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明月

娘死後第二天就被賣了。
買家是將軍府,給戰死邊關的少將軍配冥婚。
舅母多要了三兩,把我也一併賣了過去,做三個月守靈女。
卻不想,三個月後,少將軍活着回來了。
1
原本舅母是要把我賣去花樓的。
花樓買人不看命,只看臉。
直接出了五兩高價。
加上賣掉我孃的十兩銀子,再添三兩,夠舅母買下那套寶石頭面。
「別說舅母不疼你,這可是京都最大的花樓,憑你這皮相,以後富貴長着呢。」
我跪在花樓門口苦苦哀求。
進了花樓的女子,這輩子就沒什麼活路了。
舅舅有些心軟,卻被舅母一眼瞪了回去。
「只求允許我送娘一起到衛府,送這最後一程。」
我砰砰磕頭,額頭有些痛,地上洇出一小片血跡。
花樓老鴇皺眉出來,嫌棄地把我拉起來往舅母懷裏一推。
「這孩子是你家的嗎?就看着這麼磕?破相了我可不出五兩。」
舅母依依不捨放下老鴇給的五兩,很不情願帶我上了衛府的馬車。
「送完了乖乖回來,別耍花招。」
舅母啐了一口,嘴裏不住地罵罵咧咧:「天煞孤星裝孝順,你爹孃死了都是因爲你克的……」
我縮在娘身邊,咬着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娘不在了,以後再不會有人溫溫柔柔地給我擦眼淚了。
沒人疼的孩子,是沒資格哭的,只能自己咬着牙往前跑。
我要堅強,我還要給爹孃報仇呢。
2
娘是昨日下午最後一抹夕陽落山時咽的氣。
可她的八字和畫像是昨日中午,被舅母送進衛府。
衛夫人很是滿意,今日哭腫了眼睛還親自到後門迎接。
一邊命人拿銀子出來,一邊拭眼角淚水。
「配個有孩子的好,我兒也算是有了後了,到了那邊不孤單。」
「枉我老來得了這麼一個兒子,養了十八年,到了了還是死在那刀光劍影裏。」
「兒啊,哪怕給娘留個後,能有人叫我一聲祖母,也留個念想啊……」
衛夫人眼淚越來越多,抱着一個牌位哭得站不住身子,哭倒在門口。
好多下人也抹着眼淚,勸慰着攙扶。
趁着沒人注意,舅舅把我抱下車,似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往我懷裏塞了一錠銀子,圍着衛夫人的人羣后一推。
「跑吧,跑了還有的活。」
舅舅焦急地衝我擺手,努力擋住舅母看過來的眼神。
我看看身後,有兩個小乞丐正在狗嘴裏搶骨頭。
我回過頭,看着身前那羣人背後的衛府。
匾額上漂亮的「衛」字,跟爹寄回來的家書上寫的一樣。
我俯下身,毅然決然地爬向舅母的方向。
從她裙邊鑽進人羣,跪在衛夫人腳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顆糖。
「祖母喫糖。」
哭聲一頓,衛夫人哭腫的眼中滿是詫異,上下打量我țû⁾。
我舉着糖的手往前遞了遞:「喫了甜甜的,祖母就不哭了。」
衛夫人鼻子一吸,再次嗚咽出聲。
「我的兒,從前最愛喫糖了。」
不知是被那句祖母打動,還是被那顆糖打動。
總之,她摸了摸我的臉:「這孩子也好看,像是我們衛家會出來的孩子,既然她娘也配給了我兒,就留下來給我兒守個靈吧。」
看着衛夫人溫柔地把我抱在懷裏,滿臉慈愛。
舅母眼珠子轉了轉,隱瞞了我的命格。
守靈三個月,舅母多要了三兩銀子。
「賤丫頭還能多給我賺三兩。」
她拿着錢袋喜笑顏開,拍了拍我的頭,靠近我耳朵警告。
「三個月後乖乖跟我去花樓,別以爲你就能攀高枝了,就憑你煞星命格,衛家要是知道不把你扒光了打出去。」
舅舅默默看着,等舅母轉身才嘆口氣,摘下自己的皮帽子戴在我頭上。
又從懷裏掏出一小錠銀子悄悄塞進我懷裏。
正面刻着「董」,背面刻着「喜」,是他入贅舅母家時的喜金。
「舅舅對不起你和你娘,衛家是你最好的去處了,留不下就跑,千萬別回舅舅這兒。」
我沒有拒絕。
在這亂世,有錢終歸要多一點活路。
3
作爲守靈女,要在祠堂裏跪滿百天,喫素守香火。
香火百天不斷,是告慰逝去的人有子孫綿延,可以放心離開。
我抱着孃的牌位,看着擺在孃親牌位邊上那副少年將軍的畫像。
盞盞燭火光影恍惚,畫像上的少年將軍笑得恣意。
他叫衛無患,這個名字我認識。
傳說中的京城第一紈絝,也是滿朝第一將軍。
傳聞他男女不忌,所以一直不婚配。
可上了戰場,卻又是戰無不勝。
爹從軍後寄回來的家書提到過他。
爹說,衛小將軍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對所有將士一視同仁,還會親自烤兔子給大家喫。
爹還說,他的功夫好,已經被衛小將軍提拔到身邊了,衛家軍所向披靡,等平息叛亂回來,衛小將軍會替他們都討賞。
到時候,爹就能給家裏帶回來好多好多錢,蓋個大房子,房頂鋪滿厚厚茅草,再也不會漏雨。
可爹食言了,他沒回來。
撫卹金也被祖母搶去,把我跟娘趕出了家門。
數九寒天,真的要沒有活路了。
娘帶着我走了好遠好遠,從雁邙山北邊走到雁邙山南邊。
終於積雪沒過膝蓋時走到舅舅家門前。
卻在舅舅開門時,累倒在地,噴出一大口血。
那日,我一聲沒哭,咬緊牙關,努力憋住眼淚,跪在舅舅腳邊。
用胸前最乾淨的那塊衣襟,給舅舅擦着濺上鞋面的血漬。
我得討好舅舅,才能求他救救娘。
娘沒了,我就是孤兒了。
舅舅嘆口氣,抱着娘進了屋,卻被舅母攔在門口。
她說我喪氣,天煞孤星進門,怕被剋死。
她又說娘晦氣,半死的人,怕污了她的房子。
我拿出爹留給我的銀鎖,舅母才鬆了口,打開柴房准許我跟娘進去,她出門去找大夫。
我抱着娘等啊等啊,孃的身子越來越冷,口裏也不再流血,眼睛也睜不開了,舅母也沒回來。
我想出門,才發現柴房的門也被鎖了。
只聽見外面舅舅和舅母的爭執聲。
「衛家出 10 兩找新死的清白人家配陰婚呢,這可是我花了三兩銀子從車伯那兒買來的消息,反正她吐那麼多血活着也是受罪,死了還能葬進將軍府,你偷着樂去吧!」
「至於那個賤丫頭,那可是天煞孤星,留下來我還怕剋死,一併賣了。」
「我告訴你,你本就是入贅我家,再敢多嘴我就把你也一起趕出去!」
門縫刮進來的寒風帶雪,吹滅娘眼裏最後一點光。
「小善,替娘好好活下去。」
娘,我會的。
4
祠堂很偏。
許是怕我哭鬧,一連幾日,衛夫人總是帶着個慈祥的馬嬤嬤隔着窗戶跟我說話。
見我從不哭,她心疼又欣慰。
「算上滿京守過靈的孩子,你是最乖的了,竟一滴淚也不掉。」
我給香爐續上香火,乖乖回話。
「我不怕的,這裏有娘有將軍,他們都在這裏陪着小善,只是換了個樣子而已。」
衛夫人抽泣聲又響了起來。
「好,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真懂事。」
衛夫人嗚咽着離開,留下馬嬤嬤打開窗送進一些點心。
「孩子你是個聰明的,放心,哄得夫人開心了不會虧待你的。」
我接過點心,沒捨得喫,小心擺在供臺上,像從前在家那樣先擺在娘面前。
我不是哄夫人呢。
爹身死邊關的消息傳來時,娘告訴過我。
死不是消失了,只是換了一種形式陪着我,不會說話不會喫飯。
但只要我還記得,他們就在,永遠都在的。
衛夫人開心,我的喫食真的好了不少。
一轉三個月過去,衣裳袖口都有些緊。
不知舅母的右腿好了沒有,就算沒好,今日也會來。
畢竟,她還惦記着花樓的五兩銀子呢。
我上完最後一炷香,看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想着怎麼讓衛夫人肯花五兩銀子留下我。
祠堂後門被打開,馬嬤嬤送進一身新衣裳。
「小善,守完最後的香火,就出來吧,你舅母來接你了。」
我撲到她腳邊,可憐兮兮地哀求。
「嬤嬤,我有力氣,會劈柴挑水,能幹活,什麼苦都可以喫,夫人若不喜歡我,我可以去收馬桶洗馬桶,不然人見着,再不行我不要銀子,只給口飯也行,只求留下我,別讓我走,我不想被賣去花樓。」
留在衛家,我才能找機會去找爹爹的屍身,找到爹爹身死的原因。
纔有機會快快變強,給娘報仇。
嬤嬤長嘆口氣。
「你這孩子乖巧,夫人喜歡,若是小公子的親女兒,這般懂事又漂亮,定是衛家的掌上明珠。」
「只是,你舅母說不去花樓,只是給你定了親事,屠戶鄭家,禮金都收了,還過了名帖,夫人沒法留你的籍冊,還是走吧。」
那個三十歲、胖若大山、打死三任媳婦兒的鄭屠戶。
進京路上舅母說起過,那個鄭屠戶想買個能幹活的童養媳,我雖然十幾歲,看着卻小,也合適,若是鄭家出十兩銀子,就不帶我來京城,直接送去鄭家了。
她說鄭家仁義,打死了媳婦兒還會賠給孃家幾兩銀子,賺兩筆錢,很划算。
聽着嬤嬤走遠,我把那身新衣裳揣進懷裏。
既然不能留在衛家,也絕不能去鄭家。
去了真就是死路一條了。
衛夫人不能保我,我就再尋別的出路,先跑,總能找到出路的。
我小心翼翼貼着牆根,順着來時在將軍府逛過的記憶往門口跑。
跑到門口時,一個周身銀光的少年翻身下馬,飛身進來,一把將我撞翻在地。
腦後一痛,銀光鎧甲嘩啦啦響,一把抱住我:「你是誰?怎麼在我家?」
我的頭暈暈的,鼻尖是一種有點熟悉的香氣。
我努力睜開眼,只看到一張陌生又熟悉、矜貴又精緻的臉。
跟祠堂裏那副笑得恣意的衛小將軍一模一樣。
是衛小將軍活着回來了嗎?我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是熱的。
那爹爹,是不是也可能沒有死呢?
可頭太痛了,我只能用最後的力氣張了張嘴:「爹……」
就在他詫異的目光中徹底昏了過去。
4
恢復意識時,已經躺在牀上。
我微微眯着眼,看見衛小將軍無視衛夫人的難看臉色。
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滿臉紈絝神色:「我就是躲你逼婚逼我給你抱孫子才逃去邊疆,怎麼我死了你還能自己找個孫女來?」
夫人捂着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若真孝順,早點給我抱回個孫子孫女,我何至於此啊!這偌大的衛家,娘可只有你了。」
舅母在一邊賠笑解釋。
「都是誤會,少將軍回來就好,這丫頭我正準備帶走呢,這就帶她回去嫁人。」
說着,一瘸一拐過來拽我:「還不趕緊起來,裝什麼死。從這回雁邙山得大半天,鄭屠戶都要等急了,小心他生氣先抽你一頓。」
大夫連忙阻攔:「誒別拽別拽,病人不知道有沒有傷到神志,小心晃動加重,容易失憶,記不清事情。」
舅母鬆開手,不耐煩推搡我:「記不記得我是誰,沒病就趕緊跟我回去。」
我記得清,我記得娘要我好好活着。
記得娘是被她爲了十兩銀子活活拖死的。
我直直盯着她,絲毫不掩飾恨意。
她被我看得後退半步鬆開了手:「真……真傻了?」
趁她鬆手,我一溜煙跑下牀,飛撲到少年將軍腳邊抱着他的腿。
「爹爹救我,我不認識她……」
我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抱着,鎧甲割破了我的掌心,卻一點不敢鬆手。
裝傻。
只有裝傻,抱住這條大腿,我纔有活路。
少年將軍被我抱得一愣,滿屋都寂靜看過來。
只有夫人只顧着嗚咽:「你若懂事,就讓我抱上孫子孫女,別再讓我傷心。」
少將軍脣角一勾,彎腰一把抱起我,挑釁地看着衛夫人:「好啊,我就給你抱個孫女。」
而後睨着舅母。
「幹什麼,我衛家的女孩子,能給屠戶當童養媳?」
舅母眼珠子一轉,賠笑上前一把扯開我脖頸處的衣衫。
「您不知道,這賤丫頭可是天煞孤星見誰克誰,將軍您留在身邊可不好……」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衛無患微微低頭看向我,目光落在胎記上時好看的眉頭蹙了起來。
我的手下意識握緊衛無患的肩膀,鎧甲嵌入掌心也沒覺得疼。
我出生時後背有一塊紅色胎記。
聽人說,這是煞星轉世。
天煞孤星,剋死爹孃,凶煞之人、喪門星……
自打爹從軍走後,這些話總是夾雜着祖母的棍棒落在我後背那塊胎記上。
娘爲了護我,也跟着捱了不少打。
皮肉破潰翻開、傷口腫燙到抽搐的時候我沒有哭。
可爹受傷消息傳回的時候,我哭着拿砍柴刀去剜胎記那塊肉。
娘抱住我,含淚教我看爹寄回來的家書。
「我們小善是爹孃的寶貝呢,看,爹爹說一想起小善,受了傷都不覺得疼了。」
娘那麼說着,我便不哭了。
我相信娘呢。
可爹死訊傳回那日,祖母罵着喪門星,用掃帚狠狠抽打我和娘,把我們趕出了家門。
娘抹了把眼淚,緊緊把我抱在懷裏。
「你是爹孃盼來的星星啊,爹爹沒有消失,只是也變成星星了,變了個樣子,陪着我們呢。」
「小善要乖啊,別人無論說什麼都不算數的,他們說的都是假的,只有你自己心裏的纔是真的。」
「我們小善又勇敢又聰明,怎麼會害人呢,小善就是最好的寶寶。」
「小善答應娘,一定要相信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娘現在也死了,最後一個把我當成寶的人也不在了。
舅舅也怕我真的是喪門星,默許了舅母的決定。
若衛無患信了我是凶煞……
「凶煞好啊!到時候跟我上戰場,兩軍對壘直把敵軍都剋死,那可立大功了。」
我一時間恍惚,仰起頭看他。
好看的嘴脣一張一合,用最玩世不恭的語氣說着最袒護我的話。
除了爹爹孃親,他是這世上第三個護着我的人。
5
他抱着我掂了掂,大手扯起衣裳遮住我後背的胎記,擋住寒意。
而後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抱着我在衛夫人面前轉了三圈。
「以後這就是我養的閨女了,娘,你如願有孫女了,我可再不娶別人了。」
衛夫人氣得沒了淚,卻也沒阻攔:「好,你犟吧,這麼荒唐的事兒,我看到時候怎麼跟郡主交代。」
舅母見說不通,依舊搓着手不肯走。
「您看這,這鄭家還等着要人呢……」
「你不是人嗎?」衛無患問得認真。
舅母臉漲成豬肝色,一咬牙一跺腳:「這丫頭好歹也是我家的,賬總得算清,您這麼大的將軍府總不好白搶吧……」
「你家?她娘不是嫁進我們衛家了?你是她爹?」
衛無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語氣蔓上冷意。
「本朝律法可不允許非直系血親的買賣。你可想好了。」
舅母滿臉震驚,臉紅了又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衛小將軍又看看我。
她在雁邙山是出了名的胡攪蠻纏。
還是第一次遇到比她更胡攪蠻纏的。
她不理解,小聲嘀咕:「這麼護着,跟親爹似的。」
我也不理解,但看舅母僵硬地扯起嘴角賠笑,我心裏真是出了一大口惡氣。
「那您先養着玩兒,等您什麼時候養夠了送回來就成,小善,可記得經常回來看我們啊。」
舅母看向我的眼神帶着威脅,比劃了一個箱子的手勢。
那個小箱子裏裝着爹爹娶娘時穿的衣冠。
娘說過,一定要在最美的地方,給爹立一個衣冠冢,等她去了,也一併埋進去。
我最聽孃的話,娘想要的我是一定要滿足的。
雖然現在衛小將軍回來了,衛小將軍一定知道爹爹的屍首和死因。
或許,或許爹爹不需要衣冠冢,爹爹沒死呢。
但舅母家,那裏不僅有孃的遺願,還有孃的血仇呢。
我要一一討回來的。
打發走舅母,衛夫人抽噎着起身,眼睛紅紅地看看衛無患又看看我。
淚水又盈滿眼眶,無奈又心疼地踮起腳,摸摸我的頭又摸摸衛無患的臉。
「罷了,只要你喜歡就成。以後可不許這麼嚇娘了,看到那具屍首的時候,孃的心都哭碎了。」
「既然你也回來了,祖墳裏那位置看看找個日子再騰出來吧。」
衛家祖墳那具屍首不是衛無患的,總不好葬在這兒。
身邊還葬着我娘,更是要挪。
「不忙,我不急着用。」衛無患渾不在意。
衛夫人臉上瀰漫的悲傷瞬間消失,眼淚也被氣了回去。
「你就氣死我吧,收拾收拾,來前廳喫飯!」
馬嬤嬤跟在夫人身後,恨鐵不成鋼地懟了一把衛無患。
「夫人爲了公子可傷透心了,可別這麼沒心沒肺的。」
衛小將軍沒心沒肺?
