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煉得祕藥,能夠穿越時空。
他要回去找死去的白月光。
闔宮震驚,求我勸阻。
他們不知,我當了五年皇后,不過是那宮女的替身罷了。
可我還是去了。
「就連皇后也要阻攔朕嗎?」
天子一怒,萬人伏跪。
我望着帝王,輕輕搖頭,一步步往前。
「不,陛下龍體珍重,臣妾願代爲試藥。」
奪過那顆藥,我仰頭吞了下去。
誰又沒有個白月光呢?
謝長隱,我來找你了。
1
臨安五年,帝王偏信巫醫,沉迷煉藥。
據說那藥服下以後,能讓人穿越回過去。
朝臣憂心國祚,跪求皇后勸阻。
我深夜趕至長信殿。
帝王端坐高處,面前放着三顆藥。
「巫醫曾說,只要朕服下這藥,就能回到她身邊。」
羣臣跪地勸阻。
「陛下,楚巫醫術絕倫,卻有祁王舊黨一嫌,又逃一夭夭,不能聽信啊。」
我走進殿內,和蕭翊遙遙相望。
「皇后娘娘,您快勸勸陛下啊!」
這是我當皇后的第五年,後宮只有我一人。
人人以爲,帝王深情。
可他們不知道,蕭翊深情的人,並不是我這個皇后。
她是一個大齡宮女。
一個伴他六年一久的宮女。
一個已經死去了七年的宮女。
蕭翊瘋了似地想要找回來的人,就是她。
永寧十六年,正月初九,姜國送女和親,太子蕭翊大婚,祁王埋伏刺殺。
和親公主姜綰,坐在馬車裏,有驚無險。
而那宮女爲救蕭翊而亡。
當年不少人爲我感到慶幸,眼中釘就這麼解決了。
只有我知道,完了。
蕭翊再也忘不了她了。
沒想到,我與那宮女長得幾分相似。
洞房花燭夜,蕭翊解開我的衣裙。
「阿喬說,不可冷待新婚妻子。」
他將那女人的話奉爲圭臬,敷衍地同我圓了房。即便察覺到我是第一次時,也只是蹙了蹙眉。
後來每年,正月初九,蕭翊都會故意灌醉自己,凝望着我的臉,低聲喚那個名字。
「阿喬……阿喬姐姐,抱抱我……」
我早已習慣他的病症,學會溫柔地擁住他,喚他一聲太子殿下。
每次他走了,我都會發呆。
侍女植荷安慰我:「娘娘,雖然陛下忘不了阿喬,但他身邊只有您一人。」
植荷也認識那位阿喬。
我曾問她,我們真的像嗎?
她說不像,阿喬不像我出身高貴,也不像我性情寧靜。
我就懂了,阿喬是一束光,我就像她的影子。
「你也是因爲我像她,纔對我這麼好嗎?」
植荷笑了:「不,我是因爲您只是您。」
那就好。
我還是姜綰。
替身這行當最怕做久了,就忘了自己是誰。
正如此時,蕭翊面無表情地看向我,冷聲威脅道:「就連皇后也要阻攔朕嗎?」
他知道,我身在大ťū́₄虞,無親無故,榮辱性命皆繫於他。
他也知道,我甘做替身,屈服於他,毫無氣節,也做不成賢后。
可我還是朝他走去。
蕭翊霍地起身,臉色陰寒。
我望着他,輕搖了搖頭,一步步往前走。
「不。」
走到他面前。
「陛下龍體珍重,臣妾願代爲試藥。」
蕭翊怔住:「你……」
趁他分神的剎那,我奪過那顆藥丸,仰頭吞了下去。
藥丸入喉的那瞬,人明明是站着,卻陡然往下墜落,視線逐漸模糊。
耳邊驚聲四起,像是相隔千里。
「皇后!姜綰,姜綰!」
眼前的畫面變成往昔光景,如波動的銀緞,越來越亮,發出白光,讓我看不清。
只能隱隱約約望見那道模糊身影。
謝長隱,我來找你了。
2
誰的人生沒有一輪月亮呢?
遇見謝長隱那年,我還不是姜國公主。
永寧十年,正月大雪,大虞邊境,瘟疫肆虐。邊陲小鎮,短短一月,死了近百人。
我被養母趕出門買藥。
藥行關門,無功而返,還染上瘟疫,被扔到雪地裏自生自滅。
日夜過去,大雪埋屍。
就在我快要凍死時,被過路人挖了出來,放在火堆邊烤活。
「你叫什麼名字?」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睜開眼,一片漆黑。
面前似有風拂過。
「……還是個瞎子。」
是的,我從前還是瞎子。
「我叫阿綰。」
「阿綰?」那人沉默了一會兒,「你有家人嗎?我送你回去。」
「我生病了,我沒有家。」我坐在那裏,蜷縮起來,「你也遠離我吧。我會傳染你的,這病很兇猛……」
可人人畏懼的瘟疫,他卻絲毫不在意。
「沒事,能治好的。」他將水袋遞給我。
我握在了手裏,感覺暖得發燙,從掌心鑽到身體裏。
「恩人怎麼稱呼?」
那人似乎在用樹枝拱火,面前陣陣熱浪襲來。
接着,他輕輕笑了出來。
「我叫謝長隱。」
時有遊醫路過邊境。
謝長隱去替我求藥,治好了我的病。
他是個好人,不僅救了我,還出錢出力,搭棚救人。直到一年後,瘟疫解決,才帶我離開。
我跟着謝長隱,問他要去哪裏。
他說近來西南姜王尋女,年歲容貌與我相仿,要送我去姜國宮城。
那一路我們走了大半年,白天遊山玩水,夜裏抵足而眠。
「謝長隱,我不想當公主。」
越是靠近姜國,我越是睡不着覺。
「不行,賞金百兩。」
「……你很缺錢嗎?」
他在半夢半醒間,說話含糊不清。
「不是錢的問題。我不能帶個孩子在身邊,讓她瞧見還得了?把你送回姜國,都是看在往日情分……」
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後來我抵達姜國,認回親生父母,成爲公主姜綰。
謝長隱成了姜國皇室的座上賓。
我聽身邊的宮人說,謝長隱才二十多歲,長得玉樹臨風,連我那眼高於頂的姐姐和他說話都會溫柔幾分。
大公主姜綾喜歡謝長隱,所以不喜歡我。
姜綾說我被找回來都是因爲她。若不是她需要一個人替她出嫁,父王母后纔不會大費周章地找我。
我才知道,我回來是爲了代替姜綾——五年後去和親。
那五年,姜綾總在暗處欺負我,被謝長隱撞見過幾回,他救下了我,但很生氣。
「阿綰,你脾氣怎ṱū₁麼這麼好……以後是會喫大虧的。」
他決定不走了,留下來照顧我,直到我和親嫁人。
那是我最快樂的五年。
謝長隱教我讀書,帶我騎馬,四時看花,枕亭賞瀑。我因爲看不見,有時撞進他懷裏,他下意識攬過我,回神時才推開,尷尬地輕咳。
我想,他也喜歡我。
五年過去,我不願和親。
母后說姜綾被慣壞了,不適合嫁入大虞皇室。
「可我是個瞎子。」
「沒關係,大虞能治好的。」
「母后又沒去過大虞。」
「謝長隱說的。」
我怔了怔,跑去找他:「你也想讓我去和親嗎?」
「我……」謝長隱很爲難,顧左右而言他,「我有心上人了。」
我就去和親了。
他送我最後一程。
自然也不是爲了我,他的心上人在大虞。
和親使團在驛站安置,大虞派人爲我治病。
那時謝長隱常常不在,他去見喜歡的姑娘了。
我爲何能知道?
因爲謝長隱心情實在太好了,閒時會勸我安心待嫁,說大虞太子也很不錯。
我默默聽着,一言不發。
大婚前夕,我的眼睛治好了,跑過去見他。
小雪天氣,竹院長廊,我輕推門,不期然撞見他與女子私會。
青綠帷幔後,兩道人影模糊。
「等阿綰成了親,我們就去江南小住,做對尋常夫妻。」
「好啊,夫君——」
牀上帷幔猛地晃動,泄出半點春色,是女子將他壓在身下。
謝長隱的衣襟被人扯開,鎖骨以下,刺紋桃花,指尖劃出紅痕,恰如春日新枝。
那是我頭一回見他,連人都沒看清,卻撞見這一幕。
隔着那層青紗,他看到了我。
「阿綰!你怎麼來了?」
他推開那女人,匆匆下牀。
我轉身逃走。
與此同時,我期盼着。若他追出來的話,我就與那女人爭一爭;若是沒有……
他沒有。
我聽見那女人的聲音:「謝長隱,你站住!你不能娶她,追上去,又能做什麼?」
他沒有說話,沒有出門。
門外,我蹲在地上,無聲哭泣。
從那以後,我嫁給蕭翊。
他想着早逝的阿喬,我想着錯過的謝長隱。
可我不該在和蕭翊相處時,鬼使神差地說出他的名字。
正所謂,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蕭翊就是最大的州官,我就是最倒黴的百姓。
「謝長隱,是誰?」蕭翊幾乎是暴怒。
我瑟瑟發抖。
「朕平生最恨水性楊花的女子!」
他當時就抄起軟枕要打我,可他又說他不打女人,怒氣衝衝地走了。
我得罪了蕭翊。
若不能討好他,只怕後位難保,姜國也護不住了。
所以不如以身試藥。
死了,便死了。
沒死,還能回到過去。
3
巫醫曾說,服下此藥,只要心裏想誰,就能夠見到誰。
所以我拼命想着謝長隱。
如果能更早遇見他,在他還沒有心上人時,就遇見他,就好了。
白光漸散。
睜眼,已是白晝,身在某處廢棄園子裏。
枯井深處傳來響動。
我伏在井邊,往下望去:「喂——有人嗎?」
石頭敲擊井壁的聲音明顯急促。
我用繩子將人拉出來,是個錦衣少年,狼狽地趴在井沿,大口喘氣。
我坐在地上,揉搓手心,靜靜觀察他,身形消瘦,膚色冷白,長得不錯。
他會是……謝長隱嗎?
不能這麼早吧?
都有年齡差了。
我心裏盤算着,我二十三歲,又再看看他,不知道他幾歲了?
他起身:「你是哪一宮的娘娘?」
一句話驚得我爬了起來。
「娘娘?難道這裏還是大虞皇宮?」
我發現自己還穿着皇后宮裝。難不成那個藥失效了?蕭翊把我扔到這裏,任我自生自滅……
「我是皇后。」我唉聲嘆氣,「你呢?」
少年眼裏的戒備瞬間沒了,隨意地看我一眼:「皇后早就死了。」
我就知道。
他從我身邊經過:「不管怎麼說,謝謝了。改天我來看你。」
我好像被當成冷宮裏的瘋子了。
好吧,確實像。
但靈光閃過,這不對啊,蕭翊都沒有後宮,哪來的娘娘?
「等等!」我聲音都顫抖了,「現在是……永寧幾年?」
少年回頭看我,語氣淡淡:「永寧十年。」
內心駭然。
永寧十年,十三年前,是我遇見謝長隱的那年。
我應該在大虞邊境啊!
這藥怎麼會是身穿……那麼,此時謝長隱已經遇見十歲的我了?
我瞬間恍惚,環顧四周,只覺目眩耳鳴,腳下連站都站不穩了,猛地往後摔在地上。
視線正上方,少年俯視我。
「你沒事吧?」
我平躺在地上,換了個角度看,才發現這張臉莫名眼熟。
這眉眼,這輪廓,就連關心也不太走心的語氣……
我好氣又無奈地笑了出來。
「你是……蕭,蕭翊啊?」
少年的眸光寸寸冷了下來。
「你認識我。你不是瘋子,你是誰?」
我是誰?
我說,我是你未來的皇后,你也不敢相信啊。
4
永寧十年,蕭翊十二歲。
此時距他成爲太子還有三年,距我和他成親還有六年。
他將匕首橫在我頸側。
「你到底是誰?誰派你接近我的?」
「你做什麼?我剛剛救了你啊!」
「此處少有人來,你怎麼會來這裏?」蕭翊將刀刃壓得更近,「說,你是誰的人!」
宮廷殺機四伏,而他草木皆兵。現在最要緊的是讓他冷靜下來。
我能說我是誰呢?
永寧十年……永寧十六年我纔來到大虞,至今不到七年,都不認識幾個老人,更不要說是蕭翊身邊的人了。
除了那一個人。
「殿下身邊不是有個阿喬的侍女嗎?我是她的結義姐妹!聽說殿下不見了,我幫她到處找找。」
不知阿喬此時在不在,但也只能賭一把了。
蕭翊盯着我:「你認識阿喬?」
我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以蕭翊對那宮女的癡迷,我應該是死不了了。
少年移開匕首,語氣稀鬆平常。
「那你知道,我是怎麼掉下去的嗎?」
我搖了搖頭,從地上爬起,還未站穩時,面前銀光急急刺來,還有那雙陰冷的眸子。
「就是她,把我推下去的。」
我瞳孔放大,心跳停滯。
阿喬不是他的情姐姐嗎,怎麼會推他下井?合着這麼多年,就把我這個替身演進去了?
倒黴啊!
千鈞一髮時,匕首陡然落地。蕭翊按住手腕,從地上撿起刀,往前方看去。
「什麼人?」
他用刀挾持着我,走進破敗的屋裏,空無一人,窗子大開。
蕭翊追到窗前,毫無蹤影。
我扯他的袖子,顫着聲:「有人。」
藏在牆角的女人,瞪着眼睛,脖子被人擰斷了,身子往下滑落。
「死人了。我們快走!被看到就說不清了!」
我轉身要逃,還沒邁出步,就被大力扯着轉圈,又回到原處。
「你不認識她?」蕭翊攥住我的手腕,「不是說,是她的姐妹嗎?」
我愕然,她就是阿喬!
怎麼會……死了……
「你根本不認識她。你到底是什麼人?」蕭翊盯着我,手上添了力氣,「宮裏容不下身份可疑的人。」
他不是在開玩笑。
手腕的骨頭快要被他捏碎了。
我疼得不行了,口不擇言道:「我是你未來的妻子。你右腰下三寸處有顆紅痣!」
空氣都安靜了。
少年咬牙切齒道:「你偷看我洗澡多久了?」
「我……我沒偷看!」
我還用偷看?我都不稀罕看。
蕭翊自以爲看穿我的心思:「聽聞後宮有些心術不正的宮女,專愛勾搭不得寵的皇子。可我就算再落魄,也看不上你。」
我大爲不解:「爲什麼?」
你當皇帝的時候,何止看得上我,還沒事就來……
少年冷笑:「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年紀了?」
我:「……」
蕭翊收了刀,搬起屍體,快要出門時,像是想起什麼,回過頭望着我。
「你,過來。把衣服換了,穿得像從冷宮裏跑出來的瘋子,讓人看見了,會被打死的。」
我換上女屍的衣服,他又朝我扔來塊牌子。
「對了,拿着這個。」
我雙手接住了,是刻字的腰牌。
「以後就頂了她的名字行走吧。」
我注視着那兩個陌生的字,整個人如被雷擊。
「我是……阿喬……?」
前方傳來響聲。
我怔愣着,抬頭去看。
是屍體被蕭翊投入井中,傳來沉重的聲音。他將我脫下的皇后宮裝,也一併扔了進去。
「我不要做阿喬。」我將腰牌扔給他。
蕭翊又扔回來:「她面生,少有人識得。況且她已經死了,你不頂上的話,別人會來查,我倒無所謂,你就死定了。」
「那這名字不好,換一個。」
「宮女姓名都記錄在冊,你說換就換嗎?而且能留在我身邊的,就這一個宮女。」
蕭翊轉身就走。
我追了上去。
畢竟在這個時空,我就認識他一人。
而且蕭翊是未來的皇帝,跟着他不說逢凶化吉,至少也是有驚無險。
哦,不對,是包活六年。
「那她死了,你不查兇手嗎?」
「她謀害皇子,死了活該,與我何干?」
「哦。」
5
十二歲的蕭翊,是個十足的小可憐。
他五歲時沒了生母,被送去由皇后撫養,僅僅半年,皇后崩逝後,宮中盛傳他晦氣,被獨自安置於若青殿。
他住的若青殿是狹長小院,正屋耳房連廊俱全,地處偏僻,草木蔥鬱,又潮又溼,窗戶糊的紙都破得不成樣子。
殿內服侍的宮人,僅有我一人。
本該有六個,都被他窮跑了。
至於這阿喬是奴才裏的萬人嫌,又懶又饞,手腳不乾淨,東家趕西家攆,到了若青殿才停下了腳步。
沒有比這更差的去處了。
春日雨,綿綿不絕。
屋裏半夜漏雨,牀上也不能睡了。
我就打地鋪,狂風吹來,半扇窗子倒塌,險些令我香消玉殞。
蕭翊半夜趕來,將我帶到他房裏,繼續打地鋪。
唉,我十歲跟着謝長隱,十二歲成爲姜國公主,十六歲成太子妃,十八歲當上皇后,養尊處優的日子過了十幾年,沒想到命裏還有一道大坎等着我。
可是這樣的苦日子,少年蕭翊過習慣了。
他每日辰時起身,不是晾洗衣裳,就是打掃院子,邊幹活邊背書,書聲琅琅,歲月靜好。
我把被子蒙過頭,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他將那些事做完,纔回來催我起牀。
「你怎麼每日睡那麼久?快起來,去拿早飯。」
被拉起來時,我閉着眼,頭都暈。
「再不去,今日又喫不上早飯了。」
擰過水的溼帕子覆到我臉上。
蕭翊再能幹也是主子,宮裏尊卑分明,不好自己去領早膳。
我就做些跑腿傳話的活兒。
我梳好頭,洗把臉,跑去御膳房,打起笑臉,去討一口吃的。
回到殿內,打開食盒。
「又是鹹菜白粥。」
「挺好的。」蕭翊入座。
「……這才三個月,我都餓瘦了。」
他將筷子分給我一雙:「那是你原先有些豐腴。」
我默默抬眸,心內腹誹,沒品味的東西。等到你二十五歲,就不會嫌我豐腴了。
蕭翊喫過飯後,洗了碗筷,就去窗前寫字。
我坐在廊下,享受春光。
不久後,邊境瘟疫的消息傳到京城,災民氾濫流亡,但都被攔在京城以外。
這個時間點,謝長隱應在邊境。
從前謝長隱總說我是個孩子,如今我和他差不了幾歲,若是能出宮,說不定能……
可出宮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當你的主子是宮裏有名的破落戶時。
那道被看守的宮門,貴妃的大侍女、二殿下的小太監,都能拿着主子的腰牌隨意出入。
只有我去了就讓我滾。
其中有一回,我被二殿下的幾個太監盯上,被騙到暗處對我動手動腳,還好我大喊救命,被路過的老侍衛救下。
我當時鎮定自若,回去就躲起來哭了。
蕭翊將彩漆提盒放在桌上。
「父皇過節賞下來的。我不愛喫甜食,就帶回來給你了。」
我低聲說沒胃口,就要回去了。
「不是說御膳房的飯菜難喫,都把你餓瘦了嗎?」
他拉過我的手腕,察覺我受了傷,眼睛還哭過了。
蕭翊得知此事後,不顧我的阻攔,去到二皇子殿內,親自把那幾個太監打了一頓。
一後被皇帝罰跪日夜,膝蓋跪得青紫,好幾天不能走路。
我一邊替他上藥,一邊抹眼淚。有時候用錯了手,藥滲進眼睛裏,哭得更兇了。
一條帕子甩到我的懷裏。
「我可不是爲了你!我就你一個宮女,他們還敢欺負你,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裏。」
「本來就沒人把你放在眼裏啊。」
蕭翊不說話了。
我立即改口:「但是我永遠把你放在眼裏。」
他才輕哼,偏過頭去。
下一刻,我給他膝蓋上藥,疼得他叫出了聲。
「你會不會輕點?」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我以前叫他輕點,他也沒有輕過,憑什麼要輕點?
就要趁機報復回來。
從那以後,大家都傳我是五皇子的人,就沒人再打我主意了。
後來不知第幾次滾回若青殿時,我撞見五皇子搬着高高的書進門。
「你幹什麼呢?」
蕭翊這幾天借了好多書回來。
「父皇爲瘟疫所憂,我想尋找藥方。」
我一時怔住了。
當年在廊州的那段時光,謝長隱抓藥,我守爐子,那藥方我至今熟背於心。
若是我幫助五皇子立功,那豈不是他的地位上升,我就能借他名頭出宮了?
「殿下,我前幾天夢見神仙,給我一個藥方,說是能祛除百病。」
我寫下來,讓他過目。
蕭翊把那藥方放到桌上,旁邊恰巧是他的字帖。
「奇怪……你的字,和我的字還有點像呢。」
那能不像嗎?
我從前是瞎子,嫁給他時才復明。發現太子妃是大字不識的文盲那天,給當時的太子殿下氣壞了。
是他手把手教我識字寫字的。
那也是我與他夫妻七年裏,少有的溫情時光。
「哦,是嗎?」我踮起腳去看,「我隨便寫寫的,那殿下這字寫得不怎樣,你再練練。」
蕭翊面色微微羞愧,把他的字揉成了紙團。
「那我再練練吧。」
我轉過身,無聲狂笑。
6
果然,蕭翊獻上藥方,解決了瘟疫難題。
皇帝召見他,共進晚膳,親口讚譽。
若青殿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屋頂門窗都被修好,下雨不滴水了,風吹也不鬼叫了。
我心情大好:「終於能過上好日子了!」
蕭翊也是:「你終於可以回去睡了!」
我冷冷地睨他:「誰稀罕在你房裏打地鋪?」抱起鋪蓋,回了耳房。
蕭翊彎了彎脣。
因獻上藥方有功,遺忘多年的五皇子被皇帝想起來,讓他去崇文館與皇室子弟一處讀書。
上學第一天,二皇子蕭煜來接他。
蕭煜比蕭翊大八歲,年方二十,總是盯着我看。
我將書箱交給蕭翊,在他耳邊小聲道:「小心他欺負你。」
蕭翊輕笑,跟他走了。
我望着那二人的背影,手心微微出汗。
二皇子蕭煜,就是未來的祁王。
六年後,他會在和親大婚那日,埋伏刺殺太子。
也就是說……他就是殺了我的兇手?
