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勾了個小奶狗,隔天才知道是客戶要我護送的好大兒。
出發去機場前,小奶狗轉頭對他媽說:「有雀姨在你就放心吧,除了她沒人敢欺負我,對了家裏的酒我昨天給喝光了,你記得再給外公買點。」
「你這孩子,喝那麼多酒幹嗎?」
「……壓力太大。」
-1-
我在廣市荔灣做扒手十年了。
今年九月,我收到一封神祕的郵件。
一個叫顧紅的女人聯繫我,讓我護送她家小孩去北京。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人情債總是要還的,況且她給的報酬很高。
於是幾天後,我便出發去了蓉城。
由於提早到了一天,我誰也沒聯繫,在酒店睡了一下午,晚上有些無趣,便找了家酒吧喝酒。
每個城市的酒吧都各有特色,連男人也是。
我喝到第二杯伏特加的時候,來了個小奶狗搭訕。
他長得很好看,所以我挑了下眉,並未反感。
小奶狗穿的是 VERSACE,腕錶是勞力士宇宙通,我用那雙在廣市鐘錶市場練就的火眼金睛一掃,便知道不是贗品。
要是以往,這樣騷包的人站我面前,不揭皮兒說不過去。
他運氣很好,因爲我剛剛得了一大筆錢,不太想下手。
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不缺錢的情況下基本不扒。
同時我也是個看臉的人,長得好看的男人總能格外吸引我的目光。
如這小奶狗,身姿挺拔,朝氣蓬勃的一張臉,皮膚奇好,長睫下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森林裏無辜的小鹿,令人莫名地心癢癢。
他看着我笑,露出好看的小虎牙,聲線乾淨:「姐姐,你一個人嗎?我請你喝一杯吧。」
就這點道行,我餘光一瞥,就知道他是跟朋友一起來的。
不遠處的卡座,他那羣朋友不時探頭觀望,目光雀躍,透着看戲的勁頭。
我衝他勾了勾手指。
他隨即把臉湊過來,我勾了勾脣:「大冒險輸了?」
他一愣,臉上沒有被揭穿的懊惱,反而坦蕩一笑:「我就說看姐姐很特別,不僅漂亮,還聰明。」
小奶狗笑起來很好看,我支着胳膊看他,姿態肆意:「要不要姐姐幫你?」
「哦?怎麼幫?」
「過來。」
又一次勾勾手指,我的手隨即撫過他的後頸,對着那張好看的脣,含着酒意吻了上去。
小奶狗渾身一震,有些不可思議,漆黑眼瞳閃過愣怔,很快配合地閉上眼睛,手還摟住了我的腰,加深了這個吻。
不遠處有人在起鬨,吹口哨。
在他還在沉浸時,我鬆開了他,在他耳邊道:「去告訴他們,你贏了。」
他沒有離開,手還搭着我的腰,溼漉漉的眼睛蒙着一層水霧,聲音沙啞:「姐姐,你玩兒這麼野?」
「姐姐還有更野的,玩不玩?」
「玩。」
他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一瞬間,我有些後悔,總覺得小奶狗眼神變了,像小狼狗了。
但他沒有給我反悔的機會,竟然挑釁我:「怎麼?姐姐怕了?不會不敢了吧?」
笑話,我山雀這輩子怕過誰?
次日一早,我離開酒店的時候,他還在睡。
再猖狂的小狼狗也會被馴服,委屈的時候眼淚汪汪。
上午我在市區逛了逛,嚐了嚐本地特色美食,看看熱鬧街景。
下午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店,我見到了顧紅和她的好大兒——謝燁。
顧紅開口介紹的時候,我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眉眼漂亮的大男孩,穿了件白色衛衣,卡着衛衣帽子,盯着我笑,笑容鬆散:「阿姨好。」
巧巧他媽給巧巧開門,巧巧到家了。
我笑着應了一聲,有些無語地問顧紅:「紅姐,這就是你說的小男孩?」
顧紅點頭,誠懇道:「小燁今年二十了,確實也不小了,但是你知道的,孩子再大在父母心裏永遠都是小孩。」
謝燁打着哈欠,挑着眉毛看我,目光挑釁。
我不露聲色地點了點頭:「嗯,確實,還是小了點。」
謝燁漂亮的臉頓時憋了一憋,咬牙道:「阿姨,你可別昧着良心說話。」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我說什麼了?」
「沒什麼,只是我覺得你眼神不太好,建議你去醫院看看眼睛,二院的眼科就不錯……」
說得正起勁,顧紅拍了下他的腦袋:「沒大沒小的,怎麼跟你雀姨說話呢,快道歉!」
顧紅神情嚴肅,聲音不容拒絕。
謝燁從鼻腔裏哼了一聲,梗着脖子扭頭,跟頭小犟驢似的,我攪了攪咖啡,好笑道:「沒關係,小朋友嘛。」
無意的小朋友三個字,又成功地讓他臉黑了一黑。
顧紅歉意道:「這孩子平時不這樣,今天也不知道喫錯了什麼藥,陳七你別跟他計較,回去之後我一定好好說他的。」
我點了點頭,顧紅轉而又嚴肅地叮囑謝燁:「明天就出發了,路上要聽你雀姨的話,不準鬧脾氣,她功夫特別好,跟着她你才安全,知道嗎?」
「嗯,知道,雀姨不僅功夫好,還很野。」
謝燁有些煩躁,眸子複雜地打量着我,還虛扶了下腰。
我:「……」
-2-
顧紅給我安排了新的酒店。
挺豪華,只是地方比較偏遠。
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她安排人送我們去的機場。
出發去機場之前,顧紅對兒子難捨難分,又摟又抱,眼淚都掉出來了。
比她高出一頭的謝燁,推着行李箱,無奈道:「你不是說雀姨很厲害嗎,有她在你就放心吧,除了她應該沒人敢欺負我。」
……這說的是人話?
關鍵顧紅竟然還含着哭腔點頭,我在一旁對這娘倆十分無感,率先上了車。
剛坐下打算閉目養神,又聽謝燁在車外嚷嚷:「對了,家裏的鹿茸酒我昨天給喝光了,你再給外公買點。」
「你這孩子,喝那麼多酒幹嗎?」顧紅哽咽。
「……壓力太大,我最近可能會有點虛。」
「兒子,媽媽的好兒子,答應媽媽,一定要好好活着。」顧紅失聲痛哭。
我:「?」
好了,鑑於這娘倆異於常人的腦細胞,接下來給大家簡單介紹下故事背景吧。
顧家在蓉城是做電子芯片起家的,算是行業巨頭。
顧紅是前顧氏集團總裁顧文應的女兒,也是顧氏內部如今的實際控股人。
謝燁是她唯一的兒子。
據顧紅自己敘述,因爲行業之間的衝突與利益,她們家得罪了一些人。
她丈夫謝言之原本是一名物理學教授,三個月前去國外參加學術探討,回來的時候路上發生了車禍,當場死亡。
雖然鑑定是一起交通事故,但顧紅不相信,混跡商界多年的敏銳告訴她,這件事絕不簡單。
爲了防止謝燁這棵獨苗也被人暗害了,她要把兒子送去北京的叔叔那兒。
顧紅見到我的時候,抓着我的手懇求:「陳七,你一定要幫我把兒子平安送過去,紅姐現在只能指望你了。」
我沒有理由拒絕她,誰叫謝燁是謝教授的兒子。
然而到達機場後,顧家的車前腳剛開走,謝燁就鬧幺蛾子,一拍腦袋說了句:「壞了,機票忘家裏了。」
我冷眼看他:「拿身份證也可以辦理登機。」
「真不巧,我身份證也忘家裏了。」謝燁看着我笑,一臉無畏。
隨後他攔了輛出租車,將我們的行李放到後備箱,說了句去火車站。
一個小時後到達火車站,謝大少爺拿現金付的車費,然後站口都沒進,帶着我又上了路邊一輛載客麪包車,跟人拼車去了汽車南站。
汽車到達南站,他又讓我原地等他,消失了十幾分鍾,於夜色之中開了輛普通的大衆過來。
接着沿繞城高速行駛半圈,永運線的一條小道上又跟人換了輛別克,最後晃晃悠悠駛入 306 縣道,上了 G151 往東開。
一系列的騷操作過後,已經是凌晨了,車子行駛在深夜的高速上,謝燁手點着方向盤,神情自若。
我坐在副駕點了支菸,吸了幾口,打開車窗彈了彈菸灰。
「你媽知道你這麼做?」
「當然。」
他坦然道:「這是我們計劃好的,明目張膽地坐飛機目標性太強,行蹤暴露了可能會有危險。」
「這麼謹慎?看來你們家得罪的人,來頭不小。」我挑了下眉。
謝燁點頭:「得罪的要是一般人,我媽也不會找你。」
這話說得,還挺對。
顧家這種門第,什麼樣的保鏢請不到,非要大老遠地找一個扒手,可見顧紅是真的怕了。
謝燁用餘光瞥我:「姐姐還挺淡定,不愧是昆城自然門陳二五的徒弟。」
我微微側目,不悅道:「首先,陳二五的名諱不是你這種小輩能叫的,其次,你該稱呼我一聲阿姨。」
「哦,抱歉。」
他挑着眉,一本正經地回我:「首先,我不是故意叫陳老師傅的名字,其次,鑑於我們倆有過的關係,以及你僅比我大了七歲,我不能叫你姨,會有一種亂倫的感覺。」
「當然了,你還可以繼續叫我媽姐,你叫你的,我叫我的,咱們各論各的,互不干擾。」
「別 TM 跟我扯淡,你媽跟你說過吧,我沒那麼大耐心。」
我嗤笑一聲:「要想一路平安,你最好別犯渾,把你送到地方咱們一拍兩散。」
謝燁沒說話,良久,幾乎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但願吧。」
很快,我就意識到他這句「但願吧」是什麼意思了。
車子駛去的方向,並不是北京。
我沒有深究別人隱私的習慣,但此刻還是皺了眉頭:「你們娘倆隱瞞的是不是有點多?」
謝燁很鎮定:「沒想瞞你,關鍵姐姐根本沒把我家這檔子事放在心上。」
「這話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從你到了蓉城,我媽說什麼你都只是點頭,什麼都沒問,全程也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姐姐人精似的人物,不是不會起疑,是因爲你壓根就興致索然,沒把我們這事放眼裏,其實對你來說把我送到什麼地方根本沒區別。」
又被他說中了,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挺會洞察人心。
我冷笑一聲:「我放不放眼裏是我的事,你們不坦誠就很沒禮貌。」
「那行,我替我和我媽道歉,坦誠是吧,我現在把一切都告訴你,你願意聽嗎?」
謝燁聲音平靜,我相信他是真的沒想隱瞞我什麼,但他想的沒錯,我不願意聽。
我這輩子,曾經因爲管閒事喫過大虧,從我十七歲闖了禍被逐出師門的那日起,就發誓再也不會爲任何人出頭。
還了顧紅兩口子的人情,我便再也不欠任何人。
而有些事,知道得太多除了會增加負擔,實則沒有一點好處。
顧家這事,往大了說是商業糾紛謀利害命,我無意捲入其中。
所以我聲色淡淡地對他道:「我的任務是把你送到地方,別的還真沒興趣知道。」
謝燁勾起嘴角,露出好看的虎牙:「姐姐,我有點喜歡你了,你真的很颯。」
「我也挺喜歡你的大外甥,你缺心眼的樣子也很迷人。」
「……」
-3-
車子在高速上行駛一夜。
天亮的時候,我們找了個地方喫早飯,然後繼續上路。
這次換成了我開車,謝燁躺車上睡覺。
在這一點上他的觀點跟我一致,既然真的有危險因素,不妨趁人沒發現蹤跡,我們馬不停蹄地早日趕到南城。
沒錯,是南城。
謝燁說他叔叔並不在北京,而是在南城。
我開車的時候,手法熟練,油門轟到底,速度很快。
謝燁一開始不相信我的技術,不太敢睡,後來又幽幽地盯着我,咬牙說了句——
「……老司機。」
我:「?」
他似乎很不服氣,繼續道:「姐姐不僅功夫野,人也野,連開車技術也很野。」
我懶得搭理他。
他後仰着閉上眼睛睡覺,沒幾分鐘,突然又坐了起來,盯着我問了句:「陳七,你有很多男人嗎?」
我輕笑一聲:「跟你有關係嗎?」
「怎麼沒關係,我也算是你的男人吧。」謝燁神色有些複雜,聲音含着不滿,耳朵尖還微微泛紅。
我瞥了他一眼:「那件事你最好忘記,永遠都不要再提,還有,陳七這個名字和陳二五一樣,都不是你能叫的,你太聒噪了,在我旁邊的時候要學會閉嘴。」
「我要是不閉嘴呢。」
「……你嘴裏那顆虎牙不錯,拔下來鑽個孔給你掛脖子上,興許也能保你一路平安。」
謝燁嘴角抽搐了下,躺下之前又瞪了我一眼:「算你狠。」
中午高速服務區喫飯,我用手機看了下導航地圖,連軸開車的話,到達南城也要兩天後。
我在考慮要不要停下來多休息會兒時,順便打開新聞看了兩眼。
這一看,手頓了頓。
新聞報道,顧氏企業現任總裁顧紅女士,於今日上午出席商業活動時,遭人刺殺。
兇手已被逮捕,顧女士已被送到醫院搶救……
除了這個,還有一條——
今日凌晨,首都機場發生一起暴力襲擊事件,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傷。
我們纔出發一個晚上而已,這一切發生得似乎快了些……
出神的時候,謝燁坐我對面打着哈欠,長睫垂眸,眼淚汪汪,像個無精打采的小狗。
他的手機連同身份證和機票,都被「忘」在家裏了。
我有一種不妙的感覺,這趟水比想象中的似乎還要深。
環顧四周,整個人已經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變得警惕起來。
謝燁察覺到我的變化,問我:「怎麼了?」
我默不作聲地點了根菸,深吸一口,跟他閒聊:「你媽是不是安排了人拿着機票替你去了北京。」
「是啊,我媽說做戲要做全套,亂花才能迷人眼。」
謝燁有些得意,露出虎牙,還不忘跟我顯擺:「那人是我們集團一名職員,跟我差不多高,眼睛也有一點像,戴上口罩可以亂真的那種……」
「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死了。」
謝燁話沒說完,我平靜地打斷了他。
他的臉頓時白了一白,作勢想要看一眼我的手機,被我伸手按住肩膀——
「兩點鐘方向,有人在看你。」
我沒有嚇他,出於職業特性,以及武學派功法對氣息的敏感,中途有人進到服務區餐廳時,我就感覺Ŧů₍到了微妙。
但一開始我沒當回事,還以爲是因爲謝燁一身名牌,長得也好看,被人多看了兩眼。
因爲我就是這樣的人,看到有錢和長相特別好的人,會格外打量幾分。
一旦生了警惕,哪哪都是破綻。
謝燁艱難地嚥了下口水:「首都機場他們也敢動手?瘋了吧……」
我將手機放在外套拉鍊口袋裏,起了身:「走吧。」
謝燁緊跟而上。
到了服務區停車場,才知道真的有問題。
我們停車的地方,莫名地多了幾輛黑色越野。
謝燁先上了車。
我繞到車後面,掐了手裏的煙,將鬆散的頭髮重新紮了下,然後從行李箱裏拿出巴掌大小的金剛甩棍。
接着按了下車鑰匙,將謝燁鎖在了車裏。
不遠處越野車裏,下來幾個身形高大、面Ṭṻ⁾色陰鷙的男人,走路底盤都很穩紮,一看就是練家子。
更重要的是,其中還有一名身材特別魁梧的大鬍子。
習武之人,有很強的氣場感知,大鬍子身上有殺氣,應該是個狠角色。
對方來勢洶洶,不打是不行了。
我朝他們吹了聲口哨,後退兩步,然後左腳在前,右腳在後,重心落於右腿,左腿輕點地面,行步如飛,躍上了車頂。
自然門功法鴉雀步,久練功深,閃如清風,躲如抽鞘。
功夫練到一定程度,是挺能糊弄人。
這一招「輕功」,一開始令他們愣了下。
我甩了下金剛棍,彈出一米長的鋼管,然後朝他們勾了勾手掌。
赤手空拳,對方就衝了過來。
下手確實狠,揮拳而出使了十二分的力,一下就能把人掏死那種。
但是很遺憾,作爲昆城陳二五最得意的弟子,我十五歲就可以一人單挑全門師兄弟。
插打法加金剛甩棍,從車上躍下,當胸一腳將迎面而來的一人踢飛出去,手中鋼棍迴旋,猛然出擊,一擊比一擊有力。
鋼棍挾風,呼嘯而出,落在皮肉上的聲音猛烈而沉悶,夾雜着慘叫。
沒過多長時間,圍上來的那幾人就被打趴下了。
真正能跟我過招的,只有那個大鬍子。
