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偶成

我陪着如珠如月的少年整整十八載,見他爲女主相思成疾、如癡如狂。
他們都說崔致瘋了,爲了那少女逃課、打架。
而我想了想,溫柔地抽出被少年緊握的手,看他通紅的眼、顫抖的脣,而後輕聲道:
「阿致,接下來的路,我不打算陪你走了。」

-1-
在烏水鎮這一彎枝柳、兩裏春風中,我靜靜地站在橋下,看着橋上相擁的兩道身影。
柳條吹拂而去,繁花墜落地面,而那穿着鵝黃色衛衣的少年,就如竹如玉地站在橋上,背對着我,緊緊地擁抱着嬌小脆弱的少女。
我自然知道那少女是誰——
清冷而脆弱的轉學生、這本系統文的女主,雲霓。
在這本小說中,帶着系統穿越而來的女主雲霓,以轉學生的身份成功攻略本文男主崔致,和他一同考入頂級學府並走向完美結局。
清冷卻脆弱的少女,天才而豔絕的少年,多麼般配的結局。
但中途也必定會有曲折,無非來自學校、朋友、親人……其中可以稱得上惡毒女配的,便是男主崔致的青梅竹馬,顏茴。
她表面上笑意盈盈,卻在暗中無數次使計離間男女主,其間多少曲折波瀾,均是出自顏茴之手。
而這個顏茴,就是我。
或者說,是同樣穿越而來的我。
在我來到這個小說世界,第一次睜開眼時,看到的不是這個世界的父母,而是這篇文的男主——
崔致。
一歲多的他睜着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垂着睫毛看我。
安靜的、如白玉般的臉頰,在我睜開眼時,驀然露出一抹深深的笑來,而那脣角處便也鮮明地漾起一個梨渦。
他就這樣靜靜地盯着我,而後伸出手指來。
我並沒有反應過來。
而那手指,卻只輕輕地戳在了我的臉頰上。
溫熱的,軟乎乎的。
在我發愣的時候,隨着一道聲音的響起,那手指又緩緩地收了回去。
是道溫柔的女聲——
「阿致,碰妹妹只能輕輕的哦。」
這有着琥珀眼眸的男孩子,漾着一個梨渦,奶聲奶氣地說道:「我沒有碰妹妹。」
我眨了眨眼,和低下頭的男孩對上眼——
你明明碰我了。
男孩很無辜地轉過頭去。
「阿致喜歡妹妹嗎?」那道女聲溫柔地笑了。
在我的視線中,這一歲多的男孩子,便微微笑着,奶聲奶氣地評價:「妹妹長得好像茴香豆呀。」
雖然我叫「顏茴」未必與崔致的這句話有關,但他此後,卻只用着「小茴香豆」叫我。
而當我知道這小男孩的名字時,我便明白了我穿越到了什麼地方。
在這本主角名爲「雲霓」與「崔致」的系統文中,我「顏茴」便是他們愛情故事中的惡毒女配。
於是當我意識到這點之後,我便極力地避免與崔致相熟——
但等到能夠說話的時候,我便知道這種避讓的行爲不過是徒勞。
因爲崔、顏兩家世代交好,房子都是挨着起的,所以一天之中,除了我的父母,我見到的最多的人,便是崔致。
正如這本系統文中的描述,崔致模樣雖小,卻眉眼精緻,如同瓷娃娃一般,惹人喜愛,再兼之他嘴巴甜,顏父顏母便更是喜愛,我就是想躲他,也不知躲到哪裏去。
「小茴香豆,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崔致睜着大大的眼睛看我,眼裏有笑意。
我辯解:「沒有。」
「那你最近放學爲什麼不和我一起回來?」這樣的冬天裏,小小的崔致穿得厚厚的,比外面的雪人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
雪白的面容,殷紅的脣瓣,漂亮的小男孩說起甜甜的話,我一時不忍,心軟地找了個藉口:「因爲……因爲學校最近要值日。」
聽到這話,小男孩便突然湊上前來,那長長的睫毛幾乎要撲閃在我的臉頰上。
我對上他琥珀色的眼睛,費力地也睜大眼睛。
見我這般模樣,他便笑了,彎下腰笑着:「小茴香豆,你騙我!你們一年級的都不需要值日,你以爲我不知道?」

-2-
被崔致發現了。
我非常鎮定地說道:「那我可能是記錯了。」
我話還沒說完,就瞧見身前那笑彎了腰的男孩子,緩緩直起身子來,用那淺淡的琥珀色的雙眸瞧着我。
我被他瞧得有些心發慌,於是輕輕咳嗽了一聲,想要說話,但還沒等我開口,崔致便忽然伸出手指來戳了戳我的臉頰。
「小茴香豆,你怎麼老氣橫秋的呀?」他的聲音拖得長長的,且趁我反應過來之前,便慢悠悠地收了手去。
我怒目相視,我又不是真的一年級小學生,我能不「老氣橫秋」麼!
但我必須得反駁道:「你才老氣橫秋呢,只有老氣橫秋的人才會用老氣橫秋這個成語!」
聽到這話,長相漂亮得宛如玉人的男孩子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我說了什麼。
他那長長的睫毛微微顫了顫,然後抿開一抹笑來,使得脣瓣旁邊的那一朵小小的梨渦,便輕輕顯露出來。
「小茴香豆,你生氣了嗎?」
男孩子的聲音軟軟的,沒有經歷青春期的變聲之前,崔致若是這樣壓低聲音說話,便溫軟得如同雲朵。
而我也當然不會同小學二年級的崔致計較。
他似乎是在打量着我的神情,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從校服的口袋中掏出一樣東西來——
那白淨的手掌中,靜靜地躺着一個紅色絲絨的小盒子。
有點眼熟。
我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小盒子。
「小茴香豆,這個給你,你別生氣了。」崔致的語氣中難免顯露出幾分驕傲神氣出來,彷彿這小盒子裏裝的是什麼絕頂的好東西。
於是我沒忍住地伸過去,打開一看——
我:「……」
我在男孩子驕傲的視線中沉默片刻,而後緩緩道:「阿致,這是崔阿姨的結婚戒指,對不對?」
其實我本不想叫他「阿致」,但無奈崔致總因此纏着我,若不叫「阿致」,那便只能叫「崔哥哥」……
於是我選擇叫「阿致」。
他隨着我的視線一同看下去。
定在那閃亮的大鑽戒上。
而後崔致彎了彎脣,笑:「不是,這是她的訂婚戒指。」
我:「……?」
故事的結局以崔叔叔過來作爲結束。
崔致倒是沒有被打,他仗着模樣精緻漂亮,獨得鄰里街坊的喜愛,崔叔叔只能退而求其次,罰他背書。
他坐在自家的院子裏,坐了半天,便又抓着書爬上兩家之間的牆上。
「小茴香豆!」
在那有着爬牆虎的牆壁上,陽光明媚,小小的脣紅齒白的男孩子,生得如琉璃一般,此刻便高高揚着手上的書,趴在矮矮的牆上,含着笑望向我。
而就在這耀眼的陽光下,在這男孩子的注視下,我知道我遠離男主的計劃,已經徹底失敗了。
因此,「小茴香豆」和「阿致」,在這風平浪靜的烏水鎮,便平平淡淡地度過了十二年。
等到崔致初二的時候,我剛好上初一,他雖然年紀還小,但畢竟已接近青春期,抽條的個子與展開的容貌,更曉得其清豔逼人。
與同年紀的男生不同,崔致頗有些「潔癖」,他身上總常帶着一方帕子,人也乾乾淨淨,兼之長相出衆,引得不少同齡女生芳心暗許。
或許也不僅只有同齡的……
我看了眼身前稚嫩臉龐的女同學,認真地說道:「你如果喜歡崔致,你就自己交給他,我不會幫你轉交的。」
女同學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收起情書,想說什麼,又沒說,跺了下腳,轉身跑了。
我便低下頭繼續收拾書包。
而這時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好慢,小茴香豆。」
含着笑意的,有些懶洋洋的,聽聲音便知道是誰。
一片陰影遮蓋下來,我微微抬頭,那少年便支着胳膊撐在窗子上,彎着笑眼看過來。
而就在我看向他的時候,少年的脣瓣,漾起淺淺的梨渦。

-3-
盈盈風中,不知是春意誘人,還是少年更爲動人心絃。
意氣眉間,脣色殷紅,那回眸流轉中,只倒印出我一個人的身影。
我見這眸中的身影,一時間宛若被火燙着,竟不知爲何心虛地別開眼去,緩緩吐出一個名字來:
「阿致。」
少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又支着窗臺往裏看,懶洋洋地抱怨:「怎麼這麼多東西,還沒收拾好。」
我把最後一本書塞進書包,嘆一口氣道:「所以你也不用來等我。」
他於是收回胳膊,在窗子後面負着手,眼中滿是笑意地看向我:「小茴香豆,你也忒過河拆橋。」
正在說話間,有經過的同學,笑着與他打招呼:「崔致,又來接你妹妹了?」
聽到這個稱呼,我正在整理書本的手微微一頓,耳邊傳來自然的、輕鬆的聲音:「是啊,我家小茴香豆不認識回家的路。」
是啊。
我心裏有個模模糊糊的聲音,也這麼回答。
是妹妹。
我抬起頭來,隔着窗子把書包塞進還沒反應過來的少年的懷中。
這如同畫一般的少年,懷中突然被塞進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一時間有些怔忪,只側過頭來,微微瞪大了那漂亮的眼睛。
見此,我不知爲何鬱結的心,突然便愉快起來,我看着他,笑了笑:「走啊,哥哥。」
崔致:「……?」
他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而後在這風中,他笑起來:「小茴香豆,回家。」
崔致這幾日心情不太好,我是知道的。
初二這年,崔阿姨突然生了重病,躺在牀上,幾乎不能起身。
我與崔致一同回去,見這薔薇環繞的小院中,靜靜坐着一道瘦弱的身影。
「媽。」
「阿姨。」
那道身影聞聲轉過頭來,身姿優雅,五官豔麗,只是那蒼白的病容,也幾乎毫無遮掩。她在這樣溫暖的春日中,也披着厚厚的外套,微微笑着看向我與崔致。
崔致提着我的書包跑過去,精緻的少年在她的身前微微蹲下,認真地訓道:「媽,身子不好就不要多起身,在牀上休息休息。」
我也跟過去,同意地點一點頭。
崔阿姨的視線,從崔致的身上,又落到我的身上,她的笑容蒼白而溫柔:「沒事,我覺得好多了。」她突然向我的方向伸出手來。
我忙握住她的手。
很瘦。
很冰。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崔致。
崔致沒有看我,他的眼睫顫抖着,眼眸中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
「小茴,謝謝你陪着阿致。」
那道聲音,輕輕地響起。
我對上崔阿姨的眼睛,心底的一切慌亂似乎都畢露無疑。
「媽——」崔致動了動脣瓣,喊了一聲。
聲音中有即使遮掩也流露出的濃濃的悲傷。
我的心狠狠跳動着。
我知道的,雖然文中沒有具體說,只一筆帶過,但就是在男主崔致初中的時候,他的母親去世了。
而就在現實裏,這一場大病也幾乎毫無徵兆地席捲向這個溫柔的女人。
在文中之後的描述中,失去母親的男主崔致於是心門漸閉,雖有青梅顏茴陪伴身旁,仍舊無法釋懷——
直到女主的到來。

-4-
我穿越到這本小說中,已十多年過去了。雖然我盡力留存着從前的記憶,但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似乎也所剩無幾。
在初三那年的暑假,崔致中考完後便跟隨父母出門了一趟,並休了半學期的學。
爲的是什麼,我自然知道。
但加上初二一年,遍尋名醫數年之後,崔阿姨終於還是在崔致高一寒假的時候撒手人寰了。
送走崔阿姨後,烏水鎮落了一場大雪。
江南的小鎮,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雪。我於清晨醒來,怔怔地站在模糊的窗前發呆,眼前茫茫一片。
是下雪了。
快要過年了。
窗子突然被敲響。
我用手背拭去窗面的水霧,然後便看見一張放大的熟悉的臉——
崔致的鼻子貼在冰涼的窗子上,睫毛也幾乎要貼上來,只認真地看着我的方向。
我又將他脣瓣處位置的水霧輕輕拭去,便露出那櫻紅的脣瓣來。
他張了張嘴,我仔細地看着,口型是「下雪了」。
我突然也貼上臉去。
少年彷彿被我這動作嚇了一跳,琥珀的眼睛如湖水一般,蕩起漣漪來。
「笨。」
我的上下脣瓣相互碰了碰,吐出一個口型來。
崔致應該是看出來了,因爲那面頰上的梨渦,此刻又顯現出來。
他只有一個梨渦。
但也漂亮得令人心動。
隔着一面窗子,這少年提了提手上的一袋子東西,又指了指身後,示意我出去。
我點一點頭。
等到出了門,我才發現,崔致穿着一件粉嫩的襖子,襯得本來就白的膚色,更如眼前的景象一般,雪白無暇。
他把粉色穿得很好看。
柔順的黑髮,琥珀的眼眸,這穿着粉色襖子的少年,輕盈地站在我的身前,露出那一個梨渦出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我心中突然冒出這一句詩來。
那複雜的、無法形容的情緒,在少年將手上紅格的圍巾輕柔地套在我的脖子上時,一齊湧上心頭。
「小茴香豆,你冷不冷。」
「不冷。」
「感冒了有你好受的。」崔致冷哼一聲,又提起手上的袋子,「你看這是什麼?」
我順着少年的動作看過去,在看到袋子裏的東西時,不由微微一愣:「這是……」
「你最近是不是不高興?」崔致的視線,從那袋子轉移到我的臉上,這個漂亮的、纖瘦的少年,在這一片潔淨的雪地中,認真且毫無雜念地看着我,聲音輕緩:「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炮仗和仙女棒哦。」
我有過不高興嗎?
但他應該比我更不高興、更難過、更傷心……纔對。
我的不高興……是在於我知道這所謂的小說中的「男主」,其實也真真實實在我的身邊,而他所經歷的喪母之痛,也完全不是小說中的「一筆帶過」那麼簡單。
因爲親眼見到,卻不知如何阻止的無力。
我咬緊牙,眼中酸澀,我努力地低下頭,Ṫũ̂ₙ不想讓身前的少年看見。
而這少年,他似乎是愣了愣,頓時慌亂無措起來。
「怎麼哭了呢……小茴香豆?哪裏不高興,你和我說,好不好?」

-5-
可我又如何能同他說呢。
在這經了喪母之痛的少年面前,我又怎麼能再說出,這不平靜的寒假之中他或許還將失去他的父親呢?
我第一次痛恨起這本小說。
不論是我穿越過來,還是知道我是一本小說的惡毒女配時……我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這本小說。
它賦予小說人物——男主的經歷,或許只寥寥幾行字,卻在此刻使我觸手可及着這份難以言說的痛苦。
若他不是真實的,若他只是崔致,而不是阿致……
可是現在,這鮮活的、明媚的少年,就在我的身前。
他那本來慌亂無措的面容上,卻又因爲我,而強擠出笑容來。
「小茴香豆,你怎麼啦?」
「有誰欺負你了?怎麼這麼……」
崔致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因爲我緊緊地抱住了他。
是想象中冰涼的懷抱。我被凍得一個哆嗦,但是沒有放手。
被我抱住的少年,只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臂怔怔地停滯在我的身側。
而那一袋子炮仗、仙女棒,便墜在雪地上。
「吱嘎」
是雪花鬆軟相觸的聲音。
崔致低下頭來。
「阿致。」
在這熟悉的擁抱中,我哽咽着喊出他的名字,「我好希望你不再難過。」
沉寂的氛圍中,有什麼滾燙的液體落入我的脖頸,接下來便是少年身上淺淡的氣息。
像是甜酸的橘子,乾淨、清冽。
這氣息越發濃郁。
他將頭埋在我的脖頸處,停滯在半空的手臂也終於放了下來,緊緊地擁住了我。
「……謝謝你,小茴香豆。」
「阿致,你聽我的,在過年的時候,一定不要讓崔叔叔單獨開車出去。」
「阿致,你一定要答應我。」
那場雪後的車禍,我不知何時發生,而那本小說的具體情節,我即便再努力,似乎也想不起來了。
但我不願意他再受到傷害。
這個喜歡一切鮮明顏色的崔阿致。
我不願意他再受到傷害了。
我的眼淚不斷地落下來,我控制不住地趴在他的懷裏哽咽,耳畔,崔致似乎又說了些什麼,只是我哭得實在厲害,模模糊糊中已聽不太清。
「……我的……」

那年的春節,崔致非要同我一起放仙女棒。
在那煙火之中,他含笑的雙眸,便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閃爍耀眼。
「小茴香豆,你怎麼喜歡玩這個?」
他穿着鵝黃的棉襖,本來臃腫的衣服,卻偏偏讓崔致穿出了風流清麗之感。那看向我時會微彎的眼眸中,盛着的不是星光,而是我。
我瞪大眼睛看着已經玩了一袋子的少年,到底是誰喜歡玩這個啊!
那星光便又點亮在少年的指尖。
火光劃過,如流星飛濺。
這黑暗中的光亮下,他抬頭看着暗沉的夜空,卻突然開口問我:「小茴香豆,你會永遠陪着我的,是不是?」
我想,一個人怎麼能永遠陪着另一個人呢?
但我卻毫不遲疑地回答了他:「是。」
小說裏的顏茴陪伴崔致十八年。
小說外的小茴香豆……又能陪崔阿致多少年呢?

