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在上

  一覺醒來,我睡在死對頭牀上。
  他衣衫凌亂,滿身紅痕,眼角眉梢俱是曖昧水汽。
  我又驚又怒,指着他喊:「奸相你敢辱我——」
  「本相與你三媒六聘一樣不少,如何不敢?」他淡然反問。
  「胡說!」我瞪圓了眼,「我幾時與你成的親?」
  「就在不久之前,」他一雙長眸睨向我,「你失憶的時候。」

-1-
  我和君卿與是被採藥人從山崖下撿回去的。
  據說撿到我倆的那個山崖,三年來跳了七對,是遠近馳名的殉情聖地。
  再看他廣袖紗衣、容貌絕世,而我渾身粗布、滿手老繭。
  「……這必是哪家的小公爺與粗使丫頭私奔殉情了。」
  對這個說法,我深信不疑。
  因爲我一見君卿與的臉,心就怦怦加速,太陽穴就突突直跳。
  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裏亂竄,牙根陣陣發酸,眼眶滾燙髮熱。
  這要不是真愛,根本解釋不通。
  與我不同,君卿與在清醒後,摸索着他腰間一塊刻有名字的玉佩,沉默不言。
  我們都失憶了。
  但我還記得喜歡他的感覺,他卻什麼也不記得了。
  我有點傷心。

-2-
  傷心歸傷心,日子還得過。
  三天前,地龍翻身,山嶺碎石砸斷了進城官道。
  我和君卿與兩個找不着家的人,不得不在村中住下。
  老村長見我有些力氣,便叫村裏的大夫帶我上山採藥。
  我出門半天,藥沒采着,回來時拖着一隻徒手打死的大野豬。
  野豬兩根獠牙斷得整整齊齊,渾身骨頭沒一根是完整的。
  「天生神力!」村長看傻了眼。
  君卿與那雙秀拔昳麗的長眸落在我臉上,意味不明。
  見他在看我,我忍不住朝他揚眉、瞪眼、鼻孔出氣,一萬個得意洋洋。
  厲害吧?這還不迷死你?
  驀地,我看見君卿與笑了一下。
  這人……
  我眨了眨眼,這人,笑起來也太……
  好看了些。

-3-
  我覺得君卿與好看,絕不是因爲情人眼裏出西施。
  他本來就是西施,誰看誰知道。
  那日,我打獵回來,遠遠瞧見牆頭上跨着個人,獐頭鼠目往院裏看。
  我認出來是村裏出了名流氓東西,張痞子。
  「你做什麼?」我喝了一聲。
  張痞子嚇得一激靈,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我一手扯着後心,摔在了地上。
  他悶哼一聲,顧不得旁的,一瘸一拐跑得老遠。
  屋門開啓,君卿與一襲素衣,長髮滴水,眉眼溼潤。
  他剛剛在洗澡。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村長長吁短嘆:「君相公這容貌太招人,早些時候大姑娘偷看他,如今連男人也……」
  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什麼時候的事?我怎地不知道?」
  「就你出去打獵的時候,」村長說,「原本你與他私奔的事盡人皆知,可你們如今沒個下文,也怪不得旁人生出了小心思。」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道理我都懂。
  解決也容易。
  「成親!」我想都不想,直截了當,「我們馬上成親!」
  轉眼看他,他依舊冷冷淡淡的模樣。
  「……你,不願意?」我試探地問,心裏惴惴不安。
  「我不是不願意,」他清霜似的眼看向我,「只是恐你失憶衝動,他日後悔負我。」
  「怎麼會!」我拍着胸脯保證,「我失憶前爲你殉情,失憶後爲你動心,這輩子就認定你一個人了。」
  「是嗎……」
  他喃喃說着,緩步走到我面前,微微低下頭。
  嗓音爾雅如風似月:
  「既如此,你發個誓吧,就說——
  「倘若有朝一日,你反悔今日所言,山河崩潰、乾坤倒懸、國禍民亡、流血千里。」

-4-
  我有些傻眼:「咱倆這螞蟻大點的平頭百姓,怎麼還扯上家國天下了?」
  「誓,你若不發,親,我也不成。」
  他脣瓣在我耳邊,吐氣如蘭:「便叫人惦記我、覬覦我,哪日你不在了,說不準有人凌虐我、侮辱我……」
  雪白一朵凌霄花被折辱的畫面,我想都不敢想。
  「發發發!」不就是發誓嗎,張口就來的事。
  但我萬萬沒想到,這本該屬於我們兩人的誓言,竟被他謄抄成冊。
  我麻木地坐在板凳上,一手按硃砂,一手按指印。
  啪啪啪,按按按。
  一式三份。
  他一份,村長一份,還有一份不知被他藏哪去了。
  賣身契都沒這麼正式。
  他抽出袖中一塊白絹,輕柔擦拭我染紅的拇指。
  然後,在我的注視下,俯身吻在指尖上。
  「此後餘生,請多包涵……」
  喃喃帶笑,柔媚低語。
  驀地,我脊背一麻,再看他昳麗的容顏。
  心跳更厲害了。
  嗯,我果然很愛他。