體格強健的壯漢,格鬥技術很厲害,捱了我兩棍後還能逮着機會將甩棍打落,鐵鉗一樣的手拽我的胳膊,力道之大,差點把我拽脫臼。
自然門打法十六字——生擒捉拿,閃躲圓滑,吞吐浮沉,綿軟巧脆。
我雖很多年不曾動真格的跟人打過,但到了危急關頭,骨子裏那些東西簡直是條件反射似的在防禦攻打。
在我借勢踹了大鬍子一腳之後,他拉着我的腳踝,將我整個人舉起來砸向那輛別克。
一瞬間,我看到車內的謝燁拼命地開車門,好看的臉上滿是慌亂。
也正是這一瞬間,大鬍子未曾料到,我跟彈簧似的腳瞪在車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反撲了過去。
胳膊肘勾住了他的脖子,猴子似的掛在他後背,雙腳蹬着肩袖四肌,狠狠發力。
猶記當年,陳二五給我起綽號「小潑猴」,名字可不是白叫的。
大鬍子被勒得臉紅脖子粗,卻仍像一頭熊一樣,憑着蠻力整個人彎下身子,直接將我從頭頂甩了過去。
腳剛落地,我就飛快地打開車窗,將鑰匙扔給了謝燁——
「開車!」
謝燁得令,迅速啓動車子,油門踩到了底。
大鬍子打得惱了,耐性全無,暴躁地衝過來,一副要我命的架勢。
我以鴉雀步起身,躲了他一拳,接着足出力隨,凝氣踢空,給了他一記奪命腳。
這一腳,踹在胸口上,大鬍子悶哼一聲,硬是後退了幾步。
而我已經快速轉身,三兩步朝車子奔去,敏捷地從車窗鑽了進去。
-4-
310 國道下了高速,我和謝燁在附近縣城找了個賓館入住。
已經被盯上了,走夜路反而會更加危險。
賓館房間檢查了一圈,窗簾拉上,我第一時間揪住了他的衣領——
「媽的,你們家到底得罪了什麼人,把黑口的人都招來了,你們有幾條命跟人家玩!」
從之前的不甚在意,到現在的心生焦躁,只因爲我在勒那人脖子時,在他後頸耳背,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文身。
類似「口」字的甲骨文符號,上出部分像一個向上的嘴型,又像一條扭曲的蛇。
如此詭異又眼熟的符號,我在腦子裏想了很久,才確認這出自一個恐怖的黑道組織——黑口。
黑社會很常見,我在廣市混了十年,便是那兒的地頭蛇羅老鬼,見了我也會熱絡地打個招呼。
從前在昆城,我師父陳二五的大名無人不識,昆城當地最大的黑幫頭子,逢年過節還要親自上門給我師父拜年。
在我的印象裏,混黑道的人沒什麼特別,如羅老鬼,一個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戴着老花眼鏡似的近視鏡,喜歡穿着背心和拖鞋來棋牌室打麻將。
作爲同樣的麻將愛好者,有時我會在烏煙瘴氣的棋牌室跟他湊一桌兒,他還曾跟我抱怨說生活壓力太大,手底下要養活一大家子人,愁得頭髮都白了。
當然,他那些抱怨算不得真。
羅老鬼是靠走私發家的,違法犯罪的勾當沒少幹,他在廣城誰都不怕,黑白兩道完全是橫着走。
但這樣的人,偶爾也會有怕的時候。
比如他怕過一個叫黑口的恐怖組織。
有段時間,廣市人口失蹤案多得異常,引起了警方重視,明裏暗裏連羅老鬼都盤問了好幾次。
羅老鬼有些惱火,作爲當地地頭蛇,他也想教訓一下這幫不守規矩的人,免得遭受牽連。
結果一番調查下來,他怕了。
什麼都查不到,這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進行人口買賣、器官走私的組織,一旦接觸,連他派去的人都直接沒了蹤影。
不僅是他,警方也有臥底潛入,一開始確實掌握了一些線索,後來打算制定計劃出擊的時候,臥底聯繫不上了。
等到再見到人,黑口已經悄無聲息地撤退,留下被分了屍的臥底警察,塞在行李箱裏,只剩幾截被焚燒過的殘肢。
舌頭被割,眼睛被挖,法醫檢驗耳朵裏還曾被灌過開水……總歸是受盡了非人的虐待,能摘的器官都摘乾淨了。
如此殘忍惡毒的手段,連羅老鬼都忍不住全身發麻。
他說,黑口這幫人,就是畜生,毫無人性,令人髮指。
一個黑幫老大,說出令人髮指這四個字,可見是真的惡劣到令人髮指。
然而更可怕的是,這令人髮指的恐怖組織,暗地裏滋生在每個城市的角落,有序地經營着犯罪勾當,一旦有丁點風吹草動,全都隱匿得無影無蹤。
城市人口失蹤,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且偵破難度很大,黑口這個組織能活躍這麼多年,除了謹慎,還與案件跨國有關。
我是真沒想到,顧家的商界糾紛,會招惹到這幫人。
所以我揪着謝燁的衣服,惱火道:「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媽有沒有告訴過你,我身上揹着人命案子,你們家是對我有恩,但我陳七惜命,沒打算爲了你把自己搭進去。」
謝燁握着我的手,被我吼得臉發白,聲音倒還挺鎮定:「陳七,你不會死的,剛纔我看到了,那些人不是你的對手。」
「你傻逼嗎,這次僥倖而已,打了這麼一場,難保下次見面他們就直接掏傢伙了。」
我煩躁地瞥了他一眼,謝燁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蒼白着一張臉看我,神情竟有些悲切。
餘氣未消,我懶得再看他,拿出手機按了個號碼。
不多時,那邊傳來一個男人流利的粵語:「山雀啊,你最近跑哪裏去了,也不來打牌,你不在他們贏了我好多錢,你快來給羅哥墊個底。」
「羅哥,我最近回不去了,攤上點兒事。」
手機貼在耳邊,我單手掏了根菸,正摸索打火機,謝燁的手伸了過來,給我點了煙。
羅老鬼在笑:「咋,有啥子擺不平的事,你告訴我,羅哥幫你擺平。」
「不好整,比較麻煩。」
簡單一句話,聰明如羅老鬼,不再多說什麼,只道:「得,那等你回來再打牌,注意安全,有啥子能幫上忙的,你儘管說。」
「羅哥,我要槍。」
「……」
跟羅老鬼結束通話,我心情不太好,一個人坐在窗前,頹廢地抽菸。
謝燁有些不安,想要哄我:「我聽我媽說,昆城自然門的陳老前輩是真正的功夫大師,能踩水而行,如履平地,內功神勇到子彈都能接住。」
「撲哧。」
我難得地笑出了聲:「你媽不會告訴你,我也能徒手接子彈吧?」
謝燁想了想,點了點頭,又嘆息一聲。
「這你也信,傻子嗎?」我瞥他一眼。
他有些不服氣道:「我爸說你們自然門的始祖徐矮師,能一夜之間飛步往返湘川大地,功夫出神入化,你師傅陳老前輩也是個高人,他曾親口對我爸說,自然門拳法練到十三象,那就是天盤功夫,子彈都能接得住。」
「……老頭子確實有兩把刷子,吹牛也吹得相當逼真。」我幽幽地說了句。
謝燁看着一臉失望,有一種小男孩不再相信奧特曼的崩塌感,嘆息道:「我確實傻,這種話竟然也信了,尤其見到你之後,還堅定地認爲你該是深藏不露和無所不能的。」
我緩緩地吐了個菸圈,身子微微後仰:「你第一次見我是在酒吧,我什麼都沒做,怎麼就堅定我無所不能了?」
謝燁抿着脣,微微地惱火:「怎麼叫什麼都沒做,你什麼都做了,做得還相當到位,好得很,喫幹抹淨就不認賬。」
我噎了一噎,瞥了他一眼:「我有沒有說過這件事不準再提。」
「就提了,我就提,不僅提,還要你把話給我說明白了。」
謝燁氣鼓鼓地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一臉慍怒地跟我理論:「是不是你哄我說乖一點,會對我負責,說過的話第二天就忘?把我扔下偷跑,陳七,你還是人嗎。」
我拿煙的手頓了一頓,嘴角抽搐:「你傻子嗎,這也能當真?」
「肯定要當真,說過的話怎麼可以不認……」
謝燁說到最後,氣急敗壞,臉都惱紅了。
我掃了他一眼:「你不是小孩子了,成年人要爲自己的行爲負責。」
「成年人也要有基本的誠信和道德。」
「……閉嘴,現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
「……好,現在不討論,那我問你,這件事過後,你要不要對我負責?」
「不要。」
「爲什麼!」
「……體驗感太差。」
「你胡說。」
謝燁臉紅脖子粗,又急又惱:「你別昧着良心說話,事實怎樣你心裏清楚,陳七,做人不能太虧心。」
我眯着眼睛,被他這番話說得憋着火,揚手就想給他一記手刀——
「再不閉嘴我打死你!」
「……」
謝燁成功地閉上了嘴,漂亮的臉上寫滿不甘,黑眸看着我,忽然快速地嘟囔一句:「打死了你更要負責。」
「你 TM……」
我再次揚起手,想下手打他,可對上他犟種的眼神,一時又被氣笑了。
「有完沒完,你先祈禱自己能活到南城吧。」
-5-
賓館住到半夜,我臨時叫來謝燁,換了個地方。
深更半夜的小縣城,我們挑了個最偏僻的犄角旮旯住宿。
作爲一名合格的扒手,除了高度的警惕心,身份證件這類東西也要應有盡有。
小旅館巷口狹窄,七拐八繞。
裏面房間不太乾淨,四周踢腳線的牆皮掉得差不多了,顯得斑駁破舊。
廁所有股發黴的潮味,僅有的一張大牀,牀單也不知道多久沒更換了,有發黃的污漬。
環境不好,我點了支菸當薰香,四處散了一散。
謝燁嗆得咳嗽一聲。
有錢少爺住不慣這種地方,漂亮的臉皺成了一團,但他很聰明,爲了自身安全無條件地服從,一點抱怨也沒有。
他甚至還從行李箱裏拿出他乾淨的衣服,一件件地鋪在牀上,對我說:「陳七,你睡在這上面吧。」
我好笑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在椅子上湊合下就成。」
「沒關係,你睡牀上吧。」
我當着他的面,脫下身上的衣服,換了件黑色帽衫。
隨後又用皮筋重新紮了下頭髮,一轉身,看到謝燁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故作鎮定地咳嗽一聲,臉頰上的緋色蔓延到耳朵上:「我是無所謂的,睡哪兒都行,但你要保證別亂來,我現在不太方便,你不能太粗暴……」
「……閉嘴。」
我被氣笑了,瞥了他一眼,別了把刀在身上:「我出去一趟,你先睡。」
「你去哪兒?我跟你一起去。」
「別,你老實地在這兒待着吧,別給我添麻煩。」
打開門,離開之前,我又叮囑道:「這裏暫時是安全的,我大概兩個小時後回來,你不要出去。」
羅老鬼很夠意思,走私起家的黑幫大佬,人脈廣到連這種小縣城都能找人過來。
戴着鴨舌帽的瘦巴男人,操着本地口音,將車停在昏暗的溼地公園附近。
上車之後,他遞給我一個帕子包裹的東西,硬邦邦,是我想要的東西。
男人說:「山雀姐,我們老大說了,你是羅哥的朋友,能幫的咱們儘量幫,但是不該惹的麻煩我們也惹不起,所以只能盡這點心了,您見諒。」
我點了點頭:「我懂,你們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了,不過我還是想請你們出頭,幫忙在欽港租個船,錢不是問題。」
「瞧您說的,租船是小意思,什麼時候要?」
「不出意外的話今天晚上就要。」
穩妥起見,我給他轉了五萬塊錢,正色道:「讓船先在碼頭等着,三天之內要是沒等到人,就不要等了。」
「好,這裏距離港口開車四個小時,您注意安全。」
我回賓館補了一覺,天快亮的時候,帶着謝燁退了房。
巷口停着輛麪包車,我輕車熟路地把揹包扔了上去,示意他上車。
謝燁繫上安全帶:「車哪來的?」
「你覺着呢?」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他點了點頭:「下次挑輛好點的,這個也太破了,硌得屁股疼。」
「你還挺嬌氣,哪哪都疼。」
「……我沒有!你別胡說!」
「哦,記錯了,蛋疼的是我。」
「……你沒有!你別胡說!」
謝燁憋得一張臉通紅,咬着牙看我。
我咬着煙抬眸,看着這張精緻的臉,忽然心情大好地起了逗弄之意,懶洋洋道:「你不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嗎,你沒有還不許我有。」
「……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壞。」
謝燁說不過我,惱紅了臉。
「哦,那你喜歡嗎?」
「……不喜歡。」
「真的?」
「假的。」
征服欲這東西,不止男人有,女人也有。
我意外地挑眉看他,模樣甚好的男人,彆扭的神色下,藏着不服,也藏着幾分赫然。
純情又桀驁的小狼狗,頗是令人心裏發癢。
路上隨便喫了點東西,我開車,謝燁坐副駕,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扯——
「陳七,咱們這趟也算是患難見真情了吧,我想過了,這事過去幹脆我們結婚吧,反正你年齡也不小了,除了我應該也沒幾個人敢娶你,老牛喫嫩草,你就偷着樂吧。」
「……」我嘴角抽搐了下,瞥他一眼,「我說的話你都忘了?想的還挺多,先祈禱自己能活命吧。」
「你就不能給我點盼頭,以你的能力,我覺得應該不成問題。」
「要是我自己肯定不成問題,帶上你就難說了。」
「……咱們先說好了,我媽可把錢都給你了,無論如何你都不能丟下我自己跑。」
「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這麼做。」
「到了萬不得已,你也不能這麼做。」
我斜睨了他一眼:「小朋友,你能別這麼天真嗎,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懂嗎?」
謝燁神態篤定:「我知道,但你不是那種人。」
「呵呵。」
我笑了:「你很瞭解我嗎,你爸認識我十幾年都不敢保證我是什麼人,你在這裝大尾巴狼呢……」
「你錯了,我爸對你評價很高,是他親口說的,陳七重情重義,一身傲骨,雖然是個女孩,卻有武學世家的道義和精神,恩怨分明,有俠士之風。」
「……什麼時候說的?」
「也就,十年前吧。」
我沒再說話,繼續目不轉睛地開車,謝燁盯着我的反應,忽然說了一句:「你不好奇嗎,我十年前就聽說過你。」
「嗯。」
我嘴角勾起笑,有些諷刺:「聽說過最好,你心裏清楚,我曾經是殺人犯,如今是扒手,上不得檯面的人,註定要像老鼠一樣生活在陰溝,什麼武學世家的道義和精神,俠士之風?扯淡,你爸純粹是古龍小說看多了。」
「謝燁,我再給你說一遍,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會搭上一條命去送死,你們家的事我會盡力而爲,但不必用道義來綁架我。」
謝燁鼓囊着腮幫子,眼睛漆黑,神情認真:「我不綁架你,這麼跟你說吧姐姐,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只有一個要求,把我的屍體送到南城,我不想死在半路。」
「……神經病。」
「你答應我。」
「……」
「你答應我。」
「好。」
謝燁鬆了口氣般,看着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還有一件事。」
「過分了。」
「你聽我說,這是我十年前就想對你說的話,我小時候看康熙王朝,記得有一集張廷玉舉薦廢太子,康熙誇他摺子寫得好,無心爲惡,雖惡不罰,這是聖人的忠恕之道,老祖宗留下的東西,總是有道理的。」
「雖然很難,但我還是想對你說四個字,人沒有前後眼,世上也沒有後悔藥,有些事犯下了是沒辦法回頭的,既然回不了頭,愣在原地也沒意義,所以你還是得站起來往前走,絆倒一次也就算了,要是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那就是大傻杯。」
