同,「你安分一些,此事交給我。」
父皇猛地拍在桌子上,「老子砍了他的頭!」
姝吉苦笑着搖搖頭,「貴人有這份心便夠了,勞煩幾位想好說辭,我去回稟了王大人,好送諸位平安離開瞿洲。」
可姝吉不知道,她眼中的黃老爺,這會已經在心裏琢磨,王年砍頭那日,誰去監斬了……
有了姝吉的幫襯,第二日王年滿臉堆笑地將我們送出了城。
他聽說我們要去秦川,壓制不住臉上的狂喜之色。
秦川富饒,四通八達,富集天下名流商賈,自然與去通州的路南轅北轍。王年一個勁兒叮囑我們向南走,說東邊澇害嚴重,萬不可繞道東路。
出瞿洲十里,嚴謹玉動了手。王年的眼線被盡數拔除,微服的大隊人馬直奔通州,與此同時,一路小隊飛馳南下,連夜奔赴嶺南大營,一切行動盡數在嚴謹玉手中,緊鑼密鼓且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
此時天氣轉涼,路邊青黃不接,一條康莊土道上,橫七豎八倒着一排屍體,有溫熱的,有風乾的,上至矜寡老人,下至垂髫小兒,無不瘦若枯骨,他們的眼,至死還望着瞿洲的方向,這些逃難來的民衆,不知往前數十里,甚至富饒的瞿洲城門下,都是同樣的光景。
瞿洲閉了門,誰都進不去。
我面如菜色,扭頭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淚水朦朧,周圍惡臭氣息燻得我頭暈眼花。
嚴謹玉攙着我,遮住我的眼,「湛湛,到車上去。」
我大口喘着氣,壓下腹中不適,扒開了嚴謹玉的手,咬着牙,「本公主沒那麼嬌氣——嘔——」
嚴謹玉輕拍我的背,替我順氣兒,身後有人來報,「大人,慕將軍帶了一隊嶺南軍,還在路上,是否先進通州?」
嚴謹玉掃過我慘白的臉,似是在顧及我,好半晌才抬眼望着身後那人,眸色淡漠,「穩妥一些,再等等。」
我無力地倚在嚴謹玉懷裏,閉着眼,突然感覺裙角被人拽了Ţùₜ拽,我睜眼低頭,一個小孩兒,小馬駒般高,襤褸之下的皮肉凹進肋骨,髒兮兮的手混了血和泥,緊絞着我的衣裳。
「行行好,給點喫的吧。」
嚴謹玉箍緊了我,我疑惑地抬頭看他,只見他也緊張地看我。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怕我一氣之下動手打孩子。
心底一沉。
原來在他心裏我是個是非不分的人。我吸吸鼻子,放輕了語氣,「姐姐這裏有水,也有喫的,你鬆開手,我去給你拿。」
嚴謹玉胳膊一僵,緩緩將我鬆開。
我沒理他,兀自回馬車,拿出幾塊乾糧用帕子包緊遞給小孩,蹲下悄悄對他道:「可千萬別說是我給的,待會他們都來搶,姐姐就沒那麼多了。」
孩子懂事,規規矩矩跪在地上,給我磕了個頭,便拿着乾糧跑開了。
我望着裙子上的泥濘發怔,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父皇早在看見這一幕的時候,就蹲在土道中間,垂着頭一言不發。
「湛湛……」
我聽嚴謹玉叫我,扭頭就上了馬車,簾子啪甩下來,隔斷了他的視線。
我現在有點生氣。
爲他誤會我,不信我,總把我往壞裏想。
嚴謹玉沒再叫我,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外頭有人低低地說話,應該是慕將軍到了,接着馬車啓程。
剛進通州,慕將軍便將尚在花樓頭牌牀上呼呼大睡的知府大人,捆來了衙門。
知府大人生得乾瘦,一副喫不飽的樣子,放在難民堆裏認都認不出來,可我知道,他那是虛的。
「臣宗北郭叩見聖上,不知聖上親臨,臣罪該萬死!」宗北郭惶恐不安,雙手被反剪捆在身後,磕頭的時候像個雞毛撣子。
父皇冷着臉,抄起硯臺狠狠砸在宗北郭頭上,喝道:「你是罪該萬死!朕不是在客氣!朕今天就要砍了你!」
宗北郭額頭被砸了個血窟窿,咕嘟往外冒血,哭喪道:「臣冤枉!都是王年逼迫臣做的啊!」
宗北郭倒是個明白人,將王年威逼利誘的證據一張不落地拿出來,哭咧咧道:「王年上頭有人,臣不得不從啊……好在……好在臣聰明……」
「你聰明個屁!」父皇怒喝,嚇得宗北郭咳了一口老痰,繼續哭道:「臣不能總背鍋,臣有證據,都是上頭人讓乾的!」
「他上頭是什麼人?」父皇怒氣沉沉問道。
「臣不敢說。」宗北郭縮着脖子。
父皇三步並做兩步走下堂來,一腳踹在宗北郭肩膀上,「你個傻帽,今天就要死了,你怕個屁!」
宗北郭像個繭子滾遠了,又爬回來,以頭搶地,「是……是公主啊。」
一陣靜默,我兩眼放空,覺得可能是路上吐多了,吐沒了腦子。
「哪裏的公主?」我氣若游絲。
宗北郭並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絕望地看我,「微臣愚鈍……只……只知道我朝就一位公主。」
是我。
「我是你大爺!」我騰地衝下堂去,站在父皇身邊,一腳踹在他另一個肩膀上,宗北郭又咕嚕着滾遠。
「睜開你的狗眼,本公主何時讓你貪墨餉銀了?」
宗北郭一聽,褲子都嚇尿了,哭道,「求求皇上、公主饒臣一命吧。既然是家務事兒,公主把錢還上就完事了……」
「怎麼着就我還錢了!」我拎着宗北郭的領子,怒不可遏,憑空就多了一頭的債。
「湛湛……」嚴謹玉將我攬過去,抱着我道,「你先回去。」
「我沒有!」我一把推開他,怒道,「我憑什麼回去?」
父皇疲憊地揉揉額頭,「朕不相信湛湛會做出這種事。」因爲賑災官銀裏,有一大半,是我親手給父皇的。這事只有父皇知道,可有時候,人情和人證,是兩碼事。
派去宗府取證的人匆匆回來,遞了幾本賬簿過去,又在父皇和嚴謹玉邊上耳語一番。
隨後,兩人皆是目光復雜地轉頭看我。
我像只炸毛的貓,見人就咬,「又怎麼了!」
父皇沉默很久,才緩緩道:「湛湛,裏頭有你的親筆信,賬簿也是真的……」衆目睽睽之下,即便是父皇,也不好當着「鐵證」爲我辯駁。
我臉色一白,倒退兩步,明白自己是被人栽贓了。
嚴謹玉走過來,想抱我,我後退一步,盯着他道:「嚴謹玉,不是我做的。」
「湛湛,你先回去,此事交給我。」
我心冷下來,輕飄飄地道:「你不信我。」
「湛湛,聽話……」嚴謹玉上前一步,想再次抓住我。
我啪打開他的手,用了十成的力氣,嚴謹玉白皙的手背很快紅了一片。
「你別碰我。」我渾身發抖,一字一句道,「嚴謹玉,你看着我的眼說,你,相、不、相、信、我?」
嚴謹玉剔透的眸子望着我,眼眶有些發紅,隨即閉上眼,沉沉開口,「來人。」
身穿鐵甲的將士將衙門團團圍住,冰冷的寒光耀痛了我的眼。
嚴謹玉這是要拿人了。
「將宗北郭帶下去,擇日處斬。」嚴謹玉聲色冰冷,也不看我,對慕將軍拱手一禮,「公主身子不適,勞煩慕將軍送回驛站。」
不是拿人,也算軟禁了。
就連父皇都沒有出聲阻止。
我心慢慢冷下去,一種被所有人拋棄的森涼從心底攀升,將心割裂成無數瓣。
嚴謹玉倒是懂我,只要不是他,誰送我都行。