-5-
  同君卿與成親當夜,我喝了不少酒。
  酒意上頭,心癢難耐。
  他任我將他逼退到牀畔,跌坐在牀上。
  我欺身而上,扯落他的腰封,揉亂他的衣襟。
  在他滿是蘭麝幽香的頸間長嘆一聲。
  「裴景承,你好香……」
  天旋地轉!
  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經被他反壓在下。
  下巴被不輕不重地捏住,清冷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想起來了?」
  我迷迷糊糊,聽不清他說什麼,就着他的手勁,抬起頭往蘭麝芬芳的地方尋去。
  ……好軟。
  我舔了舔他的脣瓣,醉醺醺笑:「卿卿,你怎麼這麼好看,這麼香呢?」
  「霓珞,你怎麼這麼幹淨,這麼烈呢?」他在我耳邊低笑。
  那晚的記憶模糊而破碎。
  只記得慾念如海,豔色無邊。

-6-
  我和君卿與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恩愛夫妻。
  我一身蠻力,能打獵砍柴。
  他文質彬彬,當教書先生。
  旁人見了我,總要誇一句,君家娘子好福氣,相公是個天仙似美人兒。
  仙是真仙,妖起來——也是真妖……
  「別咬……」
  我抬起脖頸,邊推他,邊喘氣:「我明日要進城賣布,你這樣……我如何見人?」
  君卿與恍若未聞,專心致志啃肉吮皮。
  自洞房那夜後,我便發覺,他人前清冷爾雅,牀笫如狼似虎。
  且愛好十分獨特。
  專愛咬人脖子。
  脣齒並未離開肌膚,甚至叼着一點薄薄的皮肉,清冷狹長的眸卻泛着說不清的兇光。
  貪婪,又享受。
  事後,我躺在牀上,按着脖子根,嘶嘶抽氣兒。
  「疼?」他側身看我,單手撐着側顏,一手慢慢勾着我散落的髮絲。
  我嘆了口氣,同樣側身看向他。
  「卿卿,你若是饞了,明日我便把將只足月的母雞宰了,那麼長的雞脖子,你隨便嗦,隨便啃,咬出火星子我都不管,何必往我這兒招呼?」
  修長的手指慢慢挪到了那斑斑紅痕上,揉了又搓,君卿與嗓音輕柔低啞:
  「咬你,並非饞,啊……也可能是饞,但最重要的,這裏是人最脆弱的命門所在。
  「倘若不是我,換了旁人,你敢讓他碰一碰,咬一咬嗎?」ťüₗ
  「那自然不敢的!」
  我大大方方任他指肚在我頸間拂來抹去,毫不設防道:「可你我是夫妻,生時睡在一張牀,死後埋在一個穴,便是魂入地府,那也是要手牽手過奈何橋的……你可知,夫妻間最要緊的是什麼?」
  「情愛?」他問。
  我搖搖頭,抓住他的手,握在掌中,笑着說:
  「是信任,是依託,更是性命相許的牽絆,有了這些,方纔衍生出磐石蒲柳一般,無可轉移的情愛。
  「可若單單隻有情愛,沒有信任,那便是心動一瞬,須臾之間便會煙消雲散。」
  我往他懷裏擠了擠,單手摟着他一把細腰,眯着眼淺淺笑:「卿卿,我失憶後初見你時,只覺得怦然心動,想來那應是情愛使然。與你成親這麼久,除卻情愛,便全是信任了。」
  我這番掏心窩子的話說出,倒是沒換來他同樣枕邊私語。
  相反,他低笑了一聲。
  「……真難得,有生之年,能在你口中聽見信任這兩個字。」
  這話令我頗爲不解。
  還未來得及細問,他便翻身壓下,手指照舊遊離在我頸上,眼波卻在一絲絲地勾人。
  「你的信任,來得晚了些,不過,晚了也好過沒了。這麼脆弱的要害,便是……便是勇冠三軍的殺神,也擋不住一擊斃命,可我若想要你的命,絕不會對這裏下手。
  「我會換個方式,讓你銷魂而死……」
  ……
  妖孽專吸人氣,喜好採陰補陽,夜夜折騰到天亮,我怕是真活不久了。

