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滿身血痕地坐在暗室中,被一盆冷水兜頭潑醒。
審問我的刑官向獄卒使了個眼色,卒子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狠狠打在了我的小腿上。
一聲沉響,棒子斷了。翻江倒海的疼痛從被打的那處翻湧出來,我忍不住,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淒厲的呻吟,那彷彿都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轟的一聲悶響,刑室的一處暗門被踹開。然後,我看見了趙明徽。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就那麼靜靜地看着我,喉嚨發顫。我低下頭,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傷口,躲避着他的目光。
他是皇帝,是這世上頂尊貴的人。我得撐下去,我還想靠着自己的腿,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
我想起第一次在皇宮中遇見趙明徽時,是我在冷宮的第三年。那年不巧得很,教坊司死了個彈琵琶的樂師。
適值中秋宮宴將近,教坊司排演了大半年的曲子要討貴妃的歡心,卻不想在這最後一環出了岔子。
我聽說這件事時,教坊司的管事梁公公正在愁眉不展地跟常嬤嬤訴苦。常嬤嬤是冷宮的管事嬤嬤,我們這一衆宮女太監全都得聽她調遣。她人長得不算漂亮,但貴在一個韻味,引得梁公公有事沒事就往這人躲鬼嫌的北苑跑,兩人總是能相談甚歡。
在梁公公又發出一句深長的嘆息時,我放下手中的洗衣盆,上前對他福了福身子道:「公公,奴婢倒是會些彈琵琶的微末技藝。不知入不入得了公公的眼?」
常嬤嬤一記眼刀向我扎過來,在冷宮,最忌諱的便是我這種出其不意的莽撞人。
梁公公端詳了我片晌,翹起蘭花指笑道:「這妮子,有點意思。」
常嬤嬤的冷眼立刻化作萬千柔絲,她攀住梁公公的肩說:「三哥,我這丫頭可不能白借給你呀。你多少得……意思意思吧?」
我低下頭,嘴角不經意地向上一挑。果然,在搞銀子這件事上,還是嬤嬤最懂我。
梁公公肥膩的手指在常嬤嬤的腕子上滑過,他伸出兩根手指道:「事成之後,二兩銀子。」
三日後,中秋宮宴。
我抱着琵琶,臉上覆着面紗,隨一衆樂師魚貫入了長樂殿。當今佳貴妃寵冠六宮,最不喜底下人魅惑主上,是以奏樂的女子都以紗覆面,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貴妃娘娘黴頭。
不知有多少個日夜,不曾有這麼多光亮照耀在我身上了。在這間美輪美奐的大殿裏,我第一次見到了趙明徽,這天底下至高至貴的那個人。
我初入宮時,曾是嵐充媛的侍女,後嵐充媛被髮落去了冷宮,我纔跟着她一起到了那裏。我先頭這位主子,性子不爭不搶,是個不怎麼得寵的嬪妃。就在她那侍寢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的後宮歲月裏,她對當今聖上卻有種近乎崇拜的愛慕。
我對皇帝的認知,多半都是那幾年從嵐充媛口中聽來的。
趙明徽原是先帝的第六子,生母早逝,在一衆皇子中也不算得寵。可後來,前頭那些兄長傷的傷廢的廢,最後繼承大統的,竟是這一向不起眼的幺子。皇權鬥爭的祕辛已無人再敢提及,只是在嵐充媛的描繪中,皇上似乎總帶着一股凜冽寒意,不像是富貴窩裏養大的王爺。
御極後,趙明徽把丞相姜衍的獨女接進宮封了貴妃。姜家世代承襲國公之位,百年大族,根基深厚。到了姜衍這一輩,在政事上又頗有建樹,姜國公年少時便在科考中一舉中第,時至今日位極人臣。
宮人皆知,皇上對佳貴妃極盡寵愛,就譬如今日這中秋宮宴,一應都是按照貴妃的喜好來佈置的。
我大着膽子往高座上瞄了一眼,皇上穿的是一件玄色暗紋龍袍,他果然如嵐充媛所說的那樣,即便笑着的時候,也壓不住眉眼間瀉出的清冷。貴妃就在他下首依身而坐,媚眼如絲地望着皇帝,秋波中盡是訴不清的柔情。
佳貴妃,長得可真是好看啊。
我挑弦的力氣稍大了些,可不想這琵琶竟如此不爭氣,一根琴絃驟然繃斷了,我指尖滲出的血就像是它的絕唱。
鑽心的疼痛從指尖傳來,我慌亂地穩住心神,暗自祈求方纔那聲格格不入的破音,在這管絃合奏中沒有被人注意到。
所幸一曲將了,我憑着僅存的三根琴絃撐到了最後。行禮退下時,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趙明徽的目光似和我有一瞬的交合。
霎時渾身凜寒。
回到教坊司,我找梁公公去討銀子,誰知他竟變了卦。他把那斷了弦的琵琶扔在我面前,說沒找我賠錢,便已是慈悲了。
最後他實在不耐我的糾纏,打發手下的小太監給了我十個銅板,然後着人把我攆出了教坊司。
我從冰冷的地面上爬起來,將散落了一地的銅錢一枚一枚拾起來在手心裏藏好。冷宮的日子不好挨,可是我需要錢啊,在錢面前,尊嚴又算得了什麼。
我回到北苑時,已經很晚了,常嬤嬤正拿着藤條拍打被褥上積下的灰。她伸手管我要銀子,看到落在手心裏的那十個可憐的銅錢時,常嬤嬤氣得紅了眼,揚起藤條就往我身上狠抽了一下子。
我咬牙忍着疼,不敢告訴她我還割傷了手。
她打完了我卻又後悔,替我揉了揉被抽到的地方,嘆了口氣說:「行了,趕緊進屋去看看孩子吧。」
沒錯,我還有一個孩子。
我的星星,今年已經兩歲多了。小傢伙都困得不行了,卻還硬撐着等我回來。
她鑽到我懷裏,摟着我的脖子說:「小姨,今天月亮好圓的,你怎麼纔回來呀?」
我替她蓋好被子,輕輕拍着她說:「小姨都看到了,星星乖,快點睡吧。」
我沒敢告訴星星,月亮這麼圓,是因爲今天是中秋。我之前答應過她中秋會帶月餅給她喫的,可我這個小姨沒本事,還是食言了。
冷宮三年,星星就是我的全部,也是我活下去的意義。
星星是嵐充媛的女兒。
被貶冷宮之後,嵐充媛才發現自己竟有了身孕。這件事最終還是傳到了佳貴妃的耳朵裏,她給常嬤嬤下了密令,讓她落掉嵐充媛肚子裏的孩子。
常嬤嬤把藥都送到嵐充媛嘴邊了,可到最後,她卻又心軟了。嬤嬤砸了藥碗,對已然渾身浮腫的充媛娘娘說,貴妃那邊我替你瞞了,這個孩子,還是生下來吧。
生產那日,嵐充媛血崩。彌留之際,她拉着我的手說:「茵兒,從今往後,我的孩子就拜託給你了。」
那天晚上,星河璀璨。嵐充媛望着星空,始終安不下心閉眼。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在孩子額頭上親了親,給她取名叫星星。
之後,冷宮裏的人你省一口,我省一口,把星星養到了今天。
我原以爲冷宮的日子會一如從前那般平靜晦暗,可卻被教坊司一衆人的突然闖入給攪了個稀碎。
中秋宴後的第三天,梁公公帶來了一幫人,揚言教坊司丟了東西,要搜查北苑。
冷宮這地方,本就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只要師出有名,任誰都能來踩上兩腳。
常嬤嬤氣得指着梁公公的鼻子破口大罵:「梁三海你這個沒良心的!摸了老孃卻還要倒打一耙!」
梁公公掂量着從常嬤嬤房裏搜出的銀子,笑出了一口黃牙:「常桂蘭,你還真當自己是頭蒜呢?」
那些銀子,都是嬤嬤攢下來給星星用的。
教坊司的人仍是不依不饒,還要搜我的住所。我瘋了一樣地擋在門口不讓他們進去,星星還在我房裏,我不能讓人發現她。
可我哪裏抵得過那些膀大腰圓的太監。他們揪着我的頭髮,把我拖到階下,不由分說就拳腳相加。
終於,一聲孩童的啼哭,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我和常嬤嬤衝進屋中把星星抱在懷裏哄,孩子太小,這麼大陣仗她怎麼可能不怕。
梁公公打量着星星兩眼放光,他蹲下身看着孩子,滿臉油滑:「喲,沒想到發現這麼個寶貝。小妹妹,要不要跟公公去學彈曲兒啊?」
他動了動手指,示意身後的太監上來搶孩子。
「呸!」常嬤嬤一口啐在梁公公臉上,擋在星星身前吼道:「我看你們誰敢動她!這是皇上的女兒!」
一石激起千層浪。
很快,有御前高品階的宦官來北苑傳召,讓我和星星去重華殿面聖。
我抱着孩子走在深長的甬道中,身側押解我們的宦官,皆不發一言。
重華殿是皇上的寢宮,我被宣召入殿時,皇帝和貴妃正肅容以待。我強自壓下內心的慌亂,領着星星跪下行禮,伏着身子久久不敢抬頭。
皇上問了我星星的生辰年月,有太監與起居注覈對過,跟嵐充媛承寵的日子完全對得上。
重華宮內寂寂無聲,周遭越安靜,我就越覺得陰冷噬骨。我掐了掐指尖告訴自己穩住心神,直到我看見,一雙龍紋皁靴停在了我的面前。
趙明徽蹲下身,把星星抱起來攬在懷裏。或許真的是血緣的關係,星星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不哭也不鬧。我懸着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了些。
貴妃嬌盈盈地跪在皇帝身前請罪,言說自己竟犯了那麼大的疏忽,才讓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年蒙塵。淚水就在她眼眶裏打轉,卻忍着不落下來,當真是我見猶憐。
皇上立時緩了神色,伸出一隻手將貴妃扶起來。貴妃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嬌嗔地笑了,她依偎在皇上身邊,又伸手愛憐地摸了摸星星的小臉蛋。真是像極了一家三口。
佳貴妃柔聲說:「陛下,好不容易與小公主骨肉團圓了,不如以後,公主就讓臣妾照看着吧。」
「小姨……」
星星喚了我一聲,帶着哭腔。這麼大的孩子,也能聽懂大人說話了。她害怕,怕我會離開她。
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我卻跪着不敢抬頭,生怕踏錯一步,就惹怒了天顏。
「公主殿下千金之軀,哪能管個奴才喊姨母呢。」貴妃的不悅全顯在聲音裏,看向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身子伏得越發低微:「回娘娘的話,奴婢紀茵兒。」
「抬起頭來。」
這次說話的人,是趙明徽。他的聲音低沉如深潭,卻無端令我膽寒。
我依言抬起頭來,猝不及防闖入了那雙深邃的眼眸。我打了一瞬的寒戰,就像是墜入了一方暗黑無光的寒潭中一般,那雙眸子似乎能睥睨一切,也能看透一切。
看到我的臉,趙明徽卻微微皺了下眉,連帶他身邊的吳公公,也不期然變了神色。
皇帝溫聲撫慰了貴妃幾句,讓她先帶着星星離開。一衆人告退之後,重華殿中僅剩了我與他二人。
趙明徽坐回到上首龍座上,啓脣問我道:「嵐充媛,當初被髮落到冷宮,是因爲什麼?」
我心頭一凜,如實交代:「回陛下,嵐充媛爲了給徐靖大人開脫,言語上頂撞貴妃娘娘,惹了貴妃不悅。」
「徐靖。」皇帝回想着這個名字。這兩個字落在我的心上,每落一遍,都能紮上一道傷痕。
「行了,你下去吧。」
我竟第一次在趙明徽的聲音中,聽出了幾分遲疑。
我叩了首,如履薄冰地退出了大殿。我想去棲霞宮找貴妃,求她能留我在星星身邊伺候。星星不能沒有我,我也不能沒有她。
可還未出重華門,我便被人從身後叫住了。我對來人問安道:「吳公公吉祥。」
吳忠全對我也揖了一禮,說:「姑娘可否把手伸出來,讓奴才瞧瞧?」
在御前侍奉久了的人,臉上總帶着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還是依他的話把雙掌攤開到他面前,手指上被琴絃割破的那道傷痕,仍清晰可見。
吳公公將拂塵往手臂上一甩,肅聲說:「紀茵兒接旨。傳陛下口諭,擢封紀氏爲采女,遷居含珍院,欽此。」
我跪在地上,腦子裏一片空白。我若做了采女,那星星怎麼辦,誰來照顧她?
吳忠全看出了我的遲疑,扶我站起來,笑道:「紀采女這可就是眼皮子淺了。這當主子,難道還不比當奴才強嗎?」
我搬到含珍院的第二天,佳貴妃派人暗中賜死了常嬤嬤。旁人只知,常嬤嬤的離開是因爲貴妃慈悲,她早就過了該放出宮的年紀,很久以前就應該出宮回鄉了。
可我卻明白,嬤嬤除了死,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這宮廷。她是被先帝臨幸過的女子,一夜承恩,卻沒得到任何封賞。只能在這宮牆中,蹉跎盡了自己的一生。
我做了采女,卻再沒有見過皇上。我只能從旁人的隻言片語中,探聽些這宮廷內的動向。
我的星星,被皇上封爲了嘉慧公主,她是趙明徽的第一個孩子,皇帝給他再多的寵愛,都不爲過。
可那是我從小抱到大的孩子啊。哭了,疼了,累了,病了,都是在我懷裏才能睡得安穩。夜深霜重,孤枕難眠,我好想念我的星星啊,想得我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
含珍院中除了我,還住了好幾位低品階的妃子。整日見不到皇上,一羣女人就聚在一起靠聊閒天打發時間。
我很少參與她們的談話,可一羣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也不想顯得太不合羣。只是我即便去了,大多數時間也是在聽罷了。
東屋的陳采女最爲善談,她邊嗑瓜子邊說:「哎,你們聽說了嗎,嘉慧公主病了,陛下急得整日往貴妃宮裏跑呢。」
我耳邊嗡的一聲,站起身來問她是什麼時候的事。
陳采女吐了口瓜子皮道:「你不知道?都好些天了,也不見好。」
在一屋子粉黛還在長吁短嘆時,我已然衝出了含珍院的大門。
我飛奔在甬道中,向棲霞宮跑去。守門太監攔着我不讓我進去,我苦苦哀求,我只想看嘉慧公主一眼,一眼就好。可他們卻搡我,我摔倒在了宮門前的長街上,雙掌擦破了皮,血痕斑駁。
我佯裝離開,趁其不備時卻忽然轉身撞開攔在門口的內監,硬闖進了棲霞宮。我似乎聽見有孩子細弱的哭聲傳來,我焦急地大喊道:「星星!星星你在哪?」
很快,有宦官追上了我,有人往我膝窩上踹了一腳,我撲倒在地上,被幾個人從身後死死押住。
「放肆!」耳邊皆是棲霞宮內監厲聲斥責的尖細嗓音。
主殿的珠簾被掀開,流錦扶着佳貴妃,悠悠然然地從內殿走了出來。
我邊向貴妃磕頭邊懇求道:「娘娘,求您讓我看看星星吧,看過之後我立刻就走……」
貴妃閒適地擺弄着手指上纖長的護甲,她保養得那樣好,哪怕連根頭髮絲,都比我這下等嬪妃的命還要金貴。
佳貴妃丹脣都懶得啓一下,只對流錦遞了個眼色。
流錦走到我面前,揚起手掌一巴掌向我臉上扇過來。
啪!皮肉相擊的脆響彷彿在我耳畔炸開了,臉上火辣辣地疼,還未等痛意消減,流錦一巴掌又打在了我另一側的臉上。
衆目睽睽之下,我被掌了十幾下嘴,口中一片血腥味,我再說不出話來了。
貴妃滿意地淺咳了一聲,掩脣輕笑道:「罰她去門口跪着吧,以下犯上,總是沒什麼好下場的。」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就被烏雲掩去了光彩。我跪在棲霞宮門口,冰冷的秋雨浸得我渾身透溼,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
一直到傳晚膳的時候,雨都沒有停。棲霞宮的人見我還跪在門口,嫌我晦氣,打發我趕緊滾開。我扶着牆,一步一步挪回了含珍院,一進門,嚇得陳采女差點扔了手裏的傘。
翌日,陳雲雲煮了雞蛋來給我臉上消腫,她這人慣是這樣,不管別人想不想聽她講話,她的嘴總是閒不下來。
「紀茵兒,我說你是不是沒腦子啊?佳貴妃是什麼樣的人,你都敢去老虎嘴邊拔毛?」
我牽了牽嘴角。她懂什麼,她又沒養過孩子。我想我的星星啊,我的孩子,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陳雲雲用雞蛋在我臉上滾,這時卻忽然有傳旨太監來了含珍院,說陛下要宣我去御前。
陳雲雲嚇得差點扔了手裏的雞蛋,問我說:「你這是要撞大運,還是撞黴運啊?」
我面無表情地起身,要殺要剮,隨便吧。
傳旨太監嫌棄地看了我一眼,說:「紀采女,你就打算這樣去面聖?也不怕驚了陛下的駕。」
「哎呀是是是,公公你稍等片刻。」陳雲雲往傳旨太監的手裏塞了錠碎銀子,拉着我去了她的妝臺前,在我臉上敷了厚厚的粉,掩去還未消去的瘀傷。
我進了重華殿,趙明徽正在用硃筆批閱着奏章。我跪下請安,可他就像沒聽見一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偌大的殿閣,唯有他手下紙筆相觸的沙沙之聲清晰可聞。大殿的地磚又冷又硬,我不敢說話,只能一直跪着,疼痛如蟲蟻一般,細細碎碎地爬上我的膝頭,啃噬我的骨血。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吳公公悄聲進來,在皇上耳邊回稟了些什麼。趙明徽擱下硃筆,筆桿與玉石相擊,嗒的一聲冷音。
「嘉慧睡醒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猛地抬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見我愣着不動,吳忠全在一旁提點到:「紀采女還在等什麼?小公主現下在後殿吶。」
我咬着牙從地上爬起來,膝蓋一過血,剜心一樣地疼。可爲了星星,我什麼都顧不上了。
我跟在趙明徽身後,步步緊隨着他去了後殿。進門之前,我特意修整了一番自己的鬢髮,換上一臉輕盈的笑意。我不想讓星星看見,我狼狽的樣子。
星星坐在牀上揉着眼睛,看樣子剛醒沒多久。一見到我,小傢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跳起來就往我懷裏鑽。
「小姨,星星想死你啦!」
我抱着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忍着不哭出來。我也想星星啊,抱着她就再不想撒手了。
趙明徽捏了捏星星的小肥臉,笑道:「爹爹好不好,沒有騙你吧?」
他是真的很喜歡星星。跟孩子在一起時,就連他眉眼間常帶的冷峻也化爲了初爲人父的柔和。
我抱着星星,卻發覺她有些不太對勁。她摟着我的時候,右手根本用不上力。
我把星星的袖子撩起來,那麼小那麼嫩的胳膊上啊,卻有一處猙獰的傷口。是燙出來的。
我一陣驚怒。星星從小到大,從來沒離開過我那麼長時間。這才幾天啊,就又是病又是傷的!
