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暮光深處

「不需要換。爺爺的葬禮,你不用去了。」
「我會帶陸晴出席。」
溫唸的手握緊手中精心挑選的裙子。
「沈霖修,你不覺得這樣太過分了麼?甚至都等不到爺爺安葬,就迫不及待要帶她去,帶她去——」
後面的話,溫念沒有想好該用什麼詞來形容。
去挑釁,去官宣?好像怎麼說都不足力道。
倒是沈霖修開口了。
「帶她去什麼?去噁心老爺子?你是想說這話吧。」
沈霖修把圍在腰間的浴巾拽開,徑自走進衣帽間,只留給溫念一個冷酷的背影。
「你別忘了,是老爺子先噁心我的,已經噁心三年半了。」

-1-
溫唸的心臟一緊,從喉嚨到胸腔一路疼下去。
原來在沈霖修眼裏,迫於長輩壓力而與她結爲夫妻的三年多時間,只配被貼上一個標籤——
噁心。
也難怪,他心心念唸的白月光陸晴,就是因爲爺爺的堅決反對才分的手。
溫念不是沒想過,等爺爺走了以後,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也將再沒持續下去的可能。
畢竟這些年,沈霖修在家的次數少之又少,偶爾回來也只是爲了滿足一下本能的生理需求。
而每次結束後,他都會例行公事地提上一句【開個數,多少肯離婚】。
有幾次鬧大了,老爺子出面震懾兩下,事情也就過了。
但溫念很清楚,每一次鎮壓下去,沈霖修心裏的怨氣就會更膨脹一點。
如今爺爺走了,他手握沈氏集團繼承權,在外在內,再也沒有了任何忌憚。
只是溫念料想不到,他竟會把事情做的這麼絕——
她可是沈家名正言順的長孫長媳,在老爺子的葬禮上卻不被允許跟丈夫一同出席?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已經銷聲匿跡三年多的前女友?
沈霖修這是想幹什麼?寧可把沈家的臉都丟盡麼!
「這是我欠陸晴的。我說過,有生之年,我一定會讓她堂堂正正站在沈家一衆人前。」
沈霖修走出衣帽間,換上一套正統的純黑色商務裝。
頎長的身姿,冰冷的眼神,舉手投足盡顯王者之風。
那一刻,溫念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
沈霖修變了,從他愛上陸晴,從他爲陸晴一路披荊斬棘,登頂巔峯,立誓給她打一個天下的那天起,他就早已不再是自己一見傾心的那個溫柔少年了。
是她明知飛蛾撲火的結局,卻偏偏沉迷過去,甚至以爲他的心能被捂熱,才歡歡喜喜地接受了爺爺安排的這段婚姻。
可於沈霖修而言,爺爺是棒打鴛鴦的封建長輩,是罪魁禍首。
而自己,是幫兇。
「爺爺不是你一個人的爺爺。」
溫念屏住痠疼的紅眼圈,強忍着沒有在他面前落下淚來。
「沈霖修,你帶誰去我不管,但我必須要去送爺爺最後一程。葬禮回來,我就簽字。」
說完,溫念拿起黑色的連衣裙,走進隔壁的衣帽間。
她有自己的衣帽間,這些年,跟沈霖修的所有東西都是分開的。
房間也是。就算夫妻生活結束,沈霖修也不會在她身邊同枕而眠,甚至換衣服都要換到彼此看不到的地方。
「先生,太太,那個——」
女傭花姨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了,許是聽到兩人前面的對話有點不尋常,這才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
「什麼事?」
沈霖修束了束襯衫袖口。
花姨吞吞吐吐:「剛剛樓下送過來幾個快遞,挺大的,上面寫着日用衣物之類的。但收件人是一位陸小姐。我以爲送錯了,讓他們去打電話問。可對方說沒錯,就是這個地址,還說……說沈先生知道。」
溫念換上黑裙,剛出來。
聽到花姨的話,只覺心臟略微漏跳的半拍。
「已經這麼着急搬過來了麼?」
沈霖修偏開臉:「早晚而已。」
溫念舒了一口氣,踩着牀,摘下掛在牀頭的婚紗照。
相框很大,她的身高有些捉襟見肘。
眼看溫念踩着軟綿綿的牀墊東倒西歪,沈霖修大喫一驚,趕緊上前一步捉住她的腰。
「溫念,你搞什麼!」
「把她的東西先放在我房間吧。」
溫念微垂眼眸,認真地對花姨吩咐:「這種照片什麼的,留着也不合適。」

-2-
沈老爺子的葬禮很隆重,商政各界弔唁人士來了很多。
一部分人是迎着沈家新任當家人沈霖修的面子,但大部分都是衝着沈老爺子的人格魅力。
沈老爺子芝草無根,白手起家。後又中年喪子,將唯一的孫子一手培養長大。
他做事規矩,重情重義,強勢卻不強壓,但唯獨對沈霖修的婚姻干涉很大。
有人說,他是嫌棄陸晴的出身,門不當戶不對。
畢竟,陸晴比沈霖修大四歲,當年還是在酒吧會所那種地方當樂隊主唱。
也有人說,他後來給沈霖修找的溫念,也不過就是家裏司機的女兒。雖然後來讀了醫學院當了大夫,但一樣是門不當戶不對的。最多就是乖點,會哄長輩開心唄。
但別人說只是別人說。
溫念心裏是明白的,爺爺曾在彌留之際拉着她的手,語重心長地問她。
「念念,你恨不恨爺爺?爺爺知道阿修他對你不好,你過得很不開心吧?」
溫念只是哭着搖頭。
「爺爺知道自己是很自私的,念念。阿修父母走得早,他是爺爺唯一的孫子。爺爺幫他選了你,只是因爲爺爺看人看得準,爺爺知道你是真的喜歡他,那些門當戶對的家族聯姻,不過都是精於算計,爾虞我詐。阿修不是那樣的人,爺爺瞭解他。所以爺爺知道,只有你纔是會用自己的生命保護他,照顧他的女孩。」
「爺爺把他交給你了,念念,你相信爺爺,現在他還太年輕,得不到的永遠不死心,得到的偏偏不知道珍惜。等他再成熟一點,就會知道你的好……」
「你再給他點時間,再等等他……好不好?」
冰冷的墓碑上,老人的音容笑貌已經永遠凝刻不朽。
溫念跪在墓碑前,視線被淚水模糊了,又清晰,再模糊。
爺爺,對不起……
她知道自己將要食言了。
就在剛剛,她在人羣中看到了陸晴。
沈霖修最終沒有把事țù₈做絕。
溫念還是跟他一起站在家屬區的,陸晴雖然來了,但只是在賓客區遠遠站着。
她高高瘦瘦,穿着一身黑風衣,皮靴到膝蓋,氣質一如既往那麼酷。
聽說她當年被分手後出了國,搞了個像模像樣的樂隊,專輯出了幾張,混得挺不錯。
其實明眼人都知道,如果不是沈霖修默默在背後給她加持背書,以她的才情和能力應該
還夠不上這麼好的機遇。
溫念看到沈霖修只是在人羣中衝她看了那麼一眼,眼睛裏無限的溫柔就像是揉碎了一樣。
可這麼多年了,就那點揉碎了的碎片,他都不曾給予過自己一片。
溫念想,愛他的時候,她義無反顧。
嫁他的時候,她信心滿滿。
如今,自己徹底輸了。
葬禮結束了,賓客們陸陸續續離開。
溫念依然跪在墓碑前,一動不動。
沈霖修走到她身後:「回去了。」
溫念:「我想再陪陪爺爺。」
沈霖修看了眼腕錶,眉峯擰出幾分不耐。
車停在十米開外,陸晴一手插兜,一手夾煙,靠在車門處,等他。
沈霖修吸了一口氣:「人都走了,不用作秀。」
溫念甚至沒有轉臉看他:「字我已經簽了,在書房抽屜裏。東西我也叫花姨都幫我打包了,回去拿了就能走。我沒耽誤你們的事,所以你也不要再打擾我陪爺爺了,行麼?」
沈霖修有些恍惚,他沒想到溫唸的動作可以這麼快。
不過,從她早上摘婚紗照的行爲來看,她確實是個執行力非常強的人。
打小就是,從沒變過。
「那你住什麼地方?」
沈霖修猶頓了一下。
滴滴滴——
一陣刺耳的鳴笛傳來,沈霖修扭頭過去,看到陸晴站在駕駛窗邊,伸手進去按了下車喇叭。
她在催他。
溫念:「你走吧,不用管我的事。我有手有腳有工作,又不會露宿街頭。更何況,離婚補償上,你ṱúₑ也不會虧待我的,不是麼?」
沈霖修:「當然。」
車子開下墓園半山,沈霖修不經意地往後看了幾眼。
溫唸的身影漸行漸遠,很快就消失不見。
「她什麼時候搬走?」
陸晴抽了幾口煙,車廂裏瞬間繚繞肆意。
沈霖修下意識皺了眉,打開窗子。
「不是戒了麼?」
陸晴笑:「這不是心情好麼?」
沈霖修偏過臉,嚴肅盯着陸晴。
陸晴歪了下頭,半個身子依上去,指尖在沈霖修的喉結上輕輕滑弄着。
「怎麼?忘了我們當初發過的誓了?老爺子前腳進棺材,我陸晴後腳就進沈家。」
沈霖修眉頭一倏:「陸晴,那畢竟是我爺爺。」
盯住陸晴那雙清冷絕神的眼睛,忽而一瞬,沈霖修腦中浮現出來的,竟然都是溫念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眸孔。
手機響了,沖淡兩人之間一瞬即發的火藥味。
陸晴坐直,打了個 OK 的手勢:「不說了,我的錯。」
沈霖修沒理會她,低頭看着屏幕上——
溫念來電?

-3-
溫念醒來,頭昏眼花。
熟悉的白色天花板和熟悉的消毒水味,讓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
偏過頭,她看到坐在病牀邊的沈霖修在看手機。
她一動,他察覺。
「你感覺怎麼樣?」
沈霖修皺着眉頭,將椅子勾了一下,湊前幾寸。
溫念是在墓碑前跪着悼念的時候,突然暈倒了。
場地的保安發現了她,趕緊用她的手機打了最近聯繫人的電話。
沈霖修這才立刻讓司機折返,把溫念送到了最近的醫院。
她是這家中心醫院的急診科醫生,所以接診的都是她的同事。
見到沈霖修的時候,大家都很意外。因爲大家都知道溫念已經結婚了,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她的丈夫。
同樣的,沈霖修也很意外,因爲幾乎所有的同時都知道溫念有低血糖,可他作爲丈夫,卻一無所知。
「我沒事。」
溫念看了一眼頭頂上的輸液袋,已經滴差不多了。
只是些葡萄糖和生理鹽水,沒什麼關係。
「可能是沒喫早餐的緣故。」
溫念熟練爲自己拔下輸液器,坐直身子。
已經是下午了,外面開始下小雨。
「我一會兒就叫人先把東西搬到醫院宿舍——」
「不急這一會,你先休息。還有很多報告沒出。」
沈霖修有些不爽,他不明白溫念爲什麼突然那麼想走。
彷彿一心想要逃離爺爺安排的婚姻的人,不僅是他沈霖修一個。
「我只是不想你女朋友等太久。」
溫念偏開臉,皺皺眉。
肚子裏咕嚕了一下,她感覺胃有點難受。
「她三年都等了,不差這一天。」
沈霖修之前安排司機去買了點粥和點心,放在牀頭邊。
醫生說過,溫念醒來可能會餓。
「先喫點東西。」
沈霖修拆開包裝。
溫念猶豫了一下,搖頭。
「沒什麼胃口。」
沈霖修不悅:「你肚子都叫了。雖然要離婚了,但不至於連頓飯都不給前妻喫飽。」
這裏是溫念工作的醫院,熟人多,沈霖修的意思是,別太不給面子了。
於是溫念硬着頭皮接過粥碗,剛喫兩口,突然胃裏一陣翻騰,直接嘔吐了出來。
沈霖修坐得近,根本沒能躲開,被吐了一大腿。
「對不起。」
溫念趕緊找紙巾想要幫她清理。
他知道沈霖修潔癖很厲害,以前他開車送她去學校,要求在他車裏是絕對不準喫東西的,哪怕早餐來不及,炫個包子都不行。
直到後來,她親眼看到陸晴坐在他的副駕駛上,滿嘴油光地啃着炸雞架——
原來那些規矩不能破,只是因爲她不是那個人。
「算了,你別弄了。」
沈霖修擋開溫唸的手,轉身去洗手間。
出門時,與一個醫生擦肩而過。
「溫念。」
醫生叫林衍,是溫念在醫學院的學長,比她大兩屆。
「感覺怎麼樣了?」
溫念點點頭:「沒事的林學長,就是有點反胃,喫不下東西。」
「正常。」
林衍深吸一口氣,將一張血檢報告遞給溫念。
「妊娠反應。」
報告單上,血檢 HCG 明顯升高。
「這!」
溫念震驚不已。
林衍扶了扶眼鏡:「怎麼?你自己不知道?」

-4-
溫念懷孕了,她自己確實不知道。
沈霖修對這種事全憑心情,有時候喝多了不戴安全措施,溫念只能服藥。
但擦槍有走火,中招不稀奇。
Ṱů⁽只是在兩人將要離婚的節骨眼上——
溫念低着頭,雜陳五味。
「林學長,你能不能先幫我瞞着沈霖修?」
溫念懇求林衍。
關於這個孩子的去留,她還沒想好。
林衍點頭:「我可以不多嘴,但是這種事,你自己一定要考慮清楚。還有就是,你這個孕酮有點低,如果想留這個孩子,還是應該多注意一點。」
溫念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林學長。」
「叫我名字就行了。」
林衍抬了抬眼鏡,鏡片反光而過的,是十分紮實的溫柔。
「我……其實,之前我真的沒想過,你一畢業就會選擇結婚。我以爲等我進修回來……」
「林衍。」
溫念打斷林衍的話,搖搖頭:「我有點累了。」
丘比特的箭是圓的。
他喜歡她,她喜歡他,他喜歡她。
誰是誰得不到的白月光,誰又是誰夢裏落花的硃砂色。
溫念轉頭望向窗外,雙手輕輕疊在小腹上。
她從小就沒有媽媽,跟着當私家車司機的爸爸一起來到沈家。
後來一場車禍,爸爸和沈霖修的父母一起遇難了。
沈爺爺見她孤苦可憐,將她當孫女一樣養在身邊,供她讀書。
如今沈爺爺走了,對溫念來說,她在這世上唯一可稱得上親人的人,已經不在了。
老天偏偏在這個時候給了她這個孩子——
手掌微微發熱,傳遞到溫唸的心臟深處,滋長了她的決定。
無論男女,就叫溫暖吧。
「你笑什麼?」
沈霖修從洗手間出來,進門看到溫念坐在牀上。對着窗戶,發着呆,掛着笑。
沈霖修愣了一下,心中驀然起了幾分不爽適。
他覺得溫唸的笑容太輕鬆,太清澈了點。
至少在這三年多的婚姻生活裏,他從沒見過她這樣笑。
「他跟你說什麼了,能把你逗成這樣?」
沈霖修看一眼走廊,林衍的背影已經遠去。
溫念搖搖頭:「沒事,說我沒有大礙,指標正常。」
沈霖修輕呵一聲:「就這?」
溫念歪了下頭:「這不夠麼?一個人,還有什麼比身體健康,更愉快的了?其他的重要麼?」
溫唸的話沒毛病,但聽在沈霖修的耳朵裏,就像一根毛刺,不疼,但扎得心裏很難受。
「既然沒毛病,那就儘快搬走。」
撂下一句狠話,沈霖修頭也不回地離開病房。
他下午有趟航班,原本是打算出差的。
溫念昏倒,他特意改簽。
可也不知道爲什麼,看她那麼若無其事的笑容,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又窩火又憋屈。
他擔心了她好幾個小時,她好歹說聲謝謝吧?
「陳風,送我去機場。」
打了個電話給助理,沈霖修決定把機票給重新籤回來。
……
溫念從醫院出來,想回家先收拾一些常備的衣物。
還沒等進門,就聽到裏面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打擊聲。
她看了一眼門口挺着的黑色越野車,眉頭緊緊一倏。
「花姨,怎麼回事?」
溫念開門進去。
「是,是陸小姐。」
花姨吞吞吐吐。

-5-
地板上橫七豎八的鞋印,檳郎汁水吐的到處都是,客廳裏尚未散盡的煙霧,茶几上還躺着兩張摺疊詭異的錫紙——
重金屬的打擊聲從樓上陣陣傳來,溫念咬緊牙關。
「花姨,報警。」
花姨驚呆:「可是太太——」
溫念捏住拳:「你還叫我一聲太太,說明你知道,只要我一天還沒跟沈霖修離婚,我就是這個家裏的女主人。」
拿起桌上的錫紙,溫念心跳如雷。
……
沈霖修剛準備登機,就接到了助理陳風的電話。
趕到警察局的時候,陸晴和她的一幫樂隊成員坐在休息室的右邊,溫念一個人瘦瘦小小的身影,坐在左邊。
鮮明的反差,卻叫沈霖修怎麼也移不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沈先生,手續已經辦完了,您籤個字就能帶人離開了。」
負責糾紛調解的警官走上來,對沈霖修說。
陸晴站起身,酷酷地把皮夾克外套一攏。
她從沈霖修的身邊擦過去,故意連正眼都沒看他,只丟下一句:「先搞定你老婆,再叫我上門。」
「阿晴。」
沈霖修抓住陸晴的手腕,「到底怎麼回事?」
兩個樂隊小弟一左一右上來,皮笑肉不笑。
狐朋:「沈總,我們陸姐特意叫大家過來排練的。好傢伙,警車伺候!真是開了眼了!」
狗友:「沈總,你可別忘了,下個月的芒果音樂節可是你真金白銀投進去的。我們的新歌要是排不出來——你那個前妻,到時候會不會告你婚內洗錢,轉移資產啊?哈哈哈。」
陸晴抬手打住,先看了一眼溫念,又看了一眼警察:「警官,我們幾個的血檢報告都出來了吧?可以還我們清白了麼?」
警察點頭:「出來了,沒有吸食違禁藥品的成分。」
陸晴冷笑一聲,走到溫念面前:「溫小姐,聽清楚了麼?我是在清醒的狀態下,帶着朋友們受沈總的邀請,來別墅練歌的。你可以懷疑我嗑藥,那我可不可以懷疑你也喫了什麼不該喫的東西,才得了被迫害妄想症?」
陸晴說完,看了沈霖修一眼,然後在幾個狐朋狗友的簇擁下,離開了問訊室。
「幾個意思?」
問詢室裏,沈霖修雙腿交疊着,坐在溫唸的面前。
「就是你看到的樣子。」
溫念聲音溫軟,不卑不亢。
「溫念,你要是對數字不滿意,可以跟我直說。」
沈霖修挽起襯衫袖口,目光奪炬。
「何必一開始裝出那麼深明大義的樣子?到頭來,還是捨不得沈太太的這身皮?」
溫念面無表情地仰起頭:「第一,爺爺的頭七還沒過,是陸晴先不守規矩,在喪期大肆娛樂喧鬧。」
「第二,我的離婚協議書還沒拿到。就算你簽了字,也還有三十天的冷靜期。我可以提前搬走,就好比酒店兩點鐘進房。我可以提前打掃乾淨,行個方便,但不表示我必須這麼做。」
「第三,她帶着那羣人在房間裏抽菸喝酒嚼檳郎。我看到茶几上有燙過的錫紙,當然有理由懷疑他們還幹了什麼觸及底線的事。容留他人吸毒這種事,你可知道要判多少年?我報警,是救你。」
「閉嘴!」
沈霖修立身而起,怒目激瞪。
「果然是老爺子一手教出來的,你以爲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對陸晴這麼偏見?」
溫念:「我沒有偏見,我只是比較警惕。畢竟,你承諾給我的補償還沒到賬,我不想因爲陸晴的不知分寸,到最後還要受你們所累。」
沈霖修臉色鐵青:「你是不是覺得,現在在警察局,無論你說多囂張的話,我都不敢把你怎麼樣?」
溫念搖頭:「並沒有,就算是在家,在別的地方,我也敢這麼說。因爲我知道你不會對我動手。」
沈霖修頓了下:「你這麼有自信?」
溫念:「嗯,因爲在我的認知裏,沈少爺是絕對不可能打女人的。其次,這麼多年,我未曾對不住你。幾句真話,一場誤會,不至於將你激怒到要對我動手,除非——」
除非連沈霖修自己都想不明白,這一刻,他爲什麼會那麼憤怒,那麼挫敗。
是源於溫唸的反抗麼?
她曾是那麼溫軟懦弱,溫良順從的女人。
是什麼力量讓她突然變得那麼強大,那麼堅決?
沈霖修感覺自己的心像被紮了一刀的皮球,噗嗤噗嗤,泄的全是氣。
「你不知道,沈霖修。」
溫念站起身,慢慢往外走。
「爺爺綁住的是你,也是我。在你新婚夜爛醉如泥地喊着陸晴名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終將離開你,只是早晚而已。」
……
陸晴從洗手間出來,看到溫唸的背影過去了。
兩個女警拿着單子從另一側轉過去——
「不是說這個溫念也要做個藥檢麼?」
「哦,徐隊說不用了。她剛纔拿了一張妊娠單證明,人都懷孕了,怎麼可能?那個姓陸的女人氣不過,都是胡說八道的。」
「也是,我們做事有我們的規矩,總不能說隨便懷疑誰就要驗誰?」
陸晴在一旁偷偷聽得清楚,狠狠攥住掌心。