慕將軍生得濃眉大眼,一副老實人樣子,我沒爲難他,轉身跟着往外走,我迫切地想逃離這個地方,我害怕看見嚴謹玉動搖的眼神,害怕他真的將我下了獄,害怕他寫給我的定罪公文如參平南伯府時一樣,狠辣無情。
衙門前烏泱泱跪了一地老百姓,各個面黃肌瘦,他們聽說皇帝來了,任府衙的人怎麼驅趕都不願離去。
「老天爺在上,求皇上聽聽咱們老百姓的心聲吧……」
「公主爲非作歹,魚肉百姓,求您救救我們吧。」
我腳步一頓,猛地抬眼望向被難民圍得水泄不通的大門口,腿像灌了鉛,指甲掐進手心。
正在奶孩子的大姐跪在地上哭道:「求求皇上放了宗大人吧,他是好官,是被公主害了啊。」
「聽說公主驕奢淫逸,揮金如土,哪裏管咱們老百姓的死活。」
「公主禍國殃民!不配爲人!」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處死公主!」
一時間羣情激奮,「對!處死公主!」
他們一個個臉上掛着憤怒和仇恨,聲討夾雜着污言穢語,雖然不是正對着我,卻像刀子一般紮在我身上。
夠了。
不要再說了。
通州氣候溼冷,冷進骨子裏。
我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嚐嚐京城的小酥餅、梅花糕、東坡肘子、松鼠魚……
我都幹了什麼呢,滿心滿意地換了銀錢賑災,到頭來,百姓都恨不得要我的命。
真是活得一塌糊塗啊。
「姑娘,走吧。」慕將軍隱去了對我的稱呼,旁邊有小側門,可以通往府衙外,「百姓聽信流言,難免言辭激烈一些,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慕將軍的話,讓我眼眶一溼。
「多謝。」風吹來,臉上發涼,我抹了把臉,一手揮之不去的溼意。委屈壓在胸口,連聲音都是嘶啞的,「走吧。」
我一天沒喫東西,跟着慕將軍一路顛簸,到達驛站的時候,又吐了,吐出一些酸苦的汁水。
慕將軍選了幾個當地手腳麻利的丫頭來侍候我,被我婉拒。
我只想一個人待着。
天色漸晚,屋裏的桌椅漸漸沒了輪廓,我沒點燈,沒叫熱水,孤零零地抱腿縮在被子裏。
「阿誠。」
一個影子出現在門外,靜靜聽我說話。
我閉着眼,嘆息一聲,「去查查封邑的賬,應該是去年冬,來京那批貨出了問題。」
那時我急需一筆錢款,從封邑運了貨物進京,結果貨在來的途中慘遭不測,去的人連帶我的信物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阿誠一板一眼回答道:「屬下不能離開您半步。」
「去吧阿誠,沒了清白,我離死也不遠了。」我聲音疲憊而乾澀,貪慕餉銀是死罪,查不清,就是死。
我生來無畏世人眼光,京城百姓罵我唾我,我從不放在心上。可唯獨這一次不可以,無人信我,無人幫我,我便自證清白。
我低頭矇住被子,忍不住哭出聲來,通州的夜漫長無邊,我熬着熬着,最後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門窗嚴絲合縫,屋裏靜悄悄的,不像有人來過的樣子,鏡子裏的我,像從底下爬出來的惡鬼,慘白着一張臉,嘴脣乾裂,頭髮亂糟糟的,神情懨懨,哪裏還像個公主。
情愛這個詞,還真是折磨人。
門外是丫頭輕快的腳步聲,她聽見門裏的動靜,站在門口問道:「姑娘可是醒了?」
我嗯了一聲,那丫頭便推門進來,十五六歲的年紀,模樣嬌憨可愛,進來小嘴就沒停過,「昨夜下了雪,公子特地讓我給您加了牀被子,還帶了不少喫的。我呀,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精緻的點心呢!」
小丫頭家裏窮得揭不開鍋,現今跟着我,喫得飽穿得暖,自然開心,我低頭,纔看見自己身上多了牀棉花被,桌上擺上精緻小點,香氣撲鼻。
我不禁想起慕將軍那張憨厚老實的臉,能做得這般細緻,也是難爲他了。
「知府衙門那……還有人鬧嗎?」我咬脣問道。
小丫頭眼巴巴望着盤子裏的點心,嚥下口水,「裏面的大人將人都驅散了。」
「百姓肯走?」
丫頭搖搖頭,「原是不肯的,據說後來有位大人提了劍出來,當場拎着那個鬧事的抹了脖子,一干人害怕,才走的。」
她抖了抖,「王家二嫂子說,那男人宛若一尊殺神,濺得渾身是血,被他盯上一眼都害怕呢。」
我塞了口點心,又給丫頭也塞了一個,慢慢嚼着。
我沒有問那尊殺神長得什麼模樣,也沒有問他的穿着。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門外又有人來找,我一開門,是姝吉探頭探腦地站在門口,她看見我這副鬼樣子,嚇了一跳。
「你沒事吧?」姝吉問我,「我看昨天你們去了衙門,還捆了那狗官,你們是不是京城來的官兒啊?」
昨日剛到衙門,姝吉就被慕將軍的人送到驛站來,她只瞧了個大概。
我不置可否,邀她進屋喫點心。
姝吉擺擺手,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沒什麼別的事,就是……就是想跟你說,昨天,咱們進城的時候,我好像看見王年的人了,他……好像也看見我了。」姝吉將手裏的帕子攪成一團,「王年知道後,不會追到這兒來吧?」
我看着窗外已過晌午,便出門找慕將軍。
可慕將軍的屬下說城南邊有災民鬧事,他領着一隊人馬親自去了,如今只留下幾個武藝高超的駐守驛站。
我心裏忐忑,找了個小兄弟,替我送信去知府衙門。
這一等,便到了晚上。
我上了燈,抱着被子縮在牀上,毫無睏意,甚至有些心神不寧,一遍遍想嚴謹玉是沒收到消息,還是收到了壓根不想管我,父皇呢?難道也無動於衷?又或者災民鬧事鬧到了府衙,他們正身陷險境……
我越想越緊張。
亥時剛過,窗戶發出咔嗒一聲輕響,落在我耳朵裏,卻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警覺地看過去,窗戶打開了一條縫,細看之下嚇得我魂飛魄散,一雙陰鷙詭譎的眼正從縫裏盯着我,漸漸窗戶縫大開,露出咧到耳根的嘴,王年標誌性的粗嘎嗓門笑出聲來,「公主微服出巡,怎麼也不知會臣一聲。」
我心裏一沉,他已經知道我是誰了,猛地掀開被子往門外跑,「來人啊!屋裏有賊!」
我蹲了一日,腿軟得不行。
下牀一個趔趄,撲倒在門前,我拼命爬着,腳腕突然被一個粗糙強勁的手死死鉗住,向後扯去。
「救命啊!救命——唔唔——」
王年捂住了我的嘴,腥臭味嗆得我頭暈眼花,「公主,好不容易見一面,和和氣氣的多好。夜深人靜,莫擾他人清夢啊……」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希冀地看向門外,密密麻麻的人影湧現出來。我一口咬在王年的手指上,濃郁的血腥味混着腥臭,彌散在我的脣齒。