「這怎麼回事!」
我質問了出來,已無法控制語氣中的不敬與僭越。
吳忠全皺了眉,低聲斥道:「采女失儀了。」
趙明徽抬手示意無妨,向我解釋道:「貴妃根本不會帶孩子,朕就把星星抱到這來了,朕親自看着。」
我不敢再與他頂嘴,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緊了些,看看她身上是否還有其他傷處。
皇上給了我和星星獨處的時間,到黃昏將落之時,才又回到了後殿。
星星抱着我不放開,哭唧唧地問:「小姨,能不能不走了啊?星星乖乖的,你別不要星星了……」
趙明徽就站在我旁邊,沒有鬆口。我明白,我是不可能留在重華宮過夜的。
我強擠出一個笑意,哄星星說:「星星之前不是說想要大房子嗎?小姨去給星星蓋房子,等蓋好了就來接星星。」
哄了好半天,星星才終於不情不願地撒了手。
從後殿退出來,我去找趙明徽謝恩,或者說,是去謝罪。
沒了星星在身邊,他還是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我仍然懼怕他。
我跪在階下,等着他慢慢攏着茶盞中的浮沫,飲下一口茶。
趙明徽淡淡說道:「答應了孩子的事,要是食言可就不好了。」
我回想起方纔蓋房子的話,方驚覺失言。這雖只是我哄騙星星的託詞,可在皇上眼中,這是借孩子的手在逼他給我換宮所。
我慌忙俯下身子請罪,可許久,都沒聽到上首那人有任何言語。
杯蓋與茶盞相擊的碎響就像是凌遲的刀,他若想要我死,便如捏死只螻蟻那樣簡單。
良久,我聽見趙明徽問:「知道今天爲什麼罰你嗎?」
我忍着委屈,答:「奴婢昨日對貴妃娘娘不敬,該罰。」
一聲輕笑飄來,彷彿是對我的蔑視。
趙明徽俯下身子審視着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周身不寒而慄。
他道:「你要是真心疼孩子,那就自己爭口氣。像現在這樣,星星即便跟着你也是受罪。」
他一句話點醒了我。在這捧高踩低的皇宮中,我若只靠蠻力,又怎麼護得住我的星星呢。
告退的時候,趙明徽卻又叫住了我。他墨色的眸子裏是難起波瀾的深潭,他看着我說:「另外,記得你自己的身份,不要自輕自賤。」
我斂衽行了一禮道:「是。臣妾記下了。」
三天後,皇上召幸了我。
臨幸那晚,一切都如教習嬤嬤所說的那樣,我替趙明徽更衣,伺候他躺下。沒有溫存的話語,沒有意外的驚喜,甚至侍寢過後,我都沒有在重華殿多留上一刻。
一切平淡得如白水一樣。
只不過在他挺身進來的那一刻,我睜眼看着明黃色的帳頂,心中有些難過。
這方宮牆,直到我死,也都不可能離開了。
有了寵幸,我也如後宮中那些爭風喫醋的妃嬪一樣,不時往重華殿送些喫食。只不過,我做的都是星星平日裏愛喫的東西。
我從小在江南長大,南地的糕點講究一個靈巧精緻。我會偷偷去向吳公公打聽,星星又有什麼想喫的點心,然後捏成小狗小貓小兔子的形狀,擺上滿滿一盤子。
從前冷宮的日子清苦,她沒見過這些新鮮玩意,官家小姐平日裏愛的這些東西,我家小姑娘也一定會喜歡。
可漸漸地,吳公公給我的點心單子變得奇怪了起來。除了星星喜歡喫的,還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就比如這花生酥,星星喫完就渾身起疹子,怎麼可能要這個東西呢。
可每次從重華殿拿回來的食盒,打開之後都盆幹碗淨的。
總不能是趙明徽從孩子嘴裏搶喫的吧?
一個月後,我被晉封成了寶林。
我搬離了含珍院,皇上指派了毓秀宮給我,讓我跟程美人同住。
程美人不怎麼得聖寵,又深居簡出,在宮妃中是個存在感不怎麼強的人。毓秀宮分爲前殿和後殿,程美人雖是一宮主位,卻只擇了後殿居住,如此我便住到了前殿,這裏比後殿甚至還更寬敞些。
我身邊也有了使喚的宮女和太監,吟秋和忍冬是從冷宮中調派來的,我從前便認識,先前雖只幹過些粗使活計,但好在用得放心。
我移宮那日,趙明徽竟來了,是抱着星星來的。他把孩子還給我,揚眉調侃了句:「大房子都蓋好了,怎麼不來接孩子呢?」
我抱着星星向他福了一禮,不知該怎麼表達我的感激。
除此之外,他不讓星星再喊我小姨,而是改口叫了母妃。他對我的神色依舊冷冽,我明白自己永遠不會像姜貴妃那樣擁有他的恩寵,但有孩子在我身邊,我已然很滿足了。
安頓好之後,我去後殿拜會程美人。我規規矩矩地向她行禮問安,她不是個喜言談的人,不過寒暄了幾句,便打發我回去了。
可我在不經意間卻注意到,她座位的軟枕下面塞了一枚玉佩,想來是我來得太急,她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看那玉佩的樣式,應是男子常配之物。
我沒多言語,行禮告了辭。
有了寶ţü₂林位分,我需得每日與各宮妃嬪去給貴妃請安。棲霞宮內聚了一衆鶯鶯燕燕,佳貴妃坐在最上首,接着是宜妃賢妃婉妃,然後是寧昭媛楚修儀貞充容,脂粉香盈了一室。
像我這種位分低的,和程美人那種不受寵的,只能坐在最末之流。但我是這宮中唯一有孩子的嬪妃,又不得貴妃娘娘的待見,言語間總免不了挨兩句敲打。
十月,佳貴妃生辰,皇上在棲霞宮設了壽宴,合宮妃嬪都去道賀。
宮宴之前,吳公公就接走了星星。星星如今是長公主,是要和皇上貴妃坐在一處的,我即便跟孩子再親,也只能坐在不起眼的地方。
但我怕星星看不見我,又會在貴妃面前哭鬧,惹了娘娘的不悅。宜妃看出了我的擔憂,親親熱熱地拉了我的手,邀我與她坐在一處。宜妃娘娘是個場面人,她父親是姜衍的門生,入宮後她便也唯貴妃命是從,這後宮諸事大多是宜妃幫着佳貴妃料理的。
妃嬪們一個接一個向皇上和貴妃祝酒,都期待着能討兩位主子一個好臉色。我跟在宜妃身後,也去御前向貴妃賀壽。
宜妃輕巧地端着酒杯,滿面喜氣地對皇上和貴妃說了一連串的吉祥話,引得貴妃笑意都泛上了眉梢。我嘴笨,只能站在宜妃身邊,低眉順目地道一聲吉祥。
可就在敬酒時,宜妃的手肘卻故意往我的腕子上撞了一下,我沒有防備,滿滿一盞酒,全都灑在了貴妃的雲錦裙上。
貴妃驚得站起了身,流錦忙給她擦拭裙上的酒漬,可這裙子又不是桌子,哪裏能擦得乾淨呢。佳貴妃這身雲錦裙,是皇上御賜的,用料極爲名貴,江南織造局費心勞力,每年也就能獻上來那麼幾匹。
我立刻跪下向貴妃請罪,不知這局面該如何收場。
貴妃冷了臉,撒着嬌對皇帝說:「陛下,這紀寶林如此莽撞,臣妾不高興了。」
趙明徽用帕子拭了拭手,把星星抱過來,蹭了蹭她的額頭Ṱų⁵問:「星星喫飽了沒有?喫飽了就先跟吳公公回重華殿,今天跟着父皇睡一晚。」
孩子被抱走後,趙明徽牽起貴妃的手,淺笑道:「到底擾了貴妃的興致,嫣然說怎麼罰,便怎麼罰吧。」
自始至終,他甚至連看我一眼都沒有。
棲霞宮內,觥籌交錯,笑語晏然,只有我一個人,跪在殿門外冰冷的漢白玉石階上。森冷的寒意爬上我的膝頭,兩腿疼得像針扎一樣,我快要撐不住了。
我對着月亮無聲無息地哭,我想我娘了。
殿外值守的老太監看見我,嘖了一聲舌嘆道:「寶林您快別哭了。今天是貴妃的好日子,讓人看見您在這哭,多晦氣啊。」
我趕忙擦乾了眼淚,要是讓貴妃知道,我的日子又該不好過了。
我在殿外的暗影處一直跪到燈火漸弱。宴會結束後,滿宮的主子們曼聲告退,皇上安寢在了棲霞宮中。是程美人悄悄來找我,攙着我回了毓秀宮。
回到寢殿,我便病倒了。渾身上下哪裏都疼,雙腿更是動彈不得,稍微碰一下便痛得我直抽涼氣。我燒得迷迷糊糊,身上被汗水浸得溼了幹,幹了溼。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朦朧間睜開眼時,卻看見牀邊坐着一個人。
是趙明徽。
我就躺在牀上眨眨眼看他,動都沒動彈一下,以爲自己還是在做夢。
趙明徽扶着我坐起來,拿了方軟枕墊在我背後,讓我坐得更舒服些。
我才清醒過來,皇上是真的來了,這纔想起來要下牀行禮,可剛一動腿上的傷就痛得我一身冷汗。
趙明徽示意我不要亂動,他握住我的腳腕,把我兩邊的褲腳都挽了起來。
我的兩條小腿上,從膝蓋到腳踝,全是跪出來的淤紫,有的地方還滲着血,猙獰又可怖。
趙明徽輕嘆了口氣,從袖口間取出一瓷瓶藥,倒在雙掌間搓熱後,往我雙腿上敷。
他的手掌寬大而又溫熱,很像我哥哥的手。小時候我受了傷,我大哥也會這樣哄着我上藥。
眼淚像開了閘一樣,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趙明徽輕輕給我揉着傷處,問:「怎麼了?」
我吸了吸鼻子,悶聲答:「疼。」
他用的這是什麼藥啊,一觸到傷處跟火燒一樣。
趙明徽眼角帶了笑意,溫言道:「稍微忍一下,這是軍中的藥。雖然疼了一些,但好得快。」
我哭得實在是太丟人了。我胡亂抹着眼淚,下牀就要跪下謝恩:「多謝陛下。臣妾失儀了,請陛下恕罪。」
「哎。」趙明徽託着我的手,把我扶起來坐好:「剛上好的藥,你往地上一跪,全都白搭。」
他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讓我躺下,說:「你先安心把身子養好。嘉慧在朕那住着,你不用擔心。」
我喝過藥,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那天晚上,我做夢了。
我戴着帷帽,坐在一方小舟中,雙手搖櫓,那是我年少時常去的一方荷塘。
我划着船向渡口駛去,卻看見棧橋上站着一個身穿鴉青色長衫的少年。他離Ŧṻ₊水邊那麼近,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掉下去了。
在他半隻腳已然懸空時,我划着船撞了上去。他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我坐在船裏咯咯地笑,問他:「你在做什麼?」
隔着紗帽,我想看清他的臉,卻無論如何都看不見。微風撩起我面前的輕紗,我透過紗幔的縫隙悄然一瞥,卻只看清一雙寒潭一樣的眼眸。
「小灰!」我喊着他的名字驚醒,眼前卻只是無邊的黑暗。
皇上已經離開了,不知是到了什麼時辰。
吟秋聽到聲音,掀開帳子來看我。現在才方四更天,我只是被舊夢魘住了而已。
我躺回牀上,額頭上一片冷汗,卻已是不燙了。我睡意全無,腦子裏開始琢磨起了白天發生的事。
我忽然有一種猜測。皇上或許並不像他表現出的那樣喜歡貴妃。
世人皆言愛屋及烏,貴妃那樣厭惡我,皇上若真的寵愛她,怎麼會對我有半分寬容呢。
可趙明徽的樣子,分明是在收買我。他似乎想要扶持一個,能夠與貴妃抗衡的力量。
在完全好起來之前,我不敢把星星接回來,怕把病氣過給她。
傍晚的時候,程美人來看我。她一反之前冷清的態度,與我說了許多有的沒的,直到忍冬進來點了燈,她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我將房中的人都打發出去,直言道:「美人若有什麼話,那便直說吧。」
程沅芷垂眸沉默了片刻,望向我說:「茵兒,你從前與嵐充媛在一起時,有沒有聽她提起過什麼有關徐靖大人的事?」
徐靖,她是在這深宮中第二個願意跟我提起這個名字的人。
我漠然搖了搖頭說:「徐靖貪墨,早已蓋棺定論,美人又何必舊事重提呢。」
程沅芷低下頭嘆道:「你不懂。我爹爹曾是徐大人的副將,當年的貪墨案本身就疑點甚多,若今日徐靖大人還在,還能有他姜衍什麼事呢。」
我蹙了眉。
「你爹……可是程自欽大人?」
程沅芷很詫異,問我是如何得知的。
我隨便捏了個理由,只說是當初嵐充媛告訴我的。我看着程沅芷,冷聲道:「美人,我好心提點你一句。姜衍和貴妃如今隻手遮天,徐靖即便有冤,這案子憑你的力氣也翻不了。嵐充媛趟了這趟渾水,下場你也看到了。這件事我不想碰,我勸你也不要碰,你還有父母兄弟,莫要連累了他們。」
程沅芷絞着手指點點頭,說:「茵兒,這事我之後都不提了。」
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我冷笑一聲,背過身抹去臉上滑過的淚痕。
她跟宋嵐珊一樣,又是個傻的。
徐靖一案,貪墨數額之巨,堪爲大周開國百年來之首。
早年間,徐靖在東南沿海一帶領兵與倭寇作戰,肅清倭寇後,被先帝擢升爲浙直總督。適時海上太平,常有商船來往,江南一帶本就物產豐饒,所產絲綢、茶葉皆爲上佳之品。徐靖率先闢開了海上的貿易通路,與海外諸國交易通商,江南一帶一躍成爲全國最富庶的地方。
欽寧三十三年,徐靖被彈劾貪墨,時任大理寺卿姜衍奉命主審。就在徐靖要被押往京城赴審時,他卻畏罪自焚於自己府中,徐靖的夫人、女兒皆葬身於火海。徐府被燒得面目全非,姜衍後又在廢墟中搜出白銀數萬兩,坐實了徐靖貪墨的事實。
是月,方高中進士的徐靖長子徐晚瀾被賜死於獄中。至此,徐家血脈皆斷,那場浩浩蕩蕩的貪墨大案也算是有了了結。後先皇賓天新帝繼位,姜衍成了權傾朝野的丞相,徐家的案子只成爲了衆人口中茶餘飯後的笑談,再無人問津。
可生於江南之人,卻多少都對徐靖有種別樣的敬重。徐靖在任之時,江南物阜民豐,夜不閉戶,何人不讚徐靖一聲青天,即便是後來出了貪墨之事,也鮮有人對徐靖有一句怨言。
嵐充媛就是這樣一個在江南長大的女子。當日佳貴妃偶然又提起了徐氏的那場貪墨案,嵐充媛不過爲徐靖辯駁了幾句,便被貴妃視爲異己發落去了北苑,在冷宮中了此一生。
她與我是一般大的年紀啊,生下星星離開人世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九歲。那是個如芙蓉般清麗的姑娘,恬淡溫柔,一說話就愛臉紅。
已經很少有人能記起嵐充媛的名字了吧。我卻永遠都記得,她叫嵐珊,宋嵐珊。
多傻的姑娘啊,爲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枉死在這宮中,值得嗎?
身子一好,我就把星星接了回來。揉着星星的小臉,我有些憂愁,這纔在趙明徽那住了幾天啊,這孩子怎麼又胖了一圈呢。
我正想着,一包栗子迎頭落在了我面前。我抬頭,發現竟是陳雲雲來了。陳雲雲親熱地抱着我好一通抱怨,罵我是個沒良心的,當了寶林就把從前患難的姐妹全都忘了。
那之後,陳雲雲有事沒事就來毓秀宮找我聊天,光找我還不算,還要拉上程美人一起聊。
趙明徽時常會來毓秀宮看孩子,有好幾次,他來的時候陳雲雲都碰巧在這。在皇上面前,陳雲雲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嬌羞的眉目流轉,聲音也甜得發膩。
程美人很是看不上陳雲雲,提點我以後少與她來往。可我卻總記着當初我被貴妃掌嘴,她拉着我坐到妝臺前給我上妝的模樣。這後宮中的女人誰不想有份恩寵呢,想多在皇上面前露個臉,也無可厚非吧。
程沅芷氣不過,拉着我的手說:「茵兒,你心可真大。陳采女分明是覺着你有前途,才巴結着你當她的墊腳石呢。這樣的人,你可小心她一得勢就把你踢開。」
我捂着嘴笑:「你是從哪看出來我有前途的?我怎麼就有前途了?」
程沅芷卻有些支支吾吾的,彷彿剛纔那句,是說錯了話。
我斂了笑容追問道:「阿芷,你這是怎麼了?」
「我說了你可別多心啊。」她遮遮掩掩地說,「茵兒,陛下他,好像很喜歡長成桃花眼的女子。我聽說,中秋宴結束後,皇上曾讓吳公公去教坊司找一個彈琵琶的樂師,但很奇怪,沒有找到。那個樂師,似乎就是桃花眼。」
我沉默了下來。難怪趙明徽在重華殿第一次看清我的臉時,會讓吳忠全檢查我的手指。原來在中秋宴上,他就已經注意到我了。
可是,佳貴妃並不是桃花眼啊。那他對這種容貌的執念,又來自誰呢?