「閉嘴吧,這 TM 是四個字?」
麪包車飛快地駛在高速公路上,謝燁一路喋喋不休,說了很多自以爲是的大道理,我忍無可忍地問他——
「你看過大話西遊嗎?」
「看過看過,陳七,你還別說,我發現你長得有點像紫霞仙子。」
「是嗎,我也發現你長得像唐三藏,你再跟他一樣沒完沒了地叨叨,我現在撞車讓你死信不信?」
「不信。」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對面駛來一輛逆行的貨車,徑直朝我們撞了過來。
謝燁一句「臥槽」沒說完,電光石火間的震動,方向盤急轉,車子橫七豎八地衝向護欄,冒出了煙。
暈眩了那麼幾十秒,我反應過來,叫了一聲謝燁。
謝燁看樣子也沒什麼大礙,只是額頭受傷了,有道鮮紅的血跡蜿蜒而下。
他胡亂地抹了下,一手的紅:「陳七,你來真的?」
車子被撞壞了,我從後座拿了個揹包,將手槍別在了腰裏。
「下車,快點。」
-6-
不遠處,從貨車上下來的司機,人高馬大,穿着汗背心,看着邋邋遢遢的,卻一身精肉,神情透着狠戾。
他在打電話,我聽到他輕笑一聲:「跑不了,一個女人而已,能有多厲害,別拿我跟黑熊比。」
「他們過來幹嗎,放屁,中谷那娘們的話你也信,別廢話了讓他們快點,晚了我可就把人弄死了。」
我把揹包扔給了謝燁,看着那男人打完了電話,朝他抬了抬下巴——
「大哥,黑口的?怎麼稱呼?」
男人詫異了下,陰狠臉上閃過一絲笑:「你知道的還挺多。」
「不多,一點點而已,我是昆城自然門的人,我師父是陳二五。」
「我知道,老頭一死,你們那門樹倒獼猴散,沒個成器的。」
「哦?中谷也不成器嗎?」
「她啊,還行吧,勉強能跟我過過招。」
「不會吧,她不是會雁拳十三象嗎,難道連你也打不過?」我詫異地看着他,微微一笑,「我不信,你在吹牛。」
「狗屁,什麼天盤拳法,那老東西戒備心強着呢,偷學的幾招頂個屁用。」
「嗯,說得也是,我師父纔不會把真功夫教給一個東瀛人。」
我若有所思,「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什麼意思?」
對面的男人眉頭一皺,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在套我話?」
我笑了一聲,活動了一下筋骨,將腰上的槍也謝了:「我看你沒帶傢伙,公平起見,我也不用。」
「對了,你還沒說你的名字,待會兒我會把你打死,清明節的時候給你上炷香。」
「你這娘們瘋了吧,知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男人眯着眼睛,陰惻惻地看我,我扭動了下頭,聽到筋骨咔咔的響聲,緩緩勾起嘴角,聲音發冷——
「你本來可以不用死的,誰叫你認識中谷惠,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忍不了,渾身發麻,那就先殺你熱熱身吧。」
不出意外的話,我的眼睛是血紅的,起招之前朝他行了抱拳禮,接着毫不廢話,左腳在地猛力一踏,揮拳轟向他,又快又狠。
裹挾勁風,呼嘯而出,男人接了幾拳之後,踉蹌後退,眼中透着瘋笑:「果真有兩下子,死在我手裏倒也不冤。」
說罷,他也來了真格的,眼睛微眯,瞳孔緊縮,招招狠戾地衝過來。
謝燁曾經好奇過,自然門拳法十三象是不是真的可以徒手接子彈。
能不能已經無從考究,我只知道即便是我師父陳二五活着的時候,拳法距離他口中的天盤功夫上乘之境,還差有很大距離。
絕世神功興許是有的,但到了如今這個年代,哪裏還傳承得下來。
但即便這樣,我的境界也不是這些人可以比的。
十七歲那年,我曾用雁拳十三象失手打死過一個人,自此發誓再也不會用這拳法。
然而十年之後的今天,我再次用這招式,想要殺人。
掌斷石,駢穿板,踮破竹,手銅鉤。
打到最後,這男人已經深刻地感覺到了我的殺意。
他是有些本事的,抬腿橫掃,拳頭直擊我的腦袋,打得我腦子嗡了一聲。
這一聲嗡,讓我一瞬間想起了很多往事——
一家破舊的福利院,小孩很多,一個個冒着鼻涕泡,穿着舊衣服,在偌大的院子裏追逐打鬧。
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在這種嘈雜環境下,小朋友的世界也分三六九等。
個子高的會欺負個子矮的,年齡大的會搶年齡小的東西。
唯有一個例外,長相瘦弱的小女孩,面黃肌瘦,卻力氣很大。
一個黃毛丫頭,會因爲東西被搶,惡狠狠地一記耳光衝過去,打得那高個子男孩眼冒金星,鬼哭狼嚎。
院長叫那女孩小豆芽,所有的小孩都不敢惹她。
她在福利院都很出名,曾經有個社工奶奶,拎着剛灌好的熱水壺,被橫衝直撞的小孩撞倒,水壺於半空之中落地,眼看就要傾灑出滾燙的開水,冷不丁地被一隻小手拎住。
力氣大,反應快,速度也快……似乎是個習武的好苗子,於是老院長把她送去了昆城。
一個四季如春很適合養老的地方。
城郊古鎮的四方大院,樹木蔥鬱,小豆芽看到一個穿着黑色盤扣對襟綢衣的老頭,目光抖擻,精神氣十足,手裏還盤着兩顆珠子。
老頭說話很不客氣:「瘦得跟猴子似的,還是個小丫頭。」
老院長跟他應該是朋友,相當熟稔,爽快地笑道:「這小丫頭很厲害的,我觀察了很久,也就她符合你說的那些條件。」
老頭於是仔細地打量女孩,目光炯炯,似乎發現根骨確實不錯,便道:「那就先留下吧。」
誰知老院長交代的時候,女孩卻不樂意,本着一張小臉,不悅地瞪着老頭——
「我不喜歡他,他嫌棄我是小丫頭,我還沒嫌棄他是老頭子呢。」
老院長和老頭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最後以每頓飯都有雞腿爲誘惑,成功地把女孩留下了。
一個月後正式拜師。
老頭對她道:「小猴,以後你就是我陳二五的徒弟了,我打算給你改個名字上戶口,你願意隨我姓嗎?」
「行吧。」
「那我好好替你想個好名字,回去翻一翻周易。」
「行。」
幾天之後,老頭滿意地拿出自己寫下的好名字——
「陳金花,陳大鳳,陳桂芝,陳玉芬,小猴你來挑一個。」
「……你確定翻了周易嗎?」
「怎麼?不好聽嗎?」
「嗯,難聽死了。」
「胡說,這都是我費心起的好名字,哪裏難聽,你起一個不難聽的我聽聽。」
「……你不是叫陳二五嗎,二加五等於七,我就叫陳七好了。」
「……倒也,不錯。」
其實,陳二五並不叫陳二五,證件上叫陳耳武。
陳七也並不叫陳七,證件上叫陳期。
十七歲之前,我叫陳期,人人都叫我陳七。
我是昆城自然門武學大師陳耳武的徒弟——陳期。
城郊的四方大院,不僅是住宅,也是武術館。
陳耳武不止我一個徒弟,但我是他最得意的一個徒弟。
也是最頭疼的一個徒弟。
確如他所說,我根骨好,是天生習武的好苗子,同門的十幾個師兄弟,無論來得早還是來得晚,在武術功夫上,後來都被我反超。
對此陳二五說,有些人天生就是祖師爺賞飯喫。
我在昆城長大,也在昆城上學,勉強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
陳二五對我最頭疼的地方,大概就是我不僅成績差,還很能拉幫結派,惹是生非。
小學到初中,我都是那片學校呼風喚雨般的人物,被一羣人追捧着喊老大。
惹了事叫家長,一把年紀的陳二五,還要端坐到校長辦公室,七十八歲的老人家與年輕校長相對兩尷尬。
鑑於陳二五在昆城的威望,學校再也沒有讓我叫過家長。
但這老頭是真狠,將體罰表現得淋漓盡致。
什麼頭頂魚缸扎馬步,金雞獨立舉香爐……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而且還是蹲在大門口。
我很沒面子,尤其是我當時的死對頭蔡彭城,就住在同一片街區,每當這個時候都從家裏拿出一面鑼,一邊敲一邊吆喝——
「雜技表演開始了!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吆喝到最後,我會跟他打起來,然後同一條街,我在街頭舉香爐,他在街尾扎馬步。
忘了說了,他爹是蔡寶國,昆城人稱蔡舅爺,在當地有錢有勢,並且也開了一家武術培訓館。
蔡舅爺師父的師父,據說和我師父陳二五還曾師出同門,所以按照輩分和武學門規,蔡舅爺要尊稱我師父一聲爺。
同樣按照輩分,蔡舅爺應該叫我一聲姑,蔡彭城要叫我一聲姑奶奶。
這種小輩,大逆不道連姑奶奶都打,活該被他爹罰扎馬步。
但他姑奶奶也沒好哪裏去,每次考試成績下來,都被他太爺爺陳二五拿祖傳的訓誡扁,從四方大院打上了街。
老頭子拿着扁,專挑我的小腿和屁股打,於是滿大街的人都會看到我上躥下跳,如燙了腚的猴子一般。
蔡彭城雖然很想看我笑話,但這種時候他也不敢上街,怕他太爺爺陳二五問起他的成績,連他一塊打。
我很沒面子,但捱了打之後,還要去哄那氣哼哼的老頭子——
「別生氣了,我下次爭取考兩位數。」
「哼,丟人。」
老頭子看都不看我一眼,閉着眼睛坐在院中躺椅上。
我捂着屁股圍着他轉,討好道:「師父,街上新開了一家奶茶店,買一送一,咱們倆一人一杯好嗎?」
老頭睜開眼睛,又有些生氣:「小七,習武之人,正心修身,內功心法要靜下心來,排除雜念,達到清淨無爲,整天想着喫喝玩樂,私心雜念如何能少……」
「師父你喜歡喝什麼味的奶茶?」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心思要放到這上面來,我平時是怎麼教導你的。」
「我要一杯草莓味的奶茶,師父你要什麼味的?加珍珠嗎?」
「老古語說得好,未曾習武要先修德,我就要芋頭味吧,少加珍珠,那玩意粘牙。」
「好嘞。」
-7-
我師父常說,自然門的功夫是集少林功夫的陽剛與武當功夫的陰柔爲一體。
集其之所長,靜時重如生根,動時輕如鴻毛……內外兼修,剛柔並濟,因此他收徒從不侷限於性別。
陳二五一生,都想把真正的武學功夫傳承下去,尤其是雁拳十三象,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學。
我是他晚年時期最得意的弟子,可惜後來他說我是孽障,而作爲師父,他難辭其咎,自我之後,大院閉門,再也沒有收過任何一名徒弟。
我幼時看西遊記,孫悟空推倒人蔘果樹闖下禍端,重回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再不見菩提祖師。
那時不懂,曾義憤填膺地指責菩提如此絕情,還自以爲是地「說教」陳二五,你也是做人家師父的,可不能跟他學。
陳二五當時說了什麼呢?
他說,能給的都給了,見不見的還有什麼要緊。
自我離開昆城,至此一生再也不看西遊。
十七歲時,我失手打死一人,得陳二五傾盡所有的庇佑,僥倖逃脫,遊走他鄉,隱姓埋名於市井。
轉眼已是十年。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些事,躲不掉總是要面對的。
而有些人,總歸是要殺的。
在我腦袋捱了一拳,嗡嗡作響時,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師父陳二五。
然後雙眼赤紅,出拳迅速,疾如閃電,一道殘影過後,我扭斷了那人的脖子。
倒地時,他眼睛還瞪得大大的,一臉的震驚與不甘。
我看着他笑了:「黑口的人,該下地獄,死在我手裏不冤。」
第一次見我殺人,謝燁目瞪口呆過後,倒還算鎮定,很快反應過來,拉着我就要離開——
「陳七,快走。」
謝燁拉我上了那輛貨車,啓動車子,踩油門快速行駛。
我坐在副駕,握了握麻木的手:「謝燁,你們家的水越來越深了,各方牛鬼蛇神都找來了。」
「嗯,事情確實比我和我媽想象得更可怕。」
「……我會盡力,但如果真的護不住你,你也不要怪我。」
「……嗯,沒關係,不瞞你說,出發的時候我想過最壞的打算,只不過沒料到真的到了這種地步,你別自責,我也不會怪你,只是你別忘了答應過我什麼就成。」
「你怕死嗎?」
「怕,如果能好好活着,誰都不想死。」
這種時候,謝燁反而異常鎮定,但他握着方向盤的手,攥得很緊,骨節泛白:「我是個普通人,從小家境優渥,沒喫過苦沒受過累,不瞞你說,我上小學的時候打預防針還會哭,可能因爲出生的時候是個早產兒,小時候身體不太好,家裏所有人都寵着我,一點風吹草動的小病就要住院,我爸媽都緊張得不得了。」
「反正我活了二十年就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子,整天就是喫喝玩樂,我爸媽對我也沒什麼追求,我更沒什麼追求,家底子在這了,我就負責開心快樂地活着就成。」
「陳七你知道嗎,不出意外的話,我這輩子也就順風順水地這麼過下去了,可是誰能想到,我爸死了。」
他說着,陷入了沉默,我抬眸望去,謝燁側面輪廓乾淨流暢,棱角分明,卻不同以往的少年放蕩,透着深沉的凜然。
他沒有再說話,我仰面靠着椅背,點了支菸,深吸一口,然後遞到他嘴邊。
二十歲的男人,還那麼年輕,看樣子是連抽菸都沒學過。
他就着我的手,狠吸了一口,然後嗆得咳嗽一聲,一邊開車一邊顫動身軀。
我笑了一聲,手放在他的背上拍了拍:「你爸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人活着的時候,心裏永遠要有一團火焰 ,這把火不能熄,一旦滅了,便是蠅營狗苟,跟死了沒區別。」
我在安慰他,謝燁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稍稍恢復神色:「你放心,我雖然貪生,但不是小人,真到了那一步,我認。」
「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能平安無事地躲過這次,陳七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我斜睨他一眼,吸了口煙,答非所問:「我師父活了九十歲,生平最信上古三式,他曾帶我上山找一會大六壬的大師算過命,那人說我是傷官制殺的命格,十神七殺,四柱傷官若坐不住,使傷不能駕殺,便是敗格。」
「我如今這樣,已經是敗格了,這一生勞碌辛苦,命裏沒印星,也無羊刃,註定一無所有,四處漂泊。」
「陳七,我不信命。」
謝燁微微一笑,面上有少年人常見的固執:「別拿那些糊弄我,我也聽不懂什麼羊刃牛刃,氣氛都到這了,你就告訴我一句話,如果我僥倖不死,我們能不能在一起?」
那張年輕且朝氣蓬勃的臉,眼眸深邃暗湧,令我突然遲疑了下:「謝燁,我不懂,你……」
話音未落,一個急剎車,伴隨着謝燁一聲「小心」,晃得人頭暈目眩。
待到鎮定下來,才發現前方路上停了一排的攔路虎。
被包圍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快一些。
不出意外,那幫人手裏有傢伙,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黑漆漆的槍口瞄過來,我感覺得到殺意。
謝燁將手槍遞給了我:「陳七,你自己應該逃得出去吧?回頭別忘了幫我收屍。」
我沒有接,因爲我的目光落在那些圍剿我們的人之中,站在商務車旁那個身如青松的男人。
他身材挺拔,穿着西裝白襯衫,儒雅斯文的一張臉,戴着銀邊框架眼鏡,一改清冷神色,朝我們所在的貨車喊了一聲——
