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被賣到霍家做妾的,還未成年夫君便死了。
幾位叔伯爲獨佔田產把我和八歲的小叔子逼出了門。
小叔子在我背上淚眼滂沱:「小嫂嫂,我們只能去京中找我那當官的堂兄了。」
當朝參政霍霆看着跪在門口的兩個均未成年的遠親很是頭疼,到底還是給了我們一個住處。
沒兩年,小叔子把我帶到霍霆面前:「他們說兄終弟及,我想娶我這小嫂嫂。」
沒兩日小叔子被霍參政送去京郊的學堂寄宿了。
我去找霍霆理論,他從書裏抬眼起來冷冷睨着我:「小兔崽子咒我死?」
-1-
霍家的大夫人把我帶到大少爺霍辛面前那天,他們夫婦二人吵了好大一架。
那年我只有十一歲,村裏鬧饑荒,全家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
大夫人在人牙子那裏相中的我,她說我樣貌好,雖看起來瘦,但骨骼大,養一養是好生養的。
整個茂縣都知道霍家大少爺與夫人伉儷情深,也都知道大夫人嫁進霍家許多年肚子也沒有動靜。
那天晚上大夫人流着眼淚告訴我,她買我的真正原因是我和她幼時很像,既然她爲大少爺生不了一兒半女,我生的娃兒起碼能有兩分像她。
且我與她都姓盧,她覺得這是天意。
還有一個原因是她若不買我回去,家中長輩也會安排別的女子到大少爺房裏。
大夫人雖然思慮深,但也實在可憐。
霍辛的確如傳聞一樣生得芝蘭玉樹,彷彿仙人之姿,也難怪大夫人對他那般喜愛。
他們吵架那晚,我在院裏也聽了幾耳朵。
霍辛畢竟是聲望頗高的讀書人,還在縣裏有一份官職,納妾雖然正常但也有些壞他高潔的品行,何況還是爲了子嗣。
尤其是當他打開門見着我,更是氣得臉色煞白:「她……她……比阿遲長得了幾歲?還是個孩子!」
他口中的阿遲便是我那剛滿七歲的小叔子,因是老來得子,所以取小名爲遲來的遲。
大夫人表面溫柔,較起勁來也厲害,她遠遠看着我,冷着語調對大少爺說:「你怪我,我也把人買回來了。我不買她,她這會兒已經被人牙子帶出了城。交代到好人家還好,若交代到那些煙花地,明天起就沒她好日子過了。我的確做了一件荒唐事,可這荒唐事對這丫頭來說不算壞。你若堅決不要她,那我要把她再發賣到何處?」
霍辛朝我看來,一腦門子都寫着頭疼二字,又見大夫人強壓着委屈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他終是妥協了,不耐地朝我的方向揮了揮手:「就留下吧,但不能留在我的院裏,讓他去阿遲的書房當……當個書童。」
大夫人又氣又笑:「哪有女子當書童?」
後來大夫人見我打扮成小廝的模樣,一本正經地站在霍玹身邊磨墨,霍玹剛一張嘴要說什麼,我拿起訂成本的紙張就朝他肩背上砸過去,霍玹立馬將背打得溜直的時候,她笑得眉眼彎彎,直誇大少爺有妙招會看人。
大夫人把我叫到身邊,她說:「木蘭,我素來不贊成女子做只會對人言聽計從毫無自己的個性。雖然男人都說喜歡乖順的女子,但成婚後又都說後悔娶了那低眉順眼毫無趣味的。若女子都做得千篇一律,那與河堤上的柳樹和石墩也沒什麼區別。」
我似懂非懂:「夫人,我該怎麼做?」
大夫人替我提了提腰上的束帶,眼神篤定:「可窺天地的法子有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女子困於深宅走不遠,但能文能識也算是窺見了天地。」
自那天起,霍家爲霍玹請來先生授課的時候,書房也會多一張我的桌椅。
我不再站着爲霍玹磨墨,我可以與他並肩而坐,一同讀書寫字。
不知從什麼時候我與霍玹自然就成了兩派,我屬於大夫人那邊,霍玹自然屬於大少爺那頭。
他們總是把我與霍玹寫的字和文章攤開來比較評判。
我底蘊不如霍玹,自然比他不過,可大夫人每每拿着我交上去的字總是一副「吾心甚慰」的模樣。
一日我聽見霍辛把霍玹交到書房的檐下批評:「在做學問上,你好比人一日百步,木蘭好比一日十步,但木蘭每日都能比昨日多行幾步,而你卻始終只能到百步,你可知問題出在哪?」
七歲的霍玹少爺生得白白胖胖,不肯服軟,氣得臉通紅:「不知。」
霍辛手中的紙扇關起來朝他腦門上輕輕一打:「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從那後霍玹很不待見我。
我也有幾分忌憚他,因爲我搞不清楚霍辛說他不淫,是不夠淫還是不該那麼淫。
-2-
大夫人悉心教導我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踏實的時光。
霍玹對此嗤之以鼻:「你才進霍家多少日子,才幾歲,就說什麼一生,你知道人的一生有多長嗎?」
我很想告訴他人生的長短是無定數的,災荒那年,我姥五十一,我爹三十,我娘二十九,我弟和霍玹同年。
是我把他們一一背進了萬人坑。
官府的人在他們身上撒上石灰粉以後點了火,火燃起來的時候我被同村歲數大一些的小孩扯着胳膊跑。
時日長些,府上始終沒人談我原本進府是爲了給霍辛少爺做妾的事。
倒是我與霍玹什麼時候都像狗見羊一般互相扯小辮子拌嘴,有長輩笑着打趣我們是一對歡喜冤家。
一日我陪着大夫人繡花時,她忽然停下動作問:「木蘭,你可喜歡小少爺?」
我點了點頭。
大夫人身旁站着的春雲姐姐一副謝天謝地的模樣:「夫人,這丫頭喜歡,那可太好了。」
大夫人卻像有些過意不去似的,用絲絹在我臉頰邊撫了撫:「木蘭,非我自私,也非我不守信,是濟澤不肯收你入房,我從未拿你當丫頭養,所以我自當爲你覓一個去處。」
我這才明白她問我喜不喜歡霍玹是何意思。
霍玹知道這消息的時候立即就炸了鍋,屋裏院裏上躥下跳地鬧着不要我。
他說我出身差,脾氣差,樣貌差。
最主要的,他說:「兄長不要的我也不要。」
我說我喜歡他,是因爲把他當少爺,且他年紀與我弟弟相仿,喜歡便是可以照顧他的意思。
大夫人會錯了意,那廝更是不得理也不饒人,我咬牙對他道:「霍阿遲你最好記住你的話,也給我記住,嫁條狗我也不嫁你。」
從那後霍玹十分故意地喚我「小嫂嫂」,似總要提醒我,我本是要給霍辛少爺做妾的,甚至還是他人不要的。
傳到霍辛耳朵裏,霍玹自然少不了挨幾記手板,後又耷拉着腦袋來與我道歉。
諸如此類的事週而復始,裝滿我在霍家最安逸的時光。
那年冬,我的好日子到了頭。
霍辛調任阜陽郡,任職的路上墜入冰湖,人撈起來時已經發泡腫脹,周身灰藍。
那個月色一樣高潔的大少爺,竟以這樣的模樣走了。
大夫人哭得死去活來,聲聲喊着要隨大少爺一同去。
辦完大少爺的喪事,那個性子疏朗又不乏溫婉的大夫人真像是三魂七魄都跟着沒了。
我與霍玹輪番守着大夫人,甚至睡也睡在她房門口。
可我與霍玹畢竟都是孩子,覺大,守了幾夜後終是拖不住睏意都打了盹。
便也就是那一次疏忽,大夫人不見了,找遍全城也沒找着,沒幾天她的屍體也從霍辛少爺淹死的那個冰湖裏浮起來。
我與霍玹相互扇巴掌,哭到後來誰也流不出眼淚了。
把大夫人葬了,霍玹望着新翻的黃土,他說:「盧木蘭,我現在想起來了,大嫂不見那天咱倆醒過來時身上蓋着被子,地上有一枝斷梅。」
我抬起袖口抹了抹眼睛,又流得出淚了。
我哪會不記得,我只是不敢再去想大夫人追隨大少爺去的那天,看着縮在地上的我與霍玹,面帶溫和地替我們蓋了被子的畫面。
她折了院中一枝梅留在地上,是在與我說她的決絕和非去不可。
她的閨名就有一個梅字。
她怕我難過,所以不敢留一個字給我。
她應是想要我自己決定去留,以及是否繼續陪伴照護霍玹。
她與霍辛少爺情深如海,如山,如蒼鳥逐日。她多留的幾日是在與思念和絕望抗衡,必定也想過要繼續照看我和霍玹。
最後她必定是毫無他法。
她呀,我的大夫人,愛極了那個同樣將她視若珍寶的少爺。
我抹乾眼淚,把霍玹從地上拉起來,端起大人的神色對他說:「霍阿遲,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應是你嫂嫂。從今往後我與你相依爲命,我長你四歲,但沒你有學識,大事我們商量着幹,小事就聽嫂嫂的,你可明白?」
霍玹瞪大方哭紅的眼睛望了我許久,似有話要辯駁,但最終在我理直氣壯的注視下低下頭去,梗着脖子咬着牙,不自然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我牽着霍玹下山,回去的路漫漫且長遠。
我不知從哪獲得的信心,覺得自己能把霍玹照顧好,甚至覺得等我成人興許能把霍家撐起來。
可沒等我和霍玹從這段時日的疲累中補足覺,家門裏幾個叔伯長輩就找上了門。
我和霍玹像兩隻羊羔崽子被一幫大人圍在中央。
有人說我是外人該攆出門,另有人說霍玹八歲該有個叔伯收養,同時也把霍辛少爺留下的家業一併接管,到霍玹成人時再還給他。
霍玹全程牽緊了我的手,沒有露出半分怯弱,他說:「盧木蘭是我小嫂嫂,我和她可以互相照顧,不勞各位叔伯操心。」
他一說完,在場的就鬨堂大笑。
一幫子大人看着兩個小孩紅着臉使勁確實是好笑的。
那天的逼迫,以春雲姐姐帶着幾個粗壯的家丁衝進來而結束。
然事情遠沒有那樣簡單。
沒幾日,霍家遭了賊,財庫被清空,我和霍玹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寬慰彼此時,一把火又從霍家後院燒了起來。
大火封住了院門,不燒死我們不罷休似的。
春雲姐姐把我和霍玹推上圍牆,霍玹先我一步跳下去,而後用自己墊了一下我。
院牆裏頭接着傳來春雲一聲慘叫,霍玹也在我拼命拉他時慘叫起來。
我才知道他崴腫了腳。
我只得背起他一路跑,比當年埋了一家四口的時候跑得還快。
霍玹不是愛哭的人,埋了大夫人後他一直緊緊地繃着自己,沒有掉過眼淚。
爲了打算以後,那幾日他甚至學着大人模樣清點起家產來,我也學着大夫人的模樣試圖打理院中上下。
裝模作樣幾日,還是讓一場大火燒回了現實中。
那天霍玹終於又在我背上哭起來,聲音從小到大,從毛毛細雨到塌了天一般。
我也很心疼,可我顧不上說話,隆冬的天呼進胸口的氣像冰刀子,割得我五臟六腑都疼。
不敢說話,只知道憋足了一口氣跑。
我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幾日,花光了身上僅有的銀錢,圍着茂縣的鄰郊亂竄,打聽到燒得半光的霍家大門上被官府貼了封條。
有說霍辛結黨營私犯了死罪,墜入冰湖是畏罪自殺。
又說大火是那個野丫頭和小少爺自導自演的一齣戲,八成是捲了錢財跑路了。
聽說官府的人正找我們,我和霍玹抹了滿臉牛糞沒命地跑出了茂縣地界,半路趁一個運送藥材的馬伕解手的時候我倆躲進了車裏。
霍玹說:「我方纔聽見馬伕與人閒談說這堆藥材是要送往京城的。」
我點點頭,寬慰他:「京城大,生路也多,你別擔心,我總能找一份工養活你。」
霍玹苦笑起來:「你養活我?我一個大男人哪用得着你養活?」
我也笑了:「大男人?你才八歲,個兒都沒我高,我是你嫂嫂,你說我該不該養你?」
霍玹與我一起笑,一笑臉上幹掉的牛屎就往下掉塊兒,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幹掉的牛屎又變稀了。
馬伕發現車裏裝着兩個小孩兒也沒攆我們,路上也會塞我們一個饅頭一口水。
快到京城的一天晚上,我和霍玹守着車裏的一小個洞口看夜空中繁星如流,他忽然說:「木蘭,我還有個堂兄,大約是在京城做什麼大官。他與我兄長十分要好,每年回鄉祭祖的時候都會來家裏住上兩日,實在不行我們可以去投奔他。」
我板着臉:「人心太複雜了,你應長長教訓,不要輕信他人。再說了既然是大官,哪還看得起落了難的遠親?」
「話雖這樣說,我倆畢竟都是小孩兒,我光是想想要你受苦受累都不敢再往下想去。再說了霍霆兄長是好人,我兄長總讓我以他爲榜樣,我覺得他會善待我們。」
「說到底你就是又懶又饞,怕喫苦。我不怕,我過的唯一的好日子就是大夫人在的時候,往後日子再苦成什麼樣,我都能扛。」
那天夜裏我卻破天荒做了一個夢,夢不是夢,而是一段沒被我放在心上的回憶。
在我跟着霍玹學寫字的時候,大夫人喜歡站在書桌邊靜靜端詳,及時糾正我不妥之處。
她一面細心溫柔地與我說話一面不經意地望向窗外,那棵梅樹下坐着兩個男人,比那一刻的春色還要迷人眼。
我遠遠瞧不清多出那個男人的模樣,只記得他身量高大,穿着月白的衣裳,與霍辛談笑間都顯得從容淡雅。
我努力想,那日大夫人說了什麼。
想到從夢裏驚醒,我把一旁的霍玹也推醒:「你剛纔說你那個遠親的兄長叫霍什麼?」
霍玹搓着眼睛:「霍霆啊,幹嘛?」
大夫人爲我託夢了。
我篤定了這一想法後,許久說不出話,大約是臉色不太好,霍玹還伸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將他的手揮開:「阿遲,我同意了,咱們去投奔你那當官的兄長,霍霆。」
-3-
到京城那天雪下得很大,我和霍玹身上的衣裳全然不足以抵擋風雪,站在那座氣派恢宏的宅子外與看守的人一遍一遍地說着來意。
看守笑個不停:「哪來倆小叫花子,騙到參政大人頭上來了。是我家參政大人的遠親是吧?那不巧了,參政大人不在家,且等吧。」
「能不能讓我們進去等?」
「呵。」
他們帶着刀,身形魁梧,用眼角餘光最後瞄了我們一眼,就不再搭理。
霍玹把我拉到石獅與臺階交接的地方貓着身子坐下來,他又把身上的外衣脫來給我披上,被我一把推開。
「我不冷。」
「臉都紫了還嘴硬。」
「霍玹。」我再次推拒了霍玹要遞過來的衣裳,「待會兒若那個霍大人回來收了我們,你就別管我,我可以爲奴爲婢,但你不行。你是少爺,是霍辛少爺唯一的弟弟,你要緊緊跟着霍大人,討他喜歡,讓他僱先生教你讀書,你要出人頭地。最好是,最好是能爲茂縣霍家討回公道,還大少爺一個清白,記住了?」
霍玹愣了愣,嘴角不自覺地向下壓緊:「盧木蘭,你什麼時候有了這麼重的心思?你哪裏是奴婢,你是……」
他話還未說完,長街的一頭就傳來了馬車踏過積雪的聲音,門口的看守知道是主子回來了,紛紛站到路中央去。
我催促霍玹:「你快答應!」
「好,我答應你。」
馬車已停在門口,接應的排場非常盛大,看得出來人的確是尊貴至極的身份。
我趁霍玹也在看,兩手在臺階上抹了一把灰鬍亂糊在他臉上,接着一併將他的發冠也弄亂下來。
他本來生得白玉一般好看,被我這麼一弄分外狼狽。
那雙繡着墨蘭雲紋的靴子方一踩到雪裏,我就掙脫霍玹衝上去,一頭跪倒在地上。
「霍大人,我家主人被奸人所害,茂縣霍家家破人亡,如今只剩小少爺一人,迫不得已只能來投奔您。請您收留苦命的阿遲少爺,奴婢願意爲您當牛做馬報答!」
「盧木蘭,你作甚!」
霍玹一邊拉我,一邊向車裏下來的貴人行禮:「兄長,我……」
我不管不顧,一個勁將頭扎進雪裏磕得脆聲響,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絳紫的衣角,迎風而動。
清明的聲音自上方響起:「阿遲?你如何變成這番模樣了?這丫頭說的可是真的?」
經這麼關切一問,霍玹恰如其分「哇」一聲哭出來。
一如當年在霍辛少爺面前那般,展露出小孩該有的模樣。
我心甚慰,知道八成是穩了。
「她是誰?」淡淡的聲音又再問。
「是……是我小嫂嫂,我大嫂爲我兄長安排的妾室。」
「扶她起來。」
霍玹還沒碰到我,我的身子就一歪倒進雪裏。
我凍出了病,等我睡醒了冗長的一覺,霍玹告訴我已經過去了兩天。
我張了張嘴,想起那時在門外的情形,忽然反應過來那個霍霆是很順理成章地就接納了霍玹。
不需要我急赤白臉地下跪磕頭,也能接納的……吧。
確認這件事後,我着實很想把自己的臉埋進屋子中央燃燒的炭火裏頭。
「阿遲,我給你丟臉了吧?」
落拓許久的霍玹如今穿着乾淨貴氣的衣裳,因爲忽然遭難而無精打采的面容也煥然一新,站在我牀前啞然失笑:「不丟臉,霍霆兄長道你有膽量。」
「那……」
「我在讀書了,我答應你的,會好好用功。」
「那……」
「兄長讓我們住在芳榭園,咱們還和從前一樣,可以一起讀書。」
我驚了驚:「我和你?一起,讀書?」
當朝參知政事大約是很大的官兒。
後來才聽說霍霆需要日日進宮與天子共商國家要事,若當日無要緊的政事,他亦要陪同天子騎馬射箭或是用膳。
與天子的情誼可見一斑。
他還是天子參與奪嫡時的盟友和後盾,政權穩固後他的地位也無人可比擬,二十出頭的年紀就已經坐上如此高位。