王年被我生生咬下一塊肉來,他猛地甩開我,我胳膊撞在窗沿上,疼得悶哼一聲。
「好你個賤皮子!別給臉不要臉!」
我吐出腥肉來,啐了一口血沫,壓住噁心道:「門外已經來人了,你跑不了!」
王年憤怒的表情瞬間消失,轉而古怪地笑起來,「是來人了,但跑不了的,是公主啊……哈哈哈。」
一羣糙衣大漢看着刀闖進來,猥瑣又興奮的眼神自上而下打量我。
「大哥,人全做掉了,剩下兩個女人,還有個小丫頭片子……咱們怎麼分?」
一羣人鬨堂大笑,我心沉入谷底。
嚴謹玉沒能收到我的消息。
王年伸出舌尖舔着傷口,嘴邊血淋淋的,指着我,「她還有用,隔壁那幾個你們隨便玩。」
「老大,這可是公主啊……嬌滴滴水嫩嫩的,兄弟們都沒見過……」大漢搓着手,一臉不捨。
「滾……」王年罵罵咧咧,滿口葷話,「待殺了狗皇帝和狗官,黃袍加身,要什麼女人沒有!我看隔壁那個小的就不錯!」
我疼得站不起來,急得朝他丟枕頭,「畜生,有什麼事情衝我來,別禍害孩子!」
王年揮手打開枕頭,蹲下來,「喲,咱們公主還是個憂國憂民的主兒。」
王年說一句,他們笑一句,「公主彆着急,你相公和父皇被人拖着,一時半會可來不了,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等。」
我的表情被王年盡收眼底,他齜牙對我笑,牙縫裏的黃白殘渣清晰可見,「公主,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可惜,他們輕敵,以爲區區二百人能對付我,當初我敢動官銀,就肯定有後手,你別想了。」
我有個恐懼的念頭攀升而起,「你……你私囤兵馬……」
王年見我開竅,讚賞地摸我頭髮,「不愧是姓宋的,腦子就是快。有了兵,再加上一羣餓得發了慌的難民,你父皇和嚴謹玉,想走都難。」
我一頭頂在王年肋骨下,王年猝不及防,向後摔了個屁股蹲,活像個四腳朝天的王八。
「謀逆犯上,你死定了!」
王年的臉倏然陰沉下來,他被手下看了熱鬧,面子掛不住,爬起來一掌扇在我的臉上,抓住我蓬亂的頭髮從地上拽起,惡狠狠道:「我沾了公主的光,本想好好待你,你非要敬酒不喫喫罰酒,就別怪我狠心了。」
說完便拖着我的頭髮往牀邊拉去。
我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粗重地喘着,近乎哀求,「最後一個問題……最後一個……你讓我死個明白……」
我在拖延時間,賭父皇和嚴謹玉會來救我。
王年料定我跑不了,「你問。」
「我的親筆信你哪裏弄來的?」
王年冷笑,「去年冬天,瞿洲來了個商人,我請去府裏喝酒,他喝醉了吹牛,說漏了。剛開始我也不信,誰知將人做了,翻出信物一看,還真像那麼回事。」
「……老子頂上那人一口就咬定了你,說來日起兵造反,打着你的名頭,名正言順。」王年志得意滿,「……恰好身邊有個做假賬的先生,會模仿字跡,若不是那宗北郭小人行徑,我還躺在家裏聽小曲兒呢,呸,晦氣!」
我聽完,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句話,「小人罵小人,狗咬狗。」
王年陰笑,「左右不過是個死,倒不如先下手爲強。等我當了皇帝,封你個妃子噹噹。公主變娘娘,哈哈,真有意思。」
我惡狠狠道:「呸,憑你也配?」
我聽到了驛站外頭的動靜,笑出聲來。
王年也聽見了。
外頭替我們關上門的壯漢驚懼地闖進來,「大哥!他們……他們殺進來了!」
王年睚眥欲裂,「不可能!他們區區二百人,只要俘虜了狗皇帝和嚴謹玉,剩下的不攻自破!」
壯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問題就出在這兒,那嚴謹玉一刀一個,切人跟切瓜似的,擋不住啊!」
「他一個文臣!殺得哪門子的人!再胡言亂語,老子第一個砍了你!」
那人直接尿在門口,臊氣撲鼻,哭咧咧道:「我……我看見了……他瘋了,十步以內橫屍遍地啊,兄弟們全掛他手上了,快跑吧老大!你碰了他女人,要死啊!」
王年粗壯的手臂一抬,胳膊下射出寒光凜凜的匕首,正中壯漢眉心。轉身掐住我的脖子,狀若瘋魔,「你是他的寶貝疙瘩,我把你捏在手裏,便是他殺來了,也得跪着求我!」
王年知道自己敗了,扯爛我的衣裳,一邊去解自己褲腰帶,「孃的!殺人誅心,老子非當着他嚴謹玉的面爽了再說!」
他嘴裏惡臭熏天,一股水溝子味兒,我胃裏頓時翻江倒海,哇的一聲吐在王年的身上,被他結結實實甩了個耳光。
我用了十成力氣捶打他,反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我再也剋制不住心裏的恐懼,掙扎哭喊,「嚴謹玉!你死哪去了!嗚嗚嗚,再不來我就要一頭撞死在這兒了!」
「砰!」一聲震天響,門連着一排窗,轟然倒塌。
王年龐大肥碩的身軀顫了顫,睜圓了眼,撐在我兩側的胳膊一軟,齜牙咧嘴向我倒來,嘴角流涎不止。
胸前一熱,我低頭看見一柄劍從他胸口冒出來,血淋漓滴在我破爛不堪的衣衫上,很快連我的皮膚都染成了紅色。
一人掰着王年的肩,粗暴地將他從我身上掀開去。
眼前明光大盛,刺得我睜不開眼。我只模糊看見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下一刻,一隻溼漉漉的溫熱手掌蓋住了我的眼,濃郁的血腥味兒撲鼻而來。
「湛湛,閉上眼,別看。」嚴謹玉顫聲說道。
我彷彿被人割去喉嚨,一言不發,矇蔽在一片黑暗裏,抖若篩糠。
嚴謹玉沒比我好多少,爲我捂眼的手在抖,抱着我的手在抖,渾身都在抖,連說話都是發顫的,「湛湛,哭出來……你哭出來……我在這兒……別害怕……」
慢慢地,我後知後覺地啜泣一聲,抽噎幾下,然後是號啕大哭。
「湛湛,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嚴謹玉抱緊了我,反覆唸叨。我看不見,只覺得他身上黏糊糊的,味道讓我有些難受。
「爲什麼現在纔來!」委屈一股腦地湧出來,我淚珠子不要錢地往下掉,嗚嗚咽咽,語無倫次,「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嚴謹玉將我死死按在懷裏,「我要你,湛湛,我要。」
「我差點就死了……」我抽噎着,「你不來,我就撞死在牀上……我死也不要便宜王年。」
嚴謹玉一下下輕撫我的背,「該死的是他,不是你。」
「他要造反……」我用力推開他,眼睛腫成核桃,「他……他私屯兵馬!他京城有人!他污衊我!」
眼前的場景讓我心肝一顫,嚴謹玉一臉憔悴,臉上掛着斑駁血跡,從頭到腳,像在血裏泡過一樣,他往日干淨整潔的衣領、袖擺扯得粉碎,露出的大片胸膛上,傷痕累累,手臂的幾處深可見骨。