-7-
  君卿與有兩副面孔。
  無論前一夜如何放浪形骸、邪魅妖豔,穿好衣裳立變清冷高潔、謫仙一枚。
  我坐在牀上。
  「伸手。」他說。
  遲鈍地伸出胳膊,手腕一道明顯指痕。
  溫溼軟布擦拭乾淨我每根指縫,君卿與溫柔道:「那隻。」
  換。
  兩隻手擦乾淨,他讓我閉眼。
  臉上也被擦了幾下。
  衣架子似的讓他給我穿好了衣裳,坐在木凳上,盯着粗糙銅面鏡裏的自己。
  一整個魂遊天外。
  「沒睡醒?」君卿與拿着梳子,打理我一頭長髮。
  問得好。
  我木着臉回答:「我是根本沒睡。」
  確切地說,也睡了,但閉眼的瞬間,夢都沒來及做,天就亮了。
  「只是一夜不眠,以你的體力,算不得什麼。」他笑得如沐春風。
  話說得倒是不錯。
  我體力好、力氣大,這一點早有印證,別說只是牀上打架一晚上,便是金戈鐵馬上陣殺敵我也——
  我忽地皺了下眉。
  腦海深處一閃而過了什麼東西。
  「扯疼你了?」他問。
  「沒,」我一根手指按了按太陽穴,蹙眉道:
  「就是……剛剛好像想起了什麼……」
  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像是真看見了戰場,真聽見了號聲。
  「誒!」
  我捂着腦袋,齜牙咧嘴:「這次扯疼了。」
  「抱歉,」他動作輕柔下來,聲音更是水一般無害,「是想起什麼了?同我說說。」
  「也沒什麼,晃了一下神。」
  我歪着頭,自言自語:「說不定是要恢復記憶了,說起來,我們失憶這麼久,你想起什麼了嗎?」
  「我沒有。」他淡聲回答。
  「沒有也沒事。」
  我對着鏡子裏的他笑眯眯:「從前過往,便當作前世,雖沒過奈何橋,沒飲孟婆湯,但我們已算兩世情緣了,將來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想起來了,豈不是三生三世,刻骨銘心!」
  我這話令君卿與莞爾淺笑,他長指輕挽,將我頭髮束成一把。
  利落又颯爽。
  我晃了晃腦袋,長長的馬尾掃過腰肢。
  君卿與在鏡中看着我,眉眼之間,盡是溫柔。
  喫過了他煮的粥,我抱着絹布,來來回回往驢車上運。
  進城的官道通暢後,每三天便有村裏的驢車進城。
  挨家挨戶有要賣的,抑或者又要買的,都能搭上這趟車。
  運完了絹布,我朝門裏喊:「卿卿,我進城去了!」
  「等等。」
  他緩步走出,把一個小布袋子遞給我:「裏面有酥餅火腿,餓了拿出來喫,竹筒裏封了今晨晾涼的滾水,還有乾淨的帕子……」
  我喜滋滋收好。
  「早些回來,」他含笑看我,「我在家等你。」
  「好嘞!」我露出小白牙朝他笑。
  坐上驢車,我往後看,不停揮手。
  直到瞧不見人影,才扭身坐好。
  「我這輩子沒見過如你們這般的夫妻,膩乎得跟要粘一塊似的。」
  同車的趙家嬸子掩脣笑道:「上次我還瞧見你下山時帶了一大把野花,是送君相公吧?」
  我撓撓頭,嘿嘿笑。
  趕車的李哥嘖了一聲:「爺們兒在家織布燒飯,娘們兒在外打獵買賣……拋頭露臉的活計,全讓你們幹完了。」
  此話一出,我與趙家娘子的面色都不好看。
  與我不同,趙家娘子的相公是早年受傷,瘸了一條腿,如今在家做木工,出不得遠門。
  我不緊不慢,笑吟吟道:
  「能拋頭露臉也是本事一件,當家作主這事兒,我們女子能幹,男子便是想幹也幹不來。」
  趙家娘子不遑多讓,冷淡道:「當家作主算什麼?皇太女若是還在,帝都城裏的龍椅都是要女子坐的。」
  她提起皇太女三個字,我腦中霎時間又疼了起來。
  耳鳴隆隆,不停響起「皇太女」三個字。
  「皇太女若真是天命所歸,也不會被彈劾賜死,可見女子就是擔不起天下的……」
  「你放屁!皇太女那事,彈劾她的佞臣,早晚必遭天譴!況且,沒了皇太女,還有皇三女,早晚也是要繼位的!」
  「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你可知,如今帝都城裏最受擁戴的乃是四皇子。」
  「四皇子算什麼?皇三女與皇太女一般,皆是嫡出又是長姐,且皇三女有霍大將軍輔佐。」
  「那四皇子還有丞相大人站臺呢,丞相大人出身門閥世家,霍大將軍如何能比?」
  ……
  「君家娘子,你說說,你看好誰?
  「君家娘子!君家娘子?」
  我驀地回過神,茫然道:「什麼?」
  「你說能繼位的是皇三女還是四皇子?」趙家娘子瞪着眼睛問。
  我輕輕「啊」了一聲,思緒還未迴歸,喃喃道:「該繼位的,是皇太女殿下……」
  「噗!」李哥笑噴了。
  「……」趙家娘子無言以對。