「阿七,是你嗎?」
原以爲的故人相逢,與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樣。
我目不轉睛地對謝燁說:「七殺坐傷官還是傷官坐七殺尚且不定,你先撐住了。」
謝燁點頭,然後我很識趣地下車,舉起雙手:「別開槍,師兄,是我。」
十年未見,音容猶在。
時臻那張臉貫穿了我整個青春,是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存在。
從我到了昆城,成爲陳二五的徒弟開始,除了師父,第一個主動親近的人,便是他。
那時我是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他是長相俊美的少年郎。
我很早之前就說過,我是個看臉的人。
自然門一干師兄弟,時臻是長相最佳,氣質最出衆的一個。
他年長我一歲,據說其身份見不得光,是京城某位知名富商的私生子。
豪門醜聞,在那個年代還是有很強的殺傷力的,他從生下來就被拋棄,與其同樣被拋棄的母親,拿着富商打發的一筆錢,灰溜溜地回到了昆城古鎮。
他母親很漂亮,年輕貌美,很快在昆城找男人成了家。
時臻被外婆帶大,可惜八歲時外婆逝世,本應搬去隨母親生活的他,因其母親已經生活安定,又生了別的小孩,不願被打擾,於是被送到了蔡舅爺開的武術學館。
蔡舅爺是個生意人,只要錢到位,他樂意收留一些願意習武的孩子養在身邊。
蔡舅爺的武館教的都是皮毛,但能賺很多錢。
想學真功夫,還得是一街之頭的四方大院。
所以遇到真正習武的好苗子,他也惜才,會送到我師父這裏來。
我是習武的好苗子,時臻自然也是,同樣有好根骨的,還有我的師姐秦珍珍。
來陳二五這裏的,多數都是孤兒。
秦珍珍無疑是個更特殊的孤兒。
她比我更早來自然門,同樣是孤兒院出身。
但是陳二五的功夫,她只學了個皮毛。
並非是她不肯學,而是陳二五不教。
莫說是雁拳十三象,便是自然門內功、護體功,以及奪命腳之類的祖傳功夫,陳二五都不曾教過她。
但她很聰明,硬是憑着看和切磋,自個兒練會了鴉雀步和內圈手打法。
秦珍珍長得很漂亮,白白淨淨的一張臉。
想來也是,若是不漂亮,時臻那時候也不會那麼喜歡她了。
他們多有緣分,名字的發音都一樣。
因師父不喜秦珍珍習武,她多數時候都是和李嬸一起,在廚房忙碌,給我們一干師兄弟做飯。
正因如此,在我只知道埋頭乾飯的年齡,她的廚藝已經很好了,熬的冰糖銀耳粥又香又甜。
她比我大三歲,是個溫柔心善的師姐。
我們這門除了來打雜的李嬸,就我和秦珍珍兩個女孩子。
她比我來得早,性格也比我討喜,相比之下,除了師父,所有人明顯更喜歡她。
我也是喜歡她的,溫柔善良的師姐,誰不愛。
我的功課她輔導過,衣服崩線了也是她給縫,她還有很多好看的皮筋和髮箍,最喜歡拉着我坐在板凳上,給我扎美美的小辮子。
她是這樣美好,以至於我最喜歡的師兄時臻,滿眼都是她,我也未曾有任何怨言。
年少的暗戀,是一場無疾而終的遺憾。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時爲何偏就喜歡時臻,明明這個少年性格陰鬱,有不符合年齡的深沉和內斂。
雖說人的性格多數和出身經歷有關,時臻和秦珍珍應當屬於同類人,她們都是少年老成的人,生了一副好樣貌,身上有容易破碎的孤寂感。
陳二五是個年邁老頭,對少年少女的敏感心思沒那麼重視,也沒那麼關懷,他信奉的是「棍棒文化」,不聽話就打,犯了錯也打,不好好習武更要打。
祖傳的那根竹節訓誡扁,打過我們所有人。
秦珍珍自然也是打過的。
但之所以打她,是因爲她不聽話,在師父教我雁拳的時候,她偷偷地比劃。
我曾經問陳二五,爲什麼不準師姐學拳法。
但凡自然門弟子,皆可學雁拳,只不過雁拳的打法需要很深的內功做基礎,而苦練內功,是尋常人無法堅持下去的。
我應該是師父晚年,自然門下唯一學會全套雁拳的徒弟。
因爲那些師兄弟們,對武術並沒有那麼癡迷,學會了其他功夫,已然可以在普通人之中脫穎而出,將來無論是從事什麼行業,都已經有了夠用的底氣。
上乘之境,在如今這個社會已經成了天方夜譚。
我其實也不喜歡苦練,連我最喜歡的時臻師兄,都沒有刻意去學習雁拳,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一定要學。
想來是因爲,陳二五對我期盼太高,我不想他失望。
說回陳二五的棍棒教育,打得多了,自然少了很多的溫情。
時臻和秦珍珍他們,沒有我的臉皮厚,同樣的出身,我明顯比他們更活潑。
這興許正是陳二五偏愛我的原因。
我曾問陳二五,爲什麼不準師姐學雁拳,脾氣古怪的老頭冷哼一聲,說了句:「雁拳不是誰都配學的。」
-8-
我感覺得到,他不喜歡秦珍珍。
這種不喜歡,滲透在生活之中的每個細節裏,以至於秦珍珍每次跟他說話,都輕聲細語畏畏縮縮。
那時我年少,從未深究其中深意,有時也會感慨師父偏心。
直到後來我離開昆城,很多年後,在謝燁的爸爸謝言之教授口中得知,秦珍珍並非中國人,才總算明白了陳二五的固執和厭棄,從何而來。
清末民初時期,自然門派曾出過一個南北大俠,是師祖徐矮師的獨傳弟子,第二代掌門人杜心五。
那被稱爲武林七賢的武術大家,在同盟會幹革命,投身反清行列,曾是孫中山先生的保鏢。
1905 年,慈禧派宦官赴日,宦官攜帶鉅款,收買日本浪人刺殺孫中山,是杜心五及時發覺,處死宦官。
東京開會,清廷駐日使館派刺客暗殺,也是杜心五打倒刺客收繳兇器,使會議順利開完。
孫中山在日本講演,痛斥列強侵略中華、清廷屈膝賣國,致保皇派哄起圍攻,也是杜心五衝到其中,打得他們狼奔豕突。
……
日寇侵華,京城榆錢衚衕,孩童遭難。
1937 年的南京,三十萬亡魂悲泣。
細菌實驗, 罄竹難書。
年輕一輩的中國人,興許不能感同身受,接受着日本文化的輸入,但我師父陳二五,活了九十歲,是真真實實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
自然門下弟子,從無苟且之徒。
祖國沉淪堪痛哭,同胞應起拯危亡,他們參加過抗日聯軍,投身革命,很多人再也沒能活着回來。
我曾因陳二五厭惡秦珍珍而爲她不平,後來又深刻地領悟到,我師父沒有任何過錯。
在他得知秦珍珍並非中國人,沒有把年幼的她重新送回孤兒院,已是最大的仁慈。
可能有人會說,什麼年代了,錯的是歷史,又不是年幼的秦珍珍。
然國恨家仇,歷史罪責,從來不分年代。
錯了就是錯了,該老老實實地捱打。
後人忘記過去,是對先人的背叛。
故人相見,我以爲自己最先遇到的,會是我的師姐秦珍珍。
不對,她如今還有一個名字,叫中谷惠。
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然見到了時臻。
他如今的身份可了不得,曾經的京商私生子,因對方家族唯一的兒子病逝,被長輩找到接了回去。
我離開昆城的第二年,他就被接回京城認祖歸宗了。
可惜,那時的時臻,已經不是很好拿捏的少年了。
他自幼便是個聰明的,性格深沉、內斂。
他被父親不喜,卻又不得不以他的存在,來壓制家族鬥爭中的利益。
時臻用了八年的時間,往上爬,不擇手段,在那個喫人的集團大家族中站穩了腳,守護住了他應得的那份,斬那些叔伯叔公於馬下,成爲人人尊稱的時總。
近兩年,我其實經常在財經封面上看到他。
斯文儒雅的成功人士,被媒體描述爲天之驕子,掌握了財富密碼的年輕企業家。
他不苟言笑,常因手段太狠,招來家族利益裏的人買兇殺人。
比較出名的是一次輪船出遊,竟有歹徒直接劫持了整條渡輪,當時時臻身邊並無保鏢,新聞放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爲他死定了。
結果警方營救,媒體拍到的照片中,他穿着簇新的白襯衫,微微地扯開領口,動作不耐又凌厲。
西褲沒有一絲褶皺,連皮鞋都一如既往地乾淨,如他這個人一樣,端正斯文。
整齊的頭髮,冷白的臉,銀邊眼鏡下的眼神,鋒銳陰沉,深幽又危險。
興許正是從這一刻,那些想害他的人徹底死了心。
而這無疑又給時臻這個人,增加了更多神祕色彩。
誰能想到,一個商人竟然身懷絕技,武藝高超。
我在廣市,其實也經常看一些八卦新聞。
在他第一次上雜誌的時候,接受採訪,有人問他的感情問題。
一個有名有錢有長相的男人,單身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身邊一點緋聞也沒有。
三十歲,還如此潔身自好,是挺令人浮想聯翩。
甚至很多人懷疑他的性取向,但我知道,他不是。
如他接受採訪時所說,他少不更事時,喜歡過一個人,只是時過境遷,那人離開了便沒再回來。
人人Ťŭₗ猜測,是哪家千金如此優秀。
還有人說,不妨大膽一點猜,說不定優秀的是個少爺。
我聽聞這些的時候,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然而笑完之後,突然心情極差,踹翻了板凳,鬱悶地倚着門框點燃一支菸。
我知道,他說的是秦珍珍。
我師父陳二五,死於四年前。
那時四方大院,早已變得冷冷清清。
他死後,秦珍珍也離開了,她找到了親生父母,離開了中國,再也沒有回來。
四方大院,樹倒猢猻散,一把鐵鎖鎖住了院門,從此再也沒有打開。
時臻喜歡秦珍珍的時候,是真的喜歡。
他那種性子,對任何人都冷冷冰冰,我見他第一眼的時候,就被表象迷得半晌合不攏嘴。
憂鬱孤寂的少年,好看得像是漫畫裏的王子,總能讓人浮想聯翩。
我經常像個小尾巴一樣,粘着他身後跑。
陳二五常說,我剛來的時候還臭着臉說不願意留在這裏,他還以爲這小丫頭片子多有個性,結果養熟了就是隻歡脫的猴。
我大概是四方大院裏話最多的人。
李嬸煮雞的時候,我纏着要雞腿,甜言蜜語地哄她。
秦珍珍熬的冰糖銀耳好喝,我便一口一個好師姐地抱她的腰,讓她多放點冰糖。
但其實,我纏得最多的人,就是時臻。
「師兄,師兄,今天有風,咱們去放風箏吧。」
「師兄,鴉雀步太難了,我什麼時候才能練出像你一樣的步法。」
「師兄,蔡彭城罵我,我剛跟他打了一架,這傢伙散打還挺厲害,我差點喫了虧,你能不能去幫我揍他一頓。」
……
大多數時候,時臻都是皺着眉頭,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阿七,別鬧。」
也有被我纏得受不了的時候,無奈地嘆息一聲:「阿七,我給你錢,你去街上買炸雞腿喫吧。」
我喜歡喫雞腿,所有人都知道。
年少無知,以爲時臻經常給我錢讓我去買雞腿喫,是因爲喜歡我。
後來才逐漸明白,他是不想我來煩他。
時臻那麼清冷內斂的少年,唯有在秦珍珍面前,纔會卸下面具,聲音溫柔,笑容也溫柔。
我有一次親眼看到,秦珍珍因被師父訓誡,躲在廚房哭,時臻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她的頭靠在他肩上,身子顫動,他臉上的心疼那麼明顯。
少年情愫如此美好且珍貴,我還記得他僵硬的身板一動也不敢動,抬起的手想放在她肩頭,幾次嘗試,又幾次放下。
這樣忐忑和謹慎的師兄,是我從未見過的。
沒人會不喜歡秦珍珍。
柔弱含羞,連笑的時候都是捂着嘴的淑女式,更何況她還那麼可憐,不得師父待見。
所有人都曾因爲她遭遇的不公,對師父產生怨言,包括我也是。
單單從感情上來說,我愛過他們任何一個人。
秦珍珍想學雁拳,我瞞着師父偷偷指教過她;時臻隨口一句鳳來山的新歌好聽,我一連三天坐車穿過大半個城市去預售處排隊買專輯,最後回來的時候大雨滂沱,我被淋成落湯雞,懷裏塑封的膠片完好無損。
興許正因如此,十年後的今日,我在時臻面前舉起雙手,投降道:「別開槍,師兄,是我。」
身穿西裝面容清冷的男人,神情一怔,竟瞬間紅了眼梢。
真難得,歷經商界殺戮式洗禮的男人,早就應該百毒不侵,喜怒不形於色,竟也會因爲故人相見紅了眼。
他神情柔軟下來,就這麼久久地看向我:「阿七,過來,到師兄這裏來。」
我抬了抬下巴:「讓他們先把槍收起來成嗎,我還不想死。」
很明顯,包圍我們的是兩股勢力的人。
黑口的人,和時臻的人。
不出意外的話,很快我會見到第三方——中谷惠那幫倭人。
顧家這事,還真是臥虎藏龍。
時臻與黑口那幫人起了衝突。
我在公路上扭斷了那人的腦袋,黑口的人自然不肯放過我。
我聽到他們在交流,時臻聲音清冷,一錘定音:「我和中谷小姐都提醒過你們,不要輕舉妄動,陳七你們惹不起。」
最終結果,不知他們是如何談判的,時臻帶走了我,黑口的人帶走了謝燁。
上了那輛商務車,我從窗口看到謝燁被蒙上了黑布套,雙手綁着粗繩,被一人狠踹一腳,撞上了車。
我皺了眉。
時臻坐在一旁,西裝革履,已經恢復了一派生意人的睿智。
「阿七,顧家的事你不要插手了,道上的恩怨我來擺平,你跟我回京。」
「回京?什麼意思?」
「師父已經不在了,從今往後你跟着我,我會護着你的。」
我突然就笑了:「你回過神來了,師父都已經死了四年了。」
時臻沉默了下,又道:「我在京中站穩腳跟之後,第一時間就找過你,可惜你藏得太深了,一直沒有任何消息。」
「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我藏得深,而是我壓根不想出現。」
時臻笑了,銀邊眼鏡下折射出柔光:「當然,我早就想過這種可能性,這些年我上過雜誌,行跡高調,你不可能認不出我,如果你想出現,早就來找我了。」
我沒說話,目光幽深地望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
「阿七,能告訴我爲什麼嗎?」
時臻側目看我:「爲什麼不來找我,你應該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出現。」
深吸一口氣,我笑道:「師兄你知道嗎,有個小孩對我說過四個字,人要是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那就是大傻杯。」
「陳七,你確定這是四個字?」
「他說是就是吧。」
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沒忽略時臻突然皺起的眉:「是謝家那小子?」
「嗯,挺好的孩子。」
「阿七,你不會喜歡他吧?」
「不喜歡他,難道喜歡你?」
我微微歪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師兄,我在你和中谷惠身上喫過的虧,還少嗎?」
時臻抿着脣,突然有了些不悅:「別拿我跟她相提並論。」
「咦?」
我疑惑了:「怎麼了,你不是最喜歡她嗎?」
「哦,是因爲她沒有選擇你,直接回了țū₅故土不回來了,你生氣了,嘖嘖,大男人別這麼記仇,你如今這樣的身價和身份,把她追回來能有多難。」
我一邊勸他,一邊嘆息:「你不像我,我有案底,想辦個簽證出國都難,而且我上學的時候成績不好,既不會英語也不會日語,想親自過去找她,都難如登天。」
「阿七,你想見她?」時臻有些意外。
我笑得開懷:「想,做夢都想見,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無時無刻,日日夜夜。」
時臻不解,按照自己的思維說了句:「你在因爲那件事記仇?」