他身後,王年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窗外,是無盡的吶喊和痛呼。父皇帶着人,開始收盤。
嚴謹玉渾身一僵,挪了身子靠近我,坐在牀榻上,遮住了身後的場景。被我撞見這副樣子,他有些手足無措。
我咬着脣,一言不發地盯着他的傷,時不時抽噎幾下,無比心疼。
嚴謹玉啞着嗓子,「湛湛……查清楚了,是京城平南伯府做的假賬。」
他似乎幾宿沒睡了,聲音裏滿是疲憊,「你打了他,他懷恨在心。最後做了王年的靠山,意圖謀反。都查清楚了,湛湛……你是清白的……」
他有些語無倫次,一句話說了好多遍,贖罪一般。
我伸手,輕輕替他擦去臉上的血漬,我不在乎是誰污衊我,不在乎誰與我有仇有怨,我只在乎嚴謹玉,「這些天,你去哪了?」
「查案。」嚴謹玉聲音發顫。
「爲何不跟我說。」
嚴謹玉沉默了。
幾乎用盡所有的勇氣,我才說出這句話。
「嚴謹玉,回京以後,我放你走。」
永遠都是這樣,嚴謹玉怎麼想的從來不說,他把什麼都憋在心裏,最後只給我一個結果。我是公主,自小心高氣傲,什麼都拉不下臉來問。我們兩個的缺陷是這樣明顯,又難以相合。
僵局一日破不開,便永遠有數不盡的誤會等着我們,讓我們註定難以繼續走下去。
分開吧,他不必再爲我操心,不必爲我奔波,不必受我所累,將抱負深藏。
我也不必再患得患失,每日費盡心思,只爲證明他愛我。
嚴謹玉滿眼的光一寸寸黯淡下來,他嘴脣顫抖,張了張,最後也沒說出什麼話來。良久,他抱起我,換了一間房,打了熱水來替我仔仔細細擦乾淨,又順手將自己沖洗一番,纔將我安頓在被子裏。
我翻過身對着牆,不去看他,眼眶卻紅了。
我聽見嚴謹玉在牀邊蹲了很久,然後起身,他拉開門,門又關上。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剛換的被子溼了一大片。
他就這麼走了,連一句挽回的話都不願意講,也許本就沒有多少情分吧。
我嗚咽出聲,突然一聲嘆息從後面傳來,離我很遠,嚴謹玉還站在門口。
「湛湛,臨走前,有些話,我不說,也許這輩子就再也沒機會了。」他聲音落寞。
我沒動,靜靜聽他說話。
「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做事總是隨心所欲,性格乖張,鮮活燦爛,像一朵嬌花,被養得明媚金貴。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你會不惜落得聲名狼藉,也要爲我出頭。」
「湛湛,於情於理,我該對你負責,可嚴家不是好土,土下是一成不變的冷寂,我不確定拉你進來,能不能養得活。」
嚴謹玉繼續道:「我想着,若是這輩子你嫁不出去了,我再來接着。即便如此,當聖上說要給我賜婚時,我還是答應了,答應得毫不猶豫。」
我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原來並非我一廂情願。從一開始,嚴謹玉不答應,這門親事便成不了。
自始至終,他都是願意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願意接納我……願意娶我的……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心裏的酸澀逐漸被什麼取代,就像你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剛巧發現,他從很久以前,也喜歡你。
嚴謹玉繼續道:「嚴家是一潭死水,我也是。湛湛,我要做的事太多,卻總是習慣於什麼都不解釋。有時候你誤會了,我便想着,你總有明白的那天。可我害怕了,再來一回,我受不住。」
他苦笑道:「證據拿出來的時候,我慌了。」
「即便心裏說一千道一萬,知道那不是你,第一個念頭,還是想着怎麼將你從案子裏摘出來,抹平痕跡。湛湛,古往今來,有多少案子是真真正正查得清楚的?我害怕,害怕因一羣貪婪之徒將你推上風口浪尖。有時候,掩蓋比澄清更容易,我不再是那個剛正不阿的人了,我有了私心,並且甘願爲之丟掉心中公允,違背刻在骨子裏的信念。那時候我很痛苦,不知所措。」
「我當時利用職權之便扣下了證據,準備變賣房產將賬填平,我是那樣自私又僞善,我害怕看到你失望的眼神,害怕聽到你離開我,我踟躕不前,生平第一次,嚐到了情愛所給予的錐心之痛。」
「好在一切有跡可循……」
阿誠辦到了。
嚴謹玉也辦到了。
他們硬生生從不可尋的蛛絲馬跡裏,找出了去年冬那批貨物的下落。
他聲音顫抖,「你知道我在驛站門外,聽見你喊我的時候,心裏有多害怕嗎?你那樣脆弱的身板兒,輕輕掐一下都要養上很久,卻被王年……」他一時語塞,穩定了情緒,才一字一句道,「我忽然發現這輩子,再也離不開你了。如果你出事,我會徹底瘋掉。」
他一步步走來,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從背後抱住我,生怕我再次掙開他。
「湛湛,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嚴謹玉哭了,雖然沒叫我看見,但是我知道他哭了。
我淚水不爭氣地往下掉,揹着他嘟噥,「你傻啊……我死了你不正好去當將軍。」
嚴謹玉頭埋進我的頸子下,眼睫溼漉漉的,沒有說話。
我翻過身,抱住他,像摸一隻大狼狗一樣,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髮。
原來他也會害怕。
我心軟得一塌糊塗,拍拍他的背,小聲說道:「你哭吧,我也哭了,一點都不丟人。」
嚴謹玉甘願爲我冒殺頭危險填帳造假,我還計較什麼呢。
他抱緊了我的腰,嘆息道:「湛湛,你真是……將我喫得死死的。」
我喫喫地笑,冒出個大鼻涕,「我從三歲就能喫死你,你還不承認。」
通州的夜晚,在吶喊和殺戮中,徐徐過去,遠處天光乍亮,破開暗沉的雲層,雪下了一夜,終於停了。
驛站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沒來打擾我們。
嚴謹玉側身躺在牀外側,我縮在他懷裏,心疼地扒開衣服,替他吹吹傷口。
「疼嗎?」
嚴謹玉搖頭,聲音乾澀,「湛湛一吹就不疼了。」
他奔波數日,明顯沒有睡好,還經歷一場惡戰,好不容易穩定下來,又被我激得傷心欲絕,此刻剛緩過勁兒,一句話也不多說,只知道盯着我看,只有在我問話的時候,答上一句,哪還有昔日朝堂上脣槍舌劍的威風。
我眼睛酸巴巴的,小心謹慎地給他上藥,埋怨道:「你一個文臣,整天打打殺殺的,不成體統。」