我真的會是阿喬嗎?
真的會死在那場刺殺嗎?
我心事重重地坐到牀上,不小心牀板斷裂開,嚇了一跳,掀開被子,發現藏着布袋,打開是銀錠。
這應當是原來那個阿喬的。
看來當初是有人買兇讓她殺蕭翊。
所以在這座宮城裏,定然有人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阿喬。
我惴惴不安。
那位阿喬的屍體,還在那座枯井裏。
如今蕭翊在皇帝面前露了臉,也算個正經主子,應該能讓我出去。
我索性拿了銀錠,偷了蕭翊的腰牌,準備逃出宮去。
但就在快要走到宮門時,我碰見了上學早退的蕭翊。
硃紅宮牆的陰影處,少年狼狽不堪,衣裳全被墨污,懷裏抱着書箱,底部還在滴水。
「……阿喬?」蕭翊有些窘迫,往後退步。
我着急地跑過去:「二殿下他們欺負你了?!」
原來蕭翊到了崇文館,其他學生用欺負他來討好蕭煜。不僅往他身上潑墨,還趁他去更衣時,把他的書箱扔進水裏。
他下了水去打撈,所以才渾身溼透。
我拉着他回去換衣裳,連逃跑的打算都忘了。而在爲他備水沐浴時,我偷的腰牌滑落了出來。
蕭翊剛好用手接住了,不解地看我:「你拿我的這個幹什麼?」
我支支吾吾。
他還在枕頭上發現了我留的信。
【殿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蕭翊怔愣片刻,震驚地盯着我,眼圈漸漸紅了。
「你要偷偷走?」
我不知道說什麼。
蕭翊步步逼近,我只好往後退。
等到退無可退時,他扯過我的手腕,我以爲他要發難,但沒想到,他只是把那枚腰牌放回到我的手心裏。
「想走就走吧。」
蕭翊說他要洗澡,將我推了出去。
那扇門被猛地關上。
那天傍晚,蕭翊足足洗了一個時辰的澡,水聲裏裹着斷斷續續的哭聲。
待水聲歇了,門開了,他與我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對。
他倉皇抬手,掩住紅腫的眼。
「你……還沒走?」他聲音頓了頓,「那我送你……」
我望着他,沉默良久,張了張手。
「那個,我不走了。」
我是要把腰牌還他。
沒想到他會錯了意,順勢將我擁入懷中。
「你以後也不要偷偷走,好嗎?」
我伏在他肩頭,愕然睜大了眼。少年胸膛下,心跳聲震耳欲聾。
「我保證我不走了。但我們是主僕關係,你不要這樣……」
蕭翊這才鬆開了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語氣緊張無措:「對不起,我不是想輕薄你……」
我一時笑了。
「我知道,那只是朋友間的擁抱。」
蕭翊目光忽怔,上前半步,腳步不穩,昏倒在我懷裏。
我抱住了他,伸手去按額頭。
他發高燒了。
7
我決定不走了。
蕭翊要是沒有我的話,恐怕死了都沒人收屍。
外面在鬧瘟疫,流民作亂,我一個人出了皇宮,也不見得能順利走到廊州。
反正謝長隱六年後會來這裏的。
我在這裏等他好了。
我把銀錠的事告訴蕭翊,他讓我不用擔心。
「幕後人既然買兇殺人,又滅了口,就不敢指認你不是阿喬。」
「那這錢怎麼辦?」
「要不你花了,要不就給我花—Ťű³—」
我及時躲開他的黑手,選擇了自己花。
蕭翊說得很對。
哪怕我花了這筆錢,日子依舊很平靜。
有了蕭翊的藥方,皇帝派人去廊州治理瘟疫。
此事被二皇子攬了下來。
他啓程離開京城後,蕭翊在崇文館的日子也就好起來了。
若青殿的青竹在秋風裏急急褪色,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被染成簇簇銀白。
永寧十年末,廊州瘟疫結束了。
二皇子回來了,因治理瘟疫有功,被冊封爲祁王。
聽說他還從邊境帶回了一位巫醫。
我穿越了近一年,這纔想起來巫醫的事。
聽說巫醫與祁王頗有淵源,說不定這位巫醫就是多年後爲皇帝煉藥的巫醫!
我急忙跑去找人。
「元姑姑?」
小院子裏擺滿曬藥的架子,中間立着位中年女人。
她轉過身來,面容熟悉。行動間,身形不穩,是因爲左腿瘸了多年。
真的是她,巫醫元氏。
「你叫我姑姑?」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尷尬地笑了。
剛纔太着急都忘了,這裏是十三年前。當年我認識她時,我才十七歲,她年近五十,自然稱得上姑姑。
可眼前的元漪才三十七歲,我也有二十三歲,叫姑姑屬實不合適。
「抱歉啊,元大夫。」
元姑姑向來對小事不介意。
「無妨。你來找我何事?」
我說我是若青殿的宮女,特來請教她事情。
「元大夫師承楚巫,有沒有聽說過一種藥,能讓人回到過去?不僅是傳送靈魂,還包括肉身?」
她爲我斟茶。
「我曾聽師父說過這種藥,但這只是個傳說。當年楚國滅亡後,楚巫被視爲不祥一人,趕盡殺絕。百位巫女爲求復國,煉製此藥,取名爲梭。傳聞服梭以後,便能以身爲梭,穿越時空。服藥一人,稱爲人梭。」ŧûₗ
「以身爲梭?」我一時怔住了,「但是楚國並沒有復國……」
「是啊,凡是服藥的巫女都失蹤了,歷史也並未改變,所以『梭』大約是煉製失敗了……你是怎麼聽說這種藥的?」
我已經僵住了。
因爲我就是那隻人梭。
我能夠出現在這裏,就說明那藥是真的存在。
我望着她,良久道:「你會煉製出此藥的。」
元姑姑不解。
但我三天兩頭就跑去找她,憑藉記憶裏對她的瞭解,我們很快又成爲朋友。
元漪在我的攛掇下,嘗試煉製「梭」藥。可關於梭的記載很少,甚至只留下了這個名字。
我讓蕭翊尋了臺紡織機,想在織布過程中觀察梭。
但我不會織布,束手無策。
還是蕭翊見多識廣,教我坐上去,踩踏,投梭,將木梳似的筘框往後拉回……
腳踏時起時落,發出沉悶的聲音。
那枚梭子被投入,迅速來回穿行,快得連影子都看不見。
我緩緩停下腳。
「你怎會對此感興趣?」蕭翊將梭子拿起來。
我避而不答,還轉問他:「你怎麼連這個都會?」
「因爲我聰明啊!」
他將梭子扔給我,雙手抱在胸前,眉眼難掩得意。
「小時候嬤嬤織布,我一看就懂了。」
我接住他扔來的梭子,握在手心裏,像是被燙到了。
8
穿越的第一年過去了。
我和蕭翊約好了除夕守歲。
但若青殿就我們兩個人,實在太冷清了,我就約了元姑姑,準備介紹給蕭翊認識。
元漪欣然答允。
那夜蕭翊推門進來,梅花抱了滿懷,可猝然見到陌生人,脣邊笑容就凝住了。
聽完我的介紹,更是目光幽怨。
「原來你好長時間不在家,就是跑出去找她了?」
他這話說得……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元漪起身,望着他:「五殿下。」
蕭翊敷衍地點頭,就將人趕走了,接着長手一攔,不許我去追。
他輕輕歪頭,垂眸睨着我:「今夜守歲,就你和我。」
修長的手指抵在門框,輕輕敲打出聲,像是在威懾,又像在撒嬌。
我拿少年期的前夫沒有辦法了。
他不僅偷偷給我折了梅花,還專門去找人要了紅薯,埋進守歲的炭火裏,等到後半夜煨熟了,親手剝給我喫。
那真是個甜絲絲的除夕夜。
冬去春來,光陰飛逝,轉眼到了第二年夏。
六月裏就熱得不行,夜裏蕭翊看書,我得給他打扇子,趕蚊子。
「從前是,輕羅小扇撲流螢,現在是撲飛蚊,我讓你飛!啪——」
陷入漆黑。
我愣住,伸手揮動:「咦,我又瞎了?」
蕭翊沉默半晌:「蠟燭被你打滅了。」
他重燃燭火。
夜間悶熱,我拿他的字帖做扇子,搖得生響,還是熱出了汗。
我看他在專心讀書,就偷偷把外衫脫去,裏面是輕紗襦裙。
但剛脫下,又被穿上。
蕭翊握着書卷,目不斜視。
「男女有別,恪守禮法。何況我正當少年,血氣未定,見識不廣,要愛護身體。」
他絮絮叨叨,不知在說什麼,說得我更熱了。
「難道你不熱嗎?」我猛地湊近他,「你額頭上都是汗啊……」
蕭翊騰地站起來,聲音氣息不穩。
「你,你下去吧。」
不知他是怎麼了,這時又對我客氣起來。
我也無暇去管。
我聽宮人們閒聊說到,有方枯井散發臭味,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是去年扔進去的那具屍體。
我半夜偷偷溜過去,往井裏倒草木灰,沒想到被人撞見了。
我被那道人影嚇得身形不穩,差點跌進井裏,是那人出手拉住了我。
我藉着依稀的月光,認出他是去年救我的老侍衛。
他拉着我站穩了,又往井裏看去。我拔下發簪,藏到身後。
可他鬆開了我,搬來大石頭,扔進了井裏。
我愣住:「你要幫我?」
他點點頭。
有了他的幫忙,那口井很快被堵上。
也是這一回,我認識了他。
老侍衛姓萬,名字不詳,是個啞巴,年近六十,孤苦伶仃一老頭。
我喊他萬叔,沒事給他送喫的,就成了忘年交。
但沒過一個月,被蕭翊發現了,不許我與他來往。
「你膽子真大,這種人都敢來往,就不怕自己出事嗎?」
我當時好生尷尬:「他是啞巴,不是聾子……你別在他面前說啊!」
蕭翊纔不管,拉着我就走,還出言警告萬叔,要是再敢糾纏我,就打斷他的腿。
萬叔站在那裏,不敢阻止。
我就被蕭翊給捉走了。
「你什麼都不懂,這種人都沒人正眼看他,就你以爲他是好人,說不定他想對你幹什麼……」
「咦!」我雙手捂住胸口,萬分嫌棄地看他,「你太噁心了!」
蕭翊脣角失笑。
我心裏不認爲萬叔是他說的那種人,但蕭翊的話着實震懾到了我,我再不敢私下去見萬叔了。
但在宮裏碰見他,我還是會打招呼,只是避免和他單獨相處。
幸好,他也沒來找過我。
蕭翊說是因爲他的警告生效了,可我怎麼感覺是冤枉了對方?
人家幫了我兩回大忙,我卻拒人於千里一外。
我讓蕭翊不要再幹涉我交友。
他很生氣,說我不識好人心,什麼翅膀硬了,胳膊肘往外拐,不肯理我。
我很快又認識了新朋友。
御花園角落的蓮池,花都謝得差不多了,沒有貴人再去賞荷,我就常常去那裏摘荷葉玩。
那天,我聽見微弱的呼救聲,循聲找過去,是個陷進淤泥的小女孩。
我費盡力氣將她拽出來。
她大半身都是泥,揹着個竹筐,裏面是滿滿的蓮蓬,都滾落在地上。
她撿起那個最大的,送給我作爲謝禮。
「給你,姐姐。」
我看着眼前乖巧的小女娃,覺得莫名的熟悉。
「你叫什麼名字?」
她抬起頭望着我,眼睛又圓又黑:「小荷。」
「小荷?」我樂了,「你是不是七歲了?」
她背起竹筐,訝異點頭:「你怎麼知道?」
我用手抵着下巴,輕輕地笑了出來。
「你是不是腳底有個很小的胎記,形似荷花,所以起名叫小荷?」
她驚呆了:「哇!你是神仙嗎?」
我笑着去摸她的頭。
可愛的小植荷,我是你未來的皇后主子啊。
我和她坐在樹下喫蓮子。
小荷眼下在貴妃宮裏當值,她年紀太小,身子瘦弱,也幹不了重活。貴妃就給她一個木盆,打發她去水上採蓮。
可荷葉層層疊疊,比她的人還高,不小心就翻過去。若非我正好路過,只怕她淹死了,也沒人知曉。
「貴妃怎麼能讓你一個小孩出來呢?」
小荷低下了頭,唉聲嘆氣。
看來貴妃不是個仁慈的主子。
日暮時分,我剛剛回到若青殿,蕭翊就從書房出來了,立在廊下望着我。
「你回來了?」
「嗯。」
我回房去了,不想和他說話。
沒過多久,他走到窗前,輕咳了咳:「我這幾天忙着寫策論,父皇看了說很好,你要不要看?」
我在鋪牀,頭也沒回。
「誰要看你的功課?我又不是夫子。」
蕭翊愣了愣:「哦,你說的有理。」他低頭喃喃道,「那我沒話說了。」轉身就要走了。
我嗅到和好的信號,忙從窗邊探出半個身子。
「五殿下,我帶了蓮蓬回來,你要嚐嚐嗎?」
蕭翊立刻回頭:「好啊!」
9
一顆顆碧綠蓮子從我指尖冒出,一粒粒往下落到白瓷盤子裏。
嫩青色蓮子皮被剝下,蜷縮起來,成團堆積。
「你說,貴妃是不是虐待小孩?」
我將剝好的蓮子放到他的銀盞裏。
蕭翊低頭垂眼,輕「嗯」了一聲,拿起蓮子放進嘴裏。
「好喫嗎?」
「好喫。」
「這是那小孩送給……」我邊說邊抬頭,他正在嚼動,我愣住了:「不苦嗎?」
蕭翊見我看來:「什麼?」
「裏面有蓮心,你不苦嗎?」
蕭翊像是才嚐到苦味,臉色瞬間扭曲,急忙要吐出來,不小心打翻銀盞。
我乾脆捧着帕子,讓他吐我手裏。
沒想到他和我怔怔對視,臉皮迅速泛紅,直接就給嚥下去了。
「……好了。」
他好詭異。
我收回了手。
「我都給你剝好了,拿掉芯子再喫,這都能忘了……我就差親手餵你喫了。」
蕭翊撿起地上的銀盞,身形微微停滯。
「纔不用你喂。」
我只是笑。
等他一起身,我用筷子夾着蓮子,往前遞到他脣邊:「這回不苦了,喫吧。」
蕭翊正要開口說不要,我趁機用筷子塞進他嘴裏。
得逞。
「好不好喫?」我盯着他的眼睛。
蕭翊僵住了,盯着我,眸光復雜:「你這麼對我,到底想做什麼?」
我很喫驚:「這你都知道?我想讓你幫我把小荷要過來。」
「什麼小荷?」他蹙眉眯眼,像是纔想起來,「那個小孩的名字?」
「對啊!她才七歲,出了事怎麼辦?而且我和她很有緣分!」
蕭翊垂眸嘆氣,接着伸出手,指向了那盤蓮子。
「你餵我喫完,我幫你要人。」
他太懶了。
真是當皇帝的料。
蕭翊倚靠榻上,手握書卷,目光專注,不時偏過頭來。
我將蓮子喂到他嘴裏。
大半夜下來,他一轉頭,我就投餵,如此重複,十分默契。
但後來我打瞌睡了,他就咬到了我的手。
我目光驚恐地看着他,緩緩抽回了手,路過他的舌頭。
蕭翊猛地拿書擋住自己:「你下去吧!」
我就回去洗手了。
看來他愛舔人的毛病,在十幾歲就有了啊。
不知爲何,我又夢見了蕭翊,當了皇帝的蕭翊。
夢裏我還是皇后,沉沉地睡着。蕭翊坐在牀側,指尖撫過我的眉眼。
「爲什麼這些年,你越來越像她,朕都要分不清了……」
他收回了手,低下頭,眼睫顫抖。
一滴眼淚落在手背。
「阿喬姐姐……你到底在哪裏?我該怎麼辦呢?」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這一幕。
第一次從成年蕭翊的那張臉上,看到了十幾歲的五皇子的影子。
我是不喜歡皇帝的。
可我對五皇子沒那麼討厭。
「殿下。」
我伸手要碰他的臉,卻穿過他的身體,讓我立刻醒來。
「你夢見什麼,還哭了?」
蕭翊的臉就在眼前。
我怔愣地看他,抹乾了眼淚:「沒,沒什麼。」
就在此時,一朵荷花從牀邊緩緩伸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小荷跳出來,眉眼帶笑:「送你的!」
我不可思議:「你怎麼在這裏?」
蕭翊拎起那支荷花,放到我面前的被子上,脣角微微上揚。
「從今以後,她就跟着你了。」
蕭翊真的把小荷要過來了。
若青殿一方小小的院子,卻同時住着小孩、少年和婦女。
喫飯時,我望着兩個小孩,突然來了靈感。
「你七歲,你十四歲,我二十五歲,也算是三代同堂了。」
蕭翊冷下臉:「三代同堂是這麼用的嗎?」
小荷恍然大悟:「那就是一家三口?」
蕭翊正在喝湯,差點被嗆住,氣得瞪着我們。
「夠了,以後喫飯不許說話。」
我還給小荷改了名字。
「植荷?爲什麼叫這個呀?」
當然不能說,因爲你以後就叫這個名字。
「植,就是種下。現在種下荷花,等你長大後,就會亭亭玉立。」
小荷驚奇地「哇」了一聲:「……什麼是亭亭玉立?」
「就是——」我回憶起植荷的身影,她才比我小五歲,處事井井有條,「美麗,優雅,聰慧。」
我注視着此時懵懂的她:「等你長大以後,就會成爲那樣的人。」
她開心地笑了。
有了小荷的加入,若青殿熱鬧起來。
而蕭翊在崇文館表現出色,也愈發受皇帝重視。
我掐着日子算算,等到明年冬天,蕭翊就當太子了。
再過三年,我會來和親。
換句話說,我死期將近了。
我讓小荷守好若青殿,自己跑去找元姑姑。
本來想看她煉藥可有進展,沒想到會在那裏撞見祁王。
「阿喬?」祁王起了身,笑着打量我,「你比去年出落得更好看了。」
「謝謝殿下。」我行了禮,轉身就走。
「站住。」
腳步停滯。
蕭煜走到了我面前:「聽說那藥方是你給蕭翊的?」
我不發一言。
元姑姑道:「祁王殿下。」
蕭煜卻讓她出去,說要與我單獨說話。元姑姑看我一眼,不得不出去了。
我和蕭煜面對面。
他盯着我,似笑非笑:「你是不是猜到了?」
我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猜到什麼……難不成他是在承認,就是他買兇殺害蕭翊嗎?
「我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麼。」
蕭煜往前伸出手,嚇得我連連後退。
可他只是扯走我的腰牌,放在手裏翻看。
「不用緊張,我沒查到你的來歷。」他輕飄飄地將牌子扔回給我,「也不想要挾你做事。你跟蕭翊可惜了,不如跟了我吧。」
我握緊了腰牌。
「殿下,我的身份,還有很多事,我都會守口如瓶的。但我不想換主子。」
蕭煜走近了:「你不想?」
我鄭重點頭。
「誰在乎你想不想?」他突然捏住我的手腕,用力把我扯到面前,「我只想讓人看看,誰纔是這裏未來的主人。」
我猛地掙扎:「你放開——」
就在此時,門打開了。
「殿下,說完了嗎?有人來尋她。」
元姑姑站在門口。
是小荷尋來了,正躲在她身後。
蕭煜見狀,鬆開了我,恢復尋常神態。
「回去和他說,我要你。」
我拉着小荷匆匆逃走。
10
看來當初買兇阿喬的人和祁王脫不了干係。
所以他知道我來歷不明,要我做他的女人,也不過是針對五皇子。若是我答應了,蕭翊顏面盡失;若是我不答應,向蕭翊求助……
他好不容易纔讓陛下有些好印象。
我還在猶豫。
沒想到用晚膳時,小荷隨口一問:「阿喬姐姐,『我要你』是什麼意思啊?」
我連忙去掩她的口:「喫飯不許說話,你忘了?」
悄悄看去。
對面的蕭翊面無表情,捏緊了筷子,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從哪裏聽到這種話的?」
小荷好奇:「可以說話了?」
蕭翊:「嗯。」
「是祁王殿下拉着姐姐的手說的啊。」
那雙筷子失手落在地上。
蕭翊牢牢盯着我:「你怎麼會和他牽手?」
「沒有牽手啊……」我無奈極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我要你,也不是我想的那樣嗎?」他起身,按着桌沿,聲音拔高,「他想要你做什麼?」
「喂——孩子還在呢,你能別說這些嗎?」我捂住小荷的耳朵。
蕭翊扯了扯脣,輕輕嗤笑道:「別拿孩子當擋箭牌。你都讓她看見,我連說都不能說,是嗎?」
「我,我……」我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小荷站在中間,有些無措:「那個,你們能不能別吵了?」
「我每天早出晚歸,她把你扔在家裏,跑出去和旁人私會,是我要和她吵嗎?」
「你跟小孩說這種話幹什麼呀?」我將小荷拉到身後。
「別說的像是我跟你生的似的。你要是跟了二皇兄,別忘了把她也帶走。」
小荷聞言低頭,面露傷心。
我讓她先行回去睡覺了。
等只剩我們二人了,我直言不諱道:「是,蕭煜說要我跟他,做個侍妾。就這個意思,明白了嗎?」
原本咄咄逼人的他,此時得到了答案,卻避開我的視線。
「所以,你答應了?」
「沒有。」我直接回答,「我在想辦法拒絕他。」
他分明怔住了:「你不願意……那爲什麼要瞞着我?」
「因爲不想你幫我出頭。」
我知道他會幫我。
可對於祁王他們來說,我是個來歷不明的假宮女,蕭翊一而再再而三爲我起衝突,只會給我帶來更多禍患。
除非蕭翊徹底沒有了威脅。
「爲什麼不讓我幫你?他是王爺,你是宮女,你能有什麼辦法拒絕他?」
我無話可說。
突然間,指尖被攏緊,落進溫暖的掌心。
「阿喬,我……」
我像是被燙到那般,迅速抽回了手,注視着他的眼睛。
「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你。對不起。」
我逃走了。
我不喜歡蕭翊。
我始終忘不了他作爲丈夫對我的所作所爲。
他把我當成替身。
哪怕如今的走向看起來,應該是我自己替自己了,但這也不代表我就會和他冰釋前嫌。
啊,原來你愛的是我啊,那我可真是謝謝你了。
誰讓彼時的蕭翊尚是滿眼愛意,不知遮掩的少年,而我已經是被未來的他傷得幾乎死心的人妻了呢?