趙明徽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超過兩天見不着孩子,他就會傳召我帶着星星去重華殿。他會很耐心地抱着星星識字畫畫,星星的功課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星星跑出去玩時,我就在一旁安靜地伺候筆墨。大多數時間他都在看摺子,我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去打擾他。所以當我研墨時,他毫無預兆地握住了我的手,嚇得我打了個哆嗦。
皇上把我領到書案前,攤開一張宣紙用鎮紙展平。他問我道:「可曾識字嗎?」
我低聲答:「略識得幾個。」
他溫和地笑了笑,從背後擁住我,握起我的手,提筆,蘸墨。
我僵着身子,漏了一拍的心跳。他的胸膛那樣堅實,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就貼在我背後,沉穩而有力地跳動着。就像是高峯之上淙淙淌下的雪水,流到山腳下,滋潤了整片綠洲。
他帶着我執筆,落墨於白紙之上。點、撇、橫、豎……最後一筆落成時,他在耳畔問我:「這個字,可曾認識?」
我點點頭,答:「姜。」
他笑了,溫熱的氣息落在我頸側,酥酥癢癢,我的身子逐漸軟了下來。
我又聽到皇上在問我:「那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我摸不清他的意圖,硬着頭皮答:「做飯的時候會用到。」
他笑出了聲。
「還有呢?」
我想了想,小聲說:「還有……是貴妃娘娘母家的姓氏。」
這次,他沒有再說話,而是換了硃筆,用丹砂圈起了姜字下方的那個「女」字。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朕來給你講講,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上羊下女,合之爲姜。可若沒了這個女人,姜便只是只羊,再入虎口,可就輕而易舉了。」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可我卻瞬間如墜寒潭。他的意思,我聽明白了。
我猜對了,他對貴妃的寵愛,果然都是假象。姜家若是沒了貴妃,那拔掉姜衍,便也水到渠成了。
趙明徽把我攬在懷裏,他嘴角噙着笑意,可眼底依舊是深不見底的濃墨。他湊在我耳邊問:「朕說的話,紀寶林可都懂了?」
我頷首道:「棲霞宮的燈火,已經亮了太久了。」
趙明徽眼中,是滿意的讚許。他想要姜衍的權,而我想要姜衍的命,他與我正好不謀而合。
我最後看了眼被硃砂圈住的那個女字,血淋淋的。
我回到毓秀宮時,卻聽見後殿熱熱鬧鬧的,才知道竟是阿芷的娘進宮來探親了。程自欽現下在九城兵馬司任職,最近辦的一件差事很討姜相的歡心。貴妃一高興,便準了程夫人入宮與程美人相聚。
阿芷歡喜得很,盛情邀我一起過去,說她娘從宮外帶了好多新鮮喫食。她拉着我的手,滿面笑意地向程夫人說:「娘,這就是我跟您提起過的紀寶林。」
我向程夫人見了禮,可一抬起頭,程夫人滿臉的慈愛卻都凝在了臉上,手中的雪紅果落在地上,散了滿地。
「哎呀!」阿芷心疼地趕緊蹲在地上撿:「娘,您這是怎麼了?可真是可惜了!」
我幫着阿芷把未滾出袋子的果子拾起來,交還到程夫人手中,淺笑道:「不礙的,剩下這些還能喫呢。夫人之後可千萬要小心了。」
程夫人拉着我的手不放開,直盯着我說:「你……你……」
我把手抽出來,溫言道:「夫人還想問我什麼?」
程夫人自知失儀,向我福了福身子問:「敢問寶林娘娘,娘娘的閨名,可否告知?」
我答:「茵兒。」
「茵兒,茵兒……」程夫人看着我,好像怎麼都看不夠似的。她擦擦眼睛笑道:「好,真好啊。」
程夫人走的時候,給我留了一袋江南的菱角。我剝了一個放到嘴裏,好像喫到的是兒時的故鄉。
整個臘月,趙明徽幾乎都宿在佳貴妃那裏。唯一沒去棲霞宮的那一晚,皇上召幸了我。
趙明徽拿出一個錦盒放到我面前,說:「姜梓軒近日立了戰功,宮裏的妃嬪得了消息估計又要去向姜嫣然道賀了。ţū¹你的禮物,朕已經幫你備好了。」
姜梓軒,是姜衍的長子,佳貴妃的大哥。
我拿起盒子看了看:「好香啊,這什麼東西?」
趙明徽卻一把將盒子奪了過去,怒道:「你聞這做什麼!」
我有些委屈:「陛下這可就不講理了,臣妾要送給別人的東西,總不能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吧?」
趙明徽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女人聞多了,不能懷孕的。」
噢,我心下了然。皇上是不可能允許佳貴妃生下有姜氏血脈的皇子的。
趙明徽拉着我在牀邊坐下,說:「但你要記住,這件事是你一人所爲,需做得隱蔽。如果日後東窗事發,朕不會保你。若是不想做,或是做不到的話,你可以拒絕朕。」
考慮片刻後,我環住皇上的腰,依偎在了他懷裏。
我當然願意做。成爲趙明徽的一把刀,是我在後宮站穩腳跟的唯一方法,機會都送到我眼前了,我怎麼可能拒絕呢。
我帶着那盒香回了毓秀宮,對着錦匣愣了一下午的神。把這東西送進棲霞宮本就非易事,況且就憑我和貴妃這交情,她轉手就扔了也不是沒可能。
我想了想,另備了份禮給佳貴妃,把那錦盒扔掉,只用布袋將其中的香粒裝好。
隔日,姜梓軒打了勝仗的消息傳回京城。宜妃顯得比誰都高興,派人知會各宮妃嬪去棲霞宮給貴妃道喜。
我特意比平常到得早了些,在花廳候着時,我趁沒人注意,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小瓶臭豆腐汁一股腦都倒進了薰香爐裏。
一衆宮妃到齊後,佳貴妃才悠悠然然地走出來坐定。宜妃領着衆人行了禮,張口閉口都在恭維姜小公爺的功績。貴妃受用得很,收禮收得得心應手。
一羣人你來我往地說着漂亮話,有幾位娘娘卻開始用帕子捂了口鼻。貴妃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黛眉顰蹙,吩咐流錦往薰爐中再多加些香料。
流錦從內室取來了貴妃常用的香盒,一掀開薰爐蓋,積壓已久的臭豆腐味直竄了出來。
一屋子粉黛直接炸了鍋,貴妃捏着鼻子,宜妃攙着她忙亂地往裏間跑。其餘人也全都亂了陣腳,有跟着貴妃往裏間擠的,有帶着宮女往外面逃的,都爭先恐後地要離開這個地方。
混亂之中,我故意讓忍冬從背後撞了流錦一下,流錦手中的香盒不偏不倚地摔在了我腳邊。我趁亂飛速用袖裏藏着的香粒換了盒中本來的香,事成之後與其他宮妃一樣,捂住口鼻逃之夭夭。
貴妃氣得發了瘋,哭哭啼啼地找皇上給她做主。可那臭豆腐汁早就蒸成水汽了,就算是調來了錦衣衛也無濟於事,最後只能換個薰爐了事。
趙明徽自然是第一個疑心到了我頭上。我乖乖地認了錯,跟他講了事情的始末。當我說到臭豆腐汁的時候,他一整口茶水直接噴了出去,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他點着我的腦門訓道:「你哪來那麼多鬼點子啊,可千萬別把朕的星星也教壞了!」
我攬住他的胳膊撒了個嬌:「臣妾要是不機靈點,之後還怎麼替陛下效力呢?」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染上了一臉邪笑:「那朕倒想看看,紀寶林效力的時候能有多機靈。」
在我意識到不對時,趙明徽已經打橫抱起我向着牀上走去了。我爲自己方纔的得意深深悔恨,他一把火點起來,我真是半分機靈勁都使不出來了。
地龍溫熱,我縮在牀角不願動彈,頭髮被汗水洇溼,絲絲綹綹地散在頸側。趙明徽眉梢掛着笑意,用被子把我裹好,眼中盡是空濛的溫柔。
我和他在牀上一直躺到了黃昏,牀幔簌簌動了幾下,然後露出了星星的小腦袋。
星星鑽到我和趙明徽中間,蹭在我懷裏軟軟地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趙明徽似乎是有些喫醋了,他把星星抱起來放在身上,用鬍子紮了扎她的手背問:「怎麼不親爹爹呢?」
星星摟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了,在他臉側也親了一下。
趙明徽卻還不滿足,看了我一眼問道:「那星星是更喜歡父皇呢,還是更喜歡母妃?」
小姑娘趴在他身上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星星喜歡父皇和母妃在一起。」
趙明徽開懷地笑出了聲,說:「好,那就聽星星的。父皇以後多和你母妃在一起。」
趙明徽寵孩子寵得沒邊,就因爲星星一句話,他到毓秀宮用膳的次數有目共睹地多了起來。
我的星星,轉眼就要三歲了。而到這個年歲的孩子,似乎也進入了一個叛逆期,很多事都開始有她自己的想法。
我讓她中午睡覺,她偏不要睡。我不讓她喫甜食,她偏要拿糖喫。要是遇上趙明徽在這,她便更無法無天了。那麼大點的小人兒,心眼可多着呢,她也知道就她爹愛慣着她,並且她爹說的話沒人敢反抗。
三歲的星星,整天跟個狗腿子一樣跟在趙明徽身後,都快忘了還有我這個娘了。
唉,氣得我腦袋疼。
喫飯的時候,都是我和趙明徽坐在兩邊,星星坐在中間。我夾了一顆青菜放在星星碗裏,說:「聽話,把這個喫了。」
星星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知道她不喜歡喫這個。我耐着性子哄道:「星星乖,多喫點綠菜不會生病哦。」
星星看了趙明徽一眼,笑得一臉諂媚:「父皇,你幫星星喫掉吧,好不好?」
趙明徽還最喫她這一套,二話不說就去夾她碗裏的菜。
「陛下。」我蹙着眉搖了搖頭:「哪有您這麼慣着孩子的。」
或許是我的臉色有些難看,趙明徽倒是訕訕收了筷子,沒再搭腔。
見她爹也不幫她,星星一噘嘴發了脾氣,直接把青菜扔在了地上。
這都是從哪長的毛病?我的火氣也壓不住了,我放下筷子,直接把星星抱到一邊去讓她貼着牆站好,很嚴肅的說:「父皇母妃讓你喫菜是爲了你好,你這是衝誰發脾氣呢?」
誰知這孩子竟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邊抹眼淚邊小聲喊:「父皇……」
趙明徽明顯有些坐不住了。我氣得要命,他要是插了手,這孩子我以後算是沒法管了。
星星見趙明徽不動地方,哭得更帶勁了。我虎了臉,兇道:「趙瑤星,你別以爲我不敢揍你啊!」
趙明徽輕輕嘆了口氣。他蹲到星星面前,無可奈何地說:「星星,爹爹這回可幫不了你了。你看你母妃多兇,爹爹也怕捱揍呀。」
「陛下。」我忍不住嗔了他一句。在孩子面前,說的都是什麼胡話。
星星看着我倆,一愣一愣的。
可那天晚上,趙明徽在牀上把我折騰得都快散架了。他咬着我的耳朵低笑道:「白天兇孩子的力氣都到哪去了?朕真想看看你揍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我軟綿無力地捶在他胸口上,自暴自棄地說:「那臣妾以後不管了,既然陛下那麼有力氣,以後孩子您自己帶吧。」
「那可不行。」他的吻落在我耳垂上:「我的力氣都用在你身上了,紀寶林可要對我負責啊。」
陳雲雲仍時常帶着大包小包的瓜果來找我,讓我有些不太好意思。這些東西我並不缺,但采女的分例本來就少,都是她從自己口糧中省出來的。
我其實也明白,她同我走得近,不過是想找機會多見皇上幾面罷了。
開春後,我帶星星去後花園中玩的次數多了起來,陳雲雲有時會與我們一起。她是真的很喜歡星星,給她扎風箏,做娃娃,手指上落下的都是做針線活的傷。
我和陳雲雲坐在涼亭中,看着星星在花叢中跑得歡快,趙明徽恰好在此時走了過來。
我與陳雲雲向他行過禮,趙明徽虛扶了我一下,說了平身。陳雲雲見到他臉就紅了,低着頭緊張地不敢說話。
我拉過陳雲雲的手,笑着對趙明徽說:「陛下,這是陳采女,之前您也見過的。」
不知怎麼的,今天她的手卻涼得發顫。
趙明徽頷首道:「都坐吧。」
我們坐在風亭中飲茶,多數時候,趙明徽都是在與我說話,陳雲雲只在一旁安靜地坐着,一言不發。
在我又一次爲趙明徽添茶時,卻猝然瞥見陳雲雲袖中寒光閃過,她從袖口抽出一把刀,向着皇上刺了過去。
「陛下!」變故發生得太突然,我來不及深想,撲過去擋在了趙明徽身前。
刀尖自肩膀深深地在我手臂上劃過,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很久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趙明徽把我圈在懷裏,劈手奪下了陳雲雲手中的刀,很快有侍衛趕來護駕,把她按在了地上。
我流了好多血,神智一點點變得迷離。昏過去之前,我第一次在趙明徽的眼神中看到了擔憂,甚至,懼怕。
我醒來的時候,周遭很安靜,只有吟秋和忍冬守着我。手臂上的傷很深,雖沒有傷及筋骨,但若要痊癒,也需好好靜養一段時間。
趙明徽把星星接去了重華殿,囑咐我安心把身子養好。我斷斷續續地發起了燒,舌根子上盡是喝過藥後留下的苦味。
我心裏藏着事,卻怎麼也睡不着。在別人眼中,我有無數個理由替趙明徽擋刀。爲忠君愛國,爲討好主上,爲給自己掙個更高的位分。
可我自己卻明白,當時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根本來不及多想。那一刻我幾乎是本能的反應,因爲我慌了,我怕趙明徽受到傷害。
腦子裏有個聲音在不住地說,紀茵兒,你完了。
對這天底下最不該動情的人,我卻動了真心。
陳雲雲被抓去了慎刑司。她一口咬定,行刺皇帝的事是貴妃主使的。佳貴妃脫簪跪到了重華殿外,淚眼婆娑地到皇上面前大喊冤枉。姜相爲了避嫌,不能介入此案的訊問,趙明徽把陳雲雲交給了錦衣衛。
錦衣衛的手段讓人聞風喪膽,陳雲雲卻依舊不鬆口,她只告訴了錦衣衛一個地方,說那裏藏着證據。
錦衣衛循着地址找了過去,竟發現那是已故御史陳徵的舊宅。在後院的枯井裏,錦衣衛搜出了一本舊賬,上面盡是姜衍當年賣官鬻爵的罪證。
沒有了姜衍在其中插一道手,這些證據直接遞上了趙明徽的御案。姜衍聞訊連夜跪到午門外請罪,直言自己清白,這些全是手下官員揹着他做的,他毫不知情。
到後來,真有一個三品官站出來頂罪,再加上滿朝文武長跪求情,姜衍竟全身而退,甚至還被傳成清廉被誣,又攏了一朝的人心。
風浪過後,水面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平靜,只不過多搭上了陳雲雲的一條冤魂。沒有人會替她說話,趙明徽更不會保她。
我向趙明徽討了恩典,去送陳雲雲最後一程。她被用了刑,從前那麼明豔活脫的一個姑娘啊,穿着斑駁的血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陳雲雲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說道:「茵兒,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利用了你。但我沒辦法啊,姜衍的勢力太大了,我只能用這種辦法,把事情鬧大。」
我抱着她,眼淚一滴一滴無聲地往下落。
那天陳雲雲跟我說了好多話,我從沒覺得,她說話這樣好聽,怎麼之前不多聽她說些呢。
「茵兒,我爹是御史,在朝堂上什麼都敢說,連天王老子他都敢參上一本。可在家裏,他卻怕我娘。」
「我嫂子做的飯可好喫了,我們全家都喜歡她。每次她和我哥吵架,我娘肯定會把我哥罵一頓。」
「我的小侄女,跟嘉慧公主一樣可愛。她最喜歡放風箏,她的風箏都是我給她扎的。」
「後來我爹得罪了姜衍,全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我當時去了外婆家,僥倖逃過一劫。好好的一家人啊,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茵兒,我恨這世道不公啊。惡人遺禍朝堂,讓那些枉死的忠良,如何瞑目啊。」
那天晚上,陳雲雲被賜死在獄中。她死在黑夜最濃郁之時,再沒見到次日黎明的晨光。
我強迫自己忘掉陳雲雲。我還有星星,爲了孩子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氣色好一些後,我去重華宮給皇上請安,順便想把星星也接回來。跟着趙明徽這段時間,星星簡直撒了歡,我要是再不拎她回去,這孩子真要變成混世魔王了。
我到的時候不巧,趙明徽正在午憩。我在外間候着,星星見到我開心得不得了,一個勁地在院子裏上躥下跳。
吳忠全正捧着一卷畫軸進來,星星沒剎住腳,直接撞在了他身上。吳公公身子沒穩住,畫軸落在地上,散了開來。
吳忠全嚇得不輕,趕忙跪下給星星賠罪。我走過去想開解兩句,卻偶爾瞥見那散開的卷軸上,畫的竟是個女子。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畫軸展了開來。那上面畫的,是個戴帷帽的姑娘,她穿着一襲藕荷色菱紗衣,身姿清麗如水。風吹起她的衣袂,連帶着她的帽紗也飄起了一角。她的容貌半遮半掩,唯那驚鴻一瞥,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眸,狀若桃花,灼灼其華。
在落款處,提了一小行字: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峯青。
看那字跡,分明是趙明徽的御筆。
我有些發愣。吳公公在我身側請了個安,道:「寶林,這是陛下幾年前的御筆,吩咐奴才拿去如意館修養的。」
我遲疑問道:「這人是?」
吳公公低下頭,恭敬道:「陛下的心意,奴才不敢妄加揣測。寶林也請不要深究了,奴才這樣說,是爲了您好。」
我心裏像被堵住了一樣,卻仍笑着點點頭,把卷軸交還到了他手中。
我淺笑道:「我就是想來看看公主,既然看過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心中漸漸勾勒出一個想法。那天晚上,我黏着程沅芷,與她睡在了一處。
我們並肩躺在牀上,我嘆了口氣說:「阿芷,你沒對我說實話啊。」
阿芷用手臂撐起半邊身子,看向我說:「茵兒,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說:「你之前說,陛下喜歡長成桃花眼的女子。但事實上,是皇上曾有過一個喜歡的女子,而我的眼睛,與她長得很像,是嗎?」
「茵兒,我不是要故意瞞你的。」程沅芷安靜的點點頭,說,「只是這件事,我也是道聽途說。我初入宮時,教我規矩的老嬤嬤曾在潛邸伺候過。她跟我提起,陛下少時隨先帝南巡,曾在江南邂逅過一個女子,回京後,與那女子還有過幾年的書信往來。可不知爲什麼,陛下御極後,卻沒把那女子接進宮中來。」
我閉上雙眼,這與我所想不差。在見到那幅畫時我就明白了,我只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阿芷輕聲問我:「茵兒,你睡着了嗎?」
我搖搖頭:「睡不着。」
她攬住我的手臂問:「茵兒,你是不是很難過啊。」
我卻笑了:「這有什麼可難過的?帝王之愛,本就是不能長久的。我都明白。」
阿芷在我身邊睡過去,喘息漸漸平緩。我卻看着帳頂,一直睜眼到了天明。
我想要賭一把。如果我像足了畫中那女子,那皇上對我的寵愛,會不會也能更長久些呢。爲了在後宮站得更穩,爲了能與姜嫣然抗衡,就算當一輩子替身,又何妨呢。
三月中,萬壽宮宴。
宴飲方過半,我便悄悄離了席,到偏殿換上了我提前準備好的紗衣和帷帽。我抱上琵琶,扮作樂師進了大殿,撥弄琴絃,指下淌出一曲婉轉的南地小調,是幼時我娘常唱給我聽的《西洲曲》。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趙明徽緩緩站起了身。戴着帷帽,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起身時,無意碰倒了案上的酒杯。
一曲終了,我起身向上座行禮致意。趙明徽卻徑直向我走過來,衆人矚目下,一下握住了我的手。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指尖在微微發抖,我從未見過,一個帝王竟能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沉吟片刻,他小心翼翼地掀開了我眼前的面紗。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卻瞬時冷了下去,似是覆了一層寒霜。
「怎麼是你?」
他的手漸漸縮緊,力道之大彷彿要把我的手腕捏碎。
我剋制住內心的緊張,盈盈向他蹲身行禮說:「臣妾恭祝陛下萬壽無疆。」
他涼薄地挑了挑脣角,抬手掀翻了我頭上的帷帽。大殿燦若白日的燈火照在我臉上,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卻看到趙明徽的目色中,盡是嘲諷。
「紀寶林有心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忐忑地捱完了後面的宴席。我覺得自己好像賭輸了,甚至觸到了趙明徽的逆鱗。
萬壽宴結束後,吳公公來找我,說陛下要沐浴,召我過去伺候。