-8-
  城中的布行與我很是熟稔。
  「你家那位織布是個高手,這絹的手感比之其他家來的,好上不止一點呢!」掌櫃不吝誇獎。
  我洋洋得意:「那是,我家卿卿做什麼都是極好,極出挑的!」
  掌櫃的左右看了看,沒旁人,低聲說:「能與我說說,他是怎麼織得這一手好布麼?」
  我呵呵兩聲:「不能。」
  掌櫃的嘆息。
  布織得好,除了織布機是君卿與畫圖設計能以水流驅動自行織布外,全靠吐絲的蠶繭養得好。
  至於爲何蠶養得好,那便是我的功勞了。
  尋常人取桑葉,只能取底層密葉,我卻能一蹦老高,輕鬆取到樹頂嫩葉。
  第一次發覺自己有這本事時,我大驚失色。
  「卿卿,我會飛!」
  抓着君卿與的長袖,我臉都白了:「呼呼的那種,飛起來了!」
  那時的君卿與正學着燒飯,全部心思都在水與米上。
  相較於我的驚慌失措,堪稱淡然從容。
  「會飛又怎麼?」
  「……飛!是飛啊!人!人會飛!」我眼珠瞪圓,「我,我是人,我會飛!」
  確定水米比例沒問題,他蓋上鍋蓋,轉頭看我。
  我立刻比劃着雙手,撲騰撲騰——會飛呢!
  他笑了。
  單手握拳,抵在脣上,毫不掩飾地笑了幾聲。
  這是什麼好笑的事嗎?這分明是嚇人的怪事!
  「你不信是不是?」我立刻說,「走,跟我出去,我飛給你看!」
  「不必了,」他一手拉住我,一手從我頭頂取下一小片桑葉,笑着說,「你會飛,我知曉的。」
  「那——」
  「若論輕功,你是絕頂高手。」
  「輕功……」我喃喃着,又皺了皺眉,半晌後,一拍手,「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他問。
  我嚴肅認真看向他:「我不是你的粗使丫頭。」
  沒有粗使丫頭會飛的。
  「我其實,是你家的護衛暗哨!」
  這簡直是一定的。
  「……」他眨了一下眼,然後嘆了口氣,最後笑顏如花。
  接受事實吧。
  我與他根本不是小公爺和粗使丫頭的私奔殉情,是小公爺與護院武孃的生死與共。
  「這是絹錢,這是多出來的二十文。」掌櫃的將一串銅錢遞過來。
  「爲何多給二十文?」我不解。
  「自然是絹好,以後你家的絹,只給我不要給了旁人,另外……」
  掌櫃笑着說:「眼看要入冬了,你先前賣了不少皮毛,想來打獵頗有一套,聽說山上有銀狐,倘若獵到了,能否送來給我?價格好說。」
  銀狐啊……
  我眼前一亮:「若真獵到了,店裏能裁製披風嗎?」
  「自然是能的。」
  得到了滿意答覆後,我將餘出的錢還了回去:「絹布無需多付,至於狐裘,可能也要勞煩了。」
  君卿與體弱。
  每逢雨天,悶咳不止,三兩天頭低燒。
  請了大夫來看。
  大夫說他早年生活在極陰寒之處,骨子裏畏寒怕溼,經絡脈象也比旁人孱弱不少。
  妥妥是朵溫室嬌花。
  我原還在擔心入了冬該怎麼養他,若有狐裘傍身,說不準能好受許多。