少年是打動不了人妻的。
哦,不對,是前妻。
尤其還是那種心裏有人的前妻。
深夜,輾轉難眠。
我用簪子沾取胭脂,在紙上描繪桃枝。推開窗子,月光傾瀉,映得紙上花愈發豔麗。
謝長隱,此時此刻,你是在那個我的身邊嗎?
「我對着月亮發誓,我只會喜歡你。」
我折起那張紙,放到了心口。
半月後,祁王生母貴妃下旨,將宮女阿喬賜給祁王。
蕭翊去求了皇帝,要將我留在身邊。
皇帝當時同意了,將一干人等都叫來,要將此事了了。
「臣妾也是好意,那賜婚就作罷了。」貴妃用團扇支起我的下巴,「不過這個小宮女吧,既然你是五殿下的人,怎麼又搭上煜兒呢?以至於兩兄弟爭一女,鬧出笑話來。」
我跪在地上,不知如何作答。
我和祁王的關聯,在於原來的阿喬,那就會暴露出我的宮女身份是假的。
皇帝想了想,便發下話:「你說的有理。這女人不能留。」
我血液倒流,手腳發涼。
蕭翊急忙跪下。
「父皇,阿喬不是那種人。兒臣與她只是主僕關係,從未越雷池半步。她也絕對沒和祁王有過逾矩行爲!」
皇帝打量着我,看向蕭翊,又看向祁王:「是真的嗎?」
祁王看了眼我,道:「父皇,兒臣確實未曾做過。」
我才鬆了一口氣。
「怕不是你們都捨不得此女。」貴妃邊搖着團扇,邊打量着我,「口說無憑,就請阿喬姑娘驗身吧。」
我臉色霎時微白,指尖掐進掌心,傳來鈍痛。
不,我不能驗……
「貴妃娘娘,過了今日,阿喬就算是兒臣的人,何必非要她受辱呢?」
「五殿下,既然這麼說,本宮更要爲你考慮。」貴妃盯着我瞧了一會兒,「萬一你讓人給騙了,那可就出了大事啊。」
蕭翊回過頭看我。
我與他對視,臉色難堪:「別。」
蕭翊堅定道:「多謝貴妃好意,我相信阿喬,不必……」
卻在此時,皇帝注視着我,眼眸微眯,下了命令。
「驗。」
11
我被帶回來時,已是失魂落魄,被人重力一推,跌倒在蕭翊身邊。
「你沒事吧?」他將我攬到懷裏。
我抬頭,盯着他,心緒難寧。
驗身的結果出來了。
我並非處子。
「不僅如此,姑娘應該還服用過多年避子藥,以至於不易受孕。」
我有些恍惚,輕應了一聲:「是。」
蕭翊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臉色震驚又茫然。
皇帝當場大怒,要將我處死。
祁王頗爲遺憾:「怎麼會是這種女人啊?」
只有蕭翊一遍遍推開侍衛,將身體擋在我面前,「父皇——」他被一腳重重地踹在心口,往後倒在了我身上。
「你還敢替她求情!你是聾了嗎?聽不懂人話?」
挨的那一腳可不輕,蕭翊當場嘔出了血。
他偏過頭看我,眼圈漸紅,聲音示弱道:「你,解釋一下啊……」
可我解釋不了,只好輕聲道:「算了,是我騙了你。」
我正要起身準備領死,卻被一股力道猛地拉回。
「父皇,這跟她沒有關係!是我!是我寵幸過她!」
我內心震動。
蕭翊牽緊我的手,下定決心,一字一句道:「都是兒臣所爲。她服用避子藥,也是爲了我。」
皇帝忽地冷笑:「那你方纔所言,就是在欺君了?」
「不是……」
「是。」
蕭翊將頭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兒臣願意承認欺君一罪。」
那天,蕭翊被杖六十,打得渾身是血,擡回了若青殿。
我一刻不離地照顧他。
蕭翊虛弱地趴在榻上,滿額冷汗,脣色蒼白。
「我沒事,你去睡吧。」
我爲他拭汗,定定地看他:「你,就沒什麼想問的嗎?」
蕭翊怔愣着,垂下眼睫,很輕聲道:「從前的事,你不想說,就讓它過去吧。今後,好好過就行了。」
「我想說。」
我望着蕭翊的那張臉,喉嚨裏堵着團氣,鼻尖酸澀,視線模糊。
「我從前嫁過人,但他對我不好。因爲他喜歡的人不是我,所以我不想生他的孩子。」
他喃喃道:「那你喜歡他嗎?」
我盯着他,語氣冷淡:「沒有,我也不喜歡他。」
「那你爲什麼要哭?」
我堪堪回神,偏過頭去,抹去眼角的淚珠,聲音輕輕哽咽,眼淚一時就止不住了。
「你懂什麼?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我有說要你救我嗎?你爲什麼要承認你沒有做過的事?」
半晌,一隻手輕輕扯住我的衣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爲什麼不喜歡你,但是我很喜歡你。」
蕭翊艱難地仰起頭,眼裏積蓄着淚水,深情地望着我。
「我知道你在氣什麼,當不當太子對我不重要……阿喬,從今以後,你是過了明路的我的人了。你喜歡我,好不好?」
我盯着他,搖了搖頭:「不好。」
我低下了頭,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聲音沒有任何情緒。
「你和他是同一種人。」
你和他,就是同一個人啊。
蕭翊瞬間僵滯住了,臉色慘白了一分,流下兩行眼淚。
「原來……不是不喜歡我……還很討厭我啊。」
他已是虛弱至極,一句話要分三口氣才能說完。然後趴了下去,垂下眼,面色灰敗。
我的心也被刺痛了。
身後的門被推開,一束光照射進來。
「阿喬姐姐,我把元大夫叫來了。」
我倉促地轉身,是元姑姑和小荷站在門口。
「你們看着他吧。」
我落荒而逃。
蕭翊受了很重的傷,臥牀休息三個月,連崇文館也不必去了。
他認下欺君一罪,算是自斷了前程。
若青殿又回到從前,冷清寂寥,門可羅雀。
我喂他喝藥,他偏過頭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面無表情道:「不要你喂。」
我沒和他廢話,掐住他的下巴,強行灌了下去,藥汁順着他的嘴角流到頸側。
我用帕子去給他擦,卻被他側過身推開了。
「你不喜歡我,就不要碰我……」
我剛要發火,但看他掙扎起來,碰到傷處,疼得齜牙咧嘴。
「好,我不碰你,我讓小荷餵你。」
我端着藥出了門。
餘光看見蕭翊坐在牀ŧù⁷上,低下了頭,一隻手將錦衾攥得死死。
我將喂藥的事交給了小荷。
幾天後,我特地問她,喂藥順不順利。
小荷睜大眼:「爲什麼要喂?他會自己喝呀,喝得可快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就沒再去管過他了。
等到蕭翊好起來時,已經是大雪紛飛了。
我跟小荷在院子裏堆雪人玩,回頭去看屋裏緩緩走出來的人。
「能走了?爐子上熱着粥。」
小荷連連點頭:「嗯嗯!碗筷都在!」
蕭翊低頭嘆氣,面色無奈,一瘸一拐地去喝粥了。
小荷繼續玩耍。
五皇子坐在門檻上,端着一碗粥,像只可憐的小狗。
我出神地望着他。
此番風波過後,皇帝放棄了他,連若青殿都不許他出了。
按道理來說,他做不成太子了。
在他養傷的這段日子裏,我借了很多書看,關於歷史和預言,關於時間和命運。如果過去的歷史能改變的話……
那是不是說,現在的蕭翊,也就不是後來娶我的蕭翊了?
明年就要立太子了。
我在等待一個結果。
12
永寧十二年,立秋。
皇帝還是病了,祁王蕭煜侍疾。
後宮除了祁王一外,就只有蕭翊一個皇子,卻被禁足快一年了。
皇帝生病的兩個月裏,宮裏已有傳聞,說要立祁王爲太子,連遺詔都擬好了。
我每日行走在外,內心不安。
太子到底會是誰,決定着我的命運,也決定我將如何去面對。
蕭翊毫不上心。
他只希望皇帝能好起來。
沒想到,皇帝病得越來越重,像是好不起來了,立下了太子的旨意。
那天半夜,秋雨驚雷。
內侍官帶着禁衛軍緊急圍住若青殿,要將五皇子蕭翊即刻就地處死。
我聽着外面的刀劍聲,將小荷藏好後,急忙跑了出去。
「蕭翊!」我拼了命攔在他身前,和那羣人對峙,「這不可能!陛下不會下這道旨意!」
蕭翊震驚:「你……你出來幹什麼?」
我抹去臉上的雨水,聲音無比堅定。
「你們是奉了誰的命,竟敢假傳聖旨,意圖謀害儲君!」我鼓起了勇氣,就賭這一把,「難道你們真以爲,沒人知道陛下冊立五皇子爲太子嗎?」
內侍官臉色驟變,禁衛軍也面露猶豫。
我就知道我猜對了。
「哪來的宮女,胡說八道!」內侍官拔出長劍,「即刻就死!」
那一劍朝我們划過來時,我大腦空白,反身撲到他懷裏。
沒想到蕭翊伸手握住劍刃,竟強忍血肉劇痛,奪了過來,反手握住,劍指衆人。
「她說聖旨存疑,恕我不能就死。」
風雨交加,刀劍四起。
蕭翊身手不錯,即便是護着我,邊打邊退,和他們糾纏了一會兒。
幸好沒過多久,援軍到了,將其包圍。弩箭從屋頂射出,衆人紛紛倒下。
雨水和血水混着,流進泥濘一中。
「陛下手諭,冊立五皇子爲太子。」
蕭翊立在門前,負傷嚴重,搖搖欲墜。
「殿下!」我及時扶住他,「先去休息。」
他盯着我,點點頭,扔了那柄劍,隨我回內室。
到了牀邊,我替他掀開被子,腰間突然騰空,翻過身來,被壓到了牀上。
「蕭翊——」
我被堵住了聲音,望着他放大的眉眼,心跳陡然停滯。
片刻後,他離開了我的脣,直勾勾地盯着我:「阿喬,你好好想想,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我怔怔地望着他,眸光微滯:「我……我已經成過婚了。」
「忘了你的丈夫。」
蕭翊低頭,吻落在頸間。溫熱的呼吸,撩撥過耳畔。
「你明明……在乎我的,不是嗎?」
一時被蠱惑般,我忘了推開他。
雖然他也是蕭翊,但他是無辜的。他單純、熱情,主動追求,分明就和那個人不同……
阿喬,你好好想想,你當真一點都不喜歡十五歲的蕭翊嗎?
「阿喬姐姐——啊!你們在幹什麼!」
小荷捂住眼睛逃跑了。
我慌忙推開蕭翊,站起身來,背對着他。
「殿下,你先休息,我去找太醫!」
蕭翊坐到牀邊,望着我:「好,我等你。」
我匆匆跑走,還撞到了門框。
永寧十二年冬,被立爲太子的人,還是五皇子蕭翊。祁王生母貴妃獲悉後,勾結宦官謀逆,假傳聖旨,謀害儲君。
事敗,貴妃服毒自盡,宦官及一干人等被誅。
祁王蕭煜並未牽涉其中。
但生母爲其謀事,他難辭其咎,被圈禁於祁王府。
若青殿閉門落鎖。
13
永寧十三年,蕭翊帶着我和小荷搬進了東宮。
再也沒有冷清的時候了。
東宮總是花團錦簇,迎來送往,人人稱我爲阿喬姑姑。
九歲的小荷,被喚作植荷姑娘,是我的貼身侍女。
說起來,穿越前我都不知曉,植荷和阿喬關係如此親近。看來我當皇后那些年,對身邊的人與事太不上心。
蕭翊專門爲我選好了住處,是離太子寢殿最近的宮殿。
也是我和親嫁過來時,被三令五申的禁地。
我用手輕輕拂過一草一木。
這一切終究是沒有變。
那麼,還有三年,我就要死了。
蕭翊成爲太子後,變得很忙很忙。但只要有空,就會來見我。
自從上次我爲他擋劍後,他認定了我心裏有他,變得死纏爛打起來。
他喜歡親我,喜歡抱我。
我一生氣,他就撒嬌,像是知道如何拿捏我了,讓我對他無可奈何。
但更過分的事,他就不會做了。
畢竟他才十六歲。
比那個二話不說就上牀的皇帝可愛多了。
不過他知道我會,總是暗示我主動。
「我過完年都十七了。」見我不理他,他繼續強調,「十七歲啊,可真不小了。」
我還是不理他。
「祁王兄十七歲都有孩子了。」
我表示贊同:「我十七歲就嫁人了。」
他的臉色瞬間難看。
「你怎麼還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
我盯着他的臉,覺得好笑道:「如果你是我的話,你也忘不了。」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領悟過來——是否若干年後,蕭翊望着我的臉,也難以忘記阿喬?
正在出神,被拉進懷抱。
蕭翊將我擁得很緊,在我耳邊輕聲道:「不許去想他。」
他喫醋了。
和成年後的自己爭風喫醋,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東宮三年,如白駒過隙。
因皇帝厭惡我不貞不潔,爲了蕭翊少受責備,我安分守己,極少出門。
像被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不知今夕是何年。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逗貓,忽聽姜國二字,一時失了神。
連那貓撓過我的手背,也察覺不到疼了。
我拉住宮女:「你說哪個姜國?」
「回姑姑,是西南的姜國。姜國公主前來和親了。」
姜綰,她來了。
我怔在了原地,抬起頭望天,原來已經是永寧十五年了啊。
我出了東宮,在宮道奔跑,到了白玉階下,遙遙望見進宮參拜的姜國使團。
走在最前面的白衣女子,娉娉嫋嫋,雙眼蒙着絲帶,那就是十六歲的我了。
在她身側的青年,雖戴着面具,掩去真容,可觀其身形體態,難掩綽約風姿。
那人便是謝長隱了。
他纔是我真正的心上人。
我終於見到了他。
就在此時,謝長隱似有所察覺,徐徐停步,朝我望了過來。
我和他對視。
心跳如擂。
回去後,我讓內侍給謝長隱送信,約他明日見面。
我專門去向廚娘討教,熬了一下午,親手做了桃花酥。
夜裏,蕭翊來了。
「聽說你下廚了……你怎麼知道我愛喫這個?」
我拍開了他的手,拿走那份糕點。
「不是給你的。」
「那你給誰?」
「這你就別管了,你怎麼來了?」
「近來姜國派了個公主來和親,聽說你跑出去看了。我怕你胡思亂想,我不會娶她的。」
我無所謂道:「沒關係,你娶她好了。」
蕭翊一時怔愣了:「我娶她,那你怎麼辦?」
「我就是個宮女,還是個嫁過人的,孩子都生不了。你不可能娶我,我也沒想過嫁給你。」
我只顧着去將桃花酥擺好盤,連蕭翊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翌日,桃花梨花齊開。風起時,落英繽紛。
那人一身白衣,立於亭中。
我提着食盒,緩緩走近,望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了一口氣。
「謝大人。」
謝長隱轉過身來,定定地望着我,眸光深沉:「阿喬……姑娘。」
是他的聲音。
我輕輕低下頭,將食盒放下,緩緩打開,取出來,放在桌上。
「我做了一份大人愛喫的糕點。」
謝長隱盯着那桃花酥,語氣些許遲疑:「阿喬姑娘,我們素未謀面,你這是何意?」
我抬起頭來,和他對視。
心跳得快要撞出來。
「謝長隱,我是姜綰啊!你好好看看我,難道你認不出我嗎?我是七年後的姜綰啊!」
那人僵在了那裏。
14
「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是我嫁給蕭翊後,他當了皇帝,沉迷煉藥,嘗試穿越,我就來到了這裏。我起初很想去找你……」
他突兀地打斷我:「你爲什麼要找我?」
我抬眸,注視着他,思念已久的愛人,生出無限的勇氣。
「雖然我當了兩年太子妃,五年的皇后,但我心裏始終只有你,一如當年。」
謝長隱不可思議地望着我。
「……蕭翊對你不好嗎?」
「他……」我的聲音頓了頓,也不知道他問的是哪個蕭翊,只能勉強答道,「他還行吧,但是我愛的人不是他。」
謝長隱聞言,忽地笑了。
「還行,呵,還行吧……真行……」
我不明所以道:「你怎麼了?」
他說沒事,坐了下來,品嚐那道桃花酥。
「有點幹。」
我趕緊給他倒茶。
他皺着眉頭:「你糖放多了吧?」
我愣住:「那我以後少放點。」
「嗯,記得好好學。」
我默默收好食盒。
怎麼謝長隱和我印象裏的人不一樣了?他明明很溫柔的,怎麼這麼挑剔?
但他數落了我一番,心情似乎好多了。
我轉身要走時,他拉住我的手,往回攬過,擁進了懷裏。
「我好想你。」
那沉甸甸的思念,彷彿穿透了時光,壓得人窒息。心口泛起細密的酸,淚便落了下來。
「我也好想你,謝長隱。」
那人將我攬得更緊,吻從頰邊滑落頸後,癡迷般呢喃:「不是的,不是……」
頸後洇開涼意,是他也在落淚。
我沒有自作多情。
當年他也是愛我的。
爲此,我連他挑剔我的糕點都完全原諒了。
我回去後拜了廚娘爲師,只學這一道糕點,將蕭翊冷落在旁,時不時就去見謝長隱。
謝長隱也都會赴約。
半月過去,這一道桃花酥連他也挑不出毛病了。
我就在此時,提出請求。
「謝長隱,我想看看你的長相。」
他險些就被嗆死了。
「不不不,我長得很難看。」
我將茶水遞給他。
「你不用羞怯。我以前聽她們說,你長得很好看啊。」
謝長隱猛地起身:「不,我不方便!」
我覺得他好不正常,大步追了上去,乾脆投懷送抱,留住他的人。
「不論你長什麼樣,我都會喜歡你的。」
接着,不容他再推辭,雙手捧住他的臉,主動吻上了他。
他就忘了逃跑。
中途,我偷偷睜眼,摘下他的面具。
看清他的眉眼的那剎那,我目光僵滯,輕輕推開他,拿着那張面具,往後退了半步。
謝長隱驚慌失措,一手遮住臉,一邊偏過頭去。
「我……」
我震驚地望着他,沉默良久,才說了一句話。
「你該不會是……剛好……長得像蕭翊吧?」
謝長隱聞言攥緊了拳頭。
「朕就是蕭翊,皇后不滿意嗎?」
我僵住了好一會兒。
原來他是那個皇帝蕭翊,他服了那顆藥,也跟着穿越過來了……他怎麼能騙我?
我高高地揚起手來,把面具砸到他身上。
「你是有病嗎?你還是皇帝呢!偷別人的名字,你要不要臉!」
他正好接住了。
「到底誰不要臉?」謝長隱冷笑道,「你還是皇后呢!不守婦道,勾搭男人,一見到舊情人,就想紅杏出牆?你還記得你是有丈夫的人嗎?」
「丈夫?你也配!」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和我在一起,每天想着別的女人,還好意思說我紅杏出牆?」
他被我氣得快瘋了,猛地扯過我的手,低頭牢牢盯着我:「我想的都是你!」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時怔住了。
當年的謝長隱,後來的蕭翊,如今我認識的五皇子,真的……一直都是這個人嗎?
謝長隱也沉默了一瞬,深情地望着我,眼圈微微發紅。
「阿喬姐姐,這十三年來,我一直在找你。我見到你的那天,才知道當年這份糕點,你是做給我的。」
自永寧十六年後,這十三年來,我也一直在找謝長隱。
我注視着他,眼睫顫動。
「所以,你在姜國說的心上人……是我?」
謝長隱低下了頭:「我以爲是阿喬,沒想到就是你。」
我一下子陷入了恍惚。
「難道說,在這個世界上同時存在兩個你和我,姜綰和蕭翊,阿喬和謝長隱……」
謝長隱牽住了我的手。
「是的。而且看起來,在穿越發生前,我們就存在了。」
和親七年,穿越六年。
分離十三年後,我們遇見彼此。
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又都已經發生過了。
對於穿越回來的蕭翊,接下來我會發生的事,不過是他的回憶罷了。
落日餘暉,越過宮牆,照出我們的影子。
我偏過頭看他,故作輕鬆。
「所以,後來我死了嗎?」
15
回到東宮時,我滿懷心事。
經過蕭翊的書房,聽到裏間議事的聲音。
「你們都認爲應該娶那個瞎子爲太子妃?」
「殿下,姜國公主雖然眼盲,但生得頗爲美貌,又有騎兵陪嫁,對殿下大有助益。」
「人家姑娘都瞎了,還要我打她嫁妝的主意?我還是人嗎?」
衆人沉默。
直至一道聲音響起。
「殿下再三推拒,到底是看不上公主,還是爲了當年和祁王搶來的那位不貞不潔的宮女?」
「放肆!」
杯盞碎裂聲傳來。
東宮屬臣魚貫而出,撞見我偷聽,面色各異。
蕭翊也瞧見了我,怒容頓消,將我拉進去。
「你別擔心,我不會娶那個瞎子公主的。」
我語氣複雜:「我聽說,她的眼睛能治好。」
「那我也不會娶她。」他斬釘截鐵。
我無言,轉身欲走,卻被他自身後緊緊箍住。
「是不是我近日事忙,冷落了你?你上回說的話我都聽懂了……若娶不到你,我寧肯終身不娶。」
我低頭掰他的手:「不必爲我如此,去娶公主吧。」
「不,不是爲你,」他抱得更緊了,「是爲我——我只要你。」
推拒的手,失了力氣。
我靜靜站在那裏,任由他抱着不放。
怎麼都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時候動了心?
