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嬌語

那日我的夫君帶回來一個姑娘。
我當即便捂住胸口迎面倒下,比柔弱我倒沒輸過。
那姑娘怒瞪地看着我,道:「你便是用這幅模樣笑到最後?」

-1-
那日,我的夫君帶回來一個姑娘。
她秀眉如柳,雙面桃花,卻身形瘦弱,着一襲水藍色煙攏紗,好像一朵小白花。
可是,沒人比我更懂柔弱。
我見她手裏緊緊地捏着夫君的衣袖,水汪汪的眼睛又緊張又害怕地四處觀望,生怕有人喫了她。
於是我微微地蹙着眉頭,又是欣喜又是疑惑地問道:「我日日夜夜思君不見君,如今總算是回來了,這位是……」
說罷,輕輕咳了咳,彷彿馬上就要迎風倒下。
夫君見狀下意識地想要扶我,想到什麼卻又縮回了手。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這是我在江南時認識的姑娘,在我受傷的時候救了我,後來便跟了我,我想給她個名分。」
我彷彿聽了個笑話,救了他便要以身相許了,那若是街上的小狗替他舔舐了傷口,是否也要擡回來做夫人?
但我面上卻更添憂鬱,身子微微一傾。
春芽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嘴裏憤憤不平地問道:「公子這便有了新歡?卻不知我家姑娘思念公子夜夜在院中徘徊,對月期盼?」
我讚賞地看了春芽一眼,不愧是自小跟我長大的丫鬟。
夫君眼裏閃過一絲內疚,卻還是支支吾吾地說:「我只是抬她做姨娘……」
「哎呀!」還沒等他說完,我便開始身形不穩。
隨即夫君改了口,道:「我只是暫且收留她,一個柔弱女子給她個庇護也未嘗不可。」
那帶回來的姑娘聽到這番話,面上一緊,眼裏含了些眼淚。
只是我的眼淚掉得比她更快。
我用繡帕掩面,輕聲道:「夫君與我成婚多年卻無所出,想來也被議論頗多,如今有個溫柔小意的姑娘侍奉身側,我也替夫君高興……」
他連忙挽住我的手,面上有些不忍:「嬌兒如此明事理,倒是我虧待了你,只是你也知道我們之間註定無子。」
我像是疲憊了一般,輕聲地回答道:「我都知道的。」
「那我先回去了,全憑夫君安排。」我向他福了福身,挽着春芽離開了。
待到行至遠處,我聽到那姑娘不滿地說道:「宋郎!你明明說好給我一個名分的,我可什麼都給你了。」
宋意看她這歇斯底里的模樣,回道:「你也見到我夫人了,你想要氣死她?我說給你便會給你,便這麼着急嗎……」
那姑娘氣極。
我滿意地笑了笑,誰都不可能妄想爬到我頭上來。
春芽像個小雀般圍着我轉圈圈,問道:「小姐,我答得怎麼樣?」
「不愧是我的小芽兒,晚上喫撐了可不是要多去院子裏逛逛嘛……」我摸了摸她的頭表示讚賞,希望她再接再厲。

-2-
我是丞相府獨女,自幼便是父親母親的掌上明珠,可謂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但由於我自小身子便不好,便常常拿了些金貴的藥吊着,也因爲身子虛弱,難以與他人親近。
故給我取名爲「林嬌嬌」。
這日陽光正好,我心情明朗,春芽卻忽然向我跑來,大叫道:「小姐,那沈妝兒來啦!」
沈妝兒?誰啊,府裏有這個人嗎?我思考了一會兒,忽然便想起來了,哦,原來是宋意帶回來的姑娘。
於是,我慢悠悠地往房內走去,坐在主位上故作正經。
那沈妝兒見我一襲華裝,平靜地喝着茶,竟是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她的眼裏閃過一絲不滿,卻還是不情不願地給我行了個禮。
沒等我叫她起來,她便自顧自地說:「夫人可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救了宋郎,那更是天大的恩情!」
我沉吟一聲,表示瞭解:「哦……那?」
她咬了咬牙,又繼續往下說:「更何況身爲女子,應該聽從夫命,更不能隨意駁回夫君的要求。」
這不就是埋怨我駁了她姨娘之位?
我靜靜地坐着,她卻開始着急起來,來回踱着步。
這不就是蚊子在我耳邊轉來轉去?我皺了皺眉。
於是,我對她招了招手,說:「謝謝你,我給你敬一杯茶如何?」
沈妝兒的眼裏閃過一絲得意,正要向前。
我輕輕一推,便將茶灑在了她的身上,說:「沈姑娘的恩情我沒齒難忘,林某這便是敬你了。」
她拖着溼漉漉的衣服,大叫道:「啊!你怎麼敢?」
我很奇怪,我都已經潑她了爲什麼還要再問一句敢不敢呢,是不是沒有喝夠?
「沈妹妹,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抬起她的下巴。
她打了個哆嗦,道:「你還能是誰,除了宋哥哥的夫人還能是誰……」
沈妝兒話還沒說完,便跺了跺腳,含着淚花跑了出去。
我猜她是要找宋意告狀了。

-3-
那又如何呢,我身份尊貴,宋意不敢動我。
我與宋意成婚多年之所以無所出,是他一旦靠近我,我便痛苦捂心,彷彿要咳死一般,他可害怕擔上弒妻的罪名。
我自然樂得清閒。
幾盞茶的工夫,宋小將軍帶回一個姑娘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京城。
我向來樂善好施,常常設了粥鋪救濟窮苦百姓,也會幫助孩子上學堂,但凡有利於我名聲的我都會去嘗試一番。
因而我在百姓中的口碑甚好,雖有人扯着我無所出作爲我不德的由頭,大多的是同情。
我想這便是我回丞相府的機會了。
我乘坐着一輛華麗到極點的馬車,挑了較爲熱鬧的街道,明面上是人羣擁堵無法前行,實則是我故意爲之。
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我暗暗垂淚的臉龐,而我也竭力睜大了我無辜且哀傷的眼睛,彷彿在說「我好慘啊,我好慘啊」。
百姓如今看到了我這副模樣,本就對謠言抱着懷疑的態度,現在卻實實在在坐實了,甚至會更大程度地加以宣揚。
馬車終於慢悠悠地駛到了丞相府。
父親早早便等在府前,老淚縱橫地叫道:「我苦命的女兒,怎能平白無故受委屈!」
頓時,盛京譁然一片。
我無力地下了車,彷彿隨時都要被風吹倒,被迎入了大門。
直到大門被緊緊地關上,父親還是不停地說:「宋意那小子居然帶回個不清不白的女人?
「可沒傷到你?
「京城裏都知道了?」
我看着父親嘴裏在不停地叮囑,眼珠卻在不停地察看。
「別裝了,父親大人。」我一臉無語地看着他。
他尷尬一笑,撇了撇鬍子:「隔牆有耳你不懂?」
我點了點頭,深以爲然。
隨即父親壓低了聲音,問道:「有嗎?」
我搖了搖頭:「沒有,不在宋意身上。」
父親一拍大腿,冷哼一聲:「白費功夫!」

-4-
皇宮暗流湧動,這幾年更甚,隨着皇帝逐漸年邁,身體走下破路,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其中以太子與五皇子尤爲更甚。
太子身爲嫡長子深得看重,只是五皇子卻野心昭昭,皇帝將丞相府與將軍府聯姻目的在於鞏固太子勢力。
可是縱然宋意在外征戰多年,立下碩碩戰功,皇帝也沒有升他一級,只是賞了大量的田地房屋、珍寶古玩。因若他升遷,便可執掌兵權,皇帝縱然再看重太子,也不允許他在位期間出現變數。
我嫁與宋意,一方面是皇帝親令,另一方面是丞相府需要掩護。
我必須保全丞相府在奪嫡之爭中立於不敗之地,我身爲丞相府獨女,我的立場就是表明府裏的立場,我嫁給他就代表我們站在了太子一方,若搖擺不定只會成爲各大勢力優先除去的目標。
「嬌嬌你看這——」父親推演着地圖對我說。
「若虎印不在宋府,那會在哪?」我大驚。
原本那地圖上宋府所在之處便是虎口所指之點,只是如今卻推翻了先前的論斷。
父親摸了摸鬍子,將推演棋往下一推,那老虎下顎竟然湊成了一隻尖利的爪牙,這地圖上竟赫然出現了猛虎撲食狀。
我看向父親,慢慢地瞪大了眼睛,出聲道:「暗井?」
「吾兒甚慧之!」父親滿意地摸了摸我的頭。
「這宋府不過是個幌子罷了,野獸捕食向來用爪,而不是嘴。」父親悠悠地說道。
原來那暗井便是虎爪指向之處,猛虎撲食,必降一物!
傳聞前朝長公主重蓮創下虎印,裏面有十七影衛,武藝高強,無影無蹤,更有六千赤焰軍,可以一敵十。
只是當等到長公主的遺體顯現時,虎印卻也消失了,這虎印內藏有玲瓏機關,被分爲三塊,碎印只可召影衛。
原以爲宋意身上會有一塊,此番一探卻是大失所望,那麼便要重新籌劃了。
「難得回來便去看一看母親吧。」父親說道。
我點了點頭,輕輕嘆了口氣:「母親定然是擔心極了。」
我走進母親所居之處,卻見母親早早地就收拾好了自己,帶着刻工精緻的步搖,身着金紅色的宮裝,顯得端莊大氣。
她那微微泛紅的眼睛看得我有些心疼,想來她應該是聽到了那些流言替我感到委屈。
兒時母親常常對我掩面哭泣,認爲是她上輩子做了壞事才讓我會被病痛折磨。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當初他們送我上山醫治的那些年,不僅醫好了我的病,也學了些東西。
「母親可是想我了?」我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輕輕地問道。
母親聽見了,挺直了脊背,故作嗔怒:「你還知道回來?你也就受欺負了纔回來……」
母親的威嚴沒穩得住片刻,便紅了眼睛:「沒想到宋意居然敢隨意帶女子回來,當初若是知道他如此輕浮,定不會答應這婚事的。」
「我不委屈,況且你女兒是軟柿子捏的?放心母親,我一定好好的,」我輕聲地安慰道,「而且您與父親豈能是木頭樁子耶?見了我受欺負不會暴揍他一頓?」
母親被逗笑了,點着我的頭:「你說誰是木頭樁子?膽子不小。」
「那是,我這膽子自然不小。」我得意地揚了揚頭。
母親理了理我的髮絲,隨即拍了拍我的手,沉吟道:「好嬌嬌……」
我俯在她的懷裏正如兒時那般,母親輕輕地擁着我。

-5-
等到我要回到宋府時,外面的流言已經變成了「宋小將軍始亂終棄,丞相小姐孤身受辱」「明珠蒙塵無人擦拭,敗絮在外視爲家珍」「……」
我暗暗驚歎,正義的力量果真強大。
卻見府門口堪堪地站了一些人,咦?我何曾變得這樣有名?
待到馬車行進一看,哦,原來是我的好夫君和好妹妹。
馬車剛一停穩,沈妝兒便急忙過來扶住了我,嘴裏情真意切地說道:「我們等了姐姐許久,生怕姐姐路上受了寒。」
如果不是因爲現在是夏日的話,我差點被她感動了。
我輕輕地咳了幾聲,推了推她的手:「喀喀,謝謝妝兒,謝謝夫君。」
卻見宋意臉上沒有一點兒喜色,想來是受流言的影響。
沈妝兒見此,連忙落下淚來:「姐姐也真是的,不聲不響就出去了,讓人好找,我只是救了宋小將軍,沒有和姐姐搶的意思呀!」
這一番話沒有指責,卻處處透着指責。
先是說我不知禮數跑出門去,再是說我苛責恩人。
府前人來人往,想來她也是做足了心思,只是這做派是把自己當主人了不成。
我臉色一白,滿是歉意:「對不起,是我讓大家擔心了……只是爹孃只有我一個女兒,我心裏實在是着急他們多想。」
接着盡顯蒲柳之姿,補充道:「妹妹不是要姨娘之位嘛,作爲恩人想來也是應該的。」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沉默地看着她梨花帶雨的臉。
可惡可惡,這次她居然比我先一步落淚,我怎能讓她比過?
我果斷地向後一躺,心裏暗想:我要暈啦,春芽快接住我,石板可硬啦。
春芽果真沒讓我失望,反應十分迅敏。
搖晃着我,大聲哭喊道:「小姐,你怎麼啦!小姐你不要嚇我!你走了我也不活了……」
衆人見我這般模樣,想來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皆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這丞相小姐都被氣暈啦還說什麼擔心。」
「女兒受委屈回孃家哭訴不行嗎?」
「什麼恩人都要恩成姨娘啦。」
「……」
我滿意地聽着,相信流言馬上就變成了「恩人搬弄是非氣暈丞相小姐」,云云。

-6-
我被焦急地擡回牀上,還叫了許多大夫。
宋意連忙問道:「我夫人如何?快說!」
大夫哆哆嗦嗦地把着脈,沉吟了一會兒說:「夫人身子本就虛弱,經此刺激,怕是……」
「怕是什麼?」宋意大叫,踢了大夫一腳。
大夫揉了揉,顫顫巍巍地說道:「怕是血虧更重,不過好在夫人日日食精貴草藥,這才吊着一條命……想來待到氣血通順就能醒。」
宋意皺着眉頭揮退了大夫,這藥也不必開了,尋常大夫根本沒有。
「宋郎,我也只是擔心姐姐,誰知道……」沈妝兒淚眼矇矓,顯出嬌弱的姿態。
卻見宋意此刻擔心得很,若我死了,這將軍府怕也要完。
「宋哥哥……」沈妝兒搖晃着他的胳膊,親暱地叫道。
宋意更加心煩,只是見其這副模樣,他的眉色也柔了幾分,低聲說道:「行了行了,下次切忌衝動,你先退下吧。」
沈妝兒見此,委屈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梨花般的笑顏:「我知道啦,下次不會了。」
我聽得汗毛豎起,佩服佩服,原來這就是御男之道,我也要多學學。
卻見宋意在房內不停地踱步,眉頭緊緊地皺着。
我暗自感嘆這草藥的效果真好,日日服食能夠清脈洗髓,讓身體竭盡柔軟,雖會使脈象紊亂,面色蒼白,但正合我意。
我在想什麼時候醒更加合適,醒得早太假,醒得晚睡得太累,而且恢復過來看起來沒有那麼像快要撒手人寰的樣子。
卻見宋意等急了就要往外走,可別,我不想繼續睡了。
「喀喀喀……」我輕輕地咳了幾聲,虛弱地睜開眼睛。
他聽到聲音,驚喜地轉身,鬆了一口氣問道:「嬌兒感覺如何了?」
我伸出一隻手,卻又無力地垂下。
「我沒想到……對不起,是我讓夫君爲難了,我只是想盡快告訴父母親,讓他們別擔心我,夫君不是這樣的人……」我眼裏含着淚。
宋意聽此,也有些慌亂,他原以爲我是去告狀的。
他急忙捂住我的手,眼裏都是愧疚:「對不起,夫人,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我探出身來,作出想要去抱他的姿態,卻故作不穩差點跌至牀下。
宋意連忙攙扶我,見我這麼虛弱還要安慰他,心裏又是一暖。
我假意推託,氣若游絲地說:「夫君,快去看看妝兒吧,想來她一定委屈壞了……」
「不,不,我要看見夫人好起來。」宋意連忙拒絕,擺了擺手。
我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溫柔地看着他。
想來沈妝兒那點體貼小意早已在他心中已經不值一提。
縱然宋意已經成爲了廢棄的棋子,我也要一直保持柔弱無害的模樣。