我分明看到,衛夫人眼淚被氣回去時,衛無患略鬆一口氣。
還有他開口時下脣內側的發白牙印。
是方纔衛夫人哭着抱過來時,他隱忍咬住顫抖嘴脣的痕跡。
衛小將軍,他心裏也很難過呢。
6
滿京都講起了將軍府的奇事。
一是少將軍衛無患死而復生,單槍匹馬打下三座城池還活着回來了。
二是年方十八的少將軍一回來,身邊就多了個漂亮女孩子。
大街上到處都是議論聲。
「不知道郡主會不會去將軍府鬧呢。」
「鬧也得排隊,以前衛小將軍跟太子不也出雙入對,現在太子還沒成婚呢。」
我抬頭看了眼被議論的正主衛無患,他目不斜視地大跨步走在街上。
時不時還皺皺眉:「說的還是老幾樣,一點意思都沒有。」
而我們身後跟着的宮中內監,已經累到滿頭大汗。
半個時辰前,他還昂首挺胸地到衛府「請」衛無患進宮。
「陛下可備好席面等着您進宮,三個月前邊關大亂的事兒您得解釋解釋……」
衛無患一點面子都沒給,只丟下一句:「我還有大事兒要辦,沒空兒。」
所以,扔下娘、不見皇帝都要辦的大事兒。
是在大街上溜達聽別人怎麼說自己的?
我摸了摸還有點疼的後腦勺。
感覺被磕壞頭的是衛無患。
「誒你們別說,那女孩看着也就十來歲,不會是衛小將軍的女兒吧?」
「不可能,那要算起來衛小將軍八九歲就有女兒了,我八九歲那年可都還沒開竅呢。」
「衛小將軍能跟你一樣嗎?人家五歲習得兵法,十歲打死老虎,處處比別人強,那方面肯定也不一般!」
一個聲音陡然升高。
衛無患立刻站住,喜滋滋地轉過身,在人羣中鎖定聲音的來處。
拿出一錠銀子扔過去:「好活兒,賞!」
街上瞬間寂靜,下一秒,身後突然傳來更多人的腳步聲。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爭先恐後開始花樣誇。
內監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衛小將軍,這都繞了一個時辰了,您到底要去哪兒,老奴有轎輦可以送您。」
「到了。」衛無患打斷他,站定在一扇朱門前。
朱門上一塊碩大匾額,跟衛府的一樣大,上面寫着「江」字。
身後幾乎圍上來了全城的人。
人羣靜默一瞬,緊接着傳出新的議論聲。
「誒,你們不知道吧,江老將軍回京時可說了,衛小將軍手下有人投敵,一整隊人馬都死了。」
「聽說邊關那一戰死傷無數,衛小將軍竟能脫身。」
「他可是煞星轉世,能跟常人一樣嗎?十年前衛家不也是隻回來他一個……」
他們的聲音小小的,卻很清晰,帶着濃濃的惡意。
我小心地看了眼衛無患,正對上他看向我的目光,依舊如常,無一絲畏懼難堪。
他蹲在我面前。
「你叫小善對吧,哪個善?」
我把頭埋得很低,用手指在地上寫下「善」字。
從前一有人問我的名字,祖母就說,是不得善終的善。
我不喜歡這個詞。
「懲惡揚善的善,好名字。」
懲惡揚善。
我抬起頭看他,陽光落在他身上,每一塊鎧甲都泛着光。
下一秒,江府的大門被這一身的光踢了個細碎。
「今日,小爺就教你什麼叫懲惡揚善。」
「江老賊,給小爺滾出來!」
7
江重是個看起來就很裝的老男人,像我們村那個總愛佔便宜的村長。
「衛賢侄還活着呢,恭喜恭喜。」
衛無患冷笑:「小爺從閻王那借了三年壽數,專回來帶你一起下去。」
江重依舊端着虛僞的笑。
「兩軍對壘,你帶着一隊親兵消失三個月,這一回來也不見陛下,可不是忠臣之舉。」
「如今又上門打砸,這般不懂事,你娘知道了多生氣。」
「好了賢侄,看在我們兩家也有遠親的份上,有什麼話進來坐下好好說……」
言語間滿是衛無患有罪,衛無患不Ţű₋忠不孝不義。
我覺得他不像村長了,更像王寡婦。
當着幾乎全城百姓的面,衛無患說什麼都是錯。
身後已經有百姓在小聲議論。
「衛小將軍從前在京都就是小閻王,做事從不按規矩,確實沒一點將領穩重之風。」
「雖然衛小將軍確實勇猛無雙,可也太跋扈了……」
我下意識攥緊拳,有些擔心看向衛無患。
卻見他很是贊同地點點頭:「好,那就坐下來好好說。」
而後一步跨進門檻,第二步直接旋身飛踢。
幾個回合就將江重打趴在地,一屁股坐在他頭上。
「衛小兒你欺人太甚!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敢當街毆打朝廷命官是死罪!」
江重氣得嘶吼,衛無患抬腳在他屁股上狠狠一踹。
依舊笑得放蕩不羈。
「你是朝廷命官小爺也是,朝廷命官打朝廷命官,天經地義!」
「趕緊的,說在邊關你是怎麼臨陣脫逃又不肯支援的,又是怎麼泄露我的行蹤,害我們十個兄弟差點死絕在萬天崖,說!」
江重咬牙切齒地冷笑:「你沒證據就是誣陷,要說他們怎麼死的,那就是你這個煞星剋死的!」
「就像十年前一樣,你衛家怎麼就活了你一個?你就是個煞星。」
「你個煞星,小心別把你娘也氣死。」
衛無患坐在他身上僵住一般,一動不動。
江老將軍越說越得意,反手扯住衛無患鎧甲上的瓔珞:「不肖小兒,衛家的煞星,被我說中了吧,你就是個禍害,永遠都是禍害……」
桀桀笑聲聽得我心驚。
像祖母抽過來的掃帚,像舅母擋在門口的腳。
哪怕這次,我只是站在一旁,都覺得後背爬滿了荊棘,隨着他們的一言一語扯動,帶下鮮血帶下皮。
我無比擔心地看向衛無患。
卻只見衛無患面無表情,慢悠悠從邊上碎裂的門板中拿起一塊木板。
木板邊緣有碎裂的尖刺。
衛無患好看的手指撫上去,一點一點把木刺一層層掰開。
等江重笑到咳嗽,衛無患手中的木板已經如刺蝟一般。
他拿着木板把玩,嘴角輕揚。
「小爺我按照你說的進來了,也坐下了,你怎麼不好好說?真是不懂事,你娘知道了得多生氣。」
「哦,我忘了,江老夫人三年前就已經被你新娶的小妾氣死了。」
「看在我們兩家還有遠親的份上,我就辛苦辛苦替你娘好好教訓你。」
說完,對着江重的屁股啪啪啪拍了下去。
8
這場景真的很詭異,所有人都噤了聲。
一個頭發花白、一身腱子肉的老將軍,正是打孩子屁股的年紀。
被一個漂亮少年摁在地上打屁股教訓。
每一聲都很結實,肉眼可見江重屁股那塊都高了好幾寸,腫得比我們村子裏王二狗炸了糞坑那次還要高。
皮肉上還扎着密密麻麻的木刺,像一隻胖刺蝟。
江重起初還叫罵掙扎:「你目無法紀,怎敢毆打朝廷命官!怎敢濫用私刑!怎敢動武!」
衛無患手不停,輕笑出聲。
「按照律法,不可當街毆打朝廷命官,可我是在你家裏。」
“不可動用私刑,可我用的只是手掌長的木板,算不得刑具尺寸.”
「不可動武,可我沒動刀動槍,也沒用武力,律法中可沒寫不許打屁股。」
每說一句,衛無患就把他褲子再往下扒一寸。
直到露出半拉屁股,江重徹底不動了。
咬着牙關緊閉雙眼,臉都漲成了紫色。
內監面如菜色,顫着雙腿小心挪步上前。
「衛小將軍住手吧,若真有冤屈,進宮好好說清楚,就算沒證據,陛下也會查清的……」
衛無患終於停下手,慢悠悠從懷中拿出幾封書信。
「誰說我沒證據,江老賊通敵的書信,鐵證。」
內監目瞪口呆:「那您剛剛……」
「他欠揍。」
衛無患將書信遞給內監。
「進宮路上,你就在外面把信上內容大聲念出來。」
內監拿着書信,一臉爲難。
「敢不念,你也欠揍。」衛無患扭扭脖子。
「此去必叫衛無患死絕……」內監顫抖着開口。
「聲音不夠大,還是欠揍。」衛無患活動活動手腕。
內監渾身一顫,汗如雨下,瞬間拔高音量。
「衛家軍三日後攻漠北三城,繞萬天崖,共十人,吾等不會讓江將軍支援,請漠北務必一擊即中……」
「衛家精軍擅兵法功夫,你等定要備好弓弩手與火油,射殺後放火燒山,定要將……將衛家軍灰飛煙滅……」
「吾等已有內應,會在衛家軍飲食內下毒,就算他們僥倖逃脫,也活不過三日……」
顫抖尖細的聲音響徹長街,百姓無聲靜默。
十個爲國獻忠的將士,被人像圍剿野兔一樣算計。
我仰頭看着衛無患,鼻尖壓抑不住地酸澀。
他一定喫了很多苦,才活着回來。
爹爹呢,爹爹還在嗎?
是一樣遇害了,還是……還是成了內應,成了村民傳言中的叛徒?
衛無患低頭看過來:「怎麼要哭不哭的,方纔看小爺揍人怕了?」
我搖頭:「不怕,只是覺得你很厲害。」
「腦子好了?」衛無患似笑非笑地摸摸我後腦勺,似乎早就知道我是裝的,卻絲毫不在意。
「小爺我五歲習得我爹所有兵法,八歲精通爹爹兄長所教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歲當街三拳打死北疆進貢的吊睛白虎。」
衛無患好看的眼睛晶晶亮。
「離京出征之前,他們嚇唬不睡覺的小孩都不說狼來了,都得說衛小爺來了,沒有不覺得小爺厲害的。」
他語氣戲謔,我卻笑不出來。
「那你一定喫了很多苦。」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如此說,笑容有些凝滯,好看的眼睛多了些道不明的神色。
「而且我覺得你厲害,不只是功夫厲害。」
我錯開他的眼神,低着頭拿起他腰間那枚瓔珞,上面的絲絛方纔被江重扯得糾纏在一起,參差不齊。
「爹說過,刀割身上肉疼,流言刺身心疼,刀刃易走,流言難去。」
就像這堆瓔珞一樣,越解越糾纏,手指勒在裏面,會磨得又紅又疼。
我心裏很疼,所以我想,衛無患的心裏也一定是很疼很疼的。
一把閃着寒光的利刃伸過來,把絲絛挑起,寒光一翻,所有繩結都被割斷。
「繩結多了就砍掉,手就不會疼了。」他收回利刃,大手握住我的手。
被絲絛磨紅的手指被他掌心包着,疼意消散。
衛無患指了指肩膀上一塊彎了一角的鎧甲片。
「方纔在府裏,那女人說你煞星的時候,你把我鎧甲都掰彎了。」
我下意識攥拳,把頭埋得低低的。
「我爹孃都死了,他們說,是我害死的……」
「是你殺的?」
「不是的!娘被祖母趕出來,在雪天受了寒,舅母爲了銀子不肯給娘請大夫,娘是活活凍死病死的。」
那股憋在心裏的痛又一次翻湧上來,我咬緊牙關控制顫抖的聲音,猛地抬頭看向衛無患。
是啊,真正害死孃的是祖母,是舅母。
還有爹爹,爹爹或許沒有死,可就算身死邊關,也有兇手,也不是我。
「所以,我不是天煞孤星,對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自己也問衛無患。
「是又如何?」衛無患挑眉輕笑,「你要上天跟月亮一起掛着嗎?」
我愣愣地看着衛無患,他好看的眼睛亮亮的,像一輪明月。
是啊,是又如何?