-6-
溫念值了一晚上的夜班,早上九點交接。
先去宿舍換了一身舒服的休閒日常裝,然後拎着小包離開醫院。
她從沈霖修那裏搬出來已經有一個月了。
本來按照她的資歷,醫院是不會同意給她批單人宿舍的。
溫念知道是林衍在背後幫了忙。
林衍說,她現在懷孕了。跟別的同事住在一起不方便,於是主動讓出了自己的單人宿舍。
當然一直住在醫院肯定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溫念約了一個房屋中介,今天晚些時候可以安排看看租房。
不過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從醫院出來往前走兩條街,是一家手工蛋糕店。
溫念拿出單子,取走了昨天預訂的一隻蛋糕。
然後叫了一部出租車,來到市郊一座幽靜的療養院。
「念念你來啦!」
張阿姨和劉阿姨她們正在打麻將,看到溫念,都熱情地跟她打招呼。
「張姨,劉姨,趙姨,你們好。」
溫念微笑着,禮貌地跟她們打起招呼。
「好幾個禮拜沒來了,工作忙吧?」
「哎呦,看不見你,梁奶奶精神都沒的。」
「這麼大的蛋糕,哎我差點忘了,今天是——梁奶奶生日?」
「不是吧?梁奶奶過生日,我們院裏怎麼會不知道。肯定會集中慶祝的呀!」
溫念抿着脣,笑了笑:「不是的,今天不是梁奶奶的生日,而是我……我的生日。」
她轉身看向一旁的年輕護工:「麻煩你了小秦護士,等會兒能幫我把蛋糕切一下麼,我想分給各位叔叔阿姨。」
今天是溫唸的二十七歲生日,也是與沈霖修離婚後的第一個生日。
除了梁奶奶,她想不到還有誰能陪她一起慶祝。
梁奶奶是沈家的老傭工了,沈霖修都是她一手帶大的。
後來溫念跟着父親來了沈家,初登門的時候,她亂蓬蓬的辮子還是梁奶奶幫她扎的。
再後來溫爸爸在車禍中一併殉職了,溫念被沈爺爺收在家裏,衣食住行都是梁奶奶在照料。
兩年前梁奶奶中風了,便住進了這家療養院。
她把一輩子奉獻給了沈家,沒嫁過人,也沒有自己的孩子。
所以這兩年來,每個月固定一次來看望梁奶奶,是溫念與沈霖修唯一對外合體出現的時候。
「梁奶奶,我來啦。」
溫念走進病房,看到老人家正披着毯子,坐在陽臺曬太陽。
她比之前看着又瘦了不少。
年紀大了,胃口差了,日子總歸是一天薄西一天的。
「念念來啦!奶奶可還記得,今天是念唸的生日,早就數着日子算着呢。」
溫念很慚愧:「對不起梁奶奶,我這段時間太忙了,一直都沒抽出工夫來看你。」
梁奶奶拉着溫唸的手,連連點頭:「沒事沒事,奶奶知道你們忙,別總惦記着我,我在這兒挺好的。哎,霖修呢?」
溫念輕輕抿脣:「奶奶,我和霖修——」
「梁奶奶!」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溫念被嚇了一跳,一扭頭,沈霖修已經闖到了身前。
他將一隻巨大的蛋糕擱在臺子上,把溫念那隻小小的六寸蛋糕襯托的就像一隻紙杯蛋糕。
「梁奶奶,我公司有點事剛走開,所以跟念念分開過來了。」
溫念倒吸一口氣:「你——」
「我什麼?」
沈霖修看了她一眼:「巴掌大的蛋糕,夠分給誰?」
溫念皺皺眉,小聲道:「老人家們不適合常多喫高糖高油的。」
「經常?你一年過幾次生日?」
沈霖修說得如此隨意,就好像他根本不記得,結婚三年多,他從來沒給溫念過過一次生日,買過一次蛋糕。
從病房出來,已經快下午兩點了。
深秋的梧桐也幹黃落地,天空藍得發冷。
「你還住在醫院宿舍?」
沈霖修問。

-7-
「嗯。」
溫念點點頭:「喫住都在醫院,很方便。」
沈霖修圍着她的腰看了一圈:「看起來生活得不錯,人都胖了一圈。」
溫唸的心臟激靈了一下。
她已經懷孕快三個月了,腰圍確實結實了一圈。
「那天我回去拿東西,看到家裏似乎——」
「你是想問,她爲什麼還沒搬進去?」
沈霖修打斷溫唸的話。
溫念點點頭。
她已經從沈家搬出來快一個月了,聽說沈霖修那之後就一直在國外出差。
上週溫念發現自己忘了幾樣東西,於是又回去了一趟。
看到家裏只有花姨一個人,陸晴之前送過去的幾個箱子,也沒有拆開。
「你應該知道陸晴是什麼樣的人,她不會給人第二次羞辱她的機會。」
沈霖修冷聲道。
溫念鬆開攥緊的袖子,明白了。
離婚手續沒有辦完,陸晴就不算名正言順地進家門。
「所以你今天是特意來梁奶奶這堵我的?」
溫念吸了一口氣,拿起手機,翻開備忘錄給他看:「我寫了日期提醒,後天,冷靜期到日子了。我們一起去把證辦了。」
沈霖修愣了一下,心頭莫名滋出一股不爽。
她竟然真的就這樣一天天數着日子,等着盼着跟他分開。
「你倒是很會時間管理。」
他諷刺她。
溫念笑了笑:「我一向很有計劃性和規律性。」
要不是擁有這麼強大的自律和堅定,她也考不上醫學院。
沈霖修:「哦,那你處心積慮嫁給我三年多,最後還是落得這樣的下場,之前預判過麼?」
溫念歪了下頭:「嗯……分了手,沈總還這樣糾纏不休的樣子,倒是沒有預見到。」
沈霖修臉色一沉:「我糾纏不休?溫念,你不是在說夢話吧。」
溫念:「那你剛纔爲什麼不讓我告訴梁奶奶,我們已經離婚的事實?」
沈霖修想了一下,抬起頭。
他說,因爲如果告訴了梁奶奶,就等於告訴她,爺爺已經過世了。
溫念心頭咯噔了一下,有種莫可名狀的情緒呼之欲出。
她轉過臉看着沈霖修的側顏,熟悉的輪廓一如年少時的一瞥驚豔。
他眼裏分明還有柔軟,卻再也不會叫她念念。
「沈霖修。」
太陽快要落山了,心理學上有種現象叫黃昏孤獨症,從小失去父母的溫念,得了這種病好多年。
當整座城市的光線趨於黯淡,再環顧空蕩的四周。
唯有自己孤身一人,胸口便湧起一股巨大的、莫名的,而又難以言說的悵然若失感。
溫念以爲,離開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後,自己會逐漸治癒這種病症。
「我能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麼?」
最後?
沈霖修嗤笑一聲:「我們只是離婚了,又不是永別了。什麼叫最後?」
溫念很認真地揚起眼睛。
「爺爺不在了,我們也離婚了。所以有句話,我這些年一直沒能找機會問出口,今天,你能認真回答我麼?」
如果,只是如果。
一開始就沒有陸晴的出現,或者說,她沒有聽從爺爺的安排嫁給沈霖修……
「你是不是,至少不會那麼厭惡我?」
那麼至少,你年少時所有的溫柔,都是曾經真實給予過我的?
「溫念。」
沈霖修低吟一聲:「你不好奇,我今天爲什麼過來,不讓你把爺爺去世的消息告訴梁奶奶麼?」
突如急轉的話題,讓溫念怔愣當場。
她剛想開口說點什麼,突然一通急促的電話響起。
是醫院急診科主任打來的。
「小溫你人在哪?」
溫念:「主任,我……我今天休白班啊。」
主任:「星藝體育館彩排舞臺發生嚴重的坍塌事故,傷亡人數巨大!所有人全部取消休假,回來待命!你先報下位置!」
溫念:「我……我這邊在匯南區……」
主任:「匯南區回來醫院要走南北高架,這個時間太堵了。這樣,你不要回醫院,你直接去現場,小杜小何他們帶了七輛救護車,現場還有消防隊和其他救援人員。你過去支援。」
溫念:「明白!」
放下電話,溫念轉向沈霖修:「沈霖修,我有急事要去現場救援。你開車了麼?能不能送我過去一下,在晨光路上的星藝體院館。那邊發生了坍塌事故!」
「你說什麼!」
兩手緊緊掐住溫唸的肩膀,沈霖修失控大吼:「你再說一遍!在哪?」
星藝體育館……
今天晚上,陸晴和她的樂隊正在那邊彩排下週即將召開的演唱會!

-8-
事故原因是舞臺上的燈光機械臂突然斷裂,砸中了後面搭建的鋼架。
進而引起了電線短路,引發明火。
整個現場,一片狼藉。
溫念趕到後,先找到同事匯合。
「現場情況怎麼樣?」
同事甲:「演員歌手加上工作人員,一共有三十幾位,現在已經救出來二十多個,三個重傷,其餘不同程度輕傷,名單還在進一步覈實。」
同事乙:「今天只是個彩排,不幸中的萬幸,這要是演唱會當天,上萬的觀衆那可真是——」
同事丙:「現在明火已經撲滅了,但很多錯綜的電線埋在舞臺下面,不排除二次燃燒和爆炸的危險。隊長讓我們也要注意安全。」
溫念一邊聽信息,一邊以最快的速度換上了醫療人員的馬甲。
回頭再看沈霖修時,人已經不知道跑去哪裏了。
今天在這裏彩排的樂隊叫晴天,正是陸晴所在的樂隊。
剛纔沈霖修開車的時候,一路幾乎要飆飛起來。
溫念知道,他的心已經完完全全綁在現場的危機和硝煙裏了。
「阿威,唐克,你們晴姐呢!」
沈霖修找到正坐在一旁包紮傷口的兩個樂隊成員,他們滿臉菸灰和油彩,衣服上都是破損和血痕。
看着一臺臺擔架從裏面往外抬,沈霖修的心跟着起起落落。
他怕找不到陸晴,又怕看到的是陸晴。
「沈總,我們……我們也不知道晴姐在哪……」
那幾個成員也很着急:「當時我們正在臺上唱歌,舞臺追的是晴姐的單人補光。就是那種從升降梯旋轉上來的,突然之間,那個機械臂就砸了下來,後面的鐵架跟着坍塌,噼裏啪啦的,我們什麼都看不見了!晴姐……」
旋轉舞臺?
沈霖修放開兩人,轉身就往事故中心現場跑去。
「陸晴!」
兩個消防戰士將他攔住:「先生,這裏太危險你不能進去!」
「讓開!陸晴!陸晴肯定還在裏面!」
又一個擔架被抬了出來,傷者頭部被砸,鮮血染了滿臉。
溫念正跟着擔架跑,一邊緊緊按壓着傷者的出血點。
沈霖修見狀撲上來,撥開救援人員,想要去看傷者的臉。
「你別!」
溫唸的止血帶差點被他撞掉,急得大聲呵斥:「男的,不是陸晴!」
另一個醫生:「先生你別耽誤我們救人,先到一邊去!」
「溫念!」
此時的沈霖修幾乎已經沒有理智了:「你看到陸晴了沒有,看到她了麼!」
溫念把止血帶交代給旁邊的同事。
「沈霖修,我剛纔每個傷者都看過了,沒有陸晴。你先冷靜點好麼?消防人員正在裏面救援,只要人出來,我們一定會——」
「溫醫生!快過來一下!」
「馬上!」
溫念擦了下臉,對沈霖修點了下頭:「我要去忙了。」
「別走!」
沈霖修一把抓住溫唸的手腕。
「你跟我到前面去,如果陸晴出來,我要你第一時間優先搶救她!」
那一刻,什麼理智,什麼修養,什麼風度,什麼文明。
沈霖修雙眼赤紅,裏面裝的都只有陸晴的名字。
「我不能讓她有事,溫念,她是我的命!」
心臟像被什麼狠狠咬了一口,溫念像做個深呼吸,卻吸得更痛。
「我知道,可我是醫生。」
現在到處都是傷員,每個醫生都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
「你叫我閒下來陪你等着你愛的女人被救出來,放下這些傷員不管,只爲了確保她安然無恙。對不起,沈霖修,我理解,但不尊重。」
「溫醫生!快過來,傷者血氣胸!」
那邊同事催促着,溫念心急如焚。
「沈霖修,你放開我!你這是殺人!」
她掙脫不開沈霖修的桎梏,急得眼圈都紅了。
情急之下,溫念一口咬住沈霖修的手。
她是真的下了力氣了,咬得牙牀都疼,咬得血腥味都出來了。
可是沈霖修就這樣緊緊抓着她,怎麼也不肯松。
「沈霖修,你——」
溫念抬起頭,愕然看到沈霖修臉上劃過的淚痕。
她沉默了。
從有記憶開始,她唯一一次見到沈霖修哭,就是在溫念出國離開的那個晚上。
他送她去機場,但沒有下車。
溫念擔心沈霖修出事,打車跟在後面。
半開的車窗裏,光影交界,切割着他精緻的側臉。
他躲在車裏,明明哭得快要碎了,可是在看到溫唸的一瞬間,他還是吼了她一句強硬的「滾」。
「溫念,我不能沒有陸晴。算我求你……」
砰!
一記重拳狠狠砸在沈霖修的臉上,他鬆了手,溫念趁機掙脫。
是林衍。
「姓沈的,你還是不是個東西!」

-9-
「你愛人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溫念是醫生,但她不是你家的私人醫生!」
溫念咬着脣:「林學長……」
林衍扭頭:「愣着幹什麼!快去!」
溫念回過神來,一路跑向求助的同事那邊。
她沒有時間收拾心裏的難過。
況且那種難過,也不是第一天滋出來的。
雖然還是不能習慣不痛,但她早已習慣了忍着痛前行。
「你配不上溫唸的愛,也配不上溫唸的人。」
林衍丟下一句話,轉身也投入了緊張的救援中。
沈霖修怔在原地,大腦放空。
那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事故發生已經過去兩個半小時了。
大部分的傷者都已經被救出來,並分批次送到就近的醫院進行救治。
陸晴樂隊的其他四個人都已經出來了,但誰也沒有見過陸晴。
「晴姐當時在哪,小羅,她不是離你的站位最近麼?」
「沒有啊,我當時正在調音。」
「阿威,你看到了麼?」
「是菲菲跟晴姐在一塊的,晴姐說讓菲菲幫她試麥——我想起來了!她,她在下面!」
唐克一拍腦袋:「對!我剛纔都炸懵了,不是說了晴姐在旋轉梯下面麼?」
一般舞臺爲了表現一些較好的視覺效果,除了光影幕布,還會有些機關威亞之類的。
陸晴是樂隊主場兼吉他手,是站在最 C 位中心的,正式演出的時候,會有一個舞臺升降系統。
人需要提前通過電梯進入到地下通道,然後再升上來。
所以,到現在都還沒有動靜的陸晴,很有可能是被困在地下了?
主辦方趕緊拿來現場施工圖紙,提供給消防的指揮官。
「我們這裏是連同着地下車庫的,所以當時構建舞臺的時候,有一條樓梯道能下去。但是現在,爆炸把樓梯道給炸塌了,所以只能從正面下去。」
可是正面堆滿了鋼筋和手腳架,洞口很小,成年消防戰士根本不能通過。
「把樓梯間打開需要多長時間?」
指揮官問。
負責行動的消防隊長粗略估計了一下,保守的話,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怎麼能行!」
沈霖修怒道:「她到現在沒有一點消息,如果真的困在下面,肯定是受了很重的傷!」
救援人員:「可是現在我們也沒有更好的方案。用舊電梯井改升降梯本來就是違規操作,裏面到底還有什麼樣的安全隱患,我們也不清楚。貿然��推大型救援機械進去,不但有可能會給受困人員帶來二次傷害,還有可能危及到救援人員的生命!」
沈霖修:「那就眼睜睜看着她在裏面等死麼!」
指揮官:「沈先生,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像這樣危險的救援行動,我們真的就只有一次機會,不容差錯的。」
現在的情況已經很清楚明瞭,首先,陸晴被困旋轉臺的地下通道,大概率是受了傷,沒有求救和活動能力。
安全通道的樓體坍塌,開路需要兩個多小時。
裏面的環境不清楚,電線,火災隱患,爆炸可能性,一切都是未知。
唯一能進去看到裏面情況的入口,直徑只有 52 釐米,那些身材高大的成年男性,根本沒可能通過。
「我們現在還沒有女消防員,但已經派人去隔壁派出所求援了。如果能找到身手利落,最好還能懂救援知識的女警官,先一步進去看看裏面的情況,哪怕送些紗布藥品礦泉水進去也是好的。」
這時候,隊長的手機響了。
「不行啊隊長,這邊三個所都沒有今天在勤的合適女警官。幾個女同志都是做戶籍的,好多年沒出過現場,而且也都要四十歲了,這種活做不來的。」
沈霖修:「不能派無人機麼!」
如果只是要看看裏面的環境,人進不去,無人機是可以進去的。
但這個提議很快就被專業救援人員否定了:「不現實的。無人機的操作精度現在還達不到很高的標準,現在這個旋轉梯井裏有大量電線,玩意碰撞引起火災爆炸,後果不堪設想。」
有隊員提議:「那學生可不可以呢?附近有個醫學院,有沒有那種體育特招的身手敏捷的女大學生,可以過來幫個忙?」
「讓我來吧。」
就在衆人左右拿不定方案的時候,一個軟軟的聲音穿透一衆激烈的討論。
幾個人詫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身材小小的,戴着膠皮手套,穿着橙色的醫療救援馬甲,頭髮扎着利落的馬尾。
是溫念。
她拎着一個急救箱,表情平靜且堅定。
「我是市中心醫院的急診科醫生溫念,有專業的急救知識。我可以從這個洞口下去,把裏面的環境拍給消防隊。如果遇到傷者,我也可以採取緊急救助措施。我這裏帶着藥品和醫療器械,只要不是十分危險的致命傷,我相信我有能力——」
「溫念。」
沈霖修推開人羣,站起身,一步一步,踉蹌着向她走來。