我端着皇上要換洗的中衣,赤足走進了浴室。紗幔珠簾間氤氳着溫熱的水汽,透過重重白霧,我見到趙明徽枕在浴池邊上,正在闔目養神。
我走過去跪到浴池邊,輕輕將水往他身上撩着。
趙明徽沒有睜眼,卻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用力一帶,我向浴池中跌去。
水花四濺,我嗆了口水,下意識地攀住他的脖頸,讓自己穩住陣腳。他晚上喝了些酒,堅挺的肌膚上凝着水滴,微微泛出些潮紅。
趙明徽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與他對視。
「朕從來不知道,宋府的家教竟這樣好。區區一個婢女的琵琶技,竟能堪比國手。」
我迎着他的目光,答:「臣妾的母親,曾是楚館裏的琵琶伎,母親去世後,臣妾纔到宋府做了嵐充媛的侍女。」
趙明徽慵懶地噢了一聲,但我覺得,他並不信我說的話。
他從水下托住我的腰,手指順着我的身體遊走。從腰背,到肩胛骨,再到脖頸,最後他的手停在了我尚未癒合的刀傷上。
「朕喜歡聰明人,但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
溫熱的池水一浪一浪在我們中間滌盪,趙明徽的目光一寸一寸在我臉上掠過,彷彿是要把我穿透。
「紀茵兒,你到底是誰?」
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喊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說:「臣妾,是陛下的妃子。」
他並不滿足於這個回答。似乎是在有意罰我,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的傷口在他的手掌下扭曲成了刺入骨血的銳痛。
我忍着疼,又答道:「臣妾,是陛下的盟友。」
他的眼中掀起一絲戲謔,手上的力道比方纔又加重了些。
傷口處的痛讓我直冒冷汗,我卻不敢吭出一聲。我咬牙道:「臣妾……臣妾是陛下的一把刀,陛下讓我去殺誰,我便就去殺了誰。」
手臂上的力道驟然鬆開,趙明徽手上殘留着血,是我的傷口又重新裂開了。他站起身來,扯過綢子裹在身上,拾級走出了浴池。
皇上最後瞥了我一眼,冷聲說:「你用不着學着像她。即便你學得再像,你也不是她。」
我跌坐在浴池中,待他走出去好久,我才落魄地答了一聲:「是。」
池水一點一點涼了下來,我撐着身子站起來,疲憊地走去池邊。
衣服浸了水,每走一步彷彿都有千鈞重。傷口處絲絲拉拉地疼着,滲出的血被水暈開,染紅了整個衣袖。
有小太監蝦着身子跑進來,看到我的模樣,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看着也就十三四歲的年紀,伏在我面前直髮抖:「婕妤娘娘,陛下說,說您受傷了,讓奴才傳太醫。」
我皺了眉:「你方纔,管我叫什麼?」
小太監跪得愈發卑微,答道:「娘娘,皇上剛剛下旨,晉封您爲婕妤了。」
萬壽宮宴上的琵琶一曲,讓我從寶林變成了婕妤。我帶着星星從毓秀宮搬了出來,遷居到了承晚宮。雖是成了一宮主位,這承晚宮卻在後宮之中離皇上的重華殿最遠,住在這裏的向來都是不受待見的宮妃。
我很久都沒見過趙明徽了。就連星星,也好像被他忘在了腦後。
春夏之交的時候,星星病了。這次風寒來勢洶洶,星星發着燒一直退不下來,小小的一個人眼見着蔫下去了。
我快急瘋了,天天不眠不休地守着孩子,整整三日,星星才終於開始轉好了。
我抱着星星躺在牀上,輕輕拍着她哄她睡着。我看着睡夢中的孩子,怎麼也看不夠,她的眉眼像極了趙明徽。要是嵐珊現在還活着,不知道得有多愛她啊。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夜半驚醒時,我下意識地去摸星星躺的地方,卻摸了個空。我的星星不見了。
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來不及穿鞋子就光腳跑了出去。在中廳,我卻見到趙明徽在來回踱着步,懷裏抱着星星,哼着兒歌哄她入睡。
見到我,他比了一個噤聲的口型,重新把星星抱回到牀上。在確認孩子真的睡熟後,他才返回中廳中坐下,舒了口好長的氣。
他似乎疲倦透了。
他掐了掐眉心道:「朕來的時候,不小心把星星吵醒了。我怕她醒來會鬧你,才抱到外頭哄的。」
我端了杯茶給趙明徽,低着頭問:「皇上,您還生臣妾的氣嗎?」
杯底碰在桌面上,聲音在靜夜中分外清晰。他坐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中說:「氣啊。」
我難過極了,跪在他面前道:「陛下,臣妾錯了。」
他即便再喜歡畫中那女子,也是愛而不得吧。而我卻爲自己的私心,去揭了他的傷疤。
趙明徽蹲在我面前,卻伸手環住了我,扶我站起來。
他說:「我是生氣啊。氣你這麼多天了,都不來找我一次。氣你連星星病了這麼大的事,都不知會我一聲。」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在趙明徽面前又哭了。
我哽着喉嚨說:「我不敢啊。我還以爲,是陛下厭棄臣妾了。」
「紀茵兒,我真恨你是塊木頭。」
他的吻落下來,從我的眉心,到鼻樑,到下頜,到頸窩,到鎖骨,一步一步將我攻略。
像風穿過曠野,百草卷折後,萬籟俱寂。
我精疲力竭地依偎在趙明徽身邊,問他:「臣妾是該去舉鐵了嗎?怎麼越發禁不起陛下折騰了。」
他在我耳邊低聲笑了笑:「不怪你。這不是這段時間,我一直爲你攢着勁呢嘛。」
「騙人。」我用被子捂住臉,紅暈從脖子一直燒到了耳朵根。
趙明徽把我從被褥裏刨出來,很認真地說:「我最近是真的忙。跟北狄可汗的草原會盟近在眼前了,沒來找你的時候都是在熬夜看摺子呢。」
大周與北狄的議和通商,結束了兩國百年來的對峙與仇視,與北狄可汗的會盟,自是兩國都極爲重視的大事。
因爲星星病着,趙明徽離京的時間一直拖到星星完全好起來。在出發前,他拎了一隻小灰兔子到承晚宮。
我蹲在地上,看見兔子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笑道:「星星一定很喜歡。」
趙明徽搖搖頭說:「這是給你的。」
他抱起兔子在懷中捋着毛,對我說:「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我摸了摸兔子耳朵,它通體灰得沒有一點雜色,毛茸茸的一團縮在趙明徽的手掌中。我歪着頭道:「要不就叫……小灰?」
趙明徽的神色凝了一下。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灰和徽同音,是犯了他名字裏的忌諱。我心頭一凜,想跪下請罪,趙明徽卻擺了擺手說:「聽你的,就叫小灰吧。」
他把兔子交到我手中,挑了挑眉說:「我那也有一隻小兔子,和小灰是一對。離京這麼久,怎麼能只我一個人受這相思苦呢,我得拉上個更慘的當墊背,心裏能好受些。」
他在暖陽中笑了起來,彎如弦月的眉眼,與我記憶中的某個少年有了一霎的重合。
院裏的薔薇架子上,好像一瞬間開滿了大朵大朵明麗的花。
趙明徽離開的時候,我很想追上去問問,他也那麼喜歡我嗎,他又能喜歡多久呢。
如果很久的話,那我也會非常,非常思念他的。
御駕離京後,宮中的女人們無所事事,每天更加無聊了。請早安的時候,佳貴妃難得興致不錯,說她近日得了一幅畫,是一代宗師楚道人的封筆之作,邀闔宮妃嬪來鑑賞一番。
畫卷緩緩展開,一幅錢塘盛景圖出現在了衆人的面前,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宜妃先是發出了一聲驚歎,這畫精妙絕倫,當真是世間之極品。一衆鶯燕也都聚了過去,爭先誇這畫筆法精湛,順道再加上幾句對貴妃的恭維。
我擠在一羣人中,卻根本聽不見她們在說些什麼。我的目光自始至終無法從畫上挪開半分,我怎麼也想不到,竟會在這樣的光景下,再見到它。
這幅畫我太熟悉了。只是在重新上裱的時候,紙張邊緣的落款被多遮蓋了一些。我輕輕撫過那個地方,只有我知道,被掩住的那幾個字跡是:以此拙筆,贈與小友徐靖。
這是徐靖生前,最喜歡的一幅畫。
等我心不在焉地回了承晚宮,才發現方纔手掌攥得太用力,小拇指的指甲竟生生折斷了,現在才覺出疼來。
我胡亂包紮了一番,吟秋卻進來回稟說,程美人來拜會了。
自我封了婕妤,程沅芷還沒跟我說過話呢。我知道她是在生我的氣,她看不上我爭寵的手段,覺得我跟趨炎附勢的小人也沒有什麼分別。
可在這後宮中,又裝什麼清高呢。
待房中只剩了我們兩個,程沅芷拉過我的手說:「茵兒,我方纔見你神色不對。那幅畫,你也覺得有問題,是不是?」
我把手抽回來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程沅芷卻不依不饒。她凝眉道:「那幅畫,我曾聽人提起過,是徐靖大人的心愛之物。如果當初徐大人真的是畏罪自焚,那這幅畫早就應該葬在火海中了,如何能出現在貴妃手裏呢?」
我煩透了,一拳捶在桌面上說:「程沅芷,你對我說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啊?徐家的事跟你沒關係,你能不能別多管閒事了,好好過你的日子不行嗎!」
程沅芷被我惹火了,站起來吼道:「那難道就眼睜睜地看着冤案無法昭雪嗎?如果嵐充媛還在,她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我直視着她,渾身發抖:「翻一個冤案,可能就要搭上更多人的性命。宋嵐珊和陳雲雲的下場你也看到了,我不想你步她們的後塵。」
程沅芷冷聲一笑。
「紀茵兒,是我看錯你了。你能不顧性命地護着嵐充媛的孩子,我本以爲你是忠肝義膽,可事實上,你也就是個貪圖榮華的懦夫。虧我娘還囑咐我,要對你多關照些。」
我一把攥住了她的領口,咬牙道:「你還記得自己有娘啊。我勸你最好安生一點,你自己想死沒關係,別連累了家人。」
我與程沅芷不歡而散,她走後,我也懨懨地打不起精神來。
晚上,星星摟着我的脖子問:「母妃,你怎麼和程娘娘吵架了啊?」
我摸摸她的頭說:「程娘娘想幫一個爺爺說話,母妃不讓她說,程娘娘生母妃的氣了。」
星星眨巴着眼問:「那個爺爺是不是個壞人啊,惹得母妃不高興。」
我把孩子用力抱在懷裏,低聲說:「星星,那個爺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是母妃這一生最敬重的人。」
五月初,御駕回宮了。只是趙明徽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位從宮外帶回來的女子。
我隨着各宮妃嬪一起到宮門口迎駕,趙明徽從我身邊走過時,我看到他與那女子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那女子戴着帷帽,身姿輕盈綽約,恰如我在畫中看到的那人。
一直橫在心裏的那根刺好像驟然生出了刀鋒,把心尖絞得血肉模糊。我突然就很想笑,我把自己騙得好苦啊,我以爲自己可以一直滿足於當個替身,可當這個人真正出現時,我才知道自己竟一文不值。趙明徽心裏永遠都給她留着位置,我費盡心機去模仿的人,原來是這般模樣。
趙明徽對那女子極盡寵愛,不顧宮中的禮法,直接將那女子封爲了珍妃,還賜了凝露宮給她一個人住。
棲霞凝露,朝朝暮暮。珍妃娘娘直接分去了貴妃一多半的寵愛,皇上似乎要把之前錯過的那些歲月,一股腦地都彌補在她身上。
我也曾去拜會過那位珍妃娘娘一次,當真是個極精緻的人兒。她沒有佳貴妃身上的高傲,卻有比她更加嬌豔的容顏,一說起話來眉目流轉,還帶着宮外水湛天遙的清澈。
回承晚宮的路上,我拔了一把野草,我還要回去餵我的小灰。小灰的脣瓣一顫一顫的,青草在它齒間越縮越短。我在它頭上撓了撓,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至少姜嫣然的地位再不像之前那般牢不可動了,離除掉姜衍,又近了一步。
這纔是我的目的啊,但我怎麼卻高興不起來呢。
貴妃心情不好,就開始拿底下的嬪妃亂撒氣。先是婉妃因爲失儀被罰跪,後又有寧昭媛說錯話被掌了嘴。再後來不知道打哪傳出來的消息,說程美人在宮中燒紙錢祭奠亡魂,犯了大忌諱。
貴妃在請早安時大發雷霆,把程美人押在棲霞宮,着人就要去搜她的住所。
這天星星恰好不舒服,我告了假。當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心中暗道了一聲不好,我知道毓秀宮有樣東西,要是被搜到就麻煩了。
我在貴妃的人到達毓秀宮之前先進了程沅芷的寢閣,從她枕下翻出一枚玉佩,揣在身上匆匆離開。
宦官在毓秀宮翻了個底朝天,好在沒有找到任何把柄。貴妃喫了啞巴虧,卻也不能真把程沅芷怎麼樣,只罰她抄宮規百遍,以示懲戒。
我到毓秀宮時,一宮的下人正忙着把滿地狼藉歸位。程沅芷獨自一人在寢閣中,正翻箱倒櫃地找着什麼東西,一臉焦急。
我走進去把門關上,將玉佩扔在程沅芷面前,涼聲說:「找這個呢吧。」
程沅芷抬起頭,忙把這玉佩收進掌心,滿面愛惜。
在那枚玉佩上,刻着一個「瀾」字。
她自知在我面前理虧,對我斂衽行了一禮道:「茵兒,多謝了。」
我冷笑了一聲說:「徐晚瀾要知道這玉佩能給你惹這麼大亂子,當初一定後悔把這東西送給你。」
「你……」程沅芷看着我,眼神從驚異到戒備,又到畏懼。
我放緩了聲音:「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用這件事拿捏你的。誰在進宮前還沒有個心悅的人呢。」
見她依舊將信將疑,我長吐了一口氣,坐到她牀邊的腳踏上說:「這樣吧,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祕密。你手中也有了我的把柄,就用不着對我退避三舍了。」
我拉着阿芷在我身邊坐下,徐徐說道:「在進宮前,我也曾有個喜歡的人。不過我跟你不一樣,他不知道我喜歡他,甚至連他長什麼模樣,叫什麼名字,我都不知道。」
大約九歲那年,先帝爺南巡,爹孃忙活着侍奉御駕沒空管我,我就時常到離家不遠處的一方荷塘去玩。
在那裏,我遇到一個穿灰色長衫的少年。第一次見他時,他站在渡口的棧橋上,我划着船撞了過去,嚇得他差點摔了個屁股墩。
之後我又在荷塘邊見過他幾次。他不愛說話,每次總是要我說很久,他纔會不疼不癢地應上一聲。但他卻又總是很認真地聽我說話,大哥不耐心聽的事,我都可以說給他聽。
可惜我彼時都戴着帷帽,隔着一層紗,未看清過他的眉眼,只記得他的輪廓清俊挺拔。
最後一次見面時,他說他要回京城去了。我很沮喪,問之後還能再同他見面嗎?他道,山水有相逢,你想說的話,以後都寫在書信裏吧。
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問他的名字,只是在千里之外寄來的書信中,看到落款的兩個字是「小灰」。從九歲到十四歲,從錢塘到京城的一封封信箋,訴說着我的過往,與他的點滴。
原來在寫信的時候,小灰是一個那樣健談的人。我漸漸有了少女的心事,紗幔外那個清俊的剪影時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我每寄出一封信,開始掐着日子等待回信的到來。
只是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現在的我,只依稀記得年少時的心悸,可連小灰的輪廓,我都想不起來了。
聽我說完,程沅芷沉默了好久,纔開口說了話。
「那你現在還會……時常想起他嗎?」
我點點頭:「會啊。苦的時候拿出來咂摸咂摸,還能呷出點甜味來呢。」
一個月後,凝露宮傳出消息,珍妃有身孕了。
凝露宮一時間炙手可熱,甚至有人在猜測,珍妃若是生下皇長子,皇上會不會立她爲後。
佳貴妃讓姜梓軒從西域給她淘換來只貓送進宮來養着,靠逗貓來打發時間。她借貓怕人多,免了各宮娘娘的早安,實際上是不想在別人口中再聽到珍妃的消息罷了。
天氣慢慢熱了起來,我畏暑氣,開始躲在承晚宮中不出去,只守着我的星星,陪她長大。
卻很意外地,棲霞宮的人來傳我,說貴妃要找我過去問話。
我一路上都不安得很,貴妃這次不會把氣又撒在我身上了吧。
到了棲霞宮,我恭敬地跪下問安。那隻通體雪白的貓就趴在她腿上,眯着眼睛看我。
貴妃素手執扇,懶懶說了句:「起來坐吧。」
見我站着不動,她輕慢地笑了一聲說:「不用對我那麼大戒心。本宮今天找你來,只是想說說話。」
我未曾想到過,有朝一日我竟能和姜嫣然坐在几案兩側,心平氣和地說着話。
她依舊着了很精細的妝容,彷彿隨時都在等那個人到來,她能立即起身去笑臉相迎。可是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
姜嫣然曼聲說:「紀茵兒,我是很不喜歡你。但有件事,這後宮之中只有你能懂我。」
她用護甲挑起我的下巴,端詳我的臉:「這滿宮的嬪妃,真正對皇上動了情的,除了我,便就是一個你。」
我啞然。既驚異於她細緻入微的洞察,又懼怕心思被看穿後,她審度的目光。
姜嫣然輕嘆了口氣,問我:「紀茵兒,他在寵幸別的女人時,你是怎麼忍住不難過的?」
她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我卻第一次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卑微。
我低下頭答:「臣妾位卑。即便心裏難過,也不敢在主子面前表露出來。」
佳貴妃用團扇掩住嘴,嬌俏地笑了:「哦,本宮倒是忘了,你是個不怎麼得寵的妃子。不過是因爲孩子,陛下才恩賜你些雨露罷了。」
在我身上,她好像又找到了些高人一等ẗṻ⁵的樂趣。
「本宮乏了,你先回去吧。」她抱着白貓站起來,又恢復了一貫的高傲,「陛下只是暫時被那個女人迷住了而已,等新鮮勁過了,他就會再回到我身邊的。」
當滿池的荷花變成蓮蓬的時候,星星又病了。
我用帕子給她擦過全身,把被角幫她掖好。
星星雙頰燒得透紅,她拉着我的手,蔫蔫地問我:「母妃,是不是星星生病ƭũ̂₅了,父皇就會來看星星了啊?」
我眉心一蹙,問:「星星,你是故意的?」
星星咳嗽了兩聲,帶了哭腔:「父皇要是來了,母妃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我一直以爲她還只是個孩子,可是她卻什麼都懂。
星星蹭着我的手說:「母妃,要是珍娘娘生了小弟弟,父皇會不會就不喜歡星星了啊?」
我摁住眼底的酸澀,摸了摸她的小臉說:「不會的。你和弟弟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對你們是一樣的。不過弟弟小,父皇會多照顧他些,星星是姐姐,應該幫着父皇一起照顧弟弟呀。」
星星點了點頭,乖乖地閉上眼睛睡覺。我在她額頭蹭了蹭,輕聲說:「星星,不管什麼時候,還都有母妃疼你呢。」
星星睡熟後,我從房間中退出來,吟秋正守在門口。我輕聲吩咐道:「去給我拿壺酒來吧。」
夜裏,暑氣退卻,涼意漸深。我抱膝坐在廊廡下,揚起酒壺往嘴裏灌。烈酒入口微涼,越往下卻越灼熱,從喉嚨一路燒到了腸胃,又燒到了心裏。
一彎弦月升了中天,淡薄的月光灑在宮檐上,沉靜而寂寥。凝露宮裏的人,不知現在在做什麼。明明在同樣的屋檐下,爲什麼有人會笑,而有人會哭呢。
醉意一絲一絲地在吞噬着我的心智,酒壺不知道什麼時候脫手滑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滾了幾圈,撞在石階上噠的一聲響。我懶懶地不願伸手去撿,閉上眼睛枕着抱柱,醉意越來越濃。就在腦袋沉得要栽下去的時候,一雙手恰到好處地托住了我的頭。
「坐在這裏做什麼?小心着涼。」
這個聲音好熟悉啊。我用力抬了一下眼皮,面前這個人,長得怎麼那麼像趙明徽呢。
「你誰啊?」我盯着他問,努力讓他的臉在眼前變清晰。
「紀茵兒,這纔多長時間啊,你連朕都不認識了?」那個人說着,就要把我從地上拽起來。
我暈得厲害,掙開他道:「胡說八道。皇上正在凝露宮陪珍妃呢,怎麼會到我這裏來。」
他氣笑了:「這就是你在這買醉的原因?」
醉?誰醉了?這話說得我可就不愛聽了。我指着他警告道:「你能不能別晃了?在我面前好幾個影,看得我眼暈。」
「你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他抱怨了一句,脫下披風搭在我身上,彎下身哄道,「我先去給你煮碗醒酒湯,好不好?」
「呵,男人。」我冷冷笑了一聲,「這種伎倆還是用去哄珍妃吧,姑娘我不喫這一套。」
這人蹲在我面前,很認真地問:「紀茵兒,你是不是生趙明徽的氣了?我可以讓他來跟你解釋的。」
一句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我把臉埋在臂彎裏,悶聲說道:「生什麼氣啊,我哪敢生氣啊。我本來就是個贗品,現在真品回來了,我要是再生氣,他更不到我這裏來了。」
「什麼真品贗品的,你先起來再說。」趙明徽眉毛擰成了一團,上來就要拉我。
「你別碰我!」我甩開他,借酒撒瘋地喊道,「我怎麼樣都沒關係,可是我的孩子該怎麼辦啊?她那麼好,那麼懂事,我要是不在了,誰來保護星星……」
如果有一天,我落得和陳雲雲一樣的結局,我的星星還會有人疼嗎?