「二十出頭?」
我再次驚了驚,我還以爲霍玹口中當大官的兄長起碼已屆中年。
霍玹笑了:「霍霆兄長比我霍辛兄長還小些歲數呢。聽說霍霆兄長幼年亦是過得極爲艱辛,爹孃早亡,六親之中唯與我霍辛兄長近些,全然是靠雙手廝殺拼搏出一片天來。後來巴結他的親戚也不少,他自然不搭理,唯獨對我兄長有情有義。」
我捂着乾澀的胸口輕咳兩聲:「但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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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像在茂縣霍家一樣隨霍玹讀書,而是選擇了同芳榭園照管我們的大丫鬟阿敏學習如何做一個會照顧人的丫頭。
起初阿敏不願意:「你不是阿遲小少爺的嫂嫂嗎,如何能和我們一般做這些粗活?」
我紅着臉,似有難說的隱憂:「對外是這般說,可霍辛少爺未瞧得起我,我是怕小少爺路上不聽話才故意拿小嫂嫂的身份壓他的,實則姐姐應當瞧得出我就是下人。更何況當日求霍大人收容時,我便說了願爲他當牛做馬,人不能言而無信,也不能不知好賴。」
阿敏有所遲疑,但也覺得我說得在理,且我瘦瘦巴巴着實不像貴人,便把抹布遞到我手上:「走吧,上午就跟着我灑掃吧。」
我跟着阿敏學灑掃、修剪花枝、烹茶、煮湯。晚上霍玹氣沖沖地來問緣由,我道:「你畢竟不是霍大人的至親,我更是外人,住在府上不能白喫白喝。我多少做點活,將來若有旁人說閒話道你長短,你也能硬氣些說是受了霍大人天大的恩惠,但我們不是好喫懶做之人。」
霍玹緊緊抿着雙脣,瞪了我許久才敗下陣來:「木蘭,家中遭如此變故你卻一直對我不離不棄,我霍玹不是那狼心狗肺之人,這一生都不會虧待你。你雖沒跟得成我兄長,但我可以娶你,你怎麼能去做下人呢?」
我停下手中的活,定定看了霍玹一會兒,他完全是小孩的模樣,卻頗有氣概,甚至能瞧Ťű̂⁵得出霍辛少爺的影子。
我揚起手不輕不重地拍在他臉上:「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說什麼大話?趕緊回去洗洗睡,明日好用功。」
我這一巴掌是玩笑,也是訓斥,把霍玹拍愣在當場。
他就鬧了這一次。
我很快熟練掌握做丫頭的分內之事,且我手腳麻利做事也妥帖,阿敏和其他人對我都讚不絕口。
我自然成爲貼身照顧霍玹的最佳人選。
長了一歲的霍玹終於明瞭一些事理,一日他把先生批註誇他的文章高高興興地拿到我面前,然後問:「木蘭,我明白你的用意了,你是爲了照顧我,即便這裏是霍霆兄長的府上,你也怕有人害我?」
我正蹲在院子裏照護那簇我精心栽培的山茶樹,剛進來時正是深冬,本該開得隆重枝頭卻稀稀疏疏。
我覺得可惜,向府上的張叔討了幾個養花的經驗回來死馬當活馬醫。
聽得霍玹如是說我笑了笑:「你明白個屁,我只不過是一看書就瞌睡,一聽你背的之乎者也頭疼,喫不來讀書的苦罷了,做傭人不用動腦子多好,你說呢我的少爺?」
霍玹氣得臉都紅了:「你就嘴硬吧盧木蘭。」
「回來。」
「幹嘛?」
「今日聽見前院鬧哄哄的,可是霍大人回來了?」
霍霆陪皇上南巡一去數月,也就是說我進府後一次照面都沒有與他打過。
霍玹雖不想理我,但提起霍霆他只能恭敬,梗着脖子道:「是。」
我停了手上的活,回屋洗手換了乾淨衣裳。
我這些時日一直與府上管事的夏姑姑走得近,混了個熟絡,當然也花了心思和銀錢。
是以我很容易就進了碎玉園。
聽說霍霆喜歡傍晚在院中觀星乘涼,我算着時間去,果然遠遠地瞧見院中一抹月色影子。
夏姑姑走到霍霆身後稟報了,那端坐仰望的身影緩緩回過頭來。
夏姑姑一邊說一邊朝我看來:「倒是個懂得感恩的丫頭。」
那腦袋又無聲地轉了回去。
我依夏姑姑的眼色行事,待她走後我才端着托盤輕走去。
「拿的什麼?」
「大人,是奴婢做的一些喫食,冰酪子還有用豆蔻加菖蒲煮出的湯水,天氣燥熱,冰酪解暑降溫,這水補養心氣。」
「跪着作甚,起來。
「你方纔自稱奴婢,我也聽說這些時日你在府上很是勤快。那日霍玹說你是大嫂爲霍辛兄長安排的妾室,你如此做是讓人在背後說我霍霆心胸狹促不講舊情?」
我還沒站直身子,又被他幾句話嚇得跪了回去。
他厲聲:「還跪?」
又給我嚇得站了起來。
我看向霍霆的一瞬,他也是望着我的,這大約是我們第一次瞧清楚彼此的樣貌。
不像凡人。
我腦中唯有這四個字。
我以爲當年我見到的霍辛已經夠驚爲天人了,卻沒想京城還有一個霍家,住着個彷彿是被天上神仙精雕細琢過的郎君。
「多大年紀?」
「十……十四。」
其實是十三,要到年尾臘月才十四。
「小孩兒一個。」
霍霆輕輕哼出一聲,眉眼間似簇着寒天雪地的霜凍,疏離淡漠。
「茂縣的事我打聽過了,我只是好奇出事後一個小孩兒是如何帶着另一個小孩兒走了那麼遠的路還能平安無事到京城的。」
我鼻頭一酸,又朝霍霆跪下去,還磕了一個頭。
「大人,我家主子和夫人死得冤枉,我不相信主子是失足落水,更不可能是畏罪自殺,反是茂縣那幫假仁假義的叔伯自他們來過後當晚霍家便起了火,還污衊是我與小少爺捲款逃了。天子治下竟有如此不法之事,你可要,可要爲我們做主。」
「這就是你的目的?你指引阿遲來投奔我,我一回來你就伺機對我討好,就是爲了這個?」
「是。」
片刻沉默,頭頂傳來一聲十分輕蔑的笑:
「年紀小,膽子卻不小,心也不小啊。
「你可知,我是誰?」
霍霆的語氣忽然收緊,我不寒而慄,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如果他看得夠仔細,應當能發現匍匐着的我渾身都在發抖。
「滾。」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望着腳尖,似有一把無形的刀已然架到了脖子上。
「收起你那些低劣的小心思和不應有的妄想,一個女子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滾回去好好想想。」
我剛退回小跑幾步,霍霆又喊住我:「回來,把這些東西端走。」
我宛如撞了一座冰山,還被這座冰山兜頭狠狠打了幾巴掌。
我自作聰明又處心積慮,他一個低劣、一個妄想,就拆穿了我不高明的盤算。
我既覺丟臉,又覺心灰。
枯坐一夜到天明,提起掃帚拿上抹布,去做我該做的事。
-5-
那之後我幾乎沒走出過芳榭園。
霍霆如此不待見我,我再不敢莽撞行事,生怕連累了霍玹,更怕他攆我出去。
也是後來才聽說茂縣的縣令因枉法被革職查辦,當初逼得我們走投無路的叔伯接二連三地受到了懲罰。
做生意的破了產,有官職的被摘了烏紗。
霍玹因此對霍霆更加感激涕零,我亦覺得解恨。
他與我跟從前在霍家沒兩樣,總是鬥嘴,互不謙讓。
倒是他讀書比從前用功,我聽說霍霆還誇過他。
寄人籬下能得到家主ẗü₅的誇讚自然是最好的護身符,我嘴上雖不說霍玹好,心裏卻高興。
山茶樹被我救了起來,今年比去年更豔,花與葉相互簇擁,像一頂碩大的傘綴着殷紅的寶石。
到又一個盛夏時,我總覺得來年冬會開得更好。
霍玹十二歲生辰得到了霍霆賞賜的不少寶物。
後來我才聽說他帶霍玹參加宴請時,霍玹靠着滿腹文采博得在場官員和文人的一致誇讚。
霍霆覺得很長臉面,對霍玹的期望與欣賞更甚了。
霍玹如今越發心高氣傲,與我表面上也越不對付,但平日裏若得了什麼好喫好玩的東西,總會讓跟着他的小廝福全也給我送一些來。
晚上他果然來了,福全手裏還捧着一匹浮光錦。
我把桂花冰酪盛給他,自己則到院裏給花澆水。他不知何時端着碗坐到院中來問:「木蘭,你沒聽說我在丞相府的宴席上大放光彩給霍霆兄長長臉的事?」
「聽說了。」
「你不高興?」
「你年紀尚小已有如此名氣,他日扶搖直上,名滿盛京亦是自然而然,我高興,但不可表露太過。」
湯匙極輕地落入碗中,白玉一樣的臉忽然堵在我面前:「木蘭,爲何我總覺得你是有意躲着我,迴避我?我們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如此奇怪了,從前你總是想什麼就與我說什麼,爲何現在你連正眼都不看我,也不對我笑?」
我笑:「讀書不該是開闊心胸的嗎,怎麼我看你像是讀傻了似的,盡思慮些不必要的事。起開,一會兒澆到你腳上了。」
霍霆忽然伸手摁在我拿水瓢的腕上,一動不動把我瞧着,我才發現他以往圓月一般的臉蛋長出了模糊的棱角,骨節分明的五指瞧上去竟像是大過了我。
我試圖甩開他,但沒成功。
「木蘭,你不是下人。」
我有些不悅:「有日你出人頭地自立門戶時,纔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言下之意便是要我能撐起門戶時你才肯好好看我,好好與我說話?」
我別過臉去,不置可否。
「好,你等着。」
霍玹氣惱地拂袖離去,我才發現他如今長得翠竹一般筆挺。
像我的山茶樹,一天一個樣。
人說育人如養花,一點不假。
霍府很大,大到若有意不出門,身處一府的人數年都可能見不到面。
正如那個夏夜被霍霆嚴厲訓斥後,我們彼此都未再見過。
後來見面,是爲了慶賀霍玹中舉人。
霍玹十四歲中舉,雖不算破天荒的,但已是十分難得。
霍霆一高興便在府上設宴,款待來賀的親朋。
我在後院湖邊望着月色,在心頭告慰霍辛少爺和大夫人。此時的熱鬧盛景雖不屬於我,我卻覺得自己的功業已做了大半。
霍玹突然從我身後冒出來,一把抓着我的手腕:「木蘭,你怎麼在這兒,我四處找你,來,跟我走。」
「你作甚,別拉拉扯扯。」
如今的霍玹站我身側已高出一大截,我聞出他身上有淡淡酒味,想必是席間被人勸着喝了些。
「阿遲,你纔多大,怎可飲酒?我知你辛苦,有今日成績亦很歡喜,但再歡喜也不可失了分寸,更不可叫人看出來。我們畢竟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太歡喜了怕人說得意忘形,而且……」
我一面被霍玹拉着走,一面絮叨,直到穿過迴廊,我才意識到自己離芳榭園已經遠了。
可好似已回不去。
迴廊另一端,霍霆正把客人送走,回身來就與我們撞個正着。
霍玹立刻恭謹地行禮:「兄長。」暗處不忘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過神來趕緊跟着道:「見過大人。」
我彎着腰,卻感覺似有一雙毫無溫度的眼睛在我身上來回打量。
多年前那一次不愉快的見面至今仍令我窒息,因而我行完禮就打算跑路:「奴婢去幫夏姑姑了。」
霍玹的手卻一把扣過來:「兄長,還記得放榜那日你問過我想要什麼獎賞,阿遲今日斗膽請你爲我做主,我想娶盧木蘭!」
我驚得倒退,然而手上的力度卻半分不讓。
「小少爺,你醉了!」我只敢抬眼瞧了霍霆一下,只見他微眯着眼,似攢着不快,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我趕緊跪下去:「大人,阿遲少爺年紀小,許是第一次飲酒纔會這般沒有分寸,請您莫怪罪,也別將他的話放心上。」
「木蘭,我沒醉,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對你的心意。」
我急得快發瘋,若不是霍霆在,我真想一巴掌拍到霍玹臉上去:「你纔多大,荒不荒唐?!」
居高臨下的霍霆緩緩開口:「她說得對,霍玹,你才十四。」
「兄長,我知道,可是木蘭快十八了呀,她等不起,我必須要給她一個交代、一個承諾,我不能讓她被人指指點點,否則,我不能安心讀書。求你爲我倆先結一個婚約,等他日我高中再娶她過門,總之,我認定了她。」
「若我沒記錯,這丫頭本是大嫂買回來給你霍辛兄長做妾,若非變故,你與她應當叔嫂相稱。」
「即便有叔嫂的虛名,先人也不是沒有兄終弟及的例子,雖不被後世認可,但木蘭也並未真的嫁給了我兄長。且當時我兄嫂情深意厚,他二人本就曾有心要撮合我與木蘭,只是那時年幼又逢變故纔不了了之。」
「好一個兄終弟及。」
霍霆提起一腳踩在霍玹肩頭,稍一使勁,霍玹整個人都被掀翻了。
霍霆太過高大,不見他很是動怒,我卻有一副天將要塌的危亡感。
生怕霍霆再下狠手,我趕緊求饒:「阿遲荒唐,請大人看在手足之情的分上寬恕他,他是讀書人,切莫打傷了他,奴婢願意受罰。」
「是嗎,盧木蘭,你願意替他受罰?」
-6-
霍玹被罰跪祠堂,需得不喫不喝,不眠不休跪上三日。
霍霆好似遺忘了我這個「罪人」,我在芳榭園如何等都沒有等來他下令。
我終於坐不住,隻身尋到碎玉園去。
祠堂裏亮着滿堂的燭火,透過窗戶紙看得見霍玹跪得筆挺的身影。
像紮了根的,一動也不動。
我看了沒多久,就聽得腳步聲靠近,抬眼一看正是霍霆走來。
要行禮時,他抬手示意我隨他到院中。
夏姑姑端來茶水,兩個羊脂玉做的白瓷杯分別放在院中石桌的兩端。
「坐。」
霍霆挑眉看我,漆黑的眼底像結了冰的湖,不見半分溫度。
見我不動,他說:「霍辛死後,這世上少了一個和我烹雪煮茶暢談人生之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坐下來飲茶了。」
他這樣說,我把茶杯像酒杯一樣端起來朝他舉了舉,然後仰頭喝下,卻不敢真的坐下去。
盛夏的月色高懸如傾瀉的湖,映照着三人不同的心事。
蛙趣和蟬鳴更襯此時沉重的無聲。
良久,霍霆淡淡開口:「我打算把你認作妹子,然後在京城挑一個家世、樣貌、學識都配得上你的世家子,讓你風風光光嫁出去,如何?」
我明白他不是在與我商量。
我跪到他身前:「大人,霍家於我有天大的恩情,不管你信不信,我一路追隨阿遲少爺到京是爲了將霍辛少爺唯一的弟弟照顧好,並未肖想那些不該想的。我可以即刻出府,只是阿遲年紀尚小,心智不算成熟,又是固執脾氣,他鬧出這般動靜,只怕知道我走後他從此任性,不肯好好讀書。十四歲中舉的古往今來也沒幾人,若因我誤了他,我死不足惜,只是我何來顏面去見霍辛少爺和大夫人?」
「那依你之見?」
霍霆冷冰冰地把問題拋過來,我登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霍玹就算順利,到他金榜題名至少還有三載,一個女子若等到二十出頭可不好再嫁人。」
「我……」我將頭垂得低,「可以不嫁人。」
話一出口我立馬覺察出不對勁,慌不擇解釋:「大多女子的一生都是束縛宅院之中,我有幸受過大夫人幾日教導,若無變故,我大抵是會和大夫人在宅子裏相伴一生的,但也是她告訴我女子可以不困於一方天地。等阿遲成材後我的牽掛也了了,到那時我就與山水做伴,去做自己。」
月色照在兩盞白玉茶杯上,幽幽熒光又映在霍霆眉宇之間。
他似很疑惑,脫口而出道:「大嫂是這般教你的。」
聽來又不像是問句。
我繼續說:「大人,往後我會同阿遲少爺保持距離。阿遲是小孩脾氣,對他最好用的便是激將法,這些年他讀書倦怠時我都是用的這法子。」
「你是讓我把你留下,放在他看得到得不到的地方,以此來管束他激勵他用功?」
雖有些難爲情,可此時我不應羞赧退縮,因而主動對上霍霆探究的目光:「是。」
霍霆骨節分明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敲擊在桌面上,他垂眸思考的片刻我已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我也不知自己哪來的熊心豹子膽敢與這位天子近臣談條件的。
好一會兒才聽得他問:「等阿遲金科及第時,若他對你仍是一往情深,你當如何?」
「阿遲的確有一顆赤子心,心熱且誠,就當他今日所言是真,可大人也知道他還是孩子,說話做事全憑一時心情。現在對我更多的是少時共患難的依賴和感激,等他再長些歲數真正懂得情愛,便不會如此了。試問一個前途無量的朝中新貴如何看得上家中只會洗衣打掃的粗鄙婦人呢?」
霍霆卻要問到底:「若他就是要娶你呢,千難萬險也要呢?」
我垂着頭,感覺從耳朵根燒到了脖子根。
霍霆極不明顯地輕笑一聲:「到那日我好像也沒有必須要干涉你們的理由。身份懸殊、世俗指點、年歲相差,這些問題都是你們二人需考慮的,與我何干?」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這話怎會是霍霆說出來的?