-10-
「你不用說什麼。」
迎着沈霖修眼裏那一瞬無處躲閃的希望,溫唸的心臟又疼了一小下。
但還好,只是一小下。
忍一忍,就好了。
「我是醫生。」
溫念說,「救死扶傷是我的職責。無論今天被困在裏面的人是誰,我的決定都會義無反顧。不是爲了你。」
「我知道……」
沈霖修啞着聲音,別開眼睛。
他好像早已習慣了俯視和睥睨,這麼多年,在面對溫唸的時候。
所以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被她小小的身軀蘊含的大大的氣場,吞噬了意志和信心。
他不敢看溫唸的眼睛,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於是溫念點點頭:「那我去準備了。」
消防救援人員開始給溫念講解下去之後的一些注意事項。
溫念很認真地聽,同時也表示自己很有信心。
「我上大學的時候就參加過地震搶險的支援者醫療隊,一些突發狀況,安全三角區域等知識,還是有些瞭解的。」
「那就好,那就好。」
救援隊長欣慰不已,連連點頭。
「小溫醫生,下去一定要注意安全。」
隊長將一個對講機別在溫唸的腰上,同時幫着其他隊員一起,給溫念一起綁上安全繩索。
「溫念……」
沈霖修來到溫念面前,突然拉起她的手,將一隻小小的玉墜塞給她。
「這是爺爺留給我的護身符,你戴着。」
溫念愣了一下,微笑搖頭:「不用了,我是醫生,不信這個。」
沈霖修雙眼赤紅:「可我信。」
溫念微微一笑,點頭:「好。」
「溫醫生。」
一旁的消防官兵已經準備好了,時間就是生命。
「我走了。」
溫念轉身,義無反顧地跟着救援隊往入口方向去。
「溫念!」
林衍得到消息,立刻趕過來阻止。
「不行!這太危險了!」
沈霖修上前擋開他的肩膀,咬緊牙關:「你耳聾了麼!她是醫生!」
林衍:「你眼瞎了麼?她是你妻子!」
沈霖修當場語塞。
昏暗中,他的目光掠過溫唸的臉。
安平,恬靜。
她總是那樣溫潤,與陸晴那樣張揚的感性不同。
「前妻。」
溫念微微一笑,走到林衍面前。
「可我是你領導。」
林衍十分堅定:「溫念,我有義務保證你的安全,基於我的判斷,你並不是下場救人的最合適人選。你忘了麼,你已經懷——」
「林衍!」
溫念厲聲打斷林衍的話。
「我知道我自己再做什麼。」
溫念拽了拽林衍的衣袖,堅定地說。
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溫念不想再耽誤時間了。
只有五十多公分的洞口,即使對於像溫念這樣瘦小的身材,也是非常難以操作的。
她身上穿的是最小號的防割服,雙手緊緊抓着鋼筋繩索,一點點往洞口下探。
那些突兀的鋼筋,燻黑的預製板,擠壓着她的身體。
但這些都比不上腳下未知的懸空與恐懼——
頭頂的探照燈刺眼萬分,溫念擔心下去之後眼睛受不了,於是她乾脆閉上了眼。
等到周圍開始陷入黑暗,她才試探性地睜開眼睛。
這時候,她已經下沉到入口下方一米多的深度。
從下往上,她看到沈霖修的臉。
他整個人擠進來,看着她,就那樣看着她。
一句話不說,眼中湧動着複雜翻湧的情愫。
「沈先生,你不要靠太近,這邊不是安全區,先到後面等着。」
消防人員上前來,想要拉開沈霖修。
可是沈霖修雙手緊緊抓着邊緣的鋼筋,一句話不說,但就是不肯離開。
尖銳的鋼筋磨破了手,血珠一滴一滴落下來,直落在溫唸的臉上。
溫念心口一痛,嘴角一抿。
「你放心,沈霖修,我一定會把陸晴救出來的。」
沈霖修呼吸一窒:「不是,溫念,你——」

-11-
溫念找到陸晴的時候,她正閉着眼抽着煙。
一根鋼筋從她的左肩膀穿了過去,半邊身子都無法移動。
「這裏有明火,你還抽菸!」
溫念一把奪下陸晴的煙。
「太疼了。」
陸晴眯着眼睛看着溫念,愣了一會兒,似乎纔回緩過神。
「怎麼是你?」
溫念沒時間解釋那麼多。
她查看了一下週圍的環境以及陸晴的傷勢,趕緊打開隨身的醫藥箱,開始幫她處理傷口。
「疼!」
陸晴尖叫一聲,對講機那邊頓時傳來了焦灼的回話。
「溫念,你找到她了麼!你找到陸晴了麼!」
是沈霖修。
「阿修!」
陸晴激動之下,伸手就要去抓溫唸的對講機。
「我在這,我在這裏!」
「你先別亂動了!」
溫念按住她的肩膀:「你這個貫通傷觸及大血管,會很危險!」
「陸晴!陸晴你怎麼樣——」
滋滋滋。
對講機裏傳來信號不明的雜音。
溫唸對着那邊餵了好幾聲,都沒有任何回應。
因爲擔心走電火災,估計是場館那邊已經聽了所有的電磁設備,對講機在比較深的地方失靈了。
「你先等一會兒,我到剛纔的地方跟上面說一下這裏的情況。」
溫念剛準備轉身,陸晴立刻將她拉住。
「你別走!」
人在極度恐懼和絕望的狀態下,哪裏還有那些很酷的氣質和風度?
「你想丟下我,你想害死我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可以永遠跟阿修在一起了!」
溫念皺着眉,拿出一劑鎮定止痛針,先給陸晴直接推進去。
「我要是想你死,爲什麼要冒着風險下來?爲了獎金和評優麼?」
「可是——」
「把嘴閉上。」
溫念給陸晴紮上止血帶,然後開始用手電觀察着她身上的鋼筋。
還好,只有拇指粗細,如果是用那種中型功率的切割刀,應該能把鋼筋從後面的牆壁上分離出來。
否則的話,鋼筋在身體裏留的時間太久,會引起神經組織壞死,或大出血危及生命。
「你別動,在這等我,我去把情況說明一下就回來。」
溫念給陸晴做了緊急的創傷處理,然後回到洞口位置,用恢復了通訊信號的對講機跟上面的救援隊長彙報情況。
「你是說鋼筋貫通傷?」
「是的,不能貿然把鋼筋拔出來,會造成大量失血。現在只能採取原地截斷的方案。」
溫念條理清晰。但理論是理論,實踐是實踐。
沈霖修已是心急如焚:「溫念你別亂來,你有把握麼!」
她這麼瘦小,怎麼能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用那種大功率的切割機來作業?
稍有不慎,會給陸晴造成致命的二次傷害。
溫念猶豫了一下:「我沒有把握。」
沈霖修咆哮:「那你說什麼廢話!」
溫念:「可是現在,這是唯一的機會了。難道你一定要我發誓,如果陸晴有個三長兩短,我要給她償命,你才能安心麼?」
沈霖修頓了頓:「溫念,我不是這個意思……」
溫念:「那就不要再耽誤時間了。這下面的地形複雜,到處都是電線和障礙物。從正門通道推進來兩個小時都不夠。等我把鋼筋斷開,會給陸晴繫上安全繩索。你們把她先拉上去!」
說完,溫念把對講機的開關一關。
她不想聽沈霖修的聒噪。
結婚這麼多年,沈霖修從沒對她講過這麼多話……

-12-
溫念花了整整四十分鐘,用那臺比半個自己還要重的電鋸,一點一點鋸開鋼筋。
全程不敢有任何一點分心,注意力全神貫注。
等到她把陸晴解救下來的時候,兩隻手套都已經磨得鮮血淋漓。
豆大的汗水從頭上不斷往下砸,她整個人近乎虛脫,卻強撐着意志力不能倒下。
「你怎麼還在這?」
止痛劑開始起效果了,陸晴緩了一口氣,睜開眼。
「別在這裏假惺惺的了。」
溫念懶得理她。
「你還是省點力氣吧,我們現在還沒有完全脫離險情。」
陸晴冷笑:「該省省力氣的是你。」
伸過一隻手,陸晴輕輕碰了碰溫唸的小腹。
溫念下意識縮了下肩膀,差點碰掉了舉在半空的輸液袋。
「你別亂動。」
溫念退後兩步,另一手舉起對講機。
「這裏有信號了。喂,聽得見麼?劉隊長,我已經把人救下來了。現在就給她繫上安全繩索。你們做好準備,拉的時候要當心!」
沈霖修等在外面,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終於等到了溫唸的消息,他趕緊衝上去。
「溫念!陸晴呢?她怎麼樣?」
溫念心口微微一窒:「你先閉嘴!讓劉隊長接聽!」
「溫醫生,我在聽!」
溫唸的目光落在廢墟中間的兩隻廢舊液化瓶上,從剛纔開始,她就已經聞到Ţūₙ了一些不太秒的氣息。
「劉隊長,再給我五分鐘時間,最多五分鐘。」
溫念定了定神,長出一口氣。
她把輸液管拔掉,將安全繩小心綁在陸晴身上。
「洞口距離上面大約有八米,拉你上去的時候,你儘量不要頂碰左邊。我已經將鋼筋固定住,放心不會有生命危險的。」
陸晴一臉愕然地看着溫念:「你完全有辦法讓我輕而易舉死在這裏的。爲什麼這麼做,你圖什麼?」
溫念頓了頓:「圖醫者良心。」
陸晴冷笑道:「別裝了,你那麼愛阿修,在你眼裏,我就是個第三者而已。要不是阿修在上面盯着你——」
溫念把最後一道保險扣好。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的信仰不需要向你證明。而且,我和沈霖修已經結束了,以後你們之間的事,也跟我再無關係。」
陸晴停頓了一下:「真的?」
溫念摸了下口袋,將沈霖修剛纔交給自己的護身符塞給陸晴。
「這個,還給你們。」
陸晴低頭看了一眼玉墜子,咬咬脣。
隨後翻開手,也給溫唸的手掌心裏塞了一樣小東西。
是一顆巧克力。
陸晴:「我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在阿修的手機日曆裏,見到過。送你一顆巧克力,祝你生日快樂了。」
安全繩越升越高,洞口忽明忽暗着光亮。
溫念仰起頭,漸漸看不清了那張熟悉的臉。
愛過的,錯過的,欠過的,放下的,放不下的
還重要麼?
在愛情裏,只有不被愛的那個,纔是第三者。
今天她把陸晴救出去,就算是還了當年沈霖修救她的恩情吧。
陸晴被救上來之後,沈霖修立刻奔赴到她身邊。
「陸晴,陸晴!」
「爲什麼這麼多血!陸晴!」
「醫生呢!快來人啊!」
「你們慢點,慢點,她傷得這麼重,輕一點!」
劉隊長:「沈先生,溫醫生還在下面,我們要趕緊把救生繩取下來拉溫醫生啊!」
沈霖修:「你們不能換個繩子麼!況且她又沒受傷,多等下不行麼!」
被丟在腳邊的對講機,就像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被過河拆橋的玩具。
裏面吱吱啦啦穿出信號的噪音,溫念在下面,聽得一清二楚。
他滿心滿眼都是陸晴,根本不記得自己還在對講機的另一段,等着……等着救援的速度,快過死神爆破的速度……
砰!
一聲巨響從地下通道傳出來。
接踵而至的,是滾滾濃煙和激烈的明火!
爆炸了!
溫念……
「溫念!溫念還在下面!」
聽到林衍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沈霖修這才凜然回過神。
看着那黑煙滾滾的逃生口,以及還沒來得及放下去的半截救生繩——
一瞬間,沈霖修的世界靜音了。
溫念,她還在下面。

-13-
叮咚。
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從陸晴手裏掉下來。
沈霖修看着被醫護人員抬走的陸晴,彎下腰,把那東西從地上撿了起來。
是他剛剛親手交給溫唸的護身符,在她即將下到底層救人之前。
但溫念把它塞還給了陸晴……
沈霖修的大腦一片混亂,眼前是濃濃的硝煙,是救援人員拼命搶險的身影,耳邊是連環爆炸與焚燒的巨響,是林衍撕心裂肺的吶喊。
是一聲聲溫念,溫念,溫念……
每一句,都像針刺一樣,每一下都紮在同一個痛點。
他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很多東西都變成了碎片,一股腦散開,再拼湊,全是溫唸的臉。
是她最後從井口下去的時候,仰着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是她一字一頓的承諾,沈霖修,我答應你會把陸晴帶上來。
玉墜上的體溫冷卻了,血色也被沈霖修摩挲盡了。
他感覺不到溫唸的一丁點氣息,沈霖修想,當溫念把這東西交還給的時候的時候,她是真的一點都都不想再跟他們有瓜葛了。
連環爆炸引發的坍塌,讓所有現場的救援人員都寒了心。
他們見過各種各樣的場面,其中不乏一些經驗豐富的結構工程師。
只看一眼就瞭解了,下面已經坍塌得死死的,如果還有人在,基本上是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溫念死了?
沈霖修攥着玉墜,掌心不自然地加大了力氣,一分兩分,他攥斷了玉如意的把手,咔嚓一聲。
碎片嵌入掌心,攪動血肉且不知疼。
他就那樣直挺挺站着,不知道在想什麼,也聽不到任何人叫他。
「沈霖修!你混蛋!」
林衍突然瘋了一樣衝過來,揮拳狠狠砸在沈霖修的臉上。
「你滿意了!你現在滿意了!用溫念換你女人的命,你知不知道她還懷着——」
「林學長!」
一個小小的聲音從硝煙中滾出來,像是要把灰塵四燼的空氣燙出一個清澈的洞。
沈霖修完全沒能感受到臉上的傷痛,只覺得耳膜一下子清靈了。
林衍同時收回拳頭,愕然轉身。
是溫念。
不是在做夢,真的是溫念!
「我沒事。」
溫念沒有被埋在廢墟下面,她把陸晴用安全繩送上來以後,就聞到了下面泄露的氣體味道。
她知道自己來不及了,也從來沒敢寄希望於沈霖修真的會在第一時間顧及她的安全,而放下重傷的陸晴不管。
所以,當她聽到對講機裏的聲音時,心就已經涼透了。
她不想死,所以只能自救。還好之前她在下面勘察過地形,找到距離安全通道最近的一個縫隙口。
按照之前的救援計劃,這裏無法推進巨型設備,但是想要經過一個瘦小健全的人,還是完全有可能的。
所以溫念沒多猶豫,在爆炸發生的一瞬間,整個人順利從裏面鑽了出來,留下一地坍塌的廢墟,算是在生日這天,把屬於自己的過去完全掩埋——
徹底重生了。
「林學長,我沒事,我提前出來了。」
溫念疲憊地笑了笑,用已經磨得鮮血淋淋的手擦去臉上的污穢。
她眼眸分明地看了一眼沈霖修,走到他面前,說:「東西我還給陸晴了,命,我還給你了。」

-14-
溫念做了一個夢,夢見八歲那年的冬天,她一個人坐在沈家老宅的樓梯角落裏,抱着爸爸的遺像,瑟瑟發抖。
她的爸爸是沈家的司機,出事那天,他載着沈先生和沈太太去機場,路上跟一輛重型集卡相撞。
三人當場死亡。
交通事故鑑定,是那輛集卡司機疲勞駕駛,違法變道,其實溫爸爸是沒有任何責任的。
可即便是司機入獄受罰,也挽回不了三條生命,挽回不了溫念和沈霖修在同一天幾乎一夜成孤的事實。
那天從葬禮上下來,溫念一直沒有換掉黑色的小裙子,她一句話不說,就那樣睜着圓圓的大眼睛,聽着沈家人並不避諱她的商量和決定。
雖然交通事故已經認定了溫爸爸沒有責任,但沈霖修的奶奶依然不能接受兒子兒媳雙雙罹難的事實,悲痛之餘,難能理智,她把所有的怨憤都發泄在了溫念這個只有八歲的女孩身上。
她堅決不同意沈爺爺的決定,不允許溫念繼續留在沈家。
更何況,溫唸的父親即使已經去世了,她不是還有親媽麼?
溫唸的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跟溫爸爸離婚了,後來找了一個外地小老闆再婚了,生了一個比溫念小四歲的弟弟。
這樣的家庭,很明顯已經沒有了溫念生存的空間。可是迫於法律約定的撫養義務,溫媽媽只能硬着頭皮把溫念帶回去。
臨走的那天,梁奶奶給溫念收拾了行李,給她買了好幾身新衣服。
沈爺爺出於情義,還給了溫媽媽一筆錢,囑託一定要善待溫念。
離開沈家那天,雪非常大。
溫念被梁奶奶領着走出門,中間只回了一下頭。
她看着三樓陽臺的那個窗戶,是大少爺沈霖修的房間。
自從他父母雙亡後,整個人都變得十分沉默,一週下來,幾乎沒說過一句話。
溫念以爲,他應該是恨她的,就像沈奶奶一樣恨她。恨她父親沒有及時避免這場車禍,恨她無能爲力卻依然苟活在這個世界上。
只是那時候溫念並不知道,年少的沈霖修就站在窗戶後面偷偷看着她。
等她坐上車子,打開揹包,才發現裏面被他偷偷塞了好多零食。
溫念只在媽媽家裏待了半年就跑了,因爲那天晚上,繼父應酬喝多了酒,回家後發現妻子摟着兒子睡在了小牀上,於是他摸進了溫念所在的雜物間,把手伸進了她的被子。
溫念又驚又怕,又哭又打,吵醒了一家人。
可是,她原以爲會保護她的媽媽,竟然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
媽媽罵她是下賤胚子,罵她小小年紀就勾引後爸。
於是溫念跑了,不到九歲的孩子,穿着校服,單鞋,只背了一隻從沈家帶回來的揹包。
她逃票上火車,睡在寒冷的候車室,被好心人發現後報警。
可是她堅決不說媽媽的名字,只說沈霖修。
她說她只認識沈霖修。
戶籍警察無從查找,因爲他們篩選信息的時候,根本想像不到溫念口中的沈霖修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他們調查了全國範圍內同名同姓的成年人,沒有任何線索。
而與溫念相似的走失兒童的接警記錄裏,也沒有一條跟她吻合——
其實溫念知道,她的媽媽和繼父不會報警的。
他們巴不得她死在外面。
後來警察把她先送去了社會救助福利機構,後來又轉進了一所教會孤兒院。
溫念再次逃跑,是又一個大雪天。
這一次,她終於找到了當初離開時牢記腦海中的每一站,每一景別。
倒在沈家大門口的時候,她全身都凍僵了。
沈霖修跟着爺爺從外面回來,像撿到一隻流浪貓一樣,發現了臥在花壇裏的溫念。
十二歲的少年用自己的外套和胸膛將她裹在溫暖裏。
那一刻,他是她重生的光與希望,是她一生所向。
沈爺爺得知溫唸的遭遇後,堅持要將這個可憐的女孩留在身邊。
他動用自己多年的資源,以威脅虐/待等罪名,要挾溫媽媽放棄了撫養權。
那時候,沈霖修的奶奶因爲兒子去世的打擊傷心過度,一直在病中。
爲了不讓奶奶傷心難過,沈爺爺讓溫念先住在梁奶奶那裏。平時不要出門,也不方便讓她去上學。
所以每天Ṱū́³下午,沈霖修放學之後就鑽進梁奶奶的房間,給溫念補習功課,給她講學校發生的事。
再後來沒多久,沈奶奶病逝了。
沈爺爺在葬禮結束後,一隻手牽着沈霖修,一隻手牽着溫念。一夜之間,好像老了十歲。
這個夢如果就在這裏結束掉,該是多美好的故事?溫念想。
他們相依爲命了一整個青春年少,用歲月不及的溫柔治癒彼此心底裏最相似的傷口。
溫念就像一湖溫軟的春水,包容萬千,陪伴守護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孩,陪他一路成長,陪他勇敢向前,最後陪他停在一朵盛放嬌豔的玫瑰面前。
哪怕他伸手刺的鮮血淋漓,溫念也只能默默爲他包紮傷口。
溫念二十歲那年,跟着沈霖修和幾個朋友去參加跨年音樂節。
那年的陸晴還只是個吉他手,一支過家家一樣的小樂隊,甚至連登臺站位的資格都沒有。
她穿着吊帶衫,瘦得突兀嶙峋,短髮,紋身,性感與禁慾並行。
在沈霖修按部就班的成長軌跡裏,她囂張地空降,對他這樣的公子哥全然不屑一顧。
但溫念明白,沈霖修只看了她一眼,就那一眼,他眸子裏激情翻湧的火熱一下子覺醒了。
他眼裏的火,終究燒乾了自己圍在他身邊的這湖水。
不愛就是不愛,沒有對錯。
溫念覺得,自己唯一的錯誤,就是不該抱着僥倖的心態,應允了爺爺對這段婚姻的安排。
可她有私心她有愛,她以爲她可以,她不甘心早已被寫在後世警言裏的真理——
如果喜歡兩個人,那麼請選擇後一個。如果足夠喜歡第一個,是不會愛上後一個的。
如今,爺爺走了,她拿到了遲來多年的出局卡。
但還好她救出了陸晴,還好她還了沈家當年的恩情。
還好她還有個孩子,從此世界破破爛爛,她還有心有力去縫縫補補。
還好……
溫唸的眼淚刺痛耳朵,夢終於醒了。
她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宿舍,手邊扎着輸液器。
下意識扶住小腹,溫念一把拽下輸液器,顧不得靜脈血灑了一牀。
「這,這是什麼藥!」
林衍在身邊陪了她大半夜,這會兒剛剛打了個盹,被溫念驚醒,他趕緊一把按住溫念手臂上的針眼。
「沒事的溫念,只是點葡萄糖,不會影響孩子的。」
他知道溫念在擔心什麼。