我愣了下,很快又笑了:「當然不是,我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是自己活該,不怪你,也不怪她。」
商務車內,一陣沉默。
我問時臻:「你真要帶我回京?」
「當然。」
「可我現在還不能走。」
「爲什麼?我說了顧家的事牽扯得太多,你不能再插手。」
「我不插手,我要見中谷惠。」
「見她做什麼?」
「師兄,你以前不太愛說話的,怎麼現在話這麼多,難不成怕我殺了她?」我有些不耐煩了。
「怎麼現在變得脾氣這麼差。」
時臻勾起嘴角,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我有什麼好怕的,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皺着眉,看向他:「這麼絕情?你不喜歡她了?」
「少不更事罷了。」
歷經時光洗禮,誰都不再是從前模樣,時臻輕描淡寫,以這幾個字,將過往情分撇得一乾二淨。
我突然很想笑。
那些一去不返的時光,因少不更事這四個字,就像一個笑話。
我當真笑了,笑完之後,面無表情地看着時臻,眯起眼睛:「隨便你們如何,現在帶我去見中谷惠,否則我殺了你。」
-9-
時臻不解我爲何非要見中谷惠。
更不解爲何年少時天真爛漫如小尾巴一樣粘着他的師妹,爲何突然面露殺意,危光瀰漫地看着他。
他有一瞬間的愣怔。
但他知道,我是認真的。
直到這一刻,他似乎才意識到,十年的時間,物是人非。
片刻的思量,他讓司機掉頭,帶我去找了中谷惠。
欽港碼頭附近的一家廢棄廠房,七拐八繞,我如願地見到了人。
轉眼已是十年。
曾經素面朝天眉眼漂亮的師姐秦珍珍,一身彰顯身材的黑褲黑衣,化着淡妝,明媚動人。
歲月似乎未曾給她留下過痕跡。
除了更加溫柔嫵媚,再無其他變化。
迎面走來,看到我之後,她臉上未消的怒氣,竟很快轉變成笑意盈盈,甚至開心地跟我打了招呼——
「阿七,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好呀,中谷小姐,你呢?」
「阿七,你變了。」
中谷惠貌似不悅地看着我,嗔了一句:「你變漂亮了,也變生疏了,你該叫我一聲師姐,我不喜歡你這麼見外。」
「哦,抱歉師姐,剛一見面,有些興奮。」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她點了點頭,目光隨即落在一旁的時臻身上,精緻的臉上浮現一絲笑,顯得惆悵又惘然——
「時臻啊,要見你一面可真難,都在路上碰到了,你竟不肯下車見我,現在怎麼又過來了?」
時臻神色平淡,聲音也平淡:「是阿七想見你。」
中谷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幽怨,很快又調整神色,對我親切笑道:「難得阿七還念着我,特意過來見一面,不像你師哥,冷冰冰的沒點人情味。」
她握着我的手,滑膩的肌膚觸感像是冰涼的蛇,我起了雞皮疙瘩,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謝家那個孩子呢?」
此言一出,中谷惠和時臻似乎都有些不悅,此刻倒是意見一致,中谷惠說了與時臻相同的話:「阿七,這件事你不要管了,你在黑口這裏殺的人,師姐給你擺平,從前是我們對不起你,從今往後你只需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即可,不該管的事不要管。」
「你誤會了師姐,大家相識一場,我只是不忍心他丟了性命,不如我們商議一下,我勸他把東西交出來,你們饒他一條小命,我保證他不會對你們有任何威脅。」
中谷惠詫異地看着我,短暫的猶豫過後,竟然鬆了口:「好,我給你這個機會,他要是還不聽話,那就怪不得我了。」
很快我便知道,中谷惠爲何會同意了。
後排的一間鐵皮廠房,我見到了謝燁。
他被鐵絲捆綁了雙手,懸空吊着,腳耷拉着地,渾身是血,被打得半死不活。
裸露的胳膊上,一道道見血的刀痕,割得很深,遍佈肌膚。
面目全非的臉,鼻青眼腫,全然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少爺,短短三個小時未見,不知經歷了怎麼殘忍的酷刑。
他還有氣,但是距離死似乎也不遠了。
我不敢碰他,因爲以他現在的模樣,觸碰可能也是一種痛苦。
「謝燁。」我喚了他一聲。
很久,他纔有了反應,睜着滿是淤血的眼睛,扯着還在流血的嘴角,笑了——
「姐姐,你沒事,真好。」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東西你藏在哪兒了?」
「……什麼東西?」
「別 TM 跟我裝,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跟我說實話,你要帶出去的東西,藏在哪兒了?」
謝燁冷不丁地笑了:「我就說,姐姐這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我們家這點道道,難怪你什麼都沒問,你猜到了,對吧?」
「你爸什麼身份,你以爲我真的一無所知。」
我抿着脣,嚴厲地看着他:「他都死了三個月了,你和你媽一點事都沒有,我初到蓉城的時候,你還能去酒吧玩,結果一走出來,就有了殺身之禍,你到底帶了什麼東西出來?」
「姐姐別問了,你只需知道,這東西很重要,重要到我爸不肯妥協,從國外回來就被滅了口,重要到我媽寢食難安,裝傻充愣了三個月,還是決定冒着生命危險送出去。」
「其實,即便留在蓉城,不知道哪天也是死路一條,他們遲遲沒有動手,只是暫時不確定我和我媽手裏有沒有牌罷了。」
謝燁慘然一笑,聲音虛弱。
我道:「其實你們大可不必走這條路,搞成現在這個樣子,值嗎?」
「我也想知道值不值,爲了這麼一個我聽都沒聽說過的東西,我們全家被盯上,我從前一直以爲我們家家大業大,我爸那麼有本事的一個人,他連給你換個身份都做得到,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本事,還不是落了個家破人亡。」
「我爸死後,我突然覺得特別可怕,身邊那麼多人,沒一個可以相信的,你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最親近的人,也有可能爲了利益被收買,隨時咬你一口,拖入深淵。」
「可是不能說啊,你知道的,我爸是物理學教授,私底下也是國家機密組的科研人員,他經手的東西,不能宣揚出去,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和我媽有什麼辦法呢,我們連他死後跟誰對接都不知道。」
「誰都不知道我爸留了東西在家裏,可是東西不送出去,早晚我們也是個死,你覺得他們會放過我們嗎?你要是具體問我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我真的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我爸的命。」
「讓我把我爸的命交出去,死都不可能。」
謝燁笑了一聲,模樣很慘,卻又異常堅定,他輕聲喚我:「姐姐,你把耳朵貼過來,我告訴你。」
他個頭很高,我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衣服上,踮起腳尖。
近在咫尺,謝燁微弱而溫熱的呼吸,夾雜着血腥氣,他在我耳邊道:「那東西,是個芯片,在我胃裏。」
「你要把我的屍體送過去,或者把肚子刨開,在胃裏找一找……總之,我撐不住了,一切就拜託你了,一定要把它送到南城我叔叔手裏。」
我看着他的眼睛,少年已然面目全非,可腫脹的眼眶裏,瞳孔晶瑩,隱約泛着細碎的光。
我悲憫地看着他,打了個寒顫。
「謝燁,你……」
謝燁輕聲道:「你知道我爸愛看古龍,其實我也愛看,小時候我問他,一劍光寒十九洲的那種英雄到底存不存在,他說存在的,關鍵時刻,心中那把火不滅,每個人都會是一劍光寒十九洲的英雄。」
「陳七,我從小就想做英雄,你說我夠不夠格啊?」
「夠,你已經是英雄了。」
「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做英雄那麼疼,他們說我媽死了……」
「你別信,他們在騙你,你媽還在醫院。」
「那就好,那就好。」
謝燁喃喃,眼睛垂下:「我沒什麼遺憾了。」
我咬着牙對他道:「你撐住了,怎麼就沒遺憾了,你不是說要跟我在一起嗎,只要你撐下去,我就答應你。」
垂下的眼睫顫了顫,他微微扯動嘴角,幾乎微不可聞地對我道:「陳七,告訴你一個祕密,那晚在酒吧,我就是衝你去的……」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陳七這個名字貫穿了我整個少年時光,你可真好看,跟我想象中一樣,見你第一眼我就很歡喜,但我知道,如果沒有這場變故,我們大概永遠不會產生交集,我太弱了,不會是你喜歡的類型,要說遺憾當然也是有的,你老實告訴我……」
少年努力地睜眼,用盡全力,四目相對,眼底幽邃如暗湧的黑河,鬱郁道——
「……體驗感真的很差嗎?」
「……沒有,我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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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完謝燁出來,我臉色不太好看,中谷惠朝我走來。
我並未理會她,而是站在時臻面前,對他道:「師兄,我們談談。」
中谷惠詫異了下,接着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們,神態淡定,不慌不忙,彷彿一切盡在掌控。
時臻與我平靜對視,最終點了點頭。
廠房外,四周無人,我問他:「你爲什麼不喜歡中谷惠了?」
時臻挑了下眉,面露不耐,彷彿我問的是什麼可笑的問題。
也是,以他如今的身份和歷練,過往年少時的兒女情長,顯得膚淺又可笑。
他道:「我說了阿七,那時少不更事罷了。」
「少不更事,也是真心喜歡和付出過的吧,否則當初你不會拼盡全力爲她出頭,哪怕被打得半死,也要爲她討個公道和說法。」
「阿七,那些都過去了,可以不要再提了嗎?」
時臻皺眉,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厭惡,我看着他笑了:「師兄,怎麼能不提呢,我這一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地步的,難道你沒有責任嗎?」
「四方大院羣鳥作散,你和秦珍珍認祖歸宗,其他師兄弟也都有別的去處,我呢,我如生活在陰溝裏的老鼠,逃竄於市井,隱姓埋名,不敢回昆城,連師父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你敢說你不欠我的嗎?如果你不欠我,爲何這麼多年一直派人找我,你想彌補我的,ṱŭ̀ₛ對吧?」
時臻神情陰鬱地看着我:「你說這麼多,只是想讓我去救謝家那小子。」
「對。」
我皺眉,聲音寒冷:「黑口是跨國犯罪組織,中谷惠所謂的認祖歸宗,純屬扯淡,你以爲我逃了十年,真的什麼都一無所知嗎?」
「同治年間,自然門下弟子曾因目睹洋人傳教士殘害國人,苦練武藝,斬殺洋鬼子,因此名聲大噪。」
「杜心五乘神戶丸號東渡日本,留日期間與日本武士多次比武,因從未輸過一次,被東瀛柔道大師齋藤所忌憚。」
「陳二五一生,門徒無數,用遍佈五湖四海來說也毫不誇張,每年國際武術爭霸但凡舉辦,他的名號都要響徹一次,因爲誰都知道,奪冠的多半是他昆城陳二五的徒弟。」
「世上總會有一些狼子野心的賊寇,肖想別人家的東西,東瀛柔道世家齋藤一族,沒有人比他們更想知道自然門功法的內道,你說巧不巧,你心愛的秦珍珍師姐,認祖歸宗,回的是東瀛,父親叫齋藤十一郎。」
多麼可笑,直到師父死後,我們竟然才知自幼在孤兒院長大的秦珍珍,是精心佈置下了血本的一盤棋。
這些其實無需多說,我既然能知道,以時臻的能力,他也該知道。
所以他沉默過後,開口道:「阿七,她在師父這裏並沒有討到什麼好處。」
「是,正因爲沒討到好處,她纔會在師父晚年患病的時候留下,你們該走的都走了,誰都知道她性情柔順,尊師重道,定能將師父照看得很好,可她是如何照看的呢?」
我緩緩閉上眼睛,心如刀絞:「陳二五是什麼人,一生清高,德高望重,這麼一位受人敬仰的武學大師,死的時候衣不蔽體,滿身屎尿,引得蒼蠅蛆蟲在肉裏鑽,人都被啃沒了。」
衣袖之下,我的手在抖,緊握的拳頭裏,指甲嵌入掌心:「你們就是這樣對他的?作爲師父,他是嚴厲不近人情的,祠堂的那根訓誡扁,打過你們每一個人,但這不是你們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理由!」
時臻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震驚:「阿七,我不知道這些,我離開昆城的時候師父還活着,後來知曉他的死訊,我和其他同門師兄回來參加殯禮,師父那時已經火化,我並未聽說過這些。」
「你當然不會聽說,一代武學大師,死後落得這樣的慘狀,吳正師兄不會讓這種消息傳出去,我更不會讓這種消息傳出去,師父一生高潔,死後若遭人非議,我怎麼苟活得下去。」
極力的隱忍,我的眼睛還是紅了,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我恨過你們,但其實我更恨自己,爲什麼偏要爲秦珍珍出這個頭,爲什麼要落了個遠走他鄉的下場,我應該陪在陳二五身邊,看着他安詳地躺在牀上逝世,而不是死了一個星期成爲一攤腐爛生蛆的肉。」
忘不了,在我還是陳二五的徒弟陳七的時候,他時常穿白色對襟唐裝,眉眼嚴厲又一身正氣,雖頭髮花白,卻精神抖擻有武俠小說裏深藏不露的道骨。
我那時年少,比較浮誇,經常穿黑色帶骷髏頭的 T 恤,上面還有金光閃閃的鏈子,陳二五每次皺眉說我穿衣不倫不類,我便笑嘻嘻地湊到他面前,拽他的胳膊——
「師父,你看我們倆像不像一個組合?」
「胡說八道,什麼組合?」
「黑白無常啊。」
陳二五脫下鞋子,追着我打,我一邊跑一邊大叫:「不喜歡就換個名字好了,黑白雙煞或白加黑也可以……」
我記得陳二五怒目的樣子,也記得他心情愉悅的樣子,記憶的最深處,卻是他逐我出師門那日,明明一臉冷漠無情,手卻在微微地抖。
「從今往後,你陳期再不是我陳耳武的徒弟,你的所作所爲,種種惡行,與我門下無關,既闖了禍事,今後自己擔着,好自爲之吧。」
看吧,說得多麼冷血無情,可我知道,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的表面。
他早早地安排了謝言之前來接應,前腳逐我,後腳送我逃命。
我甚至沒來得及跟他好好道別。
那穿着白緞唐裝的老頭,以一己之力,擋在了我的身後。
能給的都給了,見不見的還有什麼要緊。