-7-
他們幾天沒來打擾我,我高興得多喫了幾碗飯。
「小姐,你看我這身裙子好不好看?」春芽萬分期待地問道。
我背對着她,連連點頭:「好看好看,尤其是那朵小花,栩栩如生。」
春芽跺了跺腳,氣鼓鼓地說:「可我這條裙子根本沒有花!小姐你淨是糊弄我。」
不只是春芽,全府上下以至於盛京貴女都在如火如荼地準備着。
農曆七月七便是「賞蓮會」,如今還有六日之差。
前朝長公主喜愛蓮花,便集了各式的蓮花於御姝園中,原是飲酒作詩,文人墨客各顯神通。
現如今已經成了昭示付國安居樂業,富足有餘的活動,也是各大家族貴女尋覓良人的宴會。
我此次便是爲了虎印而來,那暗井正藏匿於御姝園之內!
離行當日,沈妝兒與我同爲女眷被安置於同一輛馬車內。
卻見她打扮得嬌俏可愛,頭上還插着一支嫩黃色髮簪,身着雅白色的小褂,耳邊繫着小玉流蘇。
我很想與她「親近」增加感情,卻見她離我遠遠地坐着,雙眸謹慎地看着我。
想來是怕被我傳染某些病症,我很傷心。
於是我捂了捂心口,無辜地看着她。
卻見她身子一顫,大叫道:「你別亂動!還有,我可沒碰你啊。」
見她這如此膽小鼠的模樣,我的心裏笑開了花,她看起來聰明瞭許多。
我黯然神傷,回道:「妹妹就這麼討厭我……」
沈妝兒一捂耳朵,道:「你別亂說,我真是快瘋了!」
待到下了車,她便馬不停蹄地跑到宋意身邊,挽住他的手。
像是警告般地看了我一眼,她甜甜地叫了一聲:「宋哥哥~」
差點將我前些天喫的飯叫出來。
宋意看起來很喫這套,擺出些大男子的姿態來,摸了摸沈妝兒的頭,
「在會上你可要聽話些,這些人不認識你。」他叮囑道。
沈妝兒乖巧地點了點頭:「知道啦。」
我見他們郎情妾意的樣子,心裏哀嘆一聲。
這宋意怕是打仗打得腦子都缺了些,這偌大場合放着正牌夫人在一邊,寵愛無名無分的女子。
豈不是寵妾滅妻?這可是大忌,他不要臉面,我可要。
我微微上前一步,顯得有些委屈:「難爲我爲夫君奔前走後,如今卻是公然拋棄我了……」
又擺出善解人意的樣子,輕聲地說:「沒關係的,夫君便拉着妹妹吧,我自己可以的。」
宋意一聽,卻是顯得有些無措,這樣看來,他確實是過分了。
於是推了推沈妝兒的手,道:「妝兒,你便在我身後吧,人多確實不宜太親暱。」
沈妝兒不滿地看了我一眼,我對她微微一笑,表示無辜。

-8-
「侍郎、小姐最近可好?」
「不知可有我想見的青蓮呢。」
「……」
京城貴女陸續進場,相互寒暄着,她們於我都是點頭之交,稍稍慰問也就作罷了。
我站於賞蓮池邊低眉思索,面前湖光瀲灩。
父親曾萬般叮囑我定要把握好時機,暗井只於卯時至辰時開放。
只是這宴會卻也是在卯時開始,距離開始不到一息。
我要儘快脫身,卻不知道這明媚之處卻暗藏了多少雙眼睛。
長公主強權蠻橫,曾定下一旦入宴則不可脫離的規矩,雖已改朝換代,卻被衆人當了個樂趣流傳了下來。
正當卯時,人羣卻開始攢動,倒像是發現了什麼新事物。
「你們看那是……」
「國師怎麼也來了?」
「……」
我輕輕一瞥,卻見一名男子在遠處駐足,眉如墨描、雙眸如淵,清冷如高嶺之花。
國師?
「國師是他?」我戳了戳春芽,很是驚訝。
春芽雙頰微粉,瞪大了眼睛,說:「對呀對呀,小姐你不知道嗎?」
隨即眨了眨眼睛,飽含崇拜之情,道:「他可是盛京女子的心中所屬。」
這形象倒與我心裏想的相差甚遠,我原以爲是白鬍飄飄,年紀稍長的老道人。
當初聽聞一介外族人僅用六個月便扶搖直上九萬里,直取付國國師之位!
在位期間制定新法,推行民策,百姓廣益,深得皇帝重用,一時間與丞相府地位不相上下,成爲炙手可熱的新貴。
沒想到,原是眼前這位,竟是如此顏色,只是那雙眸子卻是有些眼熟。
他毫無波瀾地掃了一眼,便轉身離去了,那方向赫然就是暗井所在之處。
我眸色一暗,心中警惕漸起,虎印的行蹤並不是只有我知道,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別人先一步拿去。
況且……已到卯時,那麼我必須得走了。
然而身爲丞相府獨女,一舉一動至關重要,那倒不如走得明顯些。
我環顧四周尋找我的好妹妹,想要給她製造一些驚喜,譬如被她假裝推倒,又或者一不小心把我扔進湖中……
卻見沈妝兒離得遠遠的,與其他小姐攀談甚歡,只差當場結拜了。
我大失所望,果然沒有人會蠢到公然下絆子,那隻能我自己來了。
我向春芽比了個眼色,行至池邊。
身子微微向前傾去,春芽急忙穩住我,我的鞋卻是被沾溼了。
「哎呀,小姐怎麼這麼不小心!」春芽微微拔高了聲量。
衆小姐看到了,連忙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詢問。
「怎麼了?要不要緊?」
「丞相小姐看起來臉色不好啊!」
「……」
我面上呈現感激之色,輕聲說道:「我見這千瓣蓮開得甚好,便想走近些端詳一番,卻沒想到湖水盪漾讓我暈了水,竟差點向前栽去,幸好我這丫鬟拉住了我……只是溼了鞋」
衆人聽了也是一陣唏噓,若是沒拉住落了水,我這嬌弱的小命怕是不保。
她們面露擔憂,道:「好在這丫鬟機敏,不然怕是麻煩大了。」
「丞相小姐向來身子不好我們也是知道的,腳溼易傷身,小姐快去換得乾爽些。」
「……」
我福了福身,很是歉意地說道:「謝謝各位妹妹關心,只是打擾你們雅興了。」
我招呼春芽在此處,若是有人來尋我,也有一個應對的緣由。

-9-
我將溼鞋處理,換上了一雙大一寸的繡鞋。
待我到目的地時,已過了三刻鐘。
卻見面前雜草叢生,一片荒蕪,與賞蓮池的熱鬧格格不入,暗井便掩藏於內。
長公主雖愛好蓮花,卻不是純淨高潔之輩。她會將活人百般折磨,手上沾滿鮮血,這暗井便是處刑安葬之處。
並且囂張跋扈,極擅機關術,這暗井亦是她的手筆,井內每十五年開一次,一次只可入一人。
我環顧四周,唯有鳥鳴陣陣,草叢窸窸窣窣,投擲一枚千折珠而上,光澤悠悠。
沒人,我鬆了一口氣,縱身一躍進入井中。
這井暗暗幽幽,狹小無比卻深不見底,虎印如何藏在這種地方?
終於落了地,腳上卻黏膩不堪,鼻尖傳來陣陣腥臭。
縱然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大喫一驚。
我藉着微弱的日光低頭一看,卻是堆積如山的骸骨呈現在眼前,乾枯的斷手斷腳皆是,更有一些帶血的新肢,僵硬地彎曲着。
這虎印總不可能藏在死人堆裏?
我忍住乾嘔,身上彷彿有蠕蟲爬動。
我將雙手伸起,摸向井壁卻粗糙無比。
心裏一動,若這真是個井,雖說是個死人井卻也不可能不受雨水侵蝕,而沙石受水流沖刷必有一層光滑,更甚者長些青苔。
那麼其中必定暗藏玄機:要麼在人堆下,要麼有隔層。
然腳下血跡斑斑,明顯便是有侵入者早我而來,只是不知暗井機關奧妙,選錯了時間,或是找不到機關,被活活熬死在井內。
故這人堆下必定被尋了個遍,不可能在這。
我雙耳緊緊貼着井壁,手上輕輕敲擊。
卻見有一處空響,我心中一喜,便是這裏!
我輕輕一按,腦海中卻突然警鈴乍起。
不對!
我當即縱身一躍,卻見那厚厚的井壁迅速裂成了一個巨大夾縫,急急向下墜去!
我頓時冷汗直冒,若我在那兒,早便被夾成了肉泥!
手指緊緊地扣着井壁,那裂縫卻還在那兒,頓時感覺心有餘悸。
一息,二息……
我的雙手不停地顫抖,手指滲出血珠,就快要無力支撐。
難道我今天便是要交待在這?
不,不行!我怎麼甘心……
終於!那死人堆卻開始緩慢移動,漸漸向下沉去,最後,赫然形成了一個骸骨階梯!
那階梯延續而下,不知通往何處ṱü₄,透露出一些陰寒的氣息。
我雙手一鬆,行至階梯上方,越走越是汗水涔涔,長公主殺害那麼多人,竟只是爲了這一番動作!
我雙腳落地,最終行至井底,那機關緩緩合上,骸骨又被向上推去。
有此等機關之術,難怪長公主曾經能問鼎山巔。
頓時我面前豁然開朗,原來這井壁內另有暗室,裏面皆鑲滿了夜明珠,亮如白晝。
這可真是大手筆。
我往前行去,一個小小房間赫然而立,我警惕四周,越行越近。
卻見一具屍體,身體上插滿了小劍,好像一個篩子,竟然是死不瞑目!
前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三刻,到底有多少人在我之前?
我跨入小房間內,卻見裏面安靜無比,只感覺瘮人得慌。
地上七零八亂地躺着些屍體,或是匍匐狀,或是爬行狀……死相極慘。
除此之外,一個長方形的石臺上擺放着兩個碩大的盒子,一個盒子蓋兒敞開,裝滿了珠寶。另一個卻平平無奇,緊緊地蓋着。
兩個盒子整整齊齊彷彿鑲嵌在石臺上。
我想這便是虎印的藏身之處,只是究竟哪個盒子纔是正確的?我不敢貿然行進。
我細細地端詳了先行者的死狀,只有兩種:或是被小劍射死;或是邊上散落了一些零落的珠寶,七竅流血而死。
一般來說,來這的人都是爲虎印而來。
我慢慢思索,如我是佈置機關者,會如何做呢。
我會將最珍貴的東西放在哪裏?
頓時靈光一閃,這便是心理博弈!
珠寶箱子大大敞開,看似沒有奧妙,卻暗藏玄機。
虎印遠比珠寶珍貴,來者自然認爲這盒子只是一個障眼法,自信滿滿地打開了那個無奇的箱子,卻沒想到真的是空的,反而被開啓的機關射死。
反觀另一個箱子,若來人只爲錢財那未嘗不可,有的是金銀首飾,這便算是長公主施捨的不義之財。若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那麼便會毒發身亡。
因爲毒早就在進入暗井的時候就被下入體內了!
我看了看手掌,果然已經有些發紫。
而這些珠寶就是毒的解藥!
爲財而來的人摸足了珠寶,自然便解了毒。
而若是另有覬覦,那便是死路一條。
可是來這的,怎麼又看得上這點小財呢?
所以急急忙忙探尋虎印所在之處,而盒子是固定的,尋找途中自然落下了些珠寶。
這便如貓捉老鼠,甕中捉鱉,長公主玩得一手好謀劃!
我小心翼翼地將珠寶一樣一樣拿走,終於底層顯現,顯露出一個虎狀的格子。
只是接下去我的心卻狠狠一沉,這格子竟然已經空了!
我退後一步,一時間竟難以自處。
酸澀、無奈、不可置信……
爲何,爲何,究竟被誰拿走了?

-10-
我的腦海中驀然閃過青年國師那雙平靜的眼睛。
是他嗎?
我駐足許久,雙手緊緊握拳。
是極,他剛好早我三刻,確實有拿走的可能。
這短短的時間內,發生了什麼?
若我早些來,是不是就有了爭奪虎印的機會呢?
若我早些來,是不是一切答案都能揭曉?
我緊緊地盯着珠寶箱子,心裏湧上不甘。
早知如此,當初何必顧忌那麼多,來就是了……
縱然闖過難關,跨過屍叢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白費功夫。
頓覺心緒煩躁無比。
只是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父親的模樣,他常常撫着我的頭對我說:
「嬌嬌,爲人但知足,何處不安生,有時候想得到的東西得不到,放了就放了。」
確實,若我早來便難以觀測前人死狀,破解不了盒子之密,反而可能丟了性命;如今晚來,雖沒得虎印,卻也不是沒有收穫。
此時一切都已成定局,自怨自艾只是平添不忿。
父親說得對,放了便放了,不要着急。
我深吸一口氣,還有兩塊虎印未出世,還有機會。
我攤開手掌,卻見還有點點青紫。
可別丟了小命,先把毒解個乾淨再行事。
我在箱子裏翻動着,卻見裏面裝滿了雕刻着蓮花的白玉簪,潔白無瑕,透明欲滴。
長公主雖折磨人得很,卻真喜歡蓮花啊,我長嘆一聲。
我將髮簪拿在手中,準備尋找出口。
暗井一旦進來便再無原路返回的機會,所以不可能固步自封。
我掃視一圈,以長ƭú⁻公主的性子,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可能的地方。
那麼剩下的,便只有這個石臺……
只是看這厚實的石臺,心裏不禁有些發怵。
若我一頭撞去卻是實心,豈不是得腦花四溢,葬送於此。
正當我埋頭思索,耳邊卻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警鈴乍起,有人來了!
卻見聲音離這暗室越來越近,來人不知是敵是友,只怕來者不善。
我觸摸那看似厚實的石臺,咬了咬牙,猛地向前一躍。
最後回眸卻看見一個冷傲的側臉與雪白的衣角。
那是……我微微瞪大了眼睛。
隨即,我重重落地。
我捂住胸口,心怦怦直跳。
那張臉……林之微在我之後!
那麼虎印必然不在他手裏,在我之前拿走的,另有他人!
謎底越發撲朔迷離。
我站起身來,沿着出口走去,卻見兩端是高高的圍牆,不知通往哪裏。
慢慢地,聽見熱鬧的喧囂聲由遠及近,有賣包子的吆喝聲,有打雜耍的討賞聲……
難道外面是集市不成?
終於走到了盡頭,我望着高高的圍牆,想來圍牆外便是脫離暗井之地了。
我輕輕一跳,身影被巧妙地掩去。
最後回頭望去,原來這通道竟然像個死衚衕,而與集市僅有一牆之隔。
是啊,誰又會知道最熱鬧的地方竟然就是最藏玄機的地方。
我眸色深沉,原來長公主不僅擅長機關術,還深諳障眼法。
我走至人羣中,卻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窺視着我。
揚頭看去,只見遠處閣樓的藍色窗輕輕地搖晃。
有人?是誰呢。

-11-
我徑直回到府中,於窗臺前靜靜思索,直到日薄西山。
待賞蓮宴結束,沈妝兒便拉着宋意闖入了我的房中。
她大叫道:「你怎麼一聲不吭就回了府,是將長公主的規矩當作耳旁風嗎?」
我看着她這副模樣,想來是認識了些權貴便多了些底氣。
「若你不忿,可以去找長公主告狀。」我回道。
沈妝兒瞪大了眼睛,說:「你這不就是讓我跟死人……」
意識到出口不敬,她捂住了嘴。
我幽幽地盯着她,說:「沒事,你不說也無妨,長公主來找你了,就在你後面。」
她大叫一聲,連忙挽住宋意:「你嚇我做什麼,真是病得不輕了。」
隨即又甜膩膩地對着宋意,說:「宋郎~你看姐姐。」
我沉默地看着她,幾乎已經麻木。
還未等宋意開口,我便似笑非笑地問:「夫君也認爲我不該離席嗎?」
「但我那時覺得身體實在是不爽利呢。」我又接着說道,平靜地看着他。
宋意「啊」了一聲,道:「我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不就是溼了鞋,哪有那麼嚴重啊。」沈妝兒急忙插嘴道。
我真是不明白,她是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扯一扯。
「我想宴上的各位小姐都知曉我離席之事,哪又輪到你說話了呢?」我問道。
沈妝兒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我……」
想來是察覺到我情緒不對,宋意竟然沒有幫着她說話。
他對着沈妝兒說:「倒也不必咄咄逼人,便讓夫人好好休息。」
沈妝兒大驚:「你在說我咄咄逼人,我只是幫你討回顏面。」
卻見宋意輕呵一聲:「夠了!」
沈妝兒隨即不可思議地喃喃道:「宋郎,你怎麼……」
說着便蓄滿了眼淚,委屈地跑了出去。
宋意嘆了一口氣,輕輕地看了我一眼,便也跟着出門了。
我看着濃情蜜意的兩人如今卻有了變化,微微地搖了搖頭。
世道多變啊。