-15-
溫念聽了林衍的話,這才鬆了一口氣。
小腹深處有一抹小魚吐泡泡一樣,溫潤的感覺讓她心安不已。
她抬頭看了一眼瓶子上的藥水,信任地衝林衍點了點頭。
「你想聽聽麼?」林衍剛纔跟婦產科那邊借來了一個便攜式的胎心儀,他擔心溫念現在情況,因爲受傷和勞累,怕孩子情況不穩,所以一直在這邊監測着。
溫念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着林衍:「已經可以聽到了麼?」
三個月了,其實有些是可以聽到的了。
林衍讓溫念把耦合劑塗上,幫她將探頭一點點找準位置,很快的,裏面傳來馬蹄一樣咯噠咯噠的聲音。
那就是寶寶的心跳啊!溫唸的眼淚直接奪眶而出。
沈霖修走到門外,聽到溫念和林衍興奮說笑的對話,心裏微微咯噔了一下。
他透過門縫看到林衍坐在溫唸的牀前,似乎在她肚子上弄着什麼,好像還把衣服掀開了?
一時間,他心底瞬時躥出一股無名怒火。
砰一聲,門被踹開了。
「你們在幹什麼!」
溫念嚇了一跳,趕緊把衣服蓋在小腹上,慌亂之間,胎心儀的探頭也掉了。
沈霖修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以爲只是普通的醫療檢查儀器。
但他關注的點不在這兒,而是在於,這兩個人揹着他在房間裏搞什麼!還有沒有把他放在眼裏了?
「你不會敲門麼?」
林衍把胎心監測儀器收拾好,丟給沈霖修一個冷漠又鄙夷的眼神。
沈霖修怒不可遏:「你說什麼?我進我太太的房間爲什麼要敲門!」
還有三天才是離婚冷靜期結束,他和溫念還沒辦好手續,還是合法夫妻呢。
林衍這個斯文敗類一樣的男人,就已經像條聞着味兒一樣的狗,圍在溫念身邊糾纏不休了?
「你們剛纔在幹什麼?你掀她衣服幹什麼!」
「沈霖修你夠了!」溫念厲聲喝止,「林學長幫我檢查下有沒有內出血,你不要在這兒胡攪蠻纏。」
沈霖修喫了個鱉,拳頭攥的緊緊:「醫院就沒有其他醫生了?沒有女醫生了?」
「沈霖修,醫生與病人之間,不分男女性別。」溫念冷漠地看了沈霖修一眼:「我和林學長之間問心無愧。你別把人都想的那麼骯髒。更何況,你別忘了剛纔給陸晴主刀的主任,也是男的,難道你不在乎她被人看光了麼?」
說着,溫念撫着小腹,慢慢沉下身子去。
她說,自己很累,要休息了。
「沈霖修,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守在陸晴身邊,陪着她,而不是在我這裏狗叫個沒完沒了。」
沈霖修氣得臉色發青,手臂上的青筋都攥出來了。
「溫念,你是不是忘了我們還沒離婚了?」
溫念轉過臉,不再看他:「沒忘,所以你讓我好好休息兩天,身體好了,才能不耽誤去領離婚證。」
林衍坐在溫念身邊,將她另一隻手拉過來,消毒,重新將注射器扎進她的手背。
動作又溫柔又自然,當着沈霖修的面,有意慢吞吞的。
氣得沈霖修心臟都要炸了。
「你出去,我有話跟我太太說。」
林衍不理他,自顧撥弄着輸液速輪,想給溫念調整一個相對溫和的速度,以免身體不適。
「你聽見了沒有!」
沈霖修上手扳住林衍的肩膀,想要將他一把扯開。
「別動!」
林衍冷漠地回過頭,「我好幾年沒給人扎過針了,手沒那麼穩。至少不會像溫念一樣,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下,也能給那個女人做鋼筋切割。」
言外之意,他在提醒沈霖修,做人可以混蛋,但不可以恩將仇報到這麼混蛋的地步。
沈霖修頓了下,目光落在溫念纏着很多繃帶的手指上,心裏驀然一軟。
他放低口吻:「我有話要跟她說,請你先出去下。」
見林衍一直不動,全程警惕地看着沈霖修,溫念無奈轉過身,點點頭:「林學長。不好意思,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從下午那會兒救人回來,溫念睡了有四個多小時。
現在是晚上十點多了,林衍一直陪着她,應該也很疲憊了。
「好,有事叫我。」
林衍把走過去把牀頭鈴拽過來,放在溫念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這才一臉不放心地離去。
沈霖修一肚子火被棉花套子硬生生給按了下去,他還不放心了,他有什麼資格不放心人家夫妻兩個共處一室。
「你倆什麼關係?」
門關上,沈霖修走到溫念身前,一開口就是這麼一句不着調的話,惹得溫念一點想理他的欲/望都沒有:「他是我學長,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霖修提高聲音:「他對你那麼緊張的樣子,你說你們只是單純校友關係,誰會相信?」
溫念歪了下頭,眼中裝滿了不屑的冷漠:「那你就不要相信啊,我沒有逼着你必須相信。」
「你——」
沈霖修很想發火,卻又無力發火,因爲他終於意識到溫念好像根本不怕他發火。
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因爲跟爺爺爭執了,所有的壞情緒都有溫念幫忙接着,因爲陸晴的離開,所有的苦悶和不甘,都有溫念一聲不吭地堅守。
他欺負她,其實自己心裏一直都是清楚的,只是習慣了。
習慣了她怎麼都不會走,也習慣了相信只要陸晴回來,她就會乖乖走。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心裏就是不爽。
「沈霖修,我以爲你是過來給我說謝謝的。」
溫念嘆了口氣,看了眼窗外。
還沒有到午夜十二點,今天,依然是她的生日。
從救人到現在,她飢腸轆轆,肚子空空。
她裝不了沈霖修的壞情緒,也無力再跟他解釋那些有的沒的,毫無意義。
「我跟林學長沒什麼,或許他可能喜歡我,但在跟你正式離婚之前,我沒想過要和任何人怎麼樣。」
溫念一字一句,足夠了真誠,她轉過臉,輕輕勾了下嘴角:「現在你可以真誠地說一句謝謝,然後離開我的房間了麼?至少,你應該讓我相信,我今天救了陸晴的行爲,是一個稱職的好醫生該做的。」
愛情沒有,人性總該有點吧?
「謝謝。」
沈霖修深吸一口氣,與剛纔色厲內荏的樣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好像再說大聲一點,明天公司股價就會下跌一樣。
但溫念已經不求其他了,她只希望沈霖修不要再打擾她,不要再給她難堪。
「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陸晴的情況怎麼樣?」
溫念試圖靠起來,但她一隻手在輸液,另一隻手傷得挺重,撐着身子的動作有些笨拙。
「我來。」
沈霖修上前扶她起來,不小心碰掉了溫念別在耳後的一縷碎髮。
幾根頭髮絲鑽進鼻翼,撩得他心頭一顫。
沈霖修偏開眼睛,低聲道:「她沒有生命危險了,手術結束,一直在昏睡。」
溫念點點頭:「那就好,只是那個鋼筋的位置帶動左手臂的關節,後續還是要注意下理療和恢復的。」
沈霖修怔怔看着溫念,眼中微有波瀾:「溫念,你到底爲什麼那麼盡心盡力?」

-16-
「因爲我是醫生。」
溫念毫不猶豫。
沈霖修不能接受這個答案:「你是醫生,又不是救援隊的人。你可以選擇袖手旁觀。」
溫念低下頭,單隻手藏在被子下面,輕輕撫摸着小腹。
她想給孩子積點德,又或者是,即使她將來與沈霖修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但他終究是孩子的父親。
有天孩子長大了,一定會問她爸爸去哪了。
她希望自己可以自信又平靜地回答——
你爸爸和他相愛的人在一起幸福生活,雖然他不認識你,但我相信他如果認識你,一定也會很愛你。
而不是說,你爸爸爲了他喜歡的人殉情了。
溫念是這樣想的,她覺得沒有陸晴,沈霖修是活不了的。
「從小到大,你想要的什麼,我沒有想辦法幫你得到?」
看着沈霖修的眼睛,溫念長長出了一口氣。既然他不相信她給他最後的答案裏暗藏着最後的體面,那麼,她只能這樣回答了。
病房的門被敲響,是沈霖修的助理。
「沈先生,奶茶買來了。」
沈霖修剛纔發了消息給助理,他知道溫念沒喫飯,估計這會兒晚了也喫不下什麼大餐,於是叫助理買了兩杯奶茶過來。
少糖的,但加了很多珍珠和糯米。
是溫念最喜歡的一家店。
以前上學的時候,沈霖修就經常拉着她的手,逛小喫街。
見到有賣各種新奇玩意兒的,他都會買給她。東西放在她口袋裏,零錢塞在她手心裏。再碰到什麼,就從她的手心裏摳出零錢去買。
溫念心頭微微一酸,其實她知道,沈霖修不是什麼都不記得。
只不過,是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
只不過,是陸晴恰恰好,在那個時候突然出現。
溫念屏着呼吸,小口吸了一下奶茶。
那種溫潤的,輕輕柔柔的甜,讓她的淚腺有點守不住閘。
抬頭看到沈霖修正皺着眉頭擺弄吸管,甚至還想要把奶茶蓋子揭開的樣子,十分搞笑。
他不會弄。
溫念記得,他不喜歡喝這種東西的,又甜又膩,對很多男人來講簡直是災難。
但今天,助理既然買了兩杯,他便陪她一起喝。
溫念說了句我來吧,可是她的手打着針,受着傷,不僅用不上力氣,還把蓋子戳破了,弄了沈霖修一身。
「抱歉,你喝我的吧。」
溫念說。
然而沈霖修拒絕了,他又不是真的想喝奶茶。
他說,只是覺得很久沒跟溫念一起喫飯,一起喝東西了。
是啊,結婚三年,他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
溫念想了想:「沒關係,等後天我們去辦手續,結束後,一起好好喫個飯吧。」
不做夫妻了,也不用非得做仇人。
不說做朋友這樣尷尬的話,但至少……他們也算親人吧。
「其實今天,你下去救人,爆炸響的時候……」
沈霖修放下那杯已經戳壞了的奶茶,卻始終沒有放下已經擺弄得不成樣子的吸管。
溫念肩膀震了一下,搖搖頭:「你不用說了,我知道。」
沈霖修突然提高聲音:「你不知道!」
溫念笑了:「我知道,你是想說,當時你真的以爲我死了,你心裏,其實是有一點點難過的,對麼?」
沈霖修的喉結輕輕吞了一下:「不止一點點。」
誠然,溫念是瞭解他的。
只是沈霖修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跟溫念去形容,當時有那麼一瞬間,他的世界真的是放空了的。
可是反轉太快了,林衍的拳頭和溫唸的身影幾乎是同時出現的。他宕機的大腦在一瞬間清空了格式化,除了溫念,他想不到任何東西。
只是——
「只是那一點點,與陸晴比起來,就像是被乘上一個零,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溫念喝了一大口奶茶,嚥下去的卻只有苦。
沈霖修緊了緊呼吸:「溫念,你還記得今天下午我們去看梁奶奶的時候,你問過我的問題麼?」
溫念愣了一下,點點頭。
那會兒她記得自己是有問過沈霖修,爲什麼不告訴她兩人已經離婚的事實。
沒想到後來溫念接到了一個電話,急着去救援現場了,於是這個話題也就中斷了。
這會兒沈霖修重新提起,溫念不明所以。
沈霖修說:「因爲如果梁奶奶知道我們離婚了,也就知道我爺爺去世了。」
溫念輕輕啊了一聲:「所以,就連爺爺去世的事,你都故意瞞着她,沒打算告訴她?」
可是梁奶奶雖然人老了,但心又不糊塗,爺爺在世的時候,偶爾還是會去看看她的,現在人沒了,難道梁奶奶感覺不到麼?
何況梁奶奶一生未嫁,做人很有智慧,看事情也看得通透,就算知道以前的老東家過世了,也不會有特別大的情緒波動吧。
溫念以爲,沈霖修瞞着梁奶奶的主要原因,應該還是擔心她心臟不好。
「你不明白。」沈霖修深深嘆了口氣。
他對溫念說,梁奶奶之於爺爺,不是一般的家傭。
「在很早之前那個舊時代,她是作爲爺爺的通房丫頭的存在的。她比爺爺大兩歲,從小就照顧爺爺的生活起居。爺爺叫她琴姐,對她也非常的好。她年輕時候勤快能幹,很得我的太奶奶的喜歡,原本打算,等我爺爺留洋回來,就讓他們完婚的。可是……」
溫念聽到這裏,心像被什麼狠狠堵住了一樣。
她不知道梁奶奶和沈爺爺還有這樣一段故事,但她卻聽說過沈爺爺和沈奶奶相遇的愛情故事——
在大洋彼岸,最浪漫的國度,接受新思想,站在時代前沿的少年男女,一見鍾情,攜手而歸。
爺爺不是背叛了梁奶奶,他只是愛上了他認爲的那個命中註定。
穿着洋裝和高跟鞋的沈奶奶,就像一抹光彩照人的珍珠。
後來,爺爺娶了奶奶,梁奶奶終身未嫁。
她從小琴變成琴姐,最後變成了梁奶奶,在沈家守了一輩子,也守了爺爺一輩子。
沈霖修說,後來因爲爸爸去世,奶奶傷心過度一病不起,奶奶走的時候,爺爺還不到七十歲。
他也曾以爲,爺爺會願意給梁奶奶一個名份。
畢竟,他們之間也算是攜手半世紀的風雨白頭了。
可爺爺並不願意這樣做。
「其實很多時候,無論人怎麼做,都是註定要辜負的。」
沈霖修說,爺爺過世那天,身邊正好是沒有人的。
溫念在醫院搶救病人,沈霖修公司有重要會議。
爺爺是中午停止的呼吸,護士發現的。
他病了挺長時間了,但走的時候毫無預兆。
什麼話都沒留下,什麼人也沒提及。
「我不知道爺爺最後有沒有惦記過樑奶奶,或許也想過再給她打個電話,或許也想再聽她嘮叨幾句,天冷了……」
或許他什麼都不想,因爲梁奶奶這一生的重量,就算是爺爺這麼強大的人,也承擔不起。
沈霖修說完了這個故事,再抬頭時,看到溫念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溫念說:「我懂了,沈霖修,你不用再說了。」
她淚眼婆娑的樣子真的很柔弱,很讓人心疼,那一瞬間,沈霖修就彷彿回到了八歲那年,把她從雪地裏撿回來時的樣子。
她全身都凍僵了,像小動物一樣拱在自己懷裏。
她甚至一直不知道爺爺叫什麼大名。因爲整個家裏,爸爸會叫他沈老爺,她會叫沈爺爺。
所以,她唯獨記得沈霖修的名字。
「我明白了,沈霖修,我都明白,你只是不想讓我成爲第二個梁奶奶。對麼?」
溫念揚起滿是淚痕的臉,下一秒沈霖修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捧住溫唸的臉頰。
她的淚水燙過他的手,他的手上也有傷,也痛,但沒有一寸是爲了溫唸的。
「對不起,念念。」
沈霖修的眼睛也紅了,他的喉嚨動了兩下,已經很久沒有叫她念念了。
「不,是我對不起你。」
溫念哽着聲音,「是我越界了,沈霖修。」
是我不該飛蛾撲火,不該將錯就錯,不該仗着爺爺的疼愛,就誤以爲自己能夠細水長流,走進你的心。
他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他疼她懂她也照顧她,但他不愛她。
怎麼都不愛,怎麼都無法把他心裏玫瑰一樣熾烈的陸晴取代。
那,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17-
「沈先生,陸小姐醒了。」
護士進來敲門,對沈霖修說。
「知道了。」
沈霖修雖然有意剋制沒有立刻興奮地站起來,但溫念還是感覺到了他瞳孔裏清晰的震動。扶在溫念臉上的手,也瞬間像觸電一樣收了回來。
溫唸的心微微空了一下。說實話,今天沈霖修對她坦白的一切,也讓她多年執念不休的一切終於放下了。
她甚至有點猶豫,自己是否還應該繼續隱瞞他關於這個孩子的事情。是否真的應該,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這對於沈霖修和陸晴來說,對於他們三個人糾纏多年的羈絆,無疑是非常麻煩的。
而溫念這些年錯付的感情,是自己的選擇,也應該由自己來放手。
既然沈霖修不是那個正確的人,那麼這世上總會有一個人,是眼裏心裏都只有她一個,也值得她願意爲之攜手共度餘生,一起生兒育女的。
可是,她纔剛剛聽到寶寶的心跳,又怎麼能捨得?
溫念糾結着,自己是不是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一下沈霖修。還是說,狠狠心,徹底斷了跟他所有的關聯……
「你先去看她吧。」
溫念閉上眼睛,把身子沉了下去,她說,自己也有點累了。
沈霖修應了一聲,起身走了。
病房裏空空蕩蕩,遠處碼頭十二點的鐘聲迴響。
今天是她的生日,沒有慶祝,也沒有蛋糕。
溫念摸了摸褲子的口袋,摸到了一塊已經軟成泥的巧克力。
她把陸晴救出來的時候,給了她護身符,她還了她巧克力。
還說了生日快樂。
有那麼一瞬間,溫念甚至還以爲沈霖修真的故意把她的生日放進備忘錄,現在想想,應該只不過是去療養院堵截她,怕她說了不該說的話,刺激了梁奶奶。
溫唸的眼眶一陣陣發緊,她想起了梁奶奶,也莫名預見到了自己五十年後的樣子。
如果,她繼續跟沈霖修糾纏下去的話。
溫念剝開巧克力,咬了一小口,跟眼淚一起嚥了下去。
她默默祝自己一聲生日快樂,然後拿出手機,在本院的公衆號上,婦產科那裏掛了一個計劃生育科。
溫念休息了一晚上,感覺身體沒什麼大礙了。
雖然她掛了病休,但畢竟現在還是住在醫院的,所以第二天專門上樓去看了一下陸晴。
陸晴醒過來了,但人還很虛弱,半邊身子打着石膏和繃帶,不能輕易移動。
溫念站在門口看到沈霖修陪在牀邊,一勺一勺給她喂着粥。
他其實並不太會做家務活的,動作笨拙不堪,但耐心又細緻的樣子,像個小少年。
溫念轉身想走,裏面的陸晴似乎察覺到了。
她讓沈霖修追出來,叫溫念進來,當面說聲謝謝。
「溫念。」
沈霖修果然追了出來,「陸晴說,想跟你說聲謝謝。」
溫念頓了下,搖搖頭:「真的不需要,我只是……於公於私,都做了我想做該做的事。她,那個手,沒問題吧?」
沈霖修也莫名覺得氛圍有點尷尬,點點頭:「應該沒問題,大夫說目前還沒有知覺可能是釘固的石膏的原因。」
溫念應了一聲:「嗯,那……那我們明天……」
明天是冷靜期的最後一天了,兩人終於可以把手續辦了。
聽到溫念提到這個話題,沈霖修的臉色微微沉了幾分。
「你不是還沒出院麼?」
溫念苦笑一聲:「我喫住工作都在這裏,有什麼出院不出院的?更何況,去辦個手續,又不是什麼體力活。」
聽說過結婚要討吉利的,沒聽說過離婚還要看身體情況,看日子的。
「反正,明天早上九點半,民政局門口吧。」
溫念說,兩人把各自的東西都帶上,如果沈霖修願意,結束後一起喫個飯也行。
說完,她轉身進電梯。
沈霖修站在原地愣了許久,也不知道爲什麼心裏竟然會有一種很空很空的感覺。
回到病房,他看到陸晴靠着牀頭,雙眼無神地看着窗外。
「她走了?」
沈霖修進來,她沒回頭,但聽得出腳步聲。
沈霖修點點頭:「嗯。傷口疼?」
陸晴搖頭:「不疼。」
她沒說謊,天知道她有多希望自己的傷口真的疼。
要是疼,就好了,總好過像現在這樣毫無知覺。
「我明天上午,出去一下。」
沈霖修低吟一聲,走過去給陸晴的枕頭墊了一下。
陸晴輕笑:「下定決心了?」
沈霖修微微愣神,隨後別開眼睛:「我早就下定決心了。」
……
溫念中午睡了一小會兒,定的鬧鐘是下午三點的。
她約了婦產科那邊的醫生,想要過去先問一下情況。
昨天糾結了好久,但她最後還是決定明天先把婚離了,之後再說孩子的事。
她不希望沈霖修會誤以爲她在這個節骨眼上說懷孕的事,是有什麼其他企圖的。
走到今天這一步,她還能殘存裹挾在手心裏的,就只剩下那一點點可憐的尊嚴了。
「溫念!」
就在溫念準備下樓去看婦產科的時候,林衍突然追了上來。
「我聽陳老師說了,你掛了她的科?」
林衍將溫念拉到外面的走廊上,很是不能理解她的決定。
「你……是做了什麼決定麼?」
林衍是目前唯一一個知道她懷孕的,聽說她掛了計劃生育科,急急忙忙就過來找她了。
他了解溫念,她從小被媽媽拋棄,很嚮往那種非常親密的親子關係。她也知道溫唸對這個孩子有多期待,多捨不得。
「林學長。」溫念搖搖頭,不知該如何說起,「我只是……有點想法罷了。我還沒決定好。」
林衍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是沈霖修知道了?他,不希望這個孩子……」
「不是,他不知道。」溫念連連搖頭,她表示,沈霖修現在還並不知道這件事,自己雖然有告訴他的打算,但總覺得在離婚之前不是好時機。
「我是在想,既然已經決定徹底分開了,再瞞着他生下這個孩子,是不是會讓我們三個人,甚至孩子,都處在一個特別麻煩的狀態下。」
以溫唸對沈霖修的瞭解,他是不會放任這個孩子不管的。
「我只是不想再夾在他和陸晴之間了。」
可是孩子已經有心跳了,活生生的要把它從身體裏殺死,取出去。
溫念只覺得心臟像是被帶刺的鐵鉤狠狠往外拽扯,痛得無法呼吸。
「你真的很捨不得這個孩子是不是?」
林衍思考了一下,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
他上前一步,雙手搭在溫唸的肩膀上:「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認下這個孩子。」
溫念瞪大眼睛,震驚不已:「林學長,你——」