-6-
或許是崔致聽了我的話,直到春節的第七天過去,崔叔叔都沒有獨自開車出去。
崔致雖然曾戲謔地問過我當初這句話的原因,我卻不知如何同他開口,於是這漂亮精緻的少年,只徉作傷感地嘆一口氣,望着我道:「我家小茴香豆長大了,有了不少自己的祕密。」
他的笑仍舊是明亮的,那朵梨渦也仍舊是漂亮的,但崔致眉眼間本來的意氣,終究是變得沉穩起來。
然而,就在我以爲這小說劇情當真能夠避免的時候,在大年初十——也就是我生日那一晚,我看着眼前一桌豐盛的佳餚,卻不見顏父和崔叔叔時,心中卻無端忐忑難安起來。
廚房裏,顏母正在做菜,她趁着空探頭出來問道:「小茴,你爸爸和崔叔叔怎麼還沒來?還有崔致,他往年不是來得最早,怎麼現在還沒有來?」
我想起今日下午的時候,崔叔叔與顏父相約去明澄湖釣魚,明澄湖距離烏水鎮並不遠,當時的我便也沒有想多,此時我心頭總是不安,便問顏母道:「媽媽,爸爸今天下午應該沒開車出去吧?我下午看崔叔叔家的車也還在。」
顏母想了想,笑着說:「他們本來只要去釣魚,你崔叔叔又說得去給你買個生日蛋糕,兩個人便又回來,開了你崔叔叔的車出去。你當時……不是去學校拿資料了麼?所以應該沒……」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聲門響,我順着聲音看去,卻是匆匆趕來的蒼白着面容的崔致。
他站在客廳裏,望着我,脣瓣顫抖。
顏母看着臉色蒼白的崔致,忙放下手上的東西出來,說道:「阿致,怎麼了,臉色怎麼難看?」
我緊緊地看着崔致,看他那黯淡下來的琥珀色眼眸,看他顫抖的脣瓣。
在這視線之中,崔致張了張嘴:
「顏阿姨,顏叔叔和我爸爸,出車禍了。」
在大年初十的末尾,在我生日的這一晚,命運、又或者說是這劇情,給了我最大的一擊。
知道劇情的走向又如何,知道每個人的結局又如何,這本小說,就像一個固定世界的法則,似乎將我這個外來人都牢牢地困住,每一條走向的岔路口,似乎都在嘲笑着我——
它們終會通往同一個結果。

那亮着的紅燈之下,強忍着眼淚的我的母親,不知何時緊緊握住我的手的崔致,以及闖入這本小說世界十六年的我,都彷彿在命運的手下,期待着老天爺的悲憫與慈愛。
緊緊戴着口罩的醫生站在我們面前,先宣告了崔叔叔的結果——
手術順利,但昏迷不醒,往後怕只會是植物人。
我察覺到握着我的那隻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着。
而身邊那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的少年,無論他如何強作鎮定,無論他如何忍着眼淚,那與他的手一般顫抖的聲音,都讓我本就緊緊揪住的心,更是疼痛不已。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謝謝。」
那沾染淚珠的睫毛,終究是顫抖着,如蝴蝶墜入池水,掙扎而已,再難飛起。

-7-
斷言爲「植物人」的崔叔叔被送往了重症監護室,崔致暫時不能進去,便繼續在我身邊陪着我。
「阿致。」我握着他的手,想給這冰涼的手一點溫暖。崔致感受到我的動作,便微微側過頭來,勉強地給了我一個微笑。
「……小茴香豆,顏叔叔一定會沒事的。」崔致聲音輕緩,面色蒼白,勉強擠出的那一朵梨渦,彷彿也搖搖欲墜。
我看着他,想說些什麼,但還沒有說出來,眼淚便已經落了下來。
緊緊揪着的心,不論是爲仍在手術室的我的父親,還是崔叔叔,又或者是崔致,都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
這一切禍事的最終源頭,是那擺脫不了的劇情,亦或是我這個穿越進小說的「外人」呢?
原本的小說中,並沒有顏父出車禍的情節……
但是,同樣在劇情中「死亡」的崔致的父親,此刻卻成爲了「植物人」。
難道在某種程度上,劇情也是可以改變的?
我顫抖着脣瓣,炙熱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下來,一滴一滴地打在與崔致相握的手上。
那麼我所做的,到底是對還是錯呢?我無法改變的,能夠改變的……到底有什麼?
那緊緊握着我的手的少年,突然伸出另一隻手來,輕輕拭去我面頰上的眼淚。
我抬起眼來。
「別怕,小茴香豆Ŧú⁹。」
「別怕。」
他的手指,明明如此冰冷,可是觸碰上我臉頰之時,卻讓我本來戰慄的身體與心,一同平靜了下來。
少年溫柔地看着我,蒼白的神色,認真的視線,輕輕說道:「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嗎?……

顏父手術很成功,只是也需要在重症監護室待一段時間,顏母知道之後,終於放下了心來,她先替崔叔叔找了位護工,這纔去照顧顏父。
等到兩位都能出重症監護室的時候,也已是開學之後的事情了。
天氣仍然寒冷,崔致在屋子外面等着我一起去醫院,我出了門,正看見他微微低垂着眉眼站在牆根。
爬牆虎生長得極茂盛,雖然還未到春日,但生命力也極其旺盛,乾枯的黃色與鮮嫩的綠色不斷交織着垂在少年的身後。
他只穿了一件毛衣,是淺淺的粉色。
我喊他:「崔致。」
在這黃綠之間,粉衣少年便驀地抬起頭來。
當他看見我的時候,忽而露出了那淺淺的一個梨渦。
看着他的笑,我突然生出一種錯覺——
好像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看見我,崔致便會笑起來。
一陣寒風吹過,我從這錯覺中驚醒,下意識地開口道:「阿致,你怎麼只穿了一件毛衣就出來。」
聽到這句話,那少年低頭看了眼毛衣,又抬起頭來,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般,用那漂亮得如同琥珀的眼眸靜靜地看向我:「忘記了。」
我的心一下子便軟了。
「你都不覺得冷嗎?」我無奈地嘆一口氣,走過去拉住他,果然手冰得很。
崔致笑了笑,想要抽出手來:「很冷,不要握。」
我搖了搖頭,抓住崔致的手,拉他去隔壁的屋子穿外套:「不冷。」低眼看了看那還想要抽出來的手,我緊了緊手指,強調道:「不許動!」
聞言,崔致手指一僵,不動了。
半晌,他才含着笑意,惆悵道:「小茴香豆,你怎麼越來越兇啦?」
我不回他。
崔致的聲音卻緩緩低沉了下來:「小茴香豆,我在想……我還剩下什麼呢?」
我用力拉了拉這少年的手,轉過頭去,認真地說道:「我。」
這一個字剛剛落下,我便見他眼眸微微亮了,並突然笑出聲來:
「是,我還有小茴香豆。」

-8-
崔致高三,我高二的時候,崔叔叔也沒有醒過來,顏母則是帶着顏父去了其他地方修養,他們每隔一段時間會回來看看我和崔致,剩下的很長時間,我和崔致基本都是放養的狀態。
只是不知爲何,在崔致上到高三的時候,他的身子突然就差了起來,原本櫻紅的脣瓣,這段時間看起來也多是蒼白。以至於本來就纖瘦的少年,看上去更添清致之感。
對於那些越來越多的情書,崔致也只是笑一笑,他笑的時候,便顯出幾分倦怠之色,連帶着眼睫都在微微顫動。
「抱歉,我妹妹讓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又拒絕一封情書,在初夏的陽光中,顯得懶洋洋的。
那對面的女生咬了咬脣道:「是高二的顏茴嗎?……可是,可是你姓崔啊。」
於是這顏容絕麗的少年,眼波流轉,微微笑出一朵梨渦,在女生看呆了的視線中,緩緩道:「異母異父的妹妹,不行麼?」
他信手將情書放回女生的懷中,漫不經心地往回走,正巧看見在走廊轉角的我。
「說曹操曹操到。」崔致笑一聲。
我自然已經看到那一幕,便不贊成地批評他:「你拒絕也不該把我當理由。」
少年便舉着手,委屈地開口:「下次不會了,我一定記着。」
我看他,無奈地嘆氣。
他又突然思索起來:「你說,我要不然真的改姓去你們家吧?顏致、顏致……聽上去像顏值?」
我:「……說不定真能把崔叔叔氣醒。」
少年笑:「那確實是個好辦法了。」他同我一起往外走,看見不遠處有男生在打籃球,那蒼白的面容上便微微皺起眉來。
我微微側過頭去,看他不經意間皺起的眉頭,不由問道:「怎麼了,阿致?」
聽到我的聲音,崔致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他側過頭來,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沒事。」
我順着他本來的視線看過去,在那羣打籃球的男生身上頓了頓。
初夏的陽光很耀眼,這羣正處於青春年紀的少年們,盡情地在這片天地間揮灑着汗水,數人手中的籃球,便如墜落人間的太陽,在空氣中劃過弧線。
那片陽光之地,照亮的是我與崔致的同齡人。但當我收回視線,看向身旁的少年時,他卻站在屋檐的陰影下,半明半暗。
儘管在面向我時,他下意識地露出那一朵淺淺的梨渦,但眉眼間的疲憊之色,卻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
明明是一樣的年紀。
一半在陽光之下,一半立於陰影之中。
我忽然有些恍惚。
現在在我身旁的,到底是我認識了十七年的……那幼稚卻又體貼、溫柔卻又狡黠的崔阿致,還是那本系統文中等待着女主救贖的崔致呢?
不知爲何,我的胸口處突然冰涼起來,凍得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小茴香豆,我和你說,前幾天我們班還有男生,想要你的聯繫方式呢。」崔致已經轉過頭去,他看着那羣打球的男生,露出一絲不知是何意味的笑來,「你看,就在那羣男生裏面。」
我微微一愣。
少年低下頭,喃喃自語:「他想拐走我的妹妹……真是想得美。」
說到這裏,他又抬起頭來,一面握住我的手,一面往陽光處走去。
妹妹。
他不是第一次這麼稱呼我……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崔致的妹妹……顏茴。
我正在發愣間,手突然被他握住,下意識便抬起頭來:「阿致……」
但我的話沒有說完。
因爲就在我的視線中,這半明半暗、還沒有踏進陽光的少年,驀然鬆開了我的手,合上眼倒了下去。
在如鼓聲般的心跳中,我聽見自己驚慌的喊聲。
我在喊着「阿致」——
但他只是躺在地上,眼眸緊閉,臉色蒼白,渾然未覺。

-9-
躺在病牀上的崔致面色很不好,汗水從額角流淌下來,我伸出手給他擦了擦汗。
旁邊站着的醫生有些無奈地說道:「檢查都做了,沒有什麼問題。」他看着我,遲疑地說道:「要不要先住院?」
這位醫生是崔家的熟人,自然也認識我,我搖了搖頭:「阿致不喜歡醫院。」
崔叔叔到現在爲止還住在醫院裏面,本來就對醫院排斥的崔致,更加不喜歡醫院這個地方。如果檢查出有什麼問題,勸着崔致住院也就算了,但現在沒有檢查出什麼,崔致肯定也不想要待在醫院。
我微微低下頭,看向靜靜躺在病牀上的少年。
他的皮膚本就白淨,此刻更是顯得幾近雪白,不知是因爲疼痛還是其它什麼原因,那不斷顫動的睫毛,彷彿在承受着巨大的苦楚。汗水從這張琉璃般脆弱的面頰上淌過,又悄悄隱進如鴉的髮間,冰涼而沉默。
像是睡美人。
其實我知道這些日子崔致身體不好,但他總不說出來,人也顯得昏昏沉沉,問起時也只說睡眠有些不好,我知道再問他也不會說,只是沒想到今日他竟然會暈倒在學校……
我將他無意間伸出被子的手輕輕塞回被子裏面。
那冰涼的手指微微一顫。
我抬起眼來,撞見那雙微微睜開的眼眸。
掙扎着從蛛網中飛出來的蝴蝶,就這樣靜悄悄地停在我的眼前。
旁邊是醫生欣喜的聲音:「崔小公子,你醒了。」
但這蒼白無力的睡美人,卻只盯着我看,他竭力地扯出一個笑容來:「小茴香豆……怎麼表情這麼嚴肅?」
我知道我現在鐵定是面無表情的。
我靜靜地壓了壓被角。
睡美人的眼睫顫了顫,他的手突然又伸出被子,想要握我的手。
「崔致。」
我縮回手,冷淡地喊了聲他的全名。
睡美人立時有些惶恐,他僵硬地躺在病牀上,本來伸出被子的手也停在半空,一動不動。
半晌,他那朵淺淺的梨渦緩緩消失了。
他垂着眼,不敢看我:「對不起,小茴香豆。」
「……」我沉默地看着他。
旁邊的醫生早已識趣地離開了,這間房便只剩我和崔致。
崔致一會瞧瞧我,一會低下眼,支支吾吾且無力地喊我:「小茴香豆,我頭疼。」
我知道我沒有辦法拒絕崔致。
我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但好歹你也得堅持十分鐘吧,顏茴!這還沒有五分鐘呢!
這病牀上的少年見我有些軟化的神色,便更是眨着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虛弱地撒着嬌:「小茴香豆,我頭疼……」
但還沒等他說完,我已經伸出手來,輕輕抓住了他的手。
很涼。
在抓住的一瞬間,崔致的手抖了抖。
不過沒關係,我的手很熱。
我看他:「崔致,你讓我很擔心。」
「……你以後不要這樣了,好不好。」我很想忍住眼眶中的眼淚,但是喉嚨處的酸澀我又不能不在意。
從什麼時候起呢?是那拿着大鑽戒眉眼驕傲卻滿是小心翼翼討好的男孩子,還是那拐角處拎着書包等我的漂亮少年,這朝夕相處的十七年……是青梅竹馬也好,是妹妹也好,就算他不喜歡我,也好。
這脆弱美麗的少年,宛若那一瞬的煙花。
明明知道他是男主,明明知道我是惡毒女配,但我還是飛蛾撲火,一敗塗地了。
而在這病牀上躺着的睡美人,終究是沒有收回他冰涼的手,他竭力地吸取着身前人的溫暖,在這樣的沉默中,回以承諾——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小茴香豆,我們回家好不好?」

-10-
在問過醫生之後,又配了一些無濟於事的藥ţũ̂⁰品,我便和崔致一同回去了。回去之後,他本清醒了一陣子,但當我在樓下端着粥上來的時候,他又已經躺在牀上昏睡過去了。
沒有開燈,窗簾也拉着,他靜靜地躺在那裏,一絲光亮也無,一絲動靜也無。
我輕輕放下粥,走過去看了眼崔致的額頭——
密密的汗珠。
但是用手附上去之後,卻又並不覺得燙。我便只能用溼毛巾慢慢把他額頭上的汗珠拭去。
在這黑暗中坐了一會後,我突然又伸出手來,放在崔致的鼻尖。
「呼……」
感受到呼吸之後,我這纔有些放下心來。
看來今天的學校是去不成了。
我出門給兩位老師打電話請了假後,便又進去把粥端了出來。
崔致還是沒有醒。
他斷斷續續地清醒着,昏睡着,滿頭大汗。
我不知他到底是怎麼了,在這幾天中,他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能和我說。
請的醫生過來,做了檢查之後,也只無奈,說是沒有什麼問題,於是學校裏只能繼續請假,但總不能這樣請下去。
我也去看過醫院裏的崔叔叔,他依舊昏迷不醒、一動不動,由請來的護工照顧着。
幸好……幸好崔致還能醒過來。我動了動身側的手指。
等到某天午後的時候,躺在牀上昏睡的崔致醒了。
在我輕輕進到他的房間時,這少年便靠在牀上,微微低垂着睫毛,略開的窗簾,灑進陽光,使得這蒼白的面容也有了半分血色。
兩種顏色的交替,便又添幾分難言的溫柔。
聽到動靜,他忽而抬起眼來,有些朦朧的琥珀色,裏面盪漾的,不是別人,而是我。
「阿致,你醒了。」我走過去,微微彎下腰看他,沒有說他睡過去了多久,只是像往常一般,問着,「你餓了嗎?想喫些什麼?」
他靜靜地看着我,沒有說話。
「阿致?」
他便露出淺淺的笑來,看着我,聲音有些顫抖和沙啞:「小茴香豆……給我也找個護工吧。」
我從頭到腳,忽然冰涼哆嗦起來。
「有什麼好找的,你就這幾天而已……沒關係,你很快就會好了,阿致。」我故作輕鬆地同他這麼說,只是不知道是在安慰崔致,還是在安慰我自己。
在那張就算憔悴也漂亮的少年面容上,便浮現出淡淡的悲傷來,而那因爲痛楚折磨而迅速消瘦下去的臉蛋,越發顯得那雙琥珀色眼眸大大的、很乾淨。
他是知道的。我慌亂地想。
這虛弱地靠着的少年,和往常一般,向我撒着嬌:「小茴香豆,找個護工吧,我沒事的。你還要回去上課。」
崔致是絕對忍受不了外人的照顧的。
我深深地知道。
所以我只是咬着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這些天我雖然迷迷糊糊的,但也有時候會清醒過來。小茴香豆,我的頭好疼,好像裏面有什麼在打架一樣。」崔致聲音淡淡的,「你說,我會不會就這樣,疼壞腦子?」
我沒有說話。
他本來移開的視線,便又重新投在我的面容上,許是見到了我沒有忍住流下的眼淚,他眼神一怔,又是無奈又是愧疚地說:「小茴香豆,你別哭……顏阿姨該怪我了,我害得你哭了多少次?」他想撐着身子來拉我。
我自己抹了眼淚,我是不愛哭的,我當真不愛哭。
「崔致,你一直說我是你妹妹,那我在你生病的時候,照顧你又有什麼不行?」我忍着哭腔,慢慢說道,「我的成績好不好,你是知道的……難道你是想趕我走?」
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中,喃喃道:「我沒有,小茴……但這樣,總歸不好,我怕有人說你。」
崔致不是會看待他人視線的人。
他一向是驕傲的、矜貴的。
而我……其實我已經逐漸忘卻穿書之前的年紀,但我既然能夠接受穿越,又怎會在意他人的注目?
我只關心我在意的,僅此而已。
「崔致,我媽媽走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你還記得嗎?她說你們兩個人要好好互相照顧對方,崔致,往日只許你照顧我,現在便不許我照顧你,是不是?」
於是這少年便更加慌亂:「不是的,我沒有這麼想……」
我將他按回被子裏去,看着他那雙明澈如水的眼睛,認真地說:「好了,你躺回去,天氣冷了,會感冒的。」
崔致似乎也迷糊了,絮絮叨叨和我說了些什麼「不行」「不可以」「擔心」的話,又皺着眉昏睡過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他片刻,起身出門給顏母打了電話。

-11-
在即將跨入冬天的時候,顏母和顏父回來了一趟。
顏父已經好了很多,只是精神仍舊不濟,他來看過幾回崔致,沒忍住,哭了,旁邊的顏母就輕輕打了下他的肩膀:「都多大了,還在孩子們面前哭。」
崔致是看不到的,因爲他正閉着眼靜靜地躺在牀上。
顏父哽咽了一下:「我們阿致太可憐了。」
顏母無奈地說:「你先下去喝杯茶吧,我和你女兒聊一聊。」
他於是抽泣着下樓去了。
顏母轉而看向我,輕聲問道:「是休了半學期嗎?」
「嗯。」我點一點頭,愣了愣後,看着似乎憔悴不少的顏母,緩緩道:「抱歉媽媽,我這麼任性。」
她看我半天,突然笑了,握住我的手,輕輕拍了拍:「小茴,我的女兒……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你很成熟,不像阿致,還有調皮的時候。」說到這裏,顏母的聲音也有些哭腔:「崔致的媽媽,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直把崔致也看成自己的孩子……你任性這麼一回,我覺得很好,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和你爸爸都會支持你。」
「這是你自己的人生,需要你自己做主。」
「只是我希望,你也能照顧好你自己。」顏母輕輕撫摸着我的臉,溫柔地笑了。
在這溫暖的房間中,我第一次覺得我是顏茴——
不是惡毒女配顏茴,只是顏茴,有着自己人生的顏茴,不是穿越而來的外人,僅此而已。

一直到顏父顏母離開烏水鎮的時候,崔致的情況也沒有好起來,他中途也有醒過,只是昏迷的時間更久。但凡醒來,崔致也總是強忍着疼痛安慰我,笑着說要自己洗漱,我握着他的手,說再不好轉我就會替他洗漱,於是他便虛弱地笑起來。
在這段時間中,櫃子裏堆積了很多的藥品,也來過很多的人,說着一些可有可無的安慰的話,時間便也就這樣慢慢過去。
在即將迎來春節的時候,崔致的生日也到了,我便在晚上出了門去買長壽麪的材料。
今年不知爲何,天氣很冷,很早便下雪了,天也暗得很早。
我乘着昏黃的路燈,踩着雪一步步往回走,手上拎着長壽麪的材料。
等到快要走進崔致家的小院子時,我看見有一排腳印密密麻麻地蔓延進了小院子中。
有誰來過嗎?
我加快了腳步。
就在此時,卻有一道聲音,在不遠處響了起來。
「停——」
我順着聲音抬起頭來,抬起的腳也停在了半空中。
在還飄着雪花的天地間,微微亮起的燈光下,這穿着鵝黃色棉衣的睡美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不遠處,他手上還拄着一根樹枝,不知是從哪裏折來的。
那長久不見陽光的皮膚,露出令人生畏的青筋。
可是他的表情那麼溫柔——
見到他,我下意識地踩進軟綿綿的雪中。
於是這瘦弱漂亮的少年,便帶着抱怨的語氣,仰着微微笑意的臉,看向我:「都說了,要停啊——」
「我特意給你踩出來的……可不容易了。」他微微笑着,溫柔地看着我,「所以,小茴香豆,要踩着,慢慢走來我這裏啊。」