-12-
三日後,春芽拿着一份請帖興沖沖地交給了我。
上面寫着:
「吾見小姐甚是欣喜,賞蓮會見小姐風華,至今念念不忘,雖小姐已爲他人之妻,望可引爲知己,特請小姐國師府一聚。」
落款:林之微。
我眼前一黑。
那日他最多就看了我一眼,哪裏來的念念不忘,怕是鬼也不信。
雖然請帖上情真意切,但擺明了就是鴻門宴。
春芽倒是十分欣喜,問道:「小姐,還有這等好事,豈不是羨煞旁人?」
我抽了抽嘴角,這福氣我寧可不要。
只怕是與暗井有關,那日我看見了他,他未必沒有看見我,只不過是做個驗證罷了。
若是不去,便是心虛;若是去了,我擔心他不是好人。
「小姐,你難道不去嗎?」春芽揚着腦袋,期待地看着我。
我心中哀嘆一聲。
轉念一想,我又在心虛什麼呢?
我又沒有做錯事,也沒有拿到東西,況且那一天我特地穿了大一寸的鞋,難道還能根據腳印找到我不成?
「去!」我對着春芽說。
春芽頓時興奮得吱哇亂叫。
我與春芽避着府內衆人出了門。
待我行至國師府前,入目皆是曲曲折折的小路,碧綠的樹叢,奇異的醜石,更有一衆身影纖細的侍女來ţû⁾來往往。
原來做國師竟可如此愜意。
不出一會兒,便有人引我前去,這人恭敬地彎了腰,道:「國師大人便在前面的小亭子處。」
我抬眸望去,卻見林之微手指捻棋,微微凝神,顯得平靜而又疏離。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道:「來了。」
只是看他這肅穆的氣場,不像是要找所謂的知己,倒像是想砍人。
我點點頭,走上前去,卻見棋盤上黑子白子相互廝殺,宛若龍爭虎鬥。
我細細思索了一番,嗯……果真看不懂。
林之微站起身來,欣長的身影走至我面前,他幽幽地盯着我,問:「那日暗井裏的人想來是你吧?」
我一個戰慄,被看得心裏發毛,面色一白,道:「國師大人說的是哪裏?小女子怎從未聽說過。」
他輕笑一聲,道:「你藏得倒深,可惜那宴上只少了你一人,可惜你那短了一寸的鞋子在地上卻也淺了一分。」
我心中震驚,他便是一眼便記住了所有賓客,記憶如此驚人?
又覺得他有病,正常人進入暗井不應該思緒緊繃,他還有閒情逸致細細觀察我的腳印?
見我低頭沉默的模樣,他的眼裏含着一抹笑意。
林之微靠近一步,正欲開口。
他雪白的月牙袍上卻傳來一抹梔木花的清香,淡雅又寧靜。
我喉嚨一緊,這是,梔木花……他怎麼會有!
頓時我心中翻江倒海,這個味道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幼時治病時服用的便是梔木花!
而且這梔木花珍貴無比,可醫白骨,肉死人,僅爲師父獨有!因其花狀如梔子,卻長於高木之上,才取名爲「梔木花」。
林之微身上還有這個味道,就說明他現在還在服用。
他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他和師父又有什麼關係?
我想要出聲詢問,卻對上了他那雙俊秀的眉眼。
我不知爲何,心中想說的話卻突然間說不出口。
這雙眼睛像極了死去的那個人。
然而世上相似的東西何其多,哪有什麼巧合。
我自嘲地在心裏笑了笑。
只是突然林之微正色說道:「虎印是你拿的吧,交出來,想來你也打不過我。」
我在心裏欲哭無淚,他在強人所難嗎?
若我但凡有一塊虎印,那我不能召喚影衛直接把他解決了嗎?
若我有虎印,我還有受他威脅嗎?
更何況我千辛萬苦還沒拿到呢?
……
越想越是氣憤,越是酸楚,越是心中如麻。
最後我氣血上湧,竟是暈了過去。

-13-
待我醒來,我已經在我的閨房之中。
我摸了摸我的脖子,還好,還在。
我問春芽我是怎麼回來的,卻見她又是擔憂又是興奮地回道:「小姐,你暈了好久啊,不會真的病了吧?是國師大人的馬車送你回來的喲~」
頓時,我心中一沉,我問道:「我暈了多久?」
春芽誇張地比了比手指,道:「半天呀!」
完了,那麼這外頭得傳成什麼樣了,若林之微府裏的丫鬟雜役嘴嚴倒還好,那若是……
果然,萬事總該先往壞處想。
「你怎麼回事啊?」不到一會兒,沈妝兒便大聲嚷嚷着推門而入。
我問道:「怎麼了?」
她指着我,罵罵咧咧:「你還裝傻,你自己說說去了哪裏,不要壞了宋哥哥的名聲!」
接下去我從她的口中得知了外面傳瘋的流言:
「國師大人多年孤身原是嗜好有夫之婦。」
「丞相小姐竟被國師帥暈。」
「……」
沈妝兒掰着手指頭數着,指着我:「你居然紅杏出牆?」
她看我的眼神,彷彿我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眼前一黑,被國師帥暈是什麼意思?
我真想把林之微千刀萬剮,若不是他邀我,我豈會如此難堪,我一世英名便是毀在了他手上。
他簡直是一顆老鼠屎!
「你發什麼呆啊,還不快想辦法解決,你難道不在乎名聲嗎?」沈妝兒大叫。
我不明白爲什麼她比我還着急,這對她來說不是跟她的宋郎增進感情的機會嗎?
我握住她的手,眼圈微紅,道:「好妹妹,姐姐想通了,我決定通過此舉來退出我們之間的愛恨糾葛。」
接着我擦擦眼淚,道:「你與宋意纔是可以攜手的人,都怪我之前讓你和他生出嫌隙,姐姐身子不大好了,怕是命不久矣……」
沈妝兒聽了這話不禁一愣,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問道:「你怎麼,你不是向來喜歡和我爭宋哥哥的嗎,爲什麼現在….. 」
「難道!」她捂住了嘴,驚呼一聲,「你的身體果真不行了嗎,真的要……」
「你不是丞相府小姐嗎?不是有很多金貴草藥的嗎?這都救不了你嗎……」她激動地問道。
我對着她情真意切地點點頭。
沈妝兒連連後退了幾步,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慢慢消失的背影,心想:她不會當真了吧?

-14-
如今當務之急是去一趟青雲山,有一些事情我必須要親自弄清楚。
青雲山便是師父浮虛道子所居之處,他已不入世俗幾十年。
當我出生時便身嬌體弱,到五歲生辰之際更是高燒不退,一病不起。爹孃苦苦追尋靈藥祕術卻一無所獲。
終於到了師父所居山下,只是他已決心不再救人。於是堂堂丞相與丞相夫人便磕了足足九九八十一個響頭,頭破血流,幾近昏厥。
師父雖嘴上硬肯,心中卻還是不忍。於是我被養在青雲山八年,並被收爲徒弟,傳授技藝。
我自青雲山下仰頭望去,只感覺時光荏苒不再,我不見師父已經三年。
「你還知道回來,哼!」遠遠便傳來一陣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微微扶額,師父他老人家還是一如既往地耳聰目明,放眼八方。
「孽徒還不速速上來!」師父朝我招呼道。
我連忙點了點頭,便拾起九顆石子在地面上細細地擺放,用樹枝刻畫着。
當我落下最後一筆,面前青蔥茂密的樹木便開始擺動起來,狂風大作,地上緩緩浮現出一個長長蜿蜒的小道。
這便是師父設下的「九行陣」!破解便可直通青雲,否則上山途中困難重重。
待我上了山頂,便可看見一座小小竹屋,竹屋在懸崖旁靜靜矗立,邊上雲霧繚繞,宛如遺世獨立。
卻見一個瘦小的老人身披白袍,頭髮鬍鬚皆白,坐在小小的藤椅上,環抱着手,背對着我。
他微微側頭看了我一眼,又不滿地轉過頭去。
嘀咕道:「我都一把老骨頭了,還不多來看我,等什麼時候沒了,你上哪哭去……」
說着又自顧自地拿手比了比,絮絮叨叨:「我救你那會才這麼點高,如今是姑娘了卻是女大不中留了……」
他硬生生地將自己的背影平添幾分落寞來。
我啞然失笑,看來師父是越長越回去了。
「師父如此厭棄我……藏金閣的糕點想來也不必要了?」我故作委屈地問道。
世人皆以爲浮虛道子早已飛仙羽化,或是早已辟穀,實則是師父拉不下臉來入世去買這些美食喫,故常常託了我給他帶去。
師父一聽這話,一蹦三尺高,雙眼發亮,搓着手跑到我面前,說:「拿來,還不快孝敬爲師。」
我將糕點遞給他,他咂咂嘴:「好喫好喫,美食乃人生一大樂事啊!」
他邊喫着邊問我道:「你爹孃如今可還好?如此權貴竟然只生了一個女兒也是難得,難得。」
我聽到此,心中也感慨不已。
母親自生了我之後便傷了身子,無法再育。而父親與母親乃是少年夫妻,多年來恩愛有加,相互扶持,府中也未曾有過妻妾。
雖我爲女兒身,父母親卻也從未輕視我半分,父親多年來教我文韜武略,朝堂之勢,諄諄教導,耗費心力。
認爲我縱然爲女子也完全不輸男子,亦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

-15-
「父親母親還好,也時常掛念你。」我回道。
「那便好,」師父點了點頭,隨即指了指竹屋邊上的古琴,道,「試試吧。」
我的雙眼掃過古琴,卻見其通體漆黑,宛如暗夜裏的精靈,雙手撫過琴絃,清亮如鳳凰鳴叫,這竟然是「遺音」!
遺音乃是這古琴的別名,其弦如鋼鐵尖利,可作武器;琴腹內藏有暗格,另有玄機。因其奏完餘音繚繞,由此得名。
我的雙手微微彎曲,指尖微動,琴聲漸起。宛如置身於高山流水之境,又如溺於波濤洶湧之海。
一曲完畢,師父滿意地摸了摸鬍子,卻又皺了皺眉,問道:「彈琴者要摒棄外物,要四大皆空,你這曲雖挑不出錯來,卻只是唯熟而已。」
他摸了摸我的頭,眼裏卻閃着精明。
「就於此琴的意境而論,你的流水未免湍急了些,你的大海未免狹小了些,若你想以琴音殺人於無形該當如何?敵人如何會深陷於此呢?
「徒兒,你告訴我,你在猶豫什麼,你的心裏在想些什麼,還有什麼結沒有解開。」
師父的話如連環炮珠,落在我的心裏。
我想到那雙平靜而又熟悉的眸子,便覺得酸澀無比。
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巧合嗎?
最終我還是開了口,問道:「師父可知新晉國師林之微?他爲何會有梔木花……」
師父摸了摸鬍子,一副瞭然的模樣,道:「他呀……他你不是也曾見過嗎?」
我的心中彷彿被狠狠敲擊,不可思議地喃喃道:「我從未見過他。」
隨即好像想到了什麼,我猛地後退了幾步。
「難道,難道他就是……可是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我顫抖地問道。
卻見師父搖了搖頭,猛地上前幾步,給了我幾個大爆栗,道:「爲師難道沒教過你凡事不要輕易下論斷?眼睛看到的難道就是對的嗎?」
我呆呆地摸着被砸的頭。
頓時我記憶流轉,回到那棵飄落着滿天飛花的梧桐樹下。
16(1)
八歲那年,我在梧桐樹上第一次見到了那個眉眼如畫的少年。
他揹着小小的包裹從師父的居所離開。
於是我攔住他,吸了吸鼻子,道:「你這包裏是什麼東西?拿出來!」
我想我看着便凶神惡煞、無法無天,量他不敢不從。
果然,在我心滿意足的眼神下,這秀氣的少年默默地從包裹裏掏出:
幾隻雞腿……
我大驚,難怪這麼香!
我一把奪過,給了他一些銀子,揮了揮手,說:「我拿銀子跟你換,沒意見吧。」
他默默地注視着我,直到我喫完,他還是幽幽地看着我。
我被盯得心裏發毛,想來我確實有些蠻不講理。
但是,我又看了看我的手,有些油膩。
我捨不得擦在我漂亮的新裙子上,於是我便順手抹在了他雪白的衣服上。
沒想到,他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我有些愧疚,原來他是個啞巴,我還這麼欺負他。
於是我不好意思地上前幾步,想要從他的包裹裏掏出剩下的雞腿還給他。
然而,我卻拿出了幾個雞骨頭,我承認我確實忘記我早就喫完了,根本沒有故意羞辱他的意思。
我紅了臉,說:「對不起,小啞巴,你下次來我再請你喫雞腿吧。」
他點了點頭,沉默地離去了。
我看着他單薄的背影,後悔無比,下次一定要記得叫師父煮好雞腿。
我稱此事件爲「梧桐樹下的雞腿之約」。
16(2)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從哪裏來。
當我坐在鞦韆上的時候,我看到他與師父從天亮待到天黑,竹屋的門關了又關,開了又開。
我很擔心,他是不是在賄賂師父,會不會要爭奪我第一大徒弟之位。
可是他是個啞巴,怎麼和師父交流呢,難道他非常非常富有嗎?
我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不行,我要阻止他這令人不齒的行爲。
我連忙向竹屋跑去,卻迎頭撞到一個小小的胸膛。
他輕輕皺了皺眉,緊抿着嘴脣。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爲什麼要剛好走出來。
我指着他大叫:「大膽!我要讓師父收拾你。」
他點了點頭,默默地從袖口裏掏出一支梨花簪遞給我。
我愣愣地接了,潔白的梨花小巧可愛,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簪體傳來淡淡的紫木香,好像是剛做的。
我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紅了臉跑掉了。
邊跑邊想到孃親說:「嬌嬌切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心中愧疚更甚,我如此說他、揣測他,他卻還送了這麼漂亮的簪子給我。
我……我原來是一個小人。
16(3)
我決定要親自向他道歉。
於是我等啊等,終於等到他來的那一天,我連忙叫他坐好。
他果真聽話,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我很滿意。
我揮舞着我的小手Ťŭ₅,跟他說:「你等着,我給你做一個大餐!」
可是我大抵是不會做飯的,花了好長時間才端出一盤五顏六色的東西。
這小小少年看了看面前的東西,秀氣的眉頭微微一皺。
我想他一定感動壞了。
於是我大方地跟他說:「小啞巴,這些都是你的,快喫吧!」
他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在我滿含期待的目光下終於品嚐了第一口。
他明顯呆愣了一下,一定是覺得太好喫了。
「怎麼樣,不錯吧。」我很得意地問道,沒有想到我這麼有天賦。
他沒有搭理我,卻是慢條斯理地將剩下的東西喫完了,一副優雅矜貴的模樣。
最後他凝視着我,忽然就開口說話了!
「你這鹽炒得甚好,還帶着一絲菜味,顏色豐富如大家之作。」
他很認真地說。
我猛地抬頭,顫抖地指着他,
「你你你……你會說話!」
只見他看着我,眼裏浮現出一絲疑惑,彷彿在說你難道不知道嗎。
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裝無辜!居然敢戲耍我,會說話爲什麼要當啞巴!
我將他暴揍了一頓。
16(4)
後來直至我長到十歲,我也沒有見過他。
我心裏很不安,是不是我太兇了,他生氣了,都快氣了我整整兩年了。
如果我那時候溫柔些,就好了。
我修行完後,便在梧桐樹上發呆,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終有一日,一個少年踏光前來,宛如神祇。
他的身量好似高了些,肌膚瑩白如雪,臉上卻戴了一個面具,顯得有些妖冶。
我看着他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我正欲開口問問他是誰,他卻縱身一躍坐到我身邊。
一陣清冷的香氣拂過我的鼻尖,我看着這近在咫尺的臉有些緊張。
誰知他彎起了嘴角,道:「兩年不見便不認識我了?」
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一陣雀躍,欣喜地問:「你是小啞巴?可是你的臉怎麼了?」
他的周身忽然就冷了下來,沉默了半晌說:「受了些傷,便戴了面具。」
我「噢」了一聲,那一定很疼吧。
我正想着說些什麼話安慰他。
但是他卻突然捧住我的臉,很認真地說:「待你及笄,我來娶你!」
我突然怔住,這也太突然了。
雖我年齡尚小,卻也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頓時紅了耳根。
對入他那雙平靜幽深的眼睛,我的心臟怦怦直跳。
他摸了摸我的頭,道:「我馬上就走了,路過這便來看你一眼。」
我的心中悵然若失。
「爲什麼這麼快呢?」我不禁問道。
「若我不在,定要好好僞裝自己,別讓其他人看到你這副藏不住心事的模樣。」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最後,在他的身影要消失在我的面前時,他轉身很是珍重地對我說:
「等我。」
16(5)
可是我等了三年也沒有等到他,卻等來了他的死訊。
那時我已十三歲,父親母親要接我回家。
我們坐着馬車行至山腳下,大雪紛飛,路上的印子清晰可見。
我在青雲山上待了足足五年,只有在年關將近時爹孃纔會將我接回去團聚,如今卻是要永遠離開了,心中有些不捨。
此時我祕術已經大成,但是先天內力便有所虧空,便要服食草藥讓身體竭盡柔軟,故面上還是病懨懨的樣子。
這正好給我做了個柔弱的僞裝。
師父曾說,將某項技藝做到極致便可出神入化,故而我精通隱匿之道,也會用琴作爲殺人於無形的武器。
待我將要行出青雲,我卻看到地上刺目的血跡,我驚異地看去。
卻見遠處一人渾身是血,一動也不動,身邊圍了幾個身着黑衣的人。
我只能看他那雙眼睛,是那麼熟悉。
那是……
我瞪大了雙眼,忽然大口喘着氣,想要下車。
但是父親卻不知我爲何如此,他也看到了那些人,可是他的眼裏卻閃過一絲緊張。
他護住我,急切地說:「嬌嬌冷靜,那是夜族人,切不可插足他們之事,我們難敵他們之手!」
什麼夜族,什麼夜族!我的內心彷彿千刀萬剮。
只是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的這一句,卻是將我狠狠地擊潰。
「這東西,終於死了……」
我忽然間就平靜下來,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17-
回憶戛然而止,我思緒萬千。
是啊,我確實沒有親自確認,自那以後便查閱古籍,才知道「夜族」乃是蓬萊國之屬,若族人犯了錯,便會將其折磨至死。
我實在無法相信還有何種手段可以活下來,而後便專於謀劃,也將這段過往深藏於心。
師父見我這副模樣,卻也明瞭。
他便將之後的事娓娓道來:「我不知他是如何存活的,想來要你親自問他,只是他後來見我,便是希望我醫治他的身體,我原以爲你已經和他相見了,沒想到……」
「多久以前?」我連忙問道。
師父摸了摸鬍子,道:「不久,七月前。」
我心中震驚,原來他七月前便已踏入付國!那爲何不來尋我?
師父沉吟一聲,問道:「不過丫頭,你曾經就沒想過問他叫什麼名字嗎?」
我想到當初唯我獨尊,不知他人姓甚名誰的模樣,不禁一陣沉默。
師父哈哈大笑,肆意地嘲笑了我一陣。
而後有些感慨地說道:「這小子不過長你四歲,便自小心機深沉。我第一次見時他便渾身是血,被他姑姑送來求醫。次年便遇見了你,我想他身爲夜族不會與你有瓜葛,沒想到這小子卻被你開了竅……」
「原來如此。」我尷尬地笑了笑。
「你如今解開了心結倒也好,習武之人切忌浮躁,你這琴技還要再精修些。」師父和藹地看着我。
我的確荒廢練琴幾月,長此以往遇到強者怕是不敵。
我點了點頭,道:「如今朝廷鬥得正當火熱,想來皇帝怕是不行了。」
師父摸了摸鬍子,眼裏閃着精明:「如今沉浮已過,保全自身最好。你既然做了個柔弱多病的僞裝便一直做下去。」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只是還不大夠,若強者助人,受惠者大多認爲只是舉手之勞;若是弱者助人,則會認爲誠心之舉,會感激涕零。」
我暗自思量,低頭見山崖之下,卻是雲霧繚繞迷茫一片,看也看不清。