每每想起這話,我都會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我對時臻道:「你們都走了,把患病的師父交給秦珍珍照顧,結果她後腳就趕走了李嬸,四方大院落了鎖,老頭遭遇了什麼一無所知,若不是吳正師兄後來聯繫不上師父,親自坐火車趕過來,陳二五怕是骨頭都不會留下一根。」
陳二五這輩子,收過很多徒弟,吳正師兄是最早的一批,他都已經六十多歲了,匆匆趕到昆城的時候,翻牆而入,院中蕭索滿地,屋內一具蛆蟲鑽滿的屍體。
忠厚老實的師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半晌狠抽自己的臉,號啕大哭:「師父,我回來了,我該死啊。」
該死的不是他,是我。
一個曾經德高望重的老人,爲了維護一個孽徒,得罪了昆城那麼多人。
他原本該門庭若市,有絡繹不絕的探客。
可惜,最終顏面盡掃。
時臻在跟我解釋:「阿七,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我離開的時候師父身體還無恙,後來聽聞是他自己關了館門,遣散了餘下的師兄弟……」
「我知道,當然不關你的事,若非這樣,你還能站着跟我說話?」
我看着他,眼中是從未有過的陰冷:「秦珍珍之所以還活着,是因爲她回了東瀛,我找不到她而已,但你知道我等了她多久嗎,既然這次見了,不把她脖子擰斷了,你們真當陳二五門下的人都死絕了。」
時臻清冷的神色下,有暗湧的陰寒,啞着嗓子道:「顧家的事情過後,我會幫你殺了她,但不是現在,你不知道她背後的勢力,這件事內幕太深……」
「所以你怕受牽連?」
我嗤笑一聲:「知道你跟師父沒那麼深的感情,做不到豁出一切爲他報仇,但是別忘了,你是個中國人。」
「四方大院祠堂高懸的匾額上,『正道』兩個字你忘了,中華武術精神你也忘了,我們生在一個好時代,不用像先人那樣將身赴死來報國,匡扶正義彷彿也不是你們的責任,人人利慾薰心,你和中谷惠及黑口那幫人,又有什麼區別?」
「陳七,你不必說這種話來激我。」時臻面露不悅。
我又笑了一聲:「扯什麼淡的內幕,不過是一幫利慾薰心的國人和陰險叵測的外邦狼狽爲奸相互勾結罷了,我陳七今天把話放在這兒,不讓他們折幾個人回去,是我罪該萬死。」
說罷, 我不再理會時臻,靜靜地看着他,掏出腰間的槍,當他的面上了膛。
轉身離開之前,時臻一把拉住了我,薄脣微抿,指間微微用力:「阿七,你是故意的。」
對,沒錯,我在賭。
賭這薄情寡義的男人,會不會真的眼睜睜地看着我去死。
他做不到,因爲他欠我的。
但他也絕非善類,用力將我拉到懷裏,低頭看我,眼眸幽深,銀邊眼鏡下泛着銳利的精光——
「如你所說,我是個利慾薰心的商人,你說的那些,不足以完全打動我。」
時臻另一隻手,緩緩撫上我的頭髮,聲音喑啞:「他們人多勢衆,背景複雜,我若摻和進來就是拿整個時家來賭,你需要加碼。」
「加什麼碼?」
「加你。」
眼眸深沉似海的男人,手扣在我的腦後,附身在我耳邊笑了一聲:「阿七,我要你,事情結束後,你要跟我回去,永遠留在我身邊,這樣的籌碼才值得我以身犯險。」
我有些詫異,抬頭看他,猝不及防,他的脣瓣撫觸到我的耳畔,一片微涼。
「你喜歡我?」
「是。」
「年少不知陳七好,錯把秦珍珍當個寶,師兄,你瞎了那麼多年,如今總算也睜開眼了。」
時臻沒說話,我嘴角含笑,眉眼輕挑,在他陰暗不定的眼神下,雙手環上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呼氣,曖昧道:「我還有很多好是你不知道的,但你應該知道,這麼多年,你會變,我也會變,我早就不是跟在你身邊的小尾巴了,想要我也可以,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本事,我不喜歡沒用的男人。」
「只要你把謝家那孩子平安送出去,我就是你的。」
我咬了下他的耳朵,時臻身軀一顫,下意識地摟住我的腰,耳朵和眼睛都紅了一片。
他氣息不穩,手指插入我的髮間,扣着我的腦袋,低聲道:「阿七,在這世上,我能付出的真心已經沒有了,所以你不要騙我,這場賭注太大,如果你騙我,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摧毀你。」
說罷,他微微側目,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有陰狠,也有柔情。
他的吻落在我的脣上,腰間的手收緊,力道之大,彷彿要將我揉進身體裏。
「師兄,賭局尚未開始,你這種行爲不妥吧。」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要求你提前支付定金。」時臻的手摩挲我的脣,輕笑。
我和時臻演了一場戲。
一場沒談攏的散場戲。
當着中谷惠的面,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耐心耗盡:「陳七,我最後問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我嘲諷地看着他:「我說過了,我要帶謝燁一起走。」
一番爭吵過後,時臻冷笑一聲:「我給過你機會了,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不要後悔。」
說罷,他帶着身後幾名保鏢,轉身離開。
直到外面車聲響起,漸行漸遠,中谷惠的目光仍落在廠房門口,嘆息着對我道:「你以爲他還是從前那個人嗎,早就不是了,時臻這個人,任何事都看得很清,他向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這樣的人,你指望他拼盡全力爲你去犯險?別傻了阿七,他早就過了那個年齡,謝燁你救不走的。」
「所以呢,你打算怎麼對我?」
「我能怎麼對你呢,好歹同門一場,我把你當妹妹看,從前你就是這樣的倔脾氣,認定的事豁出性命也要去做,總歸我是勸不住你的,但是師姐又怎麼忍心對你下手呢。」
中谷惠假仁假義,一臉的笑:「阿七,爲了那麼一個不入流的小子,你鐵了心要跟我作對麼?」
「師姐既然認爲他不入流,又何必非要覬覦他的東西?依我看,你纔是不入流的強盜吧,你們東瀛人,總想端着破碗去搶別人鍋裏的飯,喫相太難看了,也不怕燙掉了舌頭。」
我看着她微微地笑,她臉色變了變,隱忍過後,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陳七,逞什麼口舌之快,得罪了時臻,又得罪了我,知道你什麼下場嗎?」
「哦?什麼下場?」
「放心,師姐不會對你怎麼樣,但你別忘了,你還有一堆爛攤子在昆城沒收拾,知道顧家找的是你後,我給昆城那邊送了消息,蔡家來了人,算算時間應該也快到了。」
中谷惠臉上閃過嘲弄:「我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把你交給他們,但你實在是不乖,那就別怪師姐無情了,聽說蔡舅爺親自過來了,打死了人家唯一的兒子,躲了十年,也是時候付出代價了。」
-11-
人這一生,都會犯錯。
古人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但並不是什麼樣的錯誤,都有改正的機會。
例如,人命。
昆城蔡舅爺家唯一的兒子,幾代獨苗——蔡彭城。
他死的時候才十八歲,桀驁少年,笑容明朗,喪命在我的拳頭下。
他家住古鎮街尾,四方大院在街頭,他是蔡寶國蔡舅爺的兒子,我是陳二五新收的徒弟。
初次見面,他被蔡舅爺按着腦袋,要求叫我一聲姑奶奶,憋得滿臉通紅。
後來見面,他在班裏領頭欺負一個女同學,被我一巴掌拍在頭上,顏面盡失。
蔡彭城完全是個被寵壞的小孩,仗着他爹的關係,又自幼習武,完全是在古鎮橫着走。
從小到大,他沒喫過虧,也沒受過氣。
但後來他遇到了我,我們倆成了死對頭,鬥智鬥勇,互相拿捏多年。
他不是個好孩子,仗着家世好,欺負過很多人,成天打架鬥毆,領着一羣喊他老大的同齡男孩,做盡了荒唐事。
小到掀女同學裙子耍流氓,大到毆打他人至骨折住院。
這樣的品行,導致正義感爆棚的我,每次見了他都要練練身手。
一開始我是處於下風的,蔡舅爺雖然寵他,但在武術教導上從不含糊,他功夫其實很不錯。
有大人在場的時候,大家都老實,私底下互相揍得對方鼻青臉腫、破口大罵是常事。
從小學六年級到高中,我們都在一個學校,大小打了無數場,打到最後,大家都不再是小孩子,已經很少動手了。
我們最後一次動手,是我十七歲這年。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陰雨天,我在屋裏呼呼大睡,秦珍珍突然闖進來,驚慌失措地找到我。
她臉上有傷,哭腫了眼睛,且衣衫不整,我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她說的話震驚到了。
秦珍珍說她被人拖到巷子裏,險些被姦污了。
而且不是一個人,是一二三四五六,六個人。
他們扯她的衣服,推搡她,不顧她的尖叫將她拽到了巷子裏,衣服也扒了,幸虧後來有路人經過,她才趁機跑開。
秦珍珍捂着臉哭,痛不欲生,說是蔡彭城領頭乾的。
陰雨天氣,她出門幫李嬸買醬油,結果醬油灑在了白色的裙子上,污穢不堪。
她回來後把自己關房間裏哭,被時臻聽到了,聽聞此事,立刻奪門而出,要去找蔡彭城算賬。
那時的時臻,是如此地喜歡秦珍珍。
包括我也是,溫柔可人的師姐,和清冷內斂的師兄,都是我曾深深維護過的。
所以我的血衝到了腦子裏,二話不說就衝了出去。
那時我們都很傻,自以爲是地想要通過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私心裏也認同着秦珍珍的話,不可以告訴師父,師父本來就不太喜歡她,若是去質問蔡彭城,被他倒打一耙,師父不見得會相信她。
秦珍珍不被師父所喜,所有人都知道。
甚至聽聞很早之前,陳二五動過把她送回孤兒院的打算。
是她跪在地上,抱着陳二五的腳,死都不願撒手,方纔作罷。
那日是陰天,我跑到蔡彭城他們的根據地,地下游戲城入口處,看到的是時臻跟他們一羣人對打,被打得趴在地上,被蔡彭城踩着頭。
蔡彭城自幼習武,其功夫並不在時臻之下。
當時我大吼一聲,想也不想地衝了過去——
「蔡頭!放開他!你找死!」
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的我,全然沒有注意到蔡彭城在看到我的瞬間,已經鬆開了腳。
他甚至臉上帶着笑:「陳七,我就知道你會來,你聽我說……」
忘了,其實後來我們倆已經很少打架了,少年少女從幼稚青澀,逐漸長大成人,蔡彭城從跟我一樣的身高,躥到了一米八五的挺拔個頭。
年少的公鴨嗓,變聲成低沉的男音。
不知從何時起,他不愛跟我較勁了,口頭禪變成了好男不跟女鬥。
不僅不再打架,有時見了我還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那又如何,狗改不了喫屎,一樣是爲非作歹,禍害一方。
我打了他,一開始他只是躲,後來被打急眼了,一聲大罵:「艹,老子就是真要做那種事,第一個就找你陳七,別人我還真看不上眼。」
他這一句話,徹底惹怒了我。
蔡彭城見我發了狠,也打紅了眼睛,拼了命地過招——
「陳七,你這是找死,發什麼瘋!」
天上有烏雲壓頂,細雨落下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理智,蔡彭城踉蹌着後退幾步,最後不可思議地叫了一聲:「陳七。」
他吐了血,白着一張臉,倒在了地上。
回過神來,細雨飄散在我臉上,冰涼一片。
蔡彭城被送到醫院,僅治了一天,就拉回了家。
在他斷氣之前,陳二五已經對外宣佈逐我出師門,並且在蔡家有所動作時,連夜安排謝言之,送我出昆城。
蔡家在昆城根基龐大,蔡寶國之所以被稱爲蔡舅爺,據說是因爲曾經有個京中來的大官,動用了地方官員開道,過來給蔡家拜年,那人喚蔡寶國一聲舅老爺。
往上了說,蔡舅爺是武學世家出身,雖不如我師父專心精於武術,但也是有兩把刷子的。
蔡家的門徒,並不比我師父少,蔡寶國更是當地響噹噹的人物。
我在逃出昆城時,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牙齒在打顫。
路上我對謝言之說:「我不能跑,我得回去,他們跟我師父要人,我師父交不出去,怎麼辦?」
謝言之拍了拍我的肩,道:「阿七,蔡家就那一個獨苗,他們如今正處在喪子之痛當中,不會放過你的,陳伯就不一樣了,你已經被逐出師門,無論如何,他們不敢把仇恨發泄到自然門下。」
蔡家與四方大院的交情,自此土崩瓦解,成爲宿敵。
謝言之給我安排了新的身份,我後來叫張思思。
我去過很多地方,因爲前些年蔡家一直在找我。
甚至動用了黑白兩道的關係。
便是陰溝裏的老鼠,也該給翻出來了。
可惜這陰溝裏的老鼠,有人想摧毀,也有人想護着。
我與陳二五再也沒有見過面。
但因爲他的關係,謝顧兩家一直對我多有關照,風險最盛的時候,我還去了位於雲南邊境的吳正師兄那裏待了半年。
直到後來,事件平息,蔡家不再費盡心機地找我,我纔去了廣市。
轉眼已是十年。
中谷惠如此清楚我的弱點,只要透露出陳七的位置,蔡家不可能不來。
她以爲我會怕,會慌,會自身難保。
但我只是笑着看她,淡定從容地問她:「有煙嗎,給我一根。」
中谷惠挑了下眉。
我們倆坐在廢棄廠房外圍抽菸,縹緲煙霧從她殷紅的嘴脣吐出,她突然笑道:「陳七,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嫉妒得心裏扭曲。」
我瞥了她一眼:「正常的,你們這種人,根從祖上就壞了,見不得別人的好。」
她也不惱,輕笑了一聲:「人是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的,你知道我七歲之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嗎,我母親是他其中一個女人之一,而且是養在外面,連齋藤家的門都進不了。」
「我是私生女,隨我媽的姓,這是一開始大家都默認的,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們認我是齋藤家的女兒了,讓我感恩戴德,爲家族效力。」
「齋藤家那麼多女兒,個個都是柔道好手,最後卻把我送到了異國,思來想去,不過是因爲我低賤,命不值錢。」
中谷惠眉眼凌厲又恍惚,彷彿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七歲之前,她和母親住在大阪,中谷桜子有一張溫順美麗的臉,但那是在男人面前。
男人不在的時候,她時常酗酒發瘋,掐她的脖子,捏她尚未發育的胸脯,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她無比厭惡自己生了個女兒。
若她生的是兒子,那個男人不會如此絕情,中谷惠可以冠以齋藤家的姓氏。
這個女人對身份的執着,幾乎到了偏執的狀態。
後來她又開始埋怨自己,想方設法地要再生一個孩子。
跟誰生呢?