人一喝了酒,情緒就容易上頭。我說着說着自己就動了真情,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茵兒……」趙明徽看起來很難過,他想要抱我。
我卻越哭越兇,發瘋一樣對着他亂捶亂打。我認出他來了,他是趙明徽啊,是那個利用我的人,那個不來看星星的人,那個答應會想我卻對別的女人深情的人。
趙明徽並不反抗,由着我的拳頭往他身上落。最後我打累了,跌在他懷裏失聲痛哭了起來:「畫裏的人回來了,我連個替身都不是了,我什麼都不是了……」
趙明徽一直抱着我,輕輕拍着我的背,比哄星星時還要溫柔。我哭累了,癱軟在他懷中,漸漸安靜了下來。
他撫着我的頭嘆了口氣說:「我說哪來的這麼大怨氣呢。淨瞎琢磨,珍妃和畫裏那個人,不是同一個。」
我哭得腦子發昏,涕淚橫流地抬頭看他。
趙明徽極淡地說了句:「畫中那人,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
他拉着我去了小廚房,說要煮醒酒湯給我喝。我七扭八歪地坐在柴禾堆上,費了好大的力,才忍住要吐出來的衝動。
趙明徽往竈膛裏添了柴,生火,起鍋。他做這些是如此嫺熟,一看便知是從前幹慣了粗活的。
他用勺子緩緩攪着鍋裏的湯水,很平靜地講道:「畫裏的那個姑娘,的確是我年少時的心上之人。只可惜,她沒能等到我們相聚的那一天。」
鍋裏的水汽蒸騰起來,趙明徽的背影在霧氣中幻化成一個清俊的輪廓。
「她曾經救過我一命,又支撐我度過了最難熬的那幾年。她沒有活着的家人了,我只是覺得,我應該要記着她的。如果我再把她忘了,那她在這世上便真就成了個無人問津的孤魂野鬼了。」
我垂下眼問:「所以珍妃娘娘,和那位姑娘長得很像,是嗎?」
趙明徽舀了碗湯遞給我,笑得有些無奈:「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珍妃和她像不像。我見她的時候,她頭上都戴着帷帽。只是偶然瞥見過她的一雙眼睛,但到現在,也快忘記是什麼樣子了。」
我眨眨眼,這與我以爲的故事,好像一點都不一樣。
他拿了個小凳子坐在我面前,有些悵然地說:「人人都想利用朕這個軟肋,一步登天。可是逝者已矣,朕怎麼就不能重新喜歡上一個人,好好過日子呢?」
我端着碗,吸了吸鼻子說:「陛下現在如此寵愛珍妃,想必是已經找到那個人了。」
「說你是塊木頭,你還真是。」他搖着頭笑了笑說,「珍妃,她是姜衍的人。」
我沒忍住,打了個酒嗝,表示我的驚訝。
趙明徽給自己倒了碗水喝,接着說:「姜嫣然生不出孩子來,姜衍卻又急需一個皇子來穩固他的地位。他們既然把主意都打到朕頭上來了,那我便將計就計,陪他們玩玩。」
我覺得再打嗝有些不太合適,忍了忍問:「那珍妃的孩子……」
如果珍妃真的誕下了皇長子,那不是正稱了姜衍的意嗎?
「珍妃的孩子生不下來。」他的目色漸寒,「你想想,如果珍妃生了皇子,那姜衍一定會殺母留子,把孩子給姜嫣然養。你要是珍妃,會想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嗎?」
我看着他的星目劍眉,緩緩點了點頭。見他的眼眉高高挑了起來,我意識到自己好像說得不對,又趕緊搖了搖頭。
不知道爲什麼,我有些難過。我捧着碗嘟噥道:「我今天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皇上會不會殺我滅口啊?」
趙明徽瞪了我一眼,在我腦門上彈了個爆栗:「我看你這酒還是沒醒。來,醒酒湯我再給你盛一碗。」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晌午,腦袋疼得跟要裂開一樣。我不知道趙明徽是什麼時候走的,只有印象他在星星的牀邊坐了好久,卻到底沒捨得叫醒她。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在我記憶裏一點點變清晰,我突然有點後怕,大聲喊了吟秋進來。
我抓着她的手問:「陛下昨天走的時候,說什麼了嗎?」
吟秋想了想答:「陛下說,主子您喝多了的時候,還挺好玩的。」
我鬆了口氣,好久沒緩過神來。若是我昨天瘋癲的樣子當真惹惱了趙明徽,不是平白連累了星星嘛。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下了一場雨。雨是從黃昏開始下的,淅淅瀝瀝落了一整個晚上,一夜入秋。
就在那天夜裏,珍妃的孩子沒了。
說是白天的時候,珍妃去給佳貴妃請安,不知怎麼的,被貴妃的貓撓了一下,驚了心神。
回去之後,珍妃就覺得身子不舒服,到了晚上,竟見了紅。
太醫院的人忙活了一整晚,還是沒能保住珍妃的胎。孩子流下來,聽說是個未成形的男胎。
貴妃慌了陣腳,在重華殿外跪了一個晚上,哭着說這貓是從西域胡商手裏買來的,性子和中原的貓不一樣,完全不知道爲什麼珍妃只被貓撓了一下,就能嚴重到小產。
這下可好,趙明徽直接遷怒到了把貓送進宮的姜梓軒身上,斥他駐軍期間翫忽職守,還居心叵測殘害皇嗣。
姜梓軒沒辦法,只得卸了在西北的兵權,回京待罪。皇上雖沒有廢了姜嫣然貴妃的位分,卻罰她禁足一月,以示懲戒。
就姜嫣然那點心眼,對付後宮的女人還行,要是放在前朝,只有被耍的份。趙明徽沒費一兵一卒,就收了姜家的兵權,讓丞相喫了個大虧。
珍妃沒了孩子之後,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見到人就問,有沒有見過她的孩子。趙明徽再沒去過凝露宮,他以珍妃身體不佳爲由,把她送出宮去養病。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她下半輩子可以衣食無憂。至於有沒有福分消受,便是她自己看不看得開的事情了。
珍妃的出現,像是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初入水時激起幾道波瀾,沉底之後卻無人記得她曾來過。
貴妃禁足的這段時間,趙明徽宿在我宮裏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在旁人眼中,我似乎成了第二個珍妃,但我自己明白,我與她不一樣。珍妃只是一顆被皇上和丞相棄掉的棋子,而我,要做那個下棋的人。
秋風漸起,吹得樹葉簌簌作響。趙明徽枕在我懷裏,只有在我這,他的眉頭才能稍稍舒展一些。他是真的很累,要除掉姜衍,還有太多的事需要他操心,他要一點一點削減姜相的黨羽,纔不至於在斬草除根時大廈傾塌。
我輕輕揉着趙明徽的太陽穴,說:「明日佳貴妃便要解禁足了,陛下想必是要去好好寬慰一番的吧。」
他睜了眼,慵懶地問:「怎麼,喫醋了?」
我挑了挑脣角道:「臣妾喫什麼醋。貴妃一句話,就能折了姜梓軒的兵權。陛下再多寵她些,沒準連整個姜府都能給賠上。」
趙明徽往嘴裏塞了瓣橘子,漫不經意地說:「姜嫣然這脾氣,都是姜衍給慣出來的。丞相的精明沒學到幾分,坑爹倒是一把好手。她乾的那些爛事,有多少都是丞相暗中給剷平的,只不過朕不願搭理她罷了。」
我停了手,兀自有些發愣。有那麼一瞬,我很羨慕姜嫣然,能有視她如珍如寶的父兄。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誰不想在寵愛與呵護中長大呢。
如果我爹還在,他爲了我也願意付出很多的。
趙明徽察覺到我的不對,握住我的手問:「想什麼呢?」
我理了理神色,答:「臣妾在想,還能爲陛下做些什麼。」
趙明徽坐起來,捏了捏我的臉,笑道:「好好喫飯,好好睡覺,好好陪星星。其餘的什麼都不用做,等我回來就好。」
佳貴妃雖復了寵,但經此一遭,氣焰到底收斂了許多。即便皇上給我的寵愛多些,她也不再從中作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而後宮那些慣會察言觀色的嬪妃,也隨着聖寵轉了投奔的方向。我的承晚宮漸漸熱鬧了起來,三天兩頭就有哪宮的主子登門拜訪,拉着我的手,體己話一說就是半日。
八月,我被抬成了昭儀,封號爲舒。趙明徽說,我的笑總是不及眼底,好像是在敷衍,給我這個封號,是希望我事事常舒意。如此一來,我的門檻更是要被踏破了,任誰都想蹭一蹭我這新晉寵妃的喜氣。
可我沒興致應付這些,我和星星兩個人清靜慣了,這些人我根本不熟,跟她們說話也是勞心費神。
尤其是這段時日,我覺得自己身上懶得厲害,有時剛醒了沒一個時辰,坐着給星星縫衣服,就又能瞌睡過去。不過這樣我倒是有了理由,再有人來拜會,我便藉口身子不適,閉門謝客。
但偏宜妃有這個能耐,從門縫裏都能把禮送到我跟前來,逼得我不得不見她。
她手中託着一個錦盒,搖搖曳曳地走了進來,見我要起身行禮,忙迎上前來說:「妹妹快坐着,不是說身上不舒服麼,可千萬不能累着。」
宜妃八面玲瓏,佳貴妃那她仍去得勤,在我這承晚宮,也能算得上是常客。她位分雖比我高些,但恭維的笑臉,卻與對貴妃如出一轍。
她把錦盒推到我面前,盈盈說到:「從前與妹妹並不相熟,鬧出了許多誤會,這與妹妹來往多了,才知道舒妹妹原是個這樣好的人。聽說妹妹今日身子不舒服,我特意備了些燕窩,還請妹妹笑納。」
我只維持着矜持的笑意,說:「多謝宜妃娘娘了。」
送客之後,我打開錦盒看了看,裏面的燕窩確是上佳之品,宜妃在巴結我這件事上,也算下了血本。
只是這人不怎麼聰明吶。禍從口出,病從口入,給一個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送喫食,是容易送出事來的。
趙明徽有塊心病,姜衍手裏一直握着京畿防衛權,他能守衛京城,也就能反攻京城。只要姜衍一天還控制着京城的防衛,趙明徽就一天睡不了安穩覺。
我雖動不了姜衍,但他養兵是需要錢的。他能將京防掌握得如魚得水,不過是因爲戶部尚書是他的黨羽。若是戶部垮臺了,姜衍想要錢就沒那麼容易了。
而時任戶部尚書,正是宜妃的父親。
八月下旬,我過生辰。那天我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的菜,趙明徽來的時候,飯香氣已飄滿了承晚宮。他摸進廚房,從盤子裏拎了只蝦仁放進嘴裏,在背後蹭了蹭我的頸窩問:「什麼時候開飯呀?」
我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陛下怎麼比星星還饞?很快就好啦。」
我們把桌子搬到了院裏的桂樹下,桂花的香氣清爽且甘甜,不時有花瓣飄飄搖搖地落在酒盞裏,溢了滿杯的清香。
趙明徽抱着星星,抹去她嘴角邊上沾的飯粒子。我颳了刮她的小鼻子,說:「喫飽了就去玩吧,讓你父皇好好喫飯。」
星星應了一聲,跑去看小灰和丸丸。丸丸是趙明徽的那隻小兔子,跟小灰是一對,不過毛是白色的。這兔子胖得跟個肉丸子一樣,故而得了這個名字。他把丸丸也一起拎來了承晚宮,兩隻兔子整日形影不離。
天邊的晚霞一點點退去了光彩,吟秋恰在這時奉了兩碗冰糖燉燕窩過來。我端了一碗放在趙明徽面前,他微微皺了一下眉,我知道,他慣不喜歡喫這樣甜的東西。
我拿起自己那碗,用勺子挑了挑:「這燕窩是宜妃娘娘送的,臣妾熬了一下午呢,陛下要不要嚐嚐?」
趙明徽嫌棄地拒絕了我:「你自己先用吧,我一會再喫。」
我悠悠然然地將燕窩送進了嘴裏,不一會,碗就見了底。我依舊與趙明徽說笑着,安靜地享受從鬢邊拂過的徐徐晚風。不過一盞茶的時間,燕窩裏的東西就開始發作了。
疼痛一寸一寸在我腹中絞了起來,喉嚨中漫出絲絲腥甜,我一大口血嘔了出來,濺在胸前的衣襟上,淋淋漓漓。
趙明徽扶住我,大聲吼道:「宣太醫,趕緊宣太醫!」
他的眉眼在我面前漸漸模糊,他額頭上滲出了汗,捧着我的臉不住地說道:「茵兒,不能睡,千萬不能睡啊!」
我的神思一點點昏聵,似乎有水草纏住了我的腳,拽着我拉向黑暗無邊的潭底。我有些愧疚,趙明徽對不起啊,又讓你擔心了。但我自己知道,這次我不會有事的,毒藥的劑量我控制得很好,只是身上會喫些苦頭,只要救治得及時,不會傷及性命。
可是,冥冥之中哪裏又不太對。這燕窩明明是入了腸胃的,但怎麼……怎麼小腹也痛得那麼鑽心剜骨呢。
完全失去意識前,我聽見吟秋哭着喊:「陛下,娘娘……娘娘流血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自己的牀上,鼻息間縈繞的盡是清苦的藥香。屏風上映着一個人的剪影,如雕如琢,他似乎正在寫着些什麼東西。
我的身子不聽使喚,只能咳了咳,弄出些聲響。
趙明徽聽見聲音,立刻放下筆走了進來。他坐到牀邊,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掌中,那雙一直以來溫如暖玉的手,卻前所未有地冰冷。
「感覺好些了嗎?」
我搖了搖頭:「有點想吐。」
聲音縹緲得彷彿不是我自己發出來的。
他抱我坐起來,輕輕撫着我的背說:「要是噁心,就儘管吐出來吧。」
我抱着痰盂嘔了半天,可除了幾口酸水,什麼都吐不出來。
趙明徽替我擦了嘴,讓忍冬把痰盂拿走,然後從吟秋手中接過來一碗藥。
他用勺子把藥喂到我嘴邊,方喝了一口,我便擰着眉撇過了頭。
這藥也太苦了,我喝完更想吐了。
「陛下,臣妾緩緩再喝,行嗎?」
趙明徽脾氣卻硬得很,又舀了一勺送到我嘴邊:「再來。」
我也犯了小脾氣:「不要,臣妾不喝了,我難受。」
他嘆了口氣,卻把那勺藥送進了他自己嘴裏。
「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你有多苦,我都陪你一起,行嗎?」
我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他。是藥三分毒,他要是真喝下去半碗,那還了得。
我怕他真犯起混來,趕緊把藥碗接過來,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苦得我腦子嗡嗡的。
趙明徽塞了顆蜜餞到我嘴裏,捧起我的手說:「茵兒,我有話對你講。」
他的薄脣抿成一條凌厲的直線,面色白如霜雪,彷彿剛從一場風霜中歸來,疲憊又憔悴。
「你中毒了。那盒燕窩朕讓人拿去驗了,裏面被人下了毒。」
我點點頭,垂下眼睫說:「我猜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還有就是……咱們的孩子,沒了。」
孩子?
我掀了被子就要下牀:「星星呢?星星出什麼事了!」
趙明徽忙穩住我,說:「星星很好,不是星星。是……咱們的孩子,沒了。」
我回憶起被黑暗吞沒之前,小腹刀絞一樣的劇痛,耳畔驟然炸開了一聲驚雷。
我拉住趙明徽的衣袖,試探着問:「我……我懷孕了,是嗎?」
他輕輕把我擁進懷中,摩挲着我的鬢角:「不礙的,咱們日後還會再有孩子的,一定會有的。」
我把手撫上自己的小腹,想努力看清這個曾經孕育過一個小生命的地方,可淚水把眼睛浸潤得模糊一片。
我的孩子,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離開了我。
是我親手殺死了他。
我無知無覺地抱住了趙明徽的背,喃喃說:「對不起,對不起啊。」
皇上輕而易舉地端了戶部。我能看得出,這件事讓他輕鬆了許多。
趙明徽一有時間,就會來陪我說話,從詩詞歌賦說到家長裏短,變着法地逗我開心。我明白,他是怕我想不開,也變得跟珍妃一樣一蹶不振。
我強打着精神和他聊天,逼着自己忘記那個死去的孩子。我還有沒做完的事情,我不能倒下,我得撐着活下去。
可到了晚上,我縮在牀角咬着被子哭。我想要我的孩子,我後悔了,我根本不知道用他來換一個戶部,究竟值不值得。
程沅芷來看我了。自來人們都愛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寥寥無幾。她見了我,紅着眼睛罵道:「紀茵兒,我纔多久沒來看你,你怎麼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了。」
我艱難地笑了笑,人病得久了,樣子就會變得很難看吧。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說着話,說皇上爲了看顧我,把星星暫時放在毓秀宮了。星星在毓秀宮很乖,不吵也不鬧,只是到了晚上,會想我想得自己偷偷哭。
我拉着她的手,很認真地問:「阿芷,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這孩子你幫我照顧着,行嗎?」
她甩開我的手,怒道:「紀茵兒,你莫不是被毒傻了?孩子又不是之後永遠都不會有了,你這尋死覓活的是想幹什麼?」
我慘笑着搖了搖頭:「算了,你就當我方纔是胡說八道吧。」
阿芷走後,我到窗邊坐了坐。這才過了幾天吶,庭中那株桂樹被雨一打,殘花落了滿地。
其實我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看起來還很虛弱,說是障眼法也好,說是作繭自縛也罷。
我挑了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披上一件黑色斗篷,去慎刑司找宜妃。噢,現在該叫她方庶人了。
「方書妍。」隔着陰潮的牢籠,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猝然睜開眼,掙扎着爬起來。她身上有很多傷,都是被打出來的。沒有了那些華美的宮服,她也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女子。
「我是冤枉的!我要見皇上,帶我去見皇上!」
我把頭上的兜帽摘下來,安靜地說:「你彆着急,會有機會的。」
「紀茵兒……」她爬到木籬邊,目色血紅地看着我,「我沒有想害你,更沒想害你的孩子,你相信我。」
我點點頭:「我知道啊。不然,你以爲我能把你的命留到現在?」
「你,是你……」她瞳孔驟縮,彷彿是看到了什麼極可怕的東西。
我蹲下身,平視着她笑道:「方書妍,你的命不值錢,我一點都不想要。我今天來,就是教給你個活命的方法。」
她渾身顫抖地看着我,好像一個任人宰割的籠中困獸。
我端起她的下巴,道:「你去找皇上,跟他說,當初徐靖的案子有冤,是姜衍在其中動了手腳,請他重新徹查徐氏舊案。」
她定定地看着我:「這就是你的目的?爲了給嵐充媛報仇?」
我聳了聳肩:「你管我是什麼目的呢?你現在應該想的是,讓皇上覺得你還有價值,你就能活。」
我的手指上沾了她的血污,我掏出帕子,仔細地擦了擦,把帶了血的帕子扔到她面前。
「你跟姜嫣然一樣,都是蜜罐裏寵大的,不懂我們這些家破人亡的人,爲了活下去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我就是不明白,用別人的命換來的榮華,你們享得就這麼安心嗎?」
我最後嫌惡地瞥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紀茵兒!」她卻在背後,悽聲叫住了我。
「你……你其實姓徐,是不是?」
我轉過身,給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好奇害死貓。不該你知道的事,千萬別去打聽。不然我有一萬種方法弄死你,還有你的家人。」
從慎刑司出來的時候,我被門檻絆了一跤,疼得我好久都沒能緩過勁來。
凜冽的空氣湧進我的胸膛,我打了個寒戰,神思卻變得清明起來。我扶着摔痛的膝蓋緩緩站起了身,夜色如濃墨般深重,恰如我從家裏逃出來的那一晚。
對,我是姓徐。我叫徐晚風,徐靖,是我的父親。
我爹根本不是自盡的,他從沒貪過一兩銀子,哪來的畏罪呢。
是姜衍,他以欽差的身份拘禁了我們全家,又帶人抄了我家的府邸,最後用一把大火燃去所有的痕跡,將貪墨的名聲扣在了我爹頭上。我爹死了,他辛苦經營的海上商道,就能落在姜衍手裏了。
我的丫鬟替了我,府裏的下人拼死將我送了出去。我沒命地逃,困了就蜷在樹下睡一覺,餓了就摘野果子來充飢。飢寒交迫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昏倒在了一個什麼地方。