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方纔輕輕一笑像是我的幻覺,他又恢復那副淡漠疏離的模樣。
「你可以留下,阿遲必須走。」
-7-
霍霆要把霍玹送到城郊的琅軒學舍。
天子腳下,科考入仕顯得更爲重要。
琅軒學舍非普通的私塾,而是專爲有學識的貴族子弟而設。
若僅因有權勢而無真才實學想進也難。
學舍任教的都是最有名的文士,其中就有霍玹敬仰已久的石致清。
他一解禁就聽說此事,一路小跑回芳榭園來,臉上寫滿歡喜。
「木蘭,兄長答應了,等我金榜題名他就允我們成婚。所以,所以我要加倍努力,爭取在三年半的時間一舉奪魁,一日也不讓你多等。我要讓你做上狀元夫人,看誰還敢拿從前對我們指指點點。另有,兄長還找了石致清親自爲我授課,不好的是我必須要到琅軒學舍去,不能日日看見你。我得去,就算我有一萬個不捨也得去,我要的不是朝朝暮暮,而是長長久久,你可明白?」
我溫聲說道:「我,自然明白。」
霍玹不信似的:「你果真明白?待我高中有了官職,就是我自立門戶之時,到那時誰也不能看輕你。你是我霍玹最喜歡的人,我要與你生生世世,白首偕老。」
霍玹的雙眼裏好像藏滿了星子,他一說話,裏頭的星子就顫動。
眉目裏寫滿了少年至真至純的心意。
明晃晃的,毫不遮掩,讓我睜不開眼睛。
「木蘭,你可要等我。」
我應了一聲:「好。」
能入琅軒學舍成爲石致清的門生自然是難求的好事,只是這一去少不了三載,唯寒暑時能回家一趟。
送霍玹到城外,我在他的包袱裏塞滿了禦寒的衣物和耐放的喫食,福全和隨行的馬兒都被壓彎了腰背。
那日他說霍霆點了頭,我也沒有細問。不過他摘下腰間玉佩遞給我時,的確沒有避着霍霆。
「這玉佩如此貴重,你帶在身上爲好。」
這東西是傳家的寶貝,當年我與他一路逃難也未打過這玉佩的主意。
霍玹緊捏着我的手腕,不讓我收回:「貴重之物自然要交給貴重之人,等我回來時娶了你,不就又拿回來了嗎?」
霍霆就站在我們身後不遠,因而我言行皆有些不自在,爲快些打發霍玹,只能將玉佩先收下了。
哪知他竟得寸進尺,湊過來在我臉邊親了一口。
等我反應過來要打他時他已跳上了馬兒,一面走一面與我揮手,笑得春風得意。
少年銀鞍白馬,走入連綿青山。
如此驕傲,如此快意,如此不知人間愁苦。
回去的路上,馬車裏只剩我與霍霆。
我開始有些尷尬和侷促,畢竟方纔霍玹沒羞沒臊親我那一下,應當是讓他瞧見了。
搖搖晃晃的馬車像船,而不安窘迫是浪,我梗着脖子看窗外,忽聽得他說:「往後芳榭園的雜事就別做了。」
「阿遲不在,若芳榭園的事也不須我做,那我真的無所事事了。」
「府上不缺下人,若覺得無聊,看書、寫字、喝茶、賞花,哪樣不好?」
霍霆語氣雖再平淡不過,可話裏總像是多了一分關切。
這關切不像憑空而起。
我識字寫字都是大夫人啓蒙的,我無法忘懷,無法扔下,總在無人時拿出霍玹不要的紙筆寫寫畫畫,以此作爲與大夫人的「談心」。
這些年能撫慰我的事有二,一是那棵山茶樹,二是寂靜夜裏的寥寥筆墨。
霍玹走後芳榭園能讓我做的事自然減少,我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培育茶花上。
微微寒意席捲京城時,朵朵殷紅就已經從霍府的牆頭探了出去。
世人皆道參政大人好雅興,卻不知種花的另有其人。
雪砸落的花被我撿起來,再採牡丹花蕊與荼蘼拌黃酒碾碎,風乾後以龍腦爲輔製成香餅放在枕邊。
又或是將陰乾的花粉混入山茶油中調至濃稠,冷卻後製成胭脂膏,用以點在腮或脣上。
幾經試驗,我頗有一番心得。
一日霍霆在府上宴客,我恰巧路過後院的翠湖,有一裝扮華貴的婦人把我認作來訪的女眷與我攀談。
寒暄下來我才知道婦人是國公府上二公子周鳳初剛娶過門的夫人秦氏。
秦氏問及我的身份,我道是霍參政的遠親。
我急着走時,秦氏一把將我拉住,含笑盈盈地湊上來問:「妹妹身上好香,這香味我就算在萬香坊也未聞過,實在是沁人心脾,讓人魂兒都丟了,可願告知在哪買?」
我道:「並非買的,實在是我平日裏無聊,把院中那棵山茶花翻來覆去捯飭,我這香便是用山茶花的花粉配的。夫人若喜歡,我這就回去取些送你試用。」
聽聞秦氏婚嫁前便是極講究品位的千金小姐,更是萬香坊的常客。還聽聞周鳳初很寵愛她,玩香甚至是二人閨房中的樂事。
這趣味經商人炒作,一度在京城煙花柳巷引得男男女女追崇模仿。
我道要贈給她,她半推半就地跟着我去了芳榭園,又見我梳妝櫃上擺着茶花做的胭脂膏,登時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聽說參政大人不近女色,我看哪是外界所傳,霍大人分明是金屋藏嬌,品位高得很嘛。」
我面上一熱:「我當真是霍大人遠親。」
秦氏拿着絲絹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這話騙別人可以,卻騙不了我,你這香做得華貴獨特,不光女人愛聞,我敢確信男人也愛。
「再說,我只聽說霍大人有個曠世奇才的弟弟,卻從未聽說霍大人有什麼遠親的妹子。」
秦氏越說嘴角挽得越高,似坐實了我與霍霆的曖昧之事。
我懶得與她糾纏,索性把胭脂膏一同塞給了她,她眉開眼笑:「放心,我一定保密。」
-8-
後來秦氏連着託人找我要香餅和胭脂。
她做人利落爽快,差人一同帶來寶石和口信:「我家夫人說您的香效用甚好。」
時日一長,我與她之間竟將此做成了「生意」。
不過因我冬日畏寒,人也懶了,幾乎拿不出成品給她。她偶爾上門來找我聊天,抱怨周鳳初公事如何繁忙,話裏話外都是催促我快些給她做香。
年關將至時,我更無心思摘花,因爲霍玹回來了。
他一回來先是去霍霆跟前彙報在琅軒求學的成果,第二日纔到芳榭園來。
大半年未見,他全然脫了往日的稚氣,裹了一身風雪,滿眼皆是奇才天縱的傲氣鋒芒。
霍玹給我帶來首飾和衣物,我也將給他準備禦寒的鞋墊、護膝和氈帽拿出來:「學舍管得嚴,物品一律不讓進,這些東西便這麼攢着,我無聊的時候就縫,越縫越多。」
霍玹把我的手掌心攤開:「木蘭,你真好,我給你的不過是銀兩換的,你給我的卻是一手一腳做的,你做這些的時候定然是想着我的。」
儘管如今的霍玹已不再是孩子模樣,可我總沒法將他和記憶中的小阿遲區別開,因此他牽我手時我總有些彆扭,於是說:「我煮了酒釀湯圓,給你盛一碗去。」
我和霍玹坐在門檻上說着別離時的新鮮事,身後炭火暖意融融,身前雪落無聲無息。
我總覺得,這樣的光景不會太久。
那十日我與霍玹見面的時候不多,他不是和霍霆一同外出訪友,便是自己也有一些同窗需要拜訪。
夜裏能回來匆匆喝下我燉的湯就算不錯。
我們談天時,他口中會說出一些我聽不懂的「大道」,關乎朝政,我不免憂心。「當年霍家一夕間榮枯,我與你是親歷者,自那後凡事我總不敢掉以輕心。霍大人身居高位多年,霍府在他的庇護下享無上榮光,我想到的不是霍府多風光,而是霍大人在人前需要下多大的功夫。朝堂鬥爭把所有重臣都推在風浪之巔,他一路走來想必十分不易。你早晚是會入仕爲官的,學舍之中皆是官宦子弟,你在外交友時一定要留心,切勿被有心之人利用做了爭權奪利的箭矢。」
霍玹不以爲然地笑起來了:「木蘭,你怎會擔心這個,我是那狼心狗肺之人會與我霍霆兄長作對嗎?」
他伸手扯了扯我搭在肩上的辮子,表情忽然有些古怪:「怎麼你好像更關心霍霆兄長?我呢,把我擺在哪呢?」
「我如何不關心你,我不是擔心你做出不軌之事被霍大人一拳打扁了嗎?」
「好啊你。」
霍玹作勢朝我撲來,我轉身剛要躲開,卻撞上一堵人牆,天旋地轉間有一雙手攬在了我腰上。
以爲是霍玹,待我站定才發現撞到的人是剛走來的霍霆,而扶我一把的也是他。
「阿遲,我有事與你商議。」
霍霆似未瞧見我,也對,以他的高度平視過去確實不容易瞧見我。
只是走過去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像是瞧見他的臉和脖子紅成一片。
右手在身後握成一個拳頭。
-9-
霍玹回琅軒後不到一月,京中忽然傳出一件大事。
丞相彭昭最器重疼愛的兒子督查御史彭耀祖毫無徵兆地死於家中。
那幾日城中陰雨連綿,令這位重臣的死更蒙上陰冷詭譎之色。
聽說霍霆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就趕去弔唁,學舍甚至給學子放假,霍玹也快馬趕回來。
我正把昨日撒過藥的山茶樹根邊上脫落的皮屑和死蟲子一一掃進簸箕,埋入一旁的坑裏。
霍玹獨自坐在院中,像是揣了滿腹的心事。
「彭相與兄長是多年政敵,近來傳彭相年老即將讓賢,衆人都在猜測丞相之位最終落於誰手,一說彭耀祖,另一說便是兄長。眼下彭耀祖離奇死亡,兄長怕是會捲入麻煩之中。」
我蹲在院中埋頭剷土掩埋,霍玹走來接過鏟子,我緩緩道:「既是多年政敵,霍大人若有其他打算早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再者說,霍大人若要出手,豈是會聲東擊西之人,直接衝彭昭去不就得了?」
「木蘭!」霍玹手裏的鏟子像是燙手,丟開來捂我的嘴,「慎言!」
我不以爲意,揮開霍玹的手:「我說得對不對?」
霍玹眉頭緊蹙,臉上的神色很是複雜,好一會兒才道:「是這麼個理,但只怕彭昭不那麼想。」
我從水缸裏舀來水,沖洗方清理過的山茶樹根:「我一個女子不懂朝政,不過憑我多年養花草樹木的經驗來看,被人斷了後的藤木也活不長,他總會被那些後生的、枝丫粗壯的所取代。老樹就算有用,但新木才能結出好喫的果子和好看的花。」
放下水瓢,我轉頭問霍玹:「是不是這個理?」
霍玹微怔,彎下腰去替我剷土:「木蘭,你費周折埋了這些沒用的作甚,喊幾個有勞力的來拖走不就得了?」
「雖是爛了看着礙眼的,埋進土裏還能化作肥料,不算徹底無用。」
我倆面朝土背朝天鼓搗了許久,我的腦子裏又迴盪起霍玹的話,抬頭問:「彭耀祖並非彭昭獨子,他還未絕後,爲何你把事情說得那樣嚴重?」
「你有所不知,彭昭另個兒子彭耀宗資質普通,歷來不受彭昭器重。彭昭有先帝的令牌在手,且與朝中重臣勾連甚深,若要保丞相一職繼續在彭家是有可能的。只可惜彭耀祖一死,他下了十多年的這盤棋就亂了。」
「阿遲,照你這麼說,現在的形勢是不是於霍大人很有利?」
霍玹頓了頓,眼底的神色忽然清明:「木蘭,你怎麼關心起政事來?」
我笑了:「我哪是關心什麼政事,我懂什麼,我關心的不過是霍大人,我們與他枝葉相關,我自然多打聽兩句。」
霍玹似也認爲我說得對,微微點頭:「兄長一路走來的確不易,當年皇子們奪嫡時他以血肉之軀護現在的聖上,聖上很是感動,就連登基的日子也選在兄長傷好後,可見對兄長的情分。只是常伴君側如在深淵,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我從未見過第二個像兄長一樣懂得進退之人。近年來聖上疑心越發重,懲戒了不少當初與他平定天下的人,唯獨兄長片葉不沾,當然也只是我的猜想,他有什麼愁苦也是不會拿出來與我講的。」
「那你們總是神神祕祕地談什麼呢?」
霍玹被我直白地問得又一頓,鼓着眼睛瞧我,說不出是也不是。
我看笑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好生聽霍大人差遣就行了。」
入秋後,我病了一場。
阿敏說發現我暈倒在院子裏的時候,身上已經涼透了。
大夫按風寒症開了藥,我喫了幾日也不見好轉。
霍霆聽說後趕來,站在牀前向其他人問話時,阿敏說我忽然睜開眼睛緊緊攥住霍霆還未來得及換下的朝服袖口。
阿敏一面說一面笑:「你膽子也真是大,敢去碰霍大人。」
一旁的夏姑姑掐了阿敏一把,阿敏索性把嘴捂起來說:「夏姑姑,我就說咱們大人並未有外界傳的那些癖好,他是懂女人的。你不會沒瞧見木蘭牽他袖子的時候,他那副彷彿被釘成了木頭的樣子吧?」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夏姑姑砸在阿敏肩上的拳頭更重了。
我捂着微微發疼的心口,附和道:「就是,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呢,霍大人是咱們冒犯得起的嗎?」
話是這樣說,當晚我卻把阿敏說的那幅場景做成了夢。
霍霆像一棵挺拔堅韌的樹,歲月風霜並未在他俊美無端的臉上留下什麼痕跡,喜怒不形於色,唯有那雙深沉的眼睛會告訴你他的起伏。
我於肝膽欲裂的疼痛之中一把攥緊了他的衣袖,金絲繡的海浪紋理有點扎手心。
我忽然反應過來,當日我大約是喚了他一聲。
卻想不起來我糊里糊塗喊出的是什麼。
-10-
一場秋雨一場寒涼,京中的秋雨裏時常裹着雪霰子。
我站在窗邊看着山茶花的骨朵被雨砸落半數,心疼得不得了。
就連霍霆是什麼時候走來的我都沒注意,聽見有人問安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門邊。
「我有事與你說,你換好衣裳到書房裏來。」
我沏好一壺茶端進書房,見霍霆微微彎着腰在案頭翻看我寫下的字。
【天上星辰元北極,人間草木自春榮。一生萬里未歸休,又報惆悵雪滿頭。】
他念完後抬起頭來:「我屬實低估了你的才情。」
話聽來是褒獎,但他的神情卻不似真的在誇,因而我一點也不敢大意,端起茶杯恭敬地朝他遞過去。
霍霆未接,又重複了一遍詩的後一句:「又報惆悵,報惆、悵,雪、滿頭。」
我輕聲道:「大人,不過是我無聊時亂寫亂畫,拿不上臺面。」
我一面說一面走到案臺後,將那許多的紙張對摺後放進櫃子裏。
霍霆已在窗邊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秋雨帶來的寒涼自地底蔓延,然而他的神色比秋雨還要蕭索。
「我只給你半盞茶的時間思量,自己做過什麼一一招來。你應知道我有今日是如何得來,若惹惱了我,我豈止要你的命,霍玹的命我也會要的。」
我登時如被驚雷轟頂,雙腿一軟,朝他跪去。
「你所做之事,霍玹知道幾分?」
我俯身叩頭:「皆是我一人所爲,阿遲什麼都不知道。」
「盧木蘭!」大掌攫住我的下頜,讓我的脖頸被迫抬起到極限,冰涼的玉扳指壓在我的嘴角上,很快我就嚐到了血腥味。
「這些年你住在我的府邸,表面乖順,卻懷有如此深沉的謀算,我真是小看了你,低估了你。闖下彌天大禍至今看不出你有半分懼怕,你一個女子,何來如此歹毒的手段?!」
霍霆眼中的怒意如野火驟然升起,頃刻間就要將我吞沒似的。
我知道他有今日是如何得來,更聽過那些關於他爲了爭奪權勢浴血廝殺的事蹟,我很清楚他知道真相後我的下場。
但人在命懸一線時是誠實的。
那張我爲自己寫下的藥方,還是在混沌時選擇了遞出去。
我也起過一絲僥倖,奢想他看了藥方後不會查。
霍霆手上的力度忽然一鬆,我猝不及防跌落在地,冰冷的聲音從高處傳來:「說,你是如何殺的彭耀祖?」
我不願說,更因爲這麼一折騰後我身體裏每一寸筋骨都在發痛,無法說。
霍霆把我的沉默理解爲頑抗,他氣得揮手砸爛了茶具。
我以爲雷霆萬鈞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來,但等了一會兒,屋中只剩霍霆氣得發粗發沉的呼吸聲。
「你不說,那我來替你說。你不是染了什麼風寒,你是中了毒。至於爲何會中毒,因爲你在製毒。你把毒摻進拿給周鳳初夫婦的香餅和胭脂裏,他們夫婦二人用你的香後盡享魚水之歡,嚐了甜頭後秦氏對你很是服帖。她與彭耀祖的妻子是嫡親的姐妹,你知道她們姐妹平日裏很愛鑽研討夫君歡喜的法子,你斷定秦氏一定會忍不住與彭耀祖妻子分享此密物,所以你私下關注周彭兩家的來往,在最近拿給秦氏的香餅和胭脂里加大了分量。彭耀祖私底下是個頗管不住慾望之人,你制的香正合他意,也正稱了你的心。」
霍霆一面說一面推開了窗戶,山茶樹碩大繁盛的傘頂綴着被雨水染過的殷紅花蕾,夜色中看去,朵朵泣血。
「若我猜得不錯,你養山茶花是爲了掩蓋另一種花。西域有一種蛇蔓與山茶樹開的花極爲相似,你便是以養茶花的名義在豢養那些毒物。若我此刻搜,想必還能搜出蛛絲馬跡。盧木蘭,毒藥不可一日而就,你與毒物做伴,那日你之所以會昏倒不是因爲風寒,全然是因爲你與毒物接觸太久,傷了自身。若你真如表現得那樣不怕死,又爲何慌亂之中塞了那張藥方給我?」