以往他不知這樣罵過我多少次,如今我回敬過去,嚴謹玉竟溫和地看着我,「公主教訓的是。」
嗐,這話真順耳。
我同他講起我在驛站的事兒,誇到小丫頭聰明能幹,想帶她回京,嚴謹玉就淡淡聽着,偶爾乖乖附和幾句。
直到我感嘆又要麻煩小丫頭洗被子的時候,嚴謹玉冷了臉說,「被王年碰過了,扔掉吧。」
我出門在外,反倒養成了節儉的習慣,「好歹是慕將軍的一番心意,扔掉不合適吧。」
嚴謹玉一開始不解,隨後明白了什麼,驀地僵住臉,「你以爲東西是他送的?」
我一愣,「是小丫頭說的——」
忽然住了嘴,小丫頭當時只說是「公子」派人送來的,我下意識以爲是慕將軍,再一看嚴謹玉喫飛醋已經喫到了天上,忽然明白過來。
這貨心疼我,又怕我拒絕他的好意,便趁着晚上偷偷跑來送東西。小丫頭哪認識他呀,左邊一個公子,右邊一個公子,反正都是她不認識的男人。
我笑眯眯仰頭去親這個打翻了醋罈子的男人。
兩人幾日未見,又互相解開了心結,相思一觸便是無比熱烈,我臉頰發燙,正欲說話,忽聞見新換過的被子上清新的皁粉味兒,有點膩。
我皺眉,嚴謹玉發現不對,緊張道:「怎麼了?」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要擔心,隨即撐起身子越過他趴在牀沿上,哇地吐了。
嚴謹玉被我嚇了一跳,天還不亮就找來了大夫。
大夫上手一摸,眉眼一舒,嘴角一咧,捋着山羊鬍搖頭晃腦道:「老夫醫不得這個病,告知家人,準備喜事吧。」
老爺子這話說得大喘氣,我一度以爲要準備後事了,嚴謹玉嚇得臉色慘白,直到他說完,還怔在原地。
他那個通曉十八般謀略的腦子儼然宕機,一臉焦急地問大夫,「誰還能治?」
老爺子搖頭,「此病,九個月後,不藥自愈。」
嚴謹玉如遭雷擊,愣在當場,很久纔回過味來,一雙眼睛晶亮亮的,緩慢挪到我身上,「湛湛……你……」
他終不再是僵着一張臉的刻板樣子,脣角壓抑不住地揚起,呆愣愣地上前走兩步,想碰又不敢碰的模樣。
我輕輕踢他一腳,嘴角難掩笑意,「都怪你,孩子還得跟着顛簸回去。」
嚴謹玉小心翼翼地托住我的腳,放進被子裏,繼而坐在牀邊抱着我,小心翼翼地,生怕將我碰碎了,「怪我……都怪我……差點釀成大錯……我……我……」
我看着他語無倫次的模樣,撲哧笑了,吧唧親了他一口,「嚴謹玉!」
「嗯?」
「我現在是母憑子貴,你以後得慣着我。」
「好。」
「嚴謹玉,你臉疼不疼?」
「爲何這麼問?」
「你當年第一次見我,說了什麼?」
【並不是所有人都要慣着你。】
「臣說的沒錯,不是所有人,但往後臣會慣着公主。」
「嚴謹玉!你狡辯!」
「微臣不敢……」
番外
王年抄家的時候,睡臥裏一共搜出二十多個金夜壺,父皇氣得下當場踢翻了桌子,下令將王年的屍體掛在瞿洲城牆外,面向通州的方向,掛滿一個月。
姝吉作爲證人,要跟着回京城。
我極少看見父皇私底下這般嚴肅,着一身明黃龍袍,緊繃着臉坐在府衙主位上,一本正經地捋着稀疏的鬍子,頗有當朝天子的威嚴。
姝吉被帶進來時,嚇了一跳,「黃……黃老爺……」
旁邊的慕將軍恰到好處的幫腔作勢,雙手抱拳舉在耳側,拱手道:「無禮!此乃當今聖上!還不速速下跪!」
姝吉撲通一聲,「吾……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父皇輕咳一聲,嘴角掀起又硬拗下去,「朕——聽聞王年無惡不作,便微服私訪來了瞿洲。如今王年等人伏法,你需一同回京舉證,朕——念你身世曲折,又檢舉有功,特准許你日後安居京城,朕……」
我聽得犯困,睡眼惺忪地悄悄湊到嚴謹玉耳邊,迷迷糊糊問道:「御史大人呀,父皇說了幾個朕了?一定要以此來強調自己身份嗎?」
父皇也太幼稚了。
嚴謹玉任我倚靠在他肩膀上,低聲道:「剛纔是第三個,聖上在興頭上,沒個一盞茶的工夫,怕是消停不了,你困了我便送你回去。」
我困得腦袋點在他胸膛上,「這種荒唐事,御史大人不管嗎?」
嚴謹玉托起我的下巴,望着我惺忪睡眼,「小女子的事兒,臣是不管的。」
我一聽,瞌睡蟲突然消失不見,睜大眼睛,「我想喫冰酪!」
嚴謹玉與我對視很久,才緩緩道:「自家小女子的事兒,臣還是管得了的。不許。」
我噘着嘴,這是我不知道第幾次跟他求冰酪喫,可嚴謹玉看得嚴,一口都不許我碰。
我委屈指着肚子,小聲道:「其實不是我,是他想喫……」
嚴謹玉無動於衷,「子孫孝敬尊長,不利於你身子的東西,他便是饞,也得忍着。」
我被他堵得沒話說,嘆息一聲,「哎……孩兒呀,爲娘熬過了你爹的折磨,日後就換你了……」
那饞蟲被勾起,怎麼也抹不下去,我窩在嚴謹玉懷裏左右扭動,尋不出個舒服的坐姿來。
嚴謹玉低頭,嘆息一聲,「祖宗,你消停些……我……總泡冷水也喫不消的。」
我一愣,猛地將臉伏進他頸下,生怕被別人瞧見我紅透了的臉皮。我被王年驚着,這一胎險些不穩,有些事,最苦的還是嚴謹玉。
我脣角彎了彎,忽然抱着嚴謹玉的胳膊,淚汪汪地抬起頭來,「御史大人,萬一……萬一是個姑娘呢?」
嚴謹玉被我帶偏,竟然很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我趁熱打鐵,「我肚子裏的小姑娘告訴我,她就喫一口……爹爹答不答應嘛?」
嚴謹玉輕咳一聲,移開目光,半晌道:「那便只喫一口。」
於是從那時起,我就盼着肚子裏能生出個姑娘來。
回京的路上,父皇一掃心中陰霾,開始抓姝吉過來喋喋不休,「朕當年見過一個小宮女,被人推到井裏淹死了,還有被藥毒死的,被人發現的時候渾身發青,你這麼蠢,朕斷言,你進去就是個死,你就說朕說的對不對吧?」
姝吉欲哭無淚,點頭如搗蒜,「聖上所言甚是。」
「你之前還說朕吹牛,朕可是實話實說。」
「民女愚昧,有眼不識泰山……」
到後來,父皇把姝吉唸叨煩了,她抱着父皇的大腿,淚汪汪道:「求聖上把我丟去坐牢吧,我有罪!請您按律法處置我。」
回京之後,意外得知嚴老御史也回京了,當初大婚之後,我在莊嚴肅穆的老爺子面前坐立不安,後來與嚴謹玉發生了齟齬,便沒再去。
前不久嚴老御史回了趟老宅,如今人在京中,正把好消息告訴他。
回京第二日,我和嚴謹玉回了嚴家。
彼時我尚未顯懷,坐在嚴謹玉旁邊,低着頭不敢看老爺子。
「你說什麼?」老爺子問嚴謹玉。
嚴謹玉坐姿端正,一板一眼道:「湛湛有了身孕。」
老爺子嚴肅地看了我一眼,對着嚴謹玉低沉道:「你跟我去祠堂!」對我說話的時候溫和了一點,「公主喫菜,老臣有幾句話要囑咐謹玉。」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嚴謹玉一眼,他給我夾了菜,小聲道:「乖,我去去就來。」
我知道祠堂一般是進不去的,也不是什麼大喜的日子,難道嚴謹玉犯了錯……要挨手板或家棍?嚴家家法森嚴,他……他舊傷未愈,可不能再添新傷了!