心頭那塊壓得我難以喘氣的巨石,在這刻碎裂坍塌,化成酸澀湧上鼻尖。
我扭過頭去抹了把眼淚。
被祖母打出來的時候我沒哭,被舅舅舅母說我是害死爹孃的兇手時我沒哭。
可現在委屈卻突然有了出口。
「以後記着,誰讓你不開心就揍回去,揍不過就喊我,我來揍。」
「不過下次不要喊爹了,喊師父。」
話音剛落,轎輦停了,掀車簾的內監剛好聽到衛無患最後半句話。
臉色一白,嚇得往後退了大半步。
「爺,到了。」
他長長伸着胳膊撩車簾,身子離得出去好遠。
衛無患一個眼神瞥過去,他嚇得渾身發顫。
趕緊到後面命人把江重抬下來一起進了宮門,跟在衛無患身後小心翼翼囑咐周圍宮人。
「看到江老將軍沒?沒他抗揍的都縮着點,可千萬別惹衛小霸王……」
10
屁股開花的江重又露着屁股在宮道上走了一路。
到上書房時,江重臉上的漲紅已經蔓延到脖子了。
殿內的龍涎香氣都帶着莊重威壓。
我不敢用力呼吸,跟在衛無患身後行禮問安,抬頭時卻看到皇帝威嚴的臉,在江重被抬進來時有一瞬僵住,嘴角一抽扶額苦笑。
「幾年不見怎麼做事還是這麼莽撞,跟孩子似的,哪有一點將軍的樣子。」
「告訴過你的,受了委屈就進宮來,朕會給你撐腰的。」
皇帝走下來,像尋常人家的長輩看到頑劣晚輩一樣,憐愛地拍拍衛無患肩膀。
順手扯過一片案上蓋布蓋到江重屁股上。
「書信朕都看過了,是他屬下寫的,那人已經被他斬首示衆了。」
說着手又往江重屁股上拍了拍。
我站在衛無患身邊裝鵪鶉,卻看得真切。
江重剛剛本來是睜開眼準備說什麼的,就被這一拍渾身一顫,又徹底昏死過去。
皇帝嘆口氣,擺擺手讓內監趕緊把他抬走送去了太醫院。
「好了,你打也打了,氣也出了,江重兩朝將軍罪不至死,朕會罰他杖刑,加監禁三年,總不能真要了他的命。」
衛無患咬咬指甲:「那就要他家產吧,臣給那些弟兄們分分,也算薄禮安撫。」
皇帝嘴脣一抽:「要多少?」
「全部。」
衛無患十分認真。
皇帝無奈扶額,經過來回拉扯,最終以 8 成家產成交。
險些冤死的十條人命,爲國盡忠的十個將士,死裏逃生只換回八成家產。
聖旨寫好,皇帝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一番。
「另外兩成,朕從國庫撥給你補償,你如今收養這孩子也算有後了,這孩子看着不錯,朕可以再封她個縣主……」
「陛下。」衛無患打斷他,「她膽小怕事腦子還摔傻了,話也聽不懂事兒也辦不好,就留給衛家日後繼承家業吧。」
說着他拍拍我後腦勺。
我趕忙呲牙咧嘴,用最滑稽的表情嘿嘿一笑。
雖然不理解他明知我是裝傻,爲何還要如此說。
但衛小將軍做的事,我秒跟準沒錯的。
皇帝眉頭一皺。
皇帝打量我的神情我雖看不真切,但卻讓我想起當初花樓媽媽打量我、評估我值幾個錢時的眼神。
「罷了都依你,去皇后用膳吧,據兒今日也在,一早就等你了。」
踏出殿門,我隱約聽到皇帝自言自語:「朕真是多慮了,生氣只會揍人,要賠償只要錢的孩子,還養了個小傻子,能有什麼城府,算了……」
我覺得皇帝也不聰明。
皇后是衛無患的表姨母,住在皇帝親自設計的紫宸殿。
殿門口的長街兩側如我從前聽說的一樣,擺滿皇后鍾愛的龍游梅。
梅花上落着雪,隨風沁出冷香。
太子站在叢叢梅花後的殿門口,眉眼清冷若雪。
看到我和衛無患時霎那間冰雪融化,好看的臉悲喜交加,叮叮噹噹地跑過來,一頭扎進衛無患懷裏。
「哥,終於回來了,哪兒都好嗎哥?有沒有哪裏受傷哥?」
他伸手在衛無患身上這捏捏那捏捏。
腰間掛着的玉製小鈴鐺隨着他的動作叮叮噹噹響。
露在袖子外的手腕透着在寒風中站久才能刮出的紅。
衛無患不動聲色握住他的手腕塞回他的毛皮斗篷裏。
拱手行禮時的語氣恭敬中帶着戲謔。
「臣哪兒都好,太子殿下還不進去,是要臣在這兒用膳嗎?」
太子垂了垂眼,轉身時似乎才注意到我。
笑容瞬間僵住,眉眼恢復冷漠,瞥了我一眼,又抱起胳膊看向衛無患。
語氣沉穩透着威壓:「這是哪兒來的漂亮小妹妹?這麼瘦小,有十歲嗎?你又給人當哥了?」
「沒,是當師父。」衛無患揚眉,一步三搖跨進紫宸殿:「我這麼優秀的一身本事可不能沒有傳人。」
11
紫宸殿裏暖洋洋的,只是透着淡淡藥味。
殿中央擺着張比石磨盤還大的桌子,上面擺滿了各色喫食。
皇后給我搬了個高高的小凳子在她身邊,一邊命人將小份炸酥圓放在我面前,一邊嗔怪着衛無患。
「耍混也要有點分寸,怎麼真搶了人家孩子來,你又不會養,還當師父,你哪兒會教女兒家的東西……」
炸酥圓軟軟甜甜的,像皇后娘娘一樣。
就是裏面的芝麻餡兒有點燙嘴。
「我本事大呢,我要教得她風流倜儻,足智多謀,文武雙全,無人能敵,無人敢惹。」
衛無患越說越得意,看向我的目光充滿期許,好像下一秒就要帶我上戰場溜一圈。
「你看看,你說的這哪有一樣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皇后連連搖頭,看向衛無患滿是嫌棄。
我想開口說什麼,卻被湯圓佔滿了嘴說不出話,急得我被芝麻餡兒燙麻了舌頭。
「母后,哥要養就養嘛,一個小女孩而已,養幾年大了也就嫁出去了。」
太子樂呵呵的,好像方纔的冷漠是我的錯覺一般。
說完還湊近衛無患身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邀功:「只要哥開心,我都喜ťū́₇歡。」
皇后寵溺地瞥了他們倆一眼,不再說話,命人送上了梅花釀,慶賀衛無患平安歸來。
酒過三巡,皇后眼眶有些紅,看着衛無患。
「這次回來本宮也會勸陛下,讓你多待一陣子,在京中不要胡來,凡事自有陛下和禮法護你,可別像今日那般……」
「姨母,您真覺得靠禮法能保護我嗎?還是能保護您和太子?」
衛無患叼着一隻大雞腿,眯着眼像只饜足的漂亮狐狸。
太子聽到自己,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衛無患。
小聲嘀咕:「哥還叫我太子呢……」
皇后拿起絲帕給他擦着臉上的油:「陛下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身爲帝王總有苦衷……」
衛無患乖巧地伸過臉去,放下啃了一半的大雞腿。
「不過禮法確實有用,今日若不顧及禮法,我非當街閹了江老賊再塞他嘴裏……」
「住口!」
皇后蹙眉嗔怒,放下絲帕捂住我的耳朵。
「怎麼能在孩子面前說這些,算了算了,這孩子還是留在本宮這裏,別養個幾年被你教壞了。」
衛無患一下子沉默了,垂了垂眼,悶頭喝了一杯酒。
「我就養三年,三年後如果養不了了,就送姨母這兒來。」
皇后還是不贊同,爭論直到用完膳,最終以皇后送出一位宮中女官隨行教導達成一致。
用過膳,大家正說笑,外面進來一位內監。
進來的那刻,整個內殿都瞬間變得寂靜。
12
他是來送藥的。
那一大碗藥黑漆漆,皇后眉頭都沒皺一下就喝了乾淨。
宮中那抹壓不住的藥味更濃了。
「時辰不早了,回去吧。」喝完藥的皇后聲音有些沙啞。
「據兒也回吧,最近天涼,都好好照顧自己。」
走出紫宸殿時,我懷裏抱着皇后特地打包的各種小點心,甜香得我心軟軟的。
可衛無患和太子卻很沉默,兩張好看的臉上都沒了笑容。
「哥,回吧。」太子率先打破沉默。
衛無患拍拍他的肩膀:「這三年我留下,不會走。」
而後牽着我的手上了出宮的轎輦。
這一路衛無患都在閉目養神。
我也沉默着,一路都在想怎麼開口問爹爹的事。
當初爹爹死訊傳回時,並沒有發放撫卹金。
村裏的萬事通說,爹爹他們是臨陣叛國才死的。
祖母拿不到撫卹金,才更氣得直接把我和娘打出門。
我不相信爹爹會做不忠不義的事,但也不敢直接問。
還沒想好就已經到了衛府,衛府門口掛上了慶賀時才用的雀尾紅燈籠,衛夫人喜氣洋洋地在燈籠下等我們。
「可回來了,我帶你們去看小丫頭的住處。」
衛夫人給我準備的房間特別特別漂亮,在整個衛府最通透的位置。
似是原本就爲小姐準備的廂房。
「這裏本是給無患的妹妹準備的,只可惜……」
衛夫人哽咽了一下,沒說下去。
「如今給你住也好,你看後院,那裏有個廂房,我讓人做成祠堂,裏面供着你孃的牌位。」
後院那個廂房很小,卻也比從前祖母給我和娘住的房子大一大圈。
房頂沒有厚厚的茅草,卻是漂亮的瓦片,娘要是看到了一定會覺得很好看的。
供臺上擺的水果都是新鮮的,娘在世時都沒有喫過。
我有點想哭,憋住眼淚上去給娘上了一炷香。
「你孃親的墳等選個日子會命人好好安排,你放心我們衛家養得起一個活人,也養得起一個牌位的,不會把你們趕出去,也許是你們帶來好運,我兒才……」
衛夫人聲音有些哽咽,又落了淚。
「那我牌位呢?」衛無患打斷衛夫人。
衛夫人抽噎聲一停,語氣帶上惱火:「呸呸呸,什麼你的牌位,砍了燒火了!」
說完氣得一跺腳,扭頭就走。
「唉,公子,你可長點心吧。」嬤嬤嘆口氣也跟着走了出去。
祠堂內只剩下了我和衛無患兩人。
我給娘重重磕了三個頭,下定決心站起身,走到衛無患身前跪下。
「衛小將軍,其實我……」
衛無患一把拉住我胳膊,打斷我下跪的動作,從懷中拿出一個包裹。
一層一層打開,裏面是三個木頭小人。
雖然小人只有指頭那麼大,但表情都是栩栩如生笑呵呵的。
一個小人像個魁梧書生,臉上有一塊月牙胎記,跟爹一樣。
一個小人溫柔好看,盤着雙雲髻,是爹爹最喜歡給娘編的髮型。
一個小人小小矮矮的,反過來能看到脖子上有一塊胎記,跟我一樣。
這是爹爹的雕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衛無患。
心裏好多話,可嘴脣顫抖嗓子發緊,我努力張嘴只問出四個字。
「這是什麼意思?」
13
意思是,爹爹已經不在了嗎?
衛無患沒有看我,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軍中有一個很像書生的將士,他很聰明功夫也好,殺進戰場的時候功夫好看得跟寫毛筆字似的,我們都叫他玉面書生。」
後來我們拜了把子,除了他,還有其他八個弟兄,都是功夫又好長得也好看的,十個人裏我最小,他排老二,我們十個人一起突襲,一起進退,也會一起對着篝火聊天。
「二哥說,他有個深愛的妻子,還有個又乖又聰明的女兒,女兒頸後還有個紅色胎記,總被人欺負,他要回來之後把功夫都交給女兒,不讓女兒受欺負。」
我的手開始顫抖,不敢聽下去,生怕他說出我無法接受的結果。
衛無患仰起頭,長嘆口氣:「他的願望實現不了了,可惜啊。」
我手中小人啪嗒掉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衛無患,呼吸都停滯了。
衛無患閉了閉眼,再睜開眼低頭看向我時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戲謔:「可惜啊,你現在歸我養,你的功夫只能我來教了。」
嗯?我愣住,眼淚卡在眼眶裏轉。
衛無患撿起小人放在案臺上,擺在娘牌位邊上。
「你可得好好學,別丟我的臉。下次見面他得管我叫大哥!」
我看着那三個小人,爹爹的站在孃親牌位邊上,我和孃親的小人圍着他一前一後。
就像從前在家時,每次上山爹爹都是這樣,一手牽着孃親,一手牽着我。
眼睛酸酸的,淚水止不住流了滿臉。
爹爹從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的胎記。
爹爹一定跟衛小將軍那麼很親近很信任,纔會告訴他。
衛無患也給孃親牌位前的香爐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
起身牽起我的手:「小人留在這兒陪你母親好不好?我們回去了。」
他的手溫溫熱熱,我一下子想起當初舅母扯開我後頸衣衫,他溫熱的大手也是這樣護住我。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你早就知道了,從舅母要帶我走那時?」
那是故意逗我,看我裝傻叫爹。
衛無患眼睛眨了眨有些尷尬的扭過頭去:「一開始也確定,只是覺得這麼好看又聰明的孩子怎麼能被糟踐,看到你孃親的名字,才確認。」
他尷尬地撓撓耳朵。
「不過那爹可不是我要你叫的,以後可別叫了,就叫師父。」
「可是那毒?」
通敵書信裏寫的那種毒,不是無藥可解嗎?