我於暗處苦笑,連我自己也不知爲何於混沌無措時看到霍霆走進來那一刻,忽然又想活了。
「彭家就算順着秦氏查到那些香和胭脂,可彭耀祖的妻子還有周鳳初夫婦都還好好活着,這說不通。你自認做得滴水不漏,但你有沒想過,他們但凡生疑,要想於暗處殺了你,簡直易如反掌。你,真真是膽大包天,荒唐至極,狂妄至極!」
霍霆的剖析與怒罵,像沾了鹽水的鞭子抽打在我心上,每打一下,就將我心底深埋多年的怨恨與不甘一點點地牽扯出來。
那年霍家庭院中,北風捲起桃花繽紛,我和霍玹擠在窗臺上瞎胡猜,猜院中霍辛少爺與大夫人言笑晏晏是在說着什麼。
他們實在太過恩愛,那幅畫面勝過這世間一切的美好。
可我從來沒有再夢見過。
我夢見的只有霍辛少爺從冰湖裏打撈起來變了模樣的臉,還有大夫人在靈堂哭得幾度昏死過去的畫面。
那隻折下的斷梅,在我的匣子裏已經乾枯。
我這顆曾被大夫人焐熱過的心,隨着茂縣霍家留給我的溫存記憶,也死在了那年冬天。
因而有些事哪怕會讓自己萬劫不復,也不得不做。
霍霆實在聰明,所說幾乎都是對的。
平日裏他像一棵出塵不染的松柏,眉眼冷冽並不溫和,很少表露情緒。
此刻他就站在那裏憤怒地瞧着我,眼裏殺氣騰騰。
我跪着身子,緩緩說道:「蛇蔓之毒被我用山茶花粉沖淡了,因而發作很慢。我將毒用在香餅裏,解藥在口脂中。那兩個婦人都愛美,塗了口脂所以不會有中毒跡象。彭耀祖有咳疾,常年服藥,他所服藥中的一味與蛇蔓最是相沖,所以他中毒的程度要比常人快很多。我只需在確信有一份香已送入彭家的時候,即刻就可以停掉給周家的有毒香餅,便能確保中毒暴斃的只有彭耀祖一人。爲了這一天,我等了很多年,大人提出要把阿遲送走便是我的時機,我不想讓他發覺這一切,更不想牽累他。結識秦氏後我也沒有立即動手,我有時甚至許久都不給她送香,因爲我需要時間來讓這一切發生得更自然些。」
似在思量我的話,霍霆長久地佇立於窗邊,彷彿凝固的一尊石像。
良久,他才嘲諷似的笑一聲:「你甚至騙過了我。我見你平日裏安分守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以爲你是賢良溫順的女子,所以就連霍玹當日胡鬧吵着要娶你,我也沒有狠心把你趕出霍家。卻沒想到你心機深沉,心似蛇蠍,把我和霍玹玩弄於股掌間,你真能耐啊盧木蘭。你可知周鳳初和彭家背靠何人,你可知彭耀祖死,意味着什麼?」
我挺了挺腰背,淡淡然接過話:「意味着害死霍辛少爺和大夫人的罪魁禍首死了,我爲茂縣霍家報了仇。彭耀祖身上驗不出毒,我不會連累霍家,就算有日真的查來了,霍府上下沒有我這個人,以大人的權勢,誰又敢說什麼呢?這時的彭家又拿什麼與你抗衡?」
「所以是讓我現在就殺了你?」
霍霆走過來,手掌托起我的下巴。
他問出這話的同時,扣在我脖子上的手便開始收緊,不重但也不輕。
很快,我便開始覺得呼吸困難,胸腔被外力重重壓碎了似的。
霍霆的臉在我眼前裂成兩張,我閉上眼睛不再看,心中分明是釋然更多,又不知爲何有兩行濁淚跟着流出來。
「幼稚,愚笨,自作聰明。」
我的身子忽然一輕,抬眼看見霍霆竟拂袖而去,衣袍在潮溼的秋風中獵獵作響。
我虛軟無力地躺在地上,像方被獵人放生的半死不活的鹿。
這一刻我也不知是霍霆瘋了還是我瘋了。
-11-
霍府的人只知道霍霆衝我發了很大一通火,卻不知是何故。
府上流言紛紛,看我的眼神也跟着奇怪起來。
芳榭園並未發生什麼變化,可一切又都彷彿與從前不一樣了。
我在夢裏問過大夫人,木蘭是不是做錯了?
大夫人站在一頭周身發光的鹿身邊,手上拿着一枝斷梅,笑得溫和,卻不肯解答我的困惑。
夏季霍玹沒有回來,再見他時京城的雪下了一場又一場。
阿敏說霍霆讓她來請我到前院去,去了我才知是霍霆爲霍玹設了接風宴。
我在迴廊處就看見站在屋檐下賞雪的二人,霍霆戴着貂絨的帽子,玄色的袍子鋪滿金絲,外罩裘皮大氅,更襯得他膚色若雪,眉眼如畫,尊貴非常。
霍玹在他左側,身量與氣度已與成年男子無異,若身旁站的不是霍霆而是其他男子,霍玹未必會顯得遜色。
「木蘭!」
霍玹瞧見我後朝我招手:「兄長說已許久未在府上用膳,恰巧今日我回來便讓廚房做了一桌好菜,沒有旁人,唯我們三個至親之人。」
我與霍霆好幾個月未見,我就算再不敢,還是忍不住瞧了他一眼。
不知霍玹那句「至親之人」是怎麼敢說出來的。
三個人,一頓飯,喫出了兩片天。
霍玹只管與霍霆有聲有色地彙報近來做學問的心得,霍霆似很滿意他的進步,神色鬆弛了些,偶爾讚許地點頭。
唯我喫的像是一碗斷頭飯,別提多難受。
要散席時,霍霆從夏姑姑手上接過來兩串用紅線繫好的金葉子分別遞給我和霍玹:「那日我去況大人府上做客,見他給家中弟妹和晚輩都發了壓祟銀,忽想起我這做兄長的從來未給你們二人發過。今年除夕之夜我想必也是要在宮中過的,便提前些給你們。」
「兄長,這壓祟錢未免多了些……」
我與霍玹一樣,長這樣大也未見過這麼多金葉子。
霍霆大抵也覺得在關懷他人的時候是應寬和些,因而在望見我與霍玹滿臉驚愕時,他的面容竟有些慈愛。
彷彿不久前險些送我上西天的人不是他。
這時有人進來報:「大人,徐將軍府上的少爺和小姐來了。」
霍霆劍眉輕抬:「嗯?」
門外已傳來姑娘甜美清脆的笑聲,剛一邁過門檻就喊着:「阿遲,你回來了。」
一旁的少年出聲阻攔:「媛兒,不得無禮,應先拜見參政大人。」
經少年提醒,姑娘向霍霆行了禮。
姑娘抬起頭來,一雙圓圓的眼睛蓄着滿池秋水,會說話似的。嬌俏靈動的模樣給人一種春風拂面的悅目之感,美得渾然天成。
許是我太久未出門,因而太久沒見過這樣鮮活動人的女子,一時有些愣了。
霍玹站起來:「慶璋兄,阿媛妹妹,快坐。」
坐下後,徐媛眨着如星子一樣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霍玹道:「慶璋兄,這位是我多次與你提過的盧木蘭。」
徐媛先一步握住我的手,接過話去:「我聽說過,你是阿遲兄長的妾室,當年從茂縣把他背出來的小嫂嫂?我還以爲嫂嫂是位半老徐娘,卻沒想到這般年輕。」
我低頭輕笑,霍玹從另一端把我的手從徐媛手中搶過去:「木蘭是我還未過門的妻子,在茂縣時我倆便是青梅竹馬,她並非我兄長的妾室,都是坊間誤傳。」
徐媛臉上訕訕的,有些難看。
霍玹畢竟年少,找補時的幾Ťû⁾分急切、幾分心虛我都看在眼裏。
後來我走時,霍玹與徐慶璋仍在談天,剛到門口碰上已經離席一會兒的霍霆從外頭進來。
他一面抖落衣袖上的雪粒一面朝屋裏看了一眼,望向我時似與我一樣明瞭。
後來霍玹纏着我解釋,我在院中不疾不徐地替山茶樹翻土,他把在琅軒時如何與徐慶璋投緣,又如何機緣巧合認得了徐媛的事一五一十地托出。
見我不動,霍玹急了,一把將鏟子從我手裏奪走,眼睛瞪得圓鼓鼓的:「木蘭,你這模樣是生氣還是不生氣?我越來越不懂你了。」
若說生氣,徐媛諷我時,霍玹並未讓她得逞。
若說不生氣,顯得我又太不在乎今日之事。
我笑了笑:「阿遲,你本就是天資卓絕的才子,比當年的霍辛少爺有過之無不及。有姑娘愛慕你也屬平常,找上門來我也不意外,無妨的。」
「無妨?木蘭你壓根是不在意的?」
「阿遲,我總不能爲着這點事與你鬧起來吧?徐姑娘不懂事,難道我也要不管不顧了?」
霍玹愣了愣:「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覺得木蘭你……也該有情緒,若是不高興、不歡喜,可以表露的,你這樣無風無浪的模樣,我心裏不踏實。」
我偏頭瞧他:「阿遲,徐媛多大年紀?」
「十……興許十四吧。」
「我呢?」
「十九。」霍玹緊張起來,「木蘭,我並不在意年歲。」
「阿遲,我知道你不在意我們相差的年歲,但你如今正年少,我卻似乎從來沒有女兒家的驕矜活潑,你應當瞧得出我身上顯出的老氣和疲態來。方纔你、我、徐姑娘三人坐在一起,誰與誰更合襯明眼人一看便知,你覺得奇怪,我又何嘗不覺得遺憾呢?」
「木蘭,我錯了。」
霍玹一把將我抱住:「我混賬,對不起,你爲我喫苦受累,我卻與你挑揀起來。」
我輕輕將他推開,又轉身自顧自忙起來:「聽說徐知遠大將軍爲人忠義,剛正不阿,方從塞北被召回京來,應當不屬於煜王與彭昭任何一邊,你與徐家的少爺和小姐結識應當是可以的,不過還是問過Ṭúₛ霍大人一聲較爲穩妥。聽說彭昭即將退位,丞相之位很大可能會花落霍家。你切不可在此關鍵之時出什麼紕漏,一切以霍大人的前程爲緊要,將來你也能……」
我沒有說完,因爲我發現一旁的霍玹一動不動,正用一種驚惶的眼神瞧着我。
驚惶中還帶着不可思議。
我也意識到了自己說得多了些,顯露出自己知道得也過多了。
如今的霍玹再不似從前一樣好糊弄,我轉而道:「瞧我,絮絮叨叨的毛病又犯了,我一個婦人又懂什麼呢。」
-12-
霍霆除夕前進宮,沒幾日他升任丞相的事就在京城傳開了。
等他從宮中回來,已是正月初。
經他問起,我才意識到已有好幾日未見霍玹。
夜裏,派去尋人的小廝回來說霍玹在正陽樓與幾個好友喝得酩酊,勸不回來。
一向循規蹈矩的霍玹酗酒不歸,這是第一次。
霍霆端坐堂前,未作表態,他素來如此,喜怒不形於色,可屋中所有人都像是感知到風雨欲來似的,個個噤若寒蟬。
我深知霍玹若鬧出岔子會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因而起身道:「大人,我去把阿遲找回來。」
哪知霍霆竟也起身:「一起去吧,阿遲不是小孩了,發起混來你是摁不住的。」
聽得霍霆這麼說,我無奈笑出來。他問我爲何笑,我說:「我雖不敢與大人相提並論,但這些年在管束阿遲的事上,大人與我何嘗不是一樣費心費力。」
霍霆也破天荒地開起了玩笑:「當年你倆接連撲倒在我面前時,這孽緣就註定了。」
雪落得很大,馬車在雪地裏走得緩慢,銅鈴叮咚作響,鈴聲彷彿拉開時間的裂縫,方說起當年,此情境真的有些像當年。
我終於鼓起勇氣把放在心底多時的話對霍霆說出來:「大人,我闖下的禍事你一定花了不少工夫才擺平。後來我才意識到你罵的是對的,我的一意孤行給你添了天大的麻煩吧。」
彭耀祖方死的時候,我聽說京中亂了一陣子,我躲在霍府不敢打聽,倒是已做好赴死的準備。
後來那亂竟莫名平息了,事情也蓋棺定論。
我自然知道並非彭家願意作罷,定是有人站出來強硬地壓下了這一切。
壓下這事何其難,除了聖上以外,便只有一人能辦到。
「過去了。」
霍霆處於車廂的暗處,我瞧不清他的神情,淡淡三個字像幽靜的空谷傳來的迴音。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比你先知道彭耀祖是兇手,卻不如你果決。」
「成大事者自然謀算長遠,我只爲報仇,所以只能圖一時之快。還好沒有壞了大人的前程,否則我就成了罪人。」
「前程……」霍霆欲言又止,看着窗外,又嘆了聲,「前程啊……」
我順着他的話說下去:「前程固然重要,大人也要保重身體。」
說話間車到了正陽樓門前,我先一步跳下馬車:「大人還是不要在此處露面,不如我去把阿遲喚出來。」
小廝遞了一把傘給我,我剛要邁門檻,就見霍玹被一幫人簇擁着從樓裏出來。若不是他穿着我熟悉的衣裳,我都快認不出那是我記憶中的阿遲。
酒色染紅了他的臉,他身上讀書人高潔的氣度在這一刻蕩然無存,便就那樣歪歪斜斜地隨着談笑的言語不受控制地搖晃。
他身邊的都是世家公子,形容狼狽,與他差不了多少。
我方想上前喊他,大門裏急促地跑出來一個女子,將懷裏抱着的披風爲霍玹披上。霍玹一後退,人就落到了那女子的懷裏。
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徐媛。
徐慶璋在一旁笑:「你瞧,還未嫁給阿遲呢,就認不得哥哥了。」
霍玹轉頭瞧着徐媛,手在徐媛粉雕玉琢般的臉上輕掐了一把,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徐媛嬌嫩的臉即刻紅透了。
在看見我的一刻,他驚得臉都變了顏色,丟開披風快步走來。
滑稽的是,他醉得走不出直線。
他笑着:「木蘭,你怎麼來了?」
「喲,這位姐姐是?」有好事的公子探頭過來,「霍玹,是你姐姐吧?姐姐好,幸會幸會,姐姐生得好美呀。」
徐慶璋把好事者拉回來耳語幾句,接着便傳來更大的一聲驚呼:「嫂嫂?!未過門的妻子?!到底是啥?!」
鬨鬧中,我小聲對霍玹說:「阿遲,回家吧。」
霍玹紅着臉,梗着脖子,我知道他在賭氣,卻不清楚他氣從何來。
他身上蘭香馥郁,是我聞過的氣味。
「我不回去。」
「阿遲,你從不酗酒尋歡的,就算有什麼煩悶的事,也不該挑在霍大人方升職的時候。多少雙眼睛在瞧着相府,多少雙眼睛在看着你啊?」
「木蘭,你能不能別再教訓我,你總是滿口爲霍府考慮,爲兄長考慮,我呢?你始終把我當小孩兒來管束,你可想過我長大了,是說過要娶你的人,你可有一刻把我當作男人來對待?」
酒意令霍玹看上去很是神傷,雙眼都是紅的。
我接不住他的話,只能又說:「回家吧,回家再說。」
我正要轉身,忽聽見一個尖厲的哨聲不知從何處響起,余光中似一個黑影忽然閃過。
我猛一把推開霍玹,一股鈍痛貫穿胸間。
天寒地凍的時節,我卻感覺胸膛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往外湧出。
是霍霆將我從雪地中抱起來,他鐵青的臉被我噴出的血染紅,漆黑的瞳孔裏映着天旋地轉的一切。
他喊我:「木蘭!木蘭!」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叫我的名字。
-13-
茂縣是不會下雪的,即便深冬,院子裏也只是吹落些桃花。
霍玹咬着筆頭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我一面埋頭寫字一面嚇唬他:「霍阿遲,再不過來把字寫完,小心我告訴大少爺你又要喫板子。」
霍玹說:「盧木蘭,你成日除了在我嫂子面前賣乖討巧還能成什麼事?我頂瞧不上你。」
我丟了筆跑到窗邊揪起霍玹的小辮子便開始揍,他比我矮小許多,揍他很容易。
亭中下棋的人離我們很遠,遠得只能見兩個模糊的影子,我卻很神奇地聽見了他們說話。
「濟澤兄,你說大嫂撿回來的丫頭竟敢打阿遲?」
霍辛少爺哈哈笑:「這個家除了我,也就她敢打了,阿遲天生渾不吝,就缺個人幫我打。」
「我怎麼聽說這丫頭最初是大嫂爲你買回來的?」
「哎,冬塵莫聽他人胡言,我與若梅始終把木蘭當作妹妹。若梅的心結在於我們沒有子嗣,若讓我與不愛之人生育子嗣我是不願意的,若與愛之人白首偕老,那有沒有子嗣也並不重要。
「倒是你,冬塵,你也不小了,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阿遲,木蘭!」大夫人的聲音忽然傳來,「來喫烤紅薯咯!」
「木蘭!木蘭!」
一聲聲木蘭,都來自遙遠的霍家。
霍辛少爺和大夫人的面容最終被刺眼的白光吞沒。
「霍玹,你混賬!」
突然冒出的光裏傳來霍霆怒不可遏的聲音。
「她如何爲了你,你是沒有感覺嗎?這麼些年,她把你從一個不經世的小毛孩子守望成人,待你如何寬厚,如何體貼,你不清楚?她長你幾歲,比你先懂事,比你更明白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苦楚,她因而活得謹小慎微,你怎好意思怪她不在意你?你如何能期望她能像別的女子那般對你嬉笑怒罵,對你使小性子?你甚至都沒有問過她願不願同你在一起,你總覺得你的一切順理成章是她的,你不憐惜她就罷,還爲着與她賭氣在外酒醉不歸,釀成如此禍事。她若有個好歹,你我如何向你泉下的兄嫂交代?」
「若木蘭活不成,我以死謝罪總可以吧。」
「你……」
是拳腳打在皮肉上的聲音。
我聽見霍玹悶聲痛呼,忽然抬高了聲音喊:「我對不起木蘭,你將我往死裏打我也受着,但兄長,你敢說對木蘭沒有半分非分之想嗎?!」
這……霍玹這廝在說什麼啊,就算是夢,也不可以說這麼大逆不道的話啊!