-18-
溫念不是不知道林衍對自己的心思,從上學那會兒,他就表達過很明顯的追求和示好的意圖。
但溫念這一顆心早就已經牢牢拴在了沈霖修的身上,再也沒有眼睛去看任何的風景。
「不行,這樣,這樣對你不公平。」
溫念一口回絕。
但林衍並不願意放棄,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把這些年想說的話說出口,開弓就真的沒有回頭箭了。
「溫念,你聽我說。我喜歡你,我從第一次在學校裏遇到你,就很喜歡你。雖然我知道你一直心有所屬,我也不想讓你爲難,所以始終沒有把這些話說穿。」
「後來你結婚了,我以爲他既然願意娶你,應該會對你好的。可是這三年來,我看着你過得不快樂,看着你困在婚姻的牢籠中,我真的很心痛。」
「既然現在,你們彼此都要解脫了。我知道你不想因爲這個孩子,再跟沈霖修有任何瓜葛和牽扯,所以你很爲難,因爲你捨不得孩子。所以你想想看,還有什麼會比由我來認下這個孩子,更好的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我都已經想好了溫念,等你開始顯懷的時候,就申請病假,我對外可以放出風,就說你失去國外進修了。等孩子生出來,抱回來,誰也不會懷疑。如果你,你依然沒有準備好接受我,沒關係,我們可以做假夫妻,假情侶。我願意等你——」
「溫念,我真的是心甘情願的。」
林衍的一席話,已經徹底摧毀了溫念眼睛裏的堅固堡壘。
淚水像消息一樣淌過臉頰,可溫念還是堅持搖了搖頭。
「不行的林衍,我對你……我說我對你不公平,是因爲直到現在,我對你都還沒有那種想法。」
「所以你也說,是直到現在啊。」林衍拉住溫唸的手,將她的雙手捧在面前,輕輕吹吻着。
他眼神清透,聲音溫和:「溫念,我說我願意等。我相信總有一天——」
「如果沒有那一天呢?」
溫念揚起滿眼的淚光,成年人的世界裏,有些話,殘忍一點說出來,纔是最真誠的保護。
「林衍,如果我……我是說,如果我對你,始終沒辦法有那樣的感覺呢?」
林衍心頭一擊鈍痛,但那種痛很快就平靜地融入了血液裏。
「如果是那樣,就看看是你先對我產生那樣的感覺,還是我先對你失去那樣的感覺呢?」
他微笑着說,「溫念,不要有壓力,即使我們沒有這樣的緣分,我們也可以做朋友,親人,我也可以給你的寶寶當舅舅。你說是不是?」
這一聲舅舅,徹底擊潰了溫唸的心理防線。
她對家庭和家人的那種熱切的渴望,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
「林衍,謝謝你。」
林衍張開雙臂,將溫念輕輕攏住,就是這樣一個擁抱,正好被經過樓下給陸晴送東西的沈霖修給看到了正着。
那一刻,沈霖修心底生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
他聽不到溫念和林衍在說什麼,但這個擁抱,已經足夠他腦補出——
溫念只要一跟自己離婚,就會立刻對另一個男人投懷送抱了。
難怪她這麼着急要離開他?
沈霖修越想越不爽,連晚飯也沒喫下去。
回到樓上,他特意沒有馬上進病房,不想讓陸晴看出他的狀態不對。
正在沈霖修盤算着到什麼地方一個人去待會兒的時候,陸晴的主治醫生來了。
「沈先生,在我正在找你。」
「徐醫生,有什麼事麼?」
沈霖修跟着醫生進了旁邊的診室。
醫生嚴肅的表情着實是有點嚇人的,沈霖修擰着眉頭,靜等他的後文。
「是陸小姐的傷情,我們這裏拍的高清造影片子出來了,我需要先跟您交代一下,情況可能不容樂觀。」
沈霖修頓時提起呼吸。
……
第二天大雨,但並不能成爲阻礙溫念與沈霖修離婚的理由。
因爲三十天冷靜期過了,如果今天兩人不到場,那麼之前的預約作廢,還要再重新申請一次。
於是溫念早早起來,叫了輛車來到民政局門口。
九點開門,她提早了二十多分鐘。
一晃九點半了,外面始終沒有出現沈霖修的身影,溫念有些着急了。
昨天分明已經說好了的,他不會無緣無故爽約吧?
而且這兩天他都在醫院給陸晴陪護,早知道她應該先上樓一趟,跟他一起來的。
溫念打了沈霖修的電話,卻沒有人接聽。
沈霖修坐在陸晴牀邊,正在給她喂粥。
陸晴的左手依然沒有知覺,心情始終不是很好,臥牀胃口也差。
「你不用去公司麼?」
她喫幾口就不喫了,看到沈霖修偶爾望窗外望,陸晴知道他有心思。
沈霖修應了一聲:「不用,今天的事情都安排下去了。」
與此同時,沈霖修的手機響了。
擱在牀頭上,是溫唸的來電。
震動聲聲,他卻始終沒接。
陸晴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屏幕:「她找你有事。」
沈霖修故意別開眼睛:「她沒什麼要緊事。」
然而陸晴的心卻並沒有因爲沈霖修這樣說而有所輕鬆,因爲她知道,今天是溫念跟沈霖修約去民政局的日子。
「阿修,你們今天,不是要離婚的麼?」
陸晴的眼睛亮亮的,閃着期待的光。
那一刻,沈霖修的心臟被狠狠撞擊了一下。
這麼多年,他從沒在陸晴的眼睛裏看到過這樣低伏的期待。
她總是那麼酷,那麼不屑一顧,那麼不在乎。
說實話,她越是對他不在乎,他就越是對她念念不忘。
他甚至明白她叫囂着要搬進沈家,更多的動機是想要給自己爭口氣——
老爺子越是不喜歡她,不同意,她越是要進來。
可是當她開始期待他們將要走進婚姻,開始像個普通女孩子一樣,眼巴巴盼着沈霖修跟妻子離婚,然後名正言順跟她在一起之後,他突然就覺得興味索然。
這樣的陸晴,不再是他認識的陸晴了。
可是,昨天醫生說過了,陸晴的肩膀傷到了神經,最壞的可能是她的左手臂很有可能行動受限。
將來,甚至再也拿不起吉他。
沈霖修想,或許是因爲這樣,她的傷病終究戰勝了驕傲。
這一刻的陸晴,是真的很脆弱的。
他沒辦法了。
抬頭看向窗外的雨,他知道溫念在等他,特也知道陸晴在等他。
「我過去了。」
沈霖修附身在陸晴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離開了病房。

-19-
溫念坐在候場大廳裏,一直等到十點半,沈霖修纔出現在民政局大廳的門口。
那一刻,溫唸的心情多少還是有些複雜的。
可能也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她也在心裏偷偷想過,沈霖修會不會有那麼一丁點的不捨得呢?
或許有,但他終究還是要來的。
沈霖修穿着一套休閒裝。因爲沒有去公司,晚上也沒有回公寓,甚至還是昨天回去換的那身。
他甚至沒有刮鬍子,整個人的狀態看起來非常隨意,不重視。
相比之下,溫念就體面多了。
她特意換了一身白色的休閒毛衣,整個人看起來溫溫暖暖的。
門外秋雨又寒了,沈霖修走進門,第一眼看到溫唸的時候,心是有些悸動的。
她是真的在很認真地準備跟他告別了,沈霖修想。
「等了很久了?」
沈霖修走到溫念身邊。
溫念點點頭,手裏搓捏着三張過號的小紙條。
「是下雨堵車麼?我還以爲你出了什麼事。」
沈霖修冷冰冰看了她一眼:「你巴不得吧?我要是這個時候出事,離婚變喪偶,你倒是划算了不少。」
溫念當然不明白沈霖修心裏爲什麼憋了那麼大的怨氣,不過這些年,他對她陰陽怪氣已經成了習慣。
溫念不反駁,不在意。她拿了包,站起身:「走吧,快到我們了。」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一個熱心大姐尖叫了起來:「小姑娘,你沒事吧!」
溫念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很疑惑地轉了下頭:「我,我怎麼了?」
大姐一臉驚恐,手指溫念身後的牛仔褲。
沈霖修不明所以,湊過去看了一眼溫念坐過的位置——
一大片鮮紅色。
椅子上,地上,溫唸的褲子上,全是血。
「溫念!」
沈霖修一把扶住她:「你怎麼了?」
溫念伸手抹了一把,臉色瞬間比紙白。
她的孩子——
「先去醫院!」
哪裏還顧得上離婚,沈霖修一把將溫念橫抱起來,開車一路衝進大雨裏。
溫念蜷縮在後車座位上,心跳狂飆,手心冰涼。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昨天下午還聽了寶寶的心跳,爲什麼今天會變成這樣?
事到如今,沈霖修再沒有常識也該看得明白,溫唸到底是怎麼了。
「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不告訴我?」
他把車開得很快,甚至超過了那天趕往事故現場去找陸晴的速度。
溫念兩耳嗡嗡,無力去回答他的任何話。
她只能盡力蜷縮着身子,去感受身體的變化。
不要,寶寶,堅強點好不好,媽媽沒有不要你……
……
「大夫,她怎麼樣了?我太太她怎麼樣了!」
看到醫生從急診室出來,沈霖修趕緊撲身上前。
然而醫生只是無奈搖搖頭「不行了,孕囊都掉出來了,保不住的,已經做了清宮。」
沈霖修大腦嗡的一下,整個人頹然往後倒退了幾步。
溫念流產了?三個月的孩子,他甚至都不知道,就……就沒有了?
沈霖修頓時覺得背後冷颼颼的,一回頭,迎上林衍寒冰一樣的眼鏡片。
會想起之前的細節,包括昨天他撞見溫念和林衍在病房裏,在用一個什麼儀器貼着肚子——
沈霖修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憤怒點燃了。
「姓林的!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混蛋!」
沈霖修一把揪住林衍的衣領,怒不可嗯。
「她懷孕了,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林衍嘴角一勾,輕蔑地笑了笑:「爲什麼要告訴你,沈霖修。念念懷孕了,跟你有什麼關係?她既然不說,難道不就說明了這孩子不是你的麼?」
「你他媽找死!」
沈霖修理智全無,揮着拳頭衝向林衍的面門。
保安和其他醫護人員衝上來,將他抱住。
「別衝動!你冷靜點!」
「保安!再來兩個保安!」
「再亂來報警了!」
急診室外亂成一團,沒有人注意到,掛着半邊石膏的陸晴就站在走廊的盡頭,親眼看着這一切……
……
溫念躺在病牀上,臉色慘白如紙。
沈霖修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邊,靜靜守在病牀前。
剛纔林衍告訴過他,溫念在冒着生命危險救陸晴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懷孕了。
她不是沒想過退縮,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孩子如果瞞着他生下來,會不會給他和陸晴帶來困擾。
腦子裏滿滿的,全是林衍剛纔對他說的那些話——
「可是沈霖修你知道麼,她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了。這個孩子是她唯一的親人……」
「你知道她昨天第一次聽到胎心的時候,有多興奮?」
「她愛你,愛而不得,就如同我愛她,一樣愛而不得。可是沈霖修你知道你最混蛋的地方是什麼?你明明不愛她,爲什麼還要妥協,爲什麼還要答應你家人的要求跟她結婚?你可以放掉她的,你可以不用耽誤她的……」
不過現在也不算晚,溫念已經跟自己和解了。
唯一讓她放不下的孩子,也被上天以另外一種眷顧的方式,收走了。
「從此以後,沈霖修,你與念念再也沒有關係了……」
可是,今天他們沒有成功辦理離婚手續。
按照規定,他們依然是合法夫妻,而且要重新申請的話,冷靜期重新計算啊!
沈霖修挪了下椅子,湊近溫唸的臉。
他已經記不得了,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看看她了。
論五官,她是那種圓鈍嬌憨的長相,絲毫沒有攻擊性。
不會像陸晴那樣明豔精緻,氣質也很柔和。
確實不是第一眼就會讓人覺得驚豔的長相,但看久了,挺舒服的。
她身材飽滿,皮膚白皙緊緻。
沈霖修當初跟她結婚的的確確是有跟爺爺賭氣擺爛的成分,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是真心喜歡着溫唸的身體。
在她身上,他流連忘返,食髓知味。
她真的就像自己生活裏無處不在的空氣一樣,沈霖修想。
前面那些年,他無時無刻不想擺脫她,可事實上,他從未真正離開過她。
爆炸聲響起的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也跟着她死掉了一回。
手邊的女人發出一聲嚶嚀,沈霖修深吸一口氣,攥住溫唸的手。
溫念醒了。

-20-
溫念醒了,第一反應就是一把攏住自己的小腹。
她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民政局的椅子上,停留在那攤刺目的紅色上,停留在沈霖修冒着大雨抱着她,一路從停車場衝進醫院急診室的焦急的表情上。
她寧可相信,那一刻,他抱着她是真的再爲她擔心,他的心跳是真的在狂飆加速。
「沈霖修……」
溫唸的淚水湧出眼眶,她拼命搖頭,泣不成聲地說:「我不是,我不是有意要隱瞞你的。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打擾你和溫唸的生活。這個孩子,也不會影響到你們的。你能不能同意我……我留下這個孩子?」
或許在今天之前,溫念多少還是動過放棄的念頭。
但林衍的話給她最大的勇氣不在於是不是有人願意接盤,而在於,她是否還願意相信自己還有邂逅愛情的機會。
十幾年了,她的生命裏曾經只有過沈霖修的名字。
她曾以爲,自己是逃不開的。
知道她親眼看到身下的鮮血,她被沈霖修抱在懷裏,一寸寸感受着腹部明顯流失的生命感,她才意識到,她想留下這個孩子,跟沈霖修早已沒有任何關係。
她只是想要這個孩子而已。
沈霖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牀頭邊,靜靜看着她。
溫念鬆開手,抓住沈霖修的胳膊。她眼裏裝滿了祈求和希望,她能給予全部的承諾,以及在愛情裏蕭然退場的勇氣。
但她想要這個孩子,她聽到了他的心跳,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她甚至在心裏,連小名都取好了……
「念念。」
沈霖修屏着呼吸,啞着嗓音。他翻開手,攥住溫念冰涼的小手。
一瞬間,記憶好像拉回當年那個飄雪的下午,他從雪地裏抱起八歲的女孩,將她凍僵的小手握在掌心裏。那一刻,他似乎也曾有種天然的錯覺——
就好像握住了整個世界。
「沒有了,念念,已經沒有了。」
沈霖修說出真相。
溫念愣了一下,此時眼淚還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將要墜落,卻遲遲沒有墜落。
終於,她抬起頭,故意把脖子仰起來,仰到怎麼也無法再往上抬的程度。
她把眼淚憋了回去,哪怕心臟都要被憋到爆炸,胸腔裏的每一聲呼吸都痛,她也一定要憋回去。
「沒事了。」
溫念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沒有也好,沒有了,我們就徹底不用再有任何瓜葛了。」
溫念左右翻找,想要去拿手機。
沈霖修從牀頭上取過來,遞給她。
溫念看了一下日期,很認真地看着沈霖修的眼睛,說:「已經四點半了,今天來不及了。」
婚姻冷靜期滿之後,如果雙方沒有到民政局去領離婚證,那麼視爲撤銷申請,婚姻繼續有效。
如果還要離婚,只能重新申請,再等三十天了。
溫念打開手機,想要進入預約系統。
可是病房裏的信號似乎不太好,她登了半天沒進去。
沈霖修低吟一聲:「溫念……你先等下。」
「你的手機能進去麼?給我看看——」
溫唸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沒有理會沈霖修在說什麼。
「你等一下!」
沈霖修皺緊眉頭,厲聲道:「你就非要急這一時半刻麼!不能等身體好了再說!」
溫念愣了一下,搖搖頭:「我想先約上,一等又是三十天。到時候,我們——」
「你先躺下!」
沈霖修站起身,把她像小動物一樣按回到牀上:「聽話!」
溫念沒說話,只是那樣定定看着她。
沈霖修看了下時間,已經快五點了:「你餓了吧,我去給你買點喫的。」
溫念沒做聲,翻了下身子,用被子矇住自己的半張臉。
沈霖修見她不想說話,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聽到身後門沒有了動靜,溫唸的淚水終於再也無法忍住。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裏,咬着拇指,哭出了聲音。
她不明白孩子爲什麼突然就沒有了。
一定是因爲她在心裏動了不要他的念頭,他生氣了,纔會離開他。
他一定是以爲,她這個不稱職的媽媽,不夠愛他……
溫念哭了很久,一直哭到疲憊入睡。
她不知道,沈霖修其實一直沒走。
他就站在門外,聽她哭得心碎,他的心也跟着碎成一片片。
沈霖修沒有再進去打擾溫念,轉身往樓梯口走過去的時候,他看見了陸晴。
「你怎麼下來了?」
沈霖修愣了一下。
陸晴輕笑一聲:「我都下來好幾趟了,只是你沒發覺。」
沈霖修把溫念帶回醫院以後,就一直陪在她牀前,他確實沒有注意到陸晴,幾個小時下來,也沒有到樓上病房去看過她。
「我聽說了,她把孩子做掉了。」陸晴輕描淡寫地說,「溫醫生是個很聰明的人,她一定是不希望你爲難。畢竟,有個孩子留在外面不能跟父親的姓,這種事也是你不能忍受的。」
溫念沒有健全的家,沈霖修也一樣。他們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要面對原生家庭的缺失吧。
沈霖修詫異地看了陸晴一眼:「她沒有,她的孩子是意外流掉的。前天把你救出來,她可能是太勞累了。」
陸晴歪着頭想了想:「是麼?你也這麼覺得?我一開始也很內疚,不過剛纔我遇到一個熟悉的護士,她說她看到溫醫生去掛了計劃生育的號。我估計她應該是自己也在猶豫,到底要不要下定決心?不過,你要是不信,可以給她開個血檢,看看她血象裏面是不是服用了一些藥物。」
「不用了。」
沈霖修皺着眉,咬了咬後槽牙。
他想,如果溫念真的是自己把孩子打掉的,也只能說明……她是真的下定了決心要離開了。
沈霖修將陸晴送回病房,心裏卻始終不踏實。
最後,他安排助理去把事情辦一下,不要讓溫念知道,也不要讓林衍看到。
直接找溫唸的主治醫生談,讓他開一張檢查血的單子。
回頭溫念睡着了,會有護士過來抽的。
幾小時後,溫唸的報告出來了,血液中確實含有過量的米菲同。
這是藥流最常見的口服藥劑……