「南疆小王爺跟我有故交,送了解藥,你看我現在不也是好好兒的?」
衛無患張開手在我面前轉了一圈:「好了,這回可安心留下了嗎?」
我後退半步,認真對着衛無患跪下,用力磕了三個頭。
我知道那場戰爭多麼可怕,能活下來的每一個人都不容易。
我很認真地感激他,我感激他帶着爹爹他們活下來,也感激他救下我。
但我不想繼續留下白喫白喝佔衛家的便宜。
而且爹爹在邊關那麼孤單,也一定會想我的。
我可以去隨軍,在軍營做廚娘或洗衣婦。
我剛要開口,衛無患就猜中了我的心思一般。
「你想去邊關?」
我堅定地點頭。
衛無患沒有直接阻攔我,而是攤攤手。
「那你知道怎麼走?」
我愣住了,我只知道在南疆,要往南走。
衛無患輕笑:「就算知道路,路程遙遠,步行肯定不行,得騎馬,你會騎馬?」
我咬住下脣,騎馬我也不會。
「那要不要留下學騎馬?」衛無患淺笑。
我猶豫半晌,點了點頭。
那我先留下來學騎馬。
我爭取努力快快學,不給衛無患添太久的麻煩,也不讓爹爹等太久。
14
衛無患要教我騎馬射箭,宮中出來的那位女官冷着臉反對。
「若衛小將軍不願小姐學規矩,是害了小姐。」
衛無患挑眉:「誰說不學,女德女訓和本朝女規,不學以後怎麼知道犯錯,你務必好好教,我旁聽,不懂的我來解釋。」
女官蹙眉聽完,指指衛無患送給我的小馬鞍:「那這是?」
「怎麼,哪條規矩說不能學騎馬嗎?」
女官張了張嘴,一句話沒說出來,黑着臉走開了。
只是第二日就把我叫去教我女訓。
「女子須謙卑,就算嗔怒,說話聲音也不得蓋過男子聲音,更不可與男子爭執。」
衛無患表示贊同:「記好了嗎?如果有男子故意挑釁言語無狀欺負你,你怎麼辦?」
我按照女訓上的話規矩回答:「謙卑忍讓,不可開口爭執。」
衛無患點點頭:「對,不要跟他們浪費口舌,直接打上去。」
女官氣得咬牙,索性放棄女訓,教我禮法。
「這是本朝禮法,男女都要一視同仁。」她說完瞥了一眼衛無患。
「遇事報官,切記不可不講禮法……」
衛無患再次表示贊同:「說得很對啊,但是如果我們小善遇到人要把你賣了怎麼辦?」
「先跑,然後報官。」我認真地說。
「跑的路上也需要錢,報官也要交狀錢,你有嗎?」
在衛無患眼神的鼓勵下,我參考衛無患方纔的言論,觸類旁通。
「把想賣我的人賣了,就有錢了,有錢了再去報官。」
女官被氣得笑出了聲,丟下一本禮法讓我自己看,當晚就回宮了。
而我留在衛府。
學會了騎馬,又學會了射箭,禮法倒背如流,還看完了衛無患私藏的所有兵書。
第一年過年時,我終於忍不住提出要再去找爹爹。
衛無患比量比量我的身高。
我雖然已經十幾歲,但因爲從前在祖母家喫不飽,看着只有十歲小孩子那麼高。
「養了一年還沒有馬腿高,這麼去軍營我都要被笑話。」
衛無患有些嫌棄:「再長高些再說。」
我更加努力喫東西,從一頓半碗飯到一頓一碗半。
身高像柳枝抽條一般竄起來。
我又去找衛無患,卻正看他在拆書信。
其中一封字跡很熟悉,像爹爹。
衛無患遞給我,信上寥寥幾字,爹爹讓我不要去找他,留在京都好好學好本事。
「日後若能爲女將,也不枉衛小將軍教你一場。」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爹爹的書信了。
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我抱着那封信哭了一夜,安心留在了衛家,只是學得更加努力了。
京城漸漸傳開,大魔王衛無患養出來一個漂亮的女大王。
跟衛無患一樣好看,騎馬跟衛無患一樣漂亮,也跟衛無患一樣天不怕地不怕。
衛夫人看到我就連連嘆氣,說不該讓衛無患胡來,給我教壞了,如今我及笄兩年,該說親了都不好找。
「你總不能一直養她一輩子。」
衛夫人是真的把我當女兒看待的。
「幹嘛要找?找不到我就養着,養到我不想養了爲止。我可沒打算給別人家養媳婦兒。」
15
衛無患滿不在乎地喫着小廚房新做的醬肉。
衛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衛無患,眼神在我和他身上來回遊移。
衛無患渾不在意:「我養大的孩子肯定要留在衛家啊,只能招贅,不能出嫁。」
衛夫人輕哼一聲,一副瞭然的神情,給我和衛無患各剝了一枚紅雞蛋。
今日是衛無患回來整整第三年。
每年這時,衛夫人都會在前院擺上圍爐。
煮幾個紅雞蛋,再放幾個小爆竹以表慶賀。
可今日爆竹還沒點,不遠處傳來更大的炮仗聲「噼噼啪啪」響個不停。
聲音在東街,是江家。
衛夫人臉色沉了沉:「江家這去晦炮仗,倒是高調得很。」
三年了,江重回來了。
這三年間,衛無患一刻不曾休息,除了教我,就是和太子拔除江家黨羽。
只是江家也盤根錯節,宮中還有位江美人,也給衛無患和太子製造了不少難題。
半年前,江重寫了罪己書,皇帝看後觸動不已,下旨讓江重提前出獄,治理山匪,戴罪立功。
今日剛回京,官復原職的旨意已經滿京遍知。
已有地下賭坊設局,押注江重何時報復衛無患。
畢竟上一個跟江重起矛盾的官員,只平安過了一個月,就全家都消失在了外派路上。
衛夫人有些擔憂地看向我和衛無患。
衛無患正面色坦然,正拿着炒花生放手背上拍起來用嘴接着玩兒。
我看準機會手腕一翻把半空中的花生米截胡,丟進自己嘴裏。
衛夫人恨鐵不成鋼地推了我倆一人一把:「兩個小沒心沒肺的。」
我悄悄吐了吐舌頭。
正嬉鬧着,府外傳來一陣馬蹄聲。
下一秒,大門被撞開。
「衛賢侄,好久不見。」
江重騎着高頭大馬站在正門口,目光如豺直勾勾地看過來。
衛夫人登時站起身擋在我和衛無患面前。
「夫人別緊張,江某可不是上門打一頓來了結仇怨的人。」
他皮笑肉不笑,長槍一揚在空中畫了個弧,越過衛夫人挑向我的髮髻。
「何況美人面前,江某可不能那麼沒品。」
「鏘!」一聲,衛無患兩指一捻,一枚花生打中長槍尖,長槍登時彈開一尺。
我秒懂,反手握住槍柄順勢往後一推,江重被震得一晃,險些摔下馬。
「江大人三年關裏面憋壞了?」衛無患似笑非笑地站起身。
「憋壞了就割了餵狗,別掛着二兩肉就掂量不清自己幾斤幾兩。」我秒跟。
江重冷下臉來,冷哼一聲。
「三年不見,江某可給賢侄備好了大禮,賢侄可好生等着。」
他轉身駕馬就走,馬蹄揚起煙塵瀰漫。
如山雨欲來時降下的烏雲。
16
「三年了,我也等不了了。」
衛無患嗤笑一聲,揮揮袖子掃開面前煙塵。
從桌上抓起一塊點心扔嘴裏,一把拉起我。
「回去打扮打扮,今夜花燈會,晚上帶你上街玩兒。」
好像剛剛來的不是江重,而是他什麼鐵桿兄弟。
我跟着衛無患起身,Ṱṻₘ餘光看見衛夫人皺着的眉頭散開,輕輕鬆口氣,又白了衛無患一眼:「早些回來。」
我也掩去擔心,跟衛無患一樣歡快地應了聲。
心裏卻泛起疼。
衛無患是衛夫人的主心骨,主心骨不亂,她就不亂。
可這個主心骨,揹負得太多了。
他們總說衛無患喜怒形於色,是個小混子。
可我知道,他心裏越是緊張,越是會表露出更加無所謂的樣子。
他不是小混子,是個小騙子。
我仰頭看着他肩若削成、頂天立地的模樣。
彷彿泰山崩於前都不動聲色,甚至還能順手給別人撐兩把傘。
只是從來沒有人給他撐傘。
我回握住他的手,我長大了,也會再努力長高些,就可以給他撐傘了。
我沒有立刻回房,而是從後門繞出去找到消息最靈通的小乞丐。
一番打聽才知,原本各地匪患都不少。
尤其是西邊幾座山頭,鬧起來的匪患少說一萬多。
不可能三個月就得勝有功。
但江重命手下去別處剿匪,自己單槍匹馬去了匪患鬧得最兇的龍邙山。
那裏山匪暴虐屠殺了當地三個村子,江重竟不費一兵一卒,一舉將近千山匪直接招安。
如此才震驚衆人,甚至有人暗地裏說,江重此舉可比昔日衛小將軍千人拿下邊關三城。
「前幾日還有人找到我們三長老,讓我們給江大將軍編歌謠,四處傳唱呢。」
小乞丐嗦着糖人,仔細把所有知道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說給我聽。
我把剩下的糖糕都留給他,囑咐他近日也儘量少去偏僻地方。
「爲什麼呀,山匪一滅百姓都平安啦,我們出門乞討不是更安全嘛。」
小乞丐臉上滿是天真。
「如果你偷東西被打了一頓,但是另一個不光偷東西還殺人的卻被好言勸降,你會怎麼做?」
鬧得不兇的被官兵圍剿,屠三村殺百人的,卻不必受任何刑罰招安洗白。
等消息傳到各地,那些鬧得不兇的山匪只怕會紛紛效仿。
江重,真的夠狠毒。
「對了姐姐,還有個消息,西平郡主要回京了,她從前在京城的時候可喜歡衛小將軍了,那個女人可潑辣。」
小乞丐抱着糖糕:「姐姐不必謝我,下次多帶點糖糕就行啦,長老爺爺也愛喫這個。」
回府路上我心緒不寧,從街邊小販那裏買了個銅平安符回去。
把打聽到的消息都告訴了衛無患,又看着衛無患放進懷裏,我才略微安下心。
「沒白教你,我們小善長大了能幫我做事了。」他寵溺地笑笑:「等有機會上戰場歷練歷練,說不準又是一個女將軍。」
今年的花燈會比往年提前了半個多月。
只因宮中那位江美人剛產下一子,要爲江美人賀喜。
我們坐在酒樓雅間,衛無患叫了很多喫食,還叫人從街上採買好幾只漂亮花燈送進來。
「爲什麼不出去逛呀?」我歡歡喜喜地蹲在燈籠堆裏。
「要等一個人,那個人不聰明,腦子一根筋不會轉彎,會找不到我們的。」
衛無患一口一個甜蜜餞:「幾年前我們說好花燈會時重逢,在雅間見面,那人重Ṫû₁諾,說好了是這個雅間就會來這兒等一夜,就算我在隔壁,她都不會去找。」
話音剛落,一陣「叮叮噹噹」脆響,一個身上墜滿玉鈴鐺的戎裝少女快步走過來。
盯着衛無患和從燈籠堆裏冒出腦袋的我,不可置信。
「傳言是真的?你還真有女兒了!」
傳言?
當年街上那些說衛無患八九歲生下我的傳言?
這麼離譜的傳言傳到西平去了?
衛無患把我從燈籠堆裏薅出來。
「還不快見過西平郡主,哦應該管她叫……」
「叫娘!」
17
西平郡主扁着嘴。
走到我身邊轉了一圈,很是懷疑。
「看着跟你差不了七八歲,你真是她父親?」
「是師父。」我連忙辯解。
「是就是,結巴什麼?」西平郡主撇撇嘴。
「算了,也挺漂亮的,養着就養着,但你必須跟我回西平。」
「不去。」衛無患也不繼續解釋,大馬金刀往太師椅上一坐。
「你不去我就把她帶去西平,看你去不去。」西平郡主一把將我拉過去抱進懷裏。
她比我高一個半頭,我被她緊緊抱着,臉懟着她胸膛,軟軟的,就是有點憋,一句話也說不出。
「好啊,正好我也養不了了。」衛無患語氣淡淡,最後幾個字說得很輕。
我心裏卻猛地一揪。
反思自己是不是最近喫得太多了。
「我還要把你娘也帶去西平!」西平郡主氣急。
「好啊,那這一路郡主可要保他們平安,別說到做不到。」
衛無患語氣調笑,我心裏一跳一跳地疼,卻莫名心慌。
他從不會對任何人如此順應。
今日卻好像專門在等着西平郡主,等着她把我帶走。
這種語氣,像極了當年他要帶我打上江家時的語氣。
「我西平郡主還沒有說到做不到的時候!」西平郡主傲嬌地一揚下巴,好看的眼睛晶晶亮,「我現在就命人送他們去西平,再帶你回去給我做郡馬。」
「那還請郡主動作快些,晚了誰都帶不走。」
衛無患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襬,拿起錦帕擦了擦手,走到門口時衝我一笑。
笑容中沒有戲謔,沒有玩世不恭,反倒有些釋然。
「小善,去了西平要聽話。」
話音落下,酒樓突然嘈雜起來。
廂房門被撞開,兩隊錦衣衛包圍過來。
「衛小將軍,得罪了,請隨我們進宮一趟。」
他們很不客氣地反扣住衛無患,直接帶了出去。
變故發生得特別快,我甚至都來不及跟衛無患對一下眼神。
我想追出去,卻被西平郡主拉住。
「我答應他,要帶你走。」她好看的眼睛十分認真,把我往後一拽交給身後侍女。
又看着衛無患的背影一跺腳。
「又跑又跑,這回我不帶走你就不回西平!」
「郡主,小將軍好像是被抓走的。」戎裝侍女小聲提醒。
西平郡主嫌棄地瞥了她一眼。
「絨絨你真傻,那是他故意找人演戲給我看的,這回我可不會上當,明日就送我大閨女和婆婆回西平,他這回肯定會乖乖去西平的。」
侍女絨絨瞭然。
我欲言又止,覺得衛無患沒說錯。
可等我們到衛府的時候,江重已經帶人把衛府圍了起來。
「我衛家滿門忠烈,豈是你簡單一句謀朝篡位,就能定我們衛家的罪。」
「皇后入主中宮多年更是從未與人紅過臉,太子克己勤勉,陛下也是多次褒獎。江老將軍別打錯了主意。」
「快快閃開,我要入宮求見陛下。」
衛夫人站在門口,一身誥命服飾,身形纖弱卻堅定,一邊說一邊繞過江重的馬往外走。
可江重猛地一扯繮繩,馬揚蹄嘶鳴,衛夫人被撞翻倒地,衛家亂成一團。
「滾開。」
西平郡主一把扯開江重扶起衛夫人,從腰間扯出一根紅色馬鞭,在空中響起「噼啪」一甩,落在江重身下的馬屁股上。
18
馬一驚,嘶鳴一聲帶着江重揚蹄跑開。
「西平你放肆……」江重怒罵的聲音一溜煙遠去。
西平郡主二話不說命人把衛夫人抬上馬車,又帶人進去收拾了一些細軟,帶着我們回了郡主府。
衛夫人頭磕破了,流了好多血,身上都發起熱。
昏昏沉沉中一直唸叨着:「我兒不會謀反,我要進宮,我要救他。」
我跪在牀邊用手握着冰,再用冰涼的手擦拭衛夫人的身子。
身後西平郡主正派人打探情況。
「江美人不知爲何今日驟然昏厥險些小產,一番探查後竟從太子和皇后的寢宮中搜出了巫蠱小人,一個寫着江美人的八字,另一個寫着陛下的。」
「而做巫蠱小人的布料,就是前些日子皇帝剛賜給皇后的,滿宮只此一份。」
「如今所有與皇后、太子有密切往來的將門世家全被羈押,皇帝是下了狠心了。」
「七日後御前親審,若定了罪當場處斬。」
滿屋死寂。
我渾身凝Ŧù₎滯,感覺血肉都在火裏滾,手裏的冰也像着了火,灼燒得我眼淚直打轉。
衛無患這個大騙子。
他一早就預料到了,所以把我和衛夫人交到西平郡主手裏。
我咬緊下脣Ŧū₂,眼淚一圈圈打轉。
可我不能哭,哭不能救他。
我要想辦法,我要救他的。
「你們護送她們回西平,我留下上殿爲衛無患他們辨明清白。」
郡主迅速命人收拾行囊,備好馬車要送我們走。
「當今陛下最恨巫蠱之術,江重他們是下了狠手,郡主您鬥不過的……」侍女哀切勸阻。
鬥不過就不鬥,直接動手。
我腦海中莫名響起衛無患的聲音。
我下意識說了出來,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郡主眼睛一亮,可轉瞬又嘆口氣:「可我此次出來只帶了五百府兵,不夠。」
「我還知道一條暗道潛入皇宮,我可以換上衛無患的衣服把他換出來……」我抓住她的袖子央求。
「不行。」郡主當即拒絕,二話不說把我推進馬車。
「我答應過他,一定將你們平安送去西平,不要再說了,我會想辦法。」
我急得要命,可馬車已經從後門駛出郡主府,我只得噤了聲,護着衛夫人藏在馬車裏側。
馬車趁着夜色從小路出了城。
眼見天邊泛起魚肚白,我趴在窗邊看着京城越來越遠,心亂如麻。
一夜已經過去,只剩六天了。
若我有兵馬就好了。
我瞭解京城地形,知道哪裏護衛薄弱,我可以帶人進去劫法場。
可我現在身邊只有郡主的五十府兵。
「近來山匪越鬧越兇,一個個窮兇極惡的,這種人要是還能招安成護衛兵,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誰說不是呢,算算這周圍幾個山頭,山匪少說也有兩萬了,上次朝廷禁衛軍來了一千人都沒壓住。」
「……」
窮兇極惡。
招安成兵。
能跟禁衛軍對上手。
這不就是我要的兵馬!