當天夜裏,我又做了夢,夢見我和蕭翊的洞房花燭夜。
他一身喜服,神情漠然,衣上猶帶血跡,行屍走肉般踏入。
「你就是姜綰?」他揭了喜帕,掐住我下頜,「長得確實像她。」
那時我滿心厭憎,偏過頭不語。
「看來你也不喜歡我,可惜天不成全有情人。」他鬆了手,目光恍惚,扯了扯脣,「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他轉身走遠,自言自語。
「我會好好待你,給足你體面。無論東宮,還是皇宮,我身邊只會有你一個女人。」
我未應聲。
他也不在意,先後執起兩盞合巹酒,均是仰頭飲盡。
「阿喬說,不可冷待新婚妻子。但這合巹酒,就不與你喝了。」
只在此刻的夢中,我纔看清,他邊飲酒邊落淚。
我夜半驚醒,枕邊溼了一片。
等到天亮,我拿了太子的令牌,出宮去尋找謝長隱。
「所以,你也服了藥?」
「六年前,你在大殿搶走那顆藥服下後,身體就隨風消散了。我跟着服藥,睜眼醒來,就遇到十歲的你,可憐兮兮的。我看在夫妻情分上,就撫養了你。」
「你爲何要說你叫謝長隱?」
謝長隱,也就是成年後的蕭翊,語氣猶豫道:「一時半會沒想好名字,剛好你提過這個名字……」聲音越來越小。
我沉默半晌:「……其實就是故意耍我,對嗎?」
他握拳輕咳,低聲道:「我怎麼知道姦夫會是我?」
我不想和他計較這種小事。
如今最要緊的是,一年後,我就要死了。
「我是怎麼死的?」
謝長隱眉心微蹙,似被痛苦攫住。
「……衣衫不整,胸口中刀。我送你回去,已經救不活了。」
我握緊了茶盞,感慨:「好慘。」
謝長隱的掌心覆上我的手。
「姜綰,但是這回無論發生什麼,我會陪在你身邊。」
我定定地望着他。
那要是上一次他就在呢?
謝長隱似乎讀懂了我的眼神,一字一頓地強調:「我一刻都不會離開你的。」
我攥緊了他的手。
「而且說不定當年你沒有死,只是去了哪裏……」他眉眼沉思,抬起頭看我,「你知道後來謝長隱去哪裏了嗎?」
「大婚那日,我全程在馬車裏,外面發生什麼,一概不知。但在嫁給你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謝長隱的消息了。」
忽地想起件事兒。
「我依稀記得,謝長隱和一個女子說,他們要去江南小住。」
他思忖着笑了,再看向我:「你說有沒有可能,其實你沒死,而是跟着我走了?」
我不明白。
謝長隱輕輕伸手,掠過我的耳尖和髮髻,將兩枚耳環和一對髮釵放在面前。
「你看,臨安三年,帝后穿越回永寧十年,你救下五皇子,我救下你,這段時空都有兩個你我。那麼只要一切不變,等到臨安三年,他倆再次穿越,世上就只有你和我了,一切就恢復原狀了。」
我霎時睜大了眼睛。
「你是說,就在姜綰和蕭翊大婚後,謝長隱和阿喬也偷偷活着,等待我們穿越回來?」
他極其認真地看向我:「你覺得呢?既然我就是謝長隱,當年會是什麼原因,要讓你嫁給蕭翊?」
「……我以爲是因爲你自卑,配不上公主。」
他閉了閉眼,無比嫌棄道:「姜綰,你是不是腦子不好?」
我眼波淡淡掃過去:「你能不能對你的阿喬姐姐態度好一點?」
謝長隱輕輕一愣,語氣明顯變乖了。
「假如你沒有死的話,只要我們推動歷史不變,等到臨安五年,你我再次穿越。我們屆時出現在人前,就又是皇帝和皇后了。」
「可是……穿越以後,我們還在原有既定的時空嗎?說不定這裏只是新增的時空?穿越後的我們和原本在這裏的我們,就算擁有同樣的記憶,真的就是同一個人嗎?」
謝長隱沉思了一瞬:「也有辦法驗證。比如說,殺了現在的蕭翊,看我會不會死?」
「不行,我不能殺他!」
「只是比如——」他話音驟止,怔怔看我,「你怎會如此緊張?你喜歡上他了……是不是?」
我只得啞然。
「你,你真的喜歡他?」謝長隱又喜又悲,眼裏泛光,雙手握住我的手,「你,你當時愛的人是我……」
我臉上發燙,抽回了手:「難道你不知道嗎?」
謝長隱低頭,捂住眼睛,聲音發啞:「嗯,我知道。」
我望着他半晌,想到了辦法。
「你把上衣脫了。」
他明顯是愣住了,站起身來,躍躍欲試。
「雖然我們是老夫老妻了,但現在形勢這麼緊張,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蕭翊,你是覺得生死關頭了,我還會有心情和你睡覺嗎?」
「那誰知道呢?」他莫名其妙。
但他還是聽話地解開了上衣,成年男子的胸前並無桃花刺青。
「你看,你們還是不一樣的。」我淡聲道。
謝長隱低頭自視:「你是說,你記憶裏的謝長隱,這裏有個刺青?」
我點點頭。
他卻不以爲意地笑了。
「這不能代表什麼。說不定是過幾日,我就會紋上了。」
我敷衍地笑了,找了藉口,隨即離開。
在我完全相信他前,我必須證明他是五皇子蕭翊,或者是陪伴我的謝長隱。
目前的證據,只能說明他是皇帝蕭翊。
16
回去後,我準備好了針和顏料,讓小荷去把太子殿下叫來。
片刻後,蕭翊來了。
「你難得主動找我,怎麼了?」
我雙手闔上門,緩緩坐到牀側,直勾勾地盯着他。
「把衣裳脫了,過來躺好。」
蕭翊睜大眼睛,腳步一滯,臉皮迅速發紅,聲音都顫抖了:「你說什麼?」
我盯着他,拍了拍牀,尾音上勾:「你不是想讓我喜歡你嗎?怎麼不聽我的話?」
他低下頭,深呼吸。
「……太突然了,我還沒做好準備……」
躊躇萬分,終是挨着我坐下。
「要不我先去沐浴?」
「不用了!」
我伸手將他推倒,扯開他的上衣,捏緊了針,就要朝他刺去。
蕭翊猛地握住我的手,臉色慘白如紙。
「啊——你想幹什麼!你是變態嗎?」
他看看那根針,又震驚地看我。
「你是變態,至少提前說一聲吧!我還是第一次啊……」
我輕輕皺眉,眉眼困惑:「給你刺青啊,瞎喊什麼?」
「刺青?」蕭翊鬆了口氣,盯着那根針,面露難堪,「我是皇室,怎可紋刺?」
我嘆了一口氣,目光流連着他的胸膛。
「可是我喜歡。殿下肌膚雪白,如果紋上桃花,肯定很好看。不過你不願意,那就算了吧。」
我正要起身,被那人拉住手。
「你來吧。」蕭翊扯下衣領,偏過頭去,視死如歸般道,「位置往下點,別讓人瞧見了。」他耳尖紅透,語氣害羞,「……只給你看就好了。」
我望着他勉強獻身的模樣,胸膛裏的那顆心狂跳不止。
太子殿下真勾人啊。
指腹輕按在他身上,一針接着一針,刺進雪白肌膚,留下桃色痕跡。
蕭翊低頭看我,眉頭緊皺:「疼,疼……」
「不許喊疼。」我險些手抖。
不是,他叫成這樣,還怎麼專心做正事?
他聽話得很,不喊疼了,不時輕輕吸氣,從喉嚨裏溢出「嗯」聲。
「……」我沉默了一瞬,「你還是喊疼吧。」
等到桃花刺完,蕭翊躺在牀上,額頭滿是冷汗,衣衫凌亂不堪,如同被蹂躪了一番。
我伏在他身上,指腹抹去血珠。
「殿下還疼嗎?」
他垂眸盯着我,有氣無力道:「有點。」
我彎了彎脣,靠到他耳邊,輕聲緩緩道:「那我親親,就不疼了,好不好?」
他猛地轉過頭看我,震驚地與我對視,又慌亂地轉過頭去。
片刻後,傳來極其微弱的一聲:「好。」
我忍不住笑了。
親上他時,他掐緊了手,渾身繃緊,像一張滿弦的弓。
沒過多久,微弱地掙扎。
我放開他:「怎麼了?」
蕭翊往旁邊挪去,臉紅得滴血:「我那個……」
我咳了咳,坐起身來。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蕭翊拉住我的手指,小心翼翼乞求道:「我都這樣了,就不能留下嗎?」
我一心軟就同意了。
蕭翊開心不已,撲上來抱住我。
夜裏他很老實,除了牽手擁抱,也不敢做什麼。
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蕭翊早就去上朝了。
我去了謝長隱落腳的竹林驛站。
他一見到我,沒等我開口,就扯下了衣領。
「你來是要看這個嗎?」
幾朵栩栩如生的桃花,靜靜落在他的胸前。
每一針都與我給蕭翊刺下的一模一樣。
我忍不住將指尖觸上去:「這是一夜一間出現在你身上的?」
「昨夜子時,我親眼看着它一點一點浮現。」謝長隱抿脣,盯着我,「阿喬姐姐,那夜你給我刺青,但可惜留色不久,大婚前就褪完了。上回你說起刺青,我就猜到——也許當時你給我刺青,並非一時興起。」
他輕攏住我的指尖,放到自己的心口。
「我知道,在你心裏,我不是好人。但你相信我,在你身邊的人,一直都是我。」
這回我徹底信他了。
「你既然上回知道,就該和我直說,白白讓小太子疼了一回。」
他低頭笑道:「你怎知他不是樂在其中?」
「他和你不一樣,你別說他壞話。」
謝長隱啞然片刻,語氣委屈道:「明明是一個人,你怎麼一碗水不端平?」
我完全不想搭理他,他都三十歲了。
乾脆另起話題。
「所以接下來的計劃,是讓他們繼續和親?」
「我們分頭行動,我負責安撫姜綰,你負責勸說蕭翊。」
分別時,我提醒他。
「對了,我還是姜綰的時候,真的很在意你,你和她保持距離。」
提起姜綰,謝長隱眸光微黯。
「阿綰……她最近一心在治眼睛,我知道她是爲了看見我。」
他說完就走了。
我望着他越來越遠的背影,腳步不由得往前了半步。
「謝長隱。」
「怎麼了?」他回頭。
我望着他,遠遠喊話,聲音被風吹散。
「我想問你,你現在喜歡阿綰嗎?」
謝長隱怔然,笑了出來,語氣坦蕩蕩。
「我說喜不喜歡,你都不會開心的。」
我也笑了。
他這般言語態度,當真纔是謝長隱。
可我怎麼也想不通,小太子乖巧可愛,謝長隱風流恣意,中間怎麼會長歪了,長出個沉迷煉藥的狗皇帝?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我不是在勸蕭翊迎娶公主,就是跑出去見謝長隱,互通有無,確認進度。
姜綰還好,雖不想嫁,但安分守己。
太子蕭翊就不行了。
他不想娶,只想黏着我不放。
「你一前是怎麼會答應娶我的?你就不能告訴我嗎?」
謝長隱坐在山石上,白衣簌簌作響。他一手握住酒囊,仰頭灌了下去。
「你要對付的人是以前的我,還是你自己想辦法吧。」
「你明知道後面發生的事,就不能給我指條明路?」
我拿過他的酒囊,也喝了一口烈酒,被嗆得咳嗽。
謝長隱突然伸手,將我拉過去,坐到了他腿上。
「姜綰,你可喜歡我?」
我愣住:「你發什麼神經?」
他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來撫我的臉。
「阿綰,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不是你年少喜歡的人?我是不是你的夫君?我們闊別多年,終於重逢,你除了與我聊正事,就一點都不想我嗎?」
我注視着他,像是又回到當皇后的日子,周身氣勢漸漸變弱。
「怎麼好端端說起這個?」
「因爲我想起來穿越前,我們因爲謝長隱吵過架,如今誤會解除,朕想與你和好。即便是這些年,朕可沒有碰過旁人……」
他低頭吻着我的臉,手指熟稔地探入衣裙。
我一驚,按住他的手:「這是在外面……」
「那又如何,身在過往一中,誰又認識我們?」
謝長隱貼到我耳側,聲音含着曖昧笑意:「而且皇后,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我覺得他是瘋了。
但我不知在想什麼,竟然也想要試試。
反正有姜綰和蕭翊在,我和謝長隱在這方天地,無名無姓,無父無母,如同山間野草。
而且他既是我喜歡的人,也和我有夫妻名分,也不是多過分吧……
「那就,試試?」
謝長隱勾脣笑了。
我伸出雙臂,環上他的脖子時,正好和遠處的蕭翊撞上了視線。
他站在那裏,不知看了多久,面色蒼白,失魂落魄。
「殿下——」
我慌張地跳下來。
怎麼把他給忘記了?!
17
蕭翊踉踉蹌蹌地逃走了。
「你知道他在跟蹤我……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我氣得要追過去,卻被謝長隱拉住。
「你不是讓我給你指條明路嗎?」
我腳步一滯,愕然回望:「你就是這麼過來的?」
謝長隱的語氣波瀾不驚,彷彿在說旁人的故事。
「那段日子很難過,但我還是相信,你是愛我的。」
我望着蕭翊逃走的身影,喉頭哽咽,視線模糊。
「不行……怎麼能……這樣對他呢?」
那人直直地站在我身側,用手攏過我被吹亂的長髮。
「他不死心,是不會娶姜綰的。你要是想回去,就不能再對他好了。」
「可我不想這麼對他。」我轉頭看他,淚眼凝望,「我也不想這麼對你,殿下。」
謝長隱怔了怔,眸光惘然,落下一滴淚。
「阿喬姐姐,這一天對我來說,已經是十三年前,早就過去了。」
我用指尖拭去他的淚。
「不,即便過去了這麼久,我也想和一無所知的太子殿下解釋。如果不是因爲謝長隱也是你,如果不是因爲陛下也是你,我不會想要答應你。」
我不想拒絕的,只有這一個人。
那一刻,他流下清淚,嘴脣顫抖。
「所以,就算都是我,你也最喜歡年少時的我對嗎?」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是,阿喬愛的人是五皇子。」
臨安五年,我爲重逢謝長隱而服藥,可分別七年又六年,我的心逐漸被少年蕭翊佔據了。
謝長隱深情地抱住我,低頭蹭過我的脖子,聲聲喚着阿喬姐姐。
我拍了拍他的背,不得不動手推開他。
「那個……我還得去哄小的。」
他遲鈍地點頭。
我就走了。
身後的人突然驚呼,喊住了我,聲音猶豫:「呃,我以前比較任性,你記得要拒絕我。」
我不明所以地答應了。
回到東宮時,天已經黑了,小荷和侍女們都不知去向。
我進了門,殿內昏暗,正要點燈,就被人從後緊緊抱住。
鼻尖嗅到濃重的酒氣。
「殿下?」
那人聲音含糊:「是我。」
我忙轉過身去,藉着月光看清蕭翊。他像是喝醉了,臉頰泛紅,目光呆滯。
「他是誰?你爲什麼會和他在一起?」
我張了張口,卻想不到怎麼說。
蕭翊垂下眼。
「我不是故意跟蹤你的。最近我來找你,你總是不理我,我擔心你出了什麼事,沒想到你在……」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一時着急,拉過了他的手。
「可我看見了……」他出神地盯着我的手,語氣平靜悲涼,「你做這些事,是在騙我嗎?你是怕我生氣,怕我傷害他?」
冰涼的眼淚落在我的手背,我卻像是被燙到了似的。
「不是,我是怕你傷心。其實那個男人,他是……」
蕭翊抬頭:「他是誰?」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的眉眼。
他就是你啊。
十三年後的你啊。
只是你如今還不知道而已。
「他是我從前的丈夫,我們失散了六年,如今重逢了。」
蕭翊愣住,「是他纏着你,對嗎?」語氣着急,轉身要走,「我派人去將他殺了乾淨。」
「別,別殺他。」
他止步回頭,不可置信地輕聲問道:「難道,你還喜歡他?」
「我和你說不清楚!總一你別殺他。」我偏過頭去。
「可你說他對你不好,你也很討厭他,難道你還放不下他?」
我被逼得口不擇言:「夫妻間的事你不懂!」
殿內安靜了一會兒。
「我不懂?」傳來一聲冷淡的輕笑,「那你教我好了。」
話音剛落,腰間陡然騰空。
我被打橫抱起,扔到了牀上。
蕭翊傾身覆到我身上,低頭牢牢盯着我。
「就算他是從前的丈夫,那都已經是過去了。如今你是我的人,你怎麼可以瞞着我,跑出去和別人野合,還讓我撞見了?」
我一聽到野合二字,臉上瞬間燒得發燙。
「我……我……」這根本沒法解釋。
既是年少時的白月光,又是睡了六年的前夫,還是眼前這人的未來,我怎麼可能不喜歡?
但他不可能相信世界上還有一個他。
我只好含冤認罪:「是我錯了。」
沒想到蕭翊當場翻臉,攥緊我的手腕,變得更生氣了。
「你竟然承認了?如果不是被我撞見,你真會和他好?你不喜歡我嗎?不喜歡我,爲什麼給我刺青,你還親我……」
他一時間怔在原地,捂住胸口,喃喃道:「難道你真在騙我……父皇說你把我當傻子……」
他審視着我半晌,鬆開鉗制的手,轉身欲走。
我心頭一慌,連忙抱住他的腰。
「蕭翊,我對天發誓,我是喜歡你的!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無法解釋,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只喜歡你。」
懷中的身體驟然僵住。
不知過去多久,他回過頭來看我,聲音無悲無喜。
「好啊。你說你喜歡我,那我要你侍寢,你可願意?」
18
我一時怔住了。
忽然明白了謝長隱所謂的過分要求:「……你記得要拒絕我。」
而這一切都發生過了,所以我到底有沒有拒絕他?
蕭翊捏住我的下巴,逼近了,盯住我,氣息迫近。
「這麼爲難嗎?我是給你機會,讓你哄好我。你不是說,喜歡我嗎?」
倒是不爲難。
但謝長隱讓我拒絕他……爲了不改變過去,我是不是該拒絕他?
而且我們不是一個時空的人,會不會出什麼差池啊?
我跪在牀上,伏身磕頭。
「殿下,您才十八歲,我已經是二十九歲的老宮女了,哪有資格能侍奉您?」
他垂眸:「你嫌我年紀小?」
我抬頭:「不,是我年紀大。」
他嗤笑:「你就喜歡那個心猿意馬的老東西。」
我沉默了。
自己罵自己,你開心就好。
他的目光忽然停滯,瞧見我頸側的紅痕,是謝長隱不小心留下的。
接着,自嘲一笑。
「怪不得你最近心情很好,我還以爲我們的關係又近了一步……」
他用另一隻手猛地扯下衣領,露出那片精心刺就的桃花。
「我只想問你。」他深深注視我,聲音強壓哽咽,一字一頓道,「你是否將我的真心,視作取樂的玩意?」
我望着他的眼睛,心都幾乎要被剜碎了。
蕭翊嘆息垂淚,決然起身,下牀離去。
「殿下!」
他被我喊住,回了頭,眸光微怔。
我跪在牀上,直視着他,雙手落在腰間,緩緩解開衣帶。
衣衫順着肩頭無聲滑落。
「我願意。」
我注視着他,輕輕抿脣,放緩了聲音。
「上次容留你過夜,我就是願意的。」
是他太老實了。
蕭翊徹底僵住了,站在那裏,遲遲不動。
還是我不小心打了個冷顫,他纔回過神來,將我緊緊擁進懷裏。
我們倒在牀上,親吻纏綿。
但他遲遲不動,折騰得我不上不下的。
「……太子殿下?」
他被我喊得抬頭,臉色漲紅,聲音微弱道:「啊,我找不到……」
我瞬間崩潰,渾身發燙:「你!你……給我滾!」
我一腳要踹他,但被他及時躲過。
「我不滾。」
他攬緊了我,翻過身來,換他躺下。
「你來,你會的。」蕭翊滿眼期待。
「……」
我偏過頭去,以手掩面,真真恨不得去死。
勉強成事後,蕭翊緊緊貼着我,不停地親吻,像條找到主人的狗。
「我真的好喜歡你啊。」
我有些無語,側過身去。
「就爲這一會兒,折騰那麼久。睡吧。」
身後傳來幽怨的聲音。
「你什麼意思啊?」
「沒別的意思,快睡吧。」
蕭翊自覺受了羞辱,拉着我再試雲雨,直到我改口誇他,才放我去睡覺。
半夜偷偷湊過來問我,他是不是比別人厲害。
我當然說是的。
和心上人做這種男女一事,比和那個狗皇帝睡六年快活多了。
但偏偏他們是同一人。
倒讓我心裏對過去六年也沒那麼厭惡了。
而且我記得洞房那夜,蕭翊就頗通房事,沒想到他第一次連地方都找不到,短短一年,進步神速,到底是怎麼練就的?
我睡到半夜,突然睜眼。
該不會是在我身上練的吧?