-21-
幾天後,溫唸的身體恢復了些,便銷假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她找的中介也幫她安排好了一處出租屋,就在醫院附近那個小區,一室一廳,乾淨又方便。
上午接診了好幾個外傷病人,溫念忙到快一點纔有時間喫上一口三明治。
突然身後一道影子站過來,她以爲又來活了,趕緊放下東西抹抹嘴。
她沒想到會是沈霖修。
「你怎麼在這兒?」
溫念驚訝了一下。
沈霖修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身體隨意往旁邊轉了一下:「嗯,今天陸晴出院了。我過來辦手續,順便來跟你打個招呼。」
溫念輕輕哦了一聲:「對了,她的手臂……」
沈霖修點頭:「還是沒有知覺。」
溫念深吸一口氣:「我聽說了,好像是說她當時受傷鎖骨神經有損傷,但也別灰心,這種很多都是能復建的。」我當時……在那個環境下,想要救人,我確實也沒把握……」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沈霖修抬了下頭,打斷溫唸的話。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她也沒有。」
溫念應聲:「我知道。只是我聽說她是左手彈吉他,如果真的那樣的話,可能心裏會很難受。你要多安慰她,多鼓勵她。」
沈霖修心中莫名不悅:「這不用你說吧?」
溫念尷尬地笑了笑:「我就提一句而已。」
「你中午就喫這個?」
沈霖修的目光落在桌臺上的半個三明治上。
剛剛流產後的身體肯定還虛弱,怎麼一點都不注意營養呢?他心想。
溫念有點不好意思,用個紙巾把喫剩的東西裹了一下。
「今天太忙了,沒時間去食堂。」
沈霖修皺皺眉:「那現在不忙了,一起出去喫點東西?」
陸晴出院,她樂隊的幾個朋友都來了,這會兒沈霖修叫司機把他們先送走了。
其實他在外面磨蹭了好一會兒,前面溫念一直在忙,終於看她閒下來了,他才進來。
然而溫念搖搖頭:「不行的,急診又不是門診,隨時都有人來,在崗的時候走不開。」
話音未落,突然聽到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高聲尖叫。
「醫生!醫生!你快點救救我兒子!」
一對年輕夫妻衝了進來,懷裏抱着一個十個多月大的小孩子。
看這個樣子,臉色發青,呼吸困難,情況十分嚴重。
「怎麼回事?」
溫念放下手裏的東西,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小孩的父親急着說,孩子玩玩具的時候不小心咬掉了上面的一個塑料疙瘩,嗆進氣管裏了。
「我和我老婆還學了什麼海姆什麼的,可是不管用啊!」
溫念聽了聽孩子的心跳和呼吸,戴上手套。
「先把孩子衣服打開!」
經過十幾分鐘的處理,溫念判斷現在的情況已經很緊急了。這對夫妻不是專業醫護人員,不知道低幼齡的海姆立克法跟大齡兒童的不一樣。
現在異物可能已經卡的很深,但沒有完全堵住氣管。可是再耽誤下去,氣管裏產生水腫壓迫,那就真的不好說了。
當務之急,溫念準備開刀給孩子實行環甲膜切開,保持呼吸暢通。
一看溫念準備手術,孩子的父親急了。
「你幹什麼!」
溫念來不及多解釋:「他現在呼吸困難,必須要從環甲膜這裏差一根管子,先通氣要緊。」
但孩子的父親並不信任她:「你別瞎搞啊!好好的孩子你給他開什麼刀子?你們不都是專業的麼,趕緊用那個什麼法,把東西取出來啊!」
溫念真的沒時間跟他糾纏了:「我告訴你,現在每一秒鐘都是救命時間,你再耽誤下去,孩子就真的不行了!」
孩子的父親也怒了:「我看你就是瞎搞!你纔多大年紀,當了幾年大夫!有沒有像樣的醫生啊!」
急診科主任正好聞訊趕過來,瞭解了一下情況後,讓溫念先出去。
「小溫,你去休息,休息,這邊我來。」
溫念無奈離開診室,坐在外面休息椅上發了會兒呆。
一轉頭,看到沈霖修遞給她一杯奶茶。
「謝謝。」
她嘴角輕輕勾了一下,神情很疲憊。
「急診室這樣的事,是不是經常發生?」
這還是沈霖修第一次試圖去了解溫唸的日常工作,說實話像剛纔那樣的父親,他在一旁看着,都很想衝上去揍他。
「正常。」
溫念喝了一口奶茶,心情平復了些:「我們做醫生的,又不是爲了求多少感激和回報。來看病的都着急,情緒可以理解。當時在那個體育場館,我救陸晴的時候,你不是一樣也……」
「咳咳。」
沈霖修覺得有些尷尬:「不提這個。」
溫念點點頭:「好,不提。但我剛纔,看到那個小男孩的一瞬間……」
那麼小小的一個,包裹在父母的愛和疼惜裏。
如果她的寶寶還在……
溫唸的喉嚨頂住了,她閉上眼,不想讓沈霖修看出她的悲傷。
但沈霖修還是輕易從她溼潤的睫毛裏看出了端倪。
「溫念,既然那麼捨不得,你當時真的是因爲不想我爲難,才——」
「你說什麼?」
溫念緩了緩,不明所以地看着沈霖修。
「我是說,流掉孩子——」
然而就在這時,溫念腰上的對講機響了。
「溫醫生,溫醫生你在麼?過來急診室,有病人了!」
溫念沒時間跟沈霖修再說其他的,趕緊回覆:「馬上馬上,我過來了。」
她站起身,把剩下的半杯奶茶放下。
「沈霖修我先去忙了,哦對了,我已經預約好了,回頭告訴你那天!」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沈霖修站在原地,目送溫唸的背影。
沉寂好久,他拿起溫念留下的半杯奶茶,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很甜膩,入口卻又苦。
其實他剛纔有那麼一瞬間,想告訴她,如果她早點告訴他懷孕的事,他會答應留下來。
如果溫念真的很想要個孩子,他們也可以再生一個的……
……
沈霖修回到家,看到陸晴竟然坐在沙發上。
他嚇了一跳:「你怎麼回來了?」
他以爲她跟樂隊的朋友出去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的。
「有點累了,就先回來了。」
陸晴眼神定定地看着他:「你去哪了?」
沈霖修愣了一下,搖頭:「沒去哪。辦完出院手續,回了公司一趟,有點事。」
陸晴望窗外看一眼:「你的車已經在門口停了半小時。」
沈霖修早就回來了,這是心裏莫名煩躁,一直坐在裏面抽菸。

-22-
沈霖修沒想到陸晴會看到,偏過頭,用咳嗽掩飾尷尬。
「只是公事,有點棘手。」
他走到陸晴面前,俯身下去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別擔心,你好好休養。」
然而陸晴突然一把抓住沈霖Ṱṻ₃修的領帶,湊上去索吻。
沈霖修出於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陸晴撲了個空,兩人雙眸接對,氣氛十分修羅場。
沈霖修意識到不對,趕緊解釋:「不是,我以爲你……你是要跟我說話。還有,我跟溫念還沒辦好手續。」
這些年,他與陸晴其實並未有過任何親密過界的行爲。
原則上的紅線,沈霖修不願觸及。
陸晴眼眸一灰:「沈霖修,你們哪天去?」
沈霖修愣了一下:「應該快了。」
「應該?」陸晴眼神閃爍了一下。
沈霖修拽拽衣袖:「我的意思是,溫念約的,到時候她發消息給我。」
「爲什麼是她來約,她告訴你?爲什麼不是你來約?難道離婚這件事,不是應該你比她更積極麼?」
陸晴不依不饒,聲音也變得尖銳了起來。
沈霖修被她逼得煩躁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對陸晴這咄咄逼人的樣子感覺不耐。
「你到底想問什麼?她約還是我約,有什麼區別!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應該怎樣?」
陸晴的眼裏微有溼潤:「沈霖修,你不會是想說,我現在變得不太像你眼中那麼脫俗個性的女神了吧?」
沈霖修知道問題不在陸晴,而在自己,所以他問心有愧。
「別說了,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留下一句話,沈霖修獨自進了書房。
陸晴站在原地愣了許久,其實她心裏什麼都明白。
以前他得不到自己,所以念念不忘。
現在他失去了溫念,所以後悔妄想。
可她怎麼能甘心?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她沒有回頭路了。
兩週後,溫念去看梁奶奶,很不巧的是,她再次偶遇了沈霖修。
當然她不知道的是,沈霖修這幾天一直在叫助理盯着她。
看到她每天上班忙碌,下班還在準備論文考評的資料。
看到她有時候會跟林衍一起喫宵夜,看到林衍送她回家,兩人卻始終保持着沒有再進一步的距離。
看到她今天終於輪班休了假,坐上了開往療養院的公交車。
有時候沈霖修真的覺得自己好像是有什麼大病,以前結婚在一起,他三年不着家,恨不能每天都住在辦公室和酒店裏,根本也不知道溫念都在忙些什麼。
可現在終於要分開了,他卻像個偷窺狂一樣,每天每個細節,逼着助理樣樣彙報。
梁奶奶今天的精神挺好,看到溫念和沈霖修都來了,非常開心。
她問他們好不好,爺爺好不好,什麼時候要個孩子?
看似最平常的家常,但溫念和沈霖修都覺得,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更難回答。
今天又是一個挺不錯的黃昏,從療養院走出來,兩人並肩在路燈下踩了一地梧桐葉。
「你今天休假?」
沈霖修問。
溫念點頭,說自己是明天一早的班:「你呢?你也休假?」
印象中,沈霖修一直是很忙的。
沈霖修說自己還好,忙的事可以交給助理,不是什麼都必須事必躬親的。
「也包括一直跟着我?」
其實溫念早就察覺到了,她說,她在醫院看到過陳助理幾次。
起先以爲是幫陸晴開藥,或者聯繫複診,後來發現,他好像一直都在急診室這邊徘徊。
沈霖修被拆穿,臉上掠過一瞬的尷尬。但他並沒有跟溫念解釋爲什麼,因爲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種不捨與留戀,究竟是爲什麼?
「對了,我上週給你發過消息了。你沒忘記吧?下週一,我們要民政局了。」
溫念如此隨意的口吻,讓沈霖修的心莫名鈍痛了幾分。
她果然是每天在數着日子的麼?
她已經把離婚,當作他們兩人僅剩的關係裏最後要共同面對的一件事了。
沈霖修感覺自己好像無論用什麼樣的契機,都沒辦法讓這個話題變得有所轉圜。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告訴溫念,如果他說,他有點後悔了,他捨不得她了。
還有意義麼……
當初她親手放棄這個孩子的時候,其實就已經給他們的感情判了死刑吧。
沈霖修不知不覺的,腳步有些落後了。
溫念停下來,轉身看着他。
也不說話,就那樣站着盯着,等他。
她的眼睛甚至都比之前清澈了,沈霖修想,原來離開那三年牢籠一樣的生活,對溫念來說,未嘗也不是一種解脫。
「你會跟林醫生在一起麼?」
沈霖修突然停住腳步,問道。
溫唸的臉頰微微泛紅,隨後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有考慮。不過,之前他說得那些話,還是讓我很感動的。」
沈霖修心底驀然生出一陣強烈的不舒適:「好聽的話誰都會說。」
他別開臉,口吻不陰不陽。
溫念顯然並沒有在意他的情緒變化,自顧自道:「可我覺得他並不是隨便說的,那會兒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生下這個孩子,是林衍跟我說的,如果不想讓你們爲難,他願意做這個孩子的父親。」
沈霖修差點沒氣炸了肺:「你竟然還打算讓我的孩子叫別人爹?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過你丈夫?」
溫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可你也從來沒把我當過妻子。」
他們在一起那麼久,他把她當妹妹,當親人,當朋友,當什麼都好,就是沒有當過妻子。
沈霖修用力深呼吸了兩下,頭微微偏過去。
餘光裏看到一抹風,吹亂了溫唸的長髮,恰好有一片黃色的葉子落下來。
他藉着這一點點悄然的聲音,說:「那假如,我現在開始呢?」
溫念看到前面有隻狸花貓從灌木裏過去,走了下神。
「你說什麼?」
沈霖修搖搖頭:「沒什麼。」
天晚了,沈霖修提議早點回去。
「你住哪?我送你。」
溫念報了個小區的名字,距離醫院不遠。
「小區不大,都是老房子,外面挺舊的,裏面還好。你停門口就行,裏面不方便掉頭。」
溫念是比較貼心爲對方考慮的,但沈霖修聽在耳朵裏,卻覺得她好像是在防備他亂來一樣。
「我又不是陌生人,對我那麼警惕。」
溫念臉上一紅:「也不是……」
她想了想,說:「我是覺得,你整天叫陳助理盯着我,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陸晴也盯着你呢?」
沈霖修心裏咯噔了一下:「不可能,她不是那樣的性格。」
溫念不置可否,但她一直都相信,女人更瞭解女人。
「沈霖修,我說這話沒別的意思,但我就是覺得,陸晴這次回來,跟她走的時候不太一樣。」
其實沈霖修也明白,像陸晴那樣酷的個性,這次回來就一直在把要跟他結婚這件事當作很重要的目標,來催促,來施壓——
這確實不是他認識的以前的陸晴。
「講實話,如果當年陸晴能夠更堅持一點,其實爺爺也是拿你們沒辦法的。」
溫念說。
但陸晴多酷啊,既然自己不被沈霖修家的長輩接受,那她爲什麼要委屈自己,強扭這隻瓜?
所以越是這樣,她也是像紮了根一樣在沈霖修的心底種下了。
「溫念,其實我不是沒想過。我和陸晴,我們到底適不適合結婚生活。」
沈霖修打開車裏的冷氣。十一月了,冷氣實在有點不合適。

-23-
「哦。」
溫念吐出一口白氣。
沈霖修眉頭一緊:「我在很認真跟你說話,你哦什麼哦。」
沒想到,溫念突然抬手,大大方方在沈霖修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她笑得很爽快,像個知心大姐姐一樣。
「我知道你是有點焦慮,可能有些時候,人越是得到了,越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是沒關係,你至少已經知道了自己不想要的是什麼。」
沒有人知道溫念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心裏有多痛。
所謂不想要的那個,不就是她溫念麼?
沈霖修平息了一下呼吸,雙手抓在方向盤上,攥的吱吱響。
「你就不想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麼?」
溫念垂了垂頭:「其實我知道。」
沈霖修轉過頭:「你知道?」
溫念應了一聲,雙手擺弄着外套上的拉鎖。
她說:「你想說你捨不得我了,對麼?」
沈霖修的心臟像被人捏了一下,他糾結了大半個月,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讓溫念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可是沒想到,她竟然什麼都知道?
一股被戲弄的無力感,讓他瞬間沒了方向與適從。
「你倒是挺自信的。」
沈霖修不陰不陽地說。
然而溫念臉上卻始終帶着溫和的笑,就那樣笑眯眯地看着他,看得他越發心慌。
「你笑個屁。」
溫念歪了下小腦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了,你以前,不討厭我的對吧?」
沈霖修覺得有點窒息。
他怎麼會討厭溫念呢?如果真的討厭她,當年也就不會頂着奶奶的壓力,把她帶回沈家。
也不會這麼多年一直對她疼愛有加。
「但我們結婚了,我的存在就成了你追求真愛的障礙,就成了你後半生無法擺脫的原罪。沈霖修,你不是一開始就討厭我的,我也不是一開始,就對這段婚姻失去了信心的。」
溫念長長舒了一口氣,窗外的風讓她的心情倍感輕鬆與愉悅:「我從小就幻想着能夠嫁給你,可是嫁給你以後我才明白,原來你也沒有那麼好。嫁過了,我也知足了。」
那一刻,沈霖修終於明白,溫念心裏的千瘡百孔,真的不是一句我後悔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就能彌補的。
沈霖修的車子開得很慢,晃晃悠悠,好像這條路最好永遠也開不到頭。
溫念睡着了,歪歪扭扭的,小腦袋整個搭在肩膀上。
月光清透,照在她恬靜的臉上,沈霖修用餘光看過去,心底一片躁動。
……
車子聽在溫唸的小區門口,她還沒有醒,於是沈霖修也不急着叫她。
他把空調的溫度調到舒適,然後下車去抽了支菸。
其實他不知道的是,溫念也醒了。
她故意沒有馬上起來,就那樣靠着窗戶,看着沈霖修的背影。
她曾這樣仰望了他近二十年,最後一次,她想這樣平等地看看他,最後再看看他。
林衍說,明年開春醫院會有幾個出國進修的名額,她報名了。
她想走了,換個環境,也不一定會不會再回來了。
她孑然一個人,走哪哪裏都是家。
想着想着,溫唸的眼睛模糊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沈霖修拿着手機,也在從倒影裏看着她。
後來沈霖修過來開門,溫念假裝閉上眼。
沈霖修假裝沒看見,輕輕吻了她。
溫念這才「醒過來」,她說,時候不早了,她要回家了。
……
進門溫念就覺得有點奇怪,窗戶怎麼是開着的?
早上出門的時候,她沒關麼?
這裏是老小區,沒有物業,監控也不多。
溫念一個女孩子獨居,多少還是有些警惕心的。
她走到窗邊,想要把窗戶關上。同時往外面看了一眼,沈霖修的車子似乎還沒走。
她心裏驀然一頓,一股緩緩的疼讓她覺得呼吸有點困難。
留戀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她明白,沈霖修對她是有不捨的。
可他愛的,始終是陸晴。
三個人的愛情太擠了,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心存幻想,現在又怎麼可能再動搖堅決呢?
溫念想去洗個熱水澡,舒緩一下精神,早點休息。
可就在這時,房間裏突然傳出啪的一聲!
溫念驚訝不已,圍着浴巾就跑了出來。
她看到地板上倒了一隻香薰瓶子,原本是放在牀頭的!
風吹的麼?
不,她剛纔進來的時候,已經把門窗都關上了。
所以這個香薰瓶子怎麼可能自己摔倒地板上的呢?
溫念只覺得背上一陣毛骨悚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闖入腦海。
她將目光一點點移到衣櫃處,那裏似乎被什麼掀開了一角縫隙。
嘩啦嘩啦,是衣料摩擦的聲音!
裏面有人!
溫念只覺得心跳都要蹦出來了!
她住的地方是二樓,窗戶上沒有護欄。
所以剛纔回家的時候,她分明看到窗戶開了一道縫隙——
有人進來了!
他剛纔一定是動過房間裏的東西,纔不小心碰倒了香薰。
現在聽到自己出來了,所以藏進了衣櫃裏!
溫念大腦一片空白,渾身血液都要僵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冷靜下來,必須冷靜下來!一旦給歹徒知道,自己慌了,或者害怕了,想要逃了,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衝出來,傷害她!
如果馬上跑出門去呢?
似乎也不行,她現在就爲了一件浴巾,只要她一開門,歹徒就會追上來。
報警呢?
好像更不行,打電話會被聽見的!
這房間太小了,就算是躲到洗手間——
不行不行!洗手間裏似乎沒什麼信號,她昨天就發現這個問題了。
想到這裏,溫念突然靈機一動。
她趴在窗戶上,衝樓下空氣喊:「三姨,你把東西送上來吧!我給你開門!」
哪有什麼三姨?她這麼喊的目的,就是爲了讓藏在櫃子裏的歹徒誤以爲家裏一會兒要來人送東西。
所以他現在還不能貿然出手,只能繼續藏匿。
那麼接下來,溫念只要大大方方過去開門,然後一口氣跑下樓求ƭŭ⁵救!
保險起見,她拿起手機。
這種時候,她不敢報警,因爲報警電話裏詢問的信息很容易被人察覺到她是在跟警察說話。
所以,只有沈霖修……
「阿修,是我。」
電話接通了,沈霖修本來就沒走遠,他把車停在小區外面,正靠着抽菸。
雖然不知道溫念新搬的公寓在幾零幾,但大概樓的方位他是知道的。
電話裏傳來女孩細細軟軟的聲音,開口竟然叫他阿修?
這個稱呼,是她從來沒用過的。
沈霖修的大腦直接繃緊弦!
「阿修,一會兒我三姨過來給我送些土特產,你明天拿回去一些,給爺爺送過去吧。」
溫念極力保持着自然和鎮定。