我騰地站起來,問了丫鬟祠堂的方向。一路匆匆追過去,祠堂門外,我忽然停住,嚴謹玉正跪在裏頭,腰板挺直,老爺子鐵青着臉,我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當初我執意嫁給嚴謹玉,未曾尊重過嚴老御史,他對我不滿意實屬正常,可嚴謹玉不能跪着呀……
隨後,我便聽到嚴老爺子氣得罵他,「你個混賬,南巡那樣大的事,你竟不知收斂……路上讓公主懷上了,你有沒有想過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姑娘家受不受得住!君子發乎情止乎禮,我教你的都餵了狗了?」
嚴謹玉低着頭,「父親教訓的是,兒子知錯。」
「我聽聞公主在通州被歹人挾持,必然受了驚嚇,如今可是大好了?我瞧她席間喫得甚少,你上點心,別整日盯着皇帝那些破事,他一把年紀了還讓兒孫輩替他操心,我呸!」
老爺子和我父皇真是積怨已久。
「夫人,您怎麼站在這兒,此處風大,快進去吧。」嚴府的下人都認識我,此刻好心提醒我,不料裏頭兩位都聽到了。
我十分尷尬,兩隻腳一前一後跨進門裏,在門口站定,惴惴不安地看着老爺子。
老爺子輕咳一聲,冷着臉道:「你先起來吧。」
嚴謹玉謝過老爺子,站起身子向我走來,握住我的手,「不是讓你在前廳好好喫飯麼?手冷成這樣,瞎跑什麼。」
我越過嚴謹玉的肩頭,生怕老爺子再罰嚴謹玉,扯出一個甜甜的笑,「爹爹,我帶了幾壺梅子酒來,您嚐嚐?」
老爺子驀地一怔,臉上浮現出幾分不自然來,「那……那便嚐嚐……」
我沒看錯的話,老爺子笑了。
老天爺,嚴謹玉的性子竟然隨了個十成十,都是喫軟不喫硬。我明白後,席間處事便得心應手起來,一口一個爹爹的喊他,把老爺子哄得眉開眼笑,最後喝醉了被小廝攙出去的,邊走還邊笑,「丫頭啊,以後常來看看爹爹。」
我喝不得酒,全是嚴謹玉替我,如今他微醺,兩眼朦朧,軟倒在我肩上,「湛湛,我從未後悔娶你。」
「誰信你呢……」我推了推他,推不動,「你胸中有雄韜偉略,若不是我要你做駙馬,你便是前途無量的人。」
嚴謹玉蹭着我的頭髮,熱氣和酒香吐在我耳畔,緩緩道:「我不爭功名,有些事,私底下做也是一樣的。」
若非他喝醉了酒,這些事他是絕不對我說的。
我其實隱約明白一些事兒,父皇對這樁婚事樂見其成,有些大事,卻還是委任嚴謹玉來做的,明面上他人看不見,自然無法論功行賞,嚴謹玉礙於身份,無法掌權,將來父皇百年之後,皇兄之間的爭鬥便波及不到嚴謹玉身上,嚴謹玉太平,我便一生順遂。
單看前不久回京後,嚴謹玉參平南伯府的摺子一道接着一道,氣勢冷冽,狠辣無情,很快,定了逆臣平南伯秋後問斬。
父皇是白白得了個死心塌地的謀臣,爲他鞠躬盡瘁毫無怨言啊。
可謂一箭雙鵰的好計策。
嚴謹玉說,他不爭功名。
更不如說,他愛我,所以爲了我,他放棄了功名。
嚴謹玉白白喫了這麼大一虧,我必然不會善罷甘休,是以轉天,我進宮,打劫了父皇。
「你給錢!」
柔妃娘娘端着湯盅與我擦身而過,飛快地向院子裏逃去。剛端上的湯,她一口咬定涼了,再去熱熱。
父皇頭搖得像撥浪鼓,「沒錢……一分沒有……」
我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白白佔了我家嚴謹玉那麼大便宜,官我們不要了,你給錢!賞大筆的銀子!」
父皇鬍子抖了抖,「這……湛湛啊……嚴謹玉他自願……」
「他老實!我也老實?」我叉腰,抬腳墊在凳子上,「南巡多危險的事兒啊,我家嚴謹玉身上的傷一條條的,現在都沒好,你說這話還有沒有良心!」
父皇嚇得趕忙扶我坐下,「湛湛啊,你還懷着身子……別激動別激動……」
父皇身邊的公公走進來,低聲道:「聖上,嚴老御史和嚴御史在御書房等您呢。」
柔妃適時地端着湯盅再次出現,欣喜地喚人,「哎喲,快來人啊,來人啊!聖上喫好了,恭送聖上。」
柔妃這次將我和父皇一併鎖在了大門外。
父皇:「……」
他現今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走着,「怎麼都來了……湛湛,你能不能領嚴謹玉回去?」
我面無表情道:「給錢。」
父皇憐惜地挑起自己摻了白的頭髮,哀慼道:「湛湛啊,父皇老了……在你不知不覺中……」
「說什麼都不好使,把錢給我我就走。」
後來,御書房裏又爆發出了激烈的對罵。
嚴老御史和父皇爭得面紅耳赤。
我被嚴謹玉牽着,坐在一旁,捧了碗熱茶小口抿着。這種小場面我和嚴謹玉都司空見慣了,實在沒有勸架的必要。
「朕把女兒嫁過去,就是要你!家宅不寧!」父皇指着嚴老御史,氣得滿面紅光。
嚴老御史齜牙咧嘴,暴跳如雷,「你失算了!人家現在一口一個爹爹的叫我!不知比在你家裏乖多少!」說完扭頭企圖得到我的Ṫűₔ支持。
我捂着茶杯,甜甜喊他,「爹爹!」
嚴老御史笑開了花,「哎!」
父皇氣得咬牙切齒,「湛湛!父皇呢?父皇呢?」
我扭頭,也甜甜喊道:「父皇!」
父皇頓時神氣十足。
末尾啊,我從父皇和老爺子手裏拿到了雙份的紅包,離開爭執不休的御書房,領着嚴謹玉高高興興回家過日子去了。
番外(男主視角篇)
十歲那年,我第一次在御花園裏見到宋湛。
一個粉團兒般的小人兒,因爲一隻兔子哭鬧不止。皇宮的人因爲她鬧翻了天,她是個被慣壞的孩子,與我所接觸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她發現了我,本來淚眼斑駁的她眨了眨眼睛,對着我伸出手,「哥哥,抱。」
她似乎對誰都不設防,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皇宮裏,我很難相信她能平安長大。不知不覺,心軟了一些,嘴上卻不饒她。
「因一個人,攪得皇宮雞犬不寧,實非一國公主應有作風。」
我出言告誡,本是好意,她卻不領情,給我了一腳。
這個小丫頭,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屑於跟一個小丫頭作對,可後來,她盯死了我。
每每隨父親進宮述職,我總能碰見她,她總是喊我「喂」,生氣的時候,喊我「嚴謹玉」,她覺得我事事循規蹈矩,企圖以一己之力糾正我。
可嚴家的孩子,自小被付與沉甸甸的責任,哪裏有時間同她玩樂。公主就是公主,食百姓俸祿,卻能高枕無憂。
嚴家在京城的口碑不太好,因爲父親太過耿直,我出門在外,難免遭人白眼和譏諷。
十四歲那年,我被人堵在巷子裏,慘遭毒打。父親不許我與人動手,要我秉持君子風範,因此即便我能將他們吊起來打,也只好乖乖站在原地,任人欺凌。
宋湛那日經過巷子口,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瞧見我,又旁若無人地轉過頭去,彼時她出落得十分標誌,嬌媚動人,京中不乏苦等她及笄的少年。
我知道,她不是見死不救,而是爲我保留體面。
我原以爲此事就此揭過,後來京裏發生了一件大事,宋湛把侯府和其他幾家的公子哥兒打了,嚴重到需接骨大夫挨個上門的地步,我心裏一驚,那幾個正是把我堵在巷子裏的人,一個不落。
宋湛的名聲徹底毀了,一時間成了人人畏懼的惡女。
我後來找到她,問爲什麼,她輕蔑地看着我,「看他們不順眼,打就打了,還需要原因嗎?」
她就像個炸毛的刺蝟,渾身是刺。
後來,我慢慢長大,入朝爲官。
那幾個公子哥兒似乎恨上了宋湛,明裏暗裏羞辱她,我私下裏用過一些手段對付他們,可架不住宋湛明面上的報復,幾次甚至到了要他們命的程度。
其實她不需要出手,我來就行。
我幾番出言勸阻,盡是被她冷眼瞪回來。
「嚴謹玉,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她總是笑着問我。
「聖上爲公主的婚事憂心已久,公主難道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名聲?」我凝眉,有些恨鐵不成鋼。
宋湛一聽,噢了一聲,「不然你娶我?」
她看似開玩笑,我心裏卻一突。
她和我一起長大,我瞭解她的脾性,偏執、任性、不聽勸阻,可以說,她像一朵燦爛盛放的花兒,明媚嬌豔,卻帶着刺兒,嚴家不是好土,如果嫁過來,我無法想象之後的日子會是什麼樣。
可我也知道她護短,正如她自己說的,嚴謹玉只有她可以欺負,其他人統統滾蛋。我想問問她眼裏的短,是什麼意思,親人?朋友?還是心悅之人?