我急得心口一疼,一口惡血從嘴裏吐出ťűₛ來。
「醒了醒了!」
耳邊忽然能聽見夢以外的聲音。
「大夫不是說了嗎,把心口瘀藏的血都吐出來就能好。」
一隻手在我的背上不輕不重地拍着,是霍霆的聲音:「水,倒杯水來。」
夏姑姑把我扶起來餵了水,我方覺得胸口暢快些,抬頭望向立在一旁的霍霆,問道:「大人,阿遲呢?」
-14-
「大人是說,你打了他?他跑了?」
我靠在牀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霍霆與我隔着一段距離坐着,眉頭深鎖,似有很重的心事。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霍霆此刻有些像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沒法和我交代似的。
「我也是氣急了。」
「找了嗎?」
「叫人去找了。」
我想起那個夢,再看霍霆,有種奇異的感覺在心頭。
我總不能問他夢裏聽到的那些到底是真還是假。
我只能過後把夏姑姑喊來問,夏姑姑臉上仍是驚魂未定:「大人的確把小少爺打了,打得極狠,我們都沒敢靠近。姑娘,不瞞你說奴婢跟着大人十餘年,還是第一次見大人生這樣大的氣。」
「那姑姑可有聽見霍大人說什麼了?」
「大約是痛斥小少爺如何辜負你的苦心,小少爺就說什麼把他往死裏打,其他,我可就沒聽見了。」
我能下得牀時去廚房燉了一盅雪耳燕窩湯,讓夏姑姑幫着端到碎玉園去。
霍霆的聲音自書房裏傳來:「人在外頭?她病着到這兒來作甚?」
門從裏頭被拉開,霍霆眉頭微蹙:「有事找我,讓人過來說一聲就好了。」
「大人,我是想問有沒有阿遲的消息?」
我跟着霍霆走進屋子裏,他抬手朝墊着軟墊的木椅一指,我坐下後目光落在案頭上。
他似有領會,端起白玉盅打開來喝了一口,舔脣道:「夏姑姑說你做的?」
我點頭:「大人,阿遲現在何處?是回了琅軒學舍還是?」
盅輕輕合上,發出「叮」的一聲。「他沒回學舍,聽說在徐家待着。約莫是我下手重了些,那小子氣性倒挺大。」
頓了頓他又抬起頭來,似在問我,似在問天:「他連你也不關心了?」
我極輕地嘆了一口氣,倒是知道霍玹沒事就好。
「阿遲大抵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一直在大人和我的管束下長大,總有不耐的一日吧。」
霍霆沉着臉苦笑了一下:「養個孩子竟這麼多麻煩。」
這一點上我倆頗有共鳴,我也跟着垂頭嘆氣。
「你的傷可有好些?」
我點頭:「託大人的福,已經無礙。」
「你怎麼不問我查沒查出是誰要殺你和霍玹?」
「不敢問,那一箭壓根是衝我來的,險些誤傷了霍玹,我想起來都後怕。有人要殺我,自然是我結仇在先,我心裏有數。」
「木蘭,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如何知道彭耀祖是殺害霍辛的兇手?」
「我在茂縣霍家曾見過有人來找過霍辛少爺,那一日我與阿遲本在院中玩耍,那個人來了後大夫人就慌不擇地把我們都喊進了屋。那之後不久,霍辛少爺就落水了。」
我在霍霆這裏安頓下來後的一日,院中飛來一隻信鴿,我把卷好的信打開,那信上寫着:【殺人者,彭氏。】
「所以是那個遞信給你的人告訴你彭耀祖常年所服藥的藥方?」
我點頭,內心亦是五味雜陳,如此想來我以爲報了仇,也不過做了他人棋局上的一顆棋子。
「大人,你可想到了什麼?」
霍霆目色冷峻:「的確有一人,若彭耀祖死了,最快意的應是他。」
「彭耀宗?」我脫口而出,隨即知道自己露餡了,忙低下頭去心虛得緊。
京城有些見不得人的地方專門爲有需要的人提供線報,最初到京時我需要知道時局上的一些人物,來爲自己和霍玹謀長遠。
我平時所攢的銀錢有一部分花在了那裏,瞭解得多了,也能淺淺推測出一些。
霍霆發出一聲輕笑:「說下去,我聽聽你知道幾分。」
「大人,彭耀祖不死的話,他是最能與你在丞相之位上爭一爭的人。難道彭耀宗與彭耀祖之間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嗎?還是說他有了其他靠山?」
「嫉妒是一根毒草,會在人的心裏生根發芽,最終差使人做出些喪心病狂之事也不奇怪。」
「可我不明白,霍辛少爺只是一個小小縣官,他一心只想和夫人過神仙日子,就連升任郡官也非他所願,怎會惹到彭家招來殺身之禍呢?」
房內燭火照映着霍霆的臉,讓他的面容輪廓像被時光老化過的紙張,一碰就要碎似的。
幾分哀傷與無奈從他的眉眼之中流露出來。
「當時我在朝中如日中天,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我的仇家自然會想方設法爲我製造阻礙,我沒有多的親人,能說上話的只有霍辛,大抵就是因爲此害了霍辛一家。」
我急得抓緊手邊的座椅扶手:「就因爲霍辛少爺與大人沾點關係,就這麼害了整個霍家?」
「權力在手的人殺一個是殺,殺一萬個也是殺。這一萬個裏興許有的人只是多瞧了一眼,多說了一句,你覺得不可理喻,但現實往往就是這麼荒謬。」
「也包括大人你?」
「是。」
我無奈笑笑:
「人有階層,無論在哪個階層都應像大人一樣掌握絕對的權力,否則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霍辛少爺就是太善良無爭纔會落得這下場。
「只是,阿遲可知道此事?」
霍霆低垂的眉眼泛起沉重的憂慮:「他不知道,或許他已知道了。」
屋中炭火很足,我卻不知被從哪灌進來的風吹得後脊一涼。
起身告辭時,霍霆忽然叫住我:「這段時日風雪會很大,你儘量別出門,我會讓人暗中看着阿遲,不會有什麼差池。」
一門之隔,北風捲着雪花的動靜確實大。
霍霆的眼中映着零星的暖光,他所謂風雪,應不止是眼前的風雪。
-15-
我請人往徐家送過信,始終沒有回應,只能尋到徐家去。
阿敏同我一起被攔在徐家大門口。
她比我沉不住氣:「你們少爺小姐當初進霍府來,我們都是好喫好喝招待的,眼下竟敢把我們攔在外頭,丞相大人是你們開罪得起的?」
看門的眼睛抬得很高:「霍府是霍府,霍府的奴又另當別論了。」
我把阿敏攔住,讓她別再爭執。
沒一會兒就等到徐家的馬車回來,霍玹果然是同徐慶璋一起的。
我護着長大的少年郎,臉上的委屈和彆扭我都看得很清楚,不捨得責怪,我終也只是說:「阿遲,與我回家吧。」
霍玹問:「木蘭,你的身子可有好些?」
他又說:「我不回去,那裏不是我們的家。」
這句我曾也對霍玹說過的話,時過境遷經他說出來,我也無言以對。
不知該如何勸慰,才能撫平一個少年剛經過反叛後的孤勇。
「木蘭,你且等我,我會來接你。」
霍玹說完這麼一句,就埋頭跑進了徐府。
那一刻我意識到人的成長果真如養育花草,如何極盡呵護,該生蟲會生,該分枝會分。
花草樹木要想凌寒而出之前,都有必經的陣痛。
我轉身要上馬車的時候,忽然從路邊撲過來一個女子,女子蓬頭垢面瘋瘋癲癲,咿咿呀呀地抱着我的腿哭。
阿敏把我與女子分開,我退回兩步纔看清那竟是秦氏。
「姐姐……姐姐……死了……饒命……快讓那個人住手……住手……饒命……」
秦氏昔日如何光彩照人,若非遇上毀天滅地的事,如何會讓自己落得如此狼狽。
我憂心忡忡地趕回霍府找霍霆,卻被護衛告知他前幾日便進宮還未歸。
那夜,我在庭院中聽見一牆之隔的外頭,風聲鶴唳,火光攢動。
似要塌天。
如今的霍霆權傾朝野,我很難不把如此大的動靜和他聯想到一起。
他那句「風雪很大」,更是讓我內心越發焦灼。
我等在碎玉園的涼亭中,一直到天色灰藍,等得打起了瞌睡。
風從我的耳後吹來,我打了個激靈才醒。
接着又嚇了一跳,因爲霍霆不知何時回來了,就蹲在我身前把我瞧着。
不知瞧了多久。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霍霆身披鎧甲,腰配長刀,也是第一次瞧見他亂了儀容,不顧莊重,像方經歷了一場惡戰。
「大人,你可好?」
借月色我瞧見霍霆臉上帶着點點血跡,束緊的袖口處乾涸的血綿延到了掌心。
他笑了笑,脣角朝一邊歪起,不太有正形的模樣:「不太好。」
他轉身走入書房,我也跟着進去。
他正要動手脫衣的動作頓了頓:「你確定要在這裏看着我脫衣?」
我想我不會看錯,霍霆此刻臉上的輕鬆是硬撐的,因而厚着臉皮點了點頭:「大人,我帶着藥。」
霍霆頓了頓,然後背過身去解開了戰衣,又把黑色的裏衣一併褪下來,我纔看見他左側臂膀與肩相連處有一道貫穿傷。
應是被刀扎穿的。
處理傷口時,他幾次疼得後仰,冷汗涔涔,好在我動作嫺熟,基本是一氣呵成,沒讓他太遭罪。
末了,我背轉身洗手,聽得他披衣的動靜:「你很會照顧人。」
「也就會做些雜事罷了。」
「爲何不問發生了什麼?」
「能讓大人受傷的事,必定是驚動朝綱之事,是我不該問的。」
霍霆卻有意要告訴:「彭周兩家罔顧聖上信任,濫用權力,結黨營私,敗露後不思悔過,聖上下旨捉拿逆賊歸案,彭耀祖和周鳳初負隅頑抗,已被誅殺。」
我驚了驚,又聽得他說:「你可以安心生活了,對你不利的都死了。」
我張了張口,又將嘴邊的話嚥了下去,霍霆卻像一眼把我看穿了:「是想問這等事輪不到我動手,爲何我會受傷?」
「若我不親自去,不解恨。」霍霆斜斜靠在榻上,有氣無力朝我看來,「你中的那一箭,我給彭耀祖和周雲初都記在了頭上,二人同罪。」
我見慣了霍霆巋然青山肅穆莊重的模樣,第一次見他如此疲憊虛弱。
可如此疲憊虛弱之中,那雙眼睛卻帶着一絲蠱惑之色,透着兩分本不應該的媚態。
我真是活見了鬼。
「木蘭,你過來。」
鬼勾我魂似的,我竟真的走了過去。
「怕我嗎?」
我搖頭,不怕,纔怪呢。
「你聽着,等此事過去若我活着,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什麼?」
霍霆伸出手指,隔着一點距離指向我心口:「我想你能真真正正做自己,將身上揹負的那些東西放下。到時我想聽你說,你究竟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霍霆說完,便用那雙蠱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退了兩步,卻還是覺得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地捏住了氣口,心臟不受控制地要往外蹦出。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不是全然聽不懂他的話。
但我覺得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我的反應約莫很好笑,霍霆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尾笑出幾縷細紋。
「那些東西我一個大男人都覺得過重,怎麼能壓在你身上呢?」
我慢半拍似的:「大人,你方纔說什麼,什麼叫若你活着?你會有什麼危險?」
「你可是擔心我?」
我覺得眼前的霍霆不是霍霆。
他像變了個人。
莊重的遠山忽然變作微風都能拂動的竹,這落差就好比嶺上冰雪忽然化爲春風樓裏的女倌兒,在對我喊着:「來呀來快活。」
「我的小字是冬塵,莫再一口一個大人,可好?」
我快被嚇哭了,搖頭說:「大人,若不然我再爲你檢查一下傷處吧,你像是中了毒。」
霍霆頓住,眼裏盪漾着的魅惑終於斂了斂,他把歪歪扭扭的身子坐正,半敞的領口收了收,強行收斂的神情帶着兩分幽怨:「扮豬喫老虎呢你?」
我心頭惶惑,以爲他生氣。
哪知他低頭悄悄在笑,怕我發現似的,還用勾起來的食指擋在脣邊。
如此嬌羞、婉約、動人,像清晨的日光落在冰清水靈的美玉上。
這哪是我識得的威嚴冷肅的霍霆。
我不信邪,又再追問:「大人,你可傷到了腦袋?」
「盧木蘭!」
他挑起濃眉朝我瞪來,怒目的模樣纔是我認得的霍霆。
我一溜煙從書房裏跑走了。
-16-
縱在深宅,一葉知秋。
我知道京中正亂,焦灼也無用,古往今來,總會有人在千鈞一髮之際扭轉乾坤。
因而我照常養花種樹。
雪停後我每日會花大量時間陪我的山茶樹,把蛇蔓剷除後,茶花開得更豔。
只有如此,我的心才能稍安些。
霍玹是在一個晴日回來的,翻過院牆跳進來時剛巧落在我面前。
他拉着我不由分說往外走:「木蘭,你快同我走,京中大亂,這裏也不安全了。」
我拖住他:「你什麼意思,這裏是相府,還有比相府不安全的?」
霍玹回頭瞧我一眼,我才發覺他神色很差,眼底下兩抹烏青。
「煜王要反,在京郊屯兵,但眼下卻有人跳出來指兄長才是幕後主使。聖上對兄長生疑,已派出黑甲衛捉拿他,所以霍府現在也不安全了。」
聽來事情的嚴重程度遠超出我想象,我進屋拿上早準備好的包袱跟着霍玹上了馬車。
「阿遲,你要帶我去哪?去找霍大人嗎?」
我撩開簾子往外瞧,以往繁華的長街蕭索得厲害,不見半個行人,商鋪紛紛緊閉,似遭了什麼大難。