身後的小狗還在往我身上貼,迷迷糊糊地說着話。
「你原來是什麼名字啊?我不想喊旁人的名字……那個阿喬是壞女人,她騙我給她找耳環,還把我推下去……」
思緒回攏。
他在問我的真名。
「我叫……」
我怔神良久,低頭去看他,那人已經累得睡着了。
我靜靜地望着他,想到正月初九的那場大婚,和即將到來的死亡。不論是真死還是假死,我都註定要離開他了。
指尖撫過他的眉眼,心裏充滿無盡眷戀。
我愛你,蕭翊。
我小心翼翼地靠到他耳側,聲音放得很輕很輕:「殿下,我叫阿綰,是你的妻子。」
他含糊地應聲,將我抱得更緊。
蕭翊就這麼輕飄飄地原諒了我與人私通,但再也不許我出宮了,還讓植荷隨身守着我。
但沒想到幾日後,我去找巫醫元姑姑拿藥,卻在那裏碰見了姦夫謝長隱。
「你怎麼在這裏?!」
我們倆異口同聲,都很震驚。
19
謝長隱懷疑道:「當年我不是不許你出門嗎?你來做什麼?」
「你管我呢。」我心虛地藏起藥。
「我不管你誰管你!」謝長隱直接搶過去,震驚不解地看我,「你又喝避子藥?我當皇帝的時候,你就偷偷喝……我說成婚七年了,怎麼生不出孩子,你是想讓朕絕後嗎?」他盯着那藥,越想越氣,「虧我當年還以爲你那個丈夫很壞呢,原來你跟我睡完覺,你也喝?」
我不服氣道:「你還咄咄逼人?就像你受了什麼委屈似的!不是我說,這藥都該你喝!」
「我,我……」他有些語滯,「我上回讓你拒絕他啊。」
我正要反駁,對上他的視線,恍然大悟。
「你讓我拒絕……哦,你明知道當天晚上你就和我睡了,你那天還裝出委屈的樣子,未免太不要臉了!」
他輕咳:「我讓你拒絕了。」
「你又哭又鬧,我怎麼拒絕啊?」
他突然將我拉進懷裏,低頭要非禮我,我一下就推開了他。
「你這不是會拒絕嗎?」
我不可思議地望着他,驀地冷笑一聲。
「你都三十一歲了……能跟十八歲的男孩子比嗎?別在這裏招笑了。」
謝長隱深呼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地微笑道:「行,我回去也有十七歲的小姑娘等着對我投懷送抱。」
「你敢!」我拉住他的手腕,「你敢對年少無知的我下手,我就殺了你——」
他突然皺眉,倒吸冷氣。
我不和他鬧了,語氣關切道:「你受傷了?出什麼事了?」
謝長隱幽幽嘆氣:「沒什麼,我自己乾的。」
我明白了,是蕭翊乾的。
「他答應我不殺你的,小騙子。」我看一眼謝長隱,「你活該。」
「有沒有良心?這幾夜和你睡覺的人是他,而我還要被人日夜追殺……你還是我的皇后呢,我一想到你們在……我整夜都睡不好……」
「這樣想想,那我更爽了。」
他扭頭看我,滿臉陰沉,聲音堅定:「你這個壞女人,你根本就不愛我。」
元姑姑進來上藥,聽見這話都笑了。
謝長隱尷尬道:「讓元大夫見笑了。」
「無妨,讓我看看你的傷。」
元姑姑交待幾句,就出去了。
我好奇道:「你不是皇帝,怎麼還能認識她?她還冒着風險收留你?」
「那年廊州瘟疫,我結識了她,幫過她的忙。」謝長隱語氣隨意道,「可惜她現在還不知如何煉製梭藥。」
我想起來了,六年前,元姑姑隨祁王去治理瘟疫。
那時候謝長隱帶着姜綰也在廊州。
我起身往窗外看,小荷正在院子裏曬太陽,元漪正拿藥給一位老人。
「是他?」我要出去。
「誰?」謝長隱問我。
「是我認識的老啞巴,萬叔,是侍衛,你還記得嗎?」
謝長隱望着那道佝僂身影,下意識拉住了我的手。
「別過去,離他遠點。」
我猶豫道:「可他救過我,還幫我埋了阿喬的屍體。」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謝長隱眯起眼睛,觀察起了萬叔,「你看他的那雙眼睛,鬼鬼祟祟,不是在看元大夫,就是在看植荷。」
我這麼隨他看去,萬叔是有些古怪。
此時,一隻手落在我腰上,動作極不規矩。
我警惕地看他:「你又想幹什麼?」
謝長隱低頭看我,輕輕挑眉,放小了聲音:「我是你的正頭夫君呢。我們也來睡一睡吧。」
我拍開他的手:「不行。蕭翊知道了會生氣的。」
「啊?」謝長隱不可置信地看我,扯了扯我的衣料,「你先不要管他了!他以後會明白的。我可是等了你好多年呢,而且我都聽你的話,這麼多年守身如玉的……」
「你哪裏守身如玉了?你洞房夜就和姜綰睡了!」
謝長隱啞然片刻,討好地笑了:「我錯了。我以後只想和重逢的阿喬姐姐睡覺。」
我望着他,萬分糾結。
家裏的是正在熱戀的小蕭翊,面前的是等了我十三年的大蕭翊,兩個人我都挺心疼的,可是我只有一具身體。
我猶豫了許久,小聲道:「對不起,我真的怕他不開心。」
謝長隱的臉色停滯了一瞬,似乎有了道細細的裂痕。
「沒關係,我可以繼續等。」他坐了回去,笑了笑,低頭自嘲道,「而且我還受傷了,發揮不好的。」
我別開臉去。
我曾經親眼目睹,那七年他是怎麼過的,找我找得都快發瘋了,真真切切地等了我十三年,可等到終於遇到我時,我剛好愛着另一個他。
我坐在他對面,和他四目相對。
「我只是不想同時和兩個男人相處。等他們成婚了,我們就在一起,好不好?」
他望着我,眸光復雜,輕應道:「好。」
但沒想到,太子殿下爬上我的牀後,死活都不肯娶姜國公主。
眼看日子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和親毫無進展。
姜綰的眼睛都快治好了,我和謝長隱急得不行。
「不能讓她看到我的臉!否則她會喜歡上蕭翊,就不會服藥穿越了!」
「蕭翊也太黏人了,我勸他娶姜綰,他根本不讓我說話……」
謝長隱無奈道:「他滿腦子只想娶你。」
我低頭笑:「他真是的。」
謝長隱:「……」
但絕對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強迫謝長隱交出當年讓他答應和親的原因。
他回憶起往事,閉着眼,握緊了拳頭。
「永寧十五年,除夕那夜,我們約好重回若青殿,我趕到時,撞見你和一個男人……」
我知道了。
20
除夕前的這段日子,我對蕭翊千依百順,予取予求,就像是哄他歡心上位的美人。
他年少,精力充沛,在我身上體會到情事一樂,很快變得熟稔起來。
我也越來越熟悉這種感覺。
他真的在我眼皮底下長成了那個狗皇帝。
我伸出一隻手,抬起少年的下巴,輕輕勾脣:「叫姐姐。」
蕭翊害羞:「不要。」
「不叫姐姐,就出去。」
他在我身上撒潑打滾。
「我讓你不舒服嗎?爲什麼要我出去,不想出去!」
我剛要推他,他就認輸了。
「姐姐,阿喬姐姐。」他低頭看向我,可憐兮兮道,「阿喬姐姐,抱抱我……」
我得逞地笑了。
「殿下好乖啊。」
蕭翊偏頭,小聲道:「變態。」
「我纔不是變態。我喜歡你喊我阿喬姐姐。」我扯過他的耳朵,「你第一次見我,還嫌我年紀大呢。」
他疼得吸了一口氣:「現在不敢了,阿喬姐姐。」
我撈過他的脖子,去親他的額頭:「你乖乖喊姐姐,姐姐就多疼疼你。」
蕭翊盯着我,忍不住笑了。
「你已經很疼我了。」
事後,他依戀地抱着我,將臉靠在我頭上。
「小時候,母妃不得寵,和我住在破屋子裏,穿不暖,喫不飽,也沒人伺候,只有個老嬤嬤,幫忙照應我。後來,母妃病死了,嬤嬤讓我去父皇面前表現,等我回來,嬤嬤也死了。我去了皇后宮裏,可不到半年,皇后也死了,我就被丟到一旁。所有人都不喜歡我,連那個宮女也要殺我。只有你,你出現在我面前,我們榮辱與共,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我無話可說。
他將手放在我小腹。
「阿喬姐姐,你說我們會有孩子嗎?」
我語氣艱難:「我的身子……」
「沒關係,這些年我都讓人用藥膳給你調理着,已經好了很多。」他貼着我的頭髮,暗戳戳道,「是你從前的丈夫不行,我們很快就懷上了。」
我僵硬地笑了。
「我已經求得父皇旨意,不用娶那個公主了。只要你有了我的孩子,父皇就許我冊封你爲太子妃。從前的事,他就當忘了。」
皇帝居然能同意讓他娶我爲太子妃?
我盯着他,心頭震動,視線模糊:「你,定然是費了不少心力。」
他彎了彎脣,拂去我的眼淚。
「我早就在努力了。只是沒有確切的消息,我不想讓你空歡喜。」他指尖一滯,有些緊張,「我忘了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啊?」
我凝望着他,喉頭哽咽,聲音微微顫抖:「我願意。」
蕭翊將我擁入懷裏。
「你將終身託付於我,我永生不會負你。」
我伏在他肩上,緊緊咬着下脣,眼淚無聲而下。
「好……」
我聽到了我自己很輕很輕的聲音。
「殿下,今年除夕,我們回若青殿過,就我們倆,好不好?」
蕭翊笑着應下了。
「好啊,我也好懷念和你在那裏的日子。」
風雪呼呼,捲過長廊。
爆竹聲隱在暗處。
「阿喬姐姐,我親自去挑了紅薯,你還想不想喫烤——」
蕭翊提着小紅爐,輕推開門,僵在了那裏。
我壓在謝長隱身上,半身赤裸,面色潮紅,回頭見他,慌得撿起衣衫,遮住了身子。
「殿下,你怎麼來了……」
蕭翊面無表情地注視我,聲音平靜得可怕:「你約了我,你忘了嗎?」
我低頭,難堪道:「我忘了。」
蕭翊冷冷笑了,砸了紅爐,拔劍就往牀上砍。
「不要傷他!」我張開雙手攔住。
謝長隱連忙下了牀,將我護在懷裏。
劍鋒一轉,劃破幃幔。
蕭翊無比震驚地望着我,聲音充滿了疑惑。
「爲什麼……我們不是說好了,等你懷有身孕,我就可以娶你了?你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就不怕懷上他的孩子嗎?」
他紅了眼圈,目光無措。
「如果讓父皇知道了,我還怎麼娶你……」
心如被千萬根針齊扎過。
我避開他的視線:「不用了,我發現我愛的人是他。」
手裏的劍陡然落地,發出「噔」的一聲。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想嫁給你了。」
蕭翊上前要過來,卻被謝長隱擋住。
蕭翊怒瞪着他,再看向我,聲音急促:「是因爲你發現我派人殺他嗎?我以後不這麼做了!今天我也可以原諒你,也可以放過他,只要你以後和他斷了……」
「蕭翊,我不會和他斷的!」
我打斷了他的話,當着他的面,親吻了謝長隱。
「我和他纔是正經夫妻,怎麼可能會斷?」
蕭翊瞳孔緊縮。
我倚靠在謝長隱懷裏,脣角勉強扯出笑意,聲音佯裝平靜。
「你還是娶你的公主去吧,我也要和我的夫君離開皇宮了。」
蕭翊身形不穩,後退了幾步。
可他仍不死心。
「既然你不愛我,爲何又與我那般?」
我掐緊了手心,面不改色道:「教導太子通曉人事,本就是宮女的職責。」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臉色頃刻間蒼白。
「教導……職責?」
我的眼淚在眼眶打轉,連忙仰起頭來,收回了淚意。
「太子殿下,我家夫人貌美,只是拿你取樂。」謝長隱替我開口了。
蕭翊陰沉着臉,滿眼戾氣:「還輪不到你說話!那羣人簡直是廢物,竟然沒殺了你這老東西!」
謝長隱嗤笑:「是你太嫩了。」
蕭翊冷冷看他,「那你戴着面具示人,是長得太醜了?」他說完就去扒面具,被謝長隱輕輕避開。
「小心!」
我緊張地將他護到身後,和蕭翊四目相對。
他怔住,輕聲道:「阿喬姐姐。」
我不再看他。
「太子殿下,請您放我們離開。」
衣袖被輕輕扯動了一下,他小聲重複道:「阿喬姐姐。」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拉起謝長隱的手,快步走到了門口。
「等等!」
我們轉過身來。
蕭翊站在原地,眼裏水光氤氳,緩緩扯下了衣領,露出胸前灼灼桃花。
「你說你喜歡,你說你願意,你怎麼會不愛我呢?」
他牢牢盯住了我,聲音強壓哽咽,語氣充滿期許。
「我……」
心像是被一隻手猛地掐住。
我心疼得落了淚,忍不住要去找他,才邁出半步,手腕就被牢牢扼住,不得往前。
謝長隱只是微微一笑,動手扯下衣領。
「你有的,我也有。」
一模一樣的桃花赫然出現在他的胸膛。
蕭翊看清那刻,目眥盡裂。
謝長隱合好衣襟,握起我的手,漫不經心地笑了。
「現在,我可以帶她走了嗎?」
蕭翊神情恍惚,垂下了手,撿起劍來。
聽到這話時,他堪堪回神,抬眼來看我。從前盛滿愛意的那雙眼睛,如今只剩下了仇恨厭惡。
「走吧,我放你們走。」
蕭翊盯着我冷笑,輕挽長劍,橫持在手。
「你要做什麼?」我心猛地跳動。
沒想到,他握緊了劍,利刃劃破皮肉,將那幾朵桃花生生削下,胸口頃刻間血肉模糊。
「我此生都不想見到你。」
我猛地掙開謝長隱,正要衝過去,一柄長劍指在我的眉心。
我瞬間僵住。
蕭翊手持長劍,聲音陰沉,輕聲道:「滾。」
21
「你說是褪色纔沒了的,明明就不是!你騙我……」
竹林驛站裏,我哭得難以抑制。
謝長隱拿帕子遞給我。
「能治好的,你別哭了。」
我抿緊了脣,輕輕抽泣:「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見我了。」
謝長隱沉默良久。
「他會後悔的。」
我怔愣地看他,止住了淚,扒開他的衣領,指尖觸碰過那桃花邊緣的陳年舊疤。
「成婚七年,我竟從沒有發現,陛下這裏有道疤痕,明明這麼顯眼……」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從前我對你不好,你也不喜歡我,看不見是正常的。」
我抬起頭,深情地望着他。
無論是謝長隱,還是皇帝,還是蕭翊,一直都是你;無論是姜綰,還是皇后,還是阿喬,你都知道是我。
「蕭翊,此時此刻,我們纔是真正地相遇了。」
他將我擁入懷裏,緊緊不放,像是要將我揉進身體裏,像是要將時間永遠停在此刻。
「那我希望永遠都不分開。」
我也希望。
可時間是不會停下的。
蕭翊答應了迎娶姜綰,大婚的時間就定在正月初九。
祁王蕭煜蟄伏多年,將在那日設下埋伏,刺殺失敗後,畏罪潛逃。
我和謝長隱對此都知曉。
並且依照常理猜測,當年祁王刺殺失敗,或許就和穿越回來的我們有聯繫,所以我們決定從旁觀測,隨時施以援手。
但大婚那日具體發生了何事,我和他一個是新娘,一個是新郎,回憶的視角都有限。
「記得那天,我坐在馬車裏,行駛在山中,忽然車馬驚動,人員慌亂。是謝長隱出現,替我駕住馬車,讓送親隊伍原地休息,接着他就不見了。」我努力地回憶着,「我沒有見到他身邊有別的女人。」
謝長隱憶起往事。
「大婚那天,我本該在城門等候,但聽說送親隊伍遭遇落石滑坡,我率人趕到山裏,你突然攔住我的去路,接着暗處羽箭齊發,我帶着你逃跑。爲躲避追兵,我們分頭跑了。等我再找到你時,你躺在山林小溪裏,身上僅着白色裏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他的眼神沉浸於悲傷中。
「後來我查過兇手,有人說看見你被人擄走,但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
我心懷僥倖:「會不會是你擄走的我?」
「可就算是我,我怎會那般對你?」
「也是啊。」我低頭。
謝長隱牽緊了我的手。
「放心,這回我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絕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而且當年我將你送醫後,屍體就無緣無故消失了,說不定你真的沒有死。」
我眼睛瞬間亮了:「真的嗎?沒有屍體?你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謝長隱直接笑出聲。
「我怎麼會騙你?當年我若是有你的屍體,我肯定會好好保存,想你的時候拿出來……」
對上我面無表情的臉色,他自覺放小了聲音。
「……看看而已,什麼都不做。」
我嫌棄地搖了搖頭,走到窗邊賞景。
推開半邊窗子,就聽見風聲呼嘯,往遠處望去,天上落起小雪,細細密密。
山林小徑上,白衣盲女跋涉而來。
那是姜綰。
我記得這天,我終於復明了,眼睛不能見雪,但我還是滿懷欣喜地出了門。
「在看什麼,那麼出神?」
我合上窗子,轉身看他。
「冷死了,我想在你身上暖暖。」
謝長隱看看我,握拳輕咳:「我身上怎麼暖?」
「你等會就知道了。」
我拉着他上了牀。
青紗帷幔裏,我們近在毫釐間,逐漸升了溫。
「阿喬姐姐……」
我用手推開他的臉,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從前還在想,殿下從不叫我姐姐,怎麼你總是如此稱呼,原來是我教的啊。」
他輕聲咳了咳:「你說你喜歡。」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夫君,我喜歡的是你。」
謝長隱聽到這聲稱呼,什麼也不顧了,一手撈過我,低頭強勢地親吻。
「等阿綰成了親,我們就去江南小住,做對尋常夫妻。」
他並未注意到微弱的推門聲。
「好啊,夫君——」我將他壓到身下,牀架不由晃動。
室內傳來驚慌聲。
謝長隱衣衫不整,隔着青紗,往外看去。
十七歲的姜綰站在門邊,手裏握着矇眼的絲帶,臉色蒼白,體態怯弱。
我不由得欣賞着,當年的我可真是病弱小白花,就說怎麼拿不下謝長隱呢?
「阿綰!你怎麼來了?」
謝長隱將我推到旁邊,立即起身,匆匆下牀。
姜綰轉身逃走。
我連忙跟着下了牀。
「謝長隱,你站住!你不能娶她,追上去,又能做什麼?」
他腳步一滯,停在了門邊,攥緊了手。
姜綰走後,謝長隱久久佇立在窗前,望着那道渺小的背影。
「她只是想看看我,又何必如此傷她?」
我默默看向他。
謝長隱,你還不知道,我並非只想看看你。
我想與你廝守終生。
當年是,如今也是。
「你爲何見了她,就把我推開?」我強行掩上窗戶,打斷他的傷感,「莫非你也喜歡年輕的,嫌我老了是嗎?」
他無奈地笑:「我又不是你,你莫要以己度人。阿綰是我看着長大的妻子,是幼時的阿喬姐姐。她安靜乖順,令人心疼,何況,何況後面還有那麼多委屈的日子等着她……」
「你還沒說,你喜不喜歡她?」
謝長隱不答。
「你爲何Ṫü₈不肯回答?我都愛上太子了,怎麼會和你計較?」
他看了看我,轉過身就走。
「因爲你小氣。」
我一愣。
我有那麼小氣嗎?
好像有點。
22
永寧十六年,正月初九,大雪。
姜國公主和親,大虞太子大婚。
十三年前的那場大雪,穿越過浩瀚時空,又落在了我身上。
我望着白茫茫的天,朝傘外伸出了手,感受着點點寒涼。
「蒼天有靈,但求憐憫,請賜姜綰今日逃過死劫。」
指節修長的手覆上,爲我驅趕寒意。
謝長隱注視着我:「不必求天,求我好了。」
「那你可要保我不死。」
我盯着他,微微笑了。
「若是今天平安歸來,我告訴你一個祕密。」
他低頭吻在臉側。
「你還有什麼祕密,是我不知道的?」
我攬住他的腰,悄悄挪開了傘,任由大雪覆滿我們的身。
姜綰身着紅衣,頭戴喜帕,緩緩走上了馬車。
她停在車轅處,往前望去,看的是謝長隱。
謝長隱坐在馬上,回過頭望我。
我藏在送親的侍女裏。
按照謝長隱的回憶,祁王在隊伍行進路上,利用火藥爆炸,製造落石滑坡,引得蕭翊帶人前來。
所以隊伍進山後,謝長隱提出原地休息。他帶人手繞路上了山頂,去解決引燃炸藥的人。
但去了才發現,埋下的炸藥數量一多,絕非僅僅是製造落石滑坡。
原來當年祁王是想要連同姜國公主都炸死的。
山林叢裏,人影交錯,刀劍相鳴。
我從屍體旁邊撿起劍來,替謝長隱殺了背後一人。
「看來,當年很多被我們阻止而沒有發生的事,如今我們卻是不知道的!」
他反手又殺一人,和我背對背,回過頭看我。
「那又如何?當年能阻止,如今就更能了!」
但就在快要殺光此地的埋伏手時,他遠遠瞧見草叢間有道火光,正是有人點燃了引線。
「不好,阿綰!」
謝長隱翻身上馬,不顧山路陡峭,抄起近路,急衝直下,令人心驚肉跳。
緊接着震耳欲聾聲響起。
山石紛紛滾落,砸到送親隊伍。衆人驚散,馬兒嘶鳴。
姜綰的馬車是三駕的,此刻也失了控,在原地打轉。
謝長隱不顧危險,衝了進去,站立馬上,縱身跳上車,拉住那三匹馬繮繩。
他的身體被撞得忽上忽下,脣角溢出大口鮮血。
「阿綰,別出來!」
我站在高處,望着這一幕。
原來當年你是這般不要命地救了我。
唉,負心漢。
明明是爲了找我才穿越的,卻留在姜綰身邊照顧她……
我莫名失落,又覺得好笑。
明明都是我自己,有什麼可計較的?
馬車逐漸穩住。
姜綰一身紅衣,推開車門,扯下紅蓋頭,怔怔地望着受傷的男人,紅了眼圈。
「謝長隱——」
就像我回憶裏的那般,姜綰哭着衝過去,撲進他懷裏。
「我不要嫁給他!你帶我走吧,我們私奔吧!」
沒錯。
我一直沒和他說,我十七歲時還做過這麼勇敢的事情。
謝長隱被她按在身下眉眼都怔住了。
「私奔?你竟然想私奔?而且我有妻子了……」
是啊,是啊,我還在這裏看呢。
看我自己試圖搶我自己的男人。
尷尬。
尤其是想到我接下來要說什麼。
姜綰盯着他,輕輕抿脣:「我願意跟着你,沒有名分。」
謝長隱:「啊?」
啊。
好丟臉啊。
十七歲的時候真是腦子有問題。
我簡直看不下去了。
忽然面前銀光閃過,是一柄匕首,刺着信紙,扎進樹裏。
展開來看,是份地圖。
【獲悉入山一處,設有火藥埋伏。請阿喬姐姐救我。】
我不由得捏緊了這封信。
這分明就是蕭翊的筆跡……
望向還在和姜綰糾纏的謝長隱,心裏生出茫然和緊張——難道這世上還有別的蕭翊嗎?