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溫軟的牀上,有個小姑娘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問我願不願意到宋府做事。
後來我知道,她是淳安知縣的女兒,叫宋嵐珊。我瞞下了自己的身份,用了我孃的姓氏。那天陽光很好,窗外綠草茵茵,我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紀茵兒。
兩年後,嵐珊入京選秀,被留在了宮中。我就隨着她一起,住到了一方小院子裏,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地方,偏安一隅過我們的小日子。
嵐珊很喜歡皇上,她的位分低,每次雖然只能遠遠地看上一眼,卻能一個人開心好久。晚上睡覺時,她就和在江南時一樣,拽着我一起躺在牀上,嘰嘰咕咕說上半宿她心中的萌動。
多好的一個姑娘啊,就因爲多替我爹說了句話,成了貴妃的眼中釘,被髮落去了冷宮。我眼睜睜看着她鮮活的生命在流逝,枯萎,可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我一直聽我娘離開之前的話,不要報仇,要努力地活下去。可自我在中秋宴上看到姜嫣然的第一刻起,我就後悔了。憑什麼,忠良枉死,作惡之人卻能活得悠然坦蕩。該下地獄的人,就不該在人間興風作浪,既然沒人送他們入地獄,那麼,我來。
皇上暗中提審了方書妍一次,回到寢宮後,他的臉色有些難看。當天晚上,他指派了個心腹,祕密調取了當年徐靖貪墨案的卷宗。
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可我卻什麼都知道。病好之後,我繼續做我的寵妃,照常領着星星去重華殿請安,逢人就笑臉相迎,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趙明徽處理政事時,我就在一旁侍候筆墨,我柔婉乖順地依附着他,卻暗暗在觀察,徐靖的卷宗究竟放在哪。
到底讓我尋到了痕跡。在書房東側架子的最高處,有幾本泛黃的舊卷,書脊上的字斑駁磨損,但一個「徐」字卻隱約可見。
趁趙明徽在前殿議事時,我悄悄潛入了他的書房,踮起腳尖,去夠那幾本我覬覦已久的案卷。
架子很高,我費力地用指尖一點點把案卷往外挪,卻一個不經意,案卷嘩啦啦地從高處墜下來,散落了一地。
這卷宗中,卻還夾着許多信封。
我慌張地蹲在地上,將散了滿地的信件斂起來,生怕方纔的聲響引來在殿外值守的宮人。可當目光落在信封上「致君安啓」幾個字時,我卻遲滯了起來。
這些信,看着莫名熟悉。
我屏住呼吸,隨便拿起一封將其中的信紙抽了出來,紙箋上清秀稚嫩的字跡,映入眼簾。
信中寫的盡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可在那個年歲的小女孩心中,卻都是能歡喜或憂愁很久的大事。信看到最後,落款處「晚晚」兩個字,像是兒時不醒的舊夢。
我的心怦然顫了一下。
溫熱的潮水漫上眼眶,我一封信一封信地看過去,晚晚,全都是晚晚。
可看到最後,有一個信封的字跡與其他的卻不盡相同。那封信的封口沒有被啓開,似乎從來都沒有寄出去過。
我撕開了信封,其中薄薄的一張信箋落了出來,只有寥寥幾個字。
「晚晚,很想再與你說說話,可是這封信卻再也寄不出去了。我贏了,我接替了我爹的位子,坐上了天底下最高的那個位置。我看似成了這世上最尊貴的人,可我自己卻知道,我什麼都沒有。沒有娘,沒有爹,沒有兄弟,甚至也沒有你。
我會一直一直記得你的模樣,然後一個人,繼續在這條路上孤獨地走下去。如果你的魂魄無處所安,那就到我這裏來駐一駐腳,在人間,小灰還在努力地活着。忘了告訴你,小灰的名字,是趙明徽。
山高水長,願君魂安。」
我雙手捧着信,彷彿手掌Ţûₘ間託着的是我逝去已久的少年時光。
我看得太投入,完全沒有注意到有腳步聲走進了書房。
「你在做什麼?」趙明徽的聲音中透着森森寒意。
乍一下被撞破了塵封已久的祕密,他神色中的壓抑像是山雨欲來前最後的沉寂。
我站起身來,張了張嘴,可有太多話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奪過我手裏被撕開的信封,沉聲道:「你先出去。」
我卻是笑了。
我拾起地上厚厚一沓舊信,拿起一封說:「這一封是小灰對晚晚說,他父親送了他一匹小紅馬,晚晚回給他,這匹小馬叫什麼名字好。」
我又抽出一封:「這封是晚晚抱怨說,她想和哥哥一起騎馬射箭,不想被娘拘在房間裏彈琴繡花。她卻沒有告訴小灰,第一次騎馬她就磨破了手,回家之後疼得哭了一個晚上。」
「還有這一封,晚晚說她鄰居家的小公子好像有點喜歡她,有事沒事就來給她送喫的。可晚晚卻煩死了,她覺得那個小公子長得不好看,一點都不想和他玩。」
一樁樁,一件件,書寫的都是在飛逝的流光中留下的印記。
趙明徽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來,墨深的眼眸中落下了點點碎星。
他喉結顫了顫:「晚晚……你是晚晚?你還活着?」
我搖了搖手中的信,含着淚笑道:「本來是快死了,但想到還有封信沒給小灰回呢,就又活過來了。」
他走過來,很輕很輕地把我環在他的臂彎間,低聲說:「晚晚,我想你想了好久,好久。」
我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淚水滴落到玄色龍紋中,轉瞬便了無蹤跡。
「謝謝你。謝謝你還記得我啊。」
連我自己都快忘了,十四歲之前的徐晚風,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了。
趙明徽把我抵在書案上,託着我的後頸,溫柔而綿長的吻闖入我的氣息,帶着許多年的繾綣與眷戀。
我撫着他的肩膀回應他,深情又專注。脣舌間遊蕩着絲絲甜意,我輕聲問:「是不是徐晚風回來了,紀茵兒就要失寵了?」
「哪那麼多廢話。」
他的耳垂紅得發燙,直接把我抱起來,往珠簾深處走去。
像游魚在水底輕啄,水面上蓮葉輕顫,連帶着荷花粉瓣散落,纏綿交錯。
我恨不得將自己後半生所有的柔情,一股腦地全捧給他。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了重華殿,即便是當年佳貴妃聖寵獨攬,都沒有在皇上的寢宮中流連過整夜。
第二天我醒來第一眼,就看到趙明徽躺在我枕邊,淺笑着用手指撫過我的眉眼。
我心中一驚:「什麼時辰了?」
他怎麼沒去上朝?我坐起來就要伺候他更衣。
他把我圈進懷裏,黏着我說:「我說自己病了,今天不去了。」
我在他肩上輕捶了一下:「君王不早朝,那臣妾不成了魅惑主上的妖妃了?」
「就一次。」他低低地在我耳邊笑着,「朕今天就想當個昏君。」
我在他的臂彎枕了一會,拉了拉他的衣角,喚了句:「陛下。」
「嗯?」他輕輕揉着我的肩膀,「叫我明徽。」
但我還是不太敢。趙明徽是大周的皇帝,小灰才只是我一個人的。
我坐起身來,很認真地看着他說:「皇上,我爹是冤枉的。」
他也坐了起來,我們倚着牆,並肩坐在青紗帳裏。
「但我看了卷宗,很難在其中找到姜衍栽贓徐靖的證據。這個案子要翻,並不容易。」
我抬頭看他:「我就是證據。我爹不是自盡的,是姜衍殺了他。」
趙明徽審視着我:「你想要姜衍償命?」
我沒有躲避他的目光,直言道:「皇上不也想罷了姜相嗎?如果翻了我爹的案子,姜衍必敗。我就是替皇上扳倒姜相的那把刀。」
「晚晚。」他扶住我的肩,「我不想讓你做我的刀,但我想做你的鎧甲。姜衍手裏現下還拿捏着京城的佈防,我動不了他,也不能動他。但你相信我,這件事我一定會還徐家一個公道。但若要以犧牲你爲代價,我決不答應。」
我雖心有不甘,卻還是點了點頭。我們纔剛剛團聚,我不想相聚的起點就是別離。
日子好像還和從前一樣,又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樣。趙明徽仍然會到棲霞宮去,他宿在佳貴妃那時,我還如往常一樣,先哄星星睡着,再躺回自己牀上。
只不過,從前就平平淡淡地一覺睡過去,現在卻會睜着眼,一直睜到天明。
我想起姜嫣然問我的那句話,他在寵幸別的女人時,我是怎麼忍住不難過的?我忍不住不難過,即便我知道他只是在逢場作戲,我依舊會很難過。
趙明徽在慢慢架空姜衍的權力,從江南到漠北,從中央到地方,都安插進了他的心腹。我相信他對我的承諾,我可以耐着性子等待,甚至可以學着和姜嫣然和睦共處。
如果,姜嫣然沒有傷害到星星的話。
冬月,御駕遷至西郊行宮暫居,我與嘉慧公主還有佳貴妃隨駕。
行宮後山上有一方雪潭,到冬天結了厚厚的冰。對岸是一大片梅花林,凌寒吐豔,冷香深遠。
我很喜歡來這裏冰嬉,趙明徽特命人制了兩雙冰鞋,時常就我們兩個人,手牽着手在冰面上游走,很享受這難得的沉靜與自由。
星星看到我倆這樣,也偏要鬧着到冰面上玩。可她太小了,我怕穿冰鞋會摔到她,就專門給她打了一輛冰車,讓她坐着也能在冰面上滑。
西南突有緊急軍報上呈,趙明徽一連幾日都與朝臣議政,只有我帶着星星去後山玩耍。星星坐在冰車上撒了歡,划着兩根木杖往冰面中心駛去。
可不知爲什麼,一直以來堅實的冰面有一處卻出奇的薄。星星划着冰車到了潭子深處,毫無預兆地,冰面碎裂四散,星星掉進了冰窟裏。
我連想都沒想,跟着星星就跳了下去。刺骨的潭水如萬條冰鋒,直刺入我的胸膛。我在水下托住星星,奮力地往上抬,可是我太無力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溫度在一點一點流失,我的身體逐漸變得冰冷。
我看着星星的嘴脣從紅變青,又變成了淤紫色。被救上來的時候,星星緊閉着眼睛,怎麼喊都喊不醒。我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氣息,抱着她瘋了一樣地去找太醫。
趙明徽來得很快,他脫下自己的斗篷罩在我身上,緊緊抱着我,告訴我不要慌張。可我分明覺得,他比我還慌啊,星星是他的骨肉,是他唯一的血脈至親。
星星高燒了三天,算是從鬼門關裏搶回來了一條命。但太醫說,她驟經極寒,損了心脈,日後體內陰寒難散,怕是要喫些苦頭了。
她從前是那麼活潑潑的孩子,日後卻要常與湯藥爲伴。可她們要害的人,分明是我啊。
那潭上的冰面我日日去滑,碎開的那地方我不是沒到過,可之前從未有過意外。那地方分明是被人故意用熱水澆薄的,就等着皇上不在我身邊的時候,讓我在潭底死得無聲無息。
恨我恨到想要我命的人,除了姜嫣然,還能有誰。
趙明徽下了嚴令,命大理寺、刑部、錦衣衛通力徹查,可查來查去,報上來的就只有兩個字,意外。
趙明徽氣得摔了杯子,大罵他們全都滾出去。等那一羣人戰戰兢兢地退出了勤政殿,我才從後面的屏風中走出來。
我冷聲道:「大理寺卿,是姜衍的門生。刑部尚書,是姜梓軒的岳父。他們一家人把事情做得真乾淨啊,查破大天去,也動不了姜嫣然一根汗毛。」
趙明徽箍住我的肩道:「晚晚,我已經讓錦衣衛去查了,我絕不會放過傷害星星的兇手的。」
「查什麼?怎麼查?」我甩開他,胸口喘息起伏,「你看不出這件事就是姜嫣然做的嗎?難不成最後還跟陳雲雲的事一樣,找個替罪羊頂罪了結?」
他說得艱難:「晚晚,我現在是可以提劍直接殺了姜嫣然。可若逼反了姜衍怎麼辦?我是一國之君,我不能拿千萬人的性命去冒險。」
「趙明徽!」我指着門外喝了出來,「他們姜氏一族,殺了我爹、我娘、我哥哥,現在又來害我女兒!我等不了了,我知道你的難處,但我求求你,不要攔着我去做這件事。」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深吸了口氣,道:「把我祭出去。用我爲誘餌,卸掉姜衍對京城兵權的控制。然後你就能用我爹的冤案,順理成章地扳倒他了。」
趙明徽紅了眼眶,幾乎是在乞求:「那樣你可能會有危險。」
見他這樣子,我的心也軟了。我抱住他,抵着他的額頭說:「小灰,你是皇上。你就把我當成是個將士,出遠門去打一場硬仗。等仗打贏了,我就回來,好嗎?」
他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頸窩中,聲音沙啞:「大周的皇帝趙明徽會讓你去,但是徐晚風的丈夫趙明徽,捨不得你去。」
可是我沒有退路了。
回宮之後,我去找了程沅芷。
她聽說了在行宮的事,見了我便急着問道:「嘉慧公主如何了?」
我沒回答,拉着她去了內殿,開門見山地直說道:「阿芷,我哥的那枚玉佩,能不能拿給我。」
程沅芷幹瞪着眼看我,好像是在琢磨哪個詞纔是重點,拿給我,玉佩,或是我哥。
她抱住我,像是抱着久別重逢的故友:「你是……晚晚?」
我點了點頭說:「對不住啊,瞞了你這麼久。阿芷,謝謝你對我家做的一切,後面的事,就都交給我來做吧。不過,最後還要請你再幫我個小忙。」
我要告辭的時候,程沅芷拉着我的手,很久很久不願鬆開。某種意義上,我是她的親人,是她年少時傾心相付的人,在世上最後的痕跡。
我忍不住回身抱了她一下,說:「阿芷,我大哥跟我說,他喜歡上了一個人,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孩。他說遇到你,是他最幸運的一件事。」
阿芷在我耳邊呢喃道:「我也是。」
兩天後,我被傳召去了棲霞宮。
我到的時候,皇上和貴妃都在,其他各宮的嬪妃也在,就像一場精心設計好的陰謀,就等着我來踏足。
我規矩地跪下請安,趙明徽卻沒有開口讓我起來。我聽見貴妃淬着得意曼聲說:「舒昭儀,你可知罪啊?」
我直起身來,看向趙明徽:「臣妾不知道犯了何罪。」
貴妃幽幽嘆了口氣,看向程沅芷:「程美人,你來說說吧。」
程沅芷站起來,聲音細弱蚊蚋:「臣妾發現,舒昭儀時常把玩一枚玉佩。那玉佩不像是宮裏的東西,也不像是女子佩戴之物,所以臣妾疑心,舒昭儀與人私相授受。」
貴妃冷笑一聲,下令讓人去搜我的承晚宮。很快,那枚刻着瀾字的玉佩被呈到了御前。
趙明徽端詳着那枚玉佩,面沉如水。我慌了,忙解釋道:「陛下,這是嵐充媛的遺物,臣妾因爲時常思念充媛娘娘,纔會一直帶在身邊的!」
嵐珊,對不住啊。爲了達成我的目的,還要再利用你一次。
皇上沉聲問道:「那便是嵐充媛與外男私通?」
「不是不是!」我慌亂地看向佳貴妃,口不擇言地答:「充媛娘娘心善,才一直留着徐氏這塊玉佩當個念想的……」
話沒說完我便閉了嘴。我剛剛提到了什麼?徐氏。
果然,貴妃一拍桌子站起了身,厲聲斥責我道:「好啊紀茵兒,你竟是亂黨餘孽!」
她轉向趙明徽,說得義正辭嚴:「陛下,這女人城府極深,必要誅之而後快!」
皇上面色不霽,只頷首道:「先帶下去審吧。」
很快有宦官從身後押住了我。我恨毒地看向佳貴妃,衝皇上喊道:「陛下,貴妃也不乾淨!嵐充媛就是被姜嫣然害死的,她一早就知道充媛娘娘有身孕,暗中就想把嘉慧公主害死在孃胎裏的!」
姜貴妃白了臉,怒道:「別聽這個瘋女人在這說胡話,快把她拖下去!」
我被宦官拉扯着拖出了棲霞宮,在轉角處,我回頭看了一眼,趙明徽的目光一直未從我身上移開。我不知道我最後擠出的笑意他有沒有看見,但他眼眸中的歉疚、不捨以及擔憂,在我心裏狠狠割上了一道傷。
我被關去了慎刑司,由於事涉徐氏舊案,交由大理寺與錦衣衛同審。
一盆冷水潑在我身上,我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澆醒了。我被上了刑,渾身都是鞭子抽出來的傷痕,宮裝上被染得血色斑駁。
刑室內的暗影逐漸在眼前清晰,我微咳了兩聲,好像是從雲端又跌回了地面。大理寺卿與錦衣衛指揮使還坐在上首,虎視眈眈地看着我。
驚堂木啪地又響了一下,我有點心疼大理寺卿手底下的那張桌子,生怕被他拍散架了。孫昱惡狠狠地審我道:「紀氏,你老實交代,徐靖餘黨究竟還有何人!」
這句話我說得都膩了:「沒有了。孫大人,我看你是在質疑姜相斬草除根的能力。嵐充媛不過就是跟徐家認識,就被姜嫣然搞死了,你讓我去哪再找餘黨?」
孫昱指着我怒道:「你休要血口噴人,胡亂污衊貴妃娘娘!」
他還真是姜衍養出來的一條好狗。
我輕蔑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不是耳朵聾了一隻啊,怎麼聽話只聽一半呢。我說佳貴妃謀害皇嗣的故事,您要不要好好聽一聽?」
「還真是敬酒不喫喫罰酒。」孫昱冷笑一聲,「上夾棍吧。」
一直未發過一言的錦衣衛指揮使錢英卻站了起來:「孫大人,這樣不合適吧?這畢竟也是宮裏的娘娘,要萬一打殘了,皇上怪罪下來,不好吧?」
孫昱笑了笑,一臉陰險:「錢大人這可就不聰明瞭,送到這裏來的宮妃,難道還有機會復寵?倒不如借這機會幫貴妃娘娘除了這礙眼的妃子,給丞相送個人情。」
錢英微微挑了一下眉。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在朝爲官,忠丞相卻不忠君上,這可是大忌啊。
夾棍在我指間一點點縮緊,我痛得咬破了嘴脣,我感覺自己的指骨快要碎了。
我近乎嘶吼道:「我說,我說!我知道徐靖的餘黨還有誰。」
手指上的力道鬆了下來,給了我喘息的機會。
我順了順氣息,啞聲說:「我知道有個人,他與徐靖同年科考,兩人在皇榜上名次相當,他時常向徐靖請教文章,兩人引爲摯友。後來徐靖去錢塘抗倭,臨行前還是他備下送行酒,祝他旗開得勝。」
孫昱眼中閃着發現獵物的兇光,逼問我:「那個人,是誰?」
我搖着頭輕輕一笑:「姜衍啊。徐靖拿他當好友,他卻妒忌徐靖的功績越來越大,竟起了歹心。你看看你們效忠的主子,都是靠什麼腌臢手段坐上了今天這個位置。所以你說,清剿餘黨有什麼用呢?徐靖最信任的人,卻是最後捅他一刀的人。」
孫昱意識到被我耍了,陰狠地罵了一聲,向我旁邊的卒子遞了個眼神。我甚至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那個卒子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狠狠打在了我的小腿上。
一聲沉響,棒子斷了。翻江倒海的疼痛從被打的那處翻湧出來,我忍不住,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淒厲的呻吟,那彷彿都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我這條腿,大約是廢了。
轟的一聲悶響,刑室的一處暗門被踹開。然後,我看見了趙明徽。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就那麼靜靜地看着我,喉嚨發顫。我低下頭,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傷口,躲避着他的目光。
我好怕,怕我只要跟他對上一個眼神,他就會忍不住衝過來抱住我,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那一瞬,我覺得他是真的想殺了孫昱的。
錢英輕咳了一聲,先跪下道:「臣見過陛下。」
孫昱跟在他身後,也顫顫巍巍地拜倒:「陛下萬安。」
錢英一直知道趙明徽在隔壁暗室中聽審,但孫昱不知。他方纔說的那些話,皇上全都聽見了。
「佳貴妃謀害皇嗣的事,朕倒是感興趣得很。」趙明徽凜寒的目光在孫昱身上掃過,聲線中寒意迸發,「孫昱,這種事你都能替朕做決定,要不這皇帝給你來當?」
大理寺卿的頭都快磕破了。
皇上的薄脣抿成了一抹刀鋒,發了狠:「佳貴妃禁足。錢英,三天之後,朕要看到證據。」
三天後,吳忠全來傳旨,說皇上要親自提審我。
我試了好幾次,可我沒辦法靠我自己的力氣站起來。
吳忠全驚得說不出話來,扶住我問:「娘娘,您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慘笑了笑:「小傷,養兩天就好了。勞公公幫我尋根柺杖吧。」
宮中不知何處還有姜衍的耳目,我拄着拐,一步一步蹭上了重華殿的臺階。