-18-
此時已夕陽西下,薄光四溢。
將軍府前春芽跺着腳打轉,面上滿是焦急。
我正納罕是發生了什麼十萬火急之事,看着像是等了許久。
卻見她連忙將我迎入閨房,緊緊地關上了門,眼裏滿是警惕。
她遞給我一個東西,壓着聲音說道:「小姐,有個蒙面人叫我給你這個,看着怪瘮人的。」
春芽比了比切脖子的手勢,瞪大了眼睛。
「什麼時候?」我問道。
「約莫三個時辰前。」春芽低低迴道。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頭,好奇地拿過一看,是什麼蒙面人?他帶了什麼東西?
卻見一個錦袋裏裝了一張小小的白紙。
這白紙正面粗糙,反面卻是光滑無比,佈滿了淡淡的鳶尾花圖案。
這白紙上卻是半字也無,想來要自己摸索。
我正暗自思量,卻恍惚間想到古籍曾談到夜族有一奇紙,名爲「水月紙」,意爲可見卻不可得。
這描述確實有些相像,只是會是誰送來的呢?
總不可能是林之微吧,我知曉的夜族唯有他一人。
轉念一想又打消了疑惑,他連光天化日之下請有夫之婦相約都做得出,斷然不會這麼隱蔽。
那麼到底是誰。
屋內燭光微微,牆上燈影搖曳。
水月鏡花不可得,紙溶於水便消失,只是怕沒有字面上這麼簡單。
不過,那若是一把火燒了豈不是更不可得,總歸是沒了。
我拿來燭臺,小小的火舌如同游龍般快速將白紙吞沒。
待到即將燃燼之際,這焦黑處果真出現了白白幾個小字,更有一個彎彎印章。
我瞪大了眼睛,卻見這赫然寫着:
「江南雲洲落燕壩有決堤之象,脫身從速!」
待我讀完最後一個字,這焦黑的紙便化做了漫天灰燼,飄灑而去。
我心中一片恍然,久久不能平靜。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落燕壩乃是當朝太子三年前任責所建,原是利國利民之大業,也是鞏固地位,安穩民心的好事。
若真是事實,那麼僅僅三年便決堤,其中怕是早已藏污納垢,長滿蛀蟲了,其中更是牽連甚廣,太子一勢多半大傷。
若是憑白捏造,那麼寓意何爲?朝中太子蘇宴聲望最高,斷不可能自掘墳墓;五皇子蘇宗棋野心昭昭,更不可能善意提醒;四皇子蘇錦紈絝貪玩,日日流連煙花之地,早已經放縱自流;三皇子蘇子歸默默無聞,可他已無爭權機會,因爲他雙腿已廢,無法行走!
燕落壩決堤若是屬實,那麼其他勢力未必知曉得比我們晚!要速速與父親商議纔是。
入夜,我潛入丞相府內。
卻見父親於昏黃的燭光下,正襟危坐,暗自凝神。
他見到我並不驚訝,道:「近來我眉心恍恍,總覺有事發生。」
我將紙條之事絮絮說給他聽,父親雙眉緊皺。
「恐怕真有此事,只是我們的暗線也在途中,卻不知是誰如此能力更快一步。」父親低聲道。
隨即他沉吟一聲,道:「我心中有一人選,卻是不大確定。
「誰?」
「三皇子蘇子歸!」父親加重了語氣說。
我點點頭,回道:「三皇子曾經爲救皇帝落了個雙腿殘疾,早已盡人皆知,太醫院都束手無策,可是若是……」
若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每個人都不只有一副面孔,我暗自掩下心思。
「靜觀其變怕是行不通了,若有不利,要早早脫離纔是。」
父親手指輕叩桌面,輕輕敲擊。
「不知此舉是拉攏還是寓意何爲,總歸沒有敵意。待到決堤發生時,只怕是晚了,當初將軍府也曾參與落燕壩一事。」
父親揮了揮手,道:「如此,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回去吧,嬌嬌。」父親屏退了我。

-19-
我於閨房中一夜未眠。
若是太子倒臺了該當如何,丞相府若是獨身而行又該當如何抗衡?
我看着太陽慢慢升起,宛如新生的光輝。
「你……」我暗自凝神卻忽見一個身影站於門口。
是宋意,卻不知他何時來,來了多久。
只是他的臉色卻是很不好,他上前幾步,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腕。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他質問我。
我不知道宋意在早朝上受了什麼刺激,竟然到我這來發瘋。
「怎麼了?」我疑惑地問道。
他連連後退幾步,指着我:「你如今卻是連夫君都叫不得了?便這麼着急地想要離開我?」
我眼裏迷茫更甚。
宋意見我這般模樣,卻是忽然泄了氣,
「我知道我經常忽視你,但你大可不必這麼急着找下家,你日日出去就是和國師幽會嗎?」他問道。
我的腦海裏緩緩出現一個「?」
他三餐喫的飯都喫到腦袋裏了嗎。
我真不知道我接下去該說什麼。是該說我去找師父,我的病都是假的;還是該說太子可能要出事,將軍府也要完蛋啦?
宋意見我久久沒有反應,突然就着了急,
「今天丞相交還了蠻荒邊境的軍權,請求你與我和離!」他凝視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渴求我的答案。
什麼?!
我聽了這話,腦海裏卻是有一瞬間的停頓。
父親竟然交出了蠻荒邊境的軍權?這支軍隊雖離盛京極遠,卻是強悍無比。
皇帝忌憚父親,有一部分卻也是因爲這兵權。
「如果,如果你不願的話,或許還有轉機……或許……」宋意的語氣越來越輕。
啊,怎麼會不願意呢?宋意太蠢了,但我要是這麼說怕是不太道義。
我微微退後,眼裏含了些不忍,道:「我與宋公子有緣無分,只能聽從父命。」
隨即我輕輕理了理衣袖,宛如弱柳扶風,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定然銘記宋公子恩情,往後便好好對待沈姑娘……」
他的眼神忽然間就黯淡了下去,如同熄滅的燭火。
我驚訝他這副模樣是爲何,畢竟我們從未有過多少交集,是府裏少了個大活人感到冷清了嗎。
「如此,你也可以不再揹負有一無德夫人之名了。」我放軟了聲量。
「希望你往後可前程錦繡,兒孫滿堂。」
「不是,不是……」他卻不停地擺了擺手,失魂落魄地離去了。
見他這如醉酒般的模樣,我的心裏其實有些愧疚。
當初爲了試探虎印是不是在他身上,特地派了一些人去刺殺他,害得他反倒是擔驚受怕了好幾天。
哎,這事還是不讓他知道好了。

-20-
自我與宋意和離,盛京上下議論紛紛。
「國師與小將軍打起來誰會贏?」
「買定離手!丞相小姐能否尋得真愛。」
「……」
此時我正於望月亭下,說是那彎彎印章的主人想要見我。
我也好奇得很,到底是不是三皇子。
卻見遠處一男子緩緩而來,溫潤如玉,黑髮高高束起,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身下卻坐着輪椅。
果真是他,蘇子歸。
他朝我遙遙點頭,以示禮貌,越行越近。
「可等得久了?」他問道。
「不曾,幾息而已。」我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他。
卻見他微微點頭,便有侍女爲他擦拭雙手。
這氣度確實是從容不迫,矜貴無雙。
「想必便是殿下傳的信,那便直說罷。」我直視他的雙眼。
他輕輕一笑,道:「確實,和離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禮物。」
難不成還有第二份?天下可沒有白得的午餐。
蘇子歸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中所想。
「我的確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想必你不會拒絕。」
「哦?」我輕輕挑眉,他怎麼就這麼肯定,我若是不答應呢。
他一揮手,一衆侍女便齊齊退去。
「我要你下江南雲洲,救濟災民,不過是以我的名義。」蘇子歸頷首,正了神色。
我心中卻是一震,他想收復民心,這皇權,他也想分一杯羹麼。
「殿下明明也可以自己去的,不是嗎?」
蘇子歸拈去肩上的落花,眼裏卻是明瞭一分。
「丞相小姐明明猜到了,何必揭穿我的僞裝?況且,你想要的東西亦是在雲洲。」
我心中震驚更甚,他怎麼會知道我想要什麼?
難道!
我探究地看向他,那日集市之外,便是他在窺視我嗎?那麼暗井中的虎印是不是也……
卻見他搖搖頭,道:「我知道丞相小姐在想什麼,那日確實是我,不過我從來沒踏入暗井半分。」
我暗歎這三皇子心機縝密如斯,他想借我的手爲自己博得民心,而我即爲權貴,身體又是式微,拿來做刀子再好不過。
蘇子歸,只可爲友,不可爲敵!
我笑道:「那便如殿下所願。」

-21-
兩日後,雲洲暴雨,落燕壩不堪重負,傾洪而泄。
一時間水漫金山,雲洲百姓流離失所。
帝王大怒,太子受責禁錮於東宮之內。並且廣下詔書,集結義士前往江南雲洲。丞相與三皇子主動請纓,但三皇子雖行動不便,皇帝卻對其愛民之心甚感欣慰。
此時,我正於廂房內收拾行裝。
我不必擔心皇帝會忌憚丞相府與三皇子勾結,因爲他不會允許一個不健全的人登上皇位,以皇子名義行事,更是體現皇家福澤。
「小姐,有人來了。」春芽於門口說道。
「誰?」我側頭問道。
「沈妝兒!」
春芽亦是十分驚訝,警惕地跑到我的周圍。
我既然已經與宋意和離,便和她們沒有了關係,只是她爲何來這兒,是受到宋意欺負了?
「讓她進來吧。」我點點頭。
門一被打開,沈妝兒便着一襲青色琉璃裙快步走來,頭上竟然半點首飾也無。
她面色很是狼狽,眼睛也紅了一圈。
「你……」我正欲出聲。
她就跪倒在我的身前,哽咽道:「林姐姐,之前是我不對,可是……可是我也只是在意宋郎才處處和你作對……」
我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她向來如個翹着尾巴的雀兒。
「宋意欺負你了?」我問道。
「沒有,沒有。」她連忙搖搖頭。
「那你來這有什麼事?」我皺了皺眉。
她卻忽然收住了聲,朝我重重地磕了個頭。
「求姐姐幫幫我!」
我看着她,示意她往下說。
「雲洲如今水患,我知道姐姐受命要下江南。我便是江南雲洲人,落燕河便在我家附近,定然悲慘慼戚。」她又開始落下淚來。
「我家既無權又無勢,家中傾赴也必定無人相援。不知爹孃姐弟可有餘糧,有無錢財安定自己,想來是沒有的。」
沈妝兒擦了擦眼淚,連忙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繡袋。
「宋郎待我不薄,這是……這是我存的金銀錢財,姐姐若去了能不能幫幫我,幫我交給他們。」
她像是生怕我不答應,急急忙忙又磕了頭,道:「姐姐,很近的,很近的……求你了。」
我見她如此模樣,心中沒有動容是假的。
如果她先前是隻驕傲的孔雀,那現在卻願意爲了爹孃姐弟匍匐於不喜歡人的跟前。
可是我又怎能完全把握他們能夠撐到我過來,我又怎能輕易許下諾言。
沈妝兒的眼裏既是希冀,又是請求。
我嘆了口氣,道:「凡事沒有絕對,我若是能救便幫你一把,若是……」
「我知道,我知道……」她揚起滿是淚痕的臉。
隨即她連忙站起身來,胡亂地抹了抹臉。
直至走到門前,她眼裏泛着堅毅的光,鏗鏘有力地說:
「姐姐恩情,無以爲報。來日姐姐若有難,我必定隻身赴死,在所不辭!」

-22-
我未將她這話放在心上,只當她是一時興起,沒想到有朝一日卻是一語成讖。
當我最後掃過房內,卻見梳妝檯上那支蓮花簪靜靜地躺着。
我思緒萬千,當日從暗井回來後,我也研究了一番這支簪子是否有不同之處,但確實就是綰髮的簪子而已。
只是我的心裏隱隱不安,還是拿上了它。
可此時盛京城內早已經鬧翻了天。
「這樣的人也能當太子嗎?」
「如今是雲洲,以後會不會就是我們了。」
「退位,退位!」
「……」
百姓們對太子因其落燕壩之事罵聲一片。
認爲他枉顧人命,心思歹毒,不可爲儲,並且指責將軍府也是一丘之貉。
但若是細想便能知道必藏有貓膩。
蘇宴身爲太子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有理由做出對自己名聲不善的事。
況且落燕壩修建不好利大於弊,更沒有人會將把柄放在明面上。
「嬌嬌,凡事必定先保全自己。」臨行前父親對我深深囑咐道。
我點點頭,認真地看了他們一眼。
寧可沒有榮華富貴,也願家人時常伴於身側。可若是身上無本領傍身,又該如何保呢?
馬車漸漸駛出城外,盛京內的景色越來越遠,直至看不見。