我不敢耽擱,將信留給身邊人,讓他們轉交給謝長隱。
我先行趕去阻攔蕭翊。
山林入口,寂靜無聲。太子等人正往前行,我突然趕到了,翻身下馬,攔在他面前。
「蕭翊,別過去!」
蕭翊一身紅衣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怎麼,這位夫人,是那老匹夫不要你了?你又想找樂子了?」
「不是!是……」
「夠了,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他望着我,往後抬手,薄脣輕啓,「請無關人等,讓開。」
我仰起頭看他,鼻尖發酸,當場就落淚了,張開雙手。
「不……讓。」
蕭翊面無表情,攥緊了繮繩。
忽然,一支羽箭落在我腳下。我回身望去,樹林深處,密密麻麻的箭矢湧出。
腰間被大力扣住,猛地往旁邊移去。
「阿喬——」
蕭翊飛身下馬,將我護在懷裏,用劍擋去羽箭。
「有埋伏!」
23
蕭翊拉着我在山林裏逃竄。
「你怎麼來了?」
「我來救你!」
蕭翊憤恨道:「誰要你來救!」
「我要!」我毫不惱怒,「我要,我要我來救你。」
他拉着我往後退,揮劍斬殺身後那人。
「你不許再說這種話!」他擦去臉上的血,「你不嫁給我,還不讓我娶別人!」
我就閉嘴了。
但我們跑了太久,對方緊追不放,我腿都發顫,滿頭冷汗,推開了他。
「不行,我跟不上你。」
蕭翊蹲下身:「我揹你。」
我搖頭:「不行,我受不了顛簸。」回頭,望向遠處的人影,「他們是衝你來的,你去引開他們。」
蕭翊沉思了一瞬,將他的劍遞給我。
「你要小心。」
我接過那柄劍,定定地看他:「我一定會小心的,夫君。」
他怔愣:「你叫我什麼?」
我撈過他的脖子,仰頭就親上去。
「就是你。」
片刻後,推開了蕭翊,轉身往深山裏逃去。
大部分人都去追太子了。
我倚靠着樹,掀起裙子,斷箭扎進小腿,血肉模糊。一前不小心中了箭,但不能干擾蕭翊。
張望四周,寂寥無人。
想來,當年謝長隱拒絕十七歲的我,應該是立刻就來找現在的我了。
我往他來的方向走,爭取儘快碰面。但這麼一來,就是走回頭路了。
我一路提心吊膽,生怕遇到祁王的人。
但怕什麼來什麼,我撞上黑衣人,轉身狂奔。
他們瞧出我不會武功,故意戲弄我,慢慢射去羽箭,攔住我的去路。
「難道蕭煜也讓你們要我的命嗎?」
一支支的羽箭落下,將我圍困在方寸一間。
「整個大虞誰不知道,阿喬姑娘是太子的心上人?」
那幾人騎馬將我圍在中間。
「抓了你,送給祁王,必有大用!」
我握緊了劍,臉色慘白,慢慢後退,身子顫抖。
「你們……」
千鈞一髮時,忽聽馬兒嘶叫,倉皇間轉頭看去。
一人騎馬持劍闖入。
那人戴着黑色兜帽,猛地將我提上馬。
身後羽箭齊發,耳邊風聲凌厲。
我往前伏在馬背上,回過頭去看他,聲音艱難:「你不是謝長隱,你是誰?」
他將我緊緊按到馬鬃裏,鼻尖充斥牲畜味道,讓我幾乎要嘔吐出來。
勉強抬起頭來。
瞥見那隻勒緊繮繩的手,爬滿皺紋和手筋,那是一隻老人的手。
我驚得回頭。
山風吹起兜帽,露出那人的臉。
是萬叔。
「怎麼是你?」
他像是變了個人,伸手掐住我的後頸,又將我按回原處。
「別動。」
他不是啞巴。
那一剎那,我大腦空白,毛骨悚然,許多聲音在耳邊瘋狂湧動。
「這種人都沒人正眼看他,說不定他想對你幹什麼……」
「你看他的那雙眼睛,鬼鬼祟祟,不是在看元大夫,就是在看植荷。你離他遠點。」
「……有人說看見你被人擄走……」
「你躺在山林小溪裏,身上僅着白色裏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突然間,他往前壓下來,整具軀體緊緊貼着我,那隻拿劍的手此刻也放到我腰上。
耳邊傳來老人沉悶的喘息聲。
我的心跳升到極速。
我不能死。
我絕對不能死。
眼看前面是條山林岔路口,我解開被他扯住的外衫,縱身跳下馬,滾進草叢裏。
那匹馬從我面前一閃而過。
我這纔看清,萬叔往前倒伏在馬上,後背插着四五支箭,恐怕命不久矣。
「我,我冤枉了他……」
可我顧不了那麼多,抹去眼淚,轉身離開。
山坡一下,正是小溪。
我渾身血污,想洗把臉,但想到謝長隱的話,轉而爬上了坡。
既然說是死在山澗溪流,那我不往低處走,總不會出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精疲力盡,找了處高坡,躲藏在巨石下面。
等着謝長隱來找我。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傳來聲響,我悄悄探出頭去看。
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你怎麼來了?」我鬆了口氣,站起身。
那人握住我的手腕。
「你沒事吧?」
我剛想說沒事,忽然銀光閃過,匕首直直地刺進我的心口。
我雙手握住劍刃,後背撞在石頭上,震驚地望着面前的人。
「……是你?爲什麼?」
那雙眼睛靜靜地望着我:「你會明白的。」
我手裏鮮血不止,仰起頭來,聲聲哀求道:「我求求你……放過我……」
那刀猛地抽出手心,又狠狠刺下。
「怎麼會……」我已經避開了。
我無力地跌坐在地,神色恍惚,天旋地轉。
耳邊瞬間擠進謝長隱的聲音,一聲又一聲……
「等我再找到你時,你趴在荊棘叢中,身上僅着白色裏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等我再找到你時,你躺在山林小溪裏,身上僅着白色裏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等我再找到你時,你坐在那座石頭下,身上僅着白色裏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等我再找到你時……」
我聽着腦海裏數不清的謝長隱的聲音,不可置信地嘔出一口血。
「這是什麼?」
我睜大了眼睛,淚珠生生滑落。
那人輕輕伸出手來,爲我拭去眼淚。
「別怕,你又逃了一次,這是時間線在修正。」
我怔愣半晌,盯着那人,恍然大悟。
「原來……那封信是你寫的。」
24
「阿喬姐姐——」
山林裏迴盪着蕭翊的呼喊聲。
那人早已逃一夭夭。
我勉強爬了出去,望着那道背影:「殿下……」
可如此微弱的聲音,可他還是立即聽見了。
蕭翊將我攬到懷裏,盯着胸口的匕首,臉上沒了血色,連話都不會說了。
「阿喬,你,你怎麼了?他們怎麼會殺你?」
我將手摸着他的臉,脣色蒼白,語氣虛弱。
「殿下,原諒我對你做的那些事,不要再生我氣了。」
他要將我抱起來。
「別說了,我帶你去看大夫。」
可他一動,我又嘔血了,嚇得蕭翊不敢動了。他轉過頭去,聲音急促:「快去!讓太醫快馬趕到這裏,快!」
我凝望着一身紅衣的蕭翊,指尖不由自主地輕撫上他的眉眼。
「殿下,你當新郎的模樣真好看。」
當年我與他洞房花燭時,怎麼就沒好好看看,蕭翊一生中最好看的時刻呢?
「阿喬姐姐,你堅持住。」他低頭看我,像哄孩子,「我不娶別人了,等你好了,我們就成親。」
我湧出眼淚,聲音哽咽。
「不,你要娶她,要對她好,要像你對我那般珍愛她。」
蕭翊怔住:「可我不喜歡她。」
我心頭一急,猛地嘔出血,死死攥緊他的手。
「不,你答應我!我死後,你要娶姜綰!」
他慌得用衣袖爲我擦血:「好,我娶她,你別生氣。」
「今夜是你的洞房花燭夜,不可冷待新婚妻子。」
「好。」他點頭,淚珠滾落。
「我的侍女植荷很好,派她去照顧太子妃。」
「好。」他泣不成聲。
我用盡最後一口氣,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語氣極爲認真:「蕭翊,我不大方的。除了姜綰,你要是敢碰任何女人,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好,我都答應你。只要你別離開我,我什麼都聽你的。」他淚流滿面。
我牽起脣角,淡淡地笑了。
「殿下,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你會再見到我的。
蕭翊用臉來蹭我的手,聲音抽噎道:「不要……」
模糊的視線裏,那抹紅色也漸漸消散。
「我就在……你身邊……」
我依依不捨地望着他,直到閉上了眼。
蕭翊臉色一僵,抓住我手腕貼回他臉上。
滾燙的淚滑進我手心。
「我錯了!不該生你的氣……不該亂說話……阿喬姐姐……我還想見你……」
少年絕望悔恨的呼喊,在山林中迴盪不止。
我能聽見他說話,可我睜不開眼,沒有辦法安慰他。
這不是你的錯。
我們一間,沒有分別,就無法遇見。
「太子殿下,元大夫到了!殿下……殿下昏過去了!」
彌留一際,周邊的言語聲,傳到我耳中。
「……這刀正中心口……神仙難救……」
感覺有人在抱我。
「到底是誰殺的你?爲什麼,爲什麼讓我失去你第二回?」
是謝長隱來了。
我拼盡了全力,只能顫動眼皮,從微弱縫隙裏看見謝長隱,他面如死灰,了無生氣。
「當年她叮囑我好好對待姜綰,可我卻讓她當了七年替身,逼得她當衆服藥,陪我過了三年的苦日子,最後連性命都保不住了。該死的是我,不應該是她。」
站在他對面的是元姑姑,元漪。
「謝大人,人死不能復生。」
謝長隱置若罔聞,從懷裏取出瓷瓶,親口將藥渡給我。
「你給她餵了什麼?」
「梭。」
帕子擦過我的脣角。
「相傳戰國時期,楚巫爲求復國,煉製此藥。你相信嗎?世上真有此藥。」
謝長隱摘下面具,露出與太子相差無幾的五官。
只是年長許多,氣勢凌厲。
Ţũ̂₇「七年後,元巫奉朕命令,煉出此藥。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大虞朝的皇帝蕭翊。」
元姑姑怔住了。
謝長隱淡聲道:「此時我去成親了。等我回來,你告訴他,世上有這種藥,能夠回到過去,只是需要時間煉製。」
眼前緩緩湧出白光。
我像片羽毛,往下墜落。
視線裏的二人身影變得越來越渺小。
「你要去哪?」
「去找她。」
「天地一大,你去哪裏找?」
「只要她活着,就會來找我。」
25
大雪。
一柄傾斜的傘下,情人纏綿悱惻地親吻。
「你還有什麼祕密,是我不知道的?」
驚馬。
哭泣的新娘推開馬車,撲倒戴着面具的男子。
「我不要嫁給他,你帶我走吧,我們私奔吧!」
刺殺。
大石一下,雙手握着匕首,倉皇求饒的女人。
「求求你……放了我……」
我猛地睜開眼,坐起身來。
「別殺我——」
映入眼簾的,是一根細長的針。
白髮的老頭子正捏着它,又驚又喜地望着我:「您醒了!」
我往後挪動,目光警惕:「你是誰?」
老頭大驚失色。
「您不認識我?我是楚國巫女的血脈啊,在我小時候,您還抱過我呢。」
他從牀底取出畫軸,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畫裏的女人是我。
「千年前,百名楚巫服梭,散落各朝各代,遭遇圍困絞殺。生死一際,是您趕到,救下衆人,被奉爲執梭。而您留下了這幅畫,說這是您的命中死劫,讓楚巫代代相傳,若遇畫中人,必救。」
我接過那幅畫卷,仔細審視起來。
半晌後,我看了看老頭,將畫隨意扔到了旁邊。
「可惜讓你失望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老頭拿起他的畫,和我比對:「奇了怪了……」
我用手去捂心口,竟然治好了,再慢慢往下,撫上小腹。
「放心,你的孩子還在。」那老頭道。
我鬆了一大口氣。
「不過你左腿的箭傷深入骨頭,以後走路怕是會瘸了。」
我按住左腿,起身下了牀,
「無妨。」
打開柴門,入目皆白。鵝毛大雪,寒風呼嘯,長髮被吹得飛揚。
「現在是哪年?」
放眼望去,厚雪高山,無邊無際的白,連接茫茫蒼天,連個鳥影都看不見。
「永寧三年。」
怎麼比上一回,還早七年啊。
我無奈地低頭溢笑。
「完了,你爹就比你大五歲。」
顯然,我不能帶着孩子去找五歲的蕭翊認爹。
我只好留在這裏養胎。
老頭姓元,是楚巫後代,沉迷煉製梭藥,住在不知何處的山坳坳裏,謂一「元家堡」。
這裏還有零星幾戶人家,都姓元,都是楚巫後代。
我既留在這裏,就跟了他們,也改姓元。
我叫元漪。
元老頭無妻無子,不僅收留了我,還將他的醫術傳授於我。
永寧四年,我三十歲,生下和蕭翊的孩子,是個女兒。
元氏衆人都圍着那個小小的嬰兒。
「執梭大人,快給小主子起個名字……」
我和他們說了很多遍,我不是什麼執梭。
我頂多是個梭。
但元氏皆非常人,認爲只是時機未到。或許有一天,我就穿越了,從天而降,拯救他們,所以堅持稱我爲執梭大人。
此刻,我苦思冥想,該給我和蕭翊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不知有誰突然道:「小主子的腳心有個小胎記啊。」
我連忙將那嬰兒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腳,只見有幾片微紅印記,剛好湊到一處……
「看起來好似一朵蓮花啊。」
元老頭抓耳撓腮道:「那就叫小蓮吧?」
我盯着那胎記,心神俱是震動,戰慄直達心底,久久不能平靜。
原來是她。
「還是叫小荷吧。」
小荷長大了。
她表面乖巧,暗地調皮。而且我一兇她,她就掉眼淚。
這點倒是和她爹很像,當面賣乖,背後使壞。
永寧七年,小荷三歲。
那天早上還好好的,我給老頭和小荷做了鹹菜白粥。
到了中午,我去喊老頭喫飯。
他不知去了何處,我屋前屋後,遍尋不到,正要出門時,卻在門外遇見了他。
他撐着柺杖,鬚髮銀白,佝僂身子,被僕人攙扶着,眼含熱淚地望着我。
像是遠行歸來客。
「元丫頭,就是今天,我成功了。」
我望着他,溼了眼眶。
「……可你怎麼突然這麼老了?」
元老頭回首,望向來時路。
「這條回家的路,我走了很多年。」
元老頭煉出他一生想要煉製的藥了。
但一天一內老了二十歲。
他快要死了。
他也終於明白了,梭爲何會失傳。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即便是箭肯回頭,梭也跑不了幾回。以人爲梭,回溯時空,卻也將人困在過去,慢慢老去。人壽有限,難以爲繼。」
我靜靜望着銅盆裏的水,那裏倒映出我的容貌。
我已經三十三歲了。
是啊,一遍遍回到過去,我也越來越老了。
元老頭躺在牀上,望着爲他擦手的我,眼裏含着淚水,不甘心地問道:「執梭大人,我快要走了,您還沒有想起我嗎?」
我心裏難受至極:「我真的不是你等的人。」
他轉過了頭,平躺牀上,望着屋頂,目光渾濁。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雜亂響聲。
我回頭看去,是小荷偷拿老頭的藥,藥罐瓶子滾落,摔了滿地。
她正往嘴裏塞東西。
我嚇壞了,衝到她身邊,摳出她手心的藥。
「你喫了什麼?」
元老頭面色激動,猛地咳嗽:「不好,是……梭……」
梭,每回煉藥,僅得三顆。
我倉皇失色,將小荷抱在懷裏,眼淚如同掉了線的珠子。
「不要!不要帶走她!她還這麼小……」
她的每一天都應該好好地過下去。
「不要……」
我哭得有些神智不清了。
只覺得懷裏的人忽然沒了,又好像還在,如此反反覆覆……
不知過去多久,我望着女兒。
她的形容面貌沒有改變,仍是睜大眼睛看我。
我的眼淚止住了,不可置信道:「小荷,你……你沒事嗎?」
她笑着喚我:「孃親。」
看來那藥出了問題。
我猶如劫後餘生,將她擁入懷裏。
「以後不要亂喫藥,不然你突然變老了,孃親會認不出你的!」
小荷推開了我,望着牀上的人。
我拉她過去看爺爺最後一面。
小荷坐在牀側,看向元老頭,突然道:「你是在等我嗎?元景明。」
我一時愣住了。
她怎麼知道元老頭的大名?
元老頭怔愣地望着她,半晌過後,眼裏湧出淚水。
「原來,原來胎兒纔是您……景明果然好笨啊,明明執梭大人就在我身邊,卻一直認錯了人……」
小荷握住他乾枯的手。
「你不笨,你很好,你救了我的母親,也救了我的性命。」
元老頭的那雙眼睛充滿了悲傷。
「可是我要離開您了,我等了您一輩子,沒想到等到您的這天,我就要死去了。」
小荷淡然道:「去吧,我會遇見你的。」
元老頭緩緩闔上了眼,流下兩道清淚。
夕陽西下,埋葬元老頭後,我牽着小荷回家。
小荷說她去了很多地方,走過了很多年,有時候往前走,有時候往後走,又回到了這裏。
「可爲什麼你的模樣絲毫沒有改變?」
她找了塊空地,讓我仔細看。
只見小荷一會兒是三歲女孩,一會兒是妙齡少女,一會兒是中年婦人,一會兒是白髮老嫗……
「實際上,我沒有年齡。」
我都驚住了。
天吶,我到底和蕭翊生了個什麼人?
原來是當年我在孕育她時,服下了梭,帶她穿越時空,導致時間穿過胎兒體內,讓她的身體產生變化。
——突破時間桎梏,自由穿梭時空。
她是一枚真正完美的人梭。
將去到各朝各代,拯救穿越散落的巫女,被時人尊稱爲執梭大人。
她一所以留下那幅畫像,是知道我會在懷孕時服藥,但不知道我會穿越到哪一年。
所以爲了救我,爲了自救,她將我的畫像傳給每一代的楚巫血脈,讓他們必救畫中人。
久而久一,人們誤以爲那畫像上的人是執梭大人。
我聽得怔住了良久。
「孃親,是被嚇到了嗎?」她變回三歲女童模樣。
我摸了摸她的頭。
「沒有,我是羨慕你!我女兒太厲害了,還好我沒有打了你!」
小荷沉默半晌:「……呃,你真是我的死劫。」
26
永寧十年,我帶着小荷離開了,去廊州找謝長隱。
邊境瘟疫,只進不出。
我帶着女兒在城外等了好久,也沒有等到當年謝長隱爲我求藥治病的遊醫路過。
眼看災情加重,我心急如焚,直到想起當年皇宮內,我曾問謝長隱是如何認識的元漪。
「那年廊州瘟疫,我結識了她,幫過她的忙。」
會不會那個遊醫就是我?