殿門方一閉上,趙明徽卸下沉靜的掩飾,步履踉蹌地奔向我,把我抱在懷裏,渾身發抖。
我身上的血污,蹭髒了他玉色的龍袍。
我在他背上打了一下,手落下的時候,才發覺我根本使不上力。
「小灰,別慫。我還沒死呢,你哭什麼?」
撕破了紀茵兒的僞裝,從前的徐晚風好像從我身體裏活過來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晚風啊。
他眼淚落得像個孩子:「晚晚,這事咱不幹了,不幹了行嗎?我直接去殺了姜衍,他愛反反吧,只要你別再遭那種罪了。」
我笑得淚水直往下流,他哪像二十七歲啊,七歲的孩子都不見得能說出這話。
這還用問嗎,那肯定是不行啊。我要是但凡還有半分其他方法,也不會走這條路。我們都容易爲了最親的人失去理智,從前是我,現在是他。
趙明徽急於想看我身上的傷,但我搖了搖頭。那也太醜了,縱橫交錯的血痕,我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我更不想讓他看見。
可腿上那一處,我卻是逃不過。
趙明徽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褲腳挽起來,眉頭立時擰成了個川字,我的整條腿腫得像蘿蔔一樣,好像快要破了皮。他順着我的腿骨探手摸了過去,可只要他稍一用力,我就痛得咬牙切齒。
「晚晚,你這腿是……斷了啊。」
他眼中有太多的心疼,這種痛楚,我在受刑的時候都沒有那麼難捱,可當他坐在我面前時,我忍住不要崩潰,才真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在膝蓋上蹭了蹭眼淚,低着頭說:「只是外傷,死不了人的,不是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取了夾板,把我的傷腿固定住,簡單地做了包紮。
「晚晚,我知道這是你想做的事,我阻止不了你。」他頓了頓,看向我說,「可我現在後悔了,當初答應讓你去犯險,是不是錯了。」
可若不這樣,姜衍就會一直是懸在我與他頭上的一把刀,讓我們夜夜不得安眠。我告訴他說,我從未後悔過。
我把手搭在趙明徽肩上,希望這樣,就能再多給他些力量。最後我拍了拍他的肩說:「讓我看看孩子吧。」
我走不了路,趙明徽把我抱去了內殿。
我的星星,睡得正熟吶。
我不想坐在牀上,怕不小心弄髒了被褥,被星星發現。趙明徽沒辦法,只得把我放在了腳踏上。
我攀着牀沿,很認真,很認真地看我的小姑娘。小孩子身上好像會自帶一股奶香味,甜甜的,軟軟的,一靠近她,連時間都慢了下來。
星星小臉紅撲撲的,睡得很安寧。我伸了伸手,很想攏一攏她額前垂下的碎髮,猶豫了好久,終是把手縮了回來。
我的手上,盡是夾棍肆虐後留下的瘀傷。我不敢碰她,這樣白白糯糯的小姑娘,生怕弄髒了她。
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存在,星星皺了皺眉,翻了個身開始揉眼睛,像是要醒了。
我慌極了,忙亂地看了趙明徽一眼,生怕我這樣子會嚇到我的孩子。
趙明徽抱起我,繞到屏風後面,把我放在了軟榻上。
星星的確是醒了,她從牀上坐起來,彷彿是下意識的,矇矓地叫了一聲母妃。
天知道我費了多少力氣,才忍住沒有答應出來。
趙明徽走回到牀邊,輕輕把星星抱在懷裏,柔聲說:「父皇在這呢。」
星星環住他的脖子,悶聲悶氣地問:「父皇,母妃到哪裏去了,星星好久都沒有看見母妃了,星星好想她。」
我聽見趙明徽的聲音變沙啞了。他揉了揉星星的頭髮,說:「星星,你母妃是這世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她是個戰士,她去保護父皇和星星了,我們一起等母妃回來,好不好。」
星星很用力地點了點頭:「等星星長大,也要保護母妃。」
我縮在屏風後面,死死咬住袖口讓自己不發出聲音,我哭得快要喘不過來氣了。
趙明徽讓人把星星抱出去,拉開屏風,看到了淚流滿面的我。
他蹲在我面前,捧着我的臉,我們的額頭靠在一塊。
我緊緊抓住他的袖子,咬牙說:「明徽,爲了你,爲了孩子,我一定努力,努力撐着活下去。」
待我平靜下來,趙明徽拿了一張狀紙給我,上面寫的是我誣陷貴妃,承認自己是徐氏餘黨的供述。
他說:「我拿到了貴妃謀害皇嗣的鐵證,姜衍坐不住了,願意交出京畿防衛的控制權,換姜嫣然的周全。但這件事的前提是,所有的罪名都你一個人來擔。」
我點頭道:「好啊,我這就畫押。」
他握住了我的手,眼角泛紅。
「晚晚,你信我,你把命交到我手裏,我一定護你周全。」
他的眸子依舊如深潭,一眼望不到底。可相比初遇時的凜凜嚴寒,又好像多了些溫度,像是春風融冰,一直吹到我心裏。
我忽然發覺,趙明徽他是皇帝,卻也是個普通人。我們都曾有溫暖的雙手和親和的笑意,只是一些事逼得我們,錯過了安享平凡的機會。
我在他脣上輕啄了一下,靠着他的肩說:「明徽,我爹在後院埋了一罈女兒紅,我都還沒來得及喝呢。」
我又回到了慎刑司暗無天日的牢房裏。趙明徽用我畫押的罪狀換了姜衍的兵權,爲了避免姜相的懷疑,他讓姜衍自己舉薦幾個備選之人接任京城防衛的統領。
趙明徽在那幾個人中挑了姜衍手下一個看似老實的參將,那個人叫程自欽,是阿芷的父親。
姜嫣然很高興,她覺得自己聖寵猶在,依舊是陛下最寵愛的貴妃。姜衍也很高興,覺得既保住了自己的寶貝女兒,京城的兵權仍還在他的掌控之下。爲了讓貴妃看起來清白得徹底,也爲了坐實我亂黨的身份,踩得我爹永世不得翻身,他諫言皇上在朝會上公審我,把我的罪行昭示天下。
而我,雖然算不上有多高興,但也難免有些暗自得意。魚已入網,只待合適的時機,一網打盡。
是我告訴趙明徽,對姜貴妃表現得失望卻不捨,讓姜衍覺得皇上想要的仍是姜家的依傍,而我只是個隨時可以獻祭出去的棋子。
是我告訴趙明徽,程自欽是徐靖最信任的副將,他不可能背叛我爹,他在姜衍身邊蟄伏多年,無論如何也要引導姜衍選他接管京城防衛。
是我告訴趙明徽,一定要咬住徐靖一案的疑點不放,讓我看起來有涉政的嫌疑,這樣姜衍爲了急於自證清白,定會要求公審我。姜衍太剛愎自用了,他自以爲當初的事做得乾淨,即便有傳言也只是捕風捉影,可他卻想不到,我就是埋藏多年的證據。
趙明徽一一都做到了,殺人於無形,纔是我最欣賞他作爲帝王的地方。
我被殿審的前一天晚上,慎刑司看守的宦官給我送來一桌酒菜,樣樣都是御膳佳品,後宮中只有貴妃位分才能享用得起。
我淡笑一聲,自飲自酌地喫喝了起來,姜嫣然給我準備的這頓送行飯,這份美意我可不好辜負。
我才喫了一半,一雙墜着珠翠的繡鞋停在了我面前。我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擦擦嘴說:「對不住啊,我腿斷了,就不向貴妃娘娘行大禮了。」
姜嫣然輕笑一聲:「紀茵兒,你心倒是挺大,死到臨頭了,還有心思喫喝。」
「我若慘兮兮的,豈不是正合了貴妃娘娘的意,那樣我心裏多不痛快啊。」我放下筷子,看着她說,「貴妃娘娘真是好謀劃,故意讓孫昱用刑的時候打斷我的腿,這樣我即便不死也是半個殘廢,沒法再去分陛下的寵愛了。」
她挽了挽鬢邊的髮絲,語氣中恨意不減:「紀茵兒,你骨頭還真硬。你,還有那個珍妃,我真是討厭透了。但你們啊,就是太拿自己當回事,皇上多看你們幾眼又能怎樣?沒有家世,最後不還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是嗎?」我挑眉看她,「姜嫣然,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明白我曾經告訴你的那個道理。我早就跟你說過,不是你的東西,千萬別去碰,會遭報應的。」
佳貴妃好像在看一個瘋子:「你在說什麼瘋話?本宮何時聽你說過這種話?」
我拍了拍身下的枯草蓆:「來,不如你坐在這,咱們好好聊會天。」
姜嫣然自然沒有聽我的,她眼中盡是對未知的戒備與慌張。
可這並不妨礙我繼續說下去。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吧,徐靖即將啓程到錢塘赴任,姜衍帶着你去徐府拜會,給徐大人送行。長輩們在談事情,你就和徐靖的小女兒跑出去玩。」
「徐府後院的母貓剛下了一窩小貓,母貓護崽,把小貓藏在假山後面。是徐晚風帶你偷偷去看的,她告訴你,只能遠遠看不能碰,可你偏不聽,趁着徐晚風不注意,把那幾只小貓抱在懷裏摸。」
「母貓回來後直接發了狂,渾身的毛豎着往你身上撲,你手臂上被抓出了血痕,要不是徐晚風護着你,只怕你的臉都被抓花了。你還記不記得,當時徐晚風對你說了什麼?」
姜嫣然向後跌了一步,指尖發顫地指着我:「你……你如何知道?」
我接着道:「我當時告訴你,不該你碰的東西就千萬別去碰,不然早晚會自食其果。姜嫣然,我爹在東南打出來的商路,跟姜衍有什麼關係?他好好做他的國公爺有什麼不好,但既然碰了不屬於他的東西,就別怪閻王爺要收他。」
姜嫣然嚇得臉色煞白,揪住我的衣領問:「你!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看着她離我近在咫尺的臉,她身上脂粉的香氣若有若無地縈繞在我的鼻息間。這種香粉是從海外舶過來的,走了我爹闢出來的商路,才能讓他們今日坐享其成。
我捏住她的下頜,森然一笑:「要命啊。你的命,你爹的命,我全都要。」
「亂黨!我要去告訴我爹,你是亂臣賊子!」貴妃踉踉蹌蹌地奔出了牢房,留在陰暗甬道中的唯有這滿是恐懼的斥責,卻那麼蒼白無力。
姜衍到底是把她保護得太好了。估計她做夢也想不到,她身上的錦衣華服,是用另一家人的亡魂織出來的吧。
我在乾草席上躺了一夜,未曾入眠。當牢門上的鐵鏈子鎖叮噹響起時,我知道,天已經亮了。
進來的是個武官,他有着一雙與阿芷極爲相似的眼睛,只是頭髮花白,早已不復當年的英姿。
如果我父親能活到這般年歲,大概也是這番模樣。
見到我滿身傷痕,他的眼神中驀然閃過一抹痛色,那是作爲長輩對晚輩的愛憐。
「晚風。」他蹲在我面前,就像我父親看我時那般慈愛,「對不起啊,伯伯是個懦夫,看着徐大人蒙冤,卻無能爲力。」
我搖搖頭,笑了:「程伯伯,您做得對。若是爲了我爹,讓阿芷變得和我一樣,便是我還不清的罪過了。」
可他這些年過得也並不易啊,一個縱馬持槍的武將,卻不得不屈居人下,在虛僞沉浮的官場中虛與委蛇,只等撥雲見日的那一天。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程自欽低下頭,掩去眼眸中的波瀾。再抬頭看我時,他問:「晚晚,皇上讓我問問你,你是否都準備好了?」
我堅定地點點頭:「我等這一天,已經好久了。」
其實我們等這一天,都已經好久了。
「來,晚晚,咱們走。」他想扶着我站起來,可我卻發現,腿上的傷墜得我已經站不起來了。
「程伯伯,我走不動。」我咬着牙,疼得冷汗滲了滿額。
「孩子,來,伯伯揹你。」
程自欽揹着我走出了慎刑司,已有一頂小轎在外面等我。我是重犯,需由京城防署親自押送,可我畢竟又是深宮女眷,不宜露面太過,因此便折中用了這樣的法子,用小轎把我抬去安泰殿。
到了大殿前的御階下,武將不允許再前行,押送我的人也變爲了在殿外值守的宦官,之後的路,只能靠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大殿前的漢白玉石階蒼白且高聳,我靠一根枯細的柺杖,支撐着自己的身體,踏上了第一級石階。在石階的盡頭,巍峨的殿宇飛檐聳立,那是這天下至高權力的中心,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一張紙就能左右一個家族的悲歡。
這條路,我父親曾走過,我兄長也曾走過。他們或帶着匡世濟民的雄心,或懷着富國安邦的理想,卻都已成了未酬的壯志。而如今,我同樣也走過這條路,揹負着我的血親湮沒在熊熊火海之中的清白,也揹負着千百枉死的冤魂對奸佞的抗爭。
我入了明堂,百官在大殿兩側垂手肅立,我只目不斜視地向着前方的高座走去,光從背後照過來,我的影子落在地上,單薄卻堅韌。
皇帝正坐在御座上等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在朝堂上的模樣,威嚴且沉穩,清峻且張揚。他是這天下的九五之尊,也是我的明徽,我願他名垂青史,萬世永昌。
我走到階下,沉着地向趙明徽跪拜行禮,我儘量表現得輕鬆如常,告訴他我沒有那麼疼,他只需安心地把擔子交到我手上。
我也看到了姜衍,他穿着相國朝服,鬢角眉梢亦染上了歲月的痕跡。他位列百官之首,舉手投足間皆是權臣的氣度,雖不再年輕,卻未顯疲態。
可我的父親,卻永遠不會活到這樣的年歲了。
姜衍站出來痛斥我道:「陛下,此人便是徐黨餘孽。此女欺上瞞下,在宮中蟄伏多年,這樣的亂臣賊子,爲臣不忠,爲妾不仁,必要誅之以正國法!」
趙明徽看向我,問:「紀茵兒,你認罪嗎?」
朝堂之上,衆人噤若寒蟬,個個都在冷眼旁觀,等着我被處決,等着那個所有人都習以爲常的結果,與丞相做對的人,終會落得萬劫不復。
「不認。」我卻直起身來,鏗鏘而言,「陛下,臣女不認罪。我是徐氏故人沒錯,但我不是亂黨,徐靖大人從未貪墨,忠良故舊,何有餘孽之說?」
我當庭翻了供,滿堂之上皆譁然。
趙明徽沉聲道:「說下去。」
我拄着柺杖,緩緩站起身來,回過頭,目光在滿朝文武的臉上一一掃過。
「在此的各位,大多都對徐靖大人的事有所耳聞。你們當中,有些是徐靖的同僚,在他出事之時,選擇了沉默自保,這是聰明人的選擇。還有些人,曾是徐大人的舊部,也曾爲了他惋惜不平,但畏於掌權者的淫威,不得不忍氣吞聲做小伏低,這是忠義人的選擇。更多的人,只是聽說過有徐靖這麼樁大案,但從未與徐大人謀過面,於是便人云亦云,事不關己。這些本都無可厚非,但有一個人,我卻想問問他,當初落井下石栽贓故友時,你的良心就沒遭到過一絲譴責嗎?」
就在所有人都在好奇我說的這人是誰時,我轉向姜衍,粲然一笑:「國公爺,要是您不介意的話,我就繼續說下去了?」
姜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看我的眼神中,藏着殺意。
我接着說道:「諸位,我今天來,只是想講一個故事。徐靖與姜小公爺識於微時,少年情誼自是情比金堅。兩人同朝爲官,雖政見時有不同,卻並不妨礙朝堂下兩人對酒當歌,談古論今。後徐靖奉旨南下爲官,剛剛承襲國公的姜小公爺還親自來送,兩人好一番依依惜別。」
「後來徐靖在東南剿倭有功,官也越做越大,還開闢了海上商路,江南商業一派繁榮。但這卻觸及了姜家在江南的利益,海上舶來的東西一多,姜家原有的生意便坐不下去了,在京城的這羣勳貴們,便也斷了油水。也恰在這時,一封彈劾徐靖貪墨的奏摺遞到了先皇的御前。」
「時任大理寺卿的姜國公以欽差之名赴錢塘審案,貪墨之事本就子虛烏有,徐靖光風霽月,以爲只是無稽之談,並未放在心上。他與姜大人故友相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姜大人更向他保證,只需他安心在家靜候,清者自清,必會爲他正名。可不知這位欽差大人向朝廷都奏報了些什麼,徐靖等來的卻是罷黜官職,押京赴審。」
「就在徐大人即將啓程的前夕,姜大人卻突然帶兵包抄了徐府,傳聖上口諭,要將徐府滿門抄斬。不待徐靖反抗,他便命手下亮了刀,在徐府大肆殺虐,之後又放了一把大火,對朝廷謊稱徐靖是畏罪自盡。姜衍又將早已備好的金銀藏於徐府廢墟中,以此坐實了徐大人貪墨的罪名。好一場自導自演的戲碼啊,竟是瞞過了先皇,瞞過了滿朝文武,就這樣將一代良臣草菅人命。國公爺,您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啊。」
我的話音落下,在場之人無不駭然,如此嫁禍枉法之事,縱觀古今,聞所未聞。
姜衍笑得森冷,指着我道:「空口無憑。本相爲國事嘔心瀝血多年,僅憑你一個丫頭片子的紅口白牙,就想翻了當年先皇欽定的舊案?」
我搖着頭嘖了兩聲:「國公爺還是太不瞭解徐靖了。徐大人一生清廉,他住的小院子可比不上您的國公府。你當初在徐家搜出的那些金銀,他家那巴掌大的庫房根本就放不下,只不過當時徐府已是廢墟一片,無人注意罷了。不然徐靖是要把那些金銀塊子放在哪,擺在院子裏當磚,還是給他的小女兒壘牀?徐府的殘骸猶在,派人去仔細一查便知。」
有姜衍同黨站了出來,責問我道:「你當時纔多大?不過還是個娃娃,怎可能對祕案細節如此清楚,分明就是在胡編亂造!」
「我當時啊,十四歲,足夠記清楚事情了。」我笑吟吟地看向那人,說,「至於我爲什麼這樣清楚,因爲我就是那個故事裏的人啊。」
我面朝衆人,傍着柺杖站直了身子,朗聲道:「因爲徐靖,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啊。我是徐晚風,是那場浩劫中,唯一活下來的徐氏血脈。」
像一碗涼水潑進了滾燙的油鍋裏,整個大殿直接炸翻了天。我若勝了,便是忠良遺脈,我若敗了,便是亂黨餘孽。
我轉身對向上首皇座,正對趙明徽跪下說:「陛下,臣女以徐氏血脈之身份,懇請皇上徹查當年徐氏舊案,還我父親清白。姜衍假傳聖諭,枉害忠良,此其罪一;後又逼死徐靖獨子徐晚瀾,趕盡殺絕,此其罪二;瞞天過海多年,以江南民脂中飽私囊,此其罪三;隻手遮天,朝中上下皆爲其黨羽,目無君上而唯丞相之命是從,此其罪四;徐氏故舊原本無辜,卻濫用私刑嚴刑逼供,以掩蓋姜貴妃陷害皇嗣之實,此其罪五。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才應當誅之以正國法,請皇上明鑑!」
我這滿身傷痕,足以能博得大多數人的同情。
「住口!」姜衍從我身後喝了出來,「你說你是徐靖的女兒那你便是?誰能證明!」
我與他對視,輕巧地笑了一聲:「國公爺,別急啊,去問問你那貴妃女兒不就知道了?」
就在這時,錦衣衛指揮使恰到好處地站了出來。
「陛下,臣有事啓奏。」
錢英跪於大殿中央,雙手奉上一張薄薄的信紙。
「陛下,臣昨夜在宮城巡查時,恰遇到棲霞宮內侍要將此信送出宮去。臣以爲信中所言或關係重大,便私下將信截了下來,還請陛下過目。」
趙明徽拿過那信紙看了看,遞給吳忠全道:「你念唸吧。」
吳公公將信上所寫高聲讀了出來:「父親安啓,亂黨紀氏真實身份竟爲徐氏晚風,恐事生變,萬望父親謹慎小心,莫入奸人圈套。女,嫣然敬上。」
事已至此,姜衍辯無可辯。
那些曾與我父親共事,卻敢怒不敢言的人,現也終於翻騰起了滿腔熱血,紛紛跪於殿上,齊聲道:「懇請陛下徹查徐氏舊案!」
不過一會工夫,殿上之人便跪倒了一大半。
趙明徽似笑非笑地看向姜衍,問他道:「姜相,你看這種局面,朕該如何是好啊?」
他做了姜衍那麼多年的傀儡,在他面前藏拙示弱,而如今,終是到了鋒芒畢露之時。
姜衍在趙明徽面前重重跪下道:「陛下,老臣侍奉過兩代君王,爲國事不可不謂殫精竭慮,陛下如今妄信奸佞之言,當真是寒了臣的心吶!既如此,那臣便脫了這身朝服,回府頤養天年便罷了!」
他想全身而退,還在與趙明徽談條件,來博他的同情。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如果沒有我,皇上或許會給他留一線生機,但真是不巧,遇上了我,我一定要他身敗名裂。
趙明徽手指在御案上輕輕點着,若有所思地說:「既如此,丞相便先回府思過吧,朕定不會寒了忠臣的心。」
他將忠臣二字咬得很重,然後將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好像是雨後初霽的雲霞,撒在人身上,就落了滿肩的光。
沒有話語,卻勝似萬語千言。
「至於你,暫留大理寺待審吧。待真相水落石出,朕也必會還你個清白。」
我叩首謝恩,一隻眼睛悄悄對他眨了一下。讓世人看來,我是個被強權欺侮的弱者,姜衍是那個玩弄權術的惡人,而他只是個被奸人矇蔽,秉公執法的仁君,這樣,輿論和同情纔會倒向我這邊。
深夜,雨歇之後,只需安靜地等待天明。
我想起很多年之前,我父親每次出征前,都會向他的下屬們問幾句話。
如果前方荊棘滿布,烏雲蔽日,你們還會堅持嗎?