我激動得手都在抖,撩開車簾,外面正坐着郡主身邊的侍女絨絨。
「不要求我送你回去,我答應郡主,務必送你平安到西平。」她聲音冷冷。
我垂垂眼,果然郡主身邊都是一根筋又重諾的人。
但我賭她們比承諾更看重的,是自己主子的安危。
我乖巧一笑:「不回去,只是我知道一條山路更近,或許姐姐來得及帶兵馬回來接應郡主。」
她蹙眉,可聽到後半句時不再懷疑:「行,那你指路。」
這幾年我爲了回邊關找爹,早就將地圖爛熟於心。
西邊這幾座山頭哪裏有山匪,我更是清清楚楚。
只不過我不能帶着衛夫人冒險。
「姐姐帶人我們走小路趕時間,夫人身體不好走大路,這樣都不耽誤。」
絨絨覺得我考慮周全,絲毫沒有懷疑。
在山腳下我們兵分兩路,二十人跟我走山路,剩下三十人護着衛夫人的馬車繼續趕路。
我要來兩身侍衛男裝,一身遞給絨絨,一身自己換好。
又按照從前跟衛無患偷偷溜去青樓玩時的裝扮,熟練地在嘴脣上抹一把車軲轆灰。
又從馬車裏拿出一個小箱子。
箱子裏都是金塊和金銀腰佩,我平分給二十人,讓他們都掛在腰上。
「你好麻煩,你最好真的能讓我來得及調兵馬回來。」絨絨很不耐煩。
一定能有兵馬殺回去。
只不過是不是西平調來的,就不一定了。
19
我帶着他們一路上了山,繞過一座巨石,迎面撞上一隊山匪。
二話不說幾把刀劍就架在我們脖子上。
窮兇極惡的臉逼到我眼前,刀刃冷得我想發抖。
「幹什麼的?」
絨絨臉色一變:「找……」死。
「招安!」我使勁掐着大腿剋制顫抖,粗着嗓子大聲蓋住她後半個字。
土匪眼睛都亮了,立刻把我們請去寨子。
「就二十人?怎麼還有個像娘們的?」
他們大當家親自圍着我們轉了又轉,我看見她懷疑的目光落在絨絨身上。
我早有準備:「是宮中內監,從小閹了的自然不一樣。」
絨絨震驚地看我,又緩緩回過頭去閉上了嘴巴。
大當家冷哼一聲:「怎麼龍邙山江重親自去,我們這兒就派個閹人,是看不起我們覺得我們沒屠村不夠勇猛是不是!」
「怎會。」我諂媚上前,拿起腰間金佩遞給他。
金佩側面,刻着江重的花押。
這可是當年江重的家產,我一直留着沒動,如今終於派上了用場。
「江大人和陛下如今有難過來,大人可是在陛下面前說盡了好話,說西山頭這幾位個個神武,陛下當即派內監大人跟來,表一表對你們的誠意。」
我看到他臉上已經泛起隱隱得意,立刻湊上去壓低聲音。
「不信您去打聽打聽,京都已經封城,涉及謀朝篡位,此時您若是一起攻進去救下陛下和江大人,那可是開國元勳一般的功績。」
大當家將信將疑,立刻派人下山打探。
回來的消息自然與我說的一般無二。
我可不說謊的,只是怎麼理解要看他自己了。
大當家當即同意招安,還親自護送我們幾個去了另外幾個山頭。
甚至主動幫我們當說客。
「招安多好嘞,俺們落草爲寇不就是沒趕上亂世的好時候,現在一起殺進去,以後當開國元勳,比當山匪強多了,你大兒學問那麼好,不當山匪以後就能考狀元呢。」
「肯定是真的,你看領頭這個瘦溜溜的,就敢自己上來,肯定是有大背景,看着俺那大刀都不腿抖。」
大當家陳安指着我。
我端着很官方的笑,略揚起下巴,將江重那幫人狗眼看人低的樣子學了個十足十。
只是偶爾有風吹進來時,後背被汗溼透的衣裳還是冷得我想打顫。
這些山匪都是沒什麼文化,但卻有些力氣和功夫。
他們想得很簡單,從前爲了活得好,殺人劫路都可以幹。
但若能活得更好,有錢賺有前途,甚至還可以把之前的人命債一筆勾銷,這種好事兒更要幹。
到第二天傍晚,西山所有山頭,共兩萬三千多人都歸順在我們身後。
絨絨趁着沒人拉我到一邊:「再晚趕不回西平,怎麼調兵馬救郡主他們。」
我指着身後那些已經自發組隊的山匪。
「兵馬。」
「你怎麼敢的?!」絨絨震驚,「你怎麼保證他們一定肯爲我們賣命?」
「不是爲我們,是爲他們自己的功名利祿。」
比如已經掛在陳安腰上的金牌子。
「可他們沒訓練過,連盔甲都沒有,站在城門口都不會被守衛當回事兒,更何況只要進城他們就會知道真正要被砍頭的根本不是江重,什麼勤王護駕開國元勳就是假的,怎麼會幫我們救人……」
絨絨急得跺腳。
「不是假的。」我認真看着她,目光堅定。
「護駕,我從沒說過護的是當今陛下。」
「太子即位,就是新的開國皇帝。」
「他們不會被在意,才能順利進城;沒有章法,纔會把水攪渾。」
「等進了城,他們就沒有退路了,不想死就必須跟我們一起幹。」
絨絨噤了聲,後退半步,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怪物。
良久纔開口:「你這樣子,倒真像衛小將軍,但你比他狠。」
狠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樣能救他。
我一定要救他的。
20
我讓絨絨等二十個郡主身邊的護衛做小頭領。
帶着所有山匪分爲四隊。
三隊各一千人,分別從東南北三門常服潛入。
如今皇帝和江重只會覺得大局已定,京城許進不許出。
江重恨不得把衛無患徹底踩在腳底,廣放言論准許百姓圍觀斬首逆賊。
進城的人多幾千,他只會高興。
剩下一隊由絨絨親自帶隊,在西門叫囂。
「萬一出城的是江重,或者出兵太多他們想逃跑怎麼辦?」絨絨還有些懷疑。
「江重不會出來。」
他不會放過最後折辱衛無患的機會,此時只怕恨不得住在刑房。
想到這心頭止不住一陣悶痛,我閉了閉眼壓住淚水,努力冷靜下來。
還不到難過的時候,我多冷靜一分,就能早一些救出衛無患。
「禁衛軍也不會放出來剿匪,能出來的,只有剛招安後還沒什麼事情做的龍邙山那夥人。」
「龍邙山與西山這些本就有仇,這麼好的公報私仇的機會,他們怎麼會放過。」
「只要他們打起來,城外就徹底亂了,等江重和禁衛軍都出城鎮壓,你以煙花爲號,我帶人直接闖宮。」
至於江重出來會露餡,到時候也來不及了。
山匪就算知道上了當,也只能硬着頭皮打下去,他們不會求饒,他們知道求饒只有一個代價,就是像從前被他們屠殺的村民一樣等死。
絨絨不再多言,迅速傳達給其他十九人。
趁着夜色朦朧我們直接下山,守門的侍衛已經昏昏欲睡。
許進不許出的禁令還在,他們更是對進城人直接放行。
斷斷續續兩個時辰,在皓ťŭ̀²月當空時,三隊人馬已經全部進城。
路上寥寥幾人,我將其他人分別安頓在破廟、衛家等地。
自己先帶着五百人去了火器營。
我一手握着衛無患的令牌,另一隻手在袖中攥緊短刀。
火器營從前是衛家的,我祈禱他們對衛家還有情誼。
若令牌不管用,我的短刀也很快。
守營人見到我一愣怔,不等我拿出令牌就趕緊開門把我們一干人等都拉了進去。
五百人把火器營塞了個滿滿當當。
「小善姑娘你怎麼回來了?」守營人滿臉緊張。
我顧不上細究他緊張的怪異:「火銃在哪兒?你肯讓我進來一定還視衛家爲主對不對,快交出來,我要去救衛無患。」
他滿臉爲難,欲言又止。
我直接抽出短刀抵住他的脖子:「我不爲難你,但我緊張得手抖,你最好快點交出火銃,免得劃破了你的脖子!」
「不到時候啊小善姑娘。」他一臉爲難,「七天還不到,衛小將軍還沒上法場,您就算要一起劫法場也得再等……」
什麼一起劫法場?
「我不是來劫法場的。」我皺眉,他說話真的很奇怪。
「城內三千人,城外還有將近兩萬人,我是來造反的。」
守營人滿臉震驚,還要再說什麼,但我已經沒了耐心。
三天過去,不知道衛無患會被折磨成什麼樣子。
我等不到七天了。
我一把敲暈守營人,一路闖進營內,一路遇到的人都對我欲言又止。
我視若無物,拿走所有火銃,又從後門直接潛入隔壁兵械庫,命人換好衣裳就去叫其他人過來穿鎧甲。
一切準備就緒,我找到小乞丐,讓他隨時打探消息回來告訴我。
月亮西斜時,西門突然一陣嘈雜。
21
絨絨的人在西門鬧了起來。
小乞丐一趟趟來回傳話,誠如我所料,剛被招安的龍邙山匪被派出去鎮壓。
而去皇宮送菜的車伯傳出消息,皇帝聽聞山匪鬧到京城,龍顏大怒,已經下旨讓江重儘快處理。
一個時辰後,江重帶着禁軍出了城。
一枚煙花從城西升空。
「進宮,護駕!」
我高喊着,所有人跟我一起喊着口號,在夜色中飛速向着宮門而去。
夜色下只能看見一隊禁軍服飾的人拿着禁軍纔有的兵器迅速襲來。
城外鬧成一團,守衛統領哪裏還來得及深究真假,直接放行。
「這些都是生面孔啊,不查查萬一是反賊咋辦!」一個守衛還想阻攔。
「怎麼可能,僞裝成禁軍入宮造反,除非是瘋了。」守衛統領信誓旦旦。
我一邊指揮人進去,一邊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輕聲說。
「江大將軍反了,城外是江大將軍的兵僞裝成山匪的,我們兄弟死了大半,我們常駐城門不常進宮去得晚,才能活着回來救駕,自然是生面孔,諸位等下務必守好宮門防着江重!」
說完,我拿出最後一枚江家金牌,上面早就塗滿了血。
「這是我兄弟拼死扯下來的,您可信了!」
守衛統領眼睛瞪圓,鄭重點頭,當即朗聲吩咐起來。
「江大將軍反了!」
「守好宮門,江大將軍造反了!」
整個皇宮都亂了起來。
有幾個懷疑的,立刻有人解釋。
「我就說江重怎麼突然對衛家下手,如今衛家倒下,所有兵權都只在江重手裏了!」
「他妹妹江美人剛產下一子,正好挾幼子上位!」
滿宮的人都深信不疑,順利得讓我有些疑惑。
我命人迅速控制住皇帝的宮殿,自己先去找衛無患。
找了一大圈,卻突然看見了西平郡主,正帶着一隊人馬直接從宮門口闖進來。
看到我時她震驚不已:「我說是誰不按計劃行事,居然是你回來了?」
什麼計劃?
「這些兵馬哪兒來的?你搬來的?」她震驚中帶着讚賞,「正好,老孃早就等不及了,直接幹。」
她說完直接往裏衝,根本沒有給我解釋。
我站在原地,這才意識到哪裏不對勁。
宮中所有的侍衛,全都像計劃好了一樣圍住了皇帝的乾坤宮。
所有兵刃朝着那裏,竟無一朝外。
而太子一身囚服,不知從哪兒出來的,徑直推開乾坤宮大門,仗劍而入。
他的身後走得風流倜儻,身上帶傷卻眉眼帶笑徑直走向我的,是衛無患。
「傻丫頭,跟緊我。」衛無患牽着我的手。
我腦子一片混沌,又驚又喜,又好像有些難過,只木木地跟着他走,進了正殿。
太子站在皇帝面前,仗劍直立。
「兒臣,恭請父皇退位。」
皇帝咬緊牙關,腮幫子氣得一顫一顫。
「亂臣賊子,都是亂臣賊子!」
太子似笑非笑:「都是父皇教得好。」
皇帝氣得拍案而起:「朕真是看錯了你,寵溺你和你母親多年,與你父慈子孝多年,到頭來你竟真是個混賬,朕早該殺了你。」
他狠毒地看着太子,像看着他的仇人。
「這麼多年父慈子孝,若父皇尚存一星半點信任,兒臣也願意繼續演下去。」
「可母后等不及了,這麼多年那碗養身藥,裏面的斷絡草始終不減,您可還記得母后是您年少所愛,可還記得她病弱是因爲當年替您擋下了下毒的那碗湯。」
太子卻輕笑起來,渾不在意:「父皇,交出玉璽吧,兒臣也不願弒父。」
「你……你怎麼知道這些?是衛家幫你的對吧?」
皇帝直指衛無患,顫巍巍起身,抽出佩劍向衛無患刺來。
「混賬!都是混賬!朕當初就不該留你一條命!朕要殺了你!殺了你!」
下一秒,皇帝的胸膛被一劍貫穿。
太子緩緩抽出劍,皇帝轟然倒下。
滿室寂靜,我抓緊衛無患的胳膊。
而太子臉色木然,在皇帝身上的龍袍上擦乾淨劍刃血跡。
他緩緩走出殿門,在承龍石上俯瞰滿宮,一字一句開口。
「先帝昏庸錯信叛黨險些害死忠臣。」
「孤得天命,送,陛下,殯天!」
22
宮內亂象平息。
太子祁據即將即位,留我、衛無患、西平郡主一起在御湖觀月亭,等他忙完過來一起喝酒慶賀。
江美人抱着小皇子裝瘋賣傻以圖活命,卻在瘋跑時跌進水井。
等撈上來的時候,都已經脹大發白了。
江家被抄,江重妄圖反抗,當街被亂箭射穿,跌落馬下,被踩成爛泥。
消息傳進來時,我正低着頭戳雪紗柿子。
紅的白的一碗,聽完傳回的消息我瞬間把碗推到一邊,不想喫了。
衛無患順勢把一碟蜜餞推過來。
「這個好喫呢。」
是醋梅子,醋味燻得我鼻子發酸。
我不抬頭,悶悶應了一聲。
祁據輕笑開口:「小善姑娘脾氣大了,這些事情太危險,原本就只是孤跟哥謀劃的,若非需要西平接應,也不會告訴她的。」
從三年前他們就知道必有與江重交鋒這一次。
這三年他們對江家的步步緊逼,就是爲了讓江重等不及,直接出手。
按照計劃,御審後他們會被押解上街行刑,出宮時禁軍內亂,而後火器營的弟兄們直接劫法場,趁亂刺殺江重,而後進宮讓先皇主動退位。
這件事除了衛無患和太子,連西平郡主都是進京後才知。
我聽着心裏不是很舒服,心像被人擰衣服那樣擰了起來。
西平郡主倒是渾不在意。
「下次提前說,我好歹多帶些兵馬,我也不要什麼封賞,只管讓衛小將軍以身相許就好。」
說完端起酒盅衝衛無患揚揚下巴,一飲而盡。
「那還是別救了。」衛無患笑着也一飲而盡,「要人沒有,要錢管夠。」
西平郡主白了他一眼,自己又悶頭喝了兩杯。
祁據笑得開心:「從小哥就帶着孤,不管是抓御湖的魚還是偷母后出宮的令牌,什麼事兒我們都是一起做的,早就有了默契,從不會有意外,除了這次。」
「意外是我嘍。」我悶悶開口。
「無妨,你畢竟也不知,孤和哥不會跟你計較的。」祁據語氣淡淡。
我低着頭不再說話,臉頰突然被人捏起。
「你確實是個大意外。從前都是我爲別人衝鋒陷陣,第一次有人爲了我不顧一切。」
我抬起頭看他,他眼中的神色似寵溺似驕傲。
還有一種我讀不懂,在他眼中也從未出現過,卻看得我耳根莫名發燙。
我突然失了語,躲開他的眼神低頭喫蜜餞。
面前那碟醋味很重的梅子卻被一把抽走,祁據端到自己面前,面無表情地往嘴裏放了好幾顆。
「小善,送你個禮物。」祁據突然出聲,拿出一根石榴簪。
本朝規矩,女子想要說親就由長輩帶上一隻石榴簪子。
有心儀的男子看到就可登門提親。
「上次生辰孤沒趕回來,這次給你補上賀禮。」祁據直接把簪子戴在了我頭上。
「真好看,配個藩王世子,也是足夠的。」
祁據眼睛晶亮地看向衛無患,滿臉期待。
衛無患想都沒想直接搖頭:「不行,藩地都太遠了。」
祁據垂下眼:「那京城也可以,說個世家嫡子也不是不能的。」
「不急,小善還小呢。」衛無患終於從點心盤子裏抬起頭。
祁據斂了笑:「哥,她不小了,你養了三年了。」
三年兩個字,他格外加重。
衛無患伸手摸摸我的髮髻,抬手把我頭上的石榴簪子取下來。
「年初母親說,想把小善記在她名下,如此也算我們衛家的人,只是我覺得有些不妥,等了卻手頭這些事再議吧。」
祁據眼睛又亮了起來,梨渦淺淺。
「那般甚好,與哥是名分上的兄妹更好說親,甚好。」
祁據恢復了說笑,我們四人從夕陽西斜喝到明月高懸。
西平郡主喝得頭暈,已經被送出宮回郡主府休息。
祁據也喝得雙眼迷離。
「哥就留在京城可好?邊關我會再安排,只要哥願意,住進宮裏也可以,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一起喫,一起玩,一起睡……」
「怎麼,要當皇帝了自己睡覺還害怕啊,那就選選秀,姨母做了太后,也該帶幾個皇孫享福了。」衛無患朗聲大笑。
「不要。」祁據垂着頭,聲音帶了委屈:「沒有喜歡的,那些女子,我都不喜歡。」
「沒事兒,等你朝堂穩定,我就帶着小善先去邊關,再四處玩玩兒,若遇到好看的女子就帶畫像給你。」
祁據默然倒在衛無患身上。
雙眼迷離地看着夜空那輪明月,口中呢喃。
「當年江美人剛進宮,我才五歲,她陷害我推她,我被父皇關起來一夜。」
「那晚特別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母后被軟禁,你也被擋在宮外不許進來,我好害怕,縮在角落裏一直哭。」
「哭着哭着,宮外就放起了煙花,那夜的煙花比我見過的所有煙花都好看,一個一個綻放在夜空,像月光。」
「哥,你知道嗎,那一夜你給我的一閃即逝的煙花,是月亮。」
「哥,皇宮好冷,我可不可以一直擁有月亮。」
「……」
我喝得迷糊,後面也沒有聽清,就只看到祁據徹底倒在衛無患身上昏睡了過去。
內監進來攙扶他回殿歇息,見衛無患面色無虞正端着一碟綠色蝴蝶酥大快朵頤,臉色一驚。
「小將軍,這蝴蝶酥裏有辣芥,您是最喫不慣的,快別喫這個。」
衛無患愣住,若無其事地放下已經喫了大半的蝴蝶酥。
「沒事兒,換口味了而已。」
那夜我也喝多了酒,並沒察覺哪裏不對。
只是迷迷糊糊看月亮。
想着苦日子應該都熬過去了。
日子應是越過越好了。
衛無患不需要我了我就去邊關,去找爹爹。
23
祁據即位後迅速處理好了匪患。
身上背了人命的該認罪都認罪,有功勞的該封賞都封賞。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平息了所有匪患。
百姓人人稱讚:「北漢仲武帝聖明神武。」
西平郡主留在京都,隔三差五來找衛無患出去玩兒。
衛無患五次有三次不在家。
西平郡主也不在意,衛無患不在,就找我玩兒。
「姐姐要走了,小善。」
她眯着眼,喫着衛無患給我買回來的桃花糕。
宮中那夜喝酒時,衛無患認真告訴西平郡主,我是他養了三年的,但不是女兒,不可以亂叫。
那日西平郡主沉默良久,悶頭喝了一杯又一杯,醉得最快。
醒來後還是追着衛無患,只是眼中少了些執着。
與我也開始姐妹相稱,不再哄着我管她叫漂亮孃親。
「你不等衛小將軍了嗎?」我幫她擦着嘴角的點心渣。
「不等了。」她搖頭,笑得眯起眼。
「從九歲那年開始,我追了他十幾年。」
「他總是站在原地不肯向我走一步,我覺得沒關係,我可以一直向他走,直到走到他那裏。」
「可現在,他不在原地了,他也像我一樣開始追逐了,只是不是向着我的方向。」
「我可以追着一個原地不動的人,卻不能追一個後背向着我,心向着別處的人,太累了。」
她的眼神有些許落寞,卻很決絕。
我聽得懵懵懂懂,只是覺得她一張一合的嘴很好看:「那姐姐找到一個向着你來追逐的人了嗎?」
西平郡主一愣,轉而笑着揉揉我的頭。
「應該有的吧,但被追逐的人總是遲鈍的,看不到自己的背後呢。」
「就像小善一樣,還沒學會回頭。」
她說一個月後就回西平了,我答應到時候一定去城門送她。
西平郡主走後,我又回了房間。
扒拉着這幾年衛無患幫我跟爹爹來往的信,試圖從上面找出爹爹他們所在的地址。
西平郡主要回家了,我也有點想爹爹了。
如果衛無患太忙,我就自己去。
我將幾封信中提到的當地特徵一結合,突然發現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信中爹爹總能很精準地知道我這裏冬天什麼時候降溫下雪。
可爹爹不是在與南疆接壤的邊關嗎,怎麼會知道北方的天氣呢?