-9-
  離開布行,我沿街慢逛,想着給卿卿買些什麼回去。
  正在一個攤子前挑香包,耳邊忽然響起了異動。
  整齊劃一,有序奔跑,步伐沉重,身披盔甲。
  我望向街尾,人羣竄動,不見異常。
  不一會兒,人羣忽然叫嚷着散開,一隊行軍小跑過來。
  爲首的人不停喊道:
  「貴人入城,閒雜人等,退避兩側!」
  一路喊着,一路將人隔開。
  我對一藍一銀兩個香包取捨不定,便讓到一旁,低頭翻看花色繡工。
  就在此時,一輛描金車駕緩緩駛來。
  「快跪下!」
  攤主拉着我,一起跪在攤後。
  車駕龐大,四面飛紗,隱約能瞧見裏頭端坐着個女子。
  等車駕行至我身邊時,恰好一陣風吹過,紗帷掀起一角。
  翠綠一道,映入眼簾。
  我目力極好,僅這一眼便認出,那是一塊玉佩。
  色澤、形狀,同君卿與那塊一模一樣,別無二致!
  甚至於,驚鴻一瞥間,我清楚看見了玉佩上的刻字。
  ——君卿與。
  我抻着脖子目送車駕遠去了,正疑惑着要站起身,卻又瞧見後頭另一輛車駕駛來。
  與先前描金不同,這輛車駕,通體硃紅。
  紅紗之內,懶洋洋靠着一個男子。
  這會兒沒風,直到車駕駛離,簾子也沒動一下。
  我有心打聽這兩位貴人是誰,百姓無人知曉,兵士諱莫如深。
  坐上回村的驢車,我問趙家娘子和李哥。
  他們也只回「那陣勢,嚇死人咯」、「排場比太守還大」。
  滿腹心事地進了村。
  我跳下驢車,付了車錢,一路小跑到學堂外。
  學堂的孩童一個個坐得板直,搖頭晃腦背三字經。
  坐在臺上的君卿與,一襲粗布白衣。
  單手撐着側顏,羽睫低垂,另一隻手閒閒翻動着書本。
  他在外頭,雖然話少,卻不嚴厲。
  微笑時如沐春風,可不笑時,清冷霜雪。
  小童們最是懼他。
  我拾起小塊石子,準頭無誤地自窗口擲入。
  正好落在他鞋下三寸處。
  他抬頭朝我看過來,我拉起大大的笑臉。
  他也笑了一下。
  合上書頁,起身對學童道:「今日課畢,各自回家。」
  得了這句話,那些幼童們纔敢卸下桎梏,跟小雞崽兒似的,一個個跑得飛快。
  我在門口等他。
  小雞崽兒們瞧見我,還像模像樣地作揖行禮。
  「師孃好,師孃安。」
  我擺擺手:「都快回去吧,路上仔細些。」
  等孩子們走淨了,君卿與才緩步出門。
  與那些孩子一樣,他朝我微微一笑。
  「夫人好,夫人安。」
  這人可不是孩子,他容色逼人,在我耳邊笑着輕喚。
  我一下子僵住了。
  脊背酥酸,臉上發燙。
  與先前那說不清的激動不同,如今,是純純悸動——不那麼強烈,卻十分熨帖。
  「我給你帶了東西回來。」
  我連忙舉起手裏一長串,報菜名兒似的說:「有七寶齋的糉子、大興的果脯、天外居的燒鵝、青竹軒的桂花釀……」
  「這麼多?我怕喫不完呢。」他笑。
  「喫不完就慢慢喫。」
  我不以爲意,握住他的ẗŭ̀₎手,往外頭走:「日子長着呢,也不是給你一天喫完的。」
  十指相扣,步伐一致。
  回家路上,我幾番猶豫,要不要同他說。
  一直到他去燒晚飯時,我按捺不住,開口道:
  「卿卿,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根本不叫君卿與?」