-23-
此番雲洲是個怎樣的情境?
可會發生什麼變故?
我正於車內暗自思索,卻見面前的簾子有響動。
有人!
此次出行我沒有熟識者,只怕是不懷好意。
我握緊了頭上的簪子,如有必要,便將其一擊斃命。
那小小一角慢慢變大,我的瞳孔猛地一縮。
就是現在!
我拔出簪子像前擲去。
卻見面前什麼聲音都沒有,唯有馬車的軲轆聲。
難道是我想錯了?
我鬆了一口氣,看來是最近憂思過重,都一驚一乍了。
不過一會兒,一陣清冷的香氣拂過,我的身邊卻是多了一個人。
我的心突然間怦怦直跳,彷彿要跳出胸膛,熟悉感驟起,這是……
我慢慢地轉過頭去。
卻對入一雙幽深而平靜的雙眸中。
「怎麼,這麼點日子不見,便忘了我?」他微微勾起嘴角,笑着問道。
卻見他一襲白衣,隨性地往後一躺,一副慵懶又謫仙的模樣。
我一時呆愣,久久無法反應。
他……
我慢慢地紅了眼睛,喉嚨酸澀難耐,千言萬語堵在心頭卻說不出口。
這是,這是曾經給我許下婚約的少年……林之微,我又怎會忘。
他見我這副模樣,眉間閃過一絲慌亂,端了這麼久的冷靜卻是轟然崩塌。
隨即將簪子遞到我面前,恭敬地說:「嬌兒怕不是沒扎到氣着了,那你再扎一遍。」
我頓時被氣笑,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他默默地捂住臉,眼裏含着一絲委屈。
「你怎麼來了?」我問道,心中卻是有些歡喜。
「皇帝派我來監視你,他覺得你也有些問題。」林之微理了理衣袖,眼神灼熱地看着我。
「那皇帝知道雲洲藏有虎印了?」我問道。
他點點頭,說:「自然。」
「叫你如何監視我,如有必要,殺了我?」
林之微似笑非笑,道:「你猜得倒準。」
「那是,怎麼個監視辦法?」我昂起頭看他,眼裏晶晶亮。
他拍了拍我的頭,慢慢地靠近我,將髮簪溫柔地別在我的髮際。
隨即便沒了動作,如潭水般幽深而又平靜的眼睛定定地注視着我。
他薄脣輕啓,道:「便是此辦法。」
我看着這張近在咫尺的俊顏,長長的睫毛靈動溫柔,巧奪天工的面容彷彿要讓人淪陷。
心裏暗歎一聲,造孽啊!
我不動聲色地推開他,嚴肅地說:「國師大人果真手段奇特。」
他輕笑一聲,道:「如今倒是生疏得很了?卻不知道我爲了某個沒良心的白眼狼夜不能寐。」
林之微目光灼灼,好似要將我看穿。
我有些心虛,卻還是理直氣壯地問道:「你不也是沒有來尋我?」
他幽幽地盯了我半晌,看得我發慌。
「我本想謀劃將宋意絞殺,殺夫奪妻。」
我嚥了咽口水,差點白丟一條人命。
「你那日,便是之前被夜族追殺的時候是如何逃脫的?」我猶豫了一會兒,卻還是將心裏的疑問說了出來。
他沉吟一聲,道:「我也原以爲命不久矣,好在暫存一絲意識,最後被他人所救。」
我緊緊攥着拳頭,寥寥數語似乎勾勒不出那時的場景,但我卻深深銘記那時的慘狀。
曾經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若是我技藝再精進一些,爹孃帶的人再多一些,會不會局面便有所不同。
難怪,難怪初見他的第一面便覺得他的眼睛如此熟悉,縱然少時未見到他全然面貌,可這雙眼睛是不會變的,而我卻不敢相信。
林之微輕輕撫過我的臉頰,手指摩挲着我蹙起的眉頭。
「那是誰,是誰救了你……」我顫抖地問道。
他輕輕地笑着,道:「蘇子歸。」
我心中如石頭砸入湖水緩緩泛開,居然是他?
「爲何他會在那?」我問道。
「找人,不過作爲交換,我會讓他登上皇位。」林之微回道。
我暗自沉思,他卻摸了摸我的頭。
「嬌兒莫再多想,一切有我。」

-24-
路程漫長遙遠,待到行直雲洲城已過了三十五日。
可城口竟然一個駐紮的人也無,一路向內,雲洲城內皆是斷壁殘垣,發白的屍首。
縱然設想過許多種情況,卻沒想到竟然悽慘至此。
按理來說,雲洲城中如此,附近城池也應早便接到指令先來支援,沒有想到竟然硬生生地拖到盛京人馬前來。
我握緊了拳頭,到底是誰如此手筆,竟然要讓如此多的百姓成爲犧牲品!
如今,當務之急便是找到生還百姓。
越行越內,被洪水沖刷而倒的房屋越來越多。
我眉頭緊鎖,終於隱隱約約聽到幾聲呻吟。
視野中出現幾道稀稀疏疏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行走着。
我心中微微一鬆,還好,還好有人。
卻見幾個婦人面色狼狽,衣衫襤褸,相互攙扶着。
她們見了我們,先是一愣,隨即眼中卻是突然迸發出恨意。
其中一個藍衣婦人淒厲地喊道:「你們這羣畜生,還要再回來欺負我們一次嗎!」
她跌跌撞撞地拾起地上的磚瓦,朝我們猛地扔來。
「我跟你們拼命,滾出去!」
我心中很是驚駭,究竟發生了什麼?
因爲這婦人露出的胳膊上竟然滿是傷痕,這些血肉往外翻出,彷彿是鞭打形成的!
究竟是誰?!
我一時心受震撼,竟是忽視了她投來的東西。
卻見林之微衣袖輕輕一揮,那磚瓦便消散成了粉末。
婦人見此,眼裏溢滿恐懼,頓時流下淚來,決然地大叫,
「你殺了我,你殺了我,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啊!」
我見其這般模樣,心中複雜不堪。
她們定是蒙受了諸多冤屈,只是這婦人再如此,本就虛弱的身體怕是禁不起折騰。
於是我快步上前去使其昏迷,讓她枕在我的身前。
「你幹什麼?」其餘婦人警惕地出聲。
我緊抿嘴脣卻不言語,掀開她的袖子。
卻見上面青紅一片,密密麻麻布滿了傷痕,我不忍再看,便往上敷了些草藥,將潰爛的血肉挑去。
「我們是三皇子的人馬,此次前來便是救濟雲洲,絕無惡意。」我手上未停下動作,對她們解釋道。
空氣中瀰漫着潮溼而又悶熱的味道。
那婦人見我們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本是擔憂而警惕的臉上忽然爆發出一陣希冀。
對着身後幾人道:「是三皇子,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謝謝菩薩,菩薩保佑。」
緊接着流下兩行熱淚,對着昏迷婦人激動地說道:「淑蘭,淑蘭,你聽見了嗎……這不是那羣強盜。」
強盜?我心中疑惑更甚。
「可否告訴我們之前發生了什麼?」我身邊受命而來的侍衛長連忙問道。
那幾個婦人猶豫地看了我們一眼,還是一言一句地開了口:
「那日落燕壩決堤,城內支撐不住無完好之地,糧食皆被淹沒,更有不計其數的人喪命於此。」
「我們劫後餘生,便想找找還有什麼可用的。後來實在支撐不住了便日日翹首以盼,結果十幾日前城內進來一批身着正裝的人,我們原以爲是救兵。」
有一婦人面色憎恨,咬牙切齒道:「我們好言好語相待,沒想到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我們一旦反抗就打,體無完膚。雲洲有些富商,想要逃出去,沒想到竟然直接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被扔回來!」
「……」

-25-
聽到此,我心中一沉,這背後的勢力竟然囂張至此。
「喀,喀……」
過了一會兒,淑蘭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額間冒出滾滾汗珠。
我連忙調整她的姿勢,她卻猛然睜開了眼睛,隨即慢慢地轉着眼珠,四處打量,混沌的眼睛逐漸變得清明。
「我沒事?」她疑惑地出聲,眼裏也多了分光亮。
她一同前來的婦人連忙扶住她,興奮地說道:「你沒事,你沒事,是他們救了你呀,我們熬到頭了。」
「什麼?」她連忙看向我,逐漸浮現瞭然之色。
「謝謝你,謝謝你,是我弄錯了……」
「無礙,你且放下心,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我連忙穩住她因激動而顫抖的身形,輕聲地問道:「不過還請告訴我們其他人在何處,我們定然鼎力相助。」
「好,好……」
淑蘭連忙拉住我的袖子,另一隻手往遠處虛虛一指。
「城內地勢低,我們被迫逃到了雲洲山上,可是那裏毒蟲衆多如何能住人呢!」
「勞煩替我們帶路。」我定定地看着她。
「好,跟着我們來。」
淑蘭被安置在車上後,我們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途中屍橫遍野,竟然連孩童都難以倖免,衆人一片唏噓,氣氛很是凝重。
我一路察看,想是否有他們遺留下來的武器等物件,以此便能夠分辨是哪些勢力,可是卻一無所獲,竟然是有意爲之。
「大娘,你們有沒有看到他們的模樣,或是有什麼標誌?」我煞有介事地問道。
「他們都是蒙面的,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後面有人回道。
「只是,我偶爾聽他們的話,不像是我們這邊的口音……」
突然,淑蘭拉住我,眼中的仇恨又是燃起,她低聲道:「我與歹人爭鬥時,他身上的衣服被我撕下一塊。」
淑蘭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小塊交給我。
我將那一小塊布料放在手心,細細端量。
卻見這布料呈現出黑色,與血混合在一起,辨認不明。邊上卻鑲嵌着一條金色絲線,我細細地摸索,緊密卻又光滑。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個布料竟然是盛京城的手筆。
而能拿出這等手筆的,只有皇宮。
加上此等繡工,那麼……
我彷彿被人扼住咽喉,心中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我探究又震驚地看向林之微,卻見他點點頭。
「這是皇帝的暗羽衛。」
我猛然後退一步,果然是皇帝,竟然是他!
可是,爲什麼?
歷朝歷代,每位皇帝身邊都有一批武藝高強的侍衛,名爲「暗羽衛」,他們不主動服從,卻只聽命於玉璽。
天底下至高無上的便是皇權,若是皇帝授意,我拿什麼跟他鬥。
我看向眼前,卻是迷霧沼澤,看也看不清,我曾經窺見的或許只是冰山一角。
不對!
我腦海中突然靈光乍現。
如果真是皇帝意願,理應在半路便截殺我們纔是,若不想救雲洲,怎會暢通無阻地放我們前來,做這樣打草驚蛇之事。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皇帝將暗羽衛交給了別人!
是誰?
我捂住心口,心臟怦怦直跳彷彿要躥出胸腔。

-26-
待我行至雲洲山下,卻見附近黃土堆積,四處都是傾倒的樹木。
走到途中,更是毒蟲飛蠅亂竄,這麼久的日子,雲洲百姓就是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嗎?
我握緊拳頭,卻被一雙溫暖的大手包裹。
我揚頭便對入林之微溫柔且堅定的雙眸中,心中不自覺便冷靜下來。
終於看到點點篝火的亮光,微微的嘈雜聲迎入耳中。
「就是那裏。」淑蘭被攙扶着說道。
我推開遮掩的樹叢,小心翼翼地走去。
卻見面前這片土地上竟然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他們相互依偎,抱團取暖,更有甚者在啃食草根,吮吸生肉。
他們見了我們,頓時噤了聲。
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恐懼,倒像是麻木的行屍走肉。
我連忙揮了揮手,身邊的侍衛便魚貫而入爲他們遞去幹淨的糧食與水,燒上驅蚊的焚香……只是這遠遠不夠。
人羣中不知是誰出了聲,道:「你們從哪來?可是從盛京。」
這一句話激起千層浪,越來越多的人發問。
「你們是朝堂的走狗?」
「養尊處優的貴族何必來此惺惺作態!」
「若眼裏真有我們,怎會眼睜睜地看着我們妻離子散!」
「……」
我見這混亂的樣子,心中也複雜一片。
可是其中不乏有希冀之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我們盼了這麼久,終於來人了,我們有希望了呀!」
「有多久沒喫到這些東西了?」
「欸,你別瞎說,怎麼會有毒。」
「……」
我見他們凌亂而又各異的臉頰,心中不是滋味。
遠在盛京,不知道人間疾苦,還以爲百姓已能安居樂業,沒想到在災難面前卻只是權貴玩弄借勢的犧牲品。
這裏面有的還是孩童,面容稚嫩;有些已經年邁,溝壑縱橫;有些血氣方剛,躊躇滿志……
這個付國,定要讓賢君上位!
「如今城內已經安全,可依傍落燕河旁還是有些危險。我們已經在城外搭建了簡易居處,設置好粥棚……」
「大家再也不要待在這個地方了!若有腿腳不便、身體虛弱者,我們便是背也要將你們背下去。」
「信我,信我,三皇子蘇子歸想到雲洲遭此劫難便夜不能寐,只是他腿腳不便,難以親眼相見,便遣送我們而來,日行千里,未曾停歇!」
我掃視他們一週,人羣的嘈雜聲漸漸降低。
「爲上位者,怎會不顧百姓而自利!萬里國土,猶記於心,若無百姓,則無付國!
「百姓心中自有願也,賢者衆生平等,必不會放棄你們半分!」
我加重了語氣,鏗鏘說道。
衆人面上雖有不忿,卻還是慢慢平靜下來。
「三皇子,可是爲我們修建慈善堂的那位?」
底下有人打破了平靜,試探性地問道。
見我點點頭,衆人皆一陣驚呼。
「皇子大德!我們何嘗有幸。」
「我們從未被拋棄,這不就有人來救了嗎?」
「你看過些日子換個什麼衣服?」
「……」
此時衆人已完全拋卻頹廢之態,眼神中也多了一分堅定。

-27-
待到暗夜降臨,雲洲百姓已被大致安定。
只是暗線來報,周圍城池並不是不救,而是根本沒有收到消息,也就是說雲洲城是被完全封鎖的。
那些逃離的人,也並不是被驅趕,而是沒走多遠便被悄然殺害。
暗羽衛……我握緊了拳頭,這番動作到底是爲了什麼?他們在害怕傳出什麼東西,到底在尋找什麼。
「落燕河的魚,味道不錯。」林之微將魚遞給我。
我看着散發着香噴噴的魚,接過咬了一口。
「怎麼沒刺?」我疑惑地問道。
「自然是被我挑走了。」林之微輕笑一聲。
「嗯,果真懂事。」
「那還是敵不上嬌兒萬分之一。」
我正喫着喫着,心裏卻湧上一股不對勁。
落燕河的魚?落燕河的魚?落燕河……
我猛然抬頭,林之微眉眼彎彎,棱角分明的臉上一片從容姿態。
我終於知道哪裏不對勁了。
爲什麼宋意在外能夠剛好被沈妝兒所救!
爲什麼沈妝兒剛好是江南雲洲人!
爲什麼恰巧落燕壩出事,雲洲消息被封!
世間哪有這麼多巧合?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落燕河周圍藏了一個珍貴無比的東西。
虎印!
宋意當初路過江南的目的就是爲了尋找這個東西,才倒在沈妝兒家門前。
太子蘇宴早就知道了虎印的下落,只是最終無功而返。
而如今這一撥人,也是爲此而來。
只是因爲並不排除虎印便藏在不顯眼的角落的可能。
但是又不想被發現,擔得罪名,才致使事情最大化,恰逢暴雨壩體決堤,使雲洲百姓變得如此模樣,從而加劇太子罪名。
最後太子的下場便是,草菅人命,心中無民!這乃是爲儲大忌。
好一手一箭雙鵰。
「你都知道的是不是?」我問林之微。
他看向我,認真地道:「嬌兒,柔枝不經吹打,便易折。」
凡事只有通過自己成長,才能識得百般滋味。
「我知道。」我凝視着他,林之微滿意地摸了摸我的頭。