我想去找衛無患問個清楚。
可他就像躲着我一般,一直四五天見不到他。
我實在等不及了,在小院子一夜不睡,看見書房亮起燈立刻跑了過去。
我推開門進去,衛無患抬起頭,臉色十分蒼白。
他眯着眼,面色是十分陌生的冷漠。
「不懂規矩嗎,擅自進主人的房間?滾出去。」
我被嚇了一跳,連連後退到房門外。
「對不起……我。」
我鼻子一酸,他從未對我這樣說過話。
聽到我的聲音,衛無患慌忙站起身,手扶着案臺走出來,卻被桌子腿絆了一跤。
24
我連忙跑進去扶起他。
「是小善啊。」他站起來,「屋裏燭火太暗了,剛剛沒看清,你來找我說什麼?」
我看了看自己,衣裳並不像府內的侍女呀。
可能燭火確實太暗了吧。
我拿出書信:「我想去邊關找爹爹啦,我們什麼時候去呀?」
衛無患看着書信若有所思。
「你拿倒了呀。」
我伸手把信紙拿過來,重新放正方向遞給他,又跑去邊上拿了兩支蠟燭遞過來。
看來真的太暗啦,明天我要早早起來,給書房多添置一些燭臺和蠟燭。
衛無患捏着書信沉默良久,好看的眼睛在燭火中恍惚着。
「我最近很忙,沒有時間。你就乖乖留在衛家好不好?」
我有些失落:「沒關係,那我可以等你以後有時間了……」
「以後也不會有時間了。」他猛地推開我:「我養不了你了,小善。」
「是我喫得太多了嗎?」我心裏突然悶悶的,手指攪着衣角。
衛無患的手伸過來,似乎想摸摸我的頭,卻又半路收了回去。
「是我要成婚了,我要娶西平郡主。」他淡淡道。
「不可能!」我喊出聲,「西平姐姐說了,她已經不喜歡你了。」
衛無患表情有些僵硬,張了張嘴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
我想湊過去聽清時,他已經恢復了無所謂的神態。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參與。你乖乖的,我明日送你出京,去一個很好很好的地方生活,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了,也會找人照顧好你,給你留下足夠的錢。」
我不想聽下去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一把推開他跑了出去。
我心裏好難受,像新長出的一片小花向着日光生長,卻突然發現那不是日光,而是利刃的寒光。
我抱着信紙跑出書房,回到自己的房間。
今夜的月亮很高,卻照不進我的窗戶。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變得這麼快。
明明前幾日還對我笑得溫柔,還弄來好多東西哄我玩兒,還說要陪我去邊關見爹爹,還說想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
可他從不會拿趕我走開玩笑。
我看得出他說要送我走時的認真,也看得出我想讓他陪我去邊關時他的爲難。
我抹了把眼淚,收拾起自己的小包裹。
算啦,這本來也不是我的家呀。
我只是他心軟收留的小孩子,小孩子長大了就不能再撒嬌裝傻留下了。
他可能真的喜歡西平郡主了吧,喜歡也很正常呀。
西平郡主又好看又灑脫,我也很喜歡。
不過我也不要他再把我送去別處養了。
我有手有腳有本事,我能養活自己的。
大不了男扮女裝去從軍。
趁着天邊泛着魚肚白,我從後門溜出衛家。
城門口的守衛還是個熟人,是祁據身邊的侍衛。
他應該是認出了我,卻沒有盤問我,而是在我出城門後面露喜色地跑進了城。
我回頭看了眼巍峨的城門,算啦,看來他們都很期待我離開呢。
我抱緊小包裹去了車行,打算買一匹馬,再決定去哪裏。
正猶豫着,迎面撞見一人,竟是舅母。
她坐着板車,也進城來了。
駕車的人我也認識,還是當年那個車伯。
「唷,這不那小煞星,怎麼眼睛還紅紅的,被衛家趕出來了?」
25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貪婪的目光落在我頭上的銀簪上,一把拽了下來揣進懷裏。
「都趕出來了還穿金戴銀地招搖,還是那副賤骨頭。」
「看在你無家可歸的份上,我大發慈悲就帶你回去,你放心,憑你現在這身段,肯定能換一份厚厚的聘禮。」
我甩開她的手,抱着包裹,透過棉布包,孃親的牌位落在我手心。
「小賤人還敢推我,好啊,你不去也行,交出財寶我就姑且放過你,別忘了,就算拿着籍冊我也是你長輩,鬧到官府我也是有資格定你婚事的!」
她張牙舞爪的樣子跟之前一樣,只是如今比我矮半頭,看着很滑稽。
我不禁笑出聲。
我原本還不想這麼快就給娘報仇,不過如今她送上門來,怪不得我了。
見我笑,她氣得跺腳,吊梢眼逼近我,滿是威脅。
「賤丫頭,你可是天煞孤星,如今沒了衛家這個靠山,我嚷嚷出去誰還敢收留你?你最好乖乖聽我的話,要麼給錢,要麼跟我走。」
她指指身後的板車:「要麼你滾上來,要麼財寶擺上來,不然小心我給你好看!」
天煞孤星。
這四個字從前是纏在我心臟上的荊棘,隨着心跳一下一下刺出鮮血。
只是早就被衛無患一把火燒成了灰燼,再也不會刺傷我了。
衛無患。
我晃晃頭,算了,不想他了。
「我給錢,不過,你要等等。」
舅母只當我怕了,滿意地揮揮手:「去吧,我就在這等着,你可別耍花招。」
我應了聲,把小馬押給她,轉身出門直奔鐵匠鋪。
一個時辰後,我帶着六隻沉甸甸的木箱回來。
每一箱打開都是金燦燦到晃眼。
舅母眼冒金光,卻還是斜楞我:「只有六個箱子啊?」
我乖巧地點頭。
只能六隻。
這是我在鐵匠鋪打的鎏金鐵錠子,沉得要人命。
這六隻放在板車上,只要有道縫,人剛好踩上去踏板就會塌。
少一隻壓不塌,多一隻不等人踩上去就塌了。
六隻,剛剛好。
「也是我心軟,六隻就六隻吧,這本來也是你欠我的,欠債還錢才能兩清……」
舅母嫌棄地撇嘴,又從我耳朵上拽下兩隻耳環,一邊算着值多少錢,一邊走向馬車。
手扶住了板車邊要抬腳時才挪開目光,看向馬車踏板。
我猛地叫住她:「舅母,這還有一錠銀子。」
她立刻回頭,一隻腳已經踩住踏板,半個身子騰空。
絲毫沒有注意到踏板中間的一條裂縫。
下一秒,她整個人摔落在地。
衣服打到了板車前的馬屁股上,一聲嘶鳴,馬揚起後蹄精準踩中舅母右腿,又踩中舅母肋骨。
舅母吐出一口血來。
慘叫聲響徹長街,不少人被吸引過來,車伯嚇得滿頭大汗,慌亂的目光求救般落在我身上。
我會意,好心提醒。
「城東有醫館,治病救人,一次五兩,去得及時估計多抓幾次藥還能好,以後養着就是,要是去晚了只能去西街殯儀館了,一個棺材,五兩銀子。」
車伯看了我一眼,咬咬牙,轉身就要往西走。
「等一下。」我攔住他。
舅母大睜着眼,看我如看救星,眼中滿是哀求,努力張大着嘴。
「救……」
鮮血順着她的口腔一股股往外流。
我拿出當年舅舅給我的銀子,放在她手裏。
「舅舅給我的,還望舅母帶回去。」
「你如今這般,我們才真的兩清了。」
看着車伯的身影消失在往西街走的路上,我重新走進車行,買了一匹小馬。
現在我不用猶豫了。
這裏的事情都結束了。
我要去邊關找爹爹了。
爹爹應該還在等我的吧。
27
往南走人越來越少。
天氣炎熱,地也乾旱,有的人就倒在路邊,肚子都是癟的。
我走了十幾天,從路邊救了六個人,還有一隻可愛的小黃狗。
小黃狗瘦瘦的卻很聰明,喫飽了還能幫我抓野兔。
只是第十八天的時候,小黃不小心踩中了獵兔的夾子,兩條腿登時血流如注。
我焦急地抱着它找了個鎮子住下,請來了大夫。
還好治得及時,止了血,只是一條腿徹底斷了。
斷了也沒關係,我也養得起呢。
只是我睡個覺的功夫,小黃狗就不見了。
我急得要命,滿鎮子找。
最後在一個牧童指路下,從樹林中一個枯葉坑裏看見了小黃狗。
他蜷在坑裏,還叼了枯葉蓋在自己身上,雙眼閉着在等死。
我好氣又好笑把它抱起來。
牧童湊過來摸摸小黃狗,仰着天真的笑臉。
「漂亮姐姐你一定對它很好吧?」
「俺爺爺說了,狗狗知道誰對自己好。」
「等它們覺得自己要死了或者殘疾了的時候,就會離人遠遠的,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不願意拖累對自己好的人。」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覺得可愛又好笑,從拿出一塊糖給他:「被你說的狗狗像人一樣呢。」
他接過糖喜笑顏開,話更多了。
「是像人一樣吶,俺聽過戲文嘞,有一個戲文叫什麼來着,裏面的大將軍受了傷活不了啦,就把自己綁在馬背上一路走遠,讓人以爲他只是活着離開了,這不就跟狗狗一樣嘛。」
「不過俺覺得,那將軍很可憐嘞。」
牧童嬉笑着,我卻不知爲何想起了衛無患。
不過,他現在應該已經與西平郡主成婚了吧。
我抱着小黃狗回到客棧,心裏亂亂的。
算啦,還是快些去找爹爹吧。
我收拾好行囊,找到客棧掌櫃問他知不知道南疆邊關怎麼走。
掌櫃臉色一變,連連擺手:「不要命了姑娘,南疆已經兵臨邊關要打仗了。」
要打仗?這麼快。
「那,是不是衛小將軍要來了?」我塞給掌櫃一錠銀子。
「衛小將軍可來不了。」
我垂了垂眼,也是,他此時新婚燕爾,怎麼會來。
掌櫃私下張望了一下,從櫃檯後繞出來拉着我壓低聲音。
「京城那邊都有傳言,姑娘不知道啊?」
「衛小將軍,他死了呀。」
憑空一聲雷,我耳朵嗡嗡的,似乎所有聲音都被一層厚厚的迷霧隔絕在外。
我看着掌櫃的嘴巴一張一合,卻什麼都聽不清楚。
我渾渾噩噩上了樓,不知道是怎麼騎上的馬,怎麼在七天跑完了之前十幾天才跑出來的路程。
我站在京城外,腿卻像灌了鉛,怎麼都邁不進去。
怎麼可能呢,連風寒都不會得的人。
怎麼會一下子就死了呢。
我努力理清楚頭腦,在城外找到幾個乞丐,打聽了一下,近來並沒有喪事傳出來。
只是衛小將軍確實很久很久沒有露面了。
衛府也冷寂了很久,看不到人進出。
所以他們都傳,衛小將軍死了。
我冷靜下來。
沒見到屍體,就是還活着。
28
小乞丐拿了三袋糖糕,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講了出來。
南疆已經下戰書,要麼開戰,要麼和親。
領兵的是南疆小王爺,真要開戰除了衛無患,沒人能勝他。
祁據同意了和親,可皇族血脈中,適齡女子只有西平郡主一人。
兩日前西平郡主已經獲封公主,明日就要出城和親。
我用兩袋米換了一身乞丐破衣裳,跟着他們一起進了城。
衛府果然已經空無一人,所有的家丁都不見了蹤影。
先帝已經不在,江家也被滅族。
實在想不到會有誰膽子大到敢在祁據的眼皮子底下讓他失蹤。
我沉下心,找到往郡主府送菜的菜農。
用一錠銀子跟他換了衣裳,順利潛入郡主府,悄悄找到西平郡主的閨房。
隔着窗戶看見兩個人影。
一個是西平郡主,另一個是祁據。
從他們的交談中我依稀明白,衛無患毒發了,失去了味覺、視覺,現在也沒有聽覺了。
他像一個廢人,被祁據帶進後宮養了起來。
只是解藥,宮中沒有。
「朕當然沒有騙你,當年他的毒解的不徹底纔會如今毒發,解藥在南疆小王爺手裏。」
「好,等拿到解藥你必須救他再放他自由,我答應你,可以永遠不回來不找他。」
「如此就好,朕明日親自送你出京。」
「祁據。」西平郡主的聲音很冷漠:「你趕走所有人,也不代表你就可以得到。」
「是麼。」祁據低低笑起來。
「沒關係,朕可以等,小善不過是被他養了幾年,又救了他一次,他就動了心,朕也可以,朕也是他帶大的,小善不在了,你也不在了,他的身邊,只有朕。」
他低低笑着推開門,與我撞了個照面。
那些從前藏在他笑容下的嫉恨,終於不再掩藏地傾斜而出。
我終於知道爲何從前每次見他都覺得不對勁。
每一次衛無患牽我時他看過來的怪異眼神,每一次他擠在我和衛無患中間時的不顧形象,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本不該出現的人,怎麼回來了呢?」
祁據皮笑肉不笑,從牙縫中擠出冰冷的言語。
西平郡主衝出來擋在我身前。
「你若殺了她,他知道了一定會恨你。」
她急切地把我往外推:「離開這兒,去西平,不許再回來。」
「我會離開,但不是去西平。」我繞過西平郡主,站在祁據面前。
「我要去南疆,我願意和親。」
祁據不屑地輕笑出聲:「你?你配嗎?沒有他,你這條賤命早不知道消失在哪兒了。」
「但我這條賤命,不僅可以給你解藥,還敢去拿南疆小王爺的命。」我直視着他。
「殺了南疆小王爺,我也活不了,死在南疆不會髒了你的手,一箭三雕,陛下不想要嗎?」
西平郡主還要阻攔,我握住她的手:「姐姐難道覺得,我不去南疆,就能平安活下去嗎?」
就算一時半刻不會死,想到衛無患時我心如油煎,又如何活下去。