「霍大人不會反,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爲官的分寸進退。聖上不是與他情同手足嗎,怎會聽信讒言懷疑他呢?」
我對霍玹說,也在對自己說,以此來令自己寬心。
「阿遲,你說呢?」
「木蘭,你很瞭解兄長嗎?」
霍玹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漠然,將我問得一愣。
「府上有些傳言我本認爲是假的,眼下看來並不是。也對,在你眼裏我始終是未長大的孩子,而兄長各方面都勝過我,且他手握權力,一人之下,你喜歡他也是應該。可是你已經答應我了啊,怎麼能如此戲弄我呢?」
「阿遲,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我與你一樣把霍大人當兄長,況且眼下也不是與我爭辯這些的時候。」
一絲不明顯的苦笑出現在霍玹的嘴角:「我嫉妒罷了,木蘭,我不是無能,我只是生不逢時。若我年長你幾歲能夠像我霍辛兄長那般,就不會讓你喫這麼多苦,你若有難我也能替你扛下來。我只是不甘心,霍霆兄長能爲你做的,我也願意做,我只是……」
若霍霆受傷那次他沒有那般反常過,我倒還能理直氣壯地訓斥霍玹胡言亂語,毀他人清譽。
我別開臉看着馬車的一角,希望霍玹別再把話說盡。
「你說得對,兄長最懂爲官的分寸進退,是以這麼多年他才能在聖上的猜忌當中平安度過。但是人總有弱處,就算是如此完美的霍霆,也有他想偏袒庇護的人,一旦動了私心就會露出破綻。他在聖上面前幾次與彭昭脣槍舌劍,只爲將彭耀祖之死壓下來。彭昭自不相信彭耀祖是突發意外又或是死於咳疾,相反國公府和彭家都已看出一向獨善其身的兄長不再幹淨。若兄長、彭昭、國公府還有煜王之間的較量角逐從前只是暗湧,那麼從彭耀祖之死開始朝中的鬥爭就變得波濤洶湧。
「而這一切,你清楚是爲了誰。」
霍玹的語氣越發寒涼,很顯然他出走的這段時日有人將這些事情都抖落給了他。
「正陽樓前你中的那一箭讓霍霆不再坐得住,顯然有人知道了他想保護誰,所以他提前發動了要除掉彭周兩家的計劃,非但如此,他還必須要先殺彭耀宗和周鳳初等人滅口。即便他知道如此會讓聖上生疑,他也不得不做。
「除彭週二家,本就是聖上與兄長多年謀劃,他曾與我說過以聖上如今多疑的心思,擔心彭周之後便是他了。但他最大的價值在尚能與煜王抗衡,這也是他鋌而走險不惜讓聖上疑心也要把彭耀祖殺了的原因。彭耀祖不殺,你便隨時有性命之危。」
我於暗處悄然握緊拳頭,不想讓霍玹看出我心底的震撼。
我只知道霍霆頗具膽識與謀略,卻不知他的深沉謀劃都是因受我牽連,更加不知那日他臉上的輕鬆從何得來。
那日他說要我放下一切做自己。
不知他又憑何覺得當我知曉這一切後,還能放下。
「到時我想聽你說,你究竟想選擇過什麼樣的日子?」
他說這話時眼裏彷彿懸着銀河,廣袤幽深,而他的心卻比眼睛更能藏得住事。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懂得隱忍與偷藏的人。
知道我與霍玹青梅竹馬的情意,自己沒有幾分勝算,這些年一直站得遠。
至少在我看來,挺遠。
到最後是該說些什麼的時候,竟也是問,我願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揉着眼睛,無奈笑了。
反問霍玹:「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是爲什麼?」
「木蘭,跟我走吧,我們離開京城去江南,你不是說你最想去看南邊的山山水水嗎?」
「你的意思是將這一堆爛攤子悉數丟給霍大人,然後我與你逃走苟活?」
「你我無名無權,哪管得過來?再說這些事也不全因你而起,說句不應說的話,今日的禍事多是因兄長功高蓋主惹的,我兄嫂不都是這樣被牽連的?木蘭,活下去要緊。」
-17-
「阿遲,我的心涼透了。」
這一刻唯有方奪眶而出的眼淚是炙熱的,燙得我臉邊疼。
「就算茂縣的事的確因霍大人而起,但那也是有人惡意要害他,他並無罪責。當年你我找上門去,他可有一絲推拒?這些年可有一丁點虧待了你?我們受他恩惠,不說錦衣玉食,至少衣食無憂。我日日盼望你成材,霍大人亦如是。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是如何說得出如此忘恩負義涼薄無情的話?」
我站起來欲下車,霍玹一把將我的手腕扣住:「你現在去就是送死,平了煜王之亂後,皇上也不會放過他。」
我低頭看着霍玹,一字一句說道:「我願與霍大人同生死。」
扣着我的手驀地垂下:「木蘭,你還說對兄長無情?」
「霍玹,我希望你明白,這世上還有比男女之情更重的情感,更希望你懂得感恩。欠人家的沒有能力償還不是你的錯,但忘恩負義還在背後說風涼話便是大錯。
「莫跟上來,你是霍辛少爺在世上唯一至親,希望你逃脫出京城,去過你要的日子。」
我打開車簾剛想命車伕停車,就見他突然勒緊繮繩,馬兒周身立起,幾乎讓車整個仰翻。
我跟着摔倒在車裏,喫痛之際纔看到有幾把明晃晃的刀亮在眼前。
騎在馬上的人有幾分熟悉。
霍玹先一步從車裏出來:「慶璋兄,徐將軍答應讓我把木蘭帶走,你因何這般?」
徐慶璋拿馬鞭的手握成拳,目色冷峻:「阿遲,抱歉,亂世之中選擇很重要。」
霍玹立刻將我拉回擋在身後,從驚詫到震怒,他急得脖子都紅了:「你父親不是受過我兄長的恩惠嗎?若不然,煜王早就不放過他,都忘了嗎?!」
「阿遲,你我同窗一場,我要好意提醒你,皇權之下恩寵只可能來自聖上,我們徐家也只會忠於聖上。」
徐慶璋抬眼望向霍玹身後的我:「丞相霍霆擁兵自重意圖謀逆,吾等奉命捉拿其府上下,你二人還不束手就擒?」
我握緊藏在袖口裏的匕首,卻見霍玹先一步抽出坐墊下的長刀。
他有遲疑,但也只是一瞬。
或許在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信賴的朋友義氣,所謂肝膽相照,薄如紙,脆如紗。
門簾垂下,馬車外傳來廝殺聲。
不多久,徐慶璋的聲音自外頭傳來:
「盧木蘭,你不能眼睜睜看着阿遲死在你面前吧?他雖比他兄長差許多,可待你卻是真心。
「不過阿遲啊,若換作是我,我也選霍霆啊。」
我從車上下來,冷眼睨他:「便是你巧舌如簧挑撥阿遲與霍大人?」
徐慶璋的刀正架在霍玹的肩上:「難怪他們兄弟二人都看得上你,你不但好看,還有膽識,聽說彭耀祖是死在你手上?」
他說着,手卻朝我臉邊伸來。
哨聲響起,是利刃疾速破開空氣的聲音。
眨眼工夫,血濺到我臉上,徐慶璋捂着被射穿的手臂倒在地上哀號。
見狀胡亂朝我與霍玹砍來的冷刀統統都被擋了開來,混亂中我仍瞧清了那騎在馬上身披金甲之人。
滿身血腥戾氣,如方血洗地府的神明,每一次揮刀都砍下對方的血肉,畫面慘烈,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怕。
看得出來之前也經過惡戰,但要收拾徐慶璋幾個嘍囉毫不費力。
我以爲霍霆會饒下徐慶璋,哪知他手起刀落,直接削飛了徐慶璋原本中箭的那隻手臂。
「這隻手是徐知遠欠我的,既然他不領情,我就在你身上要回來。」
霍霆又吩咐左右:「平生最恨搬弄是非之人,掰開他的嘴,我要割了他的舌頭。」
我背轉身去,身後的哀號一潮接着一潮。
接着一隻手在我腰上一圈,霍霆把我抱起甩在馬背上,對身後下令:「把少爺抬上馬車,給他止血,手腳不必太輕,否則不長記性。」
霍霆一手拿長槍一手護在我身前,不緊不慢驅動馬兒。
方經歷萬劫不復的恐懼,又忽地降落平地,聽着瀕死時我最盼望的聲音,彷彿身在夢中。
我甚至不敢出聲,生怕夢醒。
溫熱的氣息故意呵在我耳邊:「我就是這麼壞,你怕不怕?」
我仍是那答案:「不怕。」
眼淚卻不爭氣地滴落在他握繮繩的手上,混着他手背上的血跡流去。
「還不肯承認是在擔心我?」
我乾脆哭出了聲音。
「啊……」
霍霆明顯是慌了,將手上的長槍扔給近處的手下,雙臂都圈了上來。
「還是第一次見你流眼淚,竟是爲了我?」
霍霆的聲音怯怯的,帶着一點慌亂、一點欣喜,和討人厭的得意。
我的心中千迴百轉,卻只是問:「我們去哪?現在是什麼情況?」
「情況,情況便是有你的記掛,我如有神助。煜王起兵謀反,自以爲高深隱祕,其實早在我與皇上的預料之中。說我反了也是計劃好的,目的是引蛇出洞,徐家便是大蛇之一。煜王手底下有不少我安插的心腹,打起仗來也一點不是我的對手,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很是丟面子。當年奪嫡時他假意擁護皇上,並未見識我的厲害,如今他應當知道乖巧了。」
霍霆一面說,竟一面笑了起來。
能把如此兇險之事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大抵也只能是他了。
我見識的霍霆是國泰民安時深謀遠慮老成持重的權臣模樣,還真是忘了他幫助皇上奪嫡一戰成名時還不到二十歲。
只是他的話並未解開我的憂愁:「煜王倒了,彭昭和國公府也倒了,那些陪皇上於微末時的人都沒有好下場。聽說皇上沉迷丹藥之術身體大不如前,疑心也與日俱增。這一仗看似對你仰仗,實際是把你往絕路上推。因你再一次證明了自身的強大,他怕是對你忌憚更深了,這可如何是好?」
霍霆望向我們前行方向的遠處,幽深靜謐的眼眸如冬日時收斂色彩的湖,脣角緩緩揚起:「現在我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去哪,進宮。」
進宮,帶着我。
方經歷血戰的將士列在廣安門前等待聖駕親臨褒賞,霍霆下馬卸下鎧甲與兵器,讓我幫着他理好頭上的發冠和褶皺的衣袍。
接着他問:「木蘭,你可信我?」
我點頭:「自然。」
「那就跟着我,跟好了,我去哪,你去哪。」
-18-
雪融後正是北風最烈時。
霍霆的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在前,我在後,高挺的身子把風的寒涼都爲我撇開了。
道路兩邊高聳的宮牆似沉默無聲的巨人,用壓抑的目光注視着來來去去的人事。
權力、掠奪、殺戮、狡詐、野心都從這裏開始。
望着霍霆的挺直的脊樑,我的心隱隱作痛,想着他孤苦無依的一人這麼些年是如何在這喫人嗜血的名利場走過來的。
一定有過無數個孤獨灰心的時刻吧。
霍霆像有所感應似的,回頭來瞧我,笑盈盈地問:「作甚?」
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他又轉回頭去繼續走。
到了巍峨的殿門前,宮人通傳後來請我們進去。
高高的大門從外合上,一個渾厚的聲音在離得很遠的地方笑起來。
迴盪在雕刻着龍紋的壁上,迴音陣陣。
「霍霆,朕的好兄弟,你又再幫朕立了大功,朕要重重賞你,重重褒獎你。」
聽聞皇帝只比霍霆長五六歲,大約是國事操勞,瞧上去要蒼老許多,鬢髮間竟有了白絲。
他偏頭朝我看來:「這女子是?」
霍霆示意我隨他一同行禮:「皇上,她叫盧木蘭。」
我的名字再普通不過,皇帝卻像是聽過,發出悠長的一個「哦」。
「朕想起來了,你在參彭耀祖的摺子裏提過茂縣來的盧木蘭。」
我想皇帝大約有些失望吧。
我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而不是被徐家綁來的。
這一路我已經在心裏盤算過,徐家不會無緣無故對我與霍玹下手,徐知遠本是向霍霆投誠過,若非知道霍霆大勢已去又怎會跳反。
而這天底下能決定霍霆命運的,只有一人。
那人高高在上,俯瞰衆生,霍霆能把心思藏起來騙過我,卻不能騙過他。
如此想着,我已猜出幾分霍霆的打算。
正思緒遊走之際,忽然聽得皇帝驚訝異常問道:「霍霆,你說你要辭官?朕要給你加官進爵,讓你往後餘生享等同於皇親的榮華富貴,且讓你後世子孫受蔭,你也不要?」
皇帝的問話驚訝中帶着一絲怒氣。
我屏住呼吸又跪下來,卻見霍霆巋然不動。
「你這是公然忤逆朕,是在怨朕沒有信你所說彭昭是害死你遠親兄長的兇手,替那個小小郡官平反?」
小小郡官,多諷刺啊。
那場摧毀了一切的變故,在天子口中卻是一句帶過,那般無足輕重。
「霍霆不敢。」
沉默許久的霍霆終於開口:「即便平反又如何,人死不能復生,毫無意義,正如彭昭父子三人已死,也未真的解臣之恨。因爲真兇另有其人,卻是臣撼動不了之人。臣愧對自己的兄嫂,當官時未能爲他們謀一絲特權便利,冤死後也未能爲他們昭雪。臣就算官至丞相也有無能爲力之事,既無能,便無顏再穿這一身官服,更無顏受萬千百姓一拜。」
我垂着頭,十指快陷進了掌心。
大殿之上氣氛冷凝得可怕,似有萬千把無形的刀,來回於皇帝和霍霆之間。
良久沉默,一聲怒吼從高處傳來:「霍霆,你放肆!」
極強的恐懼之下,我竟失口喊了出來:「冬塵,別說了。」
霍霆低頭朝我看來,淡淡一眼,寫滿決絕。
原來他當日所說之事,竟是此時此刻!