-24-
三姨?爺爺?
沈霖修眉頭倏然皺緊,她到底在說什麼?
「溫念,你……」
他剛想問一句你沒事吧,突然意識到了溫唸的真實意圖。
「好我知道了,我這就上來拿。你等我,對了,你家幾零幾?」
「12 棟,301。」
掛了電話,沈霖修瘋了一樣跑進去。
大腦緊繃着意識,反反覆覆就只有這一個念頭——
溫念不能出事!絕對不能出事!
「念念!」
「沈霖修!」
沈霖修跑到樓下,剛剛進去,就看到一個白色的小身影跑出來,像一隻嚇壞了的小兔子。
沈霖修一把將她裹緊懷裏,看着她瑟瑟發抖,泣不成聲。
「有人,櫃子裏有人,我好怕……」
溫念真的是嚇壞了,整個人不住篩糠一樣地顫抖着。
「沒事了念念,沒事了,我在。」
沈霖修將外套脫下來裹在她身上,然後報了警。
半小時後,警方到場,搜索了溫唸的公寓。
最後的結論是,沒有在衣櫃發現人,也沒有在陽臺發現有人入侵。
溫念已經冷靜下來了,但對警方的結論,她深表懷疑。
這怎麼可能呢?香薰分明是被碰掉地上了,櫃子裏也有稀稀索索的聲音。
怎麼可能沒有人呢?
難道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來的麼?
「喵。」
一聲奶乎乎的貓叫從櫃子裏傳了出來。
衆人震驚的目光中,一個警員從櫃子角落裏捉到了一隻三花色的小貓。
看起來有三四個月大,瑟瑟發抖。
「應該是流浪貓跑進來了。」
一場鬧劇,就這樣收尾了。
溫念把警察送到樓下,連連抱歉。
警察說沒關係,人沒事纔是最重要的。不過一個女孩子居住一定要注意安全,像這樣的門窗,最好都要加固護欄。
警察走了以後,沈霖修陪着溫念把貓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寵物醫院,準備給它做個全面檢查,看看有沒有什麼疾病。
「你想養?」
沈霖修很難猜不透溫唸的小心思。
小時候溫念就在沈家養過一隻叫小雪的小白貓,後來她被沈奶奶送走了,貓也就不知所蹤了。
再後來溫念被接回來,沈霖修陪着她找了很久,也找不到小雪了。
他本來是想給溫念再養一隻貓,但她拒絕了。
可能在她心裏,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就真的無可取代了。
「嗯。」
溫念點點頭,她說這隻小貓既然有緣分進來,她就不能把它退出去了。
「我連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小金魚。」
沈霖修簡直哭笑不得:「你給貓起名叫魚?」
溫唸的眼神微微清澈了一下,隨後低下了頭。
小金魚,其實是她給寶寶取得小名。
因爲那天聽胎心的時候,她感覺寶寶在肚子裏就像小金魚一樣țùₚ吐着泡泡。
「反正,就是個名字嘛。」
溫念斂去眼底暗暗的悲傷,前面的路已經快到盡頭了。
「我回去了。」
她對沈霖修說:「放心吧,這次家裏不會再有人了。」
然而下一秒,沈霖修突然將溫念拽進懷裏。
「別走。」
他將臉埋在溫唸的頸窩,湧出溼潤的呼吸。
「沈……」
溫念想要掙扎,卻終究還是無力抗拒。
「對不起念念,我……要是早點知道那個孩子的事,我……是我不好,是我讓你一個人面對了太多的辛苦。你一定是太累了,纔會決定放棄它的……我竟然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這麼……」
溫唸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她把臉緊緊貼在沈霖修的胸膛裏,瞬間溼透了一大片。
「我沒有,我……我不是真的想放棄寶寶的,我只是……」
沈霖修的眼睛也撐不住了,淚水一滴滴落在溫念臉上。
「你只是想放棄我了,是不是?是我把你傷透了,念念。所以,我們還有機會重新開始麼?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念念,我們不要離婚,好麼?」
下一秒,沈霖修直接捧起溫唸的臉,衝着她的雙脣,深深吻了下去。
溫念全身緊繃,一雙手不知所措地環住了沈霖修的腰。
他擁着她上樓,將她輕輕放在大牀中央。
這一晚,是結婚三年以來,他第一次極盡全力在這方面討好溫念。
他想把這些年虧欠她所有的快樂都交付給她。
後來,沈霖修擁着溫念,睡着了。
結婚三年,他們第一次同牀共枕,第一次在同一張牀上醒過來。
他吻了吻蜷在自己懷裏的小女人,說了聲早安。
溫念紅着臉,將整個身子沉到被子裏面。
她說,自己還能再賴牀五分鐘,因爲一會兒要上班的。
「你去公司麼?」
溫念問沈霖修。
「今天不去了,我有事要出差,後天回來。」
沈霖修的表情很認真,溫念話到嘴邊,沒有繼續問出口。
其實她心裏多少是清楚的,沈霖修既然想要重修於好,那陸晴怎麼辦呢?
昨天晚上他已經跟溫念表達了懺悔,他說自己可能一直以來都是因爲得不到而失了本心。
他一直以爲陸晴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可真正離開了溫念,他才發現自己突然變得神不守舍了。
「等我出差一回來,我就跟她說清楚。」
沈霖修堅定地看着溫念,俯身過去,在她脣上輕輕一吻。
溫念把沈霖修送出門,站在原地猶豫糾結了許久。
她想,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再給沈霖修一次機會呢?
如果說,兩人的孩子還在,那麼沈霖修今天的決定似乎還有不純粹的因素。
可是孩子已經沒了,他卻依然堅定想要回到她身邊。
溫念嘆了口氣,她決定先不要想那麼多了,準備一下,出門上班了。
午休的時候,溫念約了婦產科的一位醫生。
流產之後,她要定期來複查,看看子宮恢復的情況。
「小溫,你上次太亂來了。都三個月了,不想要的話也不能直接服藥啊,幸好送來的及時。」
醫生的話,把溫念整個驚呆了。
「徐醫生,你說什麼?什麼服藥?」
溫念一頭霧水,她的孩子分明是意外流產的啊,誰跟她說自己是服藥的?
這位徐醫生不是別人,正是在溫念住院的時候,幫她看診的主治醫生。
「可你先生讓我幫你開了血檢啊。」

-25-
溫念一整個下午都在神不守舍。
她從醫院的系統中看到了自己大半個月前流產住院的全部化驗結果,其中一項血檢指標顯示,她體內的米菲同超標。
米菲同是常見的藥流藥物,她不記得自己喫過。
更重要的是,只有小月齡的胎兒採取藥流的方式,纔會口服這種藥物。
一旦超過三個月,會有一定的危險。她是醫生,難道她連這種事都不知道,還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麼?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是有人給她下毒了。
她一直以爲自己流產只是個意外,以爲是救人的時候太勞累,纔沒能保住孩子的。
現在想想,原來這背後還有這麼可怕的因由——
那麼沈霖修又是怎麼會知道,又爲什麼要偷偷給她做血檢,卻一直沒有問她?
溫念絞盡腦汁開始回憶流產前兩天發生的所有事。
先是去了療養院,給梁奶奶帶蛋糕。
但是她根本一口都沒喫,就接到了電話,主任讓她去事故現場援助。
到了現場,救出了陸晴,然後爆炸,再然後她被送到醫院,打了些葡萄糖。
醒來後——
奶茶!
對了,那天她只喝過沈霖修給她的奶茶。
米菲同進入體內後,三小時之內起作用。
胎兒被藥物殺死,並不會馬上流產,一般會在四十八小時後伴隨脫落出血。
所以溫念只要算一下時間,就能夠追溯到自己被下藥的時間——
就是在爆炸之後到第二天之間發生的所有事。
在那期間,她只喝過沈霖修給她的奶茶。
溫念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陣陣寒意從背脊躥起來,滲透她的四肢百骸。
是他!是沈霖修!
他知道她懷孕了,他不想他留下這個孩子,成爲自己和陸晴的阻礙,所以他在奶茶裏下了藥,殺死了他的寶寶。
可現在呢?他又發現陸晴不是他想要的樣子,又後悔了。
所以——
溫唸的腦子全都亂了,眼前反反覆覆的,都是沈霖修那張虛僞的臉。
他一邊對她做着傷天害理的事,一邊又假惺惺地表達自己的後悔和不捨。
可憐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他矇在鼓裏,甚至還以爲,他們能夠重新開始。
昨晚在一起時那熟悉又溫柔的觸感,他貼着她耳畔,說那些從來未有過的臉紅心跳的情話。
他說自己從來沒有碰過陸晴,他說他終於明白誰纔是他最重要的。
騙子!全是騙子!
叮的一聲,手機響了。
是沈霖修的消息。
他的飛機剛剛到達國外機場,立刻就給溫念發了條消息。
像個戀愛腦的小男生一樣,還隨手拍下了他正在等清關時拿着的咖啡。
溫念咬得嘴脣滴血,狠狠一條消息發過去——
【沈霖修你別再演了,你殺死我的孩子,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啪的一聲關閉了手機,溫念趴在桌上哭得泣不成聲。
她恨自己怎麼會那麼蠢,怎麼會再一次願意相信他?
「溫念!」
林衍經過,一眼看到情緒崩潰的溫念,趕緊跑進來。
「溫念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林學長。」
溫念哪裏還有理智支撐此時此刻的心情,她告訴林衍,自己就是這世上最蠢的女人。
「我竟然還以爲,他真的跟我一樣心疼這個寶寶。我真的相信他說了,還願意跟我再有一個孩子。我甚至取消了冷靜期的申請,我以爲我真的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的。」
溫念說,是沈霖修給她下了藥。
她拿出打印出來的血檢報告,塞給林衍。
她說孩子沒了,是因爲有人給她喫了米菲同。
「你說,是沈霖修給你喫的流產藥物?」
林衍看着報告上的數據,實在不敢置信。
「溫念,雖然我也很討厭他,可是……可是從他後來緊張和心痛的樣子,我真的無法想象,是他親手這麼做的?」
林衍說,你確定那天真的沒有再喫過別的東西了麼?
另一邊,沈霖修接到溫唸的消息後,整個人在機場懵了足足十秒鐘。
他不明白溫念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甚至都不敢相信,這話真的是溫念發過來的?
不會是手機落在別人手裏,或者是她出了危險狀況?
沈霖修趕緊把電話反打過去,可是那邊提示已經關機了。
他心急如焚,但這個時間點溫念應該是在醫院值班的。
無奈之下,他撥通了林衍的電話。
「林醫生,溫念在麼?她,你,你先別掛——」
沈霖修何曾這樣低三下四地懇求過別人,但此時此刻,也只有林衍能幫他了。
林衍剛剛把情緒崩潰的溫念送回公寓,剛下樓沒多久,就接到沈霖修的這個電話,他的情緒當然很糟糕,對這個男人的問題,自然也沒有什麼好心情回答。
「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但溫念說,是你偷偷給她做了血檢,分明查出了她體內藥物指標異常,卻沒有跟她坦白。我不知道你到底爲什麼這樣做。藥真的是你下的?」
「不是!」
沈霖修一口否認:「林醫生,當然不是我。我怎麼可能想要害死念念的孩子?我,我只是聽說她去掛了計劃生育科,我以爲她是自己做的決定,把這個孩子放棄了。我沒有跟她說,是不希望再提及,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已經清楚了。我也沒有資格責怪她,你明白麼?」
林衍:「你的意思是,你以爲是溫念自己喫的藥?這怎麼可能,她都懷孕三個多月,這種時候喫口服藥很容易大出血危及生命,就算她真的想要放棄孩子,也只會選擇人工流產的方式。否則她還掛什麼婦產科,你連這點邏輯和常識都沒有麼?」
那一刻,沈霖修的大腦瞬間繃線:「林醫生,你的意思是,不是念念。她是被人下藥了?」
「是!」
林衍沒好氣地說:「不是溫念,你不知道她有多在意這個孩子。但她說,那天在醫院,她只喝過你給她買的奶茶!」
沈霖修倒吸一口涼氣:「林醫生,你幫我穩住念念,不要讓她亂來,不要衝動做傻事。我馬上買回江城的機票。」
掛斷電話,沈霖修從清關隊伍裏跑出來,直接找到陳助理。
他讓他買最快的航班航班返程,差不多要五個小時後,落地江城。
其實沈霖修只要稍微轉一下腦子,大概也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是怎樣的。
所以他纔會那麼急着趕回去——
打開手機,他的目光落在置頂上面的一個聊天框裏。
【什麼時候回來?】
是陸晴幾小時前發給他的。
他出差去了,並沒有告訴陸晴歸期。
落地後的第一件事,也不是給她報平安。
原來得到一個人和愛上一個人,真的從來都不是一回事。
沈霖修站在洗手間的鏡面前,狠狠甩了自己一個耳光。
他真的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
【我今晚就回來,有話跟你說。等我。】
沈霖修給陸晴回了這樣一條消息。

-26-
林衍幫溫念請了假,送她回到公寓。
剛下樓就接到了沈霖修的電話,聽完他說的,林衍也越發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
於是他不敢走,一直在溫念樓下徘徊着。
溫念回家後先洗了澡。
她的腦子太亂了,剛剛打開手機,裏面一連串的消息轟炸,全是沈霖修的。
他用各種方式對她發誓,承諾,讓她相信自己,從來沒想過要害他們的孩子。
但最後的一條消息隔了很長時間,他最後說,自己馬上坐返程的飛機回來,他答應她,一定會給她一個說法的。
溫念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相信這個男人了。
她試探性地打過去一個電話,但已經提示了關機。
她想,或許沈霖修真的是已經在返程的飛機上了。
溫念洗完澡,靠在牀上發了一會兒呆,她的心亂極了,什麼都不想做。
晚飯也沒有喫,雖然沒心情喫東西,但肚子已經餓的咕咕叫了。
她從茶几上拿了一塊巧克力威化,這是前幾天同事給她的。
因爲那天她搶救了好幾個病人,太累了,差點低血糖,於是同事給了她幾個小零食。
溫念咬了一口威化,濃厚的巧克力鑽進鼻息。
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她想起一件事。
那天除了沈霖修給她的奶茶,她還喫過一樣東西。
溫念瘋了一樣放下手裏的東西,翻開櫃子一通翻找。
她找到了自己之前用的包。
從福利院趕往救援現場後,她的包和隨身物品統一扔在醫院的車上。
陸晴最後給了她一塊巧克力,溫念是隨手踹進牛仔褲口袋的。
醒來後她人在醫院,臨近十二點時,她從口袋裏摸出那枚已經融化了的巧克力,扭開包裝紙,咬了一口,然後在心裏默唸了一句——祝我生日快樂。
但她清楚的記得,剩下的半塊她沒扔掉。
當時病房沒有垃圾桶,她用一張餐巾紙包着,隨手塞到揹包的夾層裏,準備之後再扔掉的。
但後來,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她給忘記了。
溫念打開紙巾,看着那半塊已經糊塗到不成樣子的巧克力,心裏一陣深寒。
林衍接到溫唸的電話,很是意外。
但他人還在樓下,始終沒走,所以很快就跑上來了。
「溫念,什麼事?」
溫念用保鮮袋包住巧克力,鄭重交給林衍。
「林學長,我記得你說過你舅媽在刑偵處做痕跡鑑定,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加急做一下藥物檢驗。我懷疑這塊巧克力裏含有米菲同。」
正常情況下,這種藥物檢驗需要立案申請走流程,需要好多天。
但溫念真的等不及了,她希望立刻能知道結果。
林衍瞳孔震驚:「溫念,你是說這裏被人下了藥?這,這巧克力是誰給你的?」
溫念閉了閉眼:「陸晴。」
所以她等不及,她等不及沈霖修回來。
因爲她沒有這個信心,那男人會爲她討回公道麼?
不,他之所以試圖挽回自己,是因爲知道這一切原來都是陸晴做的,他是希望能說服自己,放棄追究吧。
溫唸的眼睛裏已經沒有淚水了,她必須要自己爲孩子討個公道。
……
溫念換了一身衣服,準備了錄音筆,防身噴霧等東西。
順便去樓下的理髮店,把一頭濃密的黑髮剪短了。
她曾以爲自己再也不用回沈霖修的那套別墅。
她也曾以爲,他真的浪子回頭,要不了多久自己會再次名正言順回到那套別墅。
但事實上,兩者都不是。
她一個人回來了,帶着仇恨與堅決。
她與陸晴之間,總該有這樣一次對峙的。
大半個月不見陸晴,溫念有些詫異。
她還是自己眼裏那個永遠不可攀及的帥氣女人,站在目空一切的高度上,就連沈霖修這樣的男人都要仰視的麼?
此時她站在三樓的陽臺上,披着睡衣,抽着煙。
素顏的皮膚上倍顯老態,兩眼下面拖着沉重的黑眼圈。
看到溫念來了,她不緊不慢地掐了下煙。
她看着她,雙眼空洞無神。
「是你給我下的藥,是不是?」
溫念半句廢話都不想多,直接開門見山。
陸晴笑了笑,不否認。
溫念忍不住攥緊拳頭,心底一把怒火如海嘯山崩。
「陸晴你還是不是人,我冒着生命危險把你從廢墟里救出來,可你卻給了我一顆毒藥!」
那一刻,理智讓她原地巋然不動,但血性和憤怒真的讓溫念恨不能衝上去把她推下樓,哪怕兩人同歸於盡!
只是沒想到下一秒,陸晴突然摘掉了頭上的假髮。
溫念震驚了。
她那一頭秀髮,全是僞裝,假髮下面是寸斷的髮型,還有一道突兀的疤痕。
「腦膠質瘤,惡性三級,復發。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所以你不用內疚,我的左手沒有知覺並不是因爲你切鋼筋的時候碰壞了神經,而是我的癌細胞已經壓迫了左側神經。」
陸晴說起自己的病情,淡定得就像在說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
溫念瞳孔震驚,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做夢也沒想到,陸晴竟然得了絕症。
「你別這樣看着我,」陸晴笑了:「我快死了,阿修他不知道的。我這一生太短,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樣的愛情和生活,上天就收走了我繼續觀望的權利。」
「你說得對,沈老爺子說得也對,我沒那麼愛他。換言之,我從沒有一刻像你這樣,以爲離開了沈霖修就活不下去。直到醫生宣佈了我的死刑,我才發現,如果這一生我依然有遺憾,那麼一定是沒有成爲他的妻子。」
「我想在我還沒有變得虛弱難看的時候,用最美的樣子留在他的心裏。溫念,你明白麼?所以,我怎麼能容許他對我的心意因爲你而動搖?」
聽到這裏,溫念總算是明白了。
陸晴就是這樣一個極端分子,她想要得到沈霖修全部的完整的愛,所以她堅決不能允許他心裏對他們這段婚姻依然存有不捨。
所以,她害死了她的孩子。
她不能讓任何不可預期的事件,影響了沈霖修的決定。
「可我終究還是輸了,即使沒有了這個孩子,他還是想要回到你身邊……」
陸晴笑着說,「所以你明白麼溫念,爲什麼我當年一直不願意下定決心跟他一起面對家庭的阻礙。因爲我知道,他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喜歡什麼,就會哭着喊着我要我要。可得到手的,永遠不會珍惜。所以,我不能讓他得到我。我會在他娶到我,擁有我,最愛我最滿足的那一年,永遠死在他的記憶裏。這樣,我纔算是他的唯一。」
「你簡直是個瘋子!」
溫念大叫一聲。
「陸晴,你怎麼想怎麼做怎麼執念,那是你和沈霖修的事。你憑什麼殺了我的孩子!我救你的命,你卻給我的孩子下了藥!你還有沒有良心和人性!」