-12-
是……
是崔致。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鬆開了手上的袋子,然後沒有停留地往他那裏奔過去。
鬆軟的雪地上,蔓延的本來是崔致的腳印,而當我向他奔去的時候,在那密密麻麻的腳印旁,便又多出了一排我的腳印。
在這潔白的地面上,腳印一路往崔致而去。
這少年,便在盡頭靜靜地溫柔地看着我。
「小茴香豆。」
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我猛地擁住站在身前的少年,但忽視了剛剛醒過來的崔致的力氣,於是我們倆便一齊跌在了雪地裏。
被我壓在身下的少年,似乎被這一舉動給驚得呆住了,他躺在雪地裏,睜着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睫毛一顫一顫的,而那跌落下來的時候惹起的飛舞的雪花,便墜落在他的眼睫、鼻尖、紅脣上。
少年呆愣愣地看着我,蒼白而精緻的面容上,浮現出淡淡的無奈,但他就這樣靜靜地被我壓在身下。
而我就支在他的身上,淚眼模糊地看着他。
「崔阿致,你怎麼還敢醒過來。」
「你怎麼……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你,你知道嗎?」
可見我這話沒有半點說服力,因爲這被我壓在身下的少年,又翹了翹脣角,認真地看着我,輕聲說道:「顏茴,我打了一架。」
「我讓他滾,他不滾,但現在,他還是輸了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小茴香豆一定會給我做長壽麪喫,所以我一定要醒過來。等過了我的生日,就到我的小茴香豆的生日,我也要親手做長壽麪,給她喫。」
「所以我很努力地打贏了今天的架。」
他掀起眼睫,琥珀色的眼中,有着強忍眼淚的我。
這緩慢的、沙啞的聲音,這還蒼白着臉頰的少年,緩緩伸出手,像從前那樣撫上我的臉頰,溫柔地笑着:
「顏茴,我好想你。」
我猛地抱緊這個艱難地打贏架、氣喘吁吁回到我身邊的少年,惡狠狠地在他的懷裏掉眼淚。
「崔致!你知不知道照顧你很累!」
「崔致,你不要再去打架了。」
沉默片刻後,他輕笑一聲,答應我:「好。」
等到想起是在雪地上的時候,我把崔致拉起來,發現他棉衣後面都溼了好多,便又氣鼓鼓地說:「你也不提醒我,我都忘記了……」
崔致低頭看了眼自己,又笑:「沒事,我穿得厚,感覺不到。」他的視線繞過我,看向我的身後,而後微微嘆息地說:「你是想把那袋東西存到明年冬天再喫嗎?」
順着他的視線往後看,我看到了那袋被我扔在地上的食材。
我:「……」
其實我做飯的手藝並不好,但這段時間自己做飯,做着做着倒是也長進了很多,至少一道菜它看上去能夠像菜了。
我把麪條盛出來放在碗裏,又往後看,果然聽見崔致無奈地笑着說:「我不會睡着了,你放心吧。」
我轉過頭:「你的話……」
「我的話怎麼了?」
「都不能信。」我小聲地說了句。
他好像沒有聽見,微微笑着重複問道:「我的話怎麼了?」
「你說得很對,說得很好。」我把兩碗麪條端到桌子上,認認真真地看着他。
崔致和我對視一眼,突然低下頭去,臉頰好像有些紅,連說話都有些支支吾吾的:「你……怎麼一直盯着我呢。」
在這雪夜之中,十九歲的少年心中,又有什麼樣的變化呢?
是否如燈照雪景,一覽無餘,卻又刺痛某處呢?
只是當時的我不知道,也沒有注意。我勉強笑了笑說:「要不然真的試試哪個方法吧?」
我認真地看着崔致,而他沒有抬頭。
「……什麼?」
「乾脆你當我哥哥好了,說不定真能把崔叔叔氣醒。」我把筷子遞給他。
而身前的少年卻沒有接,只是愣愣地低着頭,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了。
「我這個妹妹,當得應該挺稱職的吧?」我好像在問他,好像又在對自己說。
而不知是聽到了什麼,崔致像是雪花觸碰到火光一般,立時抬起頭來,在我微微喫驚的視線中,少年的眼眸彎彎,用我再熟悉不過的語調說道:「那你還遠着呢……」
聲音無端苦澀。
「好了,讓我來嚐嚐小茴香豆的手藝。」
我便因這話收回了心神,看着桌上的兩碗麪,有些苦惱地說道:「要是知道你能醒,我就多買點菜了,還有蛋糕。」
崔致搖搖頭,燈光下,穿着鵝黃棉衣的少年肌膚如同美玉一般,盈盈的,而那眉眼間繾綣的情意,就緩緩流淌開來。
「有長壽麪就很好了。」他含笑着看向我,「那我來許願吧。」
「這個十九歲的生日願望——」
「我希望顏茴……」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響起煙花的聲音。
而在這驟然亮起的夜晚,對面的少年,溫柔平和地看着我,煙花聲中,他正無聲地說着他十九歲的生日願望。

-13-
那日崔致的生日願望,因爲突然響起的煙花聲,我沒有聽見,事後再問起崔致時,他只笑着說天機不可泄露。
我本來還在忐忑崔致的身體,但是卻正如他所說,這幾日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好了。又恰逢春節前夕,我便想拉着崔致去烏水鎮的寺廟一趟。
崔致於是無奈地笑一笑:「小茴香豆,我記得從前你不信這個。」
「信則有,不信則無。」我搖一搖頭,看他,「那你和不和我去?」
「那當然要去。」崔致給我裹上圍巾,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有着無奈、溫柔,還有一些我沒有看懂的東西,只是當我想要再看之時,那些複雜的情緒又突然消失不見了,「我給小茴香豆添了這麼多麻煩。」
崔致後面一句話說得極輕,我沒有聽清,只知道他又說了些什麼,於是看向他問道:「阿致,你說了什麼?」
他那淺淺的梨渦漾出來,給那圍巾又打了個大大的蝴蝶結,思索着說道:「我說啊——這個蝴蝶結,打得好不好看?」
我低下頭,看着原本好好的紅格子圍巾,被他打得像是個禮物帶子。
「有點像……」
「像什麼?」少年眉眼彎彎。
「像包裝禮物的蝴蝶結。」我如實說道。
他於是笑得更加厲害:「嗯……小茴香豆,你就是我的新年禮物。」
我瞪他一眼。
將至春節,寺廟中的人果然很多,於是崔致便用這個理由,在衣櫃裏翻了一件硃紅的羽絨服穿上,遠遠看去,像個紅彤彤的太陽似的。
他因爲久不見陽光,膚色本來就極白,此時被這紅襖白雪一襯,眉眼風流、脣紅齒白,就像是畫裏的人一般,漂亮得令人無法直視。
在人羣中果然也……顯眼極了。
於是紅衣少年非常驕傲地低頭對我說:「怎麼樣,我這個方法很好吧?在人羣裏,小茴香豆一眼就能看看到我。」
我不由笑了笑,點頭:「嗯,好方法。」我看了眼人羣,寺廟裏人很多,於是囑咐道:「阿致,你就在這裏等我,我自己進去就好了。」
崔致不滿地看着我:「我也要進去。」
「不行,你進去了,要是弄髒衣服,到時候還會念叨我。」我深知崔致的脾性,於是乾脆利落地拒絕了他。
頂着崔致非常不滿的視線,我淡然自若地擠進了滿滿都是人的寺廟裏。
在這座香火旺盛的寺廟,雖然地方不大,但是煙霧繚繞,人聲鼎沸。我站定在人羣中,看向寺廟正中央的佛像,合十雙手,微微閉上眼睛。
此時的我不知道,就在我的身後,那紅衣如同烈焰般的少年,會用怎樣溫柔的視線看着我,而我自然也不知道,與此同時,會有另一道視線,穿過人羣,靜靜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只是在用着我所知不多的詞彙,去祈祝烏水鎮那崔姓阿致的平安,僅此而已。
當我睜開眼睛,身前慈顏善目的僧人遞給我一條紅帶子,囑咐我拋在寺廟庭院中的樹上。
於是我捏着這條紅帶子轉過身,往人羣中尋找着崔致的身影。
他今日穿紅衣的確很對,我一眼便尋到了他。
只是……這豔絕的少年沒有看向我,他在看往另一個方向。
我隨着他的視線一同看過去,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握着那條紅帶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緊了又緊——
人羣之中,少女如扶風弱柳,眉眼清秀,清冷而脆弱。

-14-
這少女的氣質很獨特,容貌雖然算不上誇張的漂亮,卻自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我定定地看着少女,手指捏得緊緊的。
我明明不應該知道這個少女是誰的,我是第一次見到她,她對我而言與身邊的陌生人並無兩樣,但是,就在我看見她的時候,我的心裏忽然冒出來一個名字——
雲霓。
這本系統文的女主角。
想到這裏,不知爲何,我有些不寒而慄。
但就在這個時候,少女慢慢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中。
彷彿剛剛我看那一眼的地方,從未有過這樣一位少女。
就在我愣神的時候,本站在不遠處的少年硬是擠了過來,拉了拉我手上的紅帶子:「小茴香豆,你在看什麼呢?」
我順着聲音抬起頭來,對上他明亮的眼眸。
紅衣少年此刻已微微低下頭,被我手上的紅帶子吸引住了視線:「這紅帶子是什麼用處?還寫了字。」
我回過神來,看着那紅帶子道:「是寺廟的僧人發的,說要拋到樹上去。」
聞言,少年沉思片刻,便轉身往庭院處走去。
我看着他硃紅的背影,一時間又難免想到剛剛驚鴻一瞥的少女,想到剛剛崔致往少女那處看過去的視線,於是腳下頓了頓。
而前面的崔致感覺到了我的遲疑,於是他微微側過頭來,看着我問道:「怎麼了?好像從廟裏出來,你就有些心不在焉的……難道那僧人說了什麼?」
他的口氣,完全是一副要找寺廟僧人算賬的口氣。
「沒有,沒說什麼。只是……」我遲疑着,試探着問起剛剛的事情,「你剛剛站在那裏看見什麼熟人了嗎?」
聽到這話,崔致的表情仍舊是淡淡的,只不過就在一剎那間,我看到了他微微蹙起的眉。
雖然他很快便展開了,但我還是觀察到了。
我的心不由一沉。
「沒什麼人。」崔致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繞過這個話題,「走吧,我帶你去拋紅帶子。」
「……好。」
寺廟庭院的樹下圍着很多人,崔致拉着心不在焉的我往人羣裏面擠,或許是因爲今天穿得有些厚,我看少年的額間都有不少汗珠,不由笑了起來。
但是也因爲人多的緣故,我不得不與崔致靠得很近。崔致一隻手拉着我,而我整個人幾乎都要帖到他的懷中,於是少年那溫熱的懷抱與香甜得宛若橘子的氣息,似乎要將我淹沒。
「抱歉,讓一讓,讓一讓……」
旁邊不斷有人擠過來擠過去,我這時才發現,崔致的另一隻手臂,正環着我的肩膀,將我恰好而舒適地圈在了他的懷中。
原本在我眼中,崔致是那麼清瘦的少年,雖然他往日也很照顧我,但這樣親密的舉動……
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我,臉頰驀地燒紅起來,於是我只能慌亂地低下頭,不讓頭頂的少年發現我深深藏於心中的祕密。
而就在這時,崔致卻微微低下頭來,問我:「怎麼了,被擠得不舒服嗎?」
那呼吸,便如風一般擦過我的耳朵。
不是冬風,是春風。
我身體不由戰慄了一下。
「砰砰砰——」
這是誰的心跳?
是崔致的,還是我的呢?

-15-
就在這樣的心跳聲中,我的臉忽然被身前的少年捧了起來。
我愣是沒有反應過來,只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眼。
而他認認真真地端詳了我一眼,嘀咕一聲:「是因爲人太多嗎?小茴香豆,你臉很紅。」
我:「……」我看他片刻,就在崔致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我「啪」地一聲把他的手拍下去了。
少年委屈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額間不知爲何,有着許多汗珠。
雖然人多,但是也沒有這麼熱。只是我並沒有多想,將紅帶子遞給崔致,說道:「阿致,幫我把它拋上去吧。」
他卻沒有接:「我拋上去,會不會你許的願就不靈了?」
我搖搖頭,心裏想,我就是爲你許的願,你來拋自然最爲合適。但我只微微仰着頭,無奈地說道:「我都拋不上去,許願不就更不靈了?」
崔致於是接過紅帶子。
我看着這條紅帶子被拋上半空,墜落在碧葉紅繩之間,而就在這時候,少年將我的手合在一起,輕聲催促:「小茴香豆,快許願。」
雙手合十的剎那間,我闔上眼睛。
只是崔致的手也並沒有離開,我能感受到他那溫熱的手掌心,緊緊地貼在我的手背上。
有些顫抖着。
我的睫毛也隨之顫了顫,就在我將要睜開眼睛的時候,耳畔響起少年溫柔的嗓音:「小茴香豆,在你的心裏,我就像哥哥一樣嗎?」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不敢睜開眼睛。
我怕我眼中流露出的,並不是崔致「期待」的——
我怎麼會只把這明豔溫柔的少年,看作哥哥?
明明是……他從來把我看作妹妹。
所以我只當不知、只當不解。
在少年顫抖的、溫熱的手掌心中,我微微動了動手指,閉着眼睛,回答出他或許想要的答案——
「嗯。」
倘若我當時睜開眼睛,倘若我能夠再勇敢一點,我會不會就能看到,在我身前,溫柔地注視着我的少年,有着多麼悲傷的神情。
只是一切沒有倘若。
在我睜開眼之際,我只看見了少年輕盈的那朵梨渦,以及他似乎如釋重負的聲音:「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
「什麼?」我抬起眼看他。
他卻只微微笑着,眉眼有些疲憊和無力,如那樹梢碧葉間的紅繩,隨風搖曳,卻也因塵而黯淡。
在我聽不到的地方,在他的心裏,有着另一道聲音,緩緩響起。
【崔致,你想好了嗎。】
【兩敗俱傷的結果,不還是讓顏茴爲我們擔心?】
【你現在的狀態,當真不會被她發現……你並不只是把她看作妹妹嗎?】
這聲音是那麼熟悉,就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他們在同一具「崔致」的身體中爭鬥着。
那麼多昏天黑地的夜晚,崔致是怎麼樣在疼痛中清醒過來,只是因爲他知道,有一個名爲「顏茴」的小姑娘還在等着他。
只是他能有辦法如常面對她嗎?
最後的兩敗俱傷,拖累的還是……
於是這個少年,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眼此時背對着他的少女,那淺淺的梨渦,緩緩消失了。
【你不能傷了她的心。】
【不能惹她生氣。】
【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他在心裏,疲憊地閉上了眼:「就交給你吧。」
【如果你不能,那麼我也絕對不會放過你。】