「朕準了。」祁據盯着我看了半晌,眼神滿是玩味。
「但我還有兩個條件,一,我要三千親兵護送我一同去南疆,以免刺殺不成。二,路過邊關時,我要去見見衛家軍舊部,我爹爹在那裏。」
三千親兵不足成事,見爹爹一面也很正當。
祁據爽快應下。
「明日一早,朕送你出城,你最好別耍把戲半路偷跑回來。」
我乖巧點頭。
祁據滿意離開,他一走,郡主就急得直跺腳。
「南疆不是山匪,你想像上次一樣,是不成的。三千親兵,根本不足成事。」
「是,三年前衛無患曾帶着三千親兵,一夜拿下五城。可那是衛無患!你以爲你也能行嗎?」
西平郡主急得跺腳。
我不回答,避免隔牆有耳,自顧自拿起喜服穿上。
我沒有自大到覺得自己可以重複衛無患的成功。
但我知道,當年跟衛無患一夜拿下五城的三千人,也在邊關。
其中還有爹爹和爹爹信中提到的叔叔們。
29
城門口西平郡主趕來,把絨絨交給了我。
我沒有拒絕,最後抱了抱西平郡主。
「回西平吧,姐姐,那裏還有衛夫人,你答應過會好好照顧她的。」
「也要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
祁據派給我的三千親兵竟全是當初跟過江重的人。
親兵統領高堅,曾是江重身邊的副將。
他們服從天子,卻永遠不可能聽令於我。
祁據,我這條賤命,他還真是忌憚呢。
將近兩個月的路程日夜趕路,終於在一個月時趕到邊關。
一座矮山東西而走分開南北,這一側是北漢駐守,另一側是南疆輜重。
我叫停親兵,準備在這兒休息一晚。
「陛下只說讓公主看一眼,可沒說可以在這兒停留。」
高堅直接拒絕。
我一把抽出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
「要麼我的人留這兒一晚,要麼我的屍體永遠留下。」
高堅冷哼一聲,咬牙切齒命親兵暫時一停,休息一晚再走。
我跟絨絨更換衣裳溜出去,找到了衛家軍的主營帳。
衛無患說過,他不在這兒,他身邊的九個親衛會替他駐守。
那九個親衛中,有爹爹。
可我走進營帳,卻只見到八個人。
他們正圍着桌子,背對着我,艱難討論着地寫一封信。
「這個字寫的像,可以可以。」
「等信寄回去京城還沒下雪呢!你寫什麼注意保暖呀。」
「這裏這裏,這個字下面要留一個墨點,這是花二哥的習慣,衛小將軍也一直這麼寫纔沒被小善丫頭髮現嘞。」
「誒說起小將軍,一下子三個月沒了信兒,他不會是要偷偷過來給俺們驚喜吧。」
「那也先把信準備好,萬一到了時間小將軍沒來,小善丫頭沒收到信肯定要擔心的。」
「……」
我站在他們身後,看着一地的信紙,上面都是仿照的爹爹字跡。
我的嗓子木木的,眼睛酸澀,但已經沒有淚可以留出來了。
「衛小將軍,來不了了。」
八人齊齊轉身,戒備的眼神落在我臉上時化爲震驚。
“花家的,小善丫頭?”
他們的臉我都第一次見,但每一個特徵我都在當年爹爹親手寫給我的信上見過。
皮膚黑黑的王叔,個頭很高的陳叔,眉毛連一塊的李叔……
他們都在,只是爹爹不在了。
這幾年來往的信件,那些關心我、哄我留在京城不要來邊關的信件。
都是衛無患一封封寫好寄過來,再由他們謄抄在當地草紙上寄回去的。
衛無患,他爲我做了太多。
從他們八人口中我才得知。
當年江重與南疆攝政王聯手,攝政王幫江重滅掉衛家軍,江重則幫攝政王奪得王位。
他們先對衛無患下手,將他們圍困萬天崖上,給他們下了南疆奇毒。
爲突圍,衛無患帶着他們藏在南疆亂兵屍首中被拖回南疆。
暗中跟封無眠聯手,一舉拿下了攝政王,換來了十個解藥。
那個解藥服下後必須三日內不能動武。
可江重知道事情敗露下了死手,定要滅掉衛家軍所有人。
衛無患不願看着自己手下的兵被江重殘殺,不顧封無眠勸阻強行殺了回去。
我爹緊隨其後,趁小將軍體力不支時把他敲暈,自己換上衛無患的鎧甲替他殺了回去,在江重面前死在亂箭之下。
倒地那刻,還用匕首劃花了的臉,
當年那具江重帶回去的棺槨,裏面就是我爹爹。
我想起當年被衛無患放在孃親牌位邊上的小人。
想起這麼多年,衛無患一直不肯將當年運回京城的棺槨和孃的屍身挪出來。
原來是這樣。
他經常在我不在的時候,給孃親上香,有一次撞見,發現他一次上兩炷香。
我以爲他是混不吝不在意禮數。
原來,一炷是給爹爹的,一炷,是給孃親的。
30
「可師父他還是活着回去了的,當年沒有解毒嗎?」我壓下千頭萬緒。
王叔嘆了口氣,繼續講着。
衛無患毒素誘發,他們再次求上封無眠求解藥。
可這回,封無眠提出條件,要衛無患留在南疆爲他所用。
被衛無患拒絕,封無眠就只給了慢性解藥,讓他再活三年。
「這三年我南疆不犯北漢,回去養足精神。三年後回來我們光明正大打一架,贏了我再給你解藥放你走,輸了也給你解藥,但你必須留在我南疆。」
「按照約定,小將軍三個月前就該到了的。」
三個月前,正是祁據弒父即位那天。
「俺們也着急,這南疆的毒狠,這毒不解先失去味覺,緊接着會失去視覺,後面耳朵也聽不見,再後面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等到最後人都變傻了。」
失去味覺,失去視覺。
我腦海中浮現一幀一幀的畫面。
是他在宮中喫下一半的辣芥蝴蝶酥,是他眯着眼看向我卻認不出我的迷茫,是他在書房拿倒的書信……
原來是這樣。
他不是討厭我了,他只是毒發了。
我把京城變故簡單一講,告訴他們我也是以和親爲由才能過來。
他們聽完都很生氣:「我們北漢的人只能打進南疆,怎麼能嫁進南疆!」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來這兒,就是要打進南疆的。」
「那你帶的三千親兵可聽號令?」王叔問。
我搖搖頭,王叔皺眉沉思。
「這幾年我們也無一日不想打過去給花二哥報仇,可我們只有八人,其他三千衛家軍若沒有虎符調令,根本無法出兵。」
我拿起營帳中那本軍法,熟練翻出一頁。
「軍法第三卷九十五條,若軍營出現叛軍逃進敵方,爲保護我軍機密可以直接追殺叛軍不計代價。」
「王叔您說,若有人叛逃,三千守衛一起追殺,也不算過分吧。」
王叔眼睛一亮:「那你咋辦,有那三千親兵押着你真要和親?」
我搖搖頭,:「叛軍逃跑,衛家軍可追,親兵可按兵不動。可若叛軍挾持和親公主逃跑呢?」
我撩開簾子看了眼天色,時辰差不多了,下一秒矮山上升起一朵小小的煙花。
是絨絨的信號,她已經逃去那裏等我了。
我脫下外面的布衣,露出裏面的婚服,拿出紅蓋頭披在頭上。
「八位叔叔,可願隨我一博。」
不多時,整個駐地都亂了起來。
八個蒙面人縱馬飛奔着大喊:「邊防圖和和親公主都在我手!」
只是有些怪異的是,該被挾持的公主一身紅衣,也騎着馬,還跑在最前頭。
不過沒有人在意這些。
這裏駐守的,都是衛無患手下過命的兵。
王叔已經通知過他們我們的計劃,他們無一人不願跟隨。
我們順着矮山而上,接應上絨絨。
而後直接繞向東側,在親兵還沒追來時,潛入南疆邊界最受戰亂騷擾的白蚺城。
最盼着和親後平息戰亂的就是他們了。
我和八個叔叔故意扮作狼狽的樣子跑到城下。
高喊着:「北漢親兵造反要殺和親公主了!他們要發起戰亂!快救人!」
白蚺城守衛都圍在城牆上,卻還在猶豫。
我掀開蓋頭露出北漢鳳冠,蓋頭向上揚起。
藏在身後林中的絨絨和衛家軍收到信號,霎時萬箭齊發。
31
每一根箭矢都恰到好處的繞過我們九人,而白蚺城的人早就成了驚弓之鳥根本沒察覺出不對。
他們迅速開門把我們迎了進去。
一個時辰後高堅才帶着親兵趕到,在城門口叫囂。
「交出和親公主,不然有任何後果南疆自行承擔!」
本是很正常的話語,可落在白蚺城的城主耳中卻變了味。
他更加對我們說的話深信不疑。
「我南疆一心求和平,你們北漢兵臨城下反悔在先!公主我定不會交給你們!」
白蚺城的城主一揮手,城牆上瞬間萬箭齊發。
高堅只得一聲令下奮起抵抗。
他仰起頭看見站在城牆上的我,似乎明白了一切。
「城主!不要被這個女人騙了,我們並無意傷害白蚺城,只要把這個女人交出來我們就走!」
我抓緊城主的袖子,佯裝害怕。
白蚺城城主堅定看向我:「連一聲公主都不肯叫,口口聲聲那個女人,看來真不是誠心和親!」
「來人,繼續放箭!」
高堅見說不通,索性直接下令攻城。
白蚺城終歸是個小城,滿城百姓也只有三千多,根本抵擋不住三千親兵。
城主直接大開後門,帶着所有百姓撤去相鄰城池。
還交代兩個侍衛護送我。
「公主放心,我已經放出信鴿通知所有城主親兵已反,他們都會多加防禦保護公主直到皇都的!」
「如此可太好了。」我笑着衝他行禮。
他耳根一紅,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在兩個南疆侍衛的指路下,短短七天時間,我們已經跑過五座城池。
整個南疆都傳遍了。
北漢反悔,親兵七天拿下五城。
高堅帶着親兵一路追趕越來越不解,他並無意攻城只想儘快抓我去和親。
只是他不知道。
在他們離開後,每一個城池都由絨絨帶着衛家軍徹底佔領。
等高堅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沒有退路了。
在離王都最近的雍城,我讓絨絨押下了高堅。
「高大人,還要打嗎?」
高堅滿臉狼狽,戰馬也帶了傷。
他梗着脖子:「少廢話,要打變打要殺便殺!小丫頭有點謀略,輸給你老子認了。」
「我不殺你,你是北漢人。我們北漢人的血不能流在自己人的手裏。」
高堅目光閃爍了一下,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認真。
「我想送給高大人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不知道你敢不敢要?」
「老子沒什麼不敢的。」
「那便最好,明日跟我們一起殺進南疆。」
高堅皺眉還想拒絕。
我索性放開他打開城門。
「若不願意,高大人可以帶着你的人離開,回北漢去,只是以什麼身份呢?叛逃者?護親不利者?還是臨陣脫逃者?」
「江重的事你們本就不受重視,就算這次祁據不降罪於你,你日後在北漢,也頂多做個末端的侍衛,高大人變成高侍衛,嘖嘖,可惜這些年的軍功。」
「可若是跟隨我打進南疆,就不同了,再回北漢就是大功一件,七天拿下五城的功績我也可以記上你們的名字,我想,當年江重也沒有這樣的功績吧?」
32
「我等願意打進南疆!」高堅跪在我面前。
眼中不屑與懷疑盡散,只剩恭敬:「悉聽小善將軍吩咐!」
高堅和絨絨並行,親兵與衛家軍一同兵臨南疆王都之下。
我換上婚服,孤身一人跑到王都後門高喊救命。
這次沒再讓八個叔叔跟來,他們在南疆人面前露過面,容易被人認出來。
王都的人沒有絲毫懷疑,直接開門放我進去。
一進城門我就被麻繩捆起來送進了南疆王宮。
護送我的幾個侍衛小聲嘀咕。
「聽說那些造反的親兵後面還有衛家軍來追,他們北漢的衛無患是個仁義的,定不會看着和親公主慘死。」
「我們以和親公主要挾,衛無患定能領兵過來談判。」
「……」
是啊,如果衛無患在,他不會看任何一個無辜的人送命。
可他過不來了。
封無眠的王宮中擺了好多架子,一排排擺滿透明的水晶罐子。
有的裏面是各種蟲子,有的裝着各種奇怪顏色的藥丸。
我坐在椅子上,封無眠圍着我打量三圈。
「西平郡主本王見過,你不是,你是假的。」
他邪笑着從架子上端下來好幾個罐子,一個個拿起來在面前端詳。
「讓我想想,你一個假貨來這兒,想得到什麼?」
「我們南疆別的寶貝不多,就是錢多,可愛小蟲多,嗯?看上哪個?」
我的眼睛不離他手上的罐子,試圖辨認出哪個纔是衛無患中的毒。
落在他眼裏卻好像我直勾勾盯着他。
他脣角一勾:「怎麼,是看上我了啊?」
「一直不說話,光看本王,真有意思。」他轉身去架子上拿下一個褐色罐子。
「本王這有一種藥,喫下慢慢的會讓你失去味覺、視覺、聽覺,等到了後面,只有聲音可以發出來,到那時你可願意開口說話了?」
我死死盯着那個罐子。
按照王叔他們說的,這個藥有種異香,應該就是這個了。
封無眠蹲在我面前,倒出一粒藥丸,遞到我面前。
「來,張嘴,啊……」
我看準時機,伸手猛地一打他手背,藥丸精準打進他張開的嘴裏。
趁他愣怔我一腳勾住他雙腿直接把他壓倒在地,反手從桌上拿起一盞茶又灌進他嘴裏,確保藥已經完全進了他的肚子。
我掐住他咽喉。
「不想死就拿出解藥。」
封無眠絲毫不怒,眼中有驚還有喜,他大笑起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我說這周身氣質怎麼這麼熟悉,好啊衛無患,真是好久不見。」
一隻手摸上我的耳朵,在耳朵後面使勁一拽。
好疼!