-28-
我想,我應該去落燕河看一看那裏的情況。
只是當我走到那裏,忍不住驚掉下巴。
這何止是掘地三尺,這恐怕是掘地三百尺吧!
卻見面前都是深深無底洞,一排排整齊地排列着,如同蛛網。
究竟是誰如此愚蠢!
但凡長了腦子都知道誰會硬生生地挖得這樣深藏下東西,若無機關之術進行此舉,早就盡人皆知了,無人會做這種事。
我只希望,暗羽衛不會被交到這個人的手上。
「走吧。」我汗顏。
一時間竟然沒有了頭緒,那便幫沈妝兒將她的東西轉交吧。
這是如今已入夜,得讓大家好好休息一晚。
沈妝兒曾提到他父親右腳微微顛簸,是冬日受了寒落下的腿傷,眉毛側有一顆大痣,身高七尺。
母親最喜穿黃色麻衣,耳朵上總是戴着一個小小珍珠。
這些特徵,想來並不難找。
待到晨曦微起,雲洲百姓的安身之處升起縷縷炊煙。
他們懷抱着家人,有着劫後餘生的喜悅。
我的目光在人羣中搜尋,終於找到一個黃色麻衣的婦人正欲往棚屋中走去。
她面色有些憔悴,眼角還微微地泛着紅。
我跟在她的身後,透過那半敞開的門中看到了一個腿腳不便的男子坐於牀邊,一口一口地喝着熱粥。
「請問我能進去嗎?」我在門前輕聲地問。
那婦人過來開了門,看見了我眼裏閃過一絲感激。
「啊,你是……快快請進吧。」
屋內只有小小一張牀,與一個椅子,椅子上坐着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眉眼彎彎,想來那便是沈妝兒的弟弟了。
「小姐,我叫沈忠,在洪水來時被砸下的樹木壓斷了雙腿,恕我招待不周。」牀上的男子抱着歉意說道。
「無礙,你們好好休息就好。」我對他們笑道。
「不知小姐所來何事?」沈忠疑惑地問道。
我連忙從繡口中將沈妝兒交代的物件遞給他們。
「妝兒在盛京萬分擔憂,希望我能把她的心意交給你們。」
卻見沈妝兒的家人臉上忽然便生動了起來,那小男孩興奮地大叫:「是姐姐?!」
婦人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問道:「那妝兒她……」
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妝兒她很好,聰明伶俐很得小將軍喜歡。」
那婦人見狀鬆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
沈忠老淚縱橫,道:「我們這女兒自小懂事,我還生怕她會受委屈,她在盛京過得好我們便知足了。」
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初見她的模樣,對於她來說,從雲洲到盛京孤身一人,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宋意。
故而做出嬌蠻的僞裝想要保護自己,想要以此威懾他人,也想讓宋意喜歡她。
這朵小白花,我原來是看錯了。

-29-
「只是,我還有一件事向你們請教,當初妝兒救將軍時,附近可有什麼異常之處?」我問道。
「沒有,只是當時妝兒父親都出去了,我與妝兒扛不動這血氣男兒,便想尋雲娘搭一把手。」婦人搖搖頭。
「然後呢?」
「這說來倒也不大奇怪,畢竟誰都有緊急之時。只是雲娘見了將軍卻很是慌亂,着着急急關了門,兩日沒有見到她。」
「她以前也是如此嗎?」
「不,雲娘待人和藹,溫和善良,想必確有急事。」
我的心中疑雲漸起,這樣的人沒有不幫一把手的道理,那便是真的擔憂才閉門不出的嗎?
「她是雲洲人?」
「不是,她二十多年前來到這兒,便在這裏生活了。」
我頓時大駭,對了,就是她。
爲什麼各方勢力都要來到雲洲,因爲在雲洲發現了雲孃的蹤跡,她曾是長公主的貼身侍女!
況且這時間也太過於ẗū₉巧合了。
我與林之微對視一眼。
「那她在哪裏?」我語速有些急促地問道。
「應該就在附近,我之前還見過她。唉,她一直孤身一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點了點頭,道:「謝謝,她恰是我們要尋的故人。」
「啊,原來如此,不過是我們該謝謝你們。」他們擺了擺手,和煦地說道。
我們依照着雲孃的特徵找到了她,彼時她正在城門口眺望。
但她還是溫和地將我們迎入房中,爲我們沏好了茶水。
「不知幾位是?」她神情淡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我們仰慕長公主許久,聽聞你與她關係密切,想來更瞭解些。」我輕輕地說着,觀察她的神色。
卻見雲娘聽到「長公主」三個字時,拿杯的指尖微微顫抖,卻還是不動聲色地開了口:
「姑娘與公子怕是找錯人了,長公主已經是前朝之事了,我一介平民怎會認識她?」
我嘴角微微勾起,往桌上輕輕放擲了一物。
「哦?原來如此。」
卻見雲娘面上卻是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東西。
是極,我給她看的便是當初長公主在暗井中解毒之用的簪子。
簪子是貼身之物,尋常人不可能擁有,但若是長公主的貼身侍女卻是再熟悉不過。
「你,你是……」雲娘指着我,臉上不可置信。
我輕輕地靠近她,道:「姑姑是不是想問我爲什麼會有這支簪子?長公主與我族密切得很呀,我當然會有這支簪子,也當然知道你講虎印放在了哪裏。」
她激動地搖了搖頭,道:「不可能!」
「姑姑,是真的。」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雲娘將手裏的杯子扔出,狠狠地砸在地上。
而後理了理衣服,又是神態自若的模樣。
「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是誰,別再糾纏我了,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我正欲開口,卻見她的眼裏閃過一道狠厲。
「滾吧!」她輕聲地說道。
隨即她將我們推出門外,緊緊地關上了門。
我看了這堵門許久,一陣無言。
「我是不是太魯莽了?」我眸色複雜地看向林之微,心中不禁想起那段暴揍他的過往。
「不會,你便是去一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他安慰道。

-30-
夜幕已至,點點的燈火被逐漸熄滅。
一道身影躡手躡腳地出了門,隨即悄悄地掩入黑暗中。
果然,是雲娘。
她珍藏了這麼多年的東西卻被輕易揭出,她定然覺得心裏不安,定會去查探一番。
我與林之微早便等待於此,只等她有所動作。
只是雲娘並沒有往城中去,而是躡手躡腳地出了城門。
卻見她離雲洲城越行越遠,朝着外面一處山林,身影被巨大的黑暗籠罩。
她一路謹慎小心,可是行至一半時,卻突然彎腰往後看了一眼。
而那個方向赫然就是我們藏身之處,她的敏銳力竟然也超乎尋常。
只是她僅僅停留了片刻便往更深處走,停在一棵碩大的南杉下。
難道這就是目的地嗎?虎印被藏在樹腳下不成?
可是接下去的事情,卻是讓我大喫一驚。
雲娘手裏編撰着細密的銀線,另一手輕輕撫摸樹皮的紋路。
那銀線便如遊蛇般順着樹紋往上攀附而去。
接着指尖微微一轉,那緊緊黏連的樹皮便被輕輕剝開,掉下一件物件來。
我瞪大了眼睛,那是……
誰又能想到虎印不在城內,更不被掩藏在土中,而是以這種巧妙的方式藏匿!
還有誰會想到長公主身邊的侍女竟然也精修如此奇術!
卻見雲娘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伸出手正準備將它放回去。
突然,變故陡生!
周圍開始四處攢動,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爲明顯。
雲娘警惕地出聲,將虎印緊緊護在胸口,出聲道:「是誰!」
她四處察看卻什麼也沒發現,只是不出一會兒便有人扼制住她的咽喉。
那是……
她的周圍不斷顯現出黑色身影,如同陰冷的毒蛇無聲地看着她。
雲娘瞪大了眼睛,艱難地說道:「是你們……暗羽衛!」
她將銀線慢慢纏至脖頸處,想要得以喘息。
但那暗羽衛卻是輕而易舉割斷了這些細密的絲線。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背叛了長公主還不夠,竟然還替別人效力……」
雲娘苦苦掙扎,嘴裏卻在不停唾罵。
我看向林之微,他點了點頭。
我們的身影掩入夜色中,想要尋找解救的時機。
一人,二人……耳邊迴繞着輕微的落葉聲、腳步聲,沒想到,竟然有七名暗羽衛潛伏於此。
我只是擅長隱匿祕術,更何況古琴不在身側,根本沒有與他們一戰的能力。
「啊……」雲娘慢慢地不說話了,微微地喘着氣。
突然一道銀刃襲來,將扼制雲孃的手狠狠地釘在背後的樹上,她隨之倒地,雙手虛弱地支撐。
卻見林之微立於高木之上,俯視着這底下情境,衣決飄飄,宛如天神降臨。
隨即刀光劍影廝打在一起,地上慢慢溢出滾滾鮮血。
我知道這樣下去根本不是辦法,暗羽衛便如同機器一般,無血無情,不知疲倦。
林之微逐漸落於下風,我隱匿在雲娘身後的樹旁。
而那被擊傷的暗羽衛竟然硬生生地砍斷了那隻手,正欲靠近她。
我立即凝聚全身內力於一片柳葉內,輕輕一揮。
那柳葉便如一把利刃般無聲無息地劃過那暗羽衛的脖頸之處,隨即血流如注,他慢慢倒下。
我靠近雲娘,艱難地將她扶起。
「是你?」雲娘掀開一隻眼睛,蒼白的面色上湧現一Ṭũ⁽道驚詫。
我大口喘着氣,點了點頭。
「就你們兩個?如何敵得過?」她問道,雲娘還以爲我們會帶救兵。
「暗羽衛已是頂尖,我們若是帶人早便被發現了。」
我面上平靜,內心卻已緊張無比。
如今,我也只能救到雲娘了,去林之微那兒只會讓他分心,給他添亂。
可是,一人難敵多手,他早晚會支撐不住,等救兵前來,怕是來不及了。
但還有一種情況。
赤焰影衛與虎印緊緊相連,虎印在哪,他們便無聲無息地藏匿在哪,一旦召喚便伺機而動。
我探究地看了雲娘一眼,如果她願意以她的碎印召喚影衛的話,那便是轉機。
可是她卻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她淡淡地凝視着我。
「即使你救了我,我也不會幫你,我不願意長公主的東西沾染這些腌臢人的血。」雲娘冷漠地說道。
「三塊碎印才能合成一塊完整的虎印,我寧可毀了這塊虎印與它陪葬,我也不願意赤焰軍出世落入歹人之手!」
她面色狠厲,冷漠地推開了我。
頓時,我的心沉入谷底。

-31-
那邊打鬥聲越演越烈,更有一片樹木被攔腰截斷。
巨大的樹影轟然倒塌,激起飛鳥一片。
長此以往,怕是情況不容樂觀。
勸不動雲娘,我們都得葬送在此。
「你便永遠沉溺於往事中,認爲長公主冤屈永不能報?」我靠近幾步,睥睨着她。
「你何必自欺欺人,永遠懷念故人!」
她猛地後退幾步,不可置信地指着我。
「你憑什麼配說我?你算個什麼東西。」
「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這樣活着跟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別!」我平靜地看着她。
「夠了!」她呵斥一聲,臉色大變。
我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扔下一句話。
「你又怎麼知道你再也沒有寄託?」
雲娘冷哼一聲,像是聽了個笑話。
我在賭長公主留有遺孤是爲屬實。
雖然只是個猜測,但若是賭贏了所有事情都會迎刃而解。
付歷三十六年,三皇子爲救皇帝雙腿被廢,皇帝甚感愧疚,打消了疑慮。衆人稱其孝道深重,不愧爲帝王之子。
可是在此之前,三皇子卻備受冷遇,因爲他這張臉不像是皇帝蘇極,倒像是死去的長公主……
這難道真的是巧合嗎?
但云娘卻堅信長公主已經死了,只是帶着一具空殼在活下去。
「古往今來尚且有金蟬脫殼,更何況以長公主的智慧,怎麼會沒有退路?」我定定地看着她。
「你,你說什麼?怎麼可能,我親眼看到……」她忽然顫抖地指着我。
「眼見便爲實?」我打斷她。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她瞪大了眼睛,一臉震驚之色。
我正欲開口,但那邊本是激烈的打鬥聲忽然間就安靜了下來。
不好,我拖沓太久了!
「姑姑自己慢慢想吧。」我急匆匆丟下這句話便沒了身影。
我怕極了,林之微一定不能出事!
行動之前,他愛憐地撫着我的臉頰說他有萬全之策。可是沒有救兵,縱然他有通天之能又如何逆轉。
「嬌嬌,你得信我是不是?」
「我肯定好好的。」
「……」
他的承諾一句又一句地湧入我的腦海。
我的視線慢慢地變得模糊,無數的日日夜夜我總能想起他之前那副渾身是血的模樣。
地上的血跡滲入土中,泛着詭祕的光澤,零零散散的屍體排列着,或是沒了胳膊,或是斷了頭。
我迫切地尋找,終於在一棵大杉旁,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跪坐在地上。
他一襲衣全被鮮血染紅,如同地獄之花,妖冶又刺目。
「林之微!」我大喊,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見了我,本是冷寂的臉上驀然回暖,如春風拂面。
他輕輕勾脣,忽然綻放出一抹笑意來。
「我沒事。」
「閉嘴,你不是說你有把握嗎,你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我連忙過去掀開他的衣服,卻見鮮血與血肉模糊,與布料黏連在一塊,傷口如溝壑般縱橫。
「這……怎麼會?」
我手忙腳亂地將帶着的草藥糊在他的傷口上,撕開一塊布料爲他包紮。
「嬌兒,別哭。」他想要擦去我的眼淚,卻怎麼也抬不起手來。
我拿袖子胡亂地抹了抹,儘量鎮定下來。
但他卻是一點兒也沒有感到疼痛的樣子,依舊眉眼彎彎。
「你傷成這樣很開心啊?」我責怪道。
「你終於捨得關心我了?」他倒是反問我。
原來在他眼裏我就這麼無情嗎。
「你怎麼打過的?」我手裏未停下動作問道。
暗羽衛怎麼說也是業內高手,如今卻像砧板上的魚肉被了結了。
卻見林之微停頓了一會兒,在袖子裏摸索着。
「傷成這樣你還動來動去做甚?」
隨即我便說不出話來,卻見他的掌心靜靜地躺着一個虎印。
這是……
頓時一切都明瞭了,他的身上沾染的不僅是暗羽衛的血,還有赤焰影衛的血。
在那種情況下,只有赤焰影衛才能夠無聲無息地藏匿,而一塊碎印能召喚五個影衛,便扭轉了局面。
但我依舊心有餘悸,道:「有它又如何?你一頭扎入人堆,若是來不及等到他們呢?」
雖然我知道在那種情況下只有他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我們纔有機會逃脫,但我依舊憂心忡忡。
他的傷口在滾滾流血,面上卻愉悅地享受着我的責罵。
這都能開心一下?
「我一直將虎印放在身側,沒想到卻派上了用場。
「你在我視線中我便能保護你,我本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再將虎印給你。但是經此一事我便發現我也沒法護你周全。」
他將虎印塞到我的手裏,眉眼彎彎。
我看着他如水墨般深邃的眉眼,漸漸與少年模樣重合。
我又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嬌兒若是感動,大可以身相許。」
林之微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衣襟微微敞開露出白玉般的肌膚,像個勾人的妖精。
我面色一紅,正人君子從不喫這套。
「不知怎的,我胸口好像有些疼。」他微微一皺眉。
頓時我剛落下的心又被提了起來,焦急地問道:「是不是傷了?我看看。」
正當我靠近他時,他卻一把將我擁入懷中。
剎那間,我的鼻尖縈繞着獨屬於他的清香,他的胸膛滾燙,一顆心也在快速地顫動着。
「啊,嬌兒真是良藥,我怎的突然就不疼了。」
我聞言抬頭怒瞪着他,卻不敢亂動牽扯到他的傷口。沒想到他卻笑意盈盈,像是喫定了這招。
原來他這幾年不見,竟然是學了些狐狸的媚人功夫。