-16-
從廟會回來之後,我和崔致開始準備過節的東西。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自從廟會之後,崔致便有了些變化。
他照舊喜歡穿一切鮮豔顏色的衣服,照舊不喜歡喫胡蘿蔔,只是……
好像不再叫我「小茴香豆」了。
但這或許也不算什麼,我問起時,少年只如同往日一般,微微彎着眼眸,神態自然:「我們顏茴都長這麼大了,是個漂亮姑娘了,怎麼還能小茴香豆小茴香豆地叫呢?」
我心想,或許不是這樣,但除此以外,崔致似乎仍舊是崔致。
在醫院看完崔叔叔回來,在外的顏母也打了電話回來,說父親的病情有點不好,現在正在醫院慢慢調養,也許這個春節便不能及時回來了。
我自然是寬慰她:「沒事媽媽,我和阿致在家裏就好了。他這些天精神很好,身體也好了很多,下學期應該就可以回學校了。」
「慢慢好起來,就好了。」
電話那頭,顏母的聲音很輕很淡:「小茴,提前祝你春節快樂。」
「春節快樂。」
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嗎?
可是我沒有忘記在廟會時的那一瞥,也沒有忘記……原書劇情,即將要慢慢展開。
只是春節來臨的喜悅,漸漸將我的這個想法掩蓋,在和阿致挑選新衣服的時候,我特地給他挑了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
崔致懶洋洋地站在旁邊,笑我:「顏茴,你什麼時候也和我一樣,喜歡這麼鮮豔的顏色了?」
我指了指不遠處的毛衣,不回答他:「你說,那件紅毛衣好不好看?」
「……」崔致於是低下頭,睫毛長長的,掩在月牙般的眼眸上時,便如同層層的雲翳,「顏茴,你覺得我是紅燈籠嗎?」
買紅毛衣的計劃只得作罷。
雖然我並不迷信,只是也覺得春節要喜慶一些,便真在兩家門口都掛了紅燈籠,春節當晚,夜色降臨之際,隨風搖曳的燈籠便發出盈盈的光,宛若黑夜中的火光,點燃着人世。
崔家和顏家相隔,是鄰居,而崔家的另一邊,本來是空着的房屋,這些天倒是也有人進進出出,許是終於有新鄰居要搬進來了。
這幾日其實還在下雪,但崔致還是興致勃勃地買了好幾箱煙花,又買了許多袋鞭炮,說要去外面放煙花。
「顏茴,這個五顏六色的好不好?」崔致託着下巴,打量了一下煙花。
我看了眼上面的名字,認真地說:「它的名字叫賀新年。」
「噢——」
崔致把煙花抱了出去,我跟在後面給他撐傘。
他轉了轉打火機,微微轉過頭同我說:「你往後退一退。」
我撐着傘往後退了幾步,正好站在房檐下,看着那雪花慢慢地飄落下來,融化在崔致的紅衣上,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一簇火苗竄起,引燃着萬千煙花向空中飛去。
閃耀的顏色將夜空點亮,與周圍各家的煙花起伏燃放。
煙花之後,崔致捂着耳朵想往後退。
「阿——」
我撐着傘,將要下了臺階,往崔致身旁走去。
而就在我的聲音不知是淹沒在煙花聲中,還是根本就沒有喊出來他的名字時,這飄飛着雪花的春節之夜,在我的視線之中,燈籠搖曳,那正開着的大門口,突然停下一輛車——
一位少女緩緩從車中下來。
她穿着素雅的大衣,眉眼疏離,似乎是無意之間,少女往崔家的方向看了過來。
但她沒有對上我的眼。
在這一瞬間,「賀新年」升騰起最後一簇焰火。
而少女,則是與這夜色下最閃耀的紅衣少年,靜靜對視片刻。
車子的另一邊,響起另一道聲音,似乎是在喊她:
「雲霓。」
焰火歸於寂靜,簌簌雪花之下,我手中的傘,恍然間墜落於地面。
【崔致的青梅竹馬顏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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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雲霓。
廟會上,崔致發愣地看向着的人是她。
現在,墜落的煙花之下,與崔致對視的人也是她。
雲霓來了。
這本系統文中,帶着攻略男主崔致的目標到來的雲霓——擁有着系統的女主的出現,也意味着小說劇情的展開。
「雲霓。」
這片突如其來的安靜中,似乎是因爲少女沒有回應,車的另一旁,緩緩走下來一位少年,他穿着淺褐色的風衣,面色冷淡地再喊了一聲。
雲霓於是轉過頭去,淡淡應了一聲,兩個人都往隔壁房屋去了。
踩着雪的聲音逐漸變遠變小。
我靜靜地看着,原來,他們就是新搬來的崔家的鄰居。
剛剛那位穿着風衣的少年……我皺着眉,仔細想了一下存留的記憶,應該是這本小說的男二號,女主雲霓名義上的「哥哥」,雲倚舒。
小說劇情中,雲霓在高一的時候,便被雲家找上了門,說她是雲家的私生女。在這之後,雲霓回到京城的雲家度過了一年多的時間,後來因爲雲家突然出了點事,而恰好祖家在烏水鎮,雲家便將雲倚舒和雲霓先暫時送到烏水鎮避避風頭。
也是在來到烏水鎮的這一年,雲霓擁有了攻略系統……可是她是爲什麼答應系統的綁定的呢?
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我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以至於走回來的崔致都感覺到了不對:「顏茴,怎麼了,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反應過來,微微舒展開了眉頭,搖了搖頭:「沒事。」
崔致含着笑看了我一眼,視線又轉到隔壁去。
紅光之下,少年盈盈如玉,眉眼無情而自含風流。
「好像是新的鄰居來了。」他說的時候漫不經心,彷彿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玩具一般。
我看着少年的側臉,一時恍惚。
崔致又轉過頭來,看着我,笑着說:「以後好像會有點意思,是不是?」
我彎下腰,撿起不知何時墜落在地上的傘,對上崔致的雙眼,熟悉與陌生相互交織,可我終究只是淡淡扯了扯嘴角,輕輕應了一聲:「嗯。」
春節的第二天,我和崔致各去了主家拜年,因爲崔顏兩家世代交好,所以主家也都緊緊依着,他戴着圍巾慢悠悠地走出來,在盛着雪花的樹下等我。
雪團墜落下來,他就蹲在樹下,伸着手指戳地上軟綿綿的雪團。
遠遠看着,紅色與白色,漂亮極了。
「阿致。」
「剛剛爺爺還問我你走這麼早去哪裏。」崔致聽見聲音,沒有抬頭,仍戳着那雪團。
我無奈地回答:「當然是去隔壁主家拜年。」
「顏家那堆人,巴不得顏叔叔出事,我就不想見到他們。」崔致收回手,站了起來,看着我淡淡說道。
我笑了笑:「我也不想。好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快要到家時,隱隱看見一道身影,在不遠處掃雪。
崔致眼尖,笑了一聲:「好像是昨天搬來的鄰居。」
我走近看了看,果然是。
只是這人不是雲霓,而是雲倚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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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倚舒今日穿了件黑色的風衣,彷彿並不怕冷的樣子,與我身旁裹成一團的紅衣少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聽見腳步聲,雲倚舒便微微轉過臉來。
旁邊的崔致沒有開口,我只得先和他打了聲招呼:「你好。」
雲倚舒看着我和崔致,淡淡點了點頭:「你們好,我是新搬來的鄰居。」
說完,雲倚舒便拿起掃帚,轉身回了院子裏。
關於雲倚舒,其實原文的描寫我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雲倚舒並不像表面這麼冷淡,而云霓對於雲倚舒而言,便是無趣生活中的裝飾品,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雲倚舒便開始對這位「妹妹」上了心。
我看着雲倚舒的背影,想着劇情有些失神。
旁邊的崔致看向我,不由微微皺了皺眉,好像在ƭų₍剎那間有一種暈眩感襲上大腦。
他按住太陽穴,在心裏冷冷道:「怎麼,只是看別的男生看失神了,你就迫不及待地想出來了?」
本應該沉睡的另一個崔致沒有說話。
他只繼續淡淡道:「即便我們打一架,最後受傷的還是顏茴。」說到這裏,他笑了笑:「還是你覺得,除了顏茴,還會有誰照顧你?」
【……閉嘴。】那人終於開口了,他閉上眼睛,沒繼續說話,而是繼續陷入了沉睡。
崔致睜開眼來,又變回了平日裏的模樣。
「外面好冷,進去吧。」
這幾日我都是住在崔家,崔致在二樓,我在一樓,等回去之後,崔致便上樓去了,我在樓下打量着食材,想着中午做些什麼好。
而就在這個時候,門鈴被按響了。
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來呢?
我打開門一看,卻是雲倚舒和雲霓。
再次近距離地看見這本小說的女主,我的心情已經平靜了很多。只是對於擁有系統的女主而言,我這樣一位非本土的穿越人士,會被她的那個系統所看穿嗎?
雲倚舒和雲霓站在一起,看見我開了門,雲霓的眼神有了一絲的變化,她今日仍舊穿着大衣,顯得身形纖瘦,眉眼清秀。
【系統,你確定顏茴對我的好感度只有 0?】
【是的,宿主。】
【那崔致對顏茴的好感度呢?】
【崔致對顏茴好感度,現爲 50、80、90、50……抱歉宿主,出現了某種異常,暫時無法獲取準確的好感度】
雲霓面色冷淡。
雲倚舒將手上的新年禮物遞給站在門口的我,雖然仍舊是一副冷淡的樣子,但此時更像是京城雲家十多年以來培養的下一任接班人,斯文矜持,彬彬有禮。
「很抱歉現在纔來拜訪,我是雲倚舒,這是我的妹妹,雲霓。」雲倚舒淡淡道,「日後請多關照。」
我接過禮物,點一點頭:「你們好,我是顏茴。」
正在談話間,崔致從二樓下來了,他換上了更輕便的衣服,是一件淺藍色的毛衣,看上去毛茸茸的。
「顏茴,誰來了?」崔致懶洋洋地問道。
我側了側身子,露出門外的雲倚舒和雲霓來。
「噢——」崔致看見了門外的兩人,神情沒有露出什麼變化,只是慢吞吞地拖長了音調。等走到我身邊,他看了眼我手上提着的東西,一面接了過去,一面說道,「還挺重。」
雲倚舒和崔致對視一眼,雲倚舒那張冷淡的面容上,難得勾了勾脣角:「你好,你應該就是崔家的崔致吧?」他頓了頓,又說出四個字來,「久仰大名。」
崔致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你好,我是崔致。」
「我是雲家的雲倚舒,她是我的妹妹,雲霓。」雲倚舒並不在意崔致的態度,而是掛着淡淡的笑,又介紹了一遍,「我們暫時搬家來了烏水鎮,以後高中應該也是和你們上的同一所,因爲有事耽擱了一年,雖然已經成年了,但我和雲霓都是高三。以後……就請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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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十的前一天,我是住在顏家房子裏的,因爲好些時候沒有人住,我打掃了許久,等去找崔致的時候,打開門,卻沒看見他的人。
這些天,崔致好像喜歡上了逗弄隔壁的雲霓,在我眼中平平無奇的雲霓,從崔致的口中說出時,便是「還算有趣的打發時間的人」。
我不知道這其中是否有女主雲霓的系統推波助瀾,但毫無疑問,我好似已經無力阻止劇情的展開。在我無數次感覺到這位與我相伴十多年的少年的陌生時,他卻又是那麼的熟悉,讓我分不清,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變了。
他仍舊是喜歡搬梯子爬上牆,只不過他或許再也不是那個喜歡坐在有着爬山虎牆頭的男孩子了。
在另一邊,沒有爬山虎的牆壁上,穿着鮮豔毛衣的少年眉眼漂亮而閃耀,只是他看向的人再也不是那個「小茴香豆」,而是原文中,他「命中註定」的女主角——雲霓。
「顏茴,我發現她很有意思。」崔致談起雲霓的時候,眉波飛揚,「她好像有很多祕密。雖然看上去很脆弱的樣子,但是意外得還挺勇敢。」
崔致笑了笑:「和你不一樣。顏茴,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不論內外,你永遠比我勇敢、堅強。」
崔致是瞭解我的。
我也是瞭解崔致的。
可我當真勇敢、堅強嗎?
或許吧。
我與崔致的關係仍舊很好,只是我知道,儘管我不會按照原文劇情中惡毒女配的進展走下去,我和崔致也會逐漸疏離。
因爲男主只會愛一人,也就是女主。
而他其它的所有關係,無非都是接下來劇情的工具人罷了。
可是……這不僅僅是一本系統文,也是我穿越而來、生活了整整十多年的、真實的世界啊。
那本來陪伴在我身邊的少年,慢慢遠去的背影,我只能遠遠望着,心痛而不知所已。那是心臟一點點抽搐的疼痛,加上前世,我明明已經活了許多年,甚至比崔致還要大許多,只是前世我也不過花季,而今生即便我看得再透,也會因爲這些年月的暗戀而苦澀不已。
但,只是將我看作妹妹的崔阿致,喜歡上了另一個少女時,我又有什麼資格去阻止呢。
因爲太過珍貴的關係,所以我更加不想去破壞。
能夠當親人,其實也很好吧。
所以今天沒有看到崔致,我也只以爲他是去逗弄雲霓了,直到傍晚時候,我從外面回來,卻見崔致正從顏家出來,不知做了什麼,少年本來白皙的面頰上,弄得一塊灰一塊土的,手上和鮮豔的黃色棉襖上也髒兮兮的。
「……阿致,你去搬磚了?」我有些震驚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年慢慢向我走過來,神情頗不自然。
他嘟囔一句:「你怎麼回來這麼早?」
我提了提手上的袋子:「我買好麪條了。」
少年便一面匆忙地往隔壁崔家跑,一面喊我:「小茴香豆,你別自己煮麪條,我來,等我。」
聽到他的這個稱呼,我有些發愣地站在了門外——
「小茴香豆」
可是崔致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只叫我「顏茴」。
我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但這種熟悉的感覺卻一閃而過,並不給我抓住的機會。
只是……他剛剛是在院子裏做些什麼呢?
我拎着麪條進去,看了一下顏家的院子,卻也沒有發現什麼變化。
等到崔致再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又換了身衣服,是鮮豔的大紅色,還裹了條紅格子的圍巾,一面還喊着好冷:「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小茴香豆,你穿得也太少了。」
我轉過頭看他,只覺得他這一身上上下下亮眼得不行:「阿致,你今晚出門都不用打燈。」
崔致順着我的視線低頭看了眼自己:「那豈不是好事。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喜慶一點。」
我於是認真地點評:「有點像人家結婚,新娘子媽媽穿的一身衣服。」
崔致眨了眨眼睛,也認真地問我:「爲什麼不是新娘子,而是新娘子媽媽?」
我:「……」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我抬起眼來問道:「對了,爲什麼……」又叫我小茴香豆?
可是我沒有問出口。
因爲我看見了崔致的眼眸。
那一瞬即滅的悲傷,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宛若薄霧一般,遮掩其下的,是未知的祕密。
他的耳朵被凍得通紅,眼睛下方不知爲何也紅紅彤彤的,這樣一來,便顯得臉色更白。而此刻崔致正認真地看着我,就好像……
已經有許久許久許久沒有見到過我了。

-20-
可是就在下一秒,崔致又展開眉眼,微微笑道:「小茴香豆,你要問我什麼?」
他一面問我,一面穿上粉紅色的圍裙。
「沒什麼。」我看着他,又看看桌子上的麪條,「阿致,你不會要煮麪條吧?」
「對啊。」崔致慢吞吞地背對着我轉過身,指了指垂在身邊的粉紅色帶子,「小茴香豆,給我係一下帶子。」
我無奈地伸出手來給他系圍裙的帶子,圍裙上面還有一隻藍色的機器貓,掛着鈴鐺笑眯眯地看着我。
「可是你都沒有煮過麪條吧。」我係好帶子,搖了搖頭。
崔致便突然轉過來,我一時沒注意到,往後退了一步,他忙拉住我的胳膊,而另一隻手,便撐在了我身後的桌子上。
因爲只開了廚房的燈,所以這片區域其實也並不明亮,而崔致又是揹着光的,我越發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道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或許正在認認真真地看着我。
我靠在桌邊,一手被崔致拉着,另一隻手勉強也支在桌邊。
而崔致的另一隻手,便放在我的手旁邊。
他此刻正緊緊拉着我的手,冰涼的指腹與溫熱的掌心,我不由動了動手,這使得崔致握住我手的力度更大了一些。
而少年與我的距離,倘若再靠近一些,便如同將我擁進了懷中,那酸甜的清涼的橘子的氣息,讓我的面頰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這實在是……
太不公平了。
因爲崔致揹着光,所以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可是我卻對着光,那臉頰上薄薄的紅暈,一定被身前的少年一覽無餘。
我忙側過臉,不再看他。
「阿致,我站穩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輕輕嘆了口氣,晃了晃手。
崔致原本握着我的手終於鬆了鬆。
但就在我以爲他要鬆開手的時候,崔致突然將臉湊了過來,我一時僵硬地停在原地,在如此近的距離中,很清晰地看見了崔致琥珀色的大眼睛。
那睫毛上下翩躚,一雙漂亮的眼眸,果然正在認認真真地看着我。
「小茴香豆,你今年就是十八了吧。」他就這樣看我片刻,而後輕聲說道。
兩輩子加起來,我可能比十八歲要大很多吧。
不過按照烏水鎮的算法,從年初十的凌晨開始,我的確已經十八歲了。
我正在想着這件事的時候,崔致又緩緩說道:「十八……就成年了。你就會有喜歡的人了。」
聞言,我不由輕輕抬起了頭,對上那雙含着憂色的雙眸時,心裏想,不,崔致,我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在你還不知道我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了你。
也是在你沒有喜歡上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了你。
我垂下眼眸,輕輕應他一聲:「嗯。」
在這樣的沉默中,崔致終於鬆開了我的手。
崔致其實是不會做飯的,就和從前的我一樣,但是今日,也不知爲何,崔致當真做了兩碗麪條出來。
就在我看着這兩碗麪條的時候,崔致又不知從哪裏提出來一個蛋糕,是很簡單的樣式,只是上面花花綠綠地寫了許多祝福的話,看那字跡,應該是崔致的。
「阿致,這……不會也是你做的吧?」
崔致沒有解開粉色的圍裙,而是穿着坐在桌子前面,託着腮看我:「是啊,你看上面的字。」
「小茴香豆要天天開心,天天高興。」
「要考上心儀的學校。」
「阿致會……」
因爲蛋糕也不是很大,所以祝福語擠得滿滿當當的,那一句「阿致會……」就被擠在了最小的角落裏,怎麼也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麼。
我指着這句話問崔致:「阿致,這句寫的是什麼?」
崔致也看到了,他託着腮,笑眼彎彎:「不告訴你,快許願吧,小茴香豆。」
他認認真真地插上一根生日蠟燭。
「怎麼就只插一根?」
崔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脣邊,微微笑着看着我:「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那個小茴香豆。」
我好像明白了崔致的意思。
他走到我的身邊,催促着我快許願,而就在我剛剛合十雙手的時候,一雙手也覆蓋了上來。
溫涼的感覺。
我顫了顫睫毛,但沒有睜開闔上的雙眼。
這一夜,蹲在少女身前、用一雙手緊緊護着少女的崔阿致,在心裏想,我願顏茴——
心想事成。

-21-
春節過後,因爲崔致身體好轉,崔家的人便又安排着他回了學校上課。
而在開學後的幾天,我便聽聞高三年級轉進了新的轉學生。
「那個男生好帥啊。」
「他們兩個都姓雲呢,不會是兄妹吧?」
「可是我覺得那個女生看着和男生並不像啊……」
「說不定只是意外吧。」
成爲課後閒談的兩位轉學生,自然就是雲霓和雲倚舒。
只不過出乎意料的,雲霓並沒有和崔致分到一個班,反而,雲倚舒分到了崔致的班級。
接下來原小說的劇情是什麼呢?
我輕輕嘆一口氣,不知道爲什麼,對於接下來劇情的發展,我忘記的是越來越多了。其實也不能說是忘記的越來越多,只是某些劇情點,我只有在其將要開展的時候,才能夠突然想起來。
這或許也是我這個穿越者融入小說世界的代價吧。
只是這篇小說,最重要的劇情,無非便是男主崔致在一次次看戲的過程中喜歡上了倔強的女主雲霓。
而我,在原文中是插手兩人愛情的惡毒女配,在現實,也不過是一個無能爲力的旁觀者。
好在,經過這些天的相處,雲霓的那個系統,應該還沒有發現我這個「惡毒女配」不對勁的地方。
中午的時候,崔致會來找我一起去食堂喫飯.
好在學校的飯菜還算不錯,挑剔的崔致也有幾道愛喫的菜。
在崔致去買飯的時候,我便會先在食堂中找好位置,等崔致將他喜歡喫的以及我的一起帶過來。
而當我找到平日裏常坐的位置時,我便發現,就在對面的角落處,正坐着一個熟悉的人——
是雲霓。
雲霓的確是剛剛來到學校,在這裏沒有什麼認識的人,也怪不得會一個人。
只不過……雲倚舒去哪了?
我淡淡收回視線,沒有再看雲霓那裏。
等到崔致過來的時候,我卻只看見他拿了盒牛奶,倒是給我帶了份飯。
「怎麼只喝牛奶。」我看了眼他手上的牛奶,是崔致喜歡的巧克力味。
崔致坐在我旁邊,往盒子上戳了根吸管,慢吞吞地吸了一口牛奶,說道:「不太餓。」
「等下午就會餓了。」我搖搖頭,打開筷子喫飯。
「晚上喫什麼好呢……」崔致乾脆靠在沙發上喝牛奶,他一面唸叨一面抬起眼,恰好看見坐在對面角落裏的雲霓。
我正低頭喫飯的時候,耳畔突然響起崔致的聲音:「咦……那不是我們的新鄰居嗎?」
聲音很輕很淡,彷彿根本就不在意一般。
但只有我知道,當崔致開始提起一個人的時候,他已經對這個人產生了興趣。
我順着他的聲音抬頭看了一眼對面。
「她看上去還挺可憐的。」崔致坐直了身子,沒有等我回答之前的問題,又突然興致勃勃地轉過頭問我,「顏茴,要不然……我們把她喊過來一起喫飯吧?」
我握着筷子的手一顫。
在崔致的注視下,我的視線從對面雲霓的身上落到崔致的身上,我輕聲道:「……可以不嗎?」
崔致或許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說,這穿着校服卻仍舊耀眼的少年,此刻沉默片刻,而後揚了揚眉,那春花秋月般漂亮的面容上,露出了漫不經心的淺笑:
「當然可以。」

-22-
我的確不會後悔那時的「自私」。
我不喜歡雲霓。
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不喜歡。
晚上回去的時候,崔致因爲還有學業方面的事情,所以要在學校裏留一會,便讓我先回去。
「你今天晚上想喫什麼?」我拎着書包,在崔致教室門口等他。
崔致靠在門框上,仔細想了一下,而後說:「想不到。」
「那我就點平常喫的那家了,你回來的時候發消息和我說一聲。」
崔致點一點頭:「知道了,我會早點回來的。」
只是等我差不多走到半路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原文中男女主確立感情的一大劇情點——
在某日男主崔致放學回家的路上,受到了外校學生的圍堵。這位外校學生是當初崔致拒絕過的一個女生的追求者,仗着家世不錯,手底下有不少混混,又因爲是外校的人,所以也不太清楚崔家的背景,便領着人在放學後去堵男主。
而這件事,自然也被系統告知了女主雲霓。
因此,在女主雲霓勇敢地擋在了崔致身前之後,崔致更是對其另眼相看。
但事實上,這個劇情點也是因爲系統才觸發的。劇情中曾說,在系統的干預下,那個外校生一時氣不過,才集結了小混混要去教訓教訓崔致。
這些劇情或許是推動一本系統救贖文完整的必要基礎,但當其發生在我身邊時,我卻只覺得一種無可奈何的痛恨。
對於系統和雲霓而言,崔致或受傷、或不受傷,在雲霓尚未真正對崔致產生感情之時,只是增加好感度的差異罷了。但對於我來說——
崔致只是崔致而已。
而小混混這個劇情開展點,就是在女主剛轉學過來沒有幾天的時候,那時正好男主因爲一些事情留在學校……
我立馬轉了身,並迅速打了 110。
即便可能不是今天,但我也不希望……崔致真的會受到無妄之災。