-10-
  刀聲一錯。
  我嚇了一跳,連忙抓住他的手指:「怎麼這麼不小心?」
  素白修長的手指上,一道血痕。
  「沒事,」他摸出一條帕子,不緊不慢擦指尖血,「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搶過帕子,心疼地給他擦血包紮,順道把今日所見說了一遍。
  「原本我以爲『君卿與』是個名字,卻原來,是玉佩刻字,那玉佩八成還是量產。」
  我嘆着氣說完,又忽然蹙眉:「抑或者,不是量產,是某種專屬。卿……誒,你說,那馬車裏的女子與你,會不會有什麼干係?」
  「那女子與我毫無干係。」他淡淡說。
  「你都失憶了,怎麼知道沒關係?」我不下意識問。
  他緩緩抬眼,看向我:「難道,你希望有關係?」
  這話問得……
  假如有關係,那必然是族人、兄妹,抑或者……
ţű̂³
  嘶!
  我猛地回過神來,除了親人,戴一雙玉佩的,也可能是夫妻啊!
  順着思路往下想——想都不敢想!
  我對上他的眸子,慢慢地、緩緩地嚥了口口水。
  這麻煩,怕是要大了……
  「無論如何,我與那女子,與除你以外的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玉佩之事,只是巧合,也只能是巧合。
  「我姓甚名誰,身份如何,本不重要。
  「並且……」
  他側頭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又在我頸上咬了一口。
  「並且,你我已成夫妻,是不可撼動的事實。」
  頸上這口,力道不輕,我倒吸了口氣。
  他舔了舔上頭的齒痕,輕柔的語氣中帶着一絲黏膩:
  「你我是夫妻,三生三世,幾生幾世,都是夫妻。」
  許是不安,那天夜裏,他兇得異常。
  渾身上下,能觸摸到的地方,都被「照顧」了一遍。
  我心大睡沉。
  睡得昏天黑地,等翻身一摟摟空時,才驀地清醒。
  牀畔沒人。
  粗麻牀幃外,一點昏黃。
  我掀開牀幃,只看見一把瀑布似的長髮。
  君卿與背對着我,細細咀嚼着什麼。
  「卿卿?」
  我披了件衣服下牀,纔看清楚他在做什麼。
  一點微弱的油燈下。
  他拆開了我帶回來的所有食物,一塊一塊,一點一點,塞進了嘴裏。
  「你餓了?」我有些詫異,餓了也不至於喫這麼多。
  他沒應答,捻了一塊糕餅,往嘴裏塞。
  「卿卿,你怎麼了?」我心裏緊張着。
  他嚥下點心,幽幽開口:「你今日買了這麼多東西給我喫,以後,還會買給我嗎?」
  「當然會了!」我立刻說,「我以後——不,不是以後,明日,我明日就進城,只要買得起的,全給你帶回來!」
  「不騙我?」他望向我。
  「不騙不騙,我幾時騙過你。」
  我把那些東西重新收起來,捆好,又拉着他漱口洗手,這才把人重新帶回牀上。
  蓋好被子,摟着他的腰,跟哄孩子似,輕輕拍着:
  「我保證,只要那女子不是你的妻子……便是真找上門來,我也絕不棄你。」
  有些事,不是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便不存在了。
  那女子,那玉佩,我們迴避不了。
  今日的排場架勢,來者不善,找到這裏是遲早的事。
  君卿與清楚,我也清楚。
  然而,倘若那女子真是君卿與的妻子,我與他便是十惡不赦的大壞人。
  他負心薄情,我無恥浪蕩,我們兩人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但倘若他們不是夫妻。
  便是千萬人阻,我也不會放開他的手。
  大約是我這句話令他有所觸動。
  他忽地翻身,撕開我身上寢衣,再度情動襲來。
  我回摟他脖頸,眯着雙眸,含糊嗚咽。
  正在意亂情迷時,我渾身驀地一僵。
  有人!
  這次來的人腳步聲太輕,又偏在這種時候。
  當我意識到有人靠近時,已經晚了。
  門被一腳踹開。
  幾十人瞬時湧入。
  我下意識抓緊被子要掩,卻被君卿與一件寬大白衫罩住。
  大晚上的,家門被踹,家中被闖。
  我尚且發出了「誰」的質問。
  君卿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居然異常淡定。
  手法嫺熟地給我係好衣帶,扯了扯鬆散的衣領。
  「拜見相爺!」
  「將軍在上!」
  在我震驚失語時,君卿與已拂開牀幃,目色冷若霜雪:
  「擅闖本相與霓珞內寢,該當何罪?」
  我:「……」
  一格一格地扭着脖子,看向君卿與冰雕玉琢似的側臉。

-11-
  本相。
  霓珞。
  本相。
  霓珞。
  這兩個稱謂像碎裂的兩片薄瓷,狠狠插在神識正中。
  疼痛襲來,碎裂的畫面席捲而至。
  跪在地上的人紛紛起身,退至兩側。
  金玉環佩的碰撞聲響起。
  一紅一金兩道身影,走了進來。
  「裴景承,你好大的膽子!」
  「霍霓珞,你敢動本王的人!」
  火把照亮滿室。
  懸着玉佩的女子與滿身華貴的男子容貌盡在眼中。
  一瞬間。
  僅僅是一瞬間。
  記憶的裂痕被縫合,碎裂的景象被修復。
  我喃喃道:「三……殿下……」
  大胤王朝三皇女,嶽葶鳶。
  「霓珞,你沒事吧?」嶽葶鳶滿眼關切。
  「堂堂大胤第一殺神,她能有什麼事?要說有事,也是景承有事。」紅衣男子冷嘲熱諷。
  他大胤王朝四皇子,嶽池宴。
  「便是二位殿下駕臨,也不好私闖內幃吧?」
  清冷淡漠的嗓音響起時,我再也無法冷靜自持。