-32-
我面上羞赧卻不敢推開他,只得輕輕地撥開他的手。
「你可真無情。」林之微在上頭低聲說道,沙啞的嗓音多了幾分繾綣。
「自然,不僅無情,還殘忍。」我朝他威脅地揮了揮拳頭。
他啞然失笑,看着我站起身來。
我理了理髮鬢,抬眸卻看到雲娘在樹旁靜靜地站着,彷彿站了很久。
她眼神複雜地看着我,欲言而止。
我一愣,隨即問道:「姑姑可是想明白了?」
雲娘微微向前幾步,蓄滿了諸多情緒,卻還是開了口:
「你還沒告訴我那個孩子是誰。」
她的眼裏閃爍着奇異的光澤,像是希冀,緊張又有擔憂。
人一旦有了牽掛,便會患得患失,每一份執念都值得被尊重。
我認真地凝視着她,一字一句道:「姑姑其實心裏跟明鏡一樣,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她聽到此,面色漲紅跌坐在地上,宛如瘋掉一般。
「果然,果然!哈哈哈哈哈,蒼天不負我!」她仰天長嘆,臉上湧現出滾滾的淚水,打溼了衣襟。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的模樣,竟然是喜極而泣。
「念念不忘,姑姑心之所向長公主一定會知道。」我一字一句地說。
隨即她慢慢站起身來,眼裏清明一片。
她認真地看着我:「我這一生,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可是我便信了這次。
「我早已滿目瘡痍,無心鬥爭,你們便代我行一遭。」
她從衣袖夾層中拿出虎印,深深地看了一眼,放在我的手裏。
「我至死都將忠於長公主,必將傾盡全力助小公子問鼎山巔。
「望公子不會孤身一人,獨橋之上無人識。」
雲娘慢慢地彎下腰,朝我行了一個大禮。
她那彎曲的脊背不讓人覺得卑怯,倒像是青竹鐵骨錚錚。
「往事既已去,必不可究,奴在此謝過。」
我見她匍匐於面前,心中亦是震撼。
長公主的一生曲折坎坷,遭人背叛,至親陷害。
可她從來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背後,總是有人敬她、愛她。
雲娘此番卻是在懇求,是期望她的公子不會步入長公主後塵。
這是大義。
「好!」千言萬語卻也只能凝聚於這一字中。
雲娘點點頭,挺直了脊背站起身來。
渾濁的眼睛呈現出從未見過的清明。
「我從未有今天這樣歡喜過。」她道。
隨即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33-
我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那樣瘦弱卻堅韌。
她的一切皆爲長公主而變得鮮活,甚至願意爲了與之相關之物都願意付出所有。
然而有些人卻拋棄了本心,草菅人命。
我握緊了拳頭而又鬆開。
這雲洲決堤只是個引子而已,這短短幾月,卻不知道盛京城內發生了什麼變化。
「一切自有定數,嬌嬌何必自擾?」
林之微長長的睫毛顫動着,宛如清靈的蝴蝶。
他好像看出了我在擔心什麼,可是我卻看不透他。
「在想什麼?」林之微薄脣輕啓,看着我問道。
「我在想,你那虎印哪來的?」我問道。
我先前想着最後一塊虎印定然是在三皇子身上,因爲蘇子歸畢竟是長公主的血脈,不可能沒有庇護。
可是如今林之微手中卻握着一塊,難不成出了變數?
我眉頭緊鎖,他卻饒有興趣地看着。
沉默了半晌還是沒有開口,如果不是他有傷在身,我一定會去揍他。
然而君子不乘人之危,絕不是因爲我打不過。
「你忘了那日你也見過我?」他悠悠地開口,眉眼彎彎。
暗井裏嗎?可是他在我身後啊。
「見過啊,可不是被拿走了嗎?難不成還能去兩次……」
我說到一半卻突然噎住了,心裏一動,對啊,爲什麼沒有可能去兩次呢?
他機智如妖,尋常人不能做到的他未必不能實現。
「那你爲什麼不說?你還恐嚇我。」我怒瞪着他。
他攤了攤手,隨性地往後一靠。
「我何曾恐嚇你了?」
可惡,沒想到他還狡辯。
我指着他,道:「你……你還說我打不過你,勸我交出來。」
他啞然失笑,捏了捏我的臉。
「沒想到嬌兒如此膽小,竟然被嚇暈了。」
接着他解釋道:「我之所以拿到了還要再去一次,只是擔心你在裏面受了傷。」
聽到此,我實在是聽不進去了,簡直有些窘迫。
「原來如此。」我面色一紅,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林之微輕輕拉住我的手,道:「嬌嬌可是覺得自己犯了傻?沒事,你便是再笨些我也受得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我真想謝謝他。
「你說誰笨呢啊!」我大叫。
他指了指自己,道:「我。」

-34-
待到我們回到城中,天邊早已泛起魚白。
只是林之微身上有傷,怕是受不了路途的顛簸,我們於是便想着在城內多待幾日。
雲洲百姓的居所已經在重建,人們也開始有條不紊起來。
但這些日子,我們卻沒有看見過雲娘。
沈氏夫婦說她早便出了門,而後便再也沒見過了。
只是我的心裏有些隱隱不安,有些山雨欲來之感。
皇帝身體愈發虛弱,太子已被監禁,只剩下五皇子與四皇子,但卻不知道皇帝對他們持什麼態度。
待到百姓大致安定下來,我們也馬上要啓程了。
離別那日,城口擠滿了人。
有孩童的稚嫩笑顏,有老人的情真意切……
他們爲我們送上鮮花香餅,面上滿是純樸的笑意。
「有空就回來看看呀。」
「一路順風。」
「前程似錦。」
「……」
衆人皆七嘴八舌地送別道。
我爲他們的劫後餘生感到欣喜,我想這便是當權者所該看到的東西。
爲上位者,不能爲自身的利益便枉顧人命,博得民心纔是皇權最有利的武器。

-35-
盛京城外有一處運河,常常熱鬧非凡。
只是此刻卻安靜無比,沿河雖有百姓行走,卻是一副人人自危的模樣。
我使了個眼色侍衛長便下車詢問,只是那些百姓卻是戰戰兢兢。
「我們城裏不知來了些什麼人,橫行霸道。」
「當街縱馬也沒人管管,不知道是誰這麼猖狂。」
「我們如今也被鬧得不敢做生意了,生怕被搶了去。」
他們一邊說着,一邊四處緊張地張望着。
「他們什麼模樣,可是付國人?」我問道。
他們連忙揮了揮手,道:「不是本國人,他們個個身量高大,凶神惡煞還拿着一把彎刀。」
聽到此,我頓時心裏一沉。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想必這些是蠻荒人。幾年了付國與蠻荒境內一直相安無事,因爲一旦開戰便是兩敗俱傷。
先前父親交付的兵權便是駐紮蠻荒境外的軍隊,一直以來恪盡職守,他們從未踏進付國一步。
只是此番蠻荒入境,怕是有人有意而爲之。
不知這兩月內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數。
馬車滾滾行至城內,卻見街上狼藉一片,散落的菜葉皆是。
「站住,你們什麼人?」
沒過一會兒,便聽到一陣清呵。
我抬眸望去,便見一位不甚高挑的女子叉腰怒瞪,她的頭上戴滿了翡翠,額間點了一枚紅痣。
「你看什麼看?小心我把你將眼珠摳出來。」她對我說。
我輕笑一聲,回道:「那真是勞煩你了。」
她正欲發作,邊上卻有人替她開了口:
「你是什麼東西,竟然也敢頂撞我們啊什小公主?」
這啊什小公主滿意地點了點頭,一臉倨傲地看着我。
啊什小公主?
聽聞蠻荒君主曾喜得貴女,生得嬌俏可愛,早早便賜了封號「啊什」,她不同於那邊普遍的粗獷模樣,卻是玲瓏精巧。
故而蠻荒皇室對她寵愛異常,因而囂張跋扈,無法無天。
「啊,原來是尊貴的公主殿下,失敬失敬。」我抱拳對她說道。
她面色一鬆,精巧的鼻尖輕輕一哼,道:「知道便好,你若是跪下自斷隻手,我便饒你賤命……」
當真可笑。
只是她話還沒說完,我便雙手輕輕一揮。
一隊人馬便從她身邊縱橫而過,揚起塵土一片。
「公主殿下我還有事,恕不奉陪。」我丟下一句話。
「你……」啊什小公主氣極,看着我們漸行漸遠的馬車大叫。

-36-
我只是覺得可笑,在蠻荒境內跋扈慣了,便以爲哪裏都是她家嗎?
若我真是被她欺負了去,這付國怕是要受到天下人恥笑,堂堂大國若是連貴族都被隨意踐踏,那早便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只是這場鬧劇怕是沒有這麼簡單了。
其他人被我遣散前去覆命,我與林之微則掩入丞相府中。
父親面色陰鬱,見到我的那一刻陰霾一掃而空。
隨即看到牽我的林之微,面色又沉了下來。
「你小子又是個什麼東西?」他指着林之微說,臉色很是難看。
「丞相在上,我與小姐一見傾心。」他誠懇地說道。
「去你的吧。」父親氣沖沖地踢了他一腳。
隨即仰天長嘯,道:「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什麼阿貓阿狗都敢求取我家嬌嬌?」
父親吹鬍子瞪眼,背過手去。
我心中一暖,他自小疼我,一時半會怕是接受不了。
我湊上前去低語幾句,大致對他解釋了一番。
「當真?」父親面色稍稍有些緩和,問道。
我點了點頭。
他沉吟一聲,便轉過頭去對着林之微說道:「既然你等了我的女兒如此之久,有一些我曾經的風範,我也不是無情無義、無血無肉之人,便暫且先放過你。」
隨即他仔細打量了一下週圍,低聲對我們說道:「好了,知道你們有想問的,過來吧。」
父親拿出一張戰略佈局圖,手指在上面比劃着。
「你可知我那交還的兵權被皇帝交給了誰?」他面色很是陰沉。
「太子?」我詢問道。
若皇帝看重太子,那麼必然會將兵權交於他手,蘇宴母族強大,生母又是皇后,沒有理由放棄他。
沒想到父親卻冷哼一聲,道:「五皇子蘇宗棋。」
我聽到此也是一驚,他是最不可能的人。
雖然五皇子一直保持着對皇位的野心,但任由他如何做都從未拿到實權。
如今皇帝此舉怕是寒了許多人的心。
「只怕皇帝屬意的繼承者怕是五皇子。」林之微說道。
父親挑了挑眉,道:「哦?你有什麼見解。」
林之微抱了抱拳,說道:「我爲國師常侍皇帝身旁,我既沒實權又無家族,他對我放心得很,凡事也都不避諱。」
他沉吟了一聲道:「帝后早就不合,他如此早立太子便是想讓他做活靶子,令衆人擊打他。」
「五皇子與四皇子乃瑜妃所生,她纔是深宮之中最得寵愛的一位,雖背景卑微,卻極好掌握,故而對這兩個孩子也極盡寵愛。」
話已至此,一切都已經明瞭。
皇帝從未想要扶持蘇宴,他想要的是爲他這兩個兒子鋪路,四皇子不才難當重任,五皇子是最爲像他的,故給他兵權傍身。
而皇帝未必知道外面混亂的模樣,因爲他如此着急有所動作,便是因爲他命不久矣。
「那接下去該怎麼辦?」我問道。
父親沉吟了一聲,道:「這幾日便是關鍵時刻,我早已將南山境的軍隊調於盛京城外,如有變數也可應對。」
我與林之微對視一眼,只怕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既然皇帝實則屬意五皇子,他縱然不可能任由蠻荒人於京內肆意妄爲,只怕,這五皇子根本就沒意識到皇帝的心意。
「此番雲洲行,你們必然會進宮封賞,只等着靜觀其變便可。」父親說道。

-37-
兩日後,皇帝下達詔書,宣各部進宮覲見。
這不僅是慶功宴,還有與蠻荒境的談和宴。
蠻荒境地勢與付國大不相同,付國皆是盆地平原,而蠻荒卻是重重山巒。付國商業繁榮,而蠻荒卻以遊牧爲生。
他們如今兵馬強健,早便不甘心屈居於付國之下。
我早早便着了盛裝,端坐於馬車之內,手邊放着一把古琴。
途中一片狼藉,蠻荒人卻是閒庭信步。
此次進宮的不只有我們,更有許多高官將領。
剛入宴氣氛已然不對,衆人皆凝神靜坐一副嚴肅的模樣。
皇帝坐在輪椅上,臉上溝壑縱橫,雙手無力地垂下,一副老態龍鍾之感。
他的背後五皇子緩步行進。
「今雲洲決堤,三子憂心忡忡朕甚慰之,更有丞相小姐隻身前往,嘆其勇氣,特賜良田百畝,黃金千兩。」皇帝使了個眼色,便有公公替他傳達旨意。
「好,好,付國真是上下一心!」座下一個身量高大的男子說道。
他滿臉胡絡,腰上彆着一把小劍。
這想來便是蠻荒的大王子,入殿佩劍,看來是真的目中無人。
皇帝渾濁卻銳利的眼神掃過他一眼,面上已然有了些怒意,道:「不知蠻荒此次前來所爲何事啊?」
「誒,怎麼我們就不能來談談心嗎?」蠻荒大王子爽朗一笑。
「好得很。」皇帝輕呵一聲。
「我可是來談一個大買賣,我將啊什小公主嫁與你們皇室可好?」他眯着眼睛問道。
「哦?」皇帝微微傾了傾身子。
底下的人皆面色凝重,這隻怕是不簡單,誰人不知那啊什小公主深受寵愛,怎麼捨得放她來和親。
「那便先給你們看看我們的明珠。」蠻荒大王子拍了拍手。
大殿上便有一名女子踏步而入,她身着白色舞衣,額間硃砂一點,腳腕上繫着一枚金色鈴鐺,如媚人的貓女。
羌笛奏起,琴瑟和鳴,她的身影輕輕地舞動着,輕盈如綠葉蕩水。
底下人彷彿都被她吸引,一副如癡如醉的模樣。
只是這場景讓我有些隱隱不安,她的舞蹈彷彿是有什麼魔力般,讓人逐漸沉溺其中。
一曲結束,啊什小公主昂頭問道:「怎樣,如何啊?」
「甚好,甚好。」
「不愧是蠻荒之珠。」
「……」
衆人七嘴八舌地讚揚着。
「只怕,不是嫁公主這麼簡單吧。」皇帝冷哼一聲。
那大王子哈哈一笑,道:「皇帝真是會說笑,我們自然是要讓啊什入你們皇室,不過前提是讓我們的明珠做女皇啊,哈哈哈哈。」
「大膽!」幾位將軍揭竿而起,拔出身邊的佩劍。
大王子神色一沉,轉而微笑地說道:「開個玩笑罷了,何必較真呢?」
只是他那轉瞬即逝的狡詐卻不像是開玩笑。

-38-
他對啊什小公主使了個眼神,道:「就讓我的妹妹代我賠個不是,想來如此大國應該不會介意吧。」
啊什小公主微微點頭,面色張揚。
然而此時殿內氣氛早已凝結到了頂點,任誰都看不滿他Ṭùₔ們這副輕佻的模樣。
「看你能玩些什麼花樣。」
「我付國還跟你一般見識不成?」
「……」
衆人神色各異,議論紛紛。
那小公主卻沒有絲毫緊張的模樣,緩緩掏出一根長笛。
這長笛通體翠綠,晶瑩欲滴,底部還掛着一條嫩黃色流蘇,一副生機勃勃之感。
她紅脣輕抿,便傳來一陣清亮的樂聲,如鳥兒鳴啼。
頓時殿內的窸窣聲被慢慢地撫平,安靜得如羽毛劃過水面。
而這樂聲又彷彿讓人置身於山林之中,又如在大海邊踏浪前行。
我接旨後便坐於大殿的角落處,起先倒還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如今卻是什麼也不想管了。
我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或是在藤椅上靜靜地躺着。
若是不行也可在湖中泛舟而遊,拾起一些小點曬太陽……
只是我忽然間就怔住了,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想要睜開眼睛,但這眼皮好像有千斤重。
一時間,我彷彿被桎梏在一個困境中,動彈不得,卻隱隱約約聽到幾聲呼喚,也聞到一陣涼涼的味道。
「姐姐,醒醒,姐姐……」
頓時,我猛然驚醒,額間早已冷汗淋漓。
差點就中計了,這竟然是亂魂術。
亂魂術輕則陷入昏睡沉溺於夢境中,重則癡傻不諳世事。
蠻荒這一手怕是早有準備,啊什小公主先前那一舞早已將無聲無息的亂神散散入殿中,在用笛子擾人精力,使他們在音樂中便慢慢迷了心智。
我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明,好一樣惡毒的手段。
先前是誰叫醒了我?
我扭頭望去,鼻尖傳了一陣淡淡的清香。
竟然是沈妝兒,她穿着侍女的衣服,蜷縮在我的身旁,原本白皙的臉上卻是被劃上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她的指尖正拿着清明草。
我的眼睛掠過清明草,若是沒有她喚醒我那便完了。
我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
「你怎麼在這兒?又如何變得這副模樣?」我輕聲地問道,放軟了聲音。
卻見她銀牙緊咬,眼裏蓄滿了恨意,
「我便是跟着這些人混進來的。
「先前宋郎被奪了權,本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卻抑鬱不得志。日日去酒樓買醉,有一次在酒樓衝撞了這些人,便被打得半死不活。」
她握緊了拳頭,道:「我不甘心,天子腳下怎可被隨意欺侮,便去接宋郎時想與他們理論一番。
「可他們根本就是蠻橫無理之人,反而屢次侮辱我,還想將我收入帳中。我雖然愚笨,卻也知道他們此次前來想必也不簡單。
「我假意順從做了大王子的侍女,可那啊什小公主卻是一粒沙子都進不得,劃傷了我的臉張揚離去。
「憑什麼,他們便可隨意欺辱我,草菅人命。我恨極了他們,有朝一日必要讓他們償命。
「我與府中日日窺探,尋找蛛絲馬跡,而後我終於發現,他們不只是要談和那麼簡單,是要謀反!」
我聽了她一番言語,心裏滿是震驚,她本是柔弱的女子,卻隱忍至此。
同時也爲蠻荒的野心感到驚詫,他們縱然有一戰之力,卻也不敢如此膽大包天,恐怕早已內外勾結。
「此次多虧有你,你爹孃也一直掛念得很。」我眸色複雜地掠過她那道傷疤。
沈妝兒忽然就紅了眼,道:「只是我如今這般模樣,怕是要讓他們失望了。」
隨即她手足無措地抹了抹眼淚,連忙從手裏掏出一封信來。
「我能夠進來還是多虧了三皇子,他們一行人如今不知去哪,不過卻是要讓我給你帶這封信。」
我接過一看,這信卻是特製的,尋常人打開不得,但習武之人便可輕鬆打開。
三皇子沒有完全相信沈妝兒,卻還是將這信轉交給了她,想必是知道了些淵源。
我抽出裏面的信紙,上面寫着:
「殿外恐有埋伏,成敗在此一舉。」
更深處埋藏着一個虎印。
我掩下心中的情緒,他將虎印交予給我,那便意味着他們那邊已然在籌劃脫身不得。
如今我已經完完全全擁有了一塊虎印,那麼面對再大的變數也有一分把握。
我將三塊碎印拼接在一起,那小小的機關便開始快速地移動着,顯現出一條金色的紋路,我的指甲輕輕地扣在虎口,向上一劃。
接下去的半個時辰內,赤焰影衛與赤焰軍會無聲無息地隱匿在各個角落。