「剛剛不是還挺得意的嗎?」
巷子裏,穿着黑色皮衣的少年看着從地上慢慢爬起來的人,笑了笑。
旁邊也響起同行之人的笑聲。
從地上爬起來的少年微微揚了揚眉,一手輕輕拭去嘴角的血跡,淡淡說道:「嗯,我現在也很得意。」
他半支着胳膊站起來,因爲腿也受了點傷,便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
凌亂的墨髮下,血色與雪色互相交織出少年的奢靡之美。
「怎麼,現在還是想不起來她的名字嗎?」黑色皮衣冷冷一笑,甩了甩手,向着周圍的人示意。
崔致仍舊是懶洋洋地笑着,他扯了扯嘴角,打量了一下身前的人:「抱歉啊,和我告白的女生實在是太多了。」
「……」聽到這話,黑色皮衣神情驟然冷漠了下去,「我看你是不知好歹。」
「不知好歹?」崔致慢慢站起身來,又慢慢將校服的扣子繫上了,他突然像是看到了什麼,手指頓了頓,「噢——大事不好了。」
「怎麼,終於發現你惹到我了嗎?」
崔致頭也沒抬,只緩緩鬆開了握着釦子的手:「喂,黑色皮衣,你把我校服上的扣子打壞了。」他對上黑色皮衣沉下來的臉,輕聲笑了一下,「要是被顏茴知道,肯定會生氣的。」
「你——上!」黑色皮衣往身邊喊了一聲。
崔致站定,轉了轉手腕,冷漠地看着身前圍過來的一堆人。
但就在這時,巷口處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23-
「你們在幹什麼!」
伴隨着腳步聲一同傳來的,是少女的喊聲。
崔致微微轉過了頭,看見與他穿着相似校服的雲霓揹着書包跑了過來。
見是個女生,崔致身前的黑色皮衣少年放下了心,他頗有些陰陽怪氣地看着崔致說道:「你小子桃花緣是真不錯啊……不過,你以爲來個女生就能放過你了嗎?」
還沒等崔致開口,雲霓已經跑到了他的身邊,上下打量着崔致,擔憂地說:「崔致,你沒事吧?」
崔致面上剛剛的淺笑此時已經不見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攔在身前的雲霓,沒有說話。
見此,雲霓心裏難免忐忑,她忙問系統道:「系統、系統,崔致現在對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60】
聽到這句話,雲霓才放心地說道:「好感度挺高的啊,那爲什麼他對我都沒個笑臉呢?」
【抱歉,這個原因系統不知道】
雲霓轉頭看向領頭的黑色皮衣:「你怎麼能對崔致這麼做?」
黑色皮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像在聽雲霓說着什麼笑話:「你是他的誰?」
「我……」雲霓冷着眉眼,她咬了咬脣,神情倔強,「總之,你不能動手。」
黑色皮衣和身旁的一羣人都笑了起來。
還沒等雲霓反應過來,黑色皮衣已經伸出手來狠狠推了一把她:「你以爲我不打女人,是不是?」
雲霓腳下不穩,直接被推倒在地。
崔致看向地上的雲霓——
手掌被地上擦傷了,校服上也都是灰塵。
崔致神情冷漠,淡淡看向笑得直不起腰的少年。
黑色皮衣彎下腰,看向被推倒在地的雲霓:「怎麼樣,同學,你還想爲他出頭嗎?」
雲霓「嘶」了一聲,抬起手來,她緩緩站起身,冷冰冰地看着黑色皮衣,一手攔在崔致與黑色皮衣身體之間:「我說了,你不能對他動手。」
「你——敬酒不喫喫罰酒!」
黑色皮衣罵了一聲,又想伸出手來。
在同一時間,本站在雲霓身後的崔致跨出了一步,並抬起手臂來抓住了黑色皮衣的手。
黑色皮衣看向崔致。
崔致抬眸,對上黑色皮衣的雙眼,抓着他的手臂,不屑地笑了笑。

我找了學校門口的很多條巷子,終於在其中一條巷子裏找到了崔致。
警車鳴笛,車子上衝下來幾位警察,他們向着巷子中喊道:「停手——那邊的幾位同學,不許再打了!」
儘管天氣還有些寒冷,但因爲找了很久,我的額頭上已經都是汗珠。
我氣喘吁吁地站直身子,擦着汗水往巷子裏面看去,但就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間,我擦拭汗水的手微微 一頓——
那熟悉的少年、從來不會動手的少年,揮着拳頭砸向身前的人,那受傷而流血的脣角,因爲血色顯得更加殷紅,通紅的雙眼與冷漠的神情,使我不由顫了顫脣瓣。
他一手擁着懷中穿着校服的少女,一手砸向穿着黑色皮衣的少年。
身旁的其他小混混們,都因爲警察的到來而四處逃竄。
「都停下——」
是警察的喊聲。
周圍也逐漸聚集起了不少圍觀的人,其中不乏有同一個學校、年級的同學。
「那個男生不是崔致嗎?」
「崔家的崔致?天啊,他竟然還會打架。」
「他懷裏的那個女生這麼這麼眼熟啊。」
「好像是轉學生吧。」
「崔致不會是爲了那個女生打架的吧?」
「兩個男生在爭一個女生?」
我站在巷角,靜靜地看着。
在小說中,女主永遠能夠第一時間找到男主。
而惡毒女配,只能不斷地尋找、尋找。

-24-
在崔致身體好起來之後,我便回了家裏住。
那一日,崔致直到很晚纔回來,我站在窗邊,便看到崔致和雲霓正並肩走回來。
我的視線在崔致身上停留片刻,看他臉上的傷口都貼了創口貼,這才緩緩拉上窗簾。
而自這件事之後,崔致偶爾也不會來找我喫午飯,我心裏其實很清晰地知道崔致是去找了雲霓,但是當同班同學問起來的時候,我只淡淡回道:「可能有什麼事情吧。」
「不過我聽別的同學說,崔致他最近都是在和那個轉學生一起喫飯啊。」一位女生皺了皺眉,有些試探地問我道。
「小茴,你不是崔致的妹妹嗎?你知道他是和誰喫飯的嗎?」班裏的另一個女生有些忐忑地看向我。
妹妹……嗎?
也是,在他們眼中,相處了十八年的我和崔致,的確就和兄妹無異吧。
我把書放回櫃子裏,淡淡說道:「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爲什麼不直接去問崔致呢?」
其中一個女生尷尬地笑一笑,她轉過頭和另一個女生說話:「聽說崔致還爲了那個轉校生打架了,是真的嗎?」
「好像是這樣。」那個女生小聲地說道,「聽說是和外校的人打架的,這還是崔致第一次打架吧?崔家的人知道嗎?」
「……」
打架的處理後果自然也出來了,雖然是外校的男生先動手的,但是崔致也把人揍了一頓,索性沒有什麼惡劣的影響,便只在警察局被訓了很久。
崔爺爺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他把崔致叫過去訓了一通,又派人去了黑色皮衣的家裏。
聽說直到從警察局回來,那個外校的人才清楚崔致的背景,後面是如何處理,便也是崔家的事了。
我沒有詳細地問過崔致打架的過程,崔致也沒有和我提起過。
而就在我將要坐回位置上的時候,站在教室門口的同學喊了一聲我:「顏茴,有人找你。」
我順着聲音抬頭看去——
是一位沒有穿校服的女生,正站在教室門口。
有點眼熟。
我微微皺了眉,記得之前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女生……
「你好,請問找我有什麼事嗎?」
女生臉塗得很白,也畫着很精緻的妝容,她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高三年級的徐萱,有件事想和你說一下,可以和我去一下那裏嗎?」她指了指過道。
我點一點頭,以爲這位徐萱同學只是想要問崔致的事情,但是當她把我喊道到過道上的時候,我纔看到本來就等在一旁的另外幾個女生。
「有什麼事嗎?」我掃了一眼這些女生,淡淡問道。
「雲霓你知道吧?她最近很囂張的樣子。」徐萱看向我,笑了一下,「你就不想教訓一下她?」
聽她的這個口氣,我纔想起來在哪裏見過這個女生——
正好被我看見和崔致表白的一個女生。
而且這種對話,總是……很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看着徐萱,表情淡然。
聽到這話,徐萱的神情僵硬了一下,她看着我,緩緩道:「顏茴,其實……你也喜歡崔致的吧?」              
她旁邊的幾個女生聽到這話,面容上立時浮現出了慌亂的神情。
「徐萱……」
「崔致都說過他把顏茴當做妹妹的吧。」
我打斷她們的對話:「這個與你們也沒有關係吧。沒有事的話我就走了。」
但徐萱伸手攔住了我,她冷冷道:「顏茴,我也不管你喜不喜歡崔致,但是雲霓,這個人,太囂張了。怎麼樣,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教訓教訓她?」
顏茴是顏家的人,她不敢動。
雖然聽說雲霓是京城雲家那邊的人,但是看雲霓和雲倚舒在學校里根本不會交流的樣子,也許頂多只是旁支,那就不需要擔心什麼了。
只是……以防萬一,還是把顏茴拉到同一個陣容比較好。
徐萱笑了笑,有點討好的樣子:「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一下?你應該看雲霓也不怎麼舒服吧?也不會怎麼樣她,就警告警告雲霓離崔致遠一點就行。」

-25-
果然。
在這本系統文中,即便我不想按照「惡毒女配」的劇情進行下去,但看樣子還是會有外界的推力使我成爲所謂的「惡毒女配」。
見我久久不說話,身前的徐萱又喊了一聲:「怎麼樣?」
我回過神來,看了眼徐萱和她身邊的幾個女生,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是不會同意的。而且崔致的喜歡是崔致的事情,我覺得你們現在心裏想的事,還是不要做爲好。」
說完,我就轉身準備回教室了,但是在教室的轉角處,我看見了一道身影——
是個穿着校服的女生,我在雲霓身邊看見過幾次。
是聽見說什麼了嗎?跑得還挺快的。
我收回視線。
等到放學的時候,崔致在教室的窗子外面等我。
我收着東西,突然想起來很久之前,崔致也是像這樣站在窗外等我。
「對了,顏茴。」崔致懶洋洋地靠在窗外,突然回頭喊我。
「怎麼了?」我應了一聲,微微抬起眼。
他微微敞開着校服,手上提着書包,低下頭去的側臉半籠罩在陰影中,此刻回眸看向我,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在光線下顯得澄澈而溫柔。
「今天有發生什麼事嗎。」
聽到這話,我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才緩緩回答他道:「沒什麼。」見崔致輕輕應了一聲,我問道:「怎麼了嗎?」
「也沒什麼,就是今天我們的新鄰居好像被女生攔住了。」站在窗邊的崔致打了個哈欠,輕描淡寫地說道。
我沒有說話。
我應該知道崔致爲什麼要這樣問我的。
在這種明明不該茫然的時刻,我的心裏便如同被撕開的湖面,霧氣翻湧,其下如何的深不可測,已經無從知曉。
而那陣陣的疼痛與苦澀,也只會讓我陷入越發濃厚的沉默之中。
我扯了扯嘴角,但是還是沒能笑起來,我只得先低下頭,佯裝不知地問道:「你都這麼說了,應該沒事吧。」
崔致微微笑起來,露出我許久沒有見到的那一個梨渦來:「嗯……但是有人和我說是你指使的。」
聽到這句話,我手上收書的動作頓了頓。
「那你覺得會是我做的嗎?」我想抬起頭,但是眼中無端的酸澀卻使我不得不低着頭,即便它會掉下來,但我更不願意讓崔致看見。
明明周圍並不安靜,雖然是放學時間,但還有些同學沒有回去,他們互相交談着,所以……
明明並不安靜的。
但我就是覺得,此刻我與崔致陷入了無比寂靜的氛圍之中。
而就是在這陣沉默之後,就在我終於忍不住酸澀的眼眶,幾乎要落下來的時候,耳邊響起少年熟悉的聲音:「我當然相信你。」
他的聲音沒有笑意,很輕,但是卻沉沉地壓在了我的心中。
明明那個笑容是崔致,明明這個聲音是崔致,明明舉手投足都和我認識的崔致一模一樣,但是我卻有些不認識他了。
我閉上眼睛。
他真的是我認識了整整十八年的崔阿致嗎?
但就在我抬起頭的瞬間,卻似乎又有一道聲音,在我的耳邊呢喃說服,這就是我認識的崔致。
是好像聽不見的聲音,但是又清清楚楚明明確確地出現在我的耳邊——
說着,這就是你認識的崔致。
這就是……
我認識的崔致。
我一個頭暈目眩,差點沒有站穩,窗外的崔致忙伸手過來拉住我的胳膊。
「顏茴,你怎麼了?」他隔着一道窗子拉住我的胳膊,好使我慢慢站直。
我藉着他的力慢慢站了起來,輕輕喘出一口氣來,腦子裏卻幾乎是一片空白——
我剛剛在想什麼?
「沒事,先回去吧。」我輕輕掙開崔致的手,搖了搖頭。

-26-
我和崔致一起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怎麼說話,等到出了學校之後,卻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
是雲霓。
可能是因爲校服有些大,所以顯得雲霓的身材更爲纖瘦,她揹着書包站在那裏,面色淡淡,很有一種堅韌卻又弱不禁風之感。
我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崔致,也是在這一剎那,我看見崔致微微亮起的雙眸。
是找崔致的吧。我冷冷看着雲霓向我們走過來。
「崔致,我有些話想和你說。」走過來的雲霓自然也看見我了,她不由皺了皺眉,但又很快舒展開來。
崔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溫柔的黑髮下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就認認真真地看着身前的雲霓:「你有什麼話想和我說?」
「我……」聽到崔致這麼說,雲霓一時間像是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樣子,她撲閃着眼睛,那張向來清冷的面容上,無端升騰起紅暈來,「總之,我有話想和你說,你能不能跟我來一下?」
這種清冷脆弱被打碎的感覺,或許正是最吸引崔致的地方吧。
崔致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一面抬起頭來,含着笑輕輕應了一聲:「好啊。」說完,他轉過頭對我說道:「顏茴,你先回去吧。」
「嗯。」我點一點頭,看着崔致和雲霓一同走開了。
看背影……
真的很般配。
自從雲霓出現之後,我看過多少次崔致的背影了呢?我沒有特地去記,但是卻覺得,已經很多次很多次了。
我很小心翼翼地想着,或許那個系統文中的顏茴,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吧,雖然不奢求相伴十八年的竹馬對自己的心意產生回應,但是這樣被排斥於世界之外的感覺……的確很糟糕。
所以她成爲了小說中的「惡毒女配」,對男女主的感情多加干預。
而我……好像也如那惡毒女配一般,只不過是冷眼旁觀,卻心生妒意罷了。
我回過神來,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
但就在我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一道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顏茴。」
我順着聲音抬起頭——
喊我的人竟然是雲倚舒。
他也穿着校服,一手提着書包,慢慢地向我走過來。
雲倚舒和崔致不同,他穿的校服,釦子扣得嚴嚴實實的,不笑的時候,眉眼俱冷,給人一種隱隱約約陰森的感覺。
我停下腳步,微微皺了皺眉。
見我不說話,雲倚舒在走到我身邊後,緩緩將手上提着的書包放在了地上,他的那雙眼中,突然有了笑意。
「聽說,今天下午,你讓人去堵雲霓了。」他笑了一聲,但那笑意卻也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寒意。
這看上去彬彬有禮的俊朗少年,卻給我一種極其危險的感覺。
我對上雲倚舒的雙眼,沉默片刻,淡淡說道:「不是我。」
然而,就在我話音未落之際,一雙手重重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使我來不及反應,便被推到了牆壁上。
「嘶——」
背部與牆壁發生撞擊,使得我的眉頭皺得更緊,我不由喫痛出聲,抬眼看向按住我雙肩的少年。
他的力度很大,一雙手正緊緊地扣着我的肩膀,使勁地往牆壁上按。
「顏茴,你應該不會騙我的吧?」少年面無表情的臉上,此刻突然揚起一抹標準的微笑來,「我的妹妹,可是隻能我一個人欺負。」
聽到這句話,我終於想起了系統文中一件被我遺忘的事情。
當初京城雲家出事,雲倚舒帶着雲霓來到烏水鎮……
而那使得雲家大受打擊的罪魁禍首,便是誰也沒有想到的雲倚舒。
他用着雲家的力量,去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
雲倚舒,絕對是心狠手辣之輩。