霍霆微彎腰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繼續不卑不亢說道:
「皇上是萬乘之主,生殺予奪都不過皇上一言。古往今來天下喪亂,莫不在於帝王濫殺無罪。臣尚記得皇上初登基時與臣道治國猶如栽樹,本根不搖,才能枝葉茂榮。百姓安,國邦才安。只有百姓安於度日,而不是活在隨時都會掉腦袋的恐懼中,纔是真的國泰民安,纔是臣等冒死與動搖國本之人廝殺鬥爭所爲了看到的景象。臣今日來已抱着必死的決心,盧木蘭正是當年茂縣事件的親歷者,她敢隨我前來,我想她亦不會懼死。臣與她都想知道當年真相,正如皇上所言,我兄長區區一個縣官,方要升任郡官,且他遠離京中,一心只想和夫人安然度日,如何會惹來彭耀祖記恨,如何會鬧得家破人亡?還是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說下去。」高位上的人目光凜冽,「把你心中的答案說出來。」
「臣一開始也認爲是有人爲了與臣抗衡,企圖拉攏霍辛之後以此對付臣。然而霍辛並無意朝堂,更不願被人利用,所以他拒絕了彭耀祖的示好,因此招來禍事。但殺一個霍辛,滅掉茂縣一個小小的縣官全家顯然不能撼動臣在朝中地位,即便是爲了讓臣不快,也不至如此大費周折。且憑彭昭父子,臣料他們也沒有如此膽量敢傷及臣的家人,除非他們身後另有人授意。臣出身草野,無世系,無近親,未免臣居高自傲,甚至是功高蓋主有二心,所以十分需要抓住臣的什麼把柄。可偏偏臣六親緣淺,只有一位遠親說得上話,便是霍辛。拉攏不來霍辛,彭耀祖無法交差,更是氣從中來,索性在霍辛赴任途中做了手腳殺了他解恨,還讓官府給他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抄了家,回京後也好與身後之人稟報。人殺了,臣知曉後應當會有所領會,從今往後應當明白皇恩浩蕩,不敢再自詡有功,從此夾着尾巴做聖上的一條狗。
「皇上,臣說得對嗎?」
片刻安靜,大殿上再次響起詭祕莫測的笑聲。
「霍霆,你也知你自己非但功勞大,本事更大,而且你還特別特別聰明。哪怕這些年你一直在朕的面前裝得自己糊塗愚鈍,可是如你這般的奇才,鋒芒又如何擋得住?你不裝,朕很慌,你裝,朕更慌,像你這樣的人就該殺,朕登基那日就該摘你腦袋祭旗!」
腳步聲傳來,明黃的靴子到了近前,清瘦的帝王抬起掌拍在霍霆肩上:「可是朕又不能沒有你,若沒有你,那幾個膽大的老賊或許都敢一同起兵策反了朕的大政!霍霆,你是朕最仰仗之人,也是最忌憚之人,朕不願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你的才幹。若將你換作朕,是會將這樣的一個人留給子孫後代還是幫子孫後代殺了他?」
霍霆默然凝視着眼前。
「你答不出,朕也答不出。的確是朕讓彭昭去茂縣找你尚在走動的遠親。朕需要一根繩子,能牽制住你的繩子,不管力量大小,有總勝於無。不管你信不信,當日茂縣一事成了這般,朕也是後來才知道,是彭耀祖那個蠢材自作主張,可那又如何,你總會怪到朕的頭上來。
「朕以爲就算有天你知道了,便也是知道了。畢竟你該見慣了生死,弱肉強食是世間準則,怪只怪你那兄長不識時務啊。你我一路走來,踩着多少人的屍骨,你爲朕開疆擴土,朕許你萬千榮耀,怎會有天爲了一個遠親鬧到這般地步?霍霆,是你糊塗了,還是朕糊塗了?你不惜堵上自己的前程和官位鬧到堂前,是要什麼?」
「臣要公道,要爲茂縣一個小小郡官要公道!」霍霆的聲音鏗鏘有力響徹大殿,「正如皇上所言,臣與聖上有今日是踩着他人屍骨逐級而上,但那是有人挑起亂鬥,非常時期爲自保爲權勢,不得不戰,不得不殺。若我兄長在這時刻死於紛亂,再無辜臣也不多說一言。可他死在太平時,死在臣官至參政本該能庇廕他時,死在我爲聖上鞠躬盡瘁時,死在臣以血肉之軀護佑的國土之上,聖上,你可明白臣的愧疚與自責?」
「公道?哈哈哈……霍霆,就算朕認了,朕承認你兄長因彭昭父子而死,又如何?你已經滅了彭家,難道還想弒君嗎?!」
「臣,不敢。」
霍霆從踏入大殿起就像一把拉滿弦的弓,昂然挺立,蓄勢待發。
他嘴上說不敢,我卻忽然意識到這世上無他不敢的事。
因爲他本就抱着必死的心來的。
他繃直的身子在聽到皇帝承認自己所犯「罪行」的一刻,明顯地鬆弛下來,就連語氣也跟着平緩::「當初一路護送聖上到這把龍椅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唯臣站到了最後一刻,但臣知道聖上對臣的忌憚也在今日到了頂峯。想必此時此刻大殿四周埋伏着不少人,從臣入宮那一刻他們就嚴陣以待,只等聖上一聲令下吧。相應的,這時候有多少人想要臣性命,便有多少人聽見了臣的忠心,知道了霍辛無辜,皇上認了,便是臣要的公道。」
帝王臉上浮出一絲難言的情緒,是不解、困惑,更是詫異。
他的確在今日就爲霍霆掘好了墳墓,興許在京郊外還駐紮着無數大軍,就等霍霆殺了煜王后就地揭竿而起。
他爲霍霆捏造的反叛罪名就坐實了。
天羅地網收緊,霍霆就算插翅也難逃。
然而故事的走向,從霍霆帶着我走進宮門那一刻起,就變得有些耐人尋味。
帝王不懂凡人的取捨。
「朕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就不怕朕把盧木蘭一起殺了?」
在帝王面前,霍霆一點不輸,依舊傲然挺拔。
「自跟隨皇上以來,臣有兩次打得最好的仗,一是當年打進廣安門,二是今日生擒煜王。可每一次出征前臣都是會怕的,這世上無人真的不懼怕死。怕,但仗要打,該做的事要做。這些年臣爲了自保,爲了大局,也做了不少偏離正義之事,雙手確實不乾淨,愧對天地,但自問無愧君王,從未生出過不臣之心。」
霍霆朝我看來,面上的神色變得更加莊重:「今日之後,臣之功過任憑他人說,皇上說臣有罪便有。不需他人動手,不必造成無謂的傷亡,臣願以死謝罪,懇請皇上放盧木蘭和臣的幼弟霍玹一條活路。霍玹十四歲中舉人,是難得的天才,將來必定能爲聖上所用,但他心智不堅,優柔寡斷,不至於做大成才如臣這般令君王不安。至於盧木蘭,雖有些膽識和謀算,不過婦人,且她命途多舛,臣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求皇上念在與臣的情分上饒她一命,讓臣就算做了朕魂野鬼也有個念想。」
我聽得笑了,笑着又哭了。
抬眼已看不清霍霆,只是問:「方纔說你去哪我去哪,是騙我的?」
淚眼矇矓之中,霍霆衝我笑:「救了你那樣多次,騙你一次又何妨?」
我搖頭:「不要,我不苟活。」
到這一刻我才明白霍霆全部的謀算。
要公道是一,爲我和霍玹謀一線生機是二。
霍霆抬手在我耳垂邊上一撫,摘了一隻墜子捏進手心:「留個信物,若我神魂俱滅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就拿着另一枚墜子來招我的魂魄,我就會跟你走。漂泊久了,做鬼後想有個心安歸處。」
我的淚落得洶湧,身體也因爲撕心裂肺的痛而戰慄不止,連霍霆的面容都瞧不清楚。
這時卻聽得上方冰冷的聲音響起:「朕答應你。」
-19-
從那後,我就再沒見過霍霆。
他的死訊是在三日後傳來的。
當日我被他推出大殿,有衛軍幫着把我拖走,任我如何掙扎哭喊都沒用。
他訓練出來的人同他一樣冰冷,被我吵得煩了,索性一掌把我劈暈過去。
等我迷迷糊糊醒過來時正躺在一輛飛馳的馬車上,趕車的人是霍玹,任憑我如何撕咬,他都不肯停下。
我在車裏哭鬧個沒完。
霍玹從未見過我如此潑辣如此抓狂如此地歇斯底里,夜裏把車停在森林深處,剛一張口,兩行淚就從他臉上滑落下來。
「木蘭,你別這樣,我好害怕。」
我揪住霍玹的衣領,一股天崩地裂的疼痛從胸間升起。我的心口像裂出一道鴻溝,裝滿了無奈、無助、心碎、絕望、遺憾和恨不能與之同生共死的苦楚。
我先是哭,後是笑,再然後是哀號。
到後來我再流不出眼淚,喊啞了喉嚨,丟了魂,失了意志。
一直到霍玹把夏姑姑找來。
那時我已身處茂縣,霍玹費盡心力在金翠山中尋了一處湖心小築讓我棲身。
聖旨言丞相霍霆執掌大權,本應表率朝臣,以身作則,垂範後世,卻居高自傲,有悖天常,不知覆露之恩,驕縱猖狂,殘傷同僚無辜,依律當嚴懲不貸,然念及其往日之功,準法處斬其一人,抄沒家產充歸國庫,以儆效尤。
未提霍家其餘百口如何處置,是以逃的逃,散的散,我與霍玹更是不敢露面。
唯夏姑姑除了霍家無其他依傍,一人尋到茂縣來。
見到夏姑姑,看着她從包袱裏頭一件件拿出霍霆穿過的衣裳、用過的茶具、寫過的紙筆,我才如大夢初醒般有了知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大半年後石致清尋到金翠山來找霍玹,我聽到二人的談話,才知道數月前皇帝心力耗盡駕崩了,八歲的太子順應天時登基。
石致清來是爲了規勸霍玹繼續讀書,考取功名。
彼時我正坐在屋外的湖邊呆望,許久聽不見霍玹答應。石致清又說:「老師知你經此變故憤懣難平難免灰心,但你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能成爲堪擔國運的棟樑之材,老師不忍看着你埋沒鄉野。這也不是霍大人願意見到的,你可還記得他對你寄予的厚望?可還記得你中舉那日他多爲你驕傲?實話與你說,今日來除了是我自己的意願,還有太后的意思。霍大人歿前對先帝提過你,眼下已無人可用,天子年紀尚幼,若再沒有能與當日的霍相彭相相比擬之人站出來,只怕國運將由盛轉衰。此行回去若朝廷見不到你的人,又將橫生波折,其中輕重,需你衡量斟酌。」
一番話,既是掏心掏肺的勸解,也是審時度勢的敬告。
霍玹抬頭望過來,我剛走到門邊,淡淡問:「先生,可否告訴我霍霆是怎麼死的?死在何處?屍骨如何處置的?」
我知道霍霆已不在人世,只是不明白爲何連他的死都是一種罪過。
無人提起,人人都諱莫如深。
我偏不,我偏想知道。
石致清毫不例外地遲疑,霍玹站起來勸我:「木蘭,兄長歿了,你又何苦執着追問徒增傷感呢?兄長若泉下有知必定也是不好過的。」
我冷眼看霍玹,眼淚先簌簌落下來,越開他,我走到石致清身邊雙膝跪下:「求先生告知,這對我很重要。我要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受了何等刑罰,他死前可有什麼話要交給我,他的屍骨安在。就算是被挫骨揚灰,我也要知道那天的風是往哪吹的。」
石致清驚得退後,躬身將我扶起來。
「我說,我說。」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霍霆。
是在霍府的書房,我氣沖沖地推門進去責難,問他爲何要重罰霍玹,爲何要送他到琅軒去。
霍霆穿着月色的袍子,一身閒懶打扮,不像個大官,倒像個一般的世家子弟。
他從書裏抬起頭來,嘴邊掛着冷冷淺笑:「小兔崽子說什麼兄終弟及,咒我死?」
我氣得笑了,笑着從夢裏驚醒。
夏姑姑從一旁的小牀上跟着醒過來,連忙問:「姑娘,可是又做噩夢了?」
我用衣袖拂了拂臉:「是好夢,我夢到冬塵了。」
然後我又笑了,不顧夏姑姑擔憂的神情,從被窩裏起來拿筆記下方纔的夢。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細細回憶,逐字逐句去尋那些被霍霆有意偷藏起來的心思,端倪在何處。
他會藏,愛寫謎題,我便來解。
我咬着筆轉頭問夏姑姑:「送霍玹去琅軒,是他唯一起過私心的一次吧?」
可私心也只有一絲,細微得我並未察覺到。
那時霍玹將我拉到他面前道要娶我,莫說是他,就連我也擔憂如任其對我的心思繼續發展下去會耽誤了學業,害了霍玹終生。
再後來就是他知道我下毒害彭耀祖時,本是氣急敗壞興師問罪,本有一百個理由該殺了我的,卻莫名其妙罷了休。
那時我當他是瘋了。
卻沒想過他急匆匆地撂下我走了,是爲去處理我惹出的禍事引來的飛沙走石。
我用他的筆寫字,用他的茶具飲茶,將他的衣袍熨燙得筆直掛在窗邊,靠一點幻想和夢境度日。
夏姑姑終也瞧不下去,有日站在桌案前對我說:「姑娘,你中箭受傷那次,我就知道了家主對你的心思,後來你問起,我不敢說,是因爲家主不讓說。他平日裏素愛潔淨,卻由着你身上流的血將他的衣裳染紅。拔箭的時候是他託着你,你痛得大喊,還咬了他一口。他就那麼看着你,如此擔憂,如此專注,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後來他在院中打了小少爺,字字句句說的都是你的苦衷。家主有了喜歡的女子,我本該高興的,若夫人老爺泉下有知,更應欣慰。可他卻讓我別告訴你,他不想你爲難。但他爲你準備了嫁妝,說若阿遲少爺將來成材後待你始終如一,就讓你風風光光嫁出去。」
我扭身看着夏姑姑:「您說他傻不傻?」
夏日蚊蟲多,我點燃一支檀香木,燻着他的衣裳,免得那不知死活的飛蛾硬撲,玷污了他的東西。
「我從未見過如此癡傻的人,將沉重的愛意藏得雲淡風輕,要藏卻又沒藏好,讓我知道後還如何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人一旦見過真正的青山,旁的沙丘如何入得了眼呢?」
「姑娘,你總要接受現實,家主最大的心願是你能過好日子。」
「姑姑,你說他被鐵釘釘穿天靈骨、臟腑、雙手雙腳的時候痛嗎?他喊了嗎?他喊的可是我?」
我拿出那枚被他奪走一隻的梨花耳墜,滴滴眼淚落掌心裏:「皇帝歹毒,用如此狠厲的手段咒他永世不能翻身,難怪我夜夜召他的魂他都不來。」
「姑娘……」
「我剛知道他的心意就天人永隔,這叫我如何放得下?」
夏姑姑見勸不動,與我說話總是雞同鴨講,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走了。
又一年秋,霍玹高中狀元的消息傳來,沒多久他到了金翠山。
紅氣養人,如今的霍玹已有了官相,他站在那裏,不再是霍辛少爺的影子。
他本該如此光風霽月。
當年兩個孩子從茂縣一路跌跌撞撞逃難出來,躺在那輛駛往京城的馬車上,望着星漢燦爛,能想到的最好的事便是今時今日。
那時我們都篤定對方是世上最親近的人,這一生這一世都不會彼此背離。
然而人生如月,盈則虧,前行的車轍,最終南北而分。
我對他笑了笑:「喫飯吧。」
傍晚我們並肩坐在湖邊,他問:「木蘭,我這次來是想問你願跟我走嗎?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我垂頭笑笑。
霍玹十分不解:「木蘭,我喜歡你,想娶你,這一點從來沒有變過。即便你對我再也不似從前,可兄長當年護下你我二人,不也是希望我們能互相扶持嗎?我懂的許多人生道理都是你教的,怎麼輪到你自己就這般糊塗了?」
「說完了嗎?說完我走了。」我站起來瞧着他,「明日帶上夏姑姑爲你準備的東西下山去吧,祝你前程似錦,所遇皆坦途。」
「木蘭!」
「未來的霍大人,若有朝一日站在高位上,別忘了幫我打聽打聽你兄長他屍骨在哪?我答應過他,不會讓他的魂魄流落在外。幽冥地府,刀山火海,我都要帶他回來讓他有個歸處。」
-20-
我終於肯聽勸,爲霍霆立了衣冠冢。
除了他留下的一支筆,其餘與他相關的東西悉數都埋了,就埋在湖邊能望見日出的地方。
霍玹一去無音訊,大抵是與我賭着氣,再也沒有來過。
我在霍霆的墳塋旁種了一棵小小的茶樹,空了就來鬆土施肥,累了就在湖邊讀書。
我在房子外圈地養雞鴨,院子裏有了生氣。
我不再做些奇怪的夢,也不總是夜半驚醒。
時光彷彿層層累積的紙張,一層層覆蓋下來,埋住心事,遮住遺憾。
紙上的苦楚與孤獨與紙下的溫存記憶一同滲透,兩股勢力此消彼長,最終如墨一般,混雜在一起。
忽然一日,我從夢裏驚醒,夏姑姑也跟着坐起來:「姑娘,做噩夢了?」
我望向窗邊,天色正是灰藍,一抹霞光自湖邊升起。
「姑姑,你可聽見有什麼動靜?」
夏姑姑搖頭。
「許是我近來心浮氣躁的毛病又犯了。」我披衣起來,想倒口水喝,怕吵着夏姑姑,索性端着茶杯在院中坐下。
迷濛中忽見籬笆牆外似有人影晃動。
我驚了驚:「誰在?」
我胡亂在門邊抓了一把笤帚,三步並作兩步到了門前,隔着門再厲聲嚇唬:「我看見你了,若想行不軌之事,天快亮了,我若喊一聲你必定走不掉的。」
門後傳來一連串輕咳,帶着急切,透着虛弱,像是趕了很遠的山路,還在輕喘。
我慌不擇推開門,看着眼前瘦竹一樣的孱弱身影,薄霧擋在方要出頭的太陽前,絲絲縷縷金光正要落下來。
我慌了神,一把抱住那瘦得脫了相的身影,涕淚橫飛:「你從哪來?從京城來?若不然怎麼不是三更半夜到的,怎麼是天亮才找到我?鬼怕陽光,你快,快躲起來。」
我一邊說着一邊慌亂地脫下自己的外衣,想要爲他罩到頭上去:「天啊,我不是在做夢吧?」
來人握住我慌亂無措的手,想讓我安定下來,低頭一把將我抱住,我的身子像篩米的篩子擺得停不下來。
「冬塵,不是我不守信,是我實在找不着你。我日日爲你念咒,想尋你的魂魄,可我尋不到。你很久沒有來過我的夢裏了,你究竟去了哪?」
「木蘭,我的木蘭。」
低沉破碎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一絲淺淺溫熱的氣息吹在我的耳廓上,與清晨的微涼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聲音又說:「傻姑娘,我還沒死,你如何尋得到我的魂呢?」
我僵在面前這個單薄的懷抱裏,手在他的肩背上停了停,有輕輕的震動透過他的身子傳來。
我推開他,再摸到他的臉,是像霍霆的,可又因爲太瘦太虛弱與我記憶中的人偏差太多。
「天吶,你的頭髮白了那樣多。」
我抓起他的雙手細看,瘦骨嶙峋的手臂上全是潰爛後重新長出皮肉的疤痕。
「你還活着,你是從地府爬出來的嗎?怎會受了那麼多傷?」
我不敢在他身上再找下去,一頭栽進他懷裏,泣不成聲。
「木蘭,你好傻,你不是說最想去看天地嗎,你怎麼一直在等呢。若我不來,你要等到何年何月?」
我抹乾眼淚,牽着霍霆走進屋裏,指着正中央供桌上的一個牌位,那上頭是我一筆一畫刻下來的字。
先夫霍霆之神位。
「我就打算等這一世,下一世可不再等了。」
霍霆番外
我嫉妒過霍玹。
那個叫盧木蘭的小丫頭不顧一切撲倒在我腳邊的時候,端着羹湯跪在我面前求我替他報殺兄之仇的時候。
我妒他小小年紀,毫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一個願爲他豁出性命放下尊嚴之人。
盧木蘭看起來怯生生的,杏眼背後卻不似真的很懼怕。
有種莫名其妙的孤勇。
我如她一般大的時候也走投無路過,父母早亡,家產被霸佔。
但我是男子,可以拿不懼死亡、不顧後果的死忠去交換權力的庇護。
而女子則不一樣。
我做出很兇的模樣斥了她,是爲了讓她知道莫用討好的手段去與任何男人交換條件。
那次發火後,我有好幾年沒有見過她。
但我聽說她在芳榭園很規矩,妥帖地照顧着霍玹每一日的起居,還會盯着霍玹讀書。
她把那棵要枯死的山茶樹救活了,每日勞心勞神地照養。
還聽說她喜歡讀書寫字。
常與霍玹一個站在書房內,一個站在書房外,隔着半開的窗,相互鬥嘴,誰也不讓誰。
來報的人把二人吵架的內容複述出來,我覺得無聊,到底是沒長大的小孩子。
於是命人不用再監視了。
霍玹中舉那日,他把盧木蘭帶到我面前,紅着臉梗着脖子讓我爲他做主。
他說要娶盧木蘭。
我已許久沒那樣生氣過。
我對霍玹報以如此厚望,他卻覥着臉與我道要娶妻。
十四歲的小孩,毛都還未長齊,更不說是不是真的明白愛的含義。
我將霍玹踢到祠堂裏跪着,大膽的盧木蘭來找我,與我對談。
那張皎若圓月的臉上透着乖巧與溫順,可我如何看,都覺得那不是真的盧木蘭。
她知道家破人亡的絕望,還知道寄人籬下的窘迫,所以她懂得隱忍,懂得退讓。
在某種意義上,我與她是一類人。
盧木蘭的乖順是假象,她其實頗有主意。
我提出要送霍玹到琅軒時,竟從盧木蘭的眉眼之中看到了一絲欣喜。
以我對她的觀察,霍玹是這世上她最在乎的人,所以她對霍玹予取予求。
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真實的內心。
霍玹若要娶,她就會嫁。
霍玹若不娶,她立刻瀟灑走人。
我常想,盧木蘭心底何來如此強大的支撐?是什麼令她如此純粹的無畏,又如此執着地朝着一個目標挺進?