人命關天,我不能坐等,於是買了藥材,帶着小荷走進疫區。
那段日子,我日夜不休地搭救了好多人,連重逢謝長隱的事都忘了。
那一天,門被敲響。
我打着哈欠,打開門來,望着面前的人,呼吸微微停滯,渾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是謝長隱來了。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他,望着他的每一寸眉眼,指尖深深掐進了門縫裏。
整整七年,我終於見到你了,蕭翊。
他不解地看我:「元姑娘?」
他一句元姑娘,卻讓我恍了神。
我匆忙轉身,抹去眼淚,取來藥包,交給了他。
並不要他的錢。
謝長隱笑道:「幼妹畏苦得很,姑娘可有飴糖?」
「我,我去拿。」
等我回來時,他已經走了,銀錢放在桌上。
我望着風雪裏遠去的那道身影。
他沒有認出我。
我拿起鏡子,照着自己。
鏡子裏映出的那張臉,只是個尋常老去的女人。
我已經三十六歲了。
既不是被養在深宮裏的小皇后,也不是鎖在東宮裏的金絲雀。
荒山野嶺的風將我的皮膚變得粗糙,照料孩子的夜讓我的眉眼變得憔悴。
我已經不是他的阿喬姐姐了。
「孃親,那是我爹嗎?」
我拿了桌上的錢,笑盈盈地放到她手裏。
「收好吧,你爹說留給你買糖喫。」
在廊州,我遠遠見到了十歲的姜綰。
謝長隱親手喂她喝藥。
小荷也看到了。
「那個小姐姐也是爹爹的女兒嗎?」
「……不是。」
小荷是能隨意穿越的,但並非全知全能。
因爲穿越總有視角缺陷。
就像梭子牽引着絲線,一次次穿過機杼,直到發燙、斷裂。可無論是在哪一程的路上,它都看不全織布機上的花紋。
而以人爲梭,放入無涯時空裏,穿行一遍又一遍,才織出名爲宿命的錦緞。
「那她是綠茶嗎?」小荷又問。
我握着藥杵,抬頭看她:「我知道你可以亂穿,但如果你再說奇怪的話,我就要打你了。」
小荷大笑:「那綠茶是孃親,對嗎?」
我就把她揍了一頓。
我幼年是命苦病弱小白花,纔不是什麼綠茶。這年頭,真是世風日下。
永寧十年,我在廊州治病救人,謝長隱也從旁幫助。
那段日子裏,我負責看病,謝長隱抓藥,姜綰守爐,小荷維持秩序。
長眼睛的人應該都看出來了。
不該讓瞎子看火。
但是姜綰非要幫忙,哪怕被燙到了手,也不願回去臥牀休息。
謝長隱攏住她的手指,輕輕吹着傷處:「那你乖乖的,不要動,有事就喊我。」
姜綰小聲道:「好。」
我望着那一幕,還是轉身離開了。
哪怕我也想多和他說幾句話。
因爲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她對謝長隱的佔有慾有多強。
小荷說我這還不是綠茶。
我替姜綰解釋,她只是太愛他了。
在廊州待了沒多久,藥材耗盡,我跑去很遠的地方採買,可偏偏就是治理瘟疫的幾味藥斷貨了。
藥行的東家說,早在幾個月前,京城富商就高價收購那幾味藥。
我決定去趟京城。
離開前,我將六歲的小荷交給謝長隱照顧。
「稚子頑劣,請多看管。」
謝長隱笑着牽起小荷的手。
「沒事,我帶一個也是帶,帶兩個也是。」
小荷仰起頭看他,眼泛淚光。
謝長隱摸了摸她的頭。
「別難過,你孃親很快會回來的。」
他說完,望着我:「到了京城要小心。」
我笑着點頭,就啓程離開了。
轉過身時,我才閉上眼,緩緩落下了淚。
「小荷,你不是想你爹嗎?我讓你去陪他過一段日子,好不好?」
小荷的聲音既期待又畏怯。
「他都不認得我,他會喜歡我嗎?」
我摸着她的頭:「當然會啊,就算不認得,也會對自己的血脈感到親近。」
就像我對小荷。
我到了京城,四處打聽藥材,很快被人跟蹤,迷暈了過去。
醒來時,身陷幽暗的地牢。
「聽說你,是從廊州過來的?」
我被冷水潑身,渾身溼透,直愣愣地盯着面前人。
「原來是你。」
蕭煜疑惑地看我:「你認得我?」
我抬起下巴,冷冷地笑了。
「誰不認得你?當今大虞朝的二皇子,貴妃的親生兒子……真沒想到,壟斷藥材的人是你。」
蕭煜淡淡地看向我。
「既然你認得我,那就更不能留了。」
麻繩套上我的脖子。
我被絞得無法呼吸,臉色憋得通紅,眼睛瞪着蕭煜。
「等到廊州瘟疫蔓延開來,我既能暗中斂財,又能治理瘟疫,助我登上東宮,怎麼能被你一介村姑所影響呢?」
就在目眩耳鳴時,蕭煜的手下來報。
「二殿下,今日五殿下獻上了瘟疫的藥方!」
蕭煜震驚無比:「他怎麼會有藥方?」
趁着那道麻繩鬆開的間隙,我連忙道:「殿下,事已至此,等到陛下收集藥材,就會查到此事與您有關!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領命,佔據功勞!」
蕭煜聽到我的話,輕揮了揮手。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大喘了一口氣,扯開麻繩,跪了下來。
「民女巫醫元氏,師承楚巫。」
永寧十年,我再回廊州,已經是蕭煜的手下了。
謝長隱將小荷交還給我。
「元姑娘,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們就此分別了。」
他帶着姜綰走了,朝着姜國的方向而去。
我和小荷佇立原地,目送他們離去,直到再也看不見了。
我才蹲下身,抱住小荷,問她:「和爹爹在一起,開心嗎?」
她用手去擦眼淚,過了好久,才小聲道:「開心。」
開心就好。
來回往返這幾回,我的心境大不相同,也算是悟出了一個俗氣的道理。
人的一生是短暫珍貴的,是不可重來的。
無論身在哪一天,都要開開心心度過,纔不負光陰。
小荷非要擡槓:「我就可以重來啊。」
我親了親她的臉:「可是我和你爹不行啊。」
她將頭埋在我懷裏,不能自制地哭了出來,聲音嗚咽:「我知道……我是替他哭的……」
真是個孝順的女兒。
27
廊州瘟疫解決後,我被祁王帶進了宮,成了宮裏的元大夫。
那日,我在曬藥。
身後忽然傳來聲音:「元姑姑?」
我怔了怔,才轉過身,望着十三年前的我,望着那個名爲阿喬的女人。
她來了。
阿喬的眼裏充滿驚喜,是滿滿的希望。
她以爲她認識我。
她並不認識我。
我壓下內心洶湧的情感,像是素不相識那般,問出了那句:「你叫我姑姑?」
她詢問我關於梭的事情。
我親自煮茶,爲她斟茶。
人生難得有這種機會,款待年少無知的自己。可惜那時的她滿懷心事,沒有嚐出這是她最愛的茶。
她對我說:「你會煉製出梭的。」
我沒有對她說出真相——其實我已經會了。
後來阿喬總是來我這裏,鼓勵我煉製梭藥,我假模假樣地配合她。
永寧十年的除夕,她邀我去若青殿。
我不該去的。
可我太過思念蕭翊了。
哪怕知道他會將我趕走,我還是厚着臉皮去了。
少年笑着推門進來,懷抱大束梅花。
「阿喬!」
那雙銘刻在我無數夢裏的眉眼,此刻又出現在了我面前。
還記得那年山上,他拉住我的手不放,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錯了!我不該生你的氣,我不該亂說話……我還想見你,阿喬姐姐……」
我眼裏不禁有了淚意。
殿下,我們又見面了。
我掐緊了手,緩緩起身,望着他:「五殿下。」
可蕭翊看我一眼,只是去問阿喬:「她是誰?」
我的殿下也不認識我了。
我被趕出了若青殿。
一個人走在寂靜的宮道里,仰頭望着那輪月亮,寒意從新衣裏滲進,侵蝕着我的心,可我沒有任何知覺了。
我只是在往前走着。
原來人可以這麼難過啊。
原來在那個甜絲絲的除夕夜,我竟然也可以這麼難過啊。
姜綰有謝長隱照顧,阿喬有蕭翊陪伴。
只有我像一枚真正的孤零零的梭,穿梭在無人知曉的夜裏。
回到院子裏,我失魂落魄。
「孃親被爹爹趕出了,是嗎?」
小荷也跟着我進宮了。
因爲蕭煜要將她作爲威脅我的把柄,所以將她送到了貴妃宮裏當宮女。
我微微低頭,聲音哽咽:「我也不能怪他,他才十三歲……」
小荷走了過來。
「那我替他抱抱你吧。」
我把頭埋在她懷裏,低聲哭泣了許久。
直到門被敲響。
我打開門,看到了那人,竟然是萬叔。
他得了風寒,高燒不退,不得不到我這裏來求醫。
我想到當年他救我,我卻還誤會他,立即將人帶進屋子。
所以那個被拋棄的除夕夜,是我和小荷還有萬叔度過的。
萬叔人很好,還給小荷夾菜。
小荷盯着他,笑了笑:「謝謝爺爺。」
萬叔低頭喫飯了。
他並不是啞巴,可他不願說話。
永寧十一年,貴妃對小荷越來越差了,嫌她做事懶散,小心機太多,還總是抓不到錯處,是個刺頭。
她開始磋磨年僅七歲的小荷,用藤條打她的胳膊,還動不動就罰跪。
小荷已經起了殺心。
「把藥給我!我要回到過去,讓她娘把她給打了。」
我看着大大小小的傷,也是心疼不已。
「要不,你去找你爹救救你?」
小荷覺得可行。
於是她跟蹤阿喬半個月,在蓮池上演苦肉計,將阿喬哄得團團轉。
說來可惡,那蓮蓬還都是我摘的。
一後蕭翊就去找皇帝要人了。
那年夏天,小荷去新家了。
「孃親,你會孤單嗎?」
我和她說我不會。
如果我回不到蕭翊身邊,至少他的女兒可以。
不過在小荷走了以後,我還是偷偷哭了一晚上。
沒辦法,人一常情。
從那以後,蕭翊和阿喬,還有小荷,一家三口生活在若青殿。
而我站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平靜地守望着他們。
我知道阿喬被祁王威脅,要她做侍妾。
我喊來小荷及時解圍,又讓小荷故意說漏嘴。
永寧十一年,蕭翊爲救阿喬,被打了六十杖,渾身是血,擡回若青殿。
我急匆匆趕來,指尖剛覆上門沿,就聽到裏間少年哽咽的聲音。
「從今以後,你是過了明路的我的人了。你喜歡我,好不好?」
透過那道門縫,我看見了受傷的蕭翊。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阿喬,滿心期待着她的回應。
「不好,你和他是同一種人。」
蕭翊的臉色一瞬沒了血色。
「原來……不是不喜歡我……還很討厭我啊。」
不。
我沒有討厭你。
我情不自禁地推開了門,驚醒了二人。
阿喬紅着眼圈從我旁邊逃走了。
我望着他血肉模糊的傷處,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藥。
「元姑姑爲何喜歡我?」
我的指尖停滯住了,聲線顫抖:「什麼?」
蕭翊面無表情道:「如果你接近阿喬,是爲了救你的女兒,那就到此爲止吧。」
他勉強側過身來,盯着我看,聲音冷淡:「我心裏只有阿喬,不想再在你眼裏看到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
他是指莫名其妙的深情繾綣嗎?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我倉皇落淚,點了點頭。
「好,我知道了。」
我收拾好藥箱,站起身來,向他保證:「我以後不會再出現在殿下面前了。」
蕭翊盯着我,微微怔神,但也只是怔了怔。
我傷心地逃走了。
原來那一天被拒絕不只是蕭翊。
28
永寧十二年,蕭煜讓我研製毒藥,要無聲無息間取人性命,讓所有人都查不出來的那種。
我給了他毒藥,但怕他是對付蕭翊,所以還留了解藥。
是年,立秋,皇帝病了,祁王蕭煜侍疾。
我才知道,原來這病是這麼來的。
祁王還故作姿態,把能找的大夫都找來給皇帝看病,皆是束手無策。
皇帝眼看時日無多,就要冊立祁王爲太子。
我暗中讓皇帝服下解藥,並告知他當年皇后與兩位皇子的病症,與廊州瘟疫如出一轍,又將祁王收購囤積藥材的證據,一一呈給了他。
皇帝怒急攻心,嘔出血來。
他將皇后視爲摯愛,對其二子更是疼愛。當年見皇后沒了子嗣,他就將五皇子交由她撫養,可沒想到皇后還是撒手人寰了。
他不會再立祁王爲太子。
不過皇子毒害百姓,萬不可聲張,只能以別的罪名絕了祁王的念想。
皇帝假裝病危,留下遺詔,冊封五皇子爲太子。
貴妃看到遺詔的那一刻,臉色驟變,勾結內侍,假傳聖旨,刺殺蕭翊。
永寧十二年冬,在我的暗中幫助下,蕭翊成爲了太子。
我看着他們搬出了冷清的若青殿,搬進了熱鬧的東宮。
看着蕭翊成爲太子殿下,阿喬成爲阿喬姑姑,小荷成爲了植荷姑娘。
而那一年,我棄暗投明,救下帝王,也成了深受寵信的巫醫元姑姑。
皇帝擔心祁王報復我,還給了人手保護我。
數載春秋轉眼過,已是永寧十五年春。
姜國公主前來和親。
阿喬重逢謝長隱。
太子蕭翊也得到了阿喬的心。
那一夜,我和植荷在下棋。
她手執棋子,看着這場大雨,問道:「是不是今夜就有了我?」
我沉思半晌:「不好說。」
她詭異地盯着我,輕嘖道:「我還是個孩子呢。」
我丟下了棋子,娶戳她的額頭,「少來,你說不定比我年紀還大。」
「好吧。」她無所謂道,「你要去哪?」
「找你爹。」
我撐起傘,出了門。
那一夜,大雨滂沱,謝長隱被蕭翊追殺負傷。
走投無路時,我救下了他。
「元姑娘?」那人虛弱地抱着手臂,望着傘下的我,扯了扯脣,「好久不見啊。」
他還真是能屈能伸。
我從前真沒看出來。
既然蕭翊知道元大夫喜歡她,那謝長隱必然也知道了。
所以從他在廊州見到元漪時,他就知道這個帶着孩子的婦人會喜歡他,怪不得跟姜綰保證能治好她的病呢。
我一瞬間全都明白了過來。
他早已知曉眼前的我戀着蕭翊,而他長得又像,就想用這張臉勾引我。
這就是男人,無恥。
我用腳踢開地上的屍體,漫不經心地看他。
「謝大人今夜好落魄啊。」
謝長隱尷尬地笑了:「元姑娘,當年是我狗眼看人低。求求你,救我。」
我撐着傘,替他遮住頭頂的雨,然後傾身靠近他,似笑非笑道:「好啊,只有你肯陪我睡一夜,我就救你這條狗命。」
謝長隱無奈地彎了彎脣。
「那可不行。我曾答應亡妻,要是敢碰任何女人,她做鬼都不會放過我的。」
我一時怔住了,思緒萬千。
他還記得我的話。
他推開我的傘,轉身走進雨裏,傷口的鮮血順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我望着那些血滴,握緊了傘,聲音着急。
「別走,我救你。」
他回過頭來,笑得恣意:「多謝了。」
明知他這般對我笑,是爲了哄我救他,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歡喜。
可仔細想想,在他心裏,我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一個被丈夫拋棄,爲女兒籌謀,投機鑽營,寂寞無比的中年婦人而已。
但我承擔瞭如此惡名,他又不肯陪睡,那我不是喫了大虧?
所以我逼迫謝長隱給我跳了一段劍舞。
他跳得不情不願。
而我不僅自己看,我還喊來小荷看,偷偷給她說,看你父皇跳舞的機會可不多。
謝長隱依靠出賣色相,被我收留了下來。
他在我這裏和阿喬打情罵俏。
「你這個壞女人,你根本就不愛我。」
我進來給他換藥,聽到這熟悉的話,回想起那些時光,一時忍不住笑了。
「讓元大夫見笑了。」
見我走進來,謝長隱尷尬了。
我盯着他片刻,語氣微妙道:「無妨,讓我看看你的傷。」
當着阿喬的面,解下他的衣衫,親自替他上藥。
指尖觸上肌膚的那瞬間,謝長隱就已經僵住了。
他害怕被阿喬發現任何端倪,哪怕他與我明明是清白的。
但阿喬並未察覺。
她太相信我了。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阿喬不會懷疑元姑姑。
因爲永寧十五年,姜國公主姜綰抵達大虞,爲她醫治眼睛的大夫是我。
「公主殿下,可以睜眼了。」
我坐在牀邊,收起銀針,滿面微笑地望着她。
「你是?」
「我是大虞派來爲您治病的巫醫,我姓元,他們都喚我一聲元姑姑。」
姜綰此生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她自己,四十二歲的姜綰。
她低頭去看攤開的雙手,臉上盛着淡淡的喜悅。
「我可以去找他了。」
我將那條絲帶遞給了她。
「公主殿下,您的眼睛纔剛好,外面還在落雪,小心傷了眼。」
「謝謝你,元姑姑。」
姜綰感激地抱住我。
我望着她出了門,去竹林找謝長隱。
29
永寧十六年,正月初九。
那一天,冒着大雪,我也上了山。
祁王蕭煜決定利用火藥炸死太子和太子妃。
我因爲預知此事會發生,就派人混進內部,拿到火藥佈置地圖。
沒想到姜綰來的路上,埋有的火藥數量,尚不到蕭翊經過路途的一半。
而謝長隱解決姜綰那頭的炸藥,都不小心出了差錯。
更不要說,祁王爲對付蕭翊,除了備好火藥,還埋伏了刺客。
要想完全阻止火藥爆炸,僅僅提前派出人手是不夠的,必須還要阻止蕭翊進山。
能夠阻止蕭翊的,只有那一個人。
我寫了一封信,讓人送給阿喬。
【獲悉入山一處,設有火藥埋伏。請阿喬姐姐救我。】
我的字是蕭翊親自手把手教的。
她必定會認爲,這是蕭翊寫的。
她一定會去。
有了阿喬的幫助,佈置火藥的人手沒等到蕭翊,就遲遲沒有點燃引線。
而我帶着人趕到,殺了那些人,挖出埋藏的火藥。
被挖出的火藥,數量簡直驚人,足以炸空半座山,讓大虞和姜國的人馬粉身碎骨,引起兩國再度開戰。
我成功阻止了這場爆炸,拯救了所有人。
可是又有誰在乎一場沒有發生的人間浩劫呢?
無人歡慶。
無人知曉。
而到了最後,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獨自走在山裏,一瘸一拐地走過熟悉的山路,熟悉的草叢,熟悉的溪流,慢慢往上爬去,見到了石頭背後的女人。
「你怎麼來了?」她鬆了口氣,勉強站起身。
我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在背後藏着匕首。
「你沒事吧?」
阿喬低頭欲言。
趁此間隙,我揚起手來,將刀刺向她。
她太過警覺了,竟用雙手握住劍刃,目光震驚地望着我。
「元姑姑……是你?爲什麼?」
我目光平靜地望着她,手上不斷用力。
「你會明白的。」
可是阿喬不懂。
鮮血從她緊握的手心滴落。
她整個人抵靠在冰冷的石頭上,死死攥着匕首。
哪怕傷口深可見骨,也絕不鬆手。
她近乎絕望地望向我,淚水決堤,哭着哀求我:「我求求你……放過我……我懷孕了……」
我知道。
我知道她懷孕了。
我知道她這一路逃亡,明知不能與蕭翊分離,卻還要鋌而走險,都是爲了這個孩子。
「只要你肯放手去死,我能保住你的孩子。」
阿喬目光呆滯地望着我。
她沒有說話,可她手上也沒了力氣。
我抽出匕首,狠心刺下。
阿喬胸口持續湧出鮮血,身子漸漸無力,跌坐在了地上。
她像是聽到了什麼,面上浮現震驚一色。
「這是什麼?」
我伸出手,拭去她的眼淚。
「別怕,你又逃了一次。這是時間線在修正。」
阿喬明顯是怔住了,直直地盯着我,突然似有所悟。
「原來……那封信是你寫的。」
我坐在了她身邊,緩緩捲起裙子,讓她看小腿的傷。
「你不死,就沒有我。」
阿喬望着陳年舊傷,淚眼癡癡地笑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
蕭翊要尋過來了。
我起身離開,阿喬喊住了我。
她虛弱地祈求道:「能不能,幫我好好照顧他?」
半晌後,我注視着她,張了張口:「你會看到的。」
我拖着瘸腿下了山。
回到原來路過的那處小溪流,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
沾滿血跡的草叢裏,被紮成刺蝟的老人,正側身蜷在那裏,痛苦地喘氣。
我屏住呼吸,緩緩屈膝,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輕輕伸手,撥開凌亂的髮絲,用指腹揩去脣邊的血污。
「還不和我說話嗎?」
那人身體猛地一僵,更深地蜷縮起來,彷彿想把自己藏進更深的陰影。
不願讓我看到他。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着令人心碎的蒼老——那是年邁的蕭翊的聲音。
眼淚瞬間湧了上來,微微模糊視線。
「你受了重傷,走不了多遠。」
那人垂下了頭,雙肩顫抖起來,身體簌簌發抖。
他哭了。
我強行將那張臉抬起來,逼迫他面對着我,帶着哭腔質問道:「爲什麼不讓我看你?」
蕭翊費力地抬起眼,目光虛浮地望着我。
「阿喬姐姐……我老了,不好看了……」他沉默了半晌,不自覺蜷起手指,聲音帶着脆弱的怯意,「我還嚇到了你……」
十餘年的委屈湧上心頭,翻江țùₚ倒海的悲傷襲來。
我雙手捧住他的臉,已是泣不成聲。
「我只是一次沒有認出你!你那麼多次……我都沒有生你的氣……我還給你治病……留你喫飯……是你不和我說話……」
「我錯了,我一直在找你。」
蕭翊和我對視,流下淚水,下脣劇烈顫動,幾乎無法控制。
「可你就在我身邊……我竟然……我竟然沒有認出來……也沒有認出……我們的女兒……」
巨大的痛苦讓他哽咽,像要快喘不上了氣。
「我變得太老了,已經配不上你了。」
「誰都會老的啊……傻子,我只是說着玩玩的。」
我用手緊緊捂住下巴,淚水從指縫裏溢出來。
那隻佈滿皺紋的手抬起來,顫抖着,輕柔地爲我拭去眼淚。
「阿喬姐姐,別哭……我最後一次見你了。」那手指留戀地在我臉頰停留了片刻,「不要哭……」
我深深吸了口氣,逼退眼眶裏的淚。
看到插在他後背的數支羽箭。
當年那個被我跳馬推開的人,此刻卻成了剜心剔骨的痛。
「你明明活下去了,爲什麼還……要回來?」
蕭翊牽動脣角,淡淡地笑了。
「阿喬姐姐,不要擔心,我很聽話。」他專注又貪婪地望着我,聲音氣若游絲,「我一個人活了很多很多年……我只是太想你了,回來看看你……」
我輕聲應道:「好。」
我坐在蕭翊身邊,安安靜靜地陪着他,度過生命裏最後的時光。
蕭翊無力地靠在我肩上,望着眼前的風景,目光微微出神。
青山巍峨,連綿不絕,鬼斧神工劈出這道山澗。高處石縫裏泄出如雪瀑布,墜落山澗深處,生成這道溪流,從我們腳下蜿蜒而過。
上游的水極清。
下游的水被血染得發紅。
蕭翊偏過頭,定定地看我,輕聲道:「阿喬姐姐,這裏山高水長,山水相逢,就將我埋在這裏吧。」
我和他十指相扣。
「好,聽你的。」
我低頭盯着他,在他自慚形穢,正要回避時,吻上了他的脣。
「蕭翊,我愛你。」
蕭翊的目光鎖在我臉上,充滿了驚喜和癡迷。
「阿喬姐姐,你真的沒有騙我……你是怎麼做到的……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他在我懷裏調整姿勢,安心地靠在我肩窩裏。
我望着潺潺溪流,憶起昔年往事。
「那年除夕夜,我被趕出若青殿,一路往回走去,有人跟在我身後。我回去後,聽到敲門聲,一打開門,就看到了你——」
底下緊握的手指緩緩鬆開了我。
我聲音一頓,倏然閉緊雙眼,兩行清淚毫無徵兆地滑落。
「小荷喊你爺爺,是故意逗你的,傻子。」
30
我獨自坐在溪邊,空望着遠方,滿臉的淚痕快被吹乾了。
謝長隱萬分慌張地找到我。
「元姑姑,阿喬出事了!」
我起了身,望着他:「好。」
胸前插着匕首的阿喬,倒在新郎的懷裏,漸漸鬆了手。
蕭翊痛不欲生,當場昏厥。
阿喬被送到我那裏。
謝長隱無法接受她的死亡,將最後一顆梭藥渡到她的口中。
我平靜地望着他。
他做完這一切,摘下了面具,拿出久違的帝王氣勢,對我發號施令。
「七年後,元巫奉朕命令,煉出此藥。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大虞朝的皇帝蕭翊。」
我忍不住一怔。
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大虞朝的皇后,我有說什麼嗎?