-27-
在這突如其來的沉默中,我突然笑了一聲。
本來按住我肩膀的手鬆了松,雲倚舒扯了扯嘴角:「有什麼好笑的?」
「我說……」我抬起眸,對上雲倚舒的雙眼,「你是喜歡你的妹妹嗎?」
我重重地念了一遍「妹妹」。
而肉眼可見的,雲倚舒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據我所知的劇情,雲霓雖然是雲家的私生子,但是她和雲倚舒並不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爲雲倚舒——
他並不是雲家的血脈。
何其可笑。
而云倚舒也是知道了這一點後,才選擇對雲家動手的。
本來只將雲霓看作玩具的雲倚舒,因爲其私生女的身份而覺得厭惡,但與此同時,雲倚舒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這使得他對於雲霓的感情變得更爲複雜。而也是在一日日的相處之下,雲倚舒慢慢動了心。
這些劇情,並不是我一時間就能想起來的,而是在我無意識的時候,突然閃現過我的腦海中。
當今天再次見到雲倚舒的時候,我便又想起了這些。
就在我們兩個人陷入僵持的時候,身後傳來兩陣腳步聲,但是其中一道腳步聲明顯加快了速度。與此同時,響起了少年隱含怒火的聲音:「雲倚舒,放開你的手。」
那人的腳步聲越發逼近。
我微微轉過頭去,便看見了快步走近的崔致與跟在後面的雲霓。
雲倚舒沒有等崔致走上前,已經收回了手,他彎下腰提起地上的包。
崔致冷着眉眼走了過來,而後一拳想要揮向雲倚舒。
「阿致。」
我喊住他。
聽到我的聲音,崔致的手頓了頓,停在了半空中。
而云倚舒已經繞過他的手,直起身來,他看着崔致,諷刺似地說道:「看來崔小公子打架已經打上癮了。」
崔致冷冷地看着他,伸在半空中的手沒有動。
我心裏嘆了口氣,走上前去給他放下了。
崔致轉過頭看我,大大的眼眸中有着不解與憤怒,以至於眼角都有些發紅。
「我沒事。」我向着他搖了搖頭,而後看向雲倚舒,「請你和我道歉。」
雲倚舒沒有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當然,我也不介意讓你的家長和我道歉。」我淡淡說道。
雲家雖然在京城根深蒂固,但是顏家在江南也不是好惹的。雲倚舒或許有些本事能讓雲家陷入一時危機,但現在的他畢竟還只有十九歲,如果顏家插手,他從前所做的事情,未必不會暴露出來。
估計也是想到了這一點,雲倚舒動了動脣,吐出三個字來:「對不起。」
說完,雲倚舒好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在崔致身後的雲霓還沒有跟上的時候,又向着我走了一步,突然笑了:「對了,顏茴。你有時候,和雲霓還真是像……」
我的視線從崔致身上轉移到雲倚舒的臉上,他的笑意很淺:「只不過,仔細看看,還真是不像極了。」
聽到他的這些話,我也笑了一下:「雲倚舒,記得去配副眼鏡。」
「顏茴,你和他說這麼多做什麼,走吧,回去了。」崔致接過我手上的包,看了眼雲倚舒,眼含警告,而看見這抹意味的雲倚舒卻是隻當不知。
身後跟上來的雲霓這才聽了幾句話,她忙喊住崔致:「崔致,我和你說的話,你不要忘記了。」
崔致沒有轉頭,只輕輕應了一聲。
說的話……
我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28-
接下來的日子其實都很平平無奇,或許是在劇情的推動下,崔致和雲霓變得越來越熟了。
等到這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學校給各年級的學生在期末考試之前都準備了一場重要的聯考。
在完成了上午的考試之後,大家先回了自己的教室休息,而就在我回教室的路上,我聽見有人在旁邊議論着什麼事。
什麼雲霓、崔致的。
「同學,你們在說什麼?」我皺了皺眉,攔住了其中的一個同學問道。
「什麼?」這位同學打量了一下我。
「就是崔致……」
「哦——」這位同學恍然大悟地說道,「你說崔致嗎?他今天上午翹了考試,和雲霓一起出去了。」
聽到這話,我愣住了:「翹了考試……嗎?」
「對啊。」同學嘖嘖感嘆,「沒想到啊,之前崔致就總休學,現在乾脆直接翹這麼重要的考試了,不愧是崔家的人,真夠膽大的,也不知道學校怎麼處理了。」
「謝謝。」還沒等這位同學感嘆完,我已經轉過身,快步走向崔致的教室。
這一場考試……
有什麼我好像忘記了,是什麼劇情呢?
但一定是很重要的劇情。
就在我往崔致的教室走的時候,有個崔致班的同班同學正好出來,看見我,他忙喊住我:「顏茴妹妹!」
聽到他的聲音,我忙停住腳步。
「你怎麼來了?我們班班主任正好要找你呢。」他報了個辦公室地址,讓我趕緊過去。
這樣看來,肯定就是崔致的事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
等到了崔致班主任的辦公室,他正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的,很焦急的模樣。
「老師。」我喊了一聲。
「顏茴你來了。」班主任重重嘆了口氣,「崔致今天翹了考試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我沉默片刻說道:「我也是剛知道。」
「這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雖然休學過幾次,但是成績也沒落下來,現在好了,那個雲什麼的轉學生一來,又是打架又是翹考試的。」班主任揉了揉太陽穴說道,「人家雲霓是第一次,就算處分也不會太痰中,但是崔致又是休學又是打架這次還翹了這麼重要的考試……」
說到這裏,班主任壓低了聲音和我說道:「就算崔致是崔家的人,學校也不能繼續留着啊,畢竟這麼多學生也看着呢。」
我緊了緊握着的拳頭,強擠出一抹笑來:「我知道的,老師。」
「顏茴啊,你和崔致從小一起長大的,除了你,也不知道誰能找到崔致了。正好午休的時間,你出校門一趟,趕緊把崔致找回來吧。就算是隻參加下午的考試也可以。」
「……好。」
可是,我怎麼知道去哪裏找呢?
崔致平日裏並不喜歡在鎮上逛,最經常的往來地點不是我家就是他家。
當我幾乎要走遍這個小小的烏水鎮時,我也沒有看到熟悉的少年的身影。
他是爲了雲霓才翹了考試的嗎?
崔致他……
真的已經變成我不認識的崔致了嗎?
這一場考試的重要性,我不相信崔致會不知道。
就在我以爲,我能夠平淡自如地接受劇情的展開時,這一切的一切,卻又讓我再次陷入了困惑。
是順其自然,還是去插手呢?
如果是順其自然,難道我就要眼睜睜地看着崔致走向書中所謂的「被救贖」之路嗎?
可如果是插手,我這個外來的穿書者,又當真能夠使得劇情走上我期待的那一條路嗎?
就好像我第一次插手的時候……
我想到至今仍舊躺在醫院裏的崔叔叔,只覺得心頭陣陣發冷。
我不知道了,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29-
我是在烏水鎮的一座橋下找到崔致的。
在小時候,我和崔致經常會到這座橋的附近玩,因爲位置偏僻,花草長得又極其茂盛,是個欣賞風景的好地方。
但長大之後,因爲各種事情越發繁忙,我們便也很少來這裏了。
而時至今日,已經進入了春天轉夏天的季節,柳葉瘋長,春風溫暖,我站在橋下,就如同許多年前一樣站在橋下。
只是從前那個會陪着我一起站在橋下看湖水的少年,已經不見了。
那個會對我笑出一朵淺淺梨渦的少年,此刻卻站在橋上。
他穿的,是如同春光一般明媚的鵝黃色的衛衣。
而柳枝輕拂,黃綠交織,這少年卻背對着我,輕輕將另一位少女擁抱在了懷中。
天氣很好,風景很好。
那微微露出來的側臉上,琥珀色的眼眸被長長的睫毛遮掩。
我望見他的紅脣,如桃花一般,綴在瓷白的面容之上。
而他懷中的少女,又是幾時羞紅了面頰呢?
或許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雲霓已經真正對崔致動了心吧?
我顫了一下睫毛,而在這一瞬間,接下來書中的劇情,便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記憶中——
這次崔致曠考,只不過是因爲,今天是雲霓的生日。
在雲霓上次「救下」崔致之後,對崔致所說的話,便是希望崔致能夠在她生日的時候,陪她整整一天。
但也是因爲這次的曠考,男主崔致會受到嚴重的處分,又因爲他之前多次的休學,學校方面頂不住其他學生的非議,只得將崔致開除了。崔家那邊的人聽說了這件事之後也亂成了一鍋,有心之上人拿這件事做文章,認爲崔致沒有資格接手崔家,逼得崔爺爺將崔致除出家族,在怒火上的崔爺爺雖然暫時沒有答應這個提議,卻不再允許崔致去看望醫院的崔叔叔,也不允許崔致去祭拜已經去世的母親。
這件事的後果,比我能夠想象的嚴重許多。
而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的崔致,難道也將要走上這一模一樣的道路嗎?
其實,就算雲霓是帶着系統有意地攻略崔致,但只要崔致能夠開心的話,我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插手。
但是,爲什麼這些攻略都要在傷害崔致的前提下發生呢?
難道,就因爲他是男主,所以崔致就必須要遭受這樣的坎坷嗎?
可是就算我知道了這一切的真相,我又能怎麼插手呢?
我背對着橋上的人,一滴淚恍然從面頰上落了下來。
我能怎麼辦?
我又該怎麼辦呢?
「……顏茴?」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了少年的聲音。
我輕輕拭去眼淚,轉過身去。
少年正微微皺着眉看向我,那向來風輕雲淡的面容上,有着片刻的詫異。
而就在他的身邊,站着穿了白裙的少女。
於是春風吹拂,少女恍若嬌柳一般,依在少年的身旁。
雲霓看着身前的顏茴,在心裏問道:「系統,怎麼每次都有顏茴來打擾我們?」
【抱歉,這個系統也不知道呢】
「現在崔致對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聽到這個數字,雲霓微微勾了勾脣。
「現在可以知道崔致對顏茴的好感度嗎?」
【抱歉,這個系統暫時無法探知】
「阿致,你下午會回去考試嗎?」
在這突如其來的靜默中,我抬起頭看向崔致。
崔致沉默片刻,說道:「今天是雲霓的生日。」
旁邊的雲霓笑了一下,看着我說道:「很抱歉,但是今天崔致歸我。」
我順着聲音看向雲霓:「你知道你們今天有考試嗎?」
雲霓神色不變:「所以呢?」
「你知道你們這樣曠考的後果會是什麼樣嗎?」我努力地控制着情緒,問道,「你們要慶祝什麼,我不管,但是爲什麼非要曠Ṭű̂ₚ考出來呢?難道考試完不可以嗎?難道就沒有其它的時間了嗎?」
我知道我的情緒可能沒有控制好,但我整個人幾乎都要氣得發抖。
聽到我這麼說,雲霓的神情卻一下子就變了,她那本來還有些清冷的面容上,眼眶微微地紅了。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崔致也看見了,他看了眼雲霓,又看了眼我,輕輕嘆了口氣:「我們沒有慶祝什麼,今天雖然是雲霓的生日,但也是她母親的忌日……」
「崔致。」雲霓打斷崔致的話,紅着眼看向我,「你說了她也不明白的。」
雲霓和崔致這樣一來一往,我心裏對這件事也有點數了。
我呼出一口氣:「我很惋惜你母親的去世,但是……今天對崔致也很重要。你們已經在一起一上午了吧,那麼下午……能不能回學校呢?」我一面說着,一面看着崔致,「阿致,你下午就回去考試吧,好不好?」
我有多想告訴他,這件事後果的嚴重性。
可是就算我現在說了,崔致會相信嗎?
如果我現在說了,雲霓的那個系統,是否又會發現我並不是那個真正的惡毒女配顏茴呢?
會不會,我這個「外來者」就這樣被系統消除存在了呢……
我不敢賭。
而就在崔致沒有說話的時候,旁邊的雲霓拉了拉他的衣袖:「崔致,我不會回去的。你答應我的,你也會遵守約定的吧?」
她的聲音中,有着難得的示弱。
崔致本來微微皺着的眉果然舒展了開來,他低頭看了眼雲霓,淡淡道:「我會遵守約定的。」
「抱歉,顏茴。」
「……」我強忍下的情緒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崔致——你是越活越過去了嗎?你知道這件事會有多嚴重的後果嗎?你就算被退學,也不要緊是不是?你爲什麼都不能對自己負責呢?我知道你要遵守約定,可是,爲什麼必須要一整天呢?」
崔致和顏茴的關係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是這樣的邏輯,爲什麼就發生在了我的身邊呢?曾經那樣成熟的、讓人安心的崔致,現在卻一次次做出讓我無法理解的行爲來。
這是劇情、是系統規定的,還是崔致真的變了呢?
不知怎麼回事,我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我氣得渾身顫抖着:「崔致,你能不能仔細想一想?」
見到我這個樣子,崔致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張了張嘴,但是腳下卻突然一個踉蹌,幾乎沒有站穩。
他皺着眉閉上眼睛,又睜了開來:「顏茴……」
雲霓轉過頭看着我,冷冷道:「顏茴,你憑什麼來管崔致?你是他的誰?青梅竹馬嗎?那不就是十幾年的鄰居,你就真以爲你是崔致的親人了嗎?」
「雲霓。」崔致打斷她。
我看着沉默不語的崔致,視線有一瞬間的模糊。
是我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我是站在已知者的角度上來看待問題,但崔致和雲霓都不是。
擁有着系統的雲霓,是帶着攻略的目的靠近崔致的。
而崔致,或許也在這一次次的相處過程中,喜歡上了雲霓吧。
那我呢……
我陪伴崔致的十八年,難道就是假的嗎?
就算、就算崔致不喜歡我。
我忍下眼淚,微微笑着:「崔致,你是真的不會回去嗎?」
崔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漂亮得和初見一般。
只是那朵梨渦,不會再向我輕輕展開了。
「抱歉,顏茴,只有這一次。」

那一日,直到考試結束,崔致都沒有回學校。
我站在院子裏,看着從前崔致最喜歡爬上的矮矮的牆時,那鮮綠的爬牆虎,就在風中輕輕搖曳。
我再也不想管崔致了。
從前的無數次心動,只會變成現在的無數次心痛。
終於……我還是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平靜。
而崔致和顏茴,也終於……要分道揚鑣了嗎?

-30-
從那一天之後,我和崔致便再也沒有一同上下學過。
也是在不知道多少天之後,學校宣佈了對崔致的開除處罰。
我回祖家的時候,那一日正巧是週末,在陪顏爺爺下棋之時,爺爺突然淡淡問道:「崔家那小子,真幹出了那樣的事?」
我下棋的手指微微一頓:「爺爺,崔爺爺那裏有說什麼嗎?」
「……說什麼?」顏爺爺下了一個棋子,「你崔叔叔和阿姨那裏,都不允許崔致再去了。」
果然,如同我回憶起的小說劇情一般,崔爺爺得知這件事之後大怒,不再允許崔致去看望醫院的崔叔叔,也不再允許崔致去祭拜去世的母親了。
我沉默片刻,緩緩道:「爺爺,這件事,崔爺爺已經告訴崔致了嗎?」
顏爺爺抬起頭來看我,好一會沒說話。
「……」我低下頭去。
「這些事崔致都沒有和你說嗎?」顏爺爺意味深長地看着我,「你和崔家那小子,發生什麼事了?」
「爺爺。」我喊他一聲,但不知道說什麼好。
「顏家有豺狼,崔家亦有虎豹啊。」見我這副模樣,顏爺爺只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但就在傍晚時分,傭人送上茶的時候,突然小聲地說道:「顏小姐,崔公子在外面呢。」
我抬眸看了眼窗外——
將近夏天,天氣喜怒無常起來。
本來白天還是豔陽高照的晴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便下起了大雨。
而崔致……
在外面嗎?
「說是因爲那件事,正跪在崔家門口呢。」傭人湊在我的耳邊,小聲地說道。
我的心不經意地揪了一下。
「下着雨……嗎?」
傭人點一點頭。
坐在對面的顏爺爺嘆了口氣:「我都聽見你們說什麼了。好了,顏茴丫頭,你要是關心崔致,你就去看看吧。」
傭人尷尬地直起身子。
我緊了緊手指,放下棋子,沒有反駁:「爺爺,我去看看。」
明明已經說過不再管崔致的。
明明已經想要置身事外的。
外面的雨下得的確很大,縱然我站在屋檐下,那些雨珠也紛紛濺落到我的身邊,如織的雨幕中,將地上的塵土都帶動得飛揚起來。
而因爲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天色也陰沉了下來,太陽躲避在雲翳之後,只發出微弱的光芒,而淺灰的雲朵與細密的雨珠,便就這樣佔據了整個天空。
這樣的傍晚,本應該被激烈的雨聲所籠罩,但是周邊的喧鬧聲,卻比這雨聲更爲嘈雜。
「崔小公子跪在那裏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崔老爺也真夠狠心的,說也不允許給他撐傘呢。」
「他旁邊站着的……崔小公子就是爲了那個小姑娘,打架……」
「噓!」
屋檐下的傭人們看着雨中的兩道身影,本在小聲地交頭接耳着,見我撐了傘出來,便忙止住口,不再說話了。
我下了臺階,就站在屋檐垂雨的地方,靜靜看着雨中的身影——
跪在雨中的崔致,與站在他身邊,同樣沒有撐傘的雲霓。
那纖瘦的少年,喜歡穿着一切鮮豔顏色衣服的少年,此刻卻彷彿融入了陰沉的雨幕之中。他鮮少穿的淺灰色的開衫,被雨水打得溼透,低垂的眉眼,細密的雨,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而這突然安靜下來的環境中,少年突然抬起頭來,露出那漂亮的面容來。
雨水墜落在額頭、鼻尖、脣瓣上,他恍然不知,高聲喊道:「爺爺,把我除出崔家也沒有關係,請你允許我去看爸爸和媽媽。」
「爺爺,崔致錯了。」
「只是請你允許我去看爸爸和媽媽……」
不知在這之前他已經喊了多少遍,聲音本就沙啞,在雨聲中,更如被風吹起的樹葉一般,飄落無根。
這是崔致第一次跪下吧。
我看着眼前逐漸模糊的一切,對自己說,這是崔致做錯了。而且……我也不應該再管他了。
只是他的身體在風雨中彷彿搖搖欲墜,那蒼白的面頰上,滑落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爲什麼,還會到這一步呢?
我顫抖着手,斜落的雨傘面上,雨珠便滾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崔致,我們走吧,你別跪了。」崔致身旁的雲霓拉着他的衣服,急聲喊道,「他只不過是你的爺爺,怎麼能決定你能不能去看望叔叔阿姨呢?」
跪在雨中的少年恍若未聞,他沙啞ṭũ₈着聲音,高聲喊着:「爺爺,求求你,允許崔致去看爸爸媽媽吧——」
【請宿主勸服崔致離開崔家,請宿主勸服崔致離開崔家,請宿主勸服崔致離開崔家】
腦海中不斷響起的系統的聲音,讓雲霓加倍煩躁:「我一直在勸他啊,可是你看他像聽我話的樣子嗎?可是明明好感度已經 100 了啊?」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崔致,我們走吧,現在雨下得太大了,你會生病的。」雲霓放棄了和系統交流,她只能繼續完成系統交代的任務。
而我遠遠地看着雲霓在拉崔致,而那一瞬間閃現過記憶中的劇情,使我抓住了她現在行爲的目的——
爲了真正攻略崔致,雲霓需要先離間崔致和崔家,使得崔致孤立無援,而在這一段時間中一直陪伴在崔致身邊的雲霓,才能真正走進他的心裏。
這本小說的劇情我應該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是因爲穿越而來的時間過於久,還是走上劇情時原文系統的干擾,這些劇情,只能時不時地被我回憶起來。
我緊了緊握着雨傘的手指。
生病去世的崔致的母親,至今仍是植物人的崔致的父親,以及與剩下親人的關係斷絕……
難道必須要這樣,崔致才能真正成爲男主「崔致」嗎?
可是成爲男主「崔致」之後,他還會是我認識的那個阿致嗎……
「崔致,你都已經在這裏跪了這麼久了,你爺爺還是沒有回心轉意啊,我們走吧。」雲霓拉着崔致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崔致迷茫地看着她,又彷彿是透過雲霓在看向另一個人,這讓雲霓心情很不好。
「崔致,我們走吧,別管他們了。」
「走……」
我大步向前,手上的雨傘因爲強風而不斷向後吹去,我幾乎是用盡了力氣,抓着雨傘走向崔致。
他眼神迷茫,彷彿看見了我,但是又沒有看見我,口中不斷呢喃着什麼。
而他身邊的雲霓,就拉住他的手,打算離開。
「崔致。」
我撐着傘,站在雨中靜靜地看着渾身溼透的少年。
聽到我的聲音,崔致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那沾染雨水的睫毛輕輕顫抖着,掀出其下琥珀色朦朧的眼眸。
「顏、茴。」
他張了張嘴,吐出我的名字。
我顫抖着手指,卻直直地看着眼前這個無比陌生的少年:「崔致,你真的知道你做錯了嗎?」
「顏茴,你能不能別再管崔致了?」雲霓忙站了出來,攔在我的身前。
「崔致,你知道你要對自己的行爲負責的吧?」我沒有看她,而是看向雲霓身後的崔致。
少年抬起眼眸來,看着我,喃喃道:「顏茴,我最近找你,你都沒有見我。」
是。
這幾日崔致也有來找過我,但我都沒有見他。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陌生的崔致了。
因爲喜歡、因爲熟悉,所以無法面對,也不敢訴說。
這段太過珍貴的關係,反而使得我束手束腳起來。
我明明想要遠離他的。
遠離男主,遠離女主,遠離這本所謂的系統文……
但我早已深陷其中。
我繞過雲霓,將手上的雨傘塞給崔致。
崔致的手很涼。
我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任由冰涼的雨水墜落在我的身上。
因爲我的眼淚在這時候落了下來,倘若能夠摻雜雨水,是否對面的少年就會不知呢?
「崔致、崔阿致,我是真的不想再見你不想再管你了。」我沒有控制住,我想要緩一緩再說話的,但是哽咽的聲音,或許早就將我暴露無遺了。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可是,你以爲我爲什麼要管你?」我閉上眼睛,想要聲嘶力竭,可是渾身的無力只讓我平淡地說出那深藏我心中數年的祕密——
「因爲我喜歡你,崔致。」
「我從來……都不想當你的妹妹。」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0】
「可是你說過,你只把我當妹妹。」
「所以我想,當妹妹也好。」
「只是我可能太高估自己了,崔致。」我含着淚笑了笑,「明明自私地想用妹妹的身份,在你身邊陪着你的。」
「但現在也許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我好像也做不到……冷眼旁觀。」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0】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0】
「系統,怎麼回事?系統?」
聽到腦海裏機械聲音的不斷響起,雲霓有點慌了神,她忙在心裏問道:「系統,發生什麼事了?」
【警告!警告!崔致狀態不穩定中——】
【警告!警告!】
【系統開始自動修正……】
在這陣陣的雨聲中,顫抖着手握住雨傘的少年,用那熟悉極了的悲傷的眼神看着我: 「你喜歡我嗎?」
我抬起手來,努力地擦拭着面頰上的淚水,但或許擦掉的只是雨水罷了,因爲眼眶中的淚,已經止也止不住。
「對不起,阿致,我喜歡你。」
一聲驚雷。
我下意識地看向天空,那雲翳之上,耀眼而明亮的光閃過天際,將眼前的一切朦朧景象都撕了開來。
而那突然踉蹌着向我奔來的少年,幾近淚如雨下地,呢喃着:「對不起,對不起……小茴香豆,對不起……」
我還沒有意識到,身前少年那幾乎要崩潰的神情。
「崔致,你應該對你自己、對叔叔、對阿姨說對不起,不應該對我說對不起。」我搖了搖頭,冰涼的雨水就這樣砸到我的臉頰上,生疼生疼的。
「崔致……」
雲霓忙喊出聲,想要拉住向我走來的少年。
可是崔致直接甩開了她的手,看也沒有看雲霓一眼,他忍着劇烈的頭疼,緊緊握着手中的雨傘,想往我這裏走來。
「系統!你快點阻止他系統!」見到崔致這副模樣,雲霓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忙呼喚腦海中的系統。
【系統自動修正中……】
【警告!警告!】
「小……」
那向我伸出手來,神情痛苦的少年,終於還是沒有握住手上的拿把傘。
雨傘墜落在地,濺起水花。
而這蒼白的少年,就這樣直直地摔倒在地,閉上了雙眼。
「阿致!」
「崔致!」
我立時想起來半年多以前崔致的昏迷,幾乎是下意識地側過臉看向雲霓。
而驚慌失措的雲霓,彷彿就在和什麼對話一般。
看着這樣的雲霓和崔致,我心裏好像終於明白了什麼——
是系統,是系統的原因!