可以是齋藤,也可以是他帶回來的任何一個男人。
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好幾個人,包括齋藤家的那些世伯、政客,只要齋藤點頭,誰都可以上她的牀。
但她依舊沒有爭氣,面臨着被拋棄的命運。
直到,家族裏的一位世伯,看中了中谷惠。
這是天大的喜事,命運垂憐,中谷桜子幾乎喜極而泣。
而中谷惠呢?她的人生彷彿也投入一束光,畢竟跟母親一樣,耳濡目染,她從小就在怨恨自己爲何不是男兒身。
母親的夢想就是她的夢想,她做夢都想做齋藤家的女兒。
他們只需和顏悅色地對她說,只要將來她學成歸來,就是齋藤家的好女兒,年幼的中谷惠激動得幾近落淚。
還有中谷桜子,她美麗的母親,對她寄予厚望,人也變得格外仁慈溫柔,對她道:「惠子,你一定不要辜負你父親的期望。」
上天終於聽到了她的呼聲,給了她做齋藤家女兒的機會。
中谷惠暗暗發誓,一定要拼盡全力,爲自己、爲母親、也爲齋藤家,贏得榮光。
她要證明自己的價值。
前塵往事多麼可笑,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又笑了,輕薄的煙霧從嘴裏吐出,眼中有嘲諷:「初到四方大院,我什麼苦都肯喫,處處謹慎討好,陳二五也說過我是根好苗子,我曾經那麼感激他,從心底把他當作自己的師父,我甚至還想過,將來即便回去了,他也是值得我畢生尊敬的師父,我要經常回來看他,買最好的東西給他。」
「可是後來,我基本功還沒練紮實,就被他發現了不是中國人,他再也不肯教我,還想把我送回去,任務沒開始就要失敗,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我苦苦哀求,雖然如願留在了自然門,卻從陳二五的徒弟,變爲幫李嬸打雜的幫傭。」
中谷惠臉上有片刻扭曲,不甘道:「我從小到大,遭遇的不公太多了,憑什麼人人都可以這麼對我,陳七,我最嫉妒的就是你,陳二五那麼喜歡你,你可以隨意地和任何人嬉笑打鬧,跟陳二五吹鬍子瞪眼,大家都把你當小孩子,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從來無拘無束,那麼張揚。」
「你只需要做自己,不用有任何負擔,那些陰暗如蛆附骨的東西,擺脫不了的醜惡,憑什麼都是我的。」
我側目看她,眼中皆是冷笑:「你覺得自己活在陰暗裏,就該把那些致使你活在陰暗裏的人拖下地獄,而不是在這裏發泄怨恨,你的悲慘不是我們造成的,跟我師父也沒有任何關係,所以說這麼多掏心掏肺的話,不過是在爲自己的齷齪和無恥找理由開脫。」
「慫貨,沒本事在自己家反抗,就跑到我們這裏來裝十三,中谷惠,你裝你媽呢,你什麼貨色誰又不是不知道,現在還來這一套,惡不噁心。」
惡毒的話像是一把淬毒的刀子,直扎到她心裏,中谷惠臉色極其難看,眼神陰毒:「陳七,你……」
我好笑地看着她:「怎麼?踩到你痛處了,我問你,當年蔡彭城那羣人真的把你拖巷子裏了嗎?」
「當然,若非他們這麼對我……」
「你放屁。」
我爆了句粗口,捏滅了手中的香菸。
中谷惠直勾勾地盯着我,冷笑:「我要是撒謊,你以爲蔡家的人會放過我?」
「狗東西,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當時早就勾搭過他們其中幾人了,他們私底下都說你主動得很,湊上去貼,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們是混蛋,你也不是什麼好鳥,無緣無故非要拖你進巷子,象徵性地掙扎幾下,在他們眼裏到底是反抗還是情趣你自己清楚。」
「陳七,你胡說什麼!」中谷惠惱羞成怒。
我冷笑一聲:「真以爲能瞞一輩子?當時蔡彭城死了,那幾人怕遭蔡家的報復,什麼都不敢說,反正蔡彭城的荒唐事也不少,直接往他身上推,什麼事都不會有。」
「中谷小姐,世上沒有任何真相能夠永遠被掩埋,比如在你被拖到巷子裏的時候,蔡彭城是在現場,但他並未參與,還踹了那幾人一腳,說這是陳七的師姐,別亂來。」
「故人相見,你以爲時臻爲什麼不肯看你一眼,因爲他噁心,反胃,沒想到吧,蔡彭城死都死了,陳七的罪名定都定了,時隔多年,還有人想要翻舊賬,把這事重新挖出來。」
被揭穿的醜惡,令中谷惠面容再次扭曲,但也僅是片刻的惱怒,她深呼吸,很快鎮定下來,冷冷地看着我:「挖出來又怎樣,再多人知道又怎樣,改變不了你打死了蔡家獨子的事實,陳七,你逃不掉的,蔡家會將你碎屍萬段,我看你還能囂張多久。」
「你管我能囂張多久,先收拾好自己的爛攤子再說吧。」
我抬頭示意她:「吶,那邊好像着火了。」
中谷惠轉頭,後西廠房的鐵皮屋,濃煙滾滾,火光沖天,隔着老遠都能聽到汽油味,以及突然響起的槍聲。
那是謝燁關押的地方。
「怎麼回事?不可能……」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的中谷惠,猛然看我:「時臻不可能爲了你跟我們作對,他知道黑口和我們背後的勢力,不可能得罪我們。」
我似笑非笑地看她:「不好意思,讓你大喫一斤了。」
中谷惠沒再跟我廢話,朝着着火的方向,轉身就要離開。
剛走兩步,身後被我踢飛過來的鐵凳子徑直朝她的腦袋砸去。
她險險避開,我面無表情地扭了下脖子:「你以爲你走得掉?嗯?」
「陳七,你以爲我會跟你打,你的命,自然有人來收。」
中谷惠陰冷一笑,一聲招呼,一旁站出來幾個胳膊上滿是文身的男人,以及第一次在服務區跟我過招的大鬍子。
她對大鬍子道:「就是她殺了你們的人,報仇的時候到了。」
說罷,踩着高跟鞋,步步後退:「再見了,陳七,現在我要去解決謝家那小子了,送你們陰曹地府相見。」
-12-
中谷惠死在我面前的時候,還瞪着大大的眼睛,不敢置信。
我是在欽港碼頭堵上她的。
當時他們一幫人正追上已經上了貨船的時臻。
貨船已開,時臻西裝革履站在甲板上,帶過來的保鏢打手已經摺了一大半。
他整齊的頭髮終於凌亂了幾分,略顯狼狽,陰狠的眼睛微微眯起,動作迅疾,踢腳將迎面一人鞭掃倒地。
但很快,又有人圍了上去。
最後時刻,在中谷惠即將登船的時候,我在她身後喚了一聲——
「秦珍珍。」
她回頭,不可思議地看着完好無損站她面前的我:「黑口的人沒攔住你,蔡家的人呢,我分明看到他們過來了。」
她其實是有些怕我的。
因爲我眼中的殺意和恨意都太明顯。
她也深知,自己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蔡家的人當然來了,領頭的還不是旁人,是身穿黑色中山裝,面容莊重,頭髮卻已經花白的蔡舅爺。
火光沖天的廢棄廠房,黑口那幫人追着我不放,縱然功夫再高,寡不敵衆,他們手裏還有利器,我捱了幾下,手臂被劃開一道。
他們揚言要廢了我,挑了手筋腳筋。
一幫窮兇極惡的歹徒,個個都是不要命的,打得激烈時,我深知不易糾纏,尋着機會奮力往前跑走,朝着鐵門的方向衝出去。
沉重的鐵門外,就是這時,站着老當益壯的蔡舅爺和他帶來的一衆門徒,個個衣着莊穆,黑壓壓一片。
短暫的錯愕後,他那雙犀利的眼睛望向我的身後,將手中一根光滑的竹節扁扔給了我,沉聲道——
「陳七,去吧,咱們自個兒家裏出了叛徒,人人責無旁貸,你去清理你師父的門戶,剩下這些國人的門戶,交給我蔡寶國。」
……
當我一身殺意,將那根扁立在中谷惠面前的時候,眼睛是血紅的——
「秦珍珍,還記得師父所說的話嗎?」
「尚武精神,尊師重道,孝悌仁義,強種禦侮,今日我殺的,不是中谷惠,而是我的師姐,秦珍珍。」
她是害怕的,尤其是看到那根竹節扁,是陳二五曾經拿過,真真實實打在她身上的。
我單手握扁,一個迴旋,竹扁橫掃在地,擺了個起招的姿勢。
背叛師門,欺師滅祖,逞血氣之私,好邪惡之舉……一單單罪名,我念給她聽,竹扁掀起陣陣狂風,一招招地落在她身上。
中谷惠原本還可以躲避幾招,越打越慌,最後完全是毫無招架之力。
迎面一擊,她腳步踉蹌,吐了一口血。
她看着我,幽幽地笑:「陳七,不管你信不信,在四方大院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懷念的日子。」
「曾經我以爲,自己也可以跟你們一樣,生活在陽光之下,看你們打鬧嬉笑,可惜,可惜啊,我身不由己……」
她輕輕搖頭,似乎是想喚起我的共鳴,眉眼恍惚又遙遠。
四方大院的青蔥歲月,早就是一場無法回頭的夢。
我道:「陳二五病重不起的時候,你是怎麼對他的,你自己心裏有數,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回憶起那些過往。」
中谷惠神情一愣,繼而笑道:「原來你都知道了啊,沒錯,我不僅餓着他,還把糞坑裏的屎都澆到他身上,我看着他在屎裏爬,像扭動的蛆……」
忍無可忍,我手中的扁揮向她的頭,狠狠落下,在她腦袋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跡。
她站着看我,口中仍是喃喃:「我恨他啊,他原本是最Ṭûⁱ有可能帶我走出陰暗的人,可惜,他給了我希望,又捨棄了我……」
「他厭惡我的眼神,像極了齋藤家的那個人……」
中谷惠死了。
一切都結束了,又似乎一切纔剛剛開始。
我重回廢棄廠房,見到了蔡舅爺。
一場打鬥過後,黑口的人死的死,傷的傷。
蔡家自然也損失了人,蔡寶國坐在椅子上,手裏撐着一根柺杖,不斷地念着:「老了,老了啊,打不動了。」Ţŭ̀³
我離開昆城的時候,他才四十多歲,十年而已,已經兩鬢斑白,不復盛年。
我跪在他面前,他手中的柺杖打在我身上,一下又一下,用盡了全身力氣,哀嚎道:「陳七!陳七!你怎麼敢的啊!我家菜頭到了最後嚥氣的那刻,還抓着我的手對我說,阿七不是故意的,別怪她……」
「他到死都還念着你啊,陳七!你怎麼敢,怎麼敢把他打死,逃了十年都沒回來看他一眼。」
蔡舅爺嗚咽,老淚縱橫,打累了,筋疲力盡地坐在椅子上,止不住號啕大哭。
「菜頭啊,菜頭,我的兒……」
我被他打得雙手抱頭,趴在地上哽咽,也跟着號啕大哭。
我沒敢告訴他,整整十年,我沒有一刻忘記過蔡彭城。
我記得他小學六年級還是個胖墩小霸王,練起南派拳法,身上的肉一顫顫的,被我捂着肚子嘲笑。
後來我們倆打了一架,他掛了彩,我也掛了彩,他頂着魚缸蹲馬步,我舉着香爐金雞獨立。
初中開始,他逐漸瘦了,個頭蹭蹭地長,仍舊是呼風喚雨的小霸王,沒少欺負別人。
到了高中,他已經完全長開,個頭挺拔,一臉桀驁,黝黑且精壯的皮膚,笑起來露出滿口白牙。
他有很多狐朋狗友,一起抽菸,一起看錄像廳少兒不宜的片子,一起在遊戲機城羣毆。
他真的不是個好孩子。
可我還記得,我爲了時臻跑了大半個城買唱片,回來的時候滂沱大雨,我在街上跑,他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邊舉着傘跑向我,一邊罵——
「艹,陳七你有毛病啊,淋着雨瞎跑什麼,也不怕感冒……」
我護着懷裏的膠片,他護着我,雨傘傾斜,淋溼了他大半身。
他在外宣稱我們倆是死對頭,老死不相往來那種,結果在有女孩子圍着他轉的時候,沒好氣地推搡開,罵罵咧咧——
「去去去,還沒陳七長得好看,跟你談對象,還不如去跟她打一架有意思。」
有人故意起鬨:「那是,菜頭哥有受虐傾向,牀頭打架牀尾和,可不是有意思。」
蔡彭城一腳踹在他身上,嗔怒:「滾蛋,待會陳七聽到了又得發飆。」
他說得沒錯,我後來知道了,操起棍子追了他三條街。
……
在蔡彭城死後,那些細節變得尤其清晰,一幕幕地在我腦子裏迴旋。
我還記得打死蔡彭城的時候,使的是雁拳,當時我們倆都打紅了眼,而我之所以能一拳打在他胸口上,僅是因爲他比我理智些,下死手的時候收了招。
年少輕狂,衝動上頭,喪失理智,最終換來他一句不可思議的呢喃——
「陳七。」
我後來時常在想,那時我剛剛學會雁拳,真的厲害到可以一拳把人打死的地步嗎?
不僅我不確定,我師父也不確定。
但說什麼都晚了,蔡彭城死後,蔡家一心記恨在我身上,沒有驗屍,無從考量。
可是錯了就是錯了,人死不能復生,我躲了十年,其實都是蠅營狗苟,罪孽深重。
最後,我跪在蔡舅爺面前,磕頭贖罪。
蔡寶國放過了我,不僅是因爲蔡彭城臨死前的囑託,還因爲我師父陳二五。
他嗚咽着,落下淚來:「陳七,咱們恩怨兩清了,你師父在世的時候,曾經多次登門,我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利用了蔡家的權勢,令他晚年門庭冷落,纔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是我蔡寶國對不住他老人家。」
「我不是瞎子,對於菜頭的死心中有數,我知道你也是受人矇蔽,咱們三代武學世家,結果被一個倭人設計挑撥,說出去祖師爺都要蒙羞。」
「你走吧,今後不必再逃,我蔡家不會對你刁難,但是,不管菜頭是不是你一拳打死的,作爲一名父親,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你,從今往後,你不準出現在我面前,也不準回昆城。」
五個月後,京中。
金門大酒店三樓化妝間,我穿着婚紗,支腿坐在椅子上,手裏夾着煙,緩緩地吞雲吐霧。
化妝師在做髮型,鏡中的女人,穿着奢華名貴的潔白婚紗,妝容整潔精緻,眉眼瀲灩,微微上挑,如狐狸一般。
身旁圍了好多人,衆星捧月,有助理輕聲提醒:「陳小姐,這件婚紗是時總請意大利設計師專門定做的,您當心菸灰掉在上面,還有,口紅顏色待會要補一下,婚禮現場有很多媒體在蹲守。」
「哦。」
我應了一聲,冷不丁地彈了下菸頭,結果真的有菸灰掉在裙襬上,燙了個很小,但是很扎眼的小洞。
所有人大驚失色,慌作一團。
「真抱歉。」我誠懇地道歉。
那名助理直接紅了眼眶,哭了出來:「陳小姐,時總會怪罪我們的,這可怎麼辦……」
我的手頓了頓,再次致歉:「不好意思,脫下來你們想辦法補補行嗎?」
距離婚禮開始,還有一個小時,她們已經開始聯繫知名設計師以及婚紗店的工作人員,想盡辦法補救。
我把婚紗脫了,穿着吊帶裙坐一旁,托腮看她們忙前忙後。
不多時,爲了節省時間,一羣人帶着婚紗出了化妝間,去找設計師匯合。
小助理留着陪我,我揉了揉肚子,對她道:「對面街上有個小巷口,我剛纔看到有炸臭豆腐的,你去幫我買一份。」
「……不能喫那個。」
「我就要喫那個。」
「不行,時總知道了會怪我們的……」小助理又開始帶着哭腔。
我怒了:「跟他結個婚,連喫臭豆腐的權利都沒了!這婚我不結了!」
說罷,一把扯下頭紗。
小助理慌了:「您餓了對不對,我去外面拿點心過來,別喫臭豆腐了好不好。」
我想了想,妥協了:「也行,我要喫榴蓮味的。」
「……」
小助理被打發走後,我晃了晃腦袋,隨便從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件外套穿在身上,剛想爬窗戶離開,又折返回來,拿起桌子上的口紅,在鏡子上認真地寫了四個字——
失我者永失。
三樓,逃出去完全小意思。
大街上,我戴着帽子,卡上墨鏡,徑直上了一輛等候多時的車。
「山雀姐,回廣市嗎?」司機是個光頭,說的是粵語。
我點了支菸:「嗯,老窩嘛,比較有安全感。」
「可是聽齙牙說,有個年輕小夥在那兒打聽你挺久了,賴着不走,還去棋牌室跟羅哥他們混上了,天天一起打牌,把你在廣市摸了個門清。」
「他說你欠他的,姐,你偷了他什麼?」
「……長什麼樣?」
「齙牙說跟他一樣,帥得一批潦倒。」
我腦子裏浮現出齙牙那張臉,突然有點難受:「不回廣市了,去昆城。」
「啊,不是說這輩子都不去昆城嗎?」
「要回的,怎麼可能一輩子都不回去。」
我平靜地望着窗外,嘴角勾起:「人活一輩子,欠下的債,不能因爲別人一句兩清,就真的自此兩清了。」
清明寒食,時節如流,總該回去看看故人。
古鎮四方大院,後頭有一座山,我幼時拜師,和陳二五一起埋了幾罈子老酒在桂樹下。
埋的時候他說,時間越久,酒就越香。
就像人這一生,蟄伏在地底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本質是好的,埋深一點,久一點,滿身泥垢,都不該放棄。