-39-
我安撫好沈妝兒,便聽到那啊什小公主的笛聲一改平靜,急急地向上轉去。
頓時樂聲猶如千軍萬馬,波濤洶湧。
我心中大叫不好,他們這舉恐怕是想置我們於死地。
我如今卻也顧全不得,急急地拿出遺音。
指尖快速地挑動,不停地注入內力。
以樂制樂,便是破解之法!
剎那間,古琴的樂聲蔓延至整個大殿,悠悠揚揚與那激烈的笛聲碰撞在一起。
如涓涓細流撞上了奔騰大海,如慢慢春雨迎上滾滾雷電。
殿上的衆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宛如置身於冰火兩重天。
那蠻荒大王子見此卻是快速起身,面色兇狠地朝我這邊看來。
「你是個什麼東西?竟然能逃脫我啊什妹妹的笛聲!」他大喊道。
我根本無力再搭理他,可他卻是坐不住了。
蠻荒大王子從腰際掏出一把迴旋彎刀,直直地向我擲來,如同銳利的鋒芒。
若我此刻起身,便能躲開,只是這殿內衆人便永遠會失去明智。若我於此處繼續彈奏,那麼那把彎刀便會貫穿我的心臟。
我的額頭不斷冒出點點的薄汗,手指已然麻木。
不,此時正是關鍵時刻!
我閉上了眼睛,耳邊風聲陣陣,手指猛然間撥出最後一步。
琴聲與笛聲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轉而消失不見。
剎那間,萬籟俱寂!
唯有那彎刀以破風之聲襲來。
「鐺!」
頓時我的喉間湧起一陣腥甜,但卻沒有感受到彎刀入體的疼痛。
我虛虛地睜開眼睛,而那把迴旋彎刀正落在我的腳下。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向殿外。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微微地喘着氣,對我溫柔地笑着。
最後一刻,林之微凝結了大半的內力救下了我。
我迎面落入一個清冷的懷抱,鼻尖縈繞着熟悉的味道。
同一時刻,那啊什小公主猛然間後退幾步,笛子從她的手中跌落。
「怎麼可能!」她尖叫道。
她一臉憤怒地看着我,嘴邊卻是流下一道鮮血。
但凡行此術者,若不成功必受反噬。
啊什小公主虛弱地癱倒在大王子身旁,眼裏是難以掩飾的恨意。
「我怎麼感覺睡了一覺呢?」
「那夢還怪可怕的。」
「……」
殿上的人悠悠轉醒,迷茫地望向四周。

-40-
蠻荒大王子哈哈一笑,道:「衆人睡得可好啊?唉,可惜了,本來能死得舒服些。」
「什麼?小小蠻荒也敢口出狂言!」幾位將軍坐不住了。
皇帝經此一創,咳出點點鮮血來。
「你們何故如此猖狂?便不怕我蠻荒邊境的軍隊突襲你們中城嗎?」皇帝微眯着眼問道。
「你這付國皇帝當得可真夠清閒,如今什麼情況你不知道啊?你真以爲我們是來拜見你啊?」蠻荒大王子像是看到什麼笑話一般。
「哈哈哈哈,你也不看看你身後那個到底是不是你親生兒子啊!」他指着皇帝說。
如今再蠢的人都已經明白了,蠻荒早已和那身後之人勾結了。
皇帝正欲發作,脖子上卻架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持刀者竟然就是他最疼愛的五皇子。
「你個孽障!你在做什麼?」皇帝憤怒地問道,眼裏滿是不可置信。
五皇子的面色有些猶豫,剛想開口。
便聽到蠻荒大王子遠遠地說:「你忘記你這父皇把玉璽給誰了?我能讓你做皇帝,他願意讓給你嗎?」
聽到此,五皇子像是下了決定,面上的猶豫慢慢變成了冷漠。
「四哥明明那麼愚蠢,父皇你還是把暗羽衛給了他,你便那麼想讓他做皇帝嗎?」五皇子不滿地說道。
「糊塗!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愚蠢的兒子,我若是無意於你,會把蠻荒邊境的軍隊給你?」皇帝怒斥道。
五皇子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轉兒面上浮起一陣狠厲。
「你撒謊!你若是真的有意於我,怎麼會告知他虎印的下落?」
五皇子這一喊,卻是讓我的心裏頓時明朗起來。
當時在雲洲愚蠢的挖坑之人正是四皇子,而他在尋找虎印的途中恰好與五皇子的勢力撞了個正着。
五皇子本無意驚動各個城池,故而封鎖了消息,但四皇子卻是急不可耐了。
本是一母同胞的四、五皇子,在權勢面前卻還是顧不得親兄弟了。
「愚蠢!」皇帝氣急,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着。
「事已至此,難道你還會放過我嗎?」五皇子破罐子破摔地說道。
可衆人都心知肚明,五皇子的野心卻是用錯地方了。
這蠻荒怎麼可能乖乖聽話束手就擒讓他來當皇帝呢?
「五皇子,你可想清楚啊,到底誰纔是自己人。」蠻荒大王子興致勃勃地說道。
「住口!」殿內衆人呵斥道。
「五皇子休要衝動。」
「千萬不要中了這些奸人的詭計。」
「……」
他們情真意切,對着五皇子懇求道。
但他依舊無動於衷,眼神漠然。
「好,好,好!」蠻荒大王子鼓着掌,道,「可真是一出好戲。」
「不過,我可不想等了哦。」他話鋒一轉,輕聲說。
下一秒便有一干黑影破窗而入,包圍了這座宮殿。
頓時刀光劍影,地上已然落下幾顆人頭來。
「老皇帝,是你的命重要,還是玉璽重要啊?」大王子指着他。
皇帝冷笑一聲,道:「你若是有本事,自己找去!」
「你!死到臨頭還嘴硬。」
蠻荒大王子伸出一隻手,輕輕揮了揮。
殿內越來越多的人死去,縱然是武力高強者也無法抵擋對方的人多勢衆。
「殺了吧!」大王子對着五皇子說道,眼裏的惡毒難以掩飾。
蘇宗棋知道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的手微微地顫抖,將刀刃越放越近。
「對不起了,父皇。」他閉上了眼睛。
如今我們已耗盡體力,待到赤焰到來還有幾息的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皇帝老態龍鍾的臉上迸發出一陣死意,不知道他會不會後悔他曾經的抉擇。
下一秒便是刀入血肉的聲音,滾滾的鮮血落在地上,匯聚成一道細流。
「啊……」五皇子捂着手痛苦地喊道。
因爲那地上落着的,不是皇帝的項上人頭,而是他拿刀的胳膊。

-41-
「父皇恕罪,兒臣私自出宮。」
太子蘇宴跪在他的面前,這是被皇帝奪了軍權還被禁足的兒子。
一時間,皇帝的眼裏迸發出一陣奇異的光芒,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好,好……」
皇帝看着面前穩重的太子與不停慘叫着的五皇子,不停地說道。
隨即蘇宴走到蘇宗棋跟前,道:「你竟然犯下如此大錯,便是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
「不,不……」蘇宗棋的眼裏忽然溢出一陣驚恐。
他看着太子那雙冷漠的眸子,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他慢慢地爬向蠻荒大王子麪前,抓着他,道:「你救我,我們不是自己人嗎?」
沒想到蠻荒大王子一笑,踢了他一腳。
「誰說的,我可不認得你。
「你的皇帝夢啊,入了黃泉再做吧。」蠻荒大王子一劍便捅死了他,將他毫無聲息的屍體如抹布般踢開。
一時間變故萬千,這蠻荒原本便是想自己做皇帝。
「我看得也是膩了,早點解決吧。」蠻荒大王子揮了揮手。
「對了,我們大軍不日便破入皇宮,好好做個亡國奴。」他又落下最後一句話。
如今,各個將軍召集兵馬,卻也是來不及了。
殿內的人都面如死灰,知道氣數已盡。
我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畢竟林之微已經在我身邊,但唯獨看不見三皇子的身影。
我疑惑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他卻颳了刮我的鼻子。
「等着便是了。」他在我耳邊輕聲地說。
下一刻,虎印的機關微微顫動。
赤焰軍和赤焰影衛來了!

-42-
赤焰影衛無聲無息,潛入殿中。
藏匿在各個角落,我指尖輕輕一勾。
「殺。」
下一秒蠻荒大王子囂張的話語便凝結在嘴中。
因爲他所帶來的人都同一時刻人頭落地。
那些圓滾滾的頭上還睜着大大眼睛,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死了。
鮮血從脈搏噴湧而出,露出深深的白骨。
「什麼東西?」他們大叫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場景,努力地想要穩住心神。
「管你們用了什麼手段,我們大軍便要壓城了,你們一個也逃不了!」大王子惡狠狠地說,面露不屑。
下一刻,一道聲音遙遙而入,虛無縹緲卻能定人心神。
「哦?是嗎。」
蘇子歸緩步而入,將手裏的東西扔到大王子的腳下。
那是一顆披頭散髮的人頭,一路翻滾着落入大王子的眼中。
人頭越來越近,大王子麪上的不安便深一分。
等到那血肉模糊的模樣落入他的眼中,大王子的情緒終於繃不住了。
「這乃是我們大將領,怎麼會?」
隨即他眼神猩紅地看着他,問道:「你不是個殘廢嗎?你怎麼敢!」
三皇子輕笑一聲,道:「對不住,不知怎的突然就好了。」
「你騙我!」蠻荒大王子淒厲地大叫。
「盛京、南山、涼城……」三皇子輕聲地報出幾個地名。
每說一個,蠻荒大王子的臉色便沉一分,最後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完了,完了……」他喃喃道。
這些地方是蠻荒軍隊駐紮的地方,如今卻是被三皇子一一堪破,那便意味着已經全軍覆沒了。
他們再也等不來攻破皇城的軍隊了。
塵埃落定,一切成爲定局。
「三皇子英明!」
「天佑付國!」
「……」
一時間,殿內存活的衆人迸發出一陣歡呼,如今大局已然逆轉。
皇帝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卻一言不發。
最後太子蘇宴跪在他的面前,道:「我本無意爲儲,如今誰最爲合適父皇怕是已經明白了。」
但皇帝聽此卻是顯現出幾分怒意來,道:「你是在質問我?」
「兒臣不敢。」太子退後一步。
「我的兒子誰都可以當,就他……」皇帝說到一半卻是哽住了。
縱然三皇子救付國於危難之中,但皇帝卻還是不願承認他,因爲三皇子不是他的血脈。
「不急於一時,兒臣倒有個東西想給父皇看看。」三皇子輕笑道。
隨即他拿出一個檀木盒子遞給他。
那盒子內竟然裝着的是一份詔書,但內容卻是隻有皇帝看得到。
「你,你,你……」皇帝看至一半便氣急攻心,湧出一口鮮血來。
「好一個物歸原主。」他癲狂地大笑。
可任誰都不解其中的貓膩,誰都不知道上面究竟寫了什麼東西。
曾經長公主被先皇立爲儲,這如今的皇帝卻是先皇的弟弟。
當所有人都認爲問鼎山巔的長公主會開創一個女皇之世時,她卻在最風華正茂的年紀消失了。
最終卻是讓如今的皇帝上了位。

-43-
蘇子歸微微靠近老皇帝,薄脣輕言,
「這假詔書用得可還順手啊?父皇。」
殿內重臣不知三皇子掩面說了什麼,只能看到皇帝又湧出一口鮮血來。
隨即大口大口地喘氣,便沒了生息。
弱肉強食,強者當道。
皇帝的氣數已盡,輝煌了一生卻如此悽慘地死去。
衆人看到這幅情境,雖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卻做出了決定。
他們跪了一地,聲勢浩大地喊道:
「請三皇子上位!」
「恭迎新帝上位!」
「……」
他們不是傻的,誰都不想爲先皇陪葬,成爲殺雞儆猴的祭品。
在一片狼藉中,死去的皇帝已經無人問津,那年輕的帝皇迎着衆人的膜拜輕輕抬起了手。
「起來吧。」
三皇子用得一手好權謀,恰到好處地出現收復的大臣之心與鋒芒初露所展現的威懾。
一時間所有解答湧入腦海中,那四皇子手持的玉璽,雲洲行所經的遭遇……
這一切都是出自於這位年輕帝皇之手。
長公主的孩子,又怎會平庸。
自此新帝即位,改年號爲「元和」。
追封長公主爲靖和鎮國長公主,但仍舊給予先皇以帝王之禮下葬。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44-
(1)
那日之後,我將奄奄一息的蠻荒大王子帶到沈妝兒的面前。
她的面色不起波瀾,只是一刀一刀平靜地剜着他的血肉。
隨即她站起身來,  已然具有了些從容的氣度。
「姐姐,我以爲盛京美好,但是不過如此。」
沈妝兒微微地笑着,  一如往日的眉眼彎彎。
可這朵小白花已經逐漸地成長成了堅韌的模樣。
她說她要帶宋意回雲洲,讓他看看落燕河的晨曦有多美。
她面上長長的傷疤彷彿化作了月季的枝蔓,張揚而囂張。
很美,我知道的。
44(2)
父親早已不願在官海中沉浮,  求了個虛職保榮華富貴。
他對着母親說:「不知夫人可否賞臉和小生一起共賞山水?」
母親怒瞪着他,嗔笑道:「小生?年老色衰了還能說出如此不知羞的話。」
但紅霞卻慢慢染上了母親的臉頰。
44(3)
Ṱůₑ蘇宴終於不用做太子,可以同個文人般日日吟詩作畫。
蘇錦受了他的影響,覺得天天逛煙花巷也不甚高雅,於是纏在他的身邊。
蘇宴不甚其煩,一掌將他推開幾丈遠。
蘇錦哭着鼻子,終於說出了實話,
「兄長,我沒有暗羽衛的保護,我好害怕,  你得保護好我,  嗚嗚嗚嗚嗚嗚嗚……」
44(4)
那裝着詔書的盒子上刻了蓮花簪上的圖案。
我彷彿夢見雲娘笑着遠遠地向我招手。
她說:
「我這一生只忠於長公主。
「她一個人待了這麼久,  一定會寂寞吧。
「我呀,  終於可以去陪她了。」
44(5)
「喜今日兩姓聯姻,  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春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綿綿,  爾昌爾熾。」
「謹以白頭之約,  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  載明鴛譜。此證!」
而我,終究還是赴了少年的約。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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