-31-
崔致之前的昏迷,現在的昏迷,醫院都查不出症狀,唯一的解釋,便是與這本小說中的「系統」有關。
崔致第一次昏迷,算一算時間,便是在女主雲霓將要得到系統的時候。而這一次昏迷,在看到神情慌亂的雲霓之時,我更是肯定了這種猜測。
但是,爲什麼雲霓的系統要使崔致陷入昏迷之中呢?
到底是因爲什麼原因呢?
我守在崔致的牀前,看着他閉着眼睛,滿頭大汗。
崔爺爺那邊派來的醫生住在了家裏,他輕輕敲門喊我下去。
「病人的情況可能不太好。」
醫生向着我搖了搖頭:「雖然昏迷的具體原因查不出來,但是病人的身體機能明顯在受損。」
就算醫生不說,這個情況我也能感覺到。
與上一次昏迷不同,崔致這次的昏迷,在難得醒過來的時候,情緒會變得容易失控。他好像變得很易怒,房間裏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也總被他砸到地面上。                             
迅速消瘦下去的身體情況與這反覆無常的情緒態度,使得崔致的精神變得非常不好。
在和醫生說到這些情況的時候,我又聽見了二樓傳來了砸東西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忙和醫生說了一聲,便匆匆趕上樓去。
「啊——」
與東西砸於地面的聲音一同響起的,是少年痛苦的呻吟聲。
「阿致。」我擠了一下門把手,卻沒有開得了門,我忙喊他,「阿致,你開門。」
痛苦的呻吟聲與砸東西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那慌亂的腳步聲,慢慢走近。
少年好像倚在了門上。
我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
「阿致,你哪裏不舒服嗎?你開一開門。」我拍了拍門,喊他。
「……」
「阿致。」
我喊他的名字,可是剛要說出口,已經哽在了喉嚨:「是因爲我說我喜歡你,所以你不想再見我了嗎?」
門的另一邊,終於響起少年慌亂的聲音:「不是,不是,小茴香豆,當然不是……」
他現在又叫我「小茴香豆」了。
「顏茴」、「小茴香豆」……這些稱呼在我的記憶中不斷反覆,而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以及另一種阻止我想起來的力量,在此時交織着,彷彿就在提醒着我什麼。
難道——
我的腦海中閃過一種不可思議的想法。
就在這時,門後的少年緩緩道:「小茴香豆,我不是我自己了。」
我聽到,他哭了。

或許從崔致第一次昏迷開始,在崔致的身體中,便不僅僅只存在一個崔致。
另外一個崔致,便是在這本小說的劇情展開之際,由「系統」生成的原文的崔致。
擁有着我認識的崔致的一切記憶與經歷,但也有一些地方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崔致這麼痛苦,是因爲有兩個靈魂同時在他的身體中爭奪「崔致」的所有權嗎?
而我有時候感受到的陌生與熟悉,也是因爲那個所謂的系統的力量,在阻止我想起兩者的不同。
那麼,如果系統捏造的崔致獲得了這具身體的所有權的話,我認識的那個阿致……是會消失不見嗎?
我想着從前發生的一切,以及雲霓來之後發生的事情,心頭一陣又一陣地發寒。
我不會讓阿致,就這樣離開。
我直接去找了雲霓。
雲霓冷冷地看着我:「崔致生病了,你現在滿意了嗎?」
我沒有生氣,而是抬起頭問她:「崔致的身體,是因爲你的原因嗎?」
「怎麼會是……」雲霓的話沒有說完,她突然想起了系統曾經說過的【自動修正】的話。
作爲這本小說的女主,雲霓並不傻,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原因。
但是,顏茴怎麼可能知道呢?難道顏茴也有……
我看着雲霓一瞬間變得驚慌失措的神情,深深吸了口氣,說道:「雲霓,你放過崔致吧。」
雲霓緩緩鎮定了下來,她看着我,冷笑一聲:「顏茴,你什麼意思?」
我不能就讓崔致這麼消失。
但我不知道那個系統的真正力量,也不能直接就這樣說出來。
我怕那個系統,會對崔致更加不利。
我淡淡道:「雲霓,我知道你有一樣東西。」
聽到這話,雲霓先是不解其意,卻又突然往後退了幾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你說什麼……」
「如果崔致願意,我不會插手。」見此,我向她走近了幾步,緩緩道,「但是你沒有發現,他不願意,他很痛苦嗎?崔致明明好好地活着,你們爲什麼……就不能放過他呢?」
「雲霓,通過那個東西,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話音未落,雲霓已經震驚到話都說不出來了。
顏茴雖然沒有直接說明,但是……她怎麼會、怎麼會知道自己有系統的?
「系統,這是怎麼回事啊?你讓我攻略的那個崔致,難道是你……」雲霓忙在心裏問系統,「難道他不是之前的那個崔致了?顏茴是怎麼知道的?」
【抱歉,這不屬於系統的工作範圍】
【請宿主雲霓警告顏茴,讓她不要再幹擾你的攻略,否則原崔致的後果……】
機械聲音同樣透露着慌張,但很快便鎮定下來,恢復到了原來平淡無波的聲音。
而云霓卻聽懂了。
果然,她一開始攻略的崔致,便已經不是本來的崔致了嗎?
她有點放下心來,便對着身前的人說道:「你既然知道我擁有那個東西,你纔不應該插手吧?」
「你今天來找我,是發現了崔致的不同嗎?」雲霓冷冷道,「既然是這樣,我就不妨告訴你——」
「只要你在崔致身邊一天,崔致就會像現在一樣,深受折磨,直到他……」
雲霓沒有說下去。
但我明白了。
「就算我不在崔致的身邊,你們也不會讓原本的崔致一直存在的吧?」我緊緊地盯着身前的雲霓,問道。
雲霓的神情此刻變得輕鬆了起來,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淡淡說道:「因爲你的存在,所以原本的崔致,即便傷害自己的身體也想要出來,但是,你覺得我的那樣東西,會那麼簡單地就讓他出來嗎?最後兩敗俱傷,別說哪一方的崔致會贏,而是這具身體,都會……」
她點到爲止。
雲霓觀察着我的表情,繼續緩緩說道:「但是,如果你不再插手我們之間的事情,或許崔致還能繼續平平安安地活下來。」
「……」我沉默地看着她,「你是說,崔致是因爲我,纔想要出來嗎?」
「是啊。」雲霓嘲諷地笑了一聲,「你讓他們兩相爭鬥,我也不過是坐收漁翁之利罷了。」
我沒有說話。
雲霓慢慢走到我的身前,看着我,笑着說道:
「顏茴,我一直知道你是個聰明的人。」
「所以,就算我有的這樣東西被別人知道了……在這之前,我也不會放過崔致的。」

-32-
回去之後,我在崔致的房門前坐了一晚上。
聲音很輕,所以崔致沒有發現。
或許也是因爲他沒有發現,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我知道,阿致在儘量控制自己。
他在房間裏面,緊緊鎖着門,不允許任何人進去。
好像這樣子,就能獨自承受下所有的痛苦一般。
而我,只能無力地坐在崔致的房門前,聽着他痛苦掙扎的聲音。
這時候的我已經不再考慮所謂喜歡了。
我喜歡崔致,是我的事情。
崔致喜不喜歡我,是他的事情。
而我想要崔致好好地活着,這是我現在,最大的心願。
這個已經承受了太多苦難的少年,我不想他再痛苦下去了。
爲此,即便……
我不再見崔致。
在天色即將要明亮起來的時候,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子邊上,看着那遠遠的薄霧紅光,給雲霓發送了一條短信——
我放棄了。
等到第二天夜幕降臨的時候,崔致開了門,他那蒼白而久不見陽光的面容上,在看見我的時候,綻放出一朵淺淺的梨渦。
「小茴香豆,我好受多了。」他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大大的,漂亮極了。
但在我聽不到的地方,在崔致的心裏,有一道聲音響了起來:「崔致,你真的以爲是這樣嗎?你逃不過的,崔致。」
少年聽見了這道聲音,但他仍舊只是微笑,向着他喜歡了許久許久的少女,綻放出那朵漂亮的梨渦。
我向着崔致笑了笑:「阿致,你餓了嗎?」
少年搖搖頭,他走到走廊的窗子邊,轉頭問我:「你剛剛是在看外面嗎?」
我慢慢走到崔致的身邊,順着他的視線往外看去:「嗯。」
「外面黑不溜秋的,有什麼好看的。」崔致嘟囔了一句,轉過身來,看我的時候,那原本蒼白的臉頰上卻露出淡淡的紅暈來,「小茴香豆,上次你說你喜……」
「阿致。」我打斷他,認認真真地看着崔致的眼睛,緩緩說道,「我以後不陪着你了。」
說完,沒有等崔致回答,我便轉了身下樓。
在一片沉默之後,身後響起慌張的腳步聲。
「小茴香豆,你說什麼?小茴香豆……」或許是因爲在牀上躺了一段時間,崔致的腿腳有些不方便,他下樓的時候也踉踉蹌蹌的,他只能抓着扶手匆忙地在後面追着我。
「砰——」
崔致的步子邁得太大,但是力度沒有掌握好,在走到樓梯的最後一個臺階時,腿一軟,直接摔了下去。
我當然也聽到了這個聲音。
可是這一向怕疼怕痛的少年,卻只是在喊着我的名字:「小茴香豆,你是不想陪着我了嗎?我做錯什麼了嗎?我一定改,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頓了頓腳下的步子。
在崔致看不見的地方,我那已經止不住流下的眼淚,劃過臉頰之後,冰涼地墜落在了脖頸之中。
我不想讓崔致再受傷了。
如果我離開,崔致就能好好活下去的話……
我狠狠擦掉臉頰上的淚珠,而後轉過身,扶起地上的崔致。
見到我轉身,少年那琥珀色的眼眸中,立時浮現出驚喜的光芒。
我將他扶起來,而崔致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緊緊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力度並不大,但整個手都在顫抖。
「小茴香豆,你不要離開我,你答應你會陪着我的……」
「我做錯什麼,我一定改。」
他的話沒有說完,一滴淚已經打在了我的手上。
溼漉漉的。
崔致的手真的好冰好涼,就連他的眼淚,都比他的手,滾燙百倍。
我強忍着眼淚,認真地看着他。
而崔致就緊緊地盯着我,那熟悉的、漂亮的面容上,眼角通紅,脣瓣顫抖。
其實我一開始就應該看透的。
相伴的這十八年裏,我幾乎知道有關於崔致的一切事情。
他喜歡的、不喜歡的、擅長的、不擅長的……
睜着大大的眼睛說要把訂婚戒指送給我的小崔致。
曾坐在有着爬山虎的牆上對我明媚一笑的崔致。
在我最害怕的時候緊緊握住我的手讓我不要擔心的阿致。
崔致和顏茴……
已經認識這麼久這麼久了。
在崔致今生的十九年時光中,有着我十八年的陪伴。
而在我今生的十八年歲月中,崔致一路陪我走來。
那年星光與煙火之下,脆弱而美麗的少年,是那樣認真地問我:「小茴香豆,你會永遠陪着我的,是不是?」
當年我毫不遲疑地回答他「是」,現如今看來,卻是要毀約了。
「阿致……」
我溫柔地抽出被少年緊握的手,看他通紅的眼、顫抖的脣,而後輕聲說道:
「阿致,接下來的路,我不打算陪你走了。」
我離開了崔家的房子。
而在我的身後,那突然失去力量跌倒在地的少年,用盡了力氣握住拳頭,狠狠地砸向地面。
「……小茴香豆,是不是因爲雲霓?」
但他好像在問他自己。
而那顫抖的聲音與隱隱發紅的眼眸,在黑暗中,也漸漸消失而去了——
正如那早已經離開的人。

-33-
我沒有再住在崔家旁邊的房子裏,而是去了烏水鎮的另一棟別墅住。
自那日之後,我也沒有再見過崔致。
等到放了暑假,我便打算離開烏水鎮,先去顏父顏母那裏。
而就在我回祖家和顏爺爺說完這件事之後,在回去的路上,顏爺爺突然打了電話給我。
「顏茴,不好了!」電話裏顏爺爺的聲音很是緊張,而除了顏爺爺的聲音以外,另外一道聲音更是讓我驚訝——
「顏家丫頭,不好了,阿致那小子,他、他……」
是崔爺爺的聲音。
但是崔爺爺還沒有說完,便戛然而止了,那端傳來手機掉落與傭人驚惶的聲音。
「崔老爺子、崔老爺子!」
我握着手機,一時間有些無措,我忙問道:「崔爺爺,你怎麼了?」
還是顏爺爺接過了電話:「顏茴,崔致那小子拉了一個叫雲什麼的姑娘去了古樓的樓頂,誰勸也不下來,你崔爺爺都被氣暈了。」
「什麼?」我被這個消息驚得回不過神來,「在哪個樓頂?」
顏爺爺報了個位置:「顏茴,你快去把他拉下來。他要是做了什麼傻事,你崔爺爺崔叔叔該怎麼辦啊!一定要把他勸下來,千萬別做傻事啊!」
「我知道了爺爺,你放心吧,我先掛了。」

「這個古樓已經有很多年曆史了。」
迎着風的,是穿着鮮豔的粉色衛衣的少年,他站在樓頂,微微笑着,露出那淺淺的、漂亮的梨渦出來。
他低下頭,和身旁的人繼續輕聲說着:「我家小茴香豆最喜歡站在這樣高高的地方,看好看的風景。雖然這裏好像也並不高,是不是?」
「崔致,你想要做、做什麼……」身旁的少女顫抖着脣瓣,緊緊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生怕他做出什麼事情來,「你、你不是喜歡我的嗎?你爲什麼……」
「好了。」少年打斷她的話,溫柔的琥珀色眼眸中,含着不容置疑的情緒,「不要再說這種讓我覺得噁心的話了。」
他微微蹲下身子,直視着少女,溫柔地笑着說道:「喂,你很想讓我喜歡你是嗎?」
「那讓我猜猜……你是用了什麼方法,產生了另外一個我呢?」少年微微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思索道,「你是有什麼東西,必須要我喜歡上你嗎?」
崔致太可怕了!
雖然不知道崔致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但是當初還對這個精緻漂亮的少年動過心的雲霓,此刻已經害怕得渾身發抖。
他竟然直接打暈了雲倚舒,就這樣把她帶到了這麼高的一棟樓上!
雲霓顫抖着脣,小心翼翼地看着崔致:「不是的,崔致,你誤會了……」
她突然想起顏茴,便也模仿着顏茴,輕聲喊道:「阿致,你冷靜一點。」
那少年便陡然變了神色,原本溫柔的神情一下子凌厲起來,他狠狠地用手掐住雲霓的脖子,冷冷說道:「誰允許你這麼叫我的。雲霓,誰允許你叫我阿致的?」
「只有小茴香豆才能叫我阿致。」
「你是什麼人呢,你也這麼叫我?」
他輕聲笑起來:「雲霓,你爲什麼要出現在我的身邊呢?」
「系統、系統,這個崔致,他瘋了啊!崔致完全瘋了,你看他!怎麼辦啊系統,你告訴我該怎麼辦!」雲霓一面慌忙抓下崔致的手,一面在心中瘋狂喊道,「他真的是想讓我死啊,系統!這怎麼辦啊!」
「系統!系統!」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崔致現對宿主雲霓好感度爲:-100】
但系統那機械的聲音,卻如同癲狂了一般,伴隨着電流的聲音,在雲霓的腦海中不斷響起。
【劇情混亂,系統自動修正中】
【劇……情……混……亂,系……系……】
機械的聲音瘋狂變動着,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是崔致,絕對是崔致——
察覺到系統不對勁的雲霓,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崔致。
那已經收了手的少年,嘴角緩緩流下血來,使得那本就如桃如櫻的脣瓣,鮮亮殷紅。
他毫不在意地拭去脣角的血跡,對上雲霓的視線,笑了一下:「你的那個東西,好像越來越不好用了呢。」
「崔致,你別這麼想,你看下面,你看那麼多人,你別做什麼傻事。」雲霓害怕得聲音一直在顫抖,她向着崔致搖着頭,慌亂地貼在冰涼的牆壁上。
崔致淡淡看了眼古樓下面——
這座古樓說高不高,說不高卻也有一定的高度。
而這素日沒什麼人遊玩的古樓下方,此刻卻圍了許多人。
他並不在意地轉過頭來,認認真真地看着眼中含淚的雲霓,輕聲說道:「你在害怕?」
雲霓顫抖着抬起頭。
「你爲什麼要害怕啊?」
「你和那個東西,這樣擺弄我的人生,我都沒有說害怕,你爲什麼要害怕呢?」
「我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父親,如你所願,我好像連我的爺爺也失去了。」
「到現在,就連小茴香豆也不要我了。」
「我只是想要一直陪在小茴香豆的身邊……」
「怎麼就這麼難呢?」少年微微笑着,彎彎的眼眸,如月牙一般。
「就算我不是我了,我也想要和小茴香豆在一起。」
「可是爲什麼,我的這點小小的心願,你和那個東西,都要奪走呢?」他的聲音惆悵起來,像是失去了最心愛寶物的孩子一般委屈,那睜得大大的眼眸中,落下一滴淚來。
「我明明,都已經讓給另外一個崔致了。」
「崔致……」雲霓呢喃着,「你別衝動,崔致……」
但這突如其來的力量卻狠狠地將她摁在了牆壁上。
崔致就這樣緩緩將少女拉起,直到能夠看到古樓下方的景象。
他對着身子顫抖不已的雲霓,微微笑着說:「我只剩小茴香豆了啊。」
他晃了晃手,雲霓的身體便距離樓邊更近一步,這使得雲霓不由尖叫起來:「崔致,你別這樣崔致!我求求你放過我吧崔致!我求求你了!」
而樓下的人見到這個危險的景象,也紛紛尖叫了起來。
崔致恍若未聞,他只是溫柔地看着雲霓,說道:「明明是你們想讓我先死的,我只不過……想找個人陪我而已。」
「雲霓,你不是說,會代替顏茴陪在我的身邊嗎?」
「好啊,那你就陪我一起離開吧。」
「可是我也要救人啊!系統和我說,只要我攻略了你,我媽媽就能回來!崔致,崔致,你也沒有媽媽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這份心情啊崔致!」慌不擇路之下,雲霓把所有的都說了出來,「我只是讓顏茴離開你,這樣你才能平安地、平安地被我攻略,我……我也只是想讓我媽媽回來啊!」
那雙握着她衣領的手指慢慢變緊。
而少年的聲音,恍若風中柳絮:
「雲霓,讓一個已死之人死而復生,你覺得可能嗎?」
「你以爲讓顏茴離開我,我才能平安——」
「可是你不知道,不是顏茴離不開我,是我離不開她。」
「所以我不敢說我喜歡她,所以我寧願放棄我自己。」
可結果呢?
那個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少女,終究還是溫柔地掙開了他的手,說,阿致,接下來的路,我不打算陪你走了。
所以爲什麼、憑什麼,他好好的人生,就要這樣被雲霓、被所謂系統,這樣利用呢?
他看着遠處的風景,聽着耳邊若有若無的嘈雜的聲音,想着,沒什麼意思了,就這樣吧。
但就在這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
「阿致!」
崔致下意識地循聲看去。