因爲出土那日,終究還是寶刀屠龍。
有人是一劍光寒十九洲的英雄,那就必然有人是刀。
瓦礫塵土壓下來的時候,無論是誰,不改初衷的,都是豪傑。
四方大院,總歸是要重新打開的。
(正文完)
【番外:謝燁篇】
很小的時候,謝燁就聽說過陳七這個名字。
對他來說,那是一場江湖夢。
他出生在顧家,外公是知名企業家顧文應,母親顧紅是獨生女,嫁了個文質彬彬的物理學家。
家境是生來優渥的,可他生來是體弱的。
早產兒,出生時又嗆了羊水,渾身青紫,怎麼拍都不哭。
保溫箱裏待了幾個月,中途一度被告知救不活了。
顧紅月子沒坐好,整天以淚洗面。
好在老天開眼,後來被抱回家的時候。全家都喜極而泣。
從小身體就不好,反覆肺炎、心肌炎,一丁點的感冒就要住院。
精心呵護在溫室的花朵,逐漸長大,常常被同齡小孩取笑。
冬天,別的小孩穿着輕薄羽絨服在外面堆雪人,他需要一層層裹成大糉子,帽子手套一應俱全,缺一不可才能出門。
即便這樣,還會因爲吹了這丁點的寒風,發燒咳嗽。
打針掛水住院,是常態。
父親謝言之工作繁忙,又常年不在家。
久而久之,人就顯得木訥,性格內向,悶悶不樂。
不過謝言之但凡回來的時候,總愛拿書給他講故事。
他喜歡看古龍,給兒子講的也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
可是六七歲的小孩,哪裏喜歡聽這些。
謝言之靈機一動,給他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昆城你陳爺爺那兒,前些年新收了個徒弟,是個小女孩,叫陳七。
陳七是在福利院長大的,年齡雖小,個頭也不高,打架卻很厲害,誰要是欺負了她,一準要豁出去抓那人的臉。
她還很有正義感,遇到欺凌弱小的事,也要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她能投壺,而且一投一個準,還會拋球,對,就是雜技中那種兩隻手拋三個球,每次都能準確地接住……
陳七性格倔強,永不服輸。
謝燁目瞪口呆地聽着,不相信世上有這樣厲害的小女孩。
可他知道,昆城自然門,是真實存在的。
他已故的爺爺,和那位陳耳武爺爺,據說年輕時有很深的交情,逢年過節,他爸有時會去昆城一趟,看望陳耳武。
在他質疑陳七的真實性時,謝教授摸了摸他的頭,你也要像陳七一樣,好好喫飯,精心養病,才能茁壯成長,將來等你身體沒那麼弱了,爸爸得空帶你去昆城看一看。
謝燁突然覺得有了向上的動力。
昆城自然門,那是什麼地方,人人都會功夫。
據說陳耳武爺爺,功夫最厲害,能踩水而行,如履平地。
不僅如此,顧紅還告訴他,那算什麼,陳耳武內功神勇到子彈都能接住。
謝燁自幼就對那裏充滿了嚮往,也對那女孩陳七充滿了嚮往。
真羨慕她啊。
後來,陳七這個名字經常被提及。
每次謝言之回來,會告訴他,陳七功夫進步得非常快,同門師兄弟都快打不過她了。
可她太頑劣了,學習成績不好,時常惹是生非,氣得你陳爺爺拿棍子追着打。
有一次她還去後山樹上掏鳥蛋,然後圍了個火坑來烤,結果風一吹,火苗子險些把山給燒了。
陳七嚇得哇哇大哭,以鴉雀步飛下山,整個過程不過幾分鐘,把陳耳武都驚到了。
不過後來,因爲縱火,她被陳耳武痛打一頓。
謝燁也驚到了,陳七還會飛呢?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忽有一日,陳七這個名字再次被提及的時候,是一個深夜。
謝言之回家後,嘆息着對顧紅道:「我把阿七送走了,給她辦了新的身份證,陳伯不准我們留她在身邊,說會被蔡家察覺,哎,她才十七歲。」
……
十七歲,失手打死了人,亡命天涯。
這對謝燁平淡安穩的人生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後來,很少再有陳七的消息傳來,昆城自然門,突然對他也沒了那麼大的吸引力。
謝燁逐漸長大,精心調理地養着,身體也比從前強多了。
校運動會上,500 米短跑也能獲得不錯的成績。
他跟他爸謝言之一樣,開始喜歡看古龍。
看《大旗英雄傳》,也看《浣花洗劍錄》,覺得陳七即像書中熱血衝動的雲錚,又像流浪江湖的方寶玉。
可惜,現實不是書中的江湖。
聽說陳七去過很多地方,最終定居在國內某處,隱藏於市井之中。
這個人的名字,伴隨着他長大,給過他向上的動力,但不出意外,他們永無交集。
直到,謝言之出了事。
顧家陷入一陣恐慌之中,頹廢過後,謝燁突然又想起了陳七。
對於謝言之的身份,謝燁心裏隱約是清楚的。
常年不在家也就罷了,有時還會失聯一兩年。
顧紅從無怨言,她摸着謝燁的腦袋說,你爸爸是英雄。
一劍光寒十九洲的英雄。
可現在,英雄死了。
連帶他的助手楊叔叔也死了。
楊叔叔遇害之前,告訴顧紅,謝教授的心血,都被他藏在了顧家新開發的那枚芯片裏。
這枚炸彈,就這麼留在了顧家。
恐慌,還是恐慌。
外公顧文應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病倒,醫院躺了一個月。
四面環敵,顧紅隱忍,手在抖,她想過爲了顧家也爲了謝燁,把東西交出去。
可是,謝燁握住了她的手。
二十歲的小夥子,露出虎牙,笑得一臉無畏:「媽,我們拼一把。」
陳七來蓉城的當天,謝燁就盯上了她。
當初她逃出去的時候,身份證還是謝言之給辦的。
謝教授死後三個月,頹廢許久的謝大少爺,突然給一羣玩伴打電話,晚上去酒吧喝酒。
陳七這個名字,伴隨了他整個年少青春。
酒吧斑斕的燈光下,隔着老遠,他看到那個慵懶的女人,長髮鬆散,眉眼幽深瀲灩,紅脣上挑,目光環顧四周,環境喧鬧嘈雜,她身在其中,卻又彷彿從未入局。
那是漫不經心、輕視一切的狂。
她這一生,喫了那麼多的苦,遭了那麼多的坎坷,最終竟還是這樣充滿了帶刺的生機,勃勃而上,藐視一切。
這一眼,謝燁喉頭一緊,很大概率地知道,自己完了。
陳七這樣的女人,他降服不了,那就順其自然,成爲她的獵物。
即將踏上的那條路,不知兇險幾何,他才二十歲,沒談過戀愛,真的死了,會多麼遺憾。
這晚,他想瘋一場。
更想陳七帶着他一起瘋。
幼時惦念的小姐姐,素未謀面,所以她從不知道,他已經在心底唸了她很多年。
很多很多年。
【番外二:傳承】
暑假,蔡小菜從蓉城回到古鎮的當天,第一時間去見了蔡寶國。
七歲的男孩子,戴着鴨舌帽,眉清目秀,脣紅齒白,活脫脫跟他親爹一個模樣。
他問蔡寶國:「爺爺,我聽紅奶奶說,世界上掌握了先進光刻機生產技術的,只有兩個國家,顧氏在國內算是電子芯片的龍頭,結果咱們連自己的光刻機都造不出來,是因爲缺錢嗎,你能不能給紅奶奶捐點錢?」
蔡寶國大笑:「你紅奶奶不缺錢,小菜啊,這不是錢的事。」
「那是什麼事,我聽說壟斷了全球最頂尖光刻機市場的阿斯曼,被某些國家利用,卡住了咱們國內芯片市場的脖子,既然不缺錢,爲什麼我們不自己造?」
蔡小菜,人不如其名,一點也不菜。
小小年紀就喜歡研究各類編程代碼,瘋狂熱愛機器人,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飛機迷。
蔡家有錢,單是飛機模型和機器人模型,就給他擺了幾面牆。
這天才一樣的孩子,從小就是蔡寶國的心頭肉。
眼下這孩子去了一趟蓉城,回來後各種憤憤不平,使得蔡寶國趕忙戴上老花鏡,百度了下各類相關知識。
這一看,他樂了,指着手機上搜索出來的新聞頁面,對蔡小菜道:「小菜你看,阿斯曼 CEO 說過這樣一句話,中國不太可能獨立造出頂尖的光刻機,但也不是那麼的絕對,他們一定會嘗試的,看到沒,誰都知道咱們中國是永不服輸的,眼前的困境是暫時的,我們遲早會站在他們前頭。」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啊?」
蔡小菜還是一臉不服,蔡寶國想了想,放下手機,摘下老花鏡,異常認真地對他道:「1996 年臺海危機,美國首飛了世界第一架五代戰鬥機……」
「我知道,是猛禽 F-22。」
「對啊,它宣告着屬於他們的空中霸主的時代到來,當時咱們的空軍主力以老舊落後機種爲主,最寶貴的蘇-27 戰機,還是 95 年俄羅斯交付的,落後就要捱打,這個教訓,咱們喫了多少年,所以 2009 年,中國首架殲-20 技術驗證機制造成功,並在 2016 年珠海航展上向全世界做出了展示,現如今,我國空軍在國際排名穩坐三甲,所以爺爺要告訴你什麼呢,萬事不可操之過急,風暴降生的時刻,就已經有無數中華兒女爲之努力,他們無名無姓,隱藏在無形之中,凝聚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擋在我們身前,纔有了今日我們的璀璨之光。」
蔡寶國神情莊重:「小菜,將來你也可以是這樣的人,就像,你謝爺爺。」
「嗯,將來我一定是這樣的人。」蔡小菜一臉堅定。
蔡寶國又笑道:「去過四方大院了嗎?」
「沒有,我先回來見爺爺了。」
「那去看看你媽吧,哄哄她,懷着孕呢,整天瞎折騰。」
蔡小菜得令,放下書包,從裏面掏出個粉色禮盒:「這是紅奶奶買給妹妹的禮物,我給送過去。」
四方大院還未進門,蔡小菜就聽到了妹ẗů₁妹陳晨的哀嚎聲。
「疼疼疼!我的媽呀!」
六歲的陳晨,整天被媽媽陳七揪着練功,胳膊腿擰得跟個麻花似的。
蔡小菜進門,果不其然看到挺着大肚子的陳七,拿着根棍子,非要陳晨從高臺上以鴉雀步飛下來。
陳晨不飛,棍子就打在腿肚子上。
一旁護犢子的謝燁,腰間繫着做飯的圍裙,手上還拿着青菜,抱着陳晨的腿,控訴陳七的惡行:「放過我閨女,要打要罵衝我來,你打我吧。」
話音未落,一棍子敲在他背上。
謝燁跳得老高:「艹,陳七你來真的。」
「誰跟你來假的,走開!」
父女親情是有的,但不多。
謝燁老實聽話地蹲一旁摘菜去了,一臉心疼地對陳晨道:「你就跳下來,飛一個給她看看。」
陳晨欲哭無淚,眼看又要挨一棍子,腳底起力,小小身板一躍而下,穩當當地落在地面,然後撒腿就跑。
陳七的棍子在後面追:「我就知道,櫃子上的錢是你偷的,還敢說夠不着!」
雞飛狗跳,謝燁也不摘菜了,大驚失色地去拉陳七:「別跑啊,待會把我兒子跑出來了。」
「滾蛋。」
陳七氣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一臉慍怒,也不知道自己堂堂的神偷山雀,怎麼就落到這個地步了。
當年回昆城,不過是爲了祭拜故人,了卻一樁心事。
結果硬是被時臻堵得出不了城。
蔡舅爺跟她和解,還利用了自己的勢力對時家施壓,最終讓時臻不甘心地離開。
但蔡舅爺也有條件,既然你陳七自己不聽話回來了,就留下贖罪,你不是菜頭心尖上的人嗎,我認你做乾女兒,你替菜頭生個孫子給我,繼承蔡家香火。
這孩子,必須是你陳七生的。
陳七在四方大院住下的第二年,謝燁就從廣市追上了門。
不就生孩子嗎,陳七心想,生就生,生完我就不欠你們蔡家的了,我想去哪兒去哪兒。
送上門的小奶狗,身材挺拔,挺鼻薄脣,正一臉幽怨地看着她,說自己如今很行,身強體健,體驗感也不會差,求姐姐給個機會證明一下。
天雷勾地火,謝燁就住下了。
生完蔡小菜,出了月子,陳七覺得自己自由了。
可她突然不想離開了。
一是因爲蔡小菜,二是因爲這些年,跑了太久,真的有些累。
無名無分,謝燁就跟了她,鞍前馬後,伺候得相當到位。
嬰兒時期的蔡小菜肉嘟嘟的,怎麼看都不夠,真是喜歡。
可是,他姓蔡。
陳七突發奇想,她還得再生一個孩子,跟陳二五的姓。
陳二五那個人,年輕時妻子早亡,終其一生沒有子嗣。
很奇怪,中國人骨子裏講究的子嗣傳承,竟然還影響着陳七這種不安分的主。
她主動提出再生一個孩子,謝燁求之不得,管孩子跟誰姓,總歸要叫他一聲爸爸。
而且,多跟陳七生個孩子,他才更有安全感。
不然總覺得她會突然留子去父,把他給踹了。
這樣想着,謝燁十分樂意地去效力了。
可他沒想到,陳七沒有留子去父,而是把他們都給扔了。
生完陳晨有一年,她就跑了。
謝燁一個人,從月子裏就自己照顧小晨晨,親力親爲,衝奶粉,換尿褲,年輕小夥熬得相當憔悴,一把屎尿地拉扯到陳晨二歲。
期間顧紅打來電話,讓他帶孩子回蓉城。
謝燁咬着牙,就是不走。
陳七那個喪良心的,我要等她回來給我個說法。
超級奶爸,帶着孩子在古鎮混了個臉熟,因爲陳晨的緣故,蔡舅爺對謝燁也相當好,簡直當半個兒子待。
一派祥和,生活安逸,歲月靜好,唯獨陳七,不知所終。
古鎮開始有未婚或已婚的女人,惦記謝燁,想給陳晨當後媽。
香餑餑父女倆,正被糾纏得有點煩時,陳七這個時候回來了。
謝燁咬牙切齒,想着乾脆趁這個機會給陳七一點教訓,讓她知道他謝燁也不是非她不可,也有很多女人爭着給孩子當後媽。
可是,陳七帶回來一個跟他同齡,臉面卻比他這個帶了兩年孩子的黃臉夫嫩很多的男人。
謝燁一時慌了。
等到晚上,哄睡了陳晨,陳七洗完澡神清氣爽地趴牀上休息的時候,照例往他懷裏鑽,臭不要臉地佔他便宜,一陣亂來。
謝燁當下氣結,把這一年的怒火全都發泄出來,最後反而是陳七手足無措,連連求饒。
最後謝燁紅着眼睛,委屈地哭了。
「陳七,我現在,家務活幹得特別好,菜也燒得不錯,知道你喜歡體格好的,一直堅持鍛鍊,我不能讓你滿意嗎,爲什麼還要貪圖新鮮找別人,孩子不能沒有爸爸,也不能沒有媽媽,你能別跑了嗎……」
陳七驚訝過後,詫異地看着他:「我沒跑,有人託蔡寶國找個保鏢,從國外接個人回來,因爲事情比較急,所以我離開得比較匆忙,而且回來的過程挺曲折的,我跟你說,我這一趟還遇到國外的僱傭兵了,媽的,也就是我陳七出馬,不然真不一定能把人帶回來……」
謝燁心裏一緊:「你沒事吧?」
「沒事,這不是把人帶回來了嗎,明天一早蔡寶國安排人送他回京。」
「這種事,你們爲什麼不告訴我?」
謝燁眼眶又是一紅,陳七無語地聳了下肩:「你乾爹爲什麼沒告訴你,你自己去問他安的什麼心。」
次日,蔡寶國拎着鳥籠子,一臉無辜:「你媳婦都不告訴你,我以爲她不想讓你知道。」
謝燁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幾個月不帶陳晨去蔡家。
倒是蔡寶國,想陳晨的時候,教唆蔡小菜打電話哭。
陳七考慮過重振自然門,可惜她生性懶散,一拖再拖。
她還一本正經地對謝燁說,國內安保市場還有很大前景,她有打算開一家安保公司,親自培養人才。
可惜,到頭來還是在躺平,啥都沒做。
她很茫然,整日無所事事,看到不聽管教的陳晨,護犢子的謝燁,氣不打一處來,揚言要再生個孩子,她親自來練小號。
謝燁以爲她只是嘴上說說,結果她當晚付出實際行動。
謝燁哭笑不得,啞着嗓子道:「別了媳婦,你這年齡,不適合生孩子了。」
陳七不滿,也不聽勸,思來想去,說蔡小菜是蔡家的,陳晨是陳家的,謝教授已逝,應該再生個姓謝的孩子。
謝燁眸光微動,吻在她耳畔,卻笑道:「不用了,有那兩個小崽子就夠了,反正都是我的孩子。」
陳七擰他的耳朵:「你是嫌累,不想再帶孩子了吧?」
謝燁直呼冤枉,陳七冷哼一聲:「都說了再生一個,我自己帶。」
一年後,謝燁熬夜給謝小三衝奶粉,換尿褲的時候,黑着眼圈,看到一旁睡得正香的陳七,突然仰天長嘆。
果不其然,陳七這樣的女人,他永遠降服不了,註定是她的獵物。
陳七自幼習武,生了三個孩子,還身強體健,保持良好的活力與身材。
反倒是他,自從跟了她陳七,沒日沒夜地奶孩子,就快從小鮮肉熬成老臘肉了。
謝燁已經預料到自己將來的生活了。
等到謝小三長大,陳七沒得折騰了,指定要開什麼武館,或者幹什麼安保公司。
到時候,他這個賢內助,又有得忙了。
這都是命,謝燁又是一聲嘆息。
想起陳晨兩歲時,他抱着她去菜市場買菜,看到一個瞎眼乞丐,於是放了買菜找零的錢在他碗裏。
那瞎眼乞丐當時怎麼說他來着?
說他是一等好命,甲日生於卯月,八字羊刃格。
八字羊刃格。
陳七曾說,她是傷官制殺,命裏沒印星,也無羊刃,註定一無所有,四處漂泊。
如今,他們定居在昆城,兒女成羣,安居樂業。
謝燁心想,老祖宗真是厲害,有些東西還真是不得不信。
哎,這都是命,老老實實地奶孩子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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