我對她說,「你儘管試試。」
我真是瘋了,宋湛是個與嚴家格格不入的人,聖上問我時,我卻沒有拒絕,我那時心裏便想着,宋湛因爲替我報仇敗壞了名聲,我娶她理所應當,卻忽略了心裏一閃而過的竊喜。我從不與女子接觸,以往那些大家閨秀紅着臉站在遠處看我,便讓我想起母親,她的人生算不得順遂,永遠坐在小小的隔窗下,看着外面的天,末了埋沒在嚴家一成不變的枯燥裏,直到死去。
宋湛是不一樣的……鮮活又明豔。
她被我的挑釁激怒,不久便請了聖旨來,得意揚揚地對我說,「你恭恭敬敬到我府上磕三個響頭,我便放過你。」
我沒有理她,確切地說,我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爲何要反悔?說到底,我已經存了一些小小的算計。
大婚之夜,宋湛便開始挑釁我的理智。
我在洞房外,聽見她對侍女說,「婚訂了還可再退,結了可以合離,再不濟可以休夫,若是嚴謹玉待我不好,走便是了。」
她倒想得通透,可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聖上在酒裏下藥的事我是真不知道,被宋湛攛掇着,稀裏糊塗的春宵一度,我開始懊悔自責。這些年我對她的感情,並不全是厭惡,一場醉酒,讓我看清了壓抑多年、自欺欺人的心思。
我是嚮往光明燦爛的人,而她恰恰是這種人。
這樣自私與卑劣的小心思,我不敢讓宋湛知道,我也不想放她走。
後來,我發現她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我因朝政忙得腳不沾地,深夜回房,她總能替我留個門,點一盞小燈。我冷落了她,她會跟我抱怨,會耍小性子,溫存之時,卻像妖精般誘人,我變得不像自己,幾次上朝,聖上喊我,我都沒聽見。
她願意陪我去嚴家,在意父親對她的態度。可那日在席間,看到她束手束腳,手足無措,我後悔了,也害怕了,我想起了母親,小心謹慎地過一輩子。宋湛不可以。我要她好好待在公主府,嚴家不必再來。
說話的時候,我惹怒了她,叫她會錯了意,她氣跑了,恰逢聖上傳我入宮,有些話,當下沒有解釋出來,便沒有更好的機會了。我想,誤會就誤會吧,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宋湛沒兩天,又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面前,我鬆了口氣。
她一來找我,我心神便不自覺爲她牽動。
後來她在巷子裏,把平南伯府的公子打了,我又氣又怕,聖上將她養得很好,不知險惡,我則是聖上爲她精心挑選的駙馬。可那一刻,我好怕自己護不住她。她不知道平南伯是什麼人,亦不知道聖上爲了拔除這顆釘子費了多少心計,用過多少手段。她就那樣把人打了,我氣她莽撞無知,可她紅着眼,委屈地跟我說,誰都不許欺負我的時候,心莫名地軟了。
其實不怪她,她知道爲我好就夠了。
我說,總有別的法子。
對付平南伯的事,交給我來。
後來南面幾股勢力開始不安分,時機成熟,聖上準備南巡。
忙起來的時候,索性住在宮中,方便與聖上商議政事。
她似乎埋怨我沒有陪她,端着滿滿一罐核桃仁兒跑進宮裏,後來我嘗過,回味甘甜,不多時便喫得見了底。我對着小罐啞然失笑,她便好好待在京城罷,倘若南巡平安回來,我會叫她明白我的心意。
嚴於律己多年,到底是不適應對心愛之人說一些肉麻情話。我做什麼都快,唯獨在傾訴衷腸這樣的事上,慢得很。連一句「我心悅你」,都無比困難。
我覺得需要離開一段時間,理清思緒,隨聖上南巡就是個很好的機會,爲了避開她,我與聖上合謀演了出戏,差點將她騙過。
可在城外聽見她的聲音時,我像個被發現的逃兵,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心意。原來人的自制力,在情愛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
她嬌嬌軟軟地抱着我的時候,哭哭啼啼對我撒嬌的時候,甚至生氣瞪着眼叫我嚴謹玉,我都覺得她無比惹人喜愛。我喜歡逗她,看着她被我說得手足無措、面紅耳赤,便心動難抑。
我忘卻了父親的教誨,沉迷溫存無法自拔,我覺得有個孩子挺好,至少她不會再想合離的事兒。
可後來,我發現自己一發不可收拾。
我爲官多年,清正廉潔,正道公允,這些爲人稱頌的品質,在宋湛身陷危境時,全部化作齏粉。案子要查,宋湛我也要保。無論查不查得清,我不敢賭聖上的心意。宋湛在民間積怨已久,聖上亦是帝王,安知不會爲了平息民憤,將她推上去。
世間太多冤假錯案,斷不清,辦不明。
我不要宋湛做萬千裏的一個。
我聽見府衙外有人喊着處死公主。
好幾回,都是同一個人藏在那兒,真是該死。
我忍無可忍,提劍出去,殺了他。
這是我第一次違背公道,我不分青紅皁白地殺了人。
我一意孤行地利用職權之便扣下證據,既然缺了銀子,我便將它補上,我要宋湛毫髮無損地從案子裏走出來。
正如我對宋湛說的,「有時候,掩蓋比澄清更容易。」
後來平南伯府被牽扯出來,背後更多勢力不足爲外人道。聖上拿着我僞造假證的證據,坐在桌前,昏黃的燭光照不出他的表情。
他說,「嚴謹玉,你可知罪?」
「知。」
「那便留你一命,將功補過。」
「……朕要湛湛,永不窺得世間醜惡。」
「聖上所願,亦是臣之所願。」
平南伯府背後是誰,又是哪個喫了熊心豹子膽將罪名扣在湛湛頭上,她無須知道,未來數十年,我和聖上,會慢慢收拾。
後來,我聽聞噩耗,王年去了驛站。
那一刻我駭得神魂聚散,等我回神,已經站在血泊裏,周圍橫七豎八的全是屍體。她歇斯底里的喊叫讓我慌了神,進屋便看見王年正圖謀不軌,我給了他一劍,掀開他,抱緊了我日思夜想的湛湛。