-12-
  裴景承。
  大胤最陰險的奸佞權臣,與我是死對頭、活冤家!
  我曾立誓,這輩子要殺盡兩類人,一類是外敵內寇,一類是裴景承。
  可眼下——如今——此時此刻——
  他衣衫不整,滿身抓痕,而我衣衫凌亂,滿身紅印……
  這算怎麼回事兒啊?
  我猛地閉眼。
  重重又顫抖地喘了三聲。
  三聲後,我驀然睜開眼。
  手指僵硬但神色凌厲,將衣襟拉好後,下了牀。
  赤腳踩在地上,我動作嫺熟地一撩衣襬,單膝跪地,朗聲道:「臣霍霓珞,拜見三殿下,四——」
  「轉過身去!」
  滿是寒意的聲音壓過我的話。
  裴景承也跟着下了牀,擋在我面前。
  我心想要不要趁機一掌轟下去,數數Ṫù₋他脊樑骨折成幾根?
  屋內衆人,齊刷刷轉了個身。
  「四殿下。」裴景承平淡地看了嶽池宴一眼。
  嶽池宴嗤了一聲:「本王纔不願意看她這等——」
  「殿下!」裴景承加重語氣。
  嶽池宴冷哼,扭過頭去。
  我低頭看了看,才發現這半跪的姿勢,露出了一截小腿半截大腿來。
  裴景承彎下腰,扯了扯我身上的長衫。
  「你做什麼?」我下意識扣住他的手腕,目色兇狠。
  裴景承不爲所動,任我抓着,另一隻手還是理了理長衫下襬。
  遮住我的腿,卻不管他自己是個什麼模樣,只躬身施禮:「臣裴景承,拜見三殿下,四殿下。」

-13-
  一股腦衝進來多少人,就一股腦退出去多少人,除了嶽葶鳶嶽池宴這面不和,心更不和的兩姐弟。
  屋內老舊的方桌與木凳迎來了終此一生,最尊貴的兩個屁股。
  四個人,八隻眼,靜靜互看,場面窒息。
  我一貫直腸子,受不得這氣氛,尷尬得直摳腳。
  偏偏我還光着腳,真是腳指甲摳地磚了……
  沒臉去看嶽葶鳶,更不願意去看嶽池宴,我只能偷瞄裴景承。
  一瞄之下,我立刻皺眉。
  我和裴景承幾乎是同時起身。
  我兩步走向衣架。
  他兩步邁向牀邊。
  回身時,他手中是一雙布鞋,我手裏是一件外裳。
  兩位皇親貴胄眼中是一樣的疑惑神情。
  我將衣裳粗魯地丟到裴景承身上,坐下後,沒好氣道:
  「這病秧子受不得涼,萬一死了,我可說不清。」
  相較於我多此一舉的辯解,裴景承只沉默將鞋放到我腳邊。
  不等我伸腳,他又握住我腳腕。
  我本能瑟縮了一下。
  他體溫一貫偏低,露着半個身子這麼久,怕是要凍着了。
  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他已將鞋爲我穿妥。
  桌面被重重敲了兩下,嶽葶鳶直直看向我倆:
  「所以,你們失蹤數月,是因彼此失憶,錯結夫妻?」
  「臣是真失憶了!」我立刻辯白,又狠狠瞪向裴景承,「但某人卻在撒謊!」
  「我幾時撒謊?」某人心平氣和地問。
  「你還狡辯——我問過你多少次,你恢復記憶了嗎?你怎麼答的,你答,你沒有——」
  「是沒有。」
  某人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挪開我幾乎按在他鼻尖上的手指,慢條斯理道:
  「我說的沒有,是指我沒有失憶,而並非你以爲的,我沒有恢復記憶,自始至終,我從未承認過自己失憶。」
  我:「……」
  回憶像本書,翻篇再翻篇。
  嘩啦啦啦。
  從頭翻到尾。
  就……就,還真沒有!
  我怒氣升騰:「你敢你算計我!」
  「算計談不上,無非就是……」他彎了彎脣角,「套路罷了。」
  你還有臉說!
  要不是顧忌有外人在場,我一巴掌把他扇到屋頂上。
  「裴相,」嶽葶鳶皮笑肉不笑,「霓珞是父皇欽封的一品將軍,北境十八萬軍士領帥,你這麼做,有些過了吧?」
  裴景承淡笑:「臣覺得,倒也還好,歪打正着,天賜良緣。」
  「良緣不良緣,不是你說了算的。」嶽池宴難得與他唱反調,沉着說,「霍將軍失憶便罷了,你——且當你一時迷了心竅,此事,決不能作數。」
  這大約是有史以來,嶽葶鳶與嶽池宴第一次站在了同一立場上。
  道理也不難懂。
  大胤建國三百餘年,裴氏一族先後有八位家主入朝爲相,其餘子侄也都身居高位。
  而我出身行伍世家,西北霍氏,世代鎮守北境,手握軍權。
  以前我支持三皇女,裴景承支持四皇子,兩方勢力微妙平衡。
  如今我與他成了夫妻,兩股勢力早晚合聚。
  反過來看,我們成親的事一旦被陛下知曉,那事情便會不可控制。
  對他們而言,最好的局面,是維持原狀。
  對四個人都好,都安全。
  道理我都懂,但裴景承不懂。
  「臣與霓珞,三媒六聘樣樣俱全,洞房夫妻也已坐實,如何不能作數?」
  裴景承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我臉上:「你可敢承認,與我的夫妻名分?」