他斂了笑:「沒有易容?」
他一個翻身把我壓在身下:「你是衛無患什麼人?
我垂垂眼,沒有從封無眠身上感覺到惡意:「我是他徒弟。」
封無眠嗤笑一聲:「狗屁。」
「當年我跪着求他收我爲徒做我帝師他都不願意,口口聲聲說收徒只收自家人,要麼是媳婦兒,要麼是兒子。」
「你肯定不是兒子,就只能是媳婦兒了。」
33
「衛無患他人呢?我解藥都送去了他怎麼還不來見我,叫媳婦兒來算什麼事兒。」
解藥?已經送去了?
我急了。
「他中毒了,已經失去五感,沒有解藥。」
「不可能!」封無眠皺眉。
「本王早就派人送去了,三年之期一到,沒有解藥他會毒發的,等到徹底失去五感他就會變成傻子,解藥也無補了,本王還等着他來跟本王正大光明打一架呢!」
他說的不似作假,我急得攥緊他的袖子:「可我在衛府沒見過南疆的人。」
「沒送去衛府,送去祁據那兒的啊,他不是跟衛無患最好嗎?而且這解藥配上你們北漢皇室的雪蓮蔘湯服下,才見效更快。」
祁據。
我張了張嘴,艱澀擠出聲音。
「把衛無患困在皇宮的,就是祁據。」
我們都被騙了。
他不想要一個清醒的、自由的衛無患。
他只想要一個,只能依附於他,獨屬於他的衛無患。
哪怕是個軀殼。
「他變態啊?」封無眠拍案而起。
「虧得當初衛無患還把他當弟弟養,我看養個臭屁蟲都比他強。」
我抓住他抓狂的衣袖。
「若你真的想救衛無患,給我解藥,我帶回去救他。晚了只怕真的來不及了!」
封無眠沉吟片刻。
「你自己回去那個變態未必會給他喫解藥,我跟你一起去。」
「什麼名義?」我蹙眉。
「回門啊!你們北漢嫁娶不是三朝回門嗎,我娶了你回門沒問題啊。」封無眠大手一揮。
我徹底信了他與衛無患從前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三日後,封無眠帶着我,身後跟着親兵和衛家軍,一起進了北漢邊境。
對外只稱南疆已經拜服於北漢,甘願進京朝貢。
爲表誠意,封無眠不僅裝了幾車貢品,還帶上了南疆國寶。
一個五人高、十人長的空心銅象。
路上走了兩個月,終於又回到了京都。
祁據詫異於我居然還活着,能說動南疆臣服。
但看着我故作撒嬌挽着封無眠的手,又放鬆了警惕。
況且看到南疆果真帶着國寶朝貢,他作爲帝王自然無不歡迎的道理。
銅象直接入宮,安置在乾坤殿外,以視天威。
「空心銅象也這麼沉啊。」
搬運的侍衛小聲嘀咕。
自然是沉的。
因爲裏面裝滿了人。
絨絨、八個叔叔、還有衛家軍。
當夜,祁據在太和殿設宮宴宴請我和封無眠。
酒過三巡,外面一陣嘈雜,等祁據意識到不對時。
衛家軍已經太和殿,我抽出腰間短刀,抵住祁據的脖子。
「衛無患在哪裏?」
祁據恍然明白了一切,低低笑了起來,笑聲像哭一樣。
「他養你養的真好,養的跟他一樣,一樣聰明,一樣敢做,他對你可真好啊。」
「少廢話!人在哪裏!」我握緊匕首貼近他的脖子,在上面劃了一道。
鮮血順着他的脖子流進皇袍。
「乾坤殿。」他淡淡開口。
我挾持着他,一路進了乾坤殿。
龍牀上只有一套被褥,衛無患縮在裏面緊閉着雙眼。
龍牀邊的地上鋪着一條薄毯。
「解藥我餵給他了,可是解藥沒有用,我每天就躺在地上守着哥,可他始終沒有醒過來。」
「你以爲你的計劃很天衣無縫嗎?只不過是我也想讓南疆人進來而已,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只想要哥好起來。」
祁據言辭悲切,目光哀傷。
「啪」的一聲。
封無眠一巴掌落在他臉上。
「沒有你他早好了。」
34
祁據被扇的頭偏向一邊,又低低笑起來。
「是啊,你們都比我好,那又如何呢?」
「封無眠,你不遠萬里來救他,以爲他好了就會跟你走嗎,他這個人不會爲任何人停下腳步。」
「他才最沒有心,像一輪冷月,高高懸着,看似照着所有人,卻不肯留在任何人身邊,我怎麼伸手都夠不到,抱不到。」
封無眠嘖了一聲:「我管他照誰。月亮想懸就讓他懸着,誰不讓他懸着我就弄誰。」
「把他整出去,看着就煩。」
他抽出腰帶把祁據捆了個結實扔給絨絨。
「衛小媳婦兒你留下幫忙,其他人出去,我試試救救他。」
封無眠用盡了所有辦法。
可是太晚了。
毒素已經入腦,本就回天乏術。
人能活着都已經是奇蹟了。
只是不會說話,也忘記了我們,像一個癡傻的孩子。
「以後,還會恢復嗎?」
我心裏悶痛,指甲掐進掌心也不覺。
「會。」封無眠垂下眼躲開我的目光。
「會有一天他一覺醒來,就可以恢復所有的記憶和意識,像從前一樣。」
「只是那一天,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
他遞給我一個錦囊:「等哪一天他恢復清醒了再打開。」
封無眠沒有殺祁據,也不想奪得中原。
「北漢這破地方,連好看的蟲子都沒有,我纔不稀得要。」
我也沒有殺祁據,我向封無眠要來噬心毒下進祁據體內,解藥在我手裏。
「我不會殺你,殺了你衛無患會難過,每個月我會給你解藥,但要在你承受噬心之痛之後。」
祁據看着癡癡傻傻坐在地上喫糖的衛無患,滿眼痛苦。
「你殺了我吧。」
我沒再理他,帶着衛無患出宮,回了衛府。
他雖然癡癡傻傻的,卻很乖。
比從前玩世不恭鬧翻京城的樣子判若兩人。
西平郡主帶着衛夫人進了京,臨走時安慰我。
「別太難過,封無眠不是說了他有一天會恢復的,我們就盼着那一天。」
我應了聲,垂下頭不讓她看見我眼中的淚光。
我每日跟衛夫人一起照顧衛無患。
衛夫人給我講了好多衛無患的趣事。
她說,衛無患剛出生時身體弱,算命的說他生來無福命薄,所以就就起了個無患的名字。
不求成名,但求無患。
她說,爲了衛無患平安長大,還給他拜月爲乾孃,起了個「寶鏡」的小字,誰知果然從那以後,衛無患果然身體好了,人也淘氣了。
她說,衛無患學東西特別快,七歲就能騎馬上戰場了,但也是那次,衛家所有男丁,只回來他一人。
她說,那次之後,衛無患就性情大變了,開始滿京胡鬧,不過皇帝倒是因此對衛家放鬆了眼光,因爲他鬧得兇,偶爾幾天不出去鬧都有人好奇他是不是病了,如此倒是不怕他被暗殺,也是個好事情。
她說,祁據其實原來很乖的,只是祁據幼年時江美人正得寵,皇后也病重,是衛無患在宮中把他帶大的。他那時起就開始粘着衛無患,甚至有時候看到衛夫人跟衛無患親密,他都會不開心。
最後,衛夫人嘆了口氣說,祁據出生前皇后以爲是女兒,給起了個「地雁」的小字,皇后跟她說,等以後生出個公主,就跟衛無患定親。
或許從一開始,兩個人就都錯了。
35
一轉眼三年又過去了。
祁據起初還來看望衛無患,我沒有阻攔。
我帶着他走進院子,讓他親眼看到衛無患摔倒在地上,傻笑着往嘴裏塞泥巴。
這個對外永遠矜貴冷漠的帝王,崩潰大哭,龍袍上沾滿涕淚。
那日之後,祁據再也沒有來過。
衛無患始終癡癡傻傻的。
這三年我做了很多事,把爹孃的屍身挪了出來。
又整理了衛無患的事蹟,送給說書的廣爲流傳。
我還重新養了一隻小黃狗,在衛夫人難過時陪她逗笑。
我快過十九生辰了。
衛夫人頭髮幾乎都白了,她拉着我的手。
「明日過完生辰,把你的名字記在我名字下吧,你大了,該說親了,他要是一直不清醒,你也不能這麼被拖累下去。」
我回握住她的手:「我不走,我就守着他,不清醒也挺好的,我願意哄着他的。」
衛夫人嘆了口氣,只當我是安慰她。
我看着旁邊的衛無患,很是安靜的在喫糖。
最起碼他現在還活着,還在我能看見的地方,我真的覺得這很好了。
察覺到我們的目光看過來,甜甜一笑:「甜。」
我和衛夫人相視一笑,落下淚來。
這幾年我和衛夫人細心叫他說話,他已經能偶爾說出幾個字了。
「衛無患,明日是我的生辰,明日學會生辰快樂說給我聽,好不好?」
他懵懵懂懂的點頭。
像往年一樣。
只是往年他也沒學會。
我哄着他睡覺,自己躺在他牀邊的軟塌上。
窗外月亮高懸,我似乎很久沒見過這麼圓這麼亮的月亮了。
我迷迷糊糊睡着,只是依稀朦朧中,我似乎聽到一聲「生辰快樂。」
我翻了個身,嗯,是幻聽吧。
第二日一早,我看見院子裏目光清明的衛無患,終於知道昨晚那真的不是幻聽。
我的心瞬間停滯,眼淚噴湧而出。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心中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站在原地的腿像釘住一般,挪不了半步。
「我兒好了!」衛夫人高興地像個小女孩,臉上的皺紋都笑的散開。
衛無患像從前一樣吊兒郎當:「當然了,我可是京中小魔王。」
衛夫人笑着錘他一下:「我,我這就給你準備喫的。」。
「母親!」衛無患叫住她,衛夫人回過頭,衛無患又沉默了。
他上前幫衛夫人理了理雲鬢:「母親,我出去走走,雲遊一番,不帶您,好不好?」
衛夫人愣住,又看看我:「小善呢?」
「我一起去。」我艱澀開口,努力擠出笑。
衛無患眼中閃過不忍,想拒絕。
「我一起去。」我堅定看他,手裏拿着當初封無眠給我的那個錦囊。
衛無患張了張嘴,終究及時噤了聲,良久才應了聲:「好。」
爲了出行遊玩,衛無患這一天非常忙碌。
收拾了很多東西,但大多都是我能用的。
衛夫人笑着說,衛無患嘴上不哄人,心裏還是惦記我,出去玩都不給自己多帶幾件衣裳。
我和衛無患相視後垂了眼,只笑笑沒有說話。
收拾好行囊,我讓人給祁據送去一封信,問他可要來見見衛無患。
不出所料祁據拒絕了。
他怕我再讓他看到什麼,讓他悔恨,讓他痛不欲生。
我沒再強求,只是在酉時跟衛無患一起坐着馬車當街而過。
出城的時候,還專門路過了宮門。
宮門守衛看見衛無患臉色大變,連滾帶爬往宮裏跑去通報。
可是來不及的。
等他傳消息進去的時候,我和衛無患已經出了城,一路上了山頂,在一片開滿花的草地上仰頭看月亮。
封無眠留下的錦囊躺在邊上的草地,封着口。
我知道里面只有一張字條,上面只寫了兩句話。
「毒素入腦回天乏術,清醒之日就是毒發終日。」
36
當年他給我的時候我就當場拆開了。
那日他無奈苦笑,他說,只是想讓我開心幾年而已,提早知道了,我就沒了希望了。
這幾年,我給了衛夫人希望,給了西平郡主希望。
也給了祁據希望。
所有人都盼着這一天的到來。
他們說,等他恢復的那一天,就好了。
可只有我知道,等他恢復的那一天,就結束了。
「對不起。」衛無患躺在我的腿上。
他的呼吸已經不穩,臉色也浮現出中毒的青白。
我輕輕拍着他的胸膛,想讓他儘量好過一些,眼淚大顆大顆落在他臉上。
「當年我說過,要把你養的很好,可我食言了。」
「我這樣本就無福的人,本不該招惹你。」
「不要哭,眼睛會疼的。」
他呢喃着抬起手,聲音越來越小。
直到最後,手順着我的臉頰滑落,再沒了聲息。
我木然抓着他的手,掌心的他還是溫熱的。
「你沒食言,你真的把我養的很好很好。」
「你只是,養一個好好的你給我。」
我抱着衛無患坐在月下。
眼淚也流乾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祁據來了。
他連滾帶爬撲過來,看着衛無患,顫抖着手握住衛無患的手。
「哥,哥你真的好了,太好了哥。」
「哥,我不該傷害你,我後悔了,我可以彌補你,你原諒我好不好,好不好。」
「哥,我可以給你和小善賜婚,我不逼你了,你喜歡的我都給你。」
「哥,我真的錯了,我什麼都可以做,你可不可以原諒我。」
「哥,你真的好了對不對,你說說話,只要你原諒我我做什麼都可以。」
「哥……」
他跪在地上,龍袍上都是這一路荊棘劃破的痕跡。
我默然推開他。
「祁據,他不會原諒你了。」
「他已經死了。」
37
我抱着衛無患離開了。
我告訴祁據,如果還有良心,就不要告訴衛夫人。
祁據答應了,他似乎被抽走了一縷魂魄似的,無論我說什麼他都只會應下。
我沒有殺他。
他不是一個好兄弟,不是一個有情義的好人。
卻是一個懂得如何治理天下的好帝王。
北漢還需要他。
我按照衛無患的意願,把他葬在了南疆邊關的一處風好水美處。
然後帶着他的牌位,像從前我們約定好的那樣,去四處雲遊。
每到一處地方,我都會寫兩封信寄回京城給衛夫人。
一封是我寫的。
另一封也是我寫的。
只是,用着衛無患的口吻和字跡。
【番外·終章】
衛無患死後的第七年,衛夫人病倒了。
病的很嚴重,時日無多。
我帶着衛無患的牌位回了京都。
跪在衛夫人的牀前,我坦白了一切。
衛夫人沒有意外,她坐不起來,只能伸着手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臉。
「當初他帶着你雲遊,我就知道,那是最後一面了。」
「你們都當我傻,當自己演的好,能把我瞞過去,可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怎麼會不懂他。」
「他每次怕我擔心,都會裝作吊兒郎當的樣子,我就陪他演啊,演出開心的樣子來,我如果不演,你們怎麼能放心呢。」
「孩子,我走了,不要哭,那邊有我的夫君,我的兒子們,我不是離開,我只是要去跟他們一起回家了。」
衛夫人的喪事上,西平郡主也來了。
她身邊跟着一位俊朗公子,眉眼並不像衛無患,只是周身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氣質,與衛無患如出一轍。
與衛無患不同的是,他看向西平郡主的眼神充滿寵溺。
「這次回來還走嗎?」西平郡主看向我。
我撥弄着手中的串珠。
這是昨日祁據親自送來的。
他說,這是當年衛無患送給他的。
他把這個送給我,只求我留在京城,彌補從前把我從衛無患身邊逼走的過錯,
「若他知道我可以接納你,把所有好的都給你,他應該會開心吧?」
「他那麼喜歡你,我對你好,他一定會開心的。」
「他的痕跡不多了,你留下,朕偶爾來看看,會覺得他還在。」
他低低說着,眼中是異樣的執着。
像溺水者奮力抓着水面上樹枝的影子。
我收下了串珠,但不代表我會留下。
串珠是衛無患的遺物,他不配拿着。
我回過神,看着西平郡主。
「當初你答應他,平安帶我回西平,如今也該兌現了。」我將串珠收進懷裏。
西平郡主笑着答應。
七日後,我帶着衛府所有衛無患曾留下的遺物,跟西平郡主出了京城。
走後第三日,京城傳出了國喪。
祁據倒在空無一人的衛府門口,吐血而亡。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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