我害怕到渾身顫抖,如果她出了事,我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她說要離開我。
我們之間終是藏了太多誤會,小到我的一句話,大到她的清白,我通通需要解釋。
「我愛你」三個字總是太單薄了。
在嘴邊繞了許多回,終是變成萬語千言,全部講給了她聽。
我想她明白了。
我,嚴謹玉,愛她入骨,至死不渝。
直到她任我抱住,我哭了,失而復得的喜悅擊垮了我心底的擔憂和不安,老天爺待我不薄,我們有了孩子,我很難想象將來會有一個女兒,跟她母親一樣活潑討喜;或者是個兒子,眉眼像她,性子像我。
無論怎樣都好,這輩子陪在宋湛身邊的,只能是我。
產後小番外
我生肚子裏那兩個時,費了好大一番力氣。
產婆說我骨架嬌小,又是罕見的雙生兒,生產時不亞於鬼門關走一遭。
當時我疼得滿身是汗,一波又一波的絞痛自小腹緊密的傳遍全身,我已經哭不出聲。
產婆臉色不好,「都這麼長時間了,纔看見頭。公主,您加把勁兒啊。」
我倒是想加把勁兒,將嚴謹玉的胳膊都摳出了血, 嚴謹玉面如死灰地握着我的手,一個勁兒喊我「湛湛」。
他也沒想到,我這一胎,藏了倆。
一兒一女。
產婆抱着一雙兒女,滿臉堆笑對我和嚴謹玉道:「公主駙馬有福,是龍鳳胎。」
嚴謹玉臉色白得嚇人,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他生孩子。
我有氣無力地埋怨他,「御史大人可真厲害,一下子便兒女雙全了。」
嚴謹玉滿臉後怕,「湛湛,不生了,以後都不叫你生了。」
產婆見我倆都不理她,抱着孩子找父皇報喜去了,屋裏只剩我倆。
「你文采好,給孩子起個名兒吧。」
嚴謹玉想了想,「明喧 ,婉婉。」
一個動,一個靜,他大概是想讓兩個中和一下。
後來,那兩個也確實承了他們爹的意願,蓬勃生長。
嚴家小公子嚴明喧,成了遍京城最能鬧騰的公子哥兒,人都說,剛正不阿的嚴御史養出個紈絝來,整日裏嚷着懲惡揚善,卻回回被他爹提着領子回去打。
嚴家嫡女嚴婉婉,活生生像她爹的翻版,整日裏不苟言笑,是京裏有名的冷美人。
是日,劉大人攜夫人和眼眶烏黑的愛子找上門來,我一瞧便知是明喧的傑作,當即派了人去喚嚴謹玉。
兩個孩子一對質,才明白劉家公子近日不知從哪兒慣了個調戲丫頭的毛病,言語間對婉婉頗不尊重,明喧一氣之下,給了他一拳頭。
我生了孩子後,脾氣好了不少,劉夫人瞧我好欺負,嚷嚷道:「那也不能打人啊!」
劉大人鬍子一吹,「正……正是!」
明喧多少還是怕嚴謹玉的,縮着脖子不說話。婉婉則跟他爹一樣,沉着臉,面無表情。
嚴謹玉破天荒沒有對明喧出手,反倒一字一句問道:「尊夫人此言差矣,令郎逞口舌之快,可曾顧及過小女的感受?」
我冷哼一聲,「本公主覺得,駙馬所言極是。」
劉大人被我一點,才察覺自己是在跟一家子皇親國戚說話,頓時心虛不已。
劉夫人在氣頭上,「我們不過動了動嘴,您家可是動手啊!」
劉大人去拉她,被她甩開,叉腰撒潑道:「皇親國戚也不能不講道理!」
婉婉忽地站起身,走到明喧跟前。
「姐!你別害怕!我給你出氣——」
「咚!」
婉婉一拳頭打在明喧眼睛上,砸出個烏青來。
那力道我瞧着都疼,嚴謹玉和沒事人一樣,我都懷疑他和婉婉串通好了。
明喧哭唧唧地嚎叫,「姐!你打我幹什麼啊!」
婉婉冷着臉扭頭看着劉大人一家,面不改色道:「夠了嗎?」
劉大人見鬧得這般尷尬,點頭道:「夠了夠了……」
嚴謹玉緊接着道:「既如此,咱們來說說動嘴的事兒。」
論嘴上官司,當今朝中,無人能勝嚴謹玉。
我可是生平頭一回看到嚴謹玉以勢壓人,捂着嘴笑得渾身打戰。
劉大人一聽,嚇得臉色刷白,「哎……御史大人言重了,不過是小孩子玩鬧……」
明喧這會兒也反應過來,氣得跳腳,「你等着!本公子明日定要把你調戲姑娘的豐功偉績發揚光大!讓全京城都知道!」
末尾,劉大人帶着妻子理直氣壯地來,灰頭土臉地走。
明喧委屈吧啦地來找我,「娘……喧兒痛……要娘吹吹……」
嚴謹玉忍無可忍,提着領子一把將他丟出去,冷聲道:「回去將『豐功偉績』默一千遍,弄明白意思再來見我。」
嚴明喧一臉難以置信,「爹!我是在反諷啊!您上個月還拿這個諷刺別人呢!」
嚴謹玉不理他,砰關上了門。
一番熱鬧看得我樂不可支,嚴謹玉走過來抱住我,「公主笑夠了嗎?」
我上氣不接下氣,「御史大人好生威武,不戰而屈人之兵,湛湛好喜歡。」
嚴謹玉臉色稍霽,抱着我準備小憩一番。
我知道他是丟下公事匆匆趕回來的,疲憊全寫在臉上,頓時有些心疼,其實我完全可以蠻不講理地將劉大人一家掃地出門。可嚴謹玉喜歡講理,漸漸地,我便甚少動用自己的方式了。
「嚴謹玉,以後你若忙着,便着人知會一聲,我學着處理。」
嚴謹玉看着我,眼底溫柔而平靜,「不,湛湛,嚴家這般熱鬧,我很歡喜。」
嚴謹玉大我七歲,許多年過去,歲月沒有在嚴謹玉臉上留下一點痕跡,他舉手投足間,反倒愈加沉穩冷靜,叫我移不開眼。
我心臟怦怦直跳,臉一紅,嘟噥道:「怎麼年紀越大越會撩撥人呢?」
嚴謹玉一頓,沉吟道:「公主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微臣失察,讓公主失望了。容臣將功補過。」
他一把抱起我來,我嚇得手忙腳亂攀住他脖子,「我……我不是在說你老啊!」
嚴謹玉淡淡覷我一眼,「噢。」
「也沒有說你不行的意思。」我連忙解釋。
「公主金口玉言,說什麼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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