這實在是件耐人尋味的事。
她借我之名與周鳳初的妻子走近時,我還處於旁觀者的姿態。
周鳳初與彭耀祖的妻子都來自秦家,二人是嫡親的姐妹,我猜測過盧木蘭此舉莫不是朝彭耀祖去的?
可我又覺得如此解釋有些牽強,一個女子何來這麼深的謀算呢。
後來我忙於公事,疏忽了這事。
等我發現事情不對時,彭耀祖的死已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
我趕回霍府,正巧聽說她無端生了一場病。
夏姑姑說是風寒之症,餵了幾日藥卻不見好。
我站在病牀前,盯着她虛弱又略帶苦楚的臉瞧了一會兒,她像有所感應似的,忽然睜開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衣袖。
她說:「爹,你接我來了?我娘呢?」
應是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危,誤把我當作已過世的親人。
我看着手中忽然多出的一張被汗水浸溼的紙,紙上寫着十幾味藥,每一味都是疏風解毒的。
再往下一查,一切都明瞭了。
那次,我的手就掐在了她脖子上,只差一點就可要了她性命。
可她非但不怕,還一副心願已了大仇得報的釋然。
殺人者對着毫不畏懼的獵物,是會索然無味的。
從我選擇鬆手的那一刻,我就只能把她惹出的禍事管到底。
國公府和彭家參我,我也參他們。
那段時日皇上的案頭堆滿了我與他們互罵的摺子。
周鳳初說我指使女子用祕香害他和彭耀祖,我在聖上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謅:「那香的確是我府中人所做,本是爲閨房之樂,是爲討好我而制,可不是她硬塞過去的,是周大人之妻硬要的。我與你都還好好站在御前,唯彭御史暴斃,怕不是縱慾過度搞虧了身子?『做過死』傳出去很丟人的,還拿到御前來說?」
聖上詫異:「什麼香如此奇妙?霍霆,你也用了?」
我說:「用過,於男女之間確實是能增添趣味的,臣敢以性命保證,絕無其他害人的效用。」
聖上也覺得荒唐,順便斥責周雲初將上不得檯面的事拿到御前來說,有損朝廷命官的威嚴。
此事就暫被壓了下來。
聽說盧木蘭就此安分了好一段時日,對此我也頗爲欣慰。
在教養霍玹的時候,我自認做好了如兄如父的角色。
盧木蘭小我九歲,又與霍家有相當的淵源,因而我也順理成章地認爲自己當照顧好她。
她有錯,我教便是。
惹了禍,我收拾便是。
直到那一箭在我眼前直勾勾地釘進她的胸口,我才發現我擔憂得厲害。
再看那混賬霍玹,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
他的確是喜歡盧木蘭,不然我罵他時也不會突然發瘋反問我是不是對盧木蘭早有非分之想。
我因而對他下手更重了些。
坐在盧木蘭的牀前,我一度焦灼,想着她醒來若知道霍玹被我打跑會不會與我算賬。
她在病中,若爲此事與我動肝火,我該如何勸?
我湊近牀前看了看,並非什麼驚豔非常的容貌,如她這般清麗的女子京城一抓一大把。
可怎麼從茂縣開始,霍家人人都對她牽腸掛肚的?
真是怪哉。
我兀自笑出來,卻被夏姑姑看見了。
若問我喜歡盧木蘭什麼,我大約是喜歡她的聰明。
如我今日身份,許多女子爲了攀附都急着到我面前來出醜。
着實令人尷尬。
我對愚笨的女子確也沒什麼耐性。
盧木蘭不同,她冷靜,沉着,敢想且敢做,敢做還敢當。
哪怕是知道自己錯了,也不找理由開脫。
我甚至懷疑若我不先一步把風雨壓下來,她會爲了不連累我與霍玹自己走進漩渦裏去。
當年若梅嫂子的收留教養,爲整個霍家種下一顆善因。
盧木蘭其人也好似一顆種子,往再貧瘠料峭的地方一扔,也可野蠻生長。
對她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欣賞。
因而我起初並未想過要爭奪她,即便我早看出她因霍玹而起的愁緒和失望。
世人只知我是天子最信賴的近臣,卻不知權力傍身與責任同重,我常也會感到如芒刺背。
在爲天子剷除異己時,同樣會爲自己的將來擔憂。
是以多年來我並未有娶妻生子的打算。
那日我抄完彭家和周家回來,在院子的涼亭裏見到盧木蘭的那一刻。
我算是知道了霍辛所說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是什麼感覺。
我與盧木蘭好像總有一種感應,她靠在那裏蹙眉打盹,我就知道是在等我。
她離我很近,垂眸時眉眼像微彎的月。
原來有人牽掛,有人關心,是這種感覺。
我故意做些響動出來,她眼也不抬一下地爲我包紮。
那一瞬我像一隻開屏的孔雀。
我讓盧木蘭想一想,真正想過什麼日子。
我的確也想知道,她深沉又平淡的外表之下藏着怎樣的內裏。
然而我沒有等到她告訴我答案。
皇上說,他已經昭告天下,霍霆死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鬆快。
我想以盧木蘭灑脫的性子,知道我死了大約也只是難過一下,便會去尋天地間的自由日子。
顛簸半生,從喫不上飯的無名小卒到一國之相,本欲做權力的驅動者,然而事與願違,終是成了權力的囚徒。
我與煜王、彭昭等人比,其實殊途同歸。
我問皇上:「爲何不真的殺了我?」
天子與我對月而坐:「朕還沒想好。」
他又反過來問:
「霍霆,當日你與煜王戰過後傷亡不小,但你手上還有兵,若振臂一呼,應有不少人會跟隨於你。朕已命徐知遠和周仁成二人率兵馬等在京郊,又有兩千黑甲衛候在大殿,但你仍有機會可以逃出孤佈下的天羅地網,甚至可以在這之前就倒戈煜王。你可以徹底反了,與朕站在頂峯對決。
「你爲何不?爲何?」
看着帝王眼裏有些扭曲的激動,我無奈笑了:「皇上是希望臣反,還是不反?」
「孤一直都在忌憚你們反,又一直在等你們來Ṭů¹反。煜王覬覦孤的位置已久,彭昭也向他投誠,你爲何不?難道孤錯了?」
「臣從來不願攪亂天下,天下亂,民衆傷,臣不願做此等禍國殃民動搖國本之事。如今的太平盛世,百姓勞有所得,幼有所養,老有所依,是好不容易得來的,試問臣有什麼緣由可反?」
「逼你反也不反嗎?霍霆,你還是朕認識的霍霆嗎?」
「皇上認識的霍霆最初不就是一個小小兵卒嗎,爲了獲得賞識,主動做你的馬伕,爲你擋槍擋箭,衝鋒在前,都只不過是想要活得好一點。臣祖上雖沒落,但無人做過竊國小人,即便你對臣猜忌,臣也不會因一己之私投靠煜王。」
帝王不太滿意:「霍霆,你真這麼想,那朕瞧不起你。」
我已是囚徒,還談什麼瞧得起瞧不起的。
他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勤勉清正的君王,興許是身邊說讒言的多了,興許是想長生害的。
天下初定時,我們站在城樓俯瞰整個盛京,也曾有苦盡甘來的喜悅和肝膽相照的快意。
我終也明白共苦容易同甘難。
帝王並不懂得凡人的選擇。
後來類似的問題,太后也問過我。
新君即位後,二十出頭的張貴妃以太后的身份聯合幾個大臣把控了朝堂。
關押我的地方從地牢轉到了一個偏殿。
太后來得比先帝還勤,她需要我爲還不牢固的新政指明方向,替她分析朝堂上那些虎視眈眈的權臣有沒有不軌之心。
起初她對我的「貢獻」還算滿意,甚至承諾等新君親政後會放我走。
但女人做了政治家往往要的比男人還要多。
一日她趁暗摸上我的牀鋪,說她願效仿始皇之母,更不惜讓幼帝喊我一聲「仲父」。
先帝在時我與他尚能對談,落入這瘋女人之手我實無話可說,只是道:「殺了我吧,趕緊。」
我討厭愚笨的女子,更討厭毒辣的女子。
約莫是被拒後有些失顏面,太后把她能想到的狠毒酷刑都用在了我身上。
我又從偏殿被關回地牢。
不出兩月,就被折磨得站不起來。
她說:「霍霆,你這般模樣哀家可就喜歡不起來了。」
我道:「你是不是喫了先帝的丹藥才這麼瘋?」
「你什麼東西,敢這麼與哀家說話?」
太后氣得打我耳光,從那後,她隔三岔五就來對我羞辱一番。
她高興了,來打我一頓,不高興了,照常也要打我一頓。
有日她來時很得意,她說:
「霍霆,你不聽話,自有比你聽話的人。哦,對了,他也姓霍,是石致清從茂縣把他請來的。
「再有,聽說當日你在先帝那裏救下命來的女子也在茂縣,成日瘋瘋癲癲恍恍惚惚到處給你招魂。
「哈哈,霍霆,你總算是有點反應了,不然哀家還以爲你爛了呢。
「我讓石致清告訴她,你早被哀家挫骨揚灰了,還請高僧做了法事,讓你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
我從一堆穀草裏抬起頭來,苦苦嘆一聲:「張曼貞啊張曼貞,何苦呢?何必呢?」
太后笑得有些癲:
「因爲哀家喜歡你啊,當年哀家想嫁的人原本就是你,根本不是先帝啊。你但凡多看哀家一眼呢,哀家也不至這般難過。可是霍霆,你都落魄成這般了,還是不把哀家當回事。
「你就不怕哀家把盧木蘭一起抓來陪你?哀家把她弄來,裝進這麼個小罐子裏頭,讓你成日抱着她可好?」
她說:「霍霆,你跪下求哀家呀。」
「你不敢。」
「你爲何會覺得哀家不敢?」
「因爲霍玹,你和你的兒子需要他,你若傷盧木蘭,他不會乖乖聽話的。」
「那個盧木蘭究竟哪裏好,你們兄弟倆都如此護着她?」太后拔下發間的一枚金簪,狠扎進我的胸口,「霍霆,你從前何其風光,再瞧你如今這模樣,活像一條喪家犬。你當初分明可以逃的,就算逃不了,死在外頭也好哇。但你爲了保盧木蘭和霍玹調頭回來,如今過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可有一日後悔?」
「自然後悔。」
「你說什麼?大聲點。」
「後悔認得你這瘋婆娘。」
……
太后大約這輩子都不會明白,經歷過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人,絕不想在恐懼中再來一次。
取捨一線間,我想讓霍玹與木蘭餘生過得安穩些。
我本抱着一絲僥倖,想在先帝手中求一線生機。
可世事難料,沒想到先帝命如此短,張曼貞就此成爲我人生中的另一道大坎。
實乃意料之外。
一直到我出宮,也沒有見過霍玹。
我把這幾年被囚在宮裏的事三言兩語與木蘭講完,她沒哭,也沒追問什麼,只是人有些恍惚。
夜半時我感覺她輕輕撥開我的領口和衣袖,指尖在那些腐爛過的疤痕上摩挲。
我握住她:「別看了,渾身都沒有一處是好的。」
她便像一隻小貓一樣,在我肩上細聲嗚咽。
我逗她:「有一處是好的,要不要瞧瞧?」
她抬起頭來看我,杏眼裏閃着星子一樣的光,雙頰浮着潮紅,聲音勾魂般:「給我摸摸。」
我有些猶豫,畢竟身上的確難看。
木蘭先趴到我胸前來,呵氣如蘭,對我撩撥道:
「把你養了些皮肉回來,也該回報回報我了吧,我饞你好久了。
「不信?那你先摸摸我。」
我哭笑不得:「怎麼就知道摸摸?」
她的聲音甜得像糖:「摸摸嘛,我軟得很,香得很,你嚐嚐。」
……
我與木蘭離開金翠山,修整了霍家老宅住進去。
年關時霍玹回來祭祖, 我們又重逢到一起。
他就坐在昔日霍辛坐過的位置上同我下棋。
他如今是天子信賴的權臣, 雖還未到鼎盛時, 依我看來也只是年月的問題。
他腰間掛着當年送給木蘭的玉佩, 下意識摸了摸:「她還我了。」
頓了頓,霍玹又道:「木蘭看去很幸福,兄長才是真正懂她之人, 我在她臉上看到了大嫂曾經的模樣。從前你在朝堂庇護我們,我與兄嫂住在這裏, 現在換我在朝堂, 你與木蘭守在這裏陪他們,或許這就是天意。」
「她知道你要回來, 一早就和夏姑姑出țŭ⁹門去採買你喜歡的喫食, 好像還親手爲你做了禦寒的鞋帽。」
霍玹微愣, 笑得有些傷懷:「你不在的那幾年她從未給過我好ṱũₛ臉色,更別提能得她什麼東西。」
我也笑:「她性子就是如此, 並非真的怨你什麼。」
「兄長怕是說了我不少好話吧?」
「只不過是把你費心費力謀劃從太后與皇帝手中把我換回來的事如實相告而已。」
送走霍玹,木蘭站在門邊抹眼淚,回頭與我目光對上, 破涕爲笑:
「從前日日盼着他成材, 如今也算是有點樣子了, 我又開始擔心他往後的路好不好走……
「罷了罷了,杞人憂天也無用,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 實在不行就與你一樣回老宅來吧。」
她越過我,提着裙襬邁進門檻,走了幾步又回頭來看着我, 有些頤指氣使:「霍霆, 我餓了,想喫瑞福記的豬肘。」
「不是剛喫過嗎?方纔那一整隻都是你一人喫的。」
她叉着手, 挺了挺腰:「不是我想喫。」
「那是誰想喫?」
她立刻惱了,翻臉比得過翻書:「再喫一個不行?養不起?養不起別養。」
說完轉身就走。
門口的下人都看得笑了, 我也笑了,笑得很慫:「嘿,這人……脾氣好大!」
夏姑姑在一邊笑道:「脾氣再大家主也得忍着, 這有了身孕的女子性子是會古怪些。」
「您說什麼?」
夏姑姑又道:「若那肘子不是夫人想喫, 就是她肚裏的要喫呀。」
我僵了僵,瞬時明白了過來,慌亂地吩咐左右:「快快,備馬,再晚一步我今日怕是隻能睡在院子裏了。」
入冬時節, 茂縣不像京城會下雪,北風吹來的信號也只是一場細密的雨。
我從集市回來,木蘭就站在院裏的屋檐下,仰頭在看雨。
我笑吟吟地捧着肘子上去, 把順手買的一支翡翠刻的茶花簪子插到她髮間。
她抬手爲我抖落滿肩細雨, 還沒說話,就先紅了眼眶。
諸多坎坷磨難之後,她仍然不是會大喜大悲之人, 只是變得更容易傷情。
我擁她入懷,聽得她小聲說:「冬塵,我愛極了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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