會。
如果此去馬革裹屍,粉身碎骨,你們還會向前嗎?
會。
爲什麼?
爲了我們所愛之人而戰,讓活人不再離散,亡魂不再漂泊。
爹,娘,哥哥,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的亡魂不必再顛沛流離了,我終於能在清明之時,光明正大地給你們祭上一杯酒了。
我被移交去了大理寺,離宮之時,趙明徽登上高高的宮樓,目送我離去。
孫昱因犯上不敬被撤職查辦,現任大理寺卿,是趙明徽的心腹。雖說是收押,我卻沒必要真的住在牢房裏,大理寺卿早已差人給我收拾了間上房出來,只是行動不能自由。
可對我這一個殘廢來說,也並無什麼兩樣。
我纔剛入大理寺,一封信便送到了我手上,是錢英親自送來的。信封上的字跡,我再熟悉不過。當「晚晚,見字如面」幾個字映入眼簾時,我會心地淺淺笑了。
「晚晚,我見過你很多模樣,笑的,哭的,堅韌的,脆弱的。可今日這般,擲地有聲的,剛強無畏的,我卻是第一次見到,我本以爲,這些事本該由男子來做的。你在我心裏,是將軍,是豪傑,是英雄,你不知自己這樣子有多美,弱水之姿,皆不及你萬一。我好愛你最真實的模樣,我願意讓你成爲你最想成爲的人,你是什麼模樣,我便愛你什麼模樣。
可我現在最憂心之事,莫過於你身上的傷。答應我,好好養身子,其餘的事,都交予我來做,萬不要勞心費神。我們的餘生,若有彼此相伴,則世間陰晴雨雪,皆爲樂事。
我與女兒,思汝尤甚,日日盼君歸。你的,明徽。」
我將信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直到敲門聲響起,我才肯將信收起來。是宮中最有資歷的幾位御醫,來向我問診了。
滿頭白髮的張太醫給我號了脈,又瞧了我腿上的傷。他搖了搖頭,嘆道:「娘娘,您腿上這處傷實在太重,又錯過了診療的最佳時間,若想完全恢復,怕是要斷骨再接。可您現在的身子極虛,加之先前小產的氣血尚未補足,實在經不起再一次斷骨之痛,因此臣只能用湯藥先幫您吊着身子,待身子堅挺些了,再行下一步治療。」
我頷首莞爾:「那就有勞太醫了。」
張太醫卻覷着我的臉色又問了句:「娘娘,臣斗膽問您一句,您可還有旁的不適?」
我搖搖頭:「沒ṱŭ̀ₖ有了。」
「真的沒有了?」
「真沒有了。」
姜衍被拘禁在了府中,他仍賊心不死,千方百計要傳消息出去,可都被程自欽截住,直接遞到了趙明徽面前。
姜衍所臆想的還在他掌控之下的京城防衛,實則早已落入趙明徽的囊中。
關於徐靖舊案的翻查,有條不紊地開始了,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有新的面孔落馬入獄,在刑訊官的鐵血手腕之下,吐出些不爲人知的祕密。
這樁案子轟轟烈烈地查了兩個多月,查出的結果令朝野狠狠一震。
姜衍誣陷我爹之事自是板上釘釘,可他後來卻暗中借海上商道向東洋走私軍火,盈利皆被其收入囊中。此等叛國行徑,梟首都算是開恩,非凌遲不能解恨。
而我,總算是完完全全的清白之身了。
我出獄那日,正是姜衍下獄之時。
錢英來接我回宮,推開屋門,三月的春光一下子盈了滿室,混着鳥語與花香。
這一天,是我入獄的整百日,而距我父親蒙冤之日,已過去了十年。
撥雲見日,終現青天。
我的腿已經不那麼疼了,但骨頭長得不好,走路仍是一跛一跛的,需藉助柺杖才能勉強前行。我走出大理寺時,卻正見到姜衍戴着枷,在官兵的押送下緩步而來。
昔日高堂臣,而今階下囚。
我裝作沒看見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擦肩而過時,他卻喊了我一聲:「晚晚。」
我停下腳步,難掩心中的嫌惡:「我與國公爺大概還沒那麼熟,當不起您喚我一句小字。」
「好,徐晚風。」脫去了官服,他一下子彷彿蒼老了十歲。他看着我說,「我會向你的父親去贖罪,但是晚風,你留嫣然一命,好不好?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個人造的,嫣然她並不知情,罪不及子女,就不要再冤冤相報了,行嗎?」
我只是覺得這像是個荒謬的笑話,好一個舐犢情深的父親。
我反問他:「姜衍,你當初逼死我大哥時,有想過罪不及子女嗎?」
我不想再與他多說一句話,我不懂他的惡人之善,就像他也不懂我的善人之惡。
出了大理寺的朱門,有一輛馬車正在門外等我。車簾微動,一個頭戴青玉小冠的清貴公子從車中鑽了出來,對着我淺笑。
我忍不住也笑了出來,這是誰家的小哥呀,生得這樣好看。
我努力地穩住腳步,向趙明徽走過去。之前的歲月,都在匆匆忙忙地爲了我們各自的目的而算計,可我卻都沒有好好地跟他說一句,我好想你。
但我終還是沒有做到。我太低估了那些刑具對我這具軀殼造成的傷害,我的身子虧得實在太厲害,姜衍倒臺後,之前一直支撐着我的那根弦好像驟然斷了,我再也撐不住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認出自己是回到了承晚宮,躺在我熟悉的牀上。在牀邊探出來個小腦袋瓜,眨巴着一雙星亮的眼睛在盯着我看。
見我睜了眼,星星扯開嗓子衝外面大喊道:「爹爹,我母妃醒啦!」
她爬上我的牀,貼在我臉側問:「母妃,你還疼不疼啊?」
我想把她抱起來放在我身上,可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我只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說:「看到星星,母妃就一點都不疼了。」
我手上的腕骨,竟已經凸露得那麼明顯了。
趙明徽步履匆忙地走進來,把星星從我身邊揪開:「星星乖,你母妃現在經不起你折騰,先下來。」
他脣邊長出了細碎的胡茬,比我那日在大理寺外見到的他,瘦了一大圈。我恍然明白,自己昏睡了可能不止一日了。
星星被帶出去後,房間內只剩了我們兩個人。趙明徽俯下身,用額頭蹭了蹭我的鼻尖,很輕,卻是久違的親暱。
我攬住他的脖子,終於說出了我一直很想告訴他的那句話:「明徽,我很想念你。」
他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臉,啞聲說:「那以後都不要再分開了,好不好?」
我點點頭,溫聲道:「好。」
可不知爲什麼,這句話說出口,卻溼了眼睫。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騙他,還是在騙我自己。
兩天後,我得到了消息,姜衍畏罪自裁於獄中。他死前留下了一封血書給趙明徽,求他看在姜家百年侍君的分上,放姜嫣然一條生路。
聽說那血書太過血腥,趙明徽沒有拿過來給我看。他坐在我牀邊,只平靜地對我說:「晚晚,姜嫣然要怎麼處置,我交給你來抉擇。」
我低着頭,沉默了好久。其實在世人的眼光中,我應該選擇原諒,既是泯恩仇的佳話,又成就了我的賢德。
可最後,我還是對自己搖了搖頭。我沒有辦法原諒她,宋嵐珊,常嬤嬤,還有星星的半條命,都是她該付出的代價,我如果寬恕了她,便是背棄了那些冤魂。
這世上有些仇怨,是無法被寬宥的。
趙明徽賜了姜嫣然一杯毒酒,那已是對於她而言最體面的死法。
那天晚上,趙明徽沒有來承晚宮,我沒有強求他。我其實能懂他在想些什麼,帝王之心雖深不可測,算計籌謀時能有幾分真情,但他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趙明徽御極時十九歲,正是恣意張揚的年歲,丞相扶他上位,他娶權臣之女爲妻,欣欣向榮的少男少女,人比花嬌,未必就不曾有過半分真情實意。
我願他一直心存憐憫,而不只是個無悲無喜的冷血帝王。
姜嫣然死後,被一張草蓆裹着送出了宮,與姜衍的屍骨埋在了一處。聽說她死的時候,沒有哭也沒有鬧,一杯鴆酒一飲而盡,離開得平靜且決絕。
我沒有放過姜嫣然,可我亦沒有放過我自己。我的身體以日落西山的速度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太醫來診治過很多次,只說是心氣鬱結,請我一定要保持身心歡愉,不要憂思太過。
我撫着時常絞痛的心口,其實我自己明白,問題大概是出在這裏了,但我卻不知道要如何開解。
我長久地做着一個關於溺水的夢,夢中我墜入一方寒冷的深潭中,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周圍無依無憑,無星無光,在我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時候,我看到潭底有個小孩子,張開雙臂對我說:「阿孃,我冷,抱抱我。」
我想,一切塵埃落定,應該是那個被我拋棄的孩子,來叫我回去了。
我日復一日地忍受着噩夢的折磨,漸漸開始喫不下去東西,整個人瘦得如同一片將落之葉。在我又一次被夢魘驚醒時,我卻發現身邊空空如也,趙明徽並沒有睡在我的枕邊。
我心裏不踏實,拄着柺杖出去尋他。在承晚宮門口,我卻看到他孤身坐在門檻上,只披了一件單衣,雙肩微顫,好像是在哭泣。
有種濃重的難過快將我淹沒了。我忽然想起,幼時我們互通書信時,他曾經給我講過的一件事。
他說,他的孃親並不得父親的寵愛,在他孃親病重時,他去求父親能來見孃親一面,可他父親卻正與別的姬妾蜜意濃情。他在門外跪了一夜,只求能見父親一面,可就是這樣的要求,都沒有被滿足。
回來之後,他只能坐在門檻上默默地流淚,沒有父親,卻也留不住孃親。
他當初對我講這件事時,他的孃親已過世了很多年。他的文字稀鬆平常,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但我卻能在其中體會到,他當時是有多無助啊。
「明徽。」我輕聲喚他,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猛地抬頭看我,還未來得及藏起溼紅的眼眶。
我坐在他身旁,捧起他的臉笑道:「哭什麼呢?」
他抱住我,淚水在我肩上濡溼了一大片:「晚晚,明明我們已經贏了,可爲什麼……爲什麼我還是留不住你啊。」
我無言以對。是啊,這是爲什麼啊。
「明徽,這世上的事,哪有那麼多爲什麼呢。就像我們第一次相遇時,你爲什麼恰好會出現在那裏,我們又爲什麼會相識呢。」
趙明徽看着我,遲疑了片刻說:「晚晚,我其實一直沒告訴你。那日……我本是打算投水自盡的。」
我驚訝了好久,原來我在不經意間,還救過他一命。可想想卻又有些後怕,若是我那日沒有恰好遇見他,那我們這一生都會錯過了。
「傻子。」我在他胸膛上輕輕捶了一下。
他苦笑了笑:「當時母妃不在了,也常被皇兄們欺侮,覺得日子沒意思透了,倒不如一了百了。」
趙明徽把我的手抵在他脣邊,輕吻了一下,說:「晚晚,得而復失對一個人來說太過殘忍了。晚晚,你捨得我嗎?把我一個人丟在這世上,我該怎麼辦呢,我到哪裏再去遇到一個紀茵兒呢?」
捨不得,我捨不得啊。時隔多年,兜兜轉轉,我們還是又一次愛上了彼此,這一轉,就是十年。
我握住他的手,彷彿在冰冷的池水中抓住了堅定的溫度,艱澀道:「明徽,救救我吧。」
他攏住我的雙肩問:「晚晚,要我怎麼救你,我要做些什麼?」
我想了很多,最後問他:「明徽,從前的徐晚風,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他堅定地答:「我從前認識的晚晚,至少,是在爲自己而活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
似乎有很久很久的時間,我都是在爲別人而活着的,爲了家人的血仇,爲了嵐珊的託付,爲了星星的依賴。而現在大仇得報,我也把星星還給了她的父親,好像一切都回歸了原位,不需要我再去做什麼了。
我活得實在是太累了。爲什麼想放手,不是因爲沒有留戀了,而是因爲,我真的太想休息了。
可我卻忘了,我原本是該爲自己而活的啊。
我幾乎在貪婪地攫取着趙明徽從手掌渡給我的溫度,發着抖說:「明徽,我想好好的,哭上一場。」
自成爲孤女後,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放肆地發泄過一次,那些傷積在心底,終成了頑疾。
趙明徽張開雙臂環住我,極溫柔地說:「盡情哭吧。」
我埋在他肩頭,起初只是涓涓細流,到後來漸漸變成了號啕大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聲,到最後幾乎快要昏厥過去,把我這些年所有的痛苦、憤恨、委屈、不甘,一股腦地全都發泄了出來。
那晚之後,趙明徽每天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徐晚風的故事。
第一天,他說,徐晚風是個小話癆,不管別人想不想聽,總能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從家裏幾口人說到廚房幾斤米,連徐晚瀾偷藏了多少私房錢,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開始直髮笑,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二天,他說,徐晚風是個小色鬼,只跟長得好看的小公子玩,長得不好看的小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還因爲好看的小公子跟別的小姑娘玩,躲在家裏偷偷地哭。
我本來想堅持住不哭的,可到後來還是沒忍住。
第三天,他說,徐晚風其實一直都還是個小姑娘。在她也需要人疼愛的年紀,卻有了個更小的丫頭需要她照顧,所以她強迫自己堅強,學着怎麼去當一個母親,學着怎麼去給另一個小姑娘遮風擋雨。可被她藏在心底的那個小女孩,也需要被呵護和疼愛啊。
這次不怪我,我就是想任性一回,我就是想哭。
到最後,趙明徽都忍不住跟吟秋和忍冬說,給你們家主子燉個湯好好補補,要再這麼哭下去,身子裏的水都快供不上了。
說來也奇,我夢魘的次數慢慢開始減少,心裏的結好像一點一點被解開了。
我開始逼着自己喝太醫開的苦藥湯,灌下去,吐出來,然後再灌,再吐。雖然過程痛苦些,但總能在身體裏留下點藥力的,爲了能活下去,我豁出去了。
我的身體漸漸堅挺了些,在我一頓飯能喫下一整碗米飯時,我向御醫提出了斷骨再接。
趙明徽起初反對得很,他生怕我的身體受不住這樣的折磨,即便這條腿今後都不能行走如常,他也願意一直做我的柺杖。
可是我不願意。還有很長很長的路我想陪着他一起走下去,我不想他一直停下來等我,我也想站起來追上他的步伐。
斷骨那天,趙明徽陪着我。我在他懷裏疼得數度昏過去又醒過來,有好幾次,我險些以爲自己要撐不過去了。骨頭接上之後,我們倆渾身都被汗水溼了個透,他看着我哭,我卻看着他笑。
在秋風將銀杏染得橙黃之時,我終於可以不靠柺杖邁出第一步了。趙明徽和星星天天架着我在宮中甬道里走圈子,這一走,就從暮秋走到了早春。
到了桃花開得明豔灼灼的時候,我可以健步如飛了,和星星在一起賽跑,她都未必能跑得過我。這時的我,已經是皇上的舒貴妃了。
清明前夕,趙明徽爲我打點好了行囊,允我帶着我兄長徐晚瀾的骨灰,回江南安葬。他這是想了我未完的心願,若之後有了皇后身份的禁錮,行動便沒有那麼自由了。
臨行前,他親自替我把披風繫好,溫柔道:「聽說江南的春色很好,帶着星星多流連些日子,不必急着回來。」
與我同行而去的,還有程沅芷。我養傷的這段時日,趙明徽將後宮的妃嬪一一做了安置,想要離宮的,便就放了她們,不想離宮的,也都送去了行宮別院,做個富貴閒人了此餘生。
阿芷的父親,現已是浙直總督,接了我父親的衣鉢。程沅芷這一去,也是再不會回京了。她說自己要做個閒散遊人,帶着我哥的玉佩走遍名山大川,他之前未來得及走完的路,她全都會留下足跡。
馬車在路上吱吱呀呀地行了半個多月,終於到了錢塘。我闊別已久的江南啊,我終是回來了。
此時正是清明時節,錢塘城細雨紛紛,煙雨暗千家。我爲我的父母兄長修墳立碑,將他們的遺骨安葬在一處。我在故親的墓前端正地磕了三個頭,如今冤案已昭雪,他們再不是揹負罵名的孤魂了。
我還帶着星星迴了趟淳安,帶她到宋家故宅祭拜了一番。我對她說,這裏曾經住着這世上最愛你的人,她年少也是個嬌氣愛哭的小姑娘,卻願意給出自己的全部,只爲換得你的平安。
我的確在江南流連了很久,其間收到了好多封趙明徽寄來的信,我便像少時那樣,將日常中的瑣事都一一講給他聽。只是字裏行間,多了些無須掩飾的深情與思念。
時至暮春,我終於鼓起勇氣,回了一趟徐府的舊宅。昔日滿是笑語歡顏的小院子,如今已成了一片廢墟。我在遍地殘骸中辨別出了正房的方位,繞到房後的空地上用鏟子挖了起來。
我爹曾提到過,在搬到這裏來的第一年,他將我出生時釀下的女兒紅移到了屋後的樹下。我爹總是開玩笑說,等我成親之時再將那壇酒挖出來,定要和他女婿喝個一醉方休。
我蹲在地上挖了好久,終是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實,我用手將壇頂上的泥土抹淨,將那整壇酒挖了出來。
我抱着罈子坐在殘垣中,掀開蓋子,一股經年的醇香滿溢了出來,確是千金難得的佳釀。
可在壇蓋子裏還嵌着一張紅紙,看着像封壇時就放進去的。懷着好奇,我將那張紅紙展開,上面只寫着一行小字:「徐靖,你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這是喜事,你可千萬別哭啊。」
那是我父親的筆跡。
我對着那張紙愣了好久的神,然後把臉埋在臂彎裏,嗚嗚地哭出了聲。
我的親爹啊,你寫這東西放在這,真的不是想讓自己哭得更慘嗎?
可人總是要向前看的。我從罈子裏沽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渾身都暖了起來,好像充滿了無盡的力量。這是我的喜酒啊,我想成親了。
決定做得很突然,當天晚上,我一手抱着酒罈子,一手拉着星星,跳上了回京的馬車。當皇城的高門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等不及差人去回稟,自己抱着酒罈子就向重華殿小跑而去。
星星比我跑得快些,進了殿門,高喊了聲爹爹,向趙明徽衝了過去。
趙明徽看着我們,好久沒回過神來。他手裏正拿着一把蒿草,蹲在地上喂兩隻小兔子。陽光擦着殿檐傾瀉下來,落了他滿身。
我氣喘吁吁地把酒罈子放在他面前,問:「明徽,成親嗎?」
他蒙了一下,旋即答:「成。」
「喝喜酒嗎?」
「喝。」
我未曾有過三書六禮,十里紅妝,但我都不在乎了。他喝了我爹釀的女兒紅,那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
天邊的雲霞漸染上了赤色的霞光,晚風四起,吹來初夏的溫良。晚晚終是嫁給了小灰,她心中最好看的那個小公子。
晚風未落,我們,再也不分離。
作者:湛遙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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