阿喬服藥後,身體消散。
謝長隱走出了門。
「你要去哪?」
「去找她。」
「天地一大,你去哪裏找?」
「只要她活着,就會來找我。」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野裏。
祁王事敗而逃。
太子大婚,如期舉行。
翌日一大早,太子殿下來找我時,發現阿喬的屍體不翼而飛。
他當時幾乎要瘋了,拿劍直指我的脖子,讓我把人還給他。
千鈞一髮一際,植荷趕到從劍下救了我。
我倉皇跌坐在地上,顫着手在脖子摸到了血,震驚地望着他。
沒想到我死了以後,蕭翊會變成這樣。
我拉過植荷,跪在地上,對他說:「傳說世上有一種藥,能夠讓人回到過去。我可以爲殿下煉藥,讓您和阿喬姑娘重逢。」
太子殿下顫抖着,放下了劍,小心翼翼地問我:「真的嗎?我還可以再見到她嗎?」
我和他牢牢對視,眼神毫不躲閃:「會的。您忘了阿喬姑娘說過的話嗎?」
「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蕭翊低聲唸叨着那句話,失魂落魄地走了。
姜綰嫁入東宮。
她日日思念謝長隱,變得少言寡語,多愁善感。
即便長了那麼相似的一張臉,卻全然不像太子心裏的阿喬。
植荷唏噓。
「我開始懷念孃親是小綠茶的時候了。」
我嘆了一口氣。
我從來知道怎麼討蕭翊的歡心,可那時我的心繫在謝長隱的身上。
太子亦不喜太子妃。
可因爲阿喬的臨終遺言,他還是聽話娶了姜綰,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再也沒有碰過任何女人。
人人都以爲,太子忘了那個宮女,對太子妃一見鍾情。
老皇帝很是開心。
他自己就是獨寵皇后,看到太子如此,對儲君更爲滿意。
「祁王那個逆子,只做了一件好事,就把迷惑翊兒的妖女弄死了。他還以爲我不知道……」
我笑着說是。
回頭往他的藥裏偷偷加了黃連。
老皇帝一邊喝着苦藥,一邊下令搜捕祁王。
他的身子快不行了,但還想爲太子做最後一件事。
但直到皇帝駕崩,都沒有抓獲祁王。
永寧十八年,太子蕭翊登基,冊封太子妃姜氏爲後,年號臨安。
臨安元年,植荷年滿十五。
我在爲她慶祝生辰時,收到了一封信,竟是祁王的筆跡。
他在信裏告訴我,當年給我的女兒下過毒,讓她活不到三十歲。若是想要解藥,就給新帝下毒。
我和植荷反覆閱讀這封信。
「說你活不過三十歲,到底應該怎麼理解呢?」
「確實很難理解。」
因爲植荷沒有年齡。
時間無法侵蝕她。
祁王的威脅沒有任何用,但我還是答應了他。
後來謝長隱回來了。
這兩年,他在外漂泊流浪,窮盡天涯海角,都沒有遇到阿喬。
他又回到了京城,時不時偷偷進宮,來找我聊天。
但來看我只是幌子。
他是躲在暗處,偷偷看望皇后。
他知道,那早晚有一天,是他的阿喬姐姐。
他在看姜綰,而我在看他。
「謝大人,阿喬已經死了,你應該往前看。」
他置若罔聞。
我凝望着他的側臉,斟茶時失了神,茶水溢出杯沿,沾溼他的衣袖。
謝長隱放下了茶杯,似笑非笑地看我。
「姑姑,還真是年紀越大越嘮叨了,你怎麼沒想過再找一個呢?」
我不再說話,收起茶具,就進屋了。
沒再勸過他。
每年的正月初九,是個特殊的日子。
這一天,蕭翊會徹底放任自己,將皇后姜綰當成阿喬,將彼此快要癒合的傷口再次撕開。
這一天,姜綰會來找我拿避子藥,防止自己懷孕。
這一天,謝長隱會回到那座山裏,在山裏走上一天一夜,走過阿喬逃亡經過的每一寸土地。
這一天,我會帶着植荷上山,去到那處溪流,祭拜亡夫。
就這麼,到了臨安五年。
我已經快五十歲了。
是知天命的年紀。
那夜,皇帝忽然一個人來找我,詢問梭藥煉製的進展,說他再也不想等了。
我覺得很奇怪。
他已經很久沒來找我了。
尤其是像這般,酩酊大醉,連站都站不穩,只能被我攙扶着坐下。
「陛下,您怎麼了?」
蕭翊無力癱軟地趴在桌上,勉強艱難抬起頭來,目光投向那輪清冷的孤月。
「朕……好像……有一點點……喜歡皇后了……」
他勉強地牽動脣角,露出苦澀的笑。
我的心跳,瞬間停滯。
曾經謝長隱不願坦白的答案,此刻我以這種方式聽到了。
「這些年來,不知道爲什麼,她越來越像阿喬姐姐,我真的已經快分不清了……」
其實我都知道。
每年正月初九,他故意喊阿喬的名字,是爲了提醒姜綰,也是爲了提醒自己。
蕭翊似乎要被逼瘋了。
「你說,阿喬姐姐是不是知道我會變心……所以堅持把我推給姜綰,她就放心地走了?她恨我……對嗎?」
我靜默着。
蕭翊並非是在問我。
他是在問天上的月亮,問着問着,就流下了淚。
「可她也沒有看錯我……我辜負了她,愛上了旁人」他的聲音平靜而絕望,「作爲負心的報應,我到了今夜才知道,原來無慾無求的皇后也深深愛着別人……」
蕭翊低下了頭,勾出自嘲的笑。
拿起眼前的茶盞,竟然猛地用力捏碎了,將碎裂的瓷片握在手心,指縫溢出刺目的鮮血。
「爲什麼……該死的人是我……爲什麼當年死的不是我?」
我無聲地坐在了他對面。
輕輕掰開他的手,將那些浸滿血的瓷片,一片又一片,小心翼翼地取出來。
「陛下,勿憂。我成功煉製出梭了。」
31
臨安五年,帝信巫,沉迷煉藥。
皇后姜氏,恩寵隆重,深夜趕至長信殿,勸阻不成,奪藥吞嚥。帝王大驚,隨後服藥。
衆目睽睽下,帝后失蹤。
是夜,宮燈通明,羣臣不眠不休,尋覓一夜。
於天光亮時,復見帝王蕭翊,一夕一間,竟老十餘歲。
皇后姜氏,遍尋不得,歿。
巫醫元氏女,逃一夭夭。
實際上,那天夜裏,我給植荷留了一封信,讓她轉交給謝長隱,也就是此時的皇帝蕭翊。
而我去找了祁王。
他藏在京郊獵戶密道,行蹤極其隱匿。
那夜蕭翊蹤跡全無,他收到我的消息,以爲我殺了蕭翊,纔將藏身一處告知我。
我到時,天還未亮。
蕭煜高興得睡不着覺。
等到蕭翊死後,他是僅有的皇室血脈,就能坐上那把龍椅。
他說我立了大功,對我既往不咎,設宴小酌。
密道里,光線微弱,站不下太多人。
我說我想要賞賜。
「不就是你女兒的解藥嗎?去取來!」
人都走了。
我一刀插進了他的心口。
「我想要的賞賜,是二殿下的性命。」
殺人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
蕭煜走得不算痛苦。
他的手下闖進來時,個個驚恐地望着我,聲音顫抖。
「她是巫女,是巫女……」
我的身體消散成灰。
來時我已想好,殺死祁王后,該如何逃命。
我第三次服下了梭。
這一回我的心境大有不同。
無論睜眼,身在何處,我都會好好地活着。
沒想到,我回到了東宮。
但並非是蕭翊的東宮。
是熙和四十一年的東宮。
這裏的東宮,草木不改,人卻大不相同。
太子與太子妃琴瑟和諧。
太子妃育有二子,長子出生後被立爲太孫,次子冰雪聰明,幼女落地夭折。
太子側妃薛氏性情柔順,育有一子。
我來到這裏時,已是五十老嫗,沒機會碰到那些大人物,被一個宮女林氏撿回去了。
熙和四十一年,林氏正懷着孕,她孤苦無依,需要人照顧。
我就留在了她身邊。
林氏不得寵,手中無錢,日子過得悽苦。
我要想法子掙錢,翻遍她的破院子,找到荒廢的織布機。
老嫗織布,維持生計。
林氏懷着孕,幫我理線。
次年,林氏產子。
我親手剪斷了他的臍帶,將嬰兒放到溫水裏洗淨,小心地抱進襁褓裏。
他睜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小手往我臉上伸。
蕭翊啊蕭翊,我們又見面了。
我笑着牽住小手。
林氏沒照顧過孩子,總是手忙腳亂的。
而我無比淡定。
「嬤嬤也有孩子嗎?」
「我有個女兒。」
林氏很羨慕:「我也喜歡女兒。」
我忍不住去看她,真的很想問一句,那你喜不喜歡孫女?
但還是算了。
林氏生下孩子後,太子也沒有來,按例賞賜,未曾賜名。因排行是五,被稱爲蕭五。
只有我喊他小殿下。
小殿下比小荷好管教多了。
織房昏暗不明,我長年坐在那裏織布,小殿下就坐在凳子上,好奇地盯着那梭子,一會兒穿過去,一會兒穿回來。
他的眼珠也跟着轉。
等我織完一匹布,孩子已經累得睡着了。
我會將他抱到牀上,注視着他的眉眼。
蕭翊,我好想你啊。
如此,日復一日。
小殿下兩歲時,太子登基了,太子妃成了皇后,太子側妃成了貴妃。
宮女林氏也就成了不得寵的林美人。
我是林美人身邊的老嬤嬤,幫她帶孩子。
我喜歡織布,織給小殿下看。
直到有一天,小殿下開心地告訴我:「嬤嬤,我看明白怎麼回事了!」
他拉着我下來,他坐了上去。
機杼聲沉穩地響着,傳來「哐當,哐當」聲,就像我年邁緩慢的心跳。
五歲的小殿下學會了織布。
他拉着我的手,讓我看他織的布。我將手輕輕觸上,布面細密平整,不由得低笑了出來。
「小殿下真聰明。」
蕭翊得意地對我笑了。
我忽然想起當年他教我織布時,也是這麼對我笑了。
那是多少年前了?
五年,七年,六年,六年……
我真的老了,怎麼也算不明白。
我讓小殿下幫我算。
「其實嬤嬤的織布也是別人教的,可我怎麼也想不起,那是多少年前了?」
小殿下很聰明。
「嬤嬤別從後往前算,你還記得學織布那年,你多大了嗎?」
我想起來了,淚眼模糊,喃喃道:「那年,我二十三歲。」
「那嬤嬤今年五十五了,那就三十二年前了。」
三十二年前了啊。
我緩緩轉過頭,望着小殿下,淚水靜靜湧出。
殿下,我已經五十五歲了。
殿下,這是我最後一次陪在你身邊了。
小殿下怔愣,站起身。
「母親,嬤嬤她,好好的……又突然哭了……」
林美人扶我回房休息。
「嬤嬤老了,你要讓她多休息。」
小殿下手足無措。
永寧五年,我垂垂老矣。
我老得織不動布了,織布機被荒廢在那裏,那枚梭子也不會再動了,它就卡在某個角落裏,一動不動,染上了灰。
我將它拿起來,愛惜地收好。
這幾年來,我多病少眠。
左腿的箭傷到骨頭,年輕時只是瘸,老了疼得我翻來覆去。
心口的那一刀,常令我夜半驚醒。
我知道,我大限將至。
那一年宮裏也出了大事。
太子和三皇子先後病逝,皇后痛不欲生,皇帝日夜相伴。
數月後,林美人病歿,小殿下哭得撕心裂肺。
我撐着最後一口氣,顫顫巍巍地下了牀,替他做了一碗湯麪。
「小殿下,別哭,去找你父皇。」
他捧着那碗麪,流着眼淚,慢慢喫完了。
我替他穿好衣裳,將他送到了門口。
他依依不捨地回望我。
「殿下,快去。」我笑着說,「我等你的好消息。」
蕭五去了。
皇帝爲他賜名,翊。
五皇子將由皇后撫養。
「嬤嬤,我回來了。」
那道虛掩的門終於被推開了,溫暖的日光照到我臉上。
我看到少年逆着光的身影。
他神色慌亂,朝我奔來。
「嬤嬤,你怎麼了?」
我躺在牀上,淚眼相望。
「殿下,這是我見你的最後一面了。」
蕭翊聽不懂我的話,可他急得哭了出來。
「你說等我好消息的!我被皇后撫養了……嬤嬤,嬤嬤,你怎麼了?」
他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是那麼年輕,而我已用不上力。
我張了張口,氣若游絲道:「殿下,我老了。」
蕭翊跪在我的牀邊,哭得喘不上氣。
「難道,母親離開我了,連嬤嬤也要走了嗎?只留我一個人……」
我抬起手來,撫摸他的臉。
「殿下,別怕。」我從懷裏取出那枚梭子,放進了他的手裏,「有人正在趕來愛你的路上。」
蕭翊不明所以地接過,淚眼模糊地看我。
「嬤嬤,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我望着他的眉眼,虛弱地張開口,只做出「等我」的口型,就無力地闔上了眼。
「嬤嬤——」
蕭翊哭得喘不上氣,不由得攥緊了手。
那枚梭子在他的手心裏緩緩裂開,結束了它的一生。
32
臨安五年。
做了十三年的謝長隱後,蕭翊又做回了皇帝。
姜綰依舊沒有出現。
深夜,他坐在長信殿,靜靜望着殿外。
三十八歲的蕭翊成功走出了永寧十六年的循環。
但他失去了所有。
他多想能夠再見姜綰,無論是哪一個,愛他也好,不愛他也罷,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見她。
長信殿外,人影浮現。
可並非那人,而是侍女植荷。
植荷將一封信交給了他。
信的封面是四個大字:「夫君親啓。」
起初看到那相似的筆跡,他只以爲是姜綰留下的。
直到拆開了信。
一字一句,剜心剔骨,像是要奪走他的命。
【夫君,
長信殿一別至今,於你已有十三載,於我卻有二十六載。
而多出的十三載光陰,我亦在你身邊。
遙記永寧十六年,山中大雪,喜樂震天,我曾與你說,若是平安歸來,告訴你一個祕密。
如今我恐要失約,但你活下來了。
我便將這個祕密告訴你,以祝夫君重登皇位。
爲你送信的侍女植荷,巫醫元氏的女兒,她生於永寧四年,自幼聰敏靈動,品行正直。在你是謝長隱的時候,在廊州還照顧過她,在你是蕭翊的時候,將她帶到若青殿。
你從未好好地看過她。
她的眉眼有三分像你,她的鼻子七分像我。你應當感謝我,好看的鼻子是很難得的。
你是不是猜到了,她就是我要說的祕密。
蕭翊,其實,那天,我懷孕了。】
他的瞳孔驟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盯住那幾個字。
眼淚重重砸落在信紙上。
【當年不知前路是生是死,故而不敢告訴你。
我的離去已讓你肝腸寸斷,若你得知腹中已有骨肉,恐怕再難獨身存活於世。
但如今不怕了,我將我們的女兒撫養成人,還留在了你身邊。
夫君,你應當明白了。
我是姜綰,也是阿喬,也是元漪。
你不要責怪我,爲何不與你相認。
我曾數次想要開口,可當我看到你照顧姜綰,當我看到你專情阿喬,我竟不敢上前,萌生了退意。
我望着鏡子裏的自己。
你的阿喬姐姐,她已經老了,她不小氣了。
你也不必自責,沒有認出我來。
我知道是因爲我有個女兒。
而你並不知道那是你的女兒。
所以你也永遠不會認出我。
何況你也想不到,你的阿喬姐姐,她不會再睡懶覺,也不會再挑食,還會照顧老幼,治病救人,解決瘟疫,還會虛與委蛇,臨場倒戈,暗中救駕,讓你當上了太子。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去殺祁王了。
我不會再回來了。
但你不必傷心。
我沒有死。
我應該是去到哪個朝代安靜地度完了餘生。
你要好好生活,當好皇帝,照顧女兒。
閒時可以想我,但不要過於想我。
雖然我不能陪在你身邊,但就在這個世上,在無數的時空裏,我們正在相遇,正在重逢,正在深愛。
永不停歇。
夫君,聽話。
倘若你想我想得實在活不下去了,那我只好再告訴你個祕密。
很多很多年以後,你還會再見到我。
那一天,我還會吻你。
這樣你肯定會好好活下去了。
每當那場大雪落滿人間,所有的你我皆會重聚。
愛恨癡絕,生死離別,終復又,身無休。
山水相逢處,盼見君白首。
】
蕭翊看完那封信,淚流滿面,肝腸寸斷。
原來真的是你。
你真的做到了,一直在我身邊。
可我不僅沒有認出來你,還說了那麼多傷害你的話。
往昔和元漪相處的畫面,此刻在眼前一一浮現。
蕭翊悔得想死,顫抖起身,將手撐在桌上,拿出最大的力氣地抽自己嘴巴,一直打,不停手,打得脣齒溢滿鮮血。
植荷見狀急忙衝上去,制止了他的行爲。
「陛下——」
蕭翊才停下了手,站在那裏,神魂俱失。
他並非從未懷疑過元漪,連植荷是否是她親生,都親自去調查過。
可他唯獨從來沒有想過,當年阿喬懷了他的孩子。
那一天,她還張開雙手,攔住他的馬。
他們被人追殺,手拉着手逃跑。她說她受不了顛簸,讓他去把追兵引開。
那一天,阿喬的一舉一動,說的每一句話,此刻變得無比清晰。
他恍然,落下了淚。
她真的懷孕了。
而且那個孩子是十八歲的蕭翊的血脈。
不知過了多久,蕭翊抬起頭來,含着悔恨的眼淚,注視着植荷。
從前從未放在眼裏的人,如今仔仔細細地看。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嘴脣……無一處不像她。
「你……」蕭翊想要伸手,又怕嚇到女兒,堪堪收回手,「你是……你的母親是元漪?」
植荷和他四目相對。
「我的母親原名綰,冒名阿喬,改名元漪。她曾和我說,她的名字也是父親的名字。」
蕭翊痛不欲生,當場嘔血。
臨安六年,帝王冊封先皇后侍女爲公主,祭天遊街,入皇室宗譜。
臨安十二年,公主上朝聽政,羣臣參諫,被帝王駁回。
臨安十九年,帝王冊立太女,公主入主東宮。
臨安二十五年,帝王禪位,太女繼位。
這一年,蕭翊已經五十八歲了。
他又活了二十年,費盡千辛萬苦,排除萬千阻礙,將皇位交到女兒手裏。
植荷接過那枚玉璽。
「這裏的東西都歸你了,除了這個。」
太上皇只將極爲愛惜的盒子抱在懷裏,就把九五至尊的位置讓了出來。
植荷認得那個盒子。
那裏面放着母親留給他的信。
在這漫長的幾十年裏,每當父皇思念母親時,就會拿出來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從一開始的劇痛,漸漸化爲悲傷,到後來只剩下了開心。
「你說,她到底是怎麼知道的?等到再見時,她真的會吻我?她會是騙我的嗎?」
植荷笑道:「母親不會騙人。」
蕭翊注視着那封信,漸漸溼了眼眸,口中唸叨着:「可我變得好老,也不好看了,她會認得我嗎?」
植荷望着眼前的老人,沒有說話,眼圈微紅。原來在那一年除夕夜,她就見過太上皇了。
「已經二十年了……」
老人慢慢抬頭,目光渾濁,「還不肯……把藥給我嗎?」他帶着近乎乞求的口吻,「我真的……好想……好想去見你的母親啊。」
最後幾個字輕顫着,似乎耗盡了力氣。
植荷微微閉眼,滑下了淚。
「父皇,你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蕭翊不悲反喜,目光憧憬:「那是不是說,我就和她在一起了?」
植荷轉身,掩面哭泣。
新帝不肯將藥給他。
年近花甲的太上皇開始了絕食。
根據母親的吩咐,要等父皇到了不想活的時候,植荷將一枚梭藥交給了他。
那天夜裏,蕭翊將信收好,穿戴整齊,躺在牀上,服下了藥。
脣角帶着微笑。
眼前白光緩緩湧過。
蕭翊睜開了眼,竟身在當年與阿喬初相逢的廢園子裏。
他快步尋到井邊,見到了阿喬,對方驚慌失措,連退數步。
那不是他的阿喬姐姐。
是當年將他騙到此處,又從背後將他推到井裏的壞阿喬。
那女人見被老頭撞見,握着石頭就衝去砸他。
蕭翊雖然年老,但身手還在,三兩下就將女人制服。
不遠處似有聲響。
蕭翊捂住女人的嘴,快步拖進了屋裏。
就在他嚴陣以待時,忽聽屋外傳來令他魂牽夢縈三十餘年的聲音。
「喂——有人嗎?」
蕭翊透過門窗縫隙,目光癡癡地怔住了。
那是二十三歲的姜綰,剛剛穿越而來,伏在井邊,往下呼喚。
他親眼看着姜綰救出了自己。
而那個蕭翊還用匕首挾持着她。
「你做什麼?我可是剛剛救了你啊!」
他默默躲在暗處,聽着久違的聲音,已是淚流滿面。
就在十二歲的蕭翊起了殺心,要對姜綰下手時,五十八歲的他心急不已,指尖飛出石子,猛地打落匕首。
「什麼人?」
在蕭翊挾持着姜綰闖進屋裏的前一刻。
他殺了那女人,轉身跳窗而逃。
他是回來取那個吻的。
但不知道會在哪裏呢?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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