-27-
陸晴笑了。
「溫念,我就是因爲感謝你,不忍心你再被這個男人傷害,耽誤,才幫你解脫的。你信不信?」
陸晴重新戴上假髮,看着雙眼赤紅的溫念,笑得張揚又得意。
「你想想看,他對你的愛,有過一丁點不顧一切的純粹麼?他有像對我一樣對你執着過麼?他不過是跟這世上所有的男人一樣,既想要,又想要。你心心念念懷着他的孩子,成爲綁住他的枷鎖,那之後呢?他會珍惜你麼?幾年十幾年以後,他依然會置你不顧,去尋找又一個能讓他動心的女人。溫念,你醒醒吧。你幾歲就認識他了,他要是能愛你,早就愛了!」
「你敢說他給你偷偷做了血檢以後,沒有想過其他的可能?你敢說他不把真相告訴你,不是因爲他想維護我?」
「溫念,其實你應該很感謝我的——」
「陸晴!」
沈霖修終於趕了過來。
他從飛機上下來,一路回來,風塵僕僕,滿眼疲憊。
「陸晴,你說的都是真的?」
一陣風過來,一不小心吹起了陸晴沒有整理好的假髮。
她驚叫一聲,雙手緊緊扣住頭髮:「你別過來!沈霖修,你別過來!」
她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她唯獨不想讓沈霖修看到的,就是自己現在的模樣。
「陸晴……」
沈霖修的眼裏充滿淚水,「你爲什麼不早點說?爲什麼不告訴我你病了!」
他越過溫唸的身邊,一步步向陸晴走過去。
那一刻,溫念冰封原地的心,在剛剛對陽光和溫暖有所渴望的瞬間,被重錘擊潰了。
她明白現在的陸晴或許比她更需要沈霖修,可是,他終究沒有站出來爲她說一句話。
她千難萬苦,可她終究親手殺了他們的孩子!
「有什麼話,留着到警察局去說吧!」
溫念狠狠鑽進手心,偏過頭。
「剩下的那半塊巧克力,我已經叫朋友送去鑑定了。今天所有的事,我也全都做了錄音了。陸晴,你殺了我的孩子,我絕對不可能就這樣算了的。」
「溫念。」
沈霖修轉過身,一步向溫念而來。
他臉上的歉意讓溫念心碎,眼底的祈求更令她作嘔。
上飛機前,他說自己會給她一個交代的。
現在,這就是他給她的交代麼?
「念念,」沈霖修滿眼祈求:,「念念,先別報警,行麼?」
一瞬間,溫唸的心徹底涼了。
「沈霖修你說什麼?」
「陸晴已經病成這樣了,就讓她最後的時間……可以,可以……」
「那我呢?」
溫念眼中緩緩劃過淚水,漾在脣角,卻變成了一抹慘笑。
「她快死了,所以最後的時間,你可以給足她尊嚴。不去追究她的罪,也不用爲我們的孩子負責。然後等她死了,你在跟我重修於好。咱們兩個再生一個孩子,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沈霖修,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對麼?」
沈霖修伸手去拉溫唸的手:「不是,你聽我解釋!」
「夠了!」
溫念甩手一個耳光,狠狠打在沈霖修的臉上。
「沈霖修,我是瞎了眼纔會相信你一次又一次?我懷着你的孩子在廢墟下面拼着命救你心愛的女人,你卻不顧我死活的時候,你給我交代了麼?我救她一命,她轉手把下了毒的東西給我喫?那藥是她當場放進去的麼?你問問她,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懷孕了,是不是隨時隨地帶着藥,每天都在找機會害我。終於等到機會了。在我拼了命救她,在我相信但凡是個有人性的人,都不可能真的在這種情況下給我下毒,在我以爲她是真心實意祝我生日快樂的時候——」
「現在你告訴我,沈霖修,你告訴我,讓我原諒她,讓我給她機會善終。她憑什麼善終?像她這樣的人,憑什麼善終?」
「沈霖修你給我讓開,今天我就要把她帶到警察局去,你敢攔我,你就是同謀,是同犯!」
溫念早已沒有了任何理智,她一把推開沈霖修的手,直接抓住陸晴纖細的手腕。
可是下一秒,她根本沒想到陸晴會突然發難。
她轉過胳膊,挾住溫念,右手裏不知道哪裏搞出來的一把水果刀,狠狠壓在溫唸的脖子上。
「陸晴!」
沈霖修大驚!
「你別過來!」
陸晴大喝一聲,水果刀貼着溫唸的脖頸,壓得狠狠的。
「溫念!」
就在這時,林衍帶着警察也已經衝上了樓。
前面他怎麼也打不通溫唸的電話,就猜到她可能是一個人來找陸晴了。
眼看場面已經極致失控,警察紛紛端起了配槍。
「陸晴!放下刀,不要傷害人質!」
可此時的陸晴哪裏還有想要給自己留退路呢?
「沈霖修,你說過的,我是你這世上最愛的女人。」
陸晴的雙眼亮閃閃的,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讓沈霖修看過她流淚。
「陸晴,你先放開念念,你放開她,我什麼都答應你。」
沈霖修看着溫念脖子上被壓出的一道血線,心下又急又痛。
陸晴笑着搖頭,淚水掉進溫唸的領子裏,又冰,又燙,割裂了她全身的感官。
「我一直以爲自己追求的那種極致的靈魂戀愛,是你真的能給予我的。可後來我才發現,你跟那些庸俗的男人,從來沒有任何區別。你會沉溺在另一個女人的溫柔鄉里無法自拔,卻對我這具永遠得不到的身體,充滿了征服的渴望。沈霖修,弄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自找的。」
「是!都是我的錯!」
沈霖修祈求着:「陸晴,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念念。你放開她好不好,如果你恨我,你可以殺了我!別傷害念念……」
溫唸的大腦已經快要被情緒封住,眼前的一切都已模糊到不辨真實和虛幻。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相信誰,還能期待什麼?
或許陸晴說的對,她早就應該從這段擁擠的三人關係裏放手了。
陸晴左邊身體是沒有知覺的,所以她只能用右手攥着刀,左邊肩膀象徵性地壓過來。
溫念覺得,如果自己拼着堅決想要掙脫,成功率是非常大的。
說時遲那時快,她整個人突然往後一沉,陸晴沒得防備,被她撞偏身子。
溫念趁機往前逃,陸晴見狀,回身追上,舉起匕首就往溫唸的背上刺!
其實她不是不知道,警察已經舉起了上膛的槍。
她知道,她這樣的行爲換來的將會是當場擊斃的結果。
但她不在意了。
她不要受審,不要坦白從寬,不要保外就醫,不要用最難看的樣子呈現在沈霖修的面前。
「陸晴不要!」
「不要!不要開槍!」
沈霖修飛身撲上去,用手臂擋開陸晴即將刺下來的刀子,也用身背擋住了警察射向陸晴的子彈。
溫念看着眼前的一片鮮紅色。
那一刻,她真的分辨不出沈霖修到底是在爲誰不顧生命。
是她,還是陸晴。

-28-
沈霖修倒下的一瞬間,溫唸的世界靜止了。
眼前的畫面呈現鮮紅的留白,默劇一樣地定格。
她看到沈霖修倒在她懷裏,喫力地開口,卻怎麼也聽不清他說的話。
她看到陸晴微笑着面向他們,然後抓起手裏的水果刀,衝着頸動脈橫過一刎。
她看到她的世界裏,從此只有紅色。
……
溫念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衣服都沒有換過。
沈霖修的手術已經進行了四個多小時,還沒有脫離危險。
警察剛剛給溫念做了口供,而林衍送去的那半塊巧克力樣品裏,也確實檢測出了米菲同成分。
但是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爲陸晴當場死亡。
只可憐了當時開槍救人的年輕警察,本有大好的前程,卻因爲沈霖修突然跑出來擋槍,成了他擊傷平民的一輩子的陰影。
但溫唸作爲沈霖修的妻子,她做主簽了諒解書。
她說,無論沈霖修能否救得過來,她都不會追究這位警察的責任。
「溫念,喫點東西吧。」
林衍走過來,給溫念遞了一瓶水,一個三明治。
溫念像被嚇壞了的小動物一樣,狠狠縮了下肩膀。
她害怕。
她真的已經不敢再喫任何人給她的東西了。
那一刻,林衍的心疼得都要碎了。
「溫念,你可以永遠相信我的……」
溫念小聲說了句謝謝,卻沒有接過任何東西。
她機械地抬起眼睛,看着頭頂的手術燈。
林衍說,子彈穿了肺,很危險,但已經在全力救治了。
「你要相信他一定能挺過來,否則——」
否則,他衝上來究竟是爲了她,還是爲了陸晴,將會成爲永遠的迷。
可是溫念搖搖頭,就算他醒過來又能怎樣?
他說的話,她可還會再相信呢?
她不敢信了,不信他,也不信自己了。
兩小時後,手術終於結束,沈霖修身體裏的子彈取了出來,但還沒有度過四十八小時的危險期。
溫念只在 ICU 門口看了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她跟林衍說,自己想出去透透氣。
走在夜路上,溫念思緒萬千。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有些東西,想不通頭疼,想通了心疼。
或許她也好,沈霖修也好,陸晴也好,都沒錯。
愛情本來不必要非得是你死我活的東西,但命運一旦逆向加持,就會越來越往不可控的地方偏移。
原來爺爺纔是最智慧的人,他知道,愛情最重要的樣子,是相愛。
是爲彼此着想,是成就對方最好的樣子。
沈霖修不懂陸晴,卻冒然愛了。
自己也不懂沈霖修,卻任性嫁了。
所以每個人的悲劇,都是三個人的悲劇。
前面是一條偏僻的小巷子,四個人影綽綽約約的。
他們在等溫念。
阿威,小羅,唐克,還有個女生叫什麼來着,溫念不記得了。他們是晴天樂隊的那四個成員,是陸晴最好的兄弟姐妹。
「就是她!就是她害死的晴姐!」
「這個女人明知道自己是第三者還要貼着臉糾纏晴姐的男人。」
「晴姐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到最後連婚紗都沒能穿上一下!」
「可惡,今天一定要給她點教訓!」
最前面的男人突然衝出來,經過溫唸的時候,一道銀光驀然閃過——
溫念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覺得臉頰上火辣辣的。
她伸手一摸,又是紅色。
那個男的,用蝴蝶刀割傷了溫唸的臉。
……
溫念醒來的時候,整張臉都被紗布裹緊了。
眼前只有林衍。
「念念。」
林衍心疼地抓着溫唸的手,眼圈紅了一層又一層。
「沒事了念念,那幾個混蛋都已經被警察抓走了,別怕了,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了。」
溫念面無表情地盯着天花板,那一刻,她對恨和痛都已經不敏感了。
林衍告訴她,沈霖修脫離危險了,但是人還在昏迷中。
「你的臉傷口很大,但是你別擔心,現在醫療整形技術很好的,一定可以祛除疤痕。念念,你安心養傷。」
林衍的眼淚滴在溫唸的手上,他真的不明白,上天爲什麼一次次要這樣戲弄懲罰這個可憐的女孩。
溫念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替你承受這些痛苦,念念……」
「林衍。」
溫念卻搖了搖頭:「其實你想過沒有,這或許正是老天爺給我的眷顧。如果要做整容手術,林衍,我想……換一張臉。」
林衍倒吸一口涼氣:「念念,你的意思是?」
溫念點點頭:「我沒有父母家人,沒有人記得我在意我。我想,不要再做溫唸了,我想重活一次。林衍,你能幫幫我麼?」
這一次,她真的要做先走的那一個了。
……
葬禮的那天,天下着灰濛濛的雨。溫念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裙,黑紗斤裹住尚未拆繃帶的燒傷,混在來賓羣裏。
其實她心裏是真的很欣慰的,一生無父無母,沒有親人羈絆。她還以爲自己的葬禮會是冷冷清清的。
可是來憑弔的人比她想象的多了太多,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受歡迎麼?
除了高中大學的同學,還有醫院的同事,甚至有很多救過的病人及其家屬。
他們都說,小溫醫生人很好,年輕輕的,太可惜了。
溫念死了。
留下一封遺書,陳述自己因爲被人報復毀容後,心灰意冷,不願面對人生。
於是投了護城河,可惜那幾天下雨漲潮,屍身始終沒有被發現。
林衍幫她打通了很多關係,用的是一些衣物,夾雜數百枚百合和白菊,一塊入了熔爐。
此時下葬禮成,墓碑加奠。
這世上……將再也沒有溫念。
賓客們陸陸續續地走了,林衍問溫念,要不要走了。航班快要趕不上了。
接下來的安排,她會先到 K 國做一個全臉的整容手術,然後繼續讀書深造。
錢是有的,當初談離婚的時候,沈霖修給了她幾千萬的補償,足夠她一生衣食無憂。
但溫念說自己還想再留一會兒兒。
「林衍,我想跟我自己再說說話。」
林衍低吟一陣:「溫念,他不會來的。」
沈霖修傷得那麼重,就算想來也未必動得了身。
更何況,他看了新聞知道溫念自殺的死訊後,當場大口吐血。
又經過了一番緊急搶救,才降降穩定下病情。
可還沒等林衍說完,溫唸的目光一瞥,就看到了一輛熟悉的黑色車,向這邊停了下來。
溫念連忙閃身躲進旁邊的柱子後,將臉上的紗巾用圍巾拉滿。
遠遠的,她看到沈霖修下來了,在陳助理的攙扶下。
他的臉色蒼白無血,身影消瘦卻不頹然。西裝襯衫都是整齊而乾淨的,陳助理過來想一直扶着他,卻被他拒絕了。
愛妻溫念之墓,是以他的名義而立。
下雨了,十二月的天氣裏,那冰雨冷得刺骨。
沈霖修單膝點在溫唸的墓碑前,放上一枚小小的盒子。
溫念知道,那是他當年結婚的時候,都省略掉了的求婚鑽戒。
他欠她的,原以爲根本不需要還的。
後來才發現,是他根本還不清,所以假裝不用還了。
溫念躲在後面,眼看着沈霖修在墓碑前跪了許久,最後看着他一口鮮血噴在漢白玉的墓碑上——
「溫念!你回來!!!」
他伏在墓前,單手摩挲在血淚交織的名字上,雨水漸漸沖刷,痕跡斑駁骯髒。
那一刻,溫念顫抖着肩膀,在林衍的支撐下,背過身去。
她倚在冰涼的柱子上,咬的嘴脣都要碎成兩瓣。
可她終究沒有再走出去。
因爲,三個人的愛情終究太擁擠了。
他或有一生時間都無法梳理清楚自己到底愛誰,但溫念早就很清楚,溫念愛的只有他沈霖修。
所以,溫念死了。
沈霖修,你也堅強點。這一次痛過,我們就重生了。
回過頭,溫唸的目光最後定格了墓碑前的佝僂身影。她想,她會忘掉這一幕,而永遠記得——
八歲那年大雪漫天,她在他的懷裏,睜開重生的雙眼。
(完)
第 29 章放手(男主番外)
溫念死後的第三個月。某天,我整夜失眠。
可能是因爲快春天了,外面的貓叫得沒完沒了。
我打了個激靈坐起來,似乎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第二天一早,我開車來到寵物醫院。
可是那邊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那隻名叫小金魚的三花貓,早在兩個月前就被人接走了。
對方沒有登記姓名,只知道是個年輕的女人,戴着口罩,眼睛很漂亮。
護士回憶說,她臉上似乎有疤,口罩都遮不住的縫線痕跡。
他們拿了簽收單給我看,我認出了溫唸的字。
日期是兩個月多月前,距離溫唸的葬禮已經過去的十天。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卻沒有自己想象的激動與興奮。
溫念之所以做了這個選擇,說明她已經給了我她的答案。
而我,早已沒有去找她的理由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溫唸的,大概就像陸晴說的那樣,有些東西就像血液裏的氧氣。
你感覺不到,以爲不重要。
有天你突然吸食了一些興奮的藥物,你以爲血液裏有了新的東西,那就是眼前一亮的愛情。
可真正讓你賴以生存的,一直都是氧氣。
溫念就是我的氧氣,可我忘了,氧氣到最後,也是可以燃燒殆盡的。
我承認我是個渣男。
我辜負了陸晴純粹的精神之約,也辜負了溫念真摯的毫無保留的愛。
陸晴最終用生命去赴她的那場個性盛宴,而我,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溫念從我手裏帶走最後的氧氣。
她選擇了用與陸晴同樣悲壯的方式離開我身邊,就如她所說,她愛過了,嫁過了,但我沈霖修,沒有那麼好。
這幾個月來,我把公司交給職業經理人, 讓自己的生活慢了下來。
有空的時候, 去看看梁奶奶, 或者去爺爺的老宅子整理下花草樹木。
受傷之後我的身體差了很多, 動不動就肺炎,甚至咳血。
醫生說這病在心, 淤積久了,得不到好的調養,多是會影響壽命的。
但我其實並不在意, 因爲在這世上,我同溫念一樣, 沒有任何親人和牽絆。
我也沒有想過再認識新的女人, 再成家。
對於我這樣的人,再活十幾年和再活幾十年, 並沒有任何區別。
那天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其實我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該去追求陸晴那樣的女孩。
我渴望家庭的溫暖和愛人的守護, 都是她那樣的野玫瑰所給予不了我的。
可那時我太年輕, 太任性。
終究還是不甘心, 結果必然是把三個人都毀了的。
又一年冬天,梁奶奶的身子越來越差了。
她知道自己熬不過去了,也知道, 許久沒來過的溫念, 意味着她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彌留那天, 她拉着我的手, 對我說,其實她知道, 爺爺對她呀, 是有愛情的。
只是愛情這個東西,它不是人生裏的全部。
也未必是每個人都要選擇優先考慮的因素。
爺爺和奶奶在一起很幸福,跟她在一起, 可能也會很幸福。
因爲幸福不是單選題。
而我, 我和爺爺不一樣。
跟陸晴在一起, 或許我不會幸福,跟溫念在一起, 或許她也不會幸福。
所以, 人生短短數十載,又有什麼想不開的呢?
梁奶奶的葬禮很簡單, 我作爲孫輩爲她守孝靈前。
賓客很少,所以每一個我都親自照過了面。
印象中, 一個穿着黑色大衣, 身材窈窕的女人從我身邊走過。
她給梁奶奶送了花,然後在我面前, 停留微笑。
臉是完全陌生的一張臉, 我從未見過她。
可是眼神很溫柔,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我看着她黑色大衣上沾着的一些三色貓毛,心裏微微一悸。
但我終究什麼都沒說。
有些重逢,轉瞬就是告別。
念念, 願你此生永遠順遂安平,願來生我有緣再牽你的手。
這一次,永遠不會放開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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