我站在不遠處,看着崔致以及旁邊好像已經嚇暈的雲霓,顫抖着聲音道:「阿致,你不要這麼傻,阿致。」
那少年,站在風中,含笑着看向我:「小茴香豆。」
我一步步向他靠近,搖着頭:「阿致,你不要這樣,我害怕,你過來,好不好?」
「小茴香豆,我不想再讓人控制我了。」
這一瞬間,我眼中的崔致,彷彿又變回了當年那個跨在爬山虎牆頭上,衝着我笑得眼眸彎彎的男孩子——
那麼明亮的、耀眼的。
他看了眼已經嚇暈的雲霓,又看向我,溫柔地笑着:「如果是小茴香豆說的,我一定會照做的。」
「只不過,我有一個祕密,好想告訴你。」
穿着粉色衛衣的少年,露出那清甜的梨渦,笑得如枝上桃櫻,盈盈娉婷:
「顏茴,我喜歡你。」
少年往後退了一步,在我撕心裂肺的喊聲中——
他微微笑着,閉上眼,展開雙臂,墜落了下去。
風聲止住。

-34-
「小姐,到了。」
在春天再一次到來的時候,我回到了烏水鎮。
司機就停在了門口,我說了聲「謝謝」,然後下了車。
一下車,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等在門邊。
「崔叔叔。」我揮了揮手,笑着喊了一聲。
那道身影,便是一個多月前甦醒過來的崔叔叔。
他恢復得很好,還像從前一樣。
「小茴。」崔叔叔笑着接過我手上的包,「雖然南大離烏水鎮很近,但這樣一週回來一次,不會太辛苦了嗎?」
我搖搖頭:「沒事,坐車一會就到了。」
我的視線落到崔家旁邊空閒的房子上——
那裏已經空無一人了。
在經過崔致那件事之後,雲倚舒雖然有心想要藉此發揮,但他畢竟還有把柄在我手上,兼之雲霓看上去真的嚇得不輕,崔致又……雲家便連夜派了人來,將兩個人接走了。
雲倚舒和雲霓日後過的如何,我也已經不再關心了。
那個所謂系統,似乎也從那日之後便銷聲匿跡了。
一種到達極致的劇情的打破,使得接下來的劇情,也如蝴蝶效應一般,紛紛破碎了。
系統的消失,女主的提前離開……
而現實生活,也不再是我當初穿越而來時的那本小說的世界了。
當虛假和真實融爲一體,終究還是真實容納了虛假。
所以在一年之後,病牀上的崔叔叔便醒了過來。
如果崔致知道這個消息的話,一定會很高興的吧。
只是……崔致也已經沉睡整整一年多的時間了。
那一日崔致從古樓上墜落下來,幸好樓下的警察已經提前做好了防護,所以崔致並沒有受到十分嚴重的外傷。
但是,從那一日起,崔致也以植物人的狀態沉睡了一年多的時間。
轉眼之間,我都已經進入大學了。
而春天,也再一次來臨了。
我去崔家看了看崔致,他仍舊如睡美人一般,靜悄悄地躺在牀上。
我託着腮,看了一會睡美人,又給他牀頭的花重新換了水。輕輕把簾子拉開來之後,午後的微醺的陽光,便溫柔ŧû⁸地灑進了這個房間裏來。
那光線落在睡美人的額頭上,便是淺淺的金色。
他呼吸平緩,連睫毛都是一個弧度,就好像水晶裏久久甦醒不過來的睡美人一般,漂亮、溫柔。
「阿致。」我戳了戳睡美人的臉頰,「春天到了,爬牆虎又長起來了。」
「我現在也能爬到牆壁上了。」
「所以你什麼時候醒過來看一看呢?」
「如果可以的話,在春天……」
「就好了。」
看了崔致之後,我便回了隔壁的顏家。
可能是因爲久久沒有人住,顏父自從身體好了之後,便喜歡上了和顏母一同出去旅行,我看了看院子裏瘋長的雜草,輕輕嘆了口氣。
尤其是院子裏的樹下,雜草長得更是茂盛極了。
我便拿了個小鏟子,蹲下來慢慢地鏟樹下的雜草。
在連續鏟了幾株之後,鏟子卻像是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一樣,發出了「吭」的一聲。
我不由皺了皺眉,用鏟子在周邊又挖了挖。
漸漸露在泥土外面的,是淺褐的流光的顏色。
好像是罈子……
我放下鏟子,乾脆用手將罈子旁邊的泥土撥了開來——
果然,是一個罈子。
裏面像是裝了酒。
我用力地將這壇酒取了出來,正面貼了一張大大的紅紙,是「女兒紅」三個字。
原來是「女兒紅」。
我將這酒翻過來,又看見一張小小的紅色紙條——
年初十,崔致埋,贈與心上人:顏茴。
年初十,
崔致埋,
贈與心上人……
顏茴。
年初十……我突然想起一年前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那從顏家院子裏出來,頗有些灰頭土臉的少年。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爲了埋這個。
那紅色的紙上,墨色的字跡上,墜落下一滴淚珠。
我忙輕輕將紙上的淚珠擦去,但那些字好像還是被暈染開了一些。
崔致。
「這個笨蛋……」我輕輕呢喃一聲。
這罈女兒紅,一經打開,便是濃郁的香味與醉人的酒味。
我本不喜歡喝酒,但不知爲何,卻喝了一口又一口。
午後時分,本來陽光正盛,我倚在樹邊,微微閉了眼睛喝着酒。那溫暖的光線,便柔和地灑在了我的身上,讓我更加醉醺醺的。
只是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太陽慢慢傾斜,陽光有些冰涼的時候,半醉半醒之間,彷彿有人靠近我。
朦朧之中,我勉強睜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一個影子、兩個影子、三個影子……
彷彿有熟悉的聲音,輕輕在我耳邊響起:「怎麼……喝酒了?」
「是……阿致埋的。」我抱着這壇酒,笑得眼眸彎彎的,「說送給我的。」
那聲音,於是含着笑,如我剛剛喝的那罈女兒紅一般,醇厚得醉人。
「明明是……送給心上人的啊。」
我微微抬起眼,有些喫力地嘟囔道:「我就是、就是阿致的……」
心上人啊。
只是我還沒說完,那靠近的人,便突然覆上脣來。
是軟的,溫柔的。
如櫻如桃,春花墜落,夜鶯飛去。
分不清醉人的是那罈女兒紅,還是脣齒間羞人的回味。
這有着熟悉的、清甜的橘子氣息的人,便這樣溫柔地抬起我的臉,在微涼的陽光下,交換着彼此灼熱的溫度。
在這醉人的氣息中,我幾乎被吻得喘不過氣來。
那漂亮的眉眼,深釀的梨渦,殷紅的脣瓣,便在這春光之中,晃眼明媚。
「喘、喘口氣……」我真的快要喘不過氣了。
於是那人便又輕輕笑了一聲:「小茴香豆,你知道我喜歡的一本小說嗎?」
「什……」
在我思索的時候,他已經輕輕握住我的手,用手指,輕輕寫下一個字來。
這春日來臨之際,草長鶯飛之時,少年握住我的手,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顏小姐,我也,贈你一個好字。」
十九歲時崔致許下的心願,因爲那突然的煙花,而只有他一人知曉——
他只認真地看着對面坐的心上人,想道,諸天神佛,崔致祈祝,崔致與顏茴,即便不偕老,也要共白頭。
今年春風,曾幾多情,多情不過少年郎。
有朝一日,
崔致顏茴,春至偶成。
番外一:一去二三里,八九十枝花
當我再次踏入這座纏綿的江南水鄉,正是冬春交替的時節。
新春的歡快逐漸遠離塵世,迎來的便又是新一年的忙碌。
在這些時間中不曾消逝的,或許便是空氣中仍舊殘留下來的炮仗的氣息,那些五顏六色的彩紙,至今仍有飄散四處的痕跡。
我緊緊裹着圍巾,站在橋上看了一會風景,偶爾有孩子從身後經過,揮舞着不知是墜落還是折落的柳枝,言笑晏晏。
其中有認識我的,也大多是本家的孩子,這小男孩扯一扯我的衣角,細聲細氣地說道:「顏姐姐,你怎麼又在這裏發呆呢?」
於是他旁邊的小姑娘不屑地切一聲,說道:「你真笨!肯定是在看風景呀!」
我不由莞爾。
只是站在橋上,又能望見什麼風景呢?
是還未曾生長茂盛的楊柳依依,還是對面……
那煙霧繚繞的墳園。
不受控制的,我想起六年前的那一幕——
那站在橋上的少年以及站在橋下的,強忍着眼淚的十八歲的我。
他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鮮明的顏色,是最明媚的色彩。
無數次的、無數次的,在我僅存的十八年的記憶中點燃。
又或是六年前,那跌落枝頭的粉色的芙蓉花。
好像閉上眼,再睜開時,少年便又一次微微笑着,以那淺淺的梨渦,輕聲喚着我:
「小茴香豆。」
他曾那樣溫柔地說:「我有個祕密,好想告訴你。」
是「我喜歡你」?還是埋在樹下的「贈與心上人:顏茴」?
明明已經過去六年了。
崔叔叔醒了過來,我上了心儀的大學,雲霓精神失常,雲倚舒本以「私生子」的身份戰戰兢兢地維持着「繼承人」的位置,卻在精神失常的雲霓進入療養院後,被其他的私生子揭穿了身份。
雲家好一場亂戰。
但云倚舒畢竟是培養了快二十年的繼承人,無論哪一方面都算得上極其優秀,雲家的人並不捨得丟掉這顆棋子。只是崔顏二家,也不過在旁輕輕助力,昔日雲倚舒對「雲家」所做過的事,便再一次被放到了檯面上來。
接下來的事……
我眸光淡淡。
那個所謂的系統,消失得一乾二淨,而淪爲棄子的雲霓,落得了「精神失常」的結局。
我不知道雲霓是因爲當年的事,還是因爲攻略系統的ṱű̂₀原因,導致了這樣的結果。
我也並不想同情她。
自己做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去承擔接下來發生的後果。
我收回視線,緩緩走下了橋。
橋上的孩子們嬉笑着念起了詩: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
是邵雍的《山村詠懷》啊。我淡淡想道。
正如從前五年一般,我給阿致帶了一罈女兒紅。
我放下這罈女兒紅,頗有些絮絮叨叨地:「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還是沒有男兒紅,阿致,你應該不會怪我吧?」
他只靜靜的,不說話。
乾淨的墳,纖塵不染。
我微微笑着,將這壇酒輕輕放在旁邊。
「很快就是你的生日了,阿致,你今年想要什麼?」
「今年你就……二十五了。」
我掰着手指,眼睛一亮,抬起頭來:「二十五,阿致,我今年也畢業了,要不然,等你二十五的時候,就娶我吧?」
「婚禮的話……我想要安安靜靜地辦着。這個要求是不是有點難?不過誰讓只有一次婚禮呢?」
我的聲音,在這片靜悄悄的天地中響起。
沉默片刻。
連風聲也無。
我於是低下頭,那滴淚,便緩緩墜在手背上。
「阿致。」
我眨了眨眼,又抬起頭來,向着他擠出一抹笑來:「剛剛有孩子在唸詩,是你也很喜歡的一首詩,只不過你小時候,好像總是背岔呢?」
「一去二三里、一去二三里……」
「煙村四五家……」
唸到這裏,我的睫毛微微顫了顫,緩緩笑着:「我背錯了,你應該是會直接說——」
「八九十枝花。」
那坐在牆頭的小少年,彆扭地念着詩句,向着樹下的小姑娘抱怨道:「什麼一二三四五的?一去二三里,八……」
「不對,是煙村四五家。」樹下的小姑娘搖搖頭,糾正他。
小少年沉默一會,睜着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認認真真地說:「不對,是八九十枝花。」
小姑娘於是回以沉默。
那小少年,便輕輕咳嗽一聲:「小茴香豆,你不相信阿致哥哥嗎?」
「是阿致,不是阿致哥哥。」小姑娘軟着聲音道,「亭臺六七座後面,纔是八九十枝花。」
淺淺的梨渦,便突然盛開在白嫩的臉頰上。
「你好笨,小茴香豆!」他的笑聲,在院子中迴響,「我要是給你送花,絕不走那麼多個村子,也不看那麼多亭子。」
「我一定是,一去二三里,八九十枝花。」
當年的小姑娘,心裏想,這首詩才不是送花的意思啊。
只是這小小的少年,卻只想着,走那麼多路,便是要送給小茴香豆,八九十枝花啊。
所以——
一去二三里,
八九十枝花。
只是現如今,不論小茴香豆走多少「一去二三里」,也送不到阿致「八九十枝花」,她走再多再多的路,也只能「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
就算,不是這個意思啊。
……
「奶奶?」
「奶奶——」
我從夢中驚醒的時候,竟發覺面上都是淚珠。
只是做了什麼夢呢?我仔細想想,竟然想不起來了,只模糊地想着,好像是夢到了年輕時候的事情。
不知怎麼,竟然打了個盹。
身邊的小孫女嘰嘰喳喳地喊着我,捧着書說道:「奶奶,怎麼睡着了呀?」
天氣漸冷,屋子裏特意安了暖氣,叫人待得睏意綿綿,我無奈地笑了笑,只覺得渾身痠痛,想來果然是老了,於是摸一摸小孫女的頭:「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呀,囡囡。」
小孫女不解地看着我,伸出手來,指着書上的課文:「奶奶,這首詩,念給我聽,好不好?」
我看過去,原來是小學課本的《山村詠懷》。
就在發愣的時候,小孫女柔軟的手輕輕撫上了我的臉頰,她軟糯的聲音響了起來:「奶奶,你怎麼哭了呀?」
我心裏軟軟的,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剛想要說話,小孫女又恍然大悟似地開口道:「我知道了,是因爲你想爺爺了對不對?」
這小丫頭。
我笑着,沒有否認:「囡囡可真聰明。」
小孫女便驕傲地揚起臉來,又爬下椅子,去開電視。
「囡囡,想看電視了嗎?」
我喊她,她卻是搖搖頭,在一大堆新年節目中調來調去,終於停在一個同樣看上去喜氣洋洋的節目上。
好像是評選什麼獎的……
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太好了。我將擱在旁邊的眼鏡戴上,電視機裏,果然瞧見是有人在頒獎。
無非是一堆放上臺面的客套話,我困惑地看向小孫女,也不知她這個年紀有沒有聽懂,卻是很認真的模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電視屏幕。
或許是終於到她想要看到的環節了,小孫女驚地跑到我的身邊,指着電視喊「爺爺」。
我一看電視,上面正站着一位娉娉婷婷的紅裙女郎。
我:「……」囡囡啊,就算你爺爺不在家幾個月,也不至於返老還童男扮女裝呀?
或許是我悲憫的視線太過明顯,小孫女很不滿地察覺到了:「奶奶,你看字幕呀!」
還知道字幕呢。我摸摸小孫女的腦袋,抬起頭看過去。
紅裙女郎聲音嬌媚,充斥着領到某獎的喜悅:「在這裏,我不僅要感謝……我最感謝的,就是崔致導演,謝謝崔導演願意用我這樣一位新人做主角,也謝謝崔導演……」
噢,原來是這樣。我眯着眼睛看着意氣奮發的紅裙女郎,緩緩收回視線來,旁邊的小孫女看着我說道:「爸爸說,爺爺會在這上面出現呢。」
「你爺爺去另外一個很遠的地方拍戲啦,應該不會在這上面出現的。」我笑着。
就在這時候,老宅外面突然響起煙花的聲音。
窗子外面,流光溢彩。
小孫女被引得要往外跑,我給她遞了件厚衣服,囑咐道:「囡囡,慢一點。」
她往外面去,一邊笑一邊喊我:「奶奶、奶奶,好像要下雪了呀!」
我正低下頭也打算換件厚的外套,又突然聽見小孫女喜地尖叫一聲:「爺爺——」
煙花的聲音逐漸遠去,我聽見門被輕輕推動的聲音。
漫天霓虹,絢爛如花,這遠去數月的人,便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他穿着鴉青色的外套,卻繫着鮮橙色的圍巾。
我仔細一看,原來是我給他織的,那線頭還在外面露着呢。
明明都是有白髮的人了,卻在一剎那間,我彷彿看到的,還是那牆頭的小男孩、樓上的翩翩少年。
在我眼裏,他還是那樣漂亮而俊秀,無論是那雙好看的琥珀色的眼眸,還是看到我時,那會淺淺綻放的梨渦。
「……阿致?」
站在我身前的人,緩緩跨進屋子裏來,抱怨着天氣好冷,又從懷裏掏出來了什麼。
是一枝冬櫻。
他遞到我的身前:「在雲南無量山的時候,冬櫻開得很好看,鄰家人見我俊俏,便送了我一枝。」
我睜着眼睛看他——
都有白頭髮了,還什麼「俊俏」不「俊俏」吶?
於是我也微微笑着接下了這枝花。
「在飛機上的時候,不小心睡着了,做了個夢。」在我接住這枝花的時候,崔致握住我的手,微微彎了眼,「睡得迷迷糊糊的……有一個人,一直在我耳邊哭,一直哭一直哭。還一直在背一首詩——她說,一去二三里,八九十枝花……一去二三里,八九十枝花……一直在我耳邊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所以我就喊,你好笨,亭臺六七座後面纔是八九十枝花呀?」
我眨了眨眼睛。
而這令我心動了將要一生、至今仍然心覺怦然的、已經白髮微蒼的人,就這樣含笑着望向我,認真地,溫柔地:
「所以,我突然很想見她。」
即便相隔千千萬萬裏,也終究會相見的。
「我回來了,小茴香豆。」
煙火人間,人間煙火,崔致顏茴,既白頭,亦偕老。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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