-14-
  被六隻眼睛一同注視,我只覺得像被六座泰山一同壓頂。
  錯綜複雜的朝局、各爲其主的矛盾、相鬥數載的宿怨。
  以及,更遠的,那封讓我記恨、憤怒至今的彈劾奏本……
  「臣與裴景承——」
  寬袖中,我攥緊拳頭,筋骨錯響:「臣與他因失憶錯認,有所牽扯,現如今神志清醒……」
  我閉了閉眼,而後,緩緩睜開,看向了他。
  四目相對,一字一句:「你我二人,毫不幹系。」
  周遭靜謐一片,呼吸聲悄然無存。
  我說出這話時,本以爲裴景承會惱怒,會翻臉,可他並沒有。
  他望着我,靜靜望了一會兒。
  彷彿要從我臉上確定些什麼,尋找些什麼,但最終一無所獲。
  他笑了一聲。
  這一聲後,便是止不住地笑。
  素來嶽峙淵渟、清冷孤高的裴景承,笑得像個醉酒狂徒。
  邊笑,邊喃:「果然……我早該明白……」
  「景承。」嶽池宴皺眉開口。
  他不理會嶽池宴,笑着問我:「可你我拜過天地,換過聘書,入了洞房,做了夫妻,你說不作數了,那她呢?我的妻子呢?她人呢?」
  我受不得這三個質問,霍地起身,大步走到門口,冷聲道:
  「你就當她,死了吧。」

-15-
  那一夜,是入秋前夜最後一夜,也是那年最後一個夏夜。
  離開村子,返回帝都城的路上,我沒有任何反常。
  倒是與我同車的嶽葶鳶,猶豫再三後,問道:「你對裴景承那麼說,是發自真心嗎?」
  「自然是的。」我板着臉說,「殿下知道臣的,臣求忠求誠,不願撒謊。」
  「但本宮看你對裴景承……」
  嶽葶鳶撓了撓頭:「哎呀,霓珞,我瞧着你對他,好像是動了心的樣子。」
  她棄了自稱,我也沒了恭順,摳着她腰帶下的明黃流蘇節,悶聲說:
  「我不會忘記大姐姐因何而死,三姐姐,我與他絕無可能。」
  當年皇太女因彈劾獲罪,最終讓陛下下定決心的,是裴氏家主的一封奏本。
  那是誅殺皇太女的一把刀。
  裴景承,便是靠這封彈劾奏本,換來了今日的地位。
  我與他有舊仇,長恨,宿怨。
  今生今世,永不眷侶。

-16-
  大抵是我傷了他的顏面。
  回帝都城後,他做的頭一件事,便是讓戶部壓下了我調請的三十萬兩軍需。
  次日上朝。
  我剛進宮門,瞧見了他那頂象徵相位的大轎。
  我下了馬,他出了轎。
  大胤武將尚玄,文官尚白。
  我一身黑衣朝服,遍繡異獸深紋,他一襲白衣曳地,暗繡煙蔚雲紋。
  「……」
  我站在原地,僵直沒動彈。
  他倒是緩步走來,在不遠不近處停住,微微頷首,淡淡說道:
  「霍大將軍,晨安。」
  「晨……」我下意識要接。
  他卻越過我,徑自走遠了。
  望向他的背影,我明顯察覺那被銀帶束起的腰線,瘦窄了許多。
  我以爲,我們的關係會回到早先時候。
  那時即便是面對面,我也從不客氣,他更暗含鋒芒。
  沒想到做了一場夫妻,倒是把以前的針鋒相對做沒了。
  朝會上,文官一側,武官一側。
  就無故被扣了三十萬兩這事,我據理力爭,戶部尚書一再推諉。
  老皇帝近年來身體不佳,只聽我們吵了一刻鐘,便沒了耐心。
  「關於霍卿所請,擴充軍備之事,裴卿,你有什麼想說的?」
  都是我在和戶部尚書懟,裴景承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一言不發。
  但我知道,戶部尚書看的也是他的臉色。
  我本以爲裴景承會同以前那般,與我爭執幾回合,卻沒想到,他沉吟着說:「北境安定關乎大胤安定,霍將軍奏請擴充並無不可。」
  此話一出,他身邊的嶽池宴倏地看向他。
  「只是。」
  果不其然,還有下文。
  裴景承淡淡道:「自今年初,江南一帶常受水寇侵擾,戶部撥了十五萬兩到江南募軍,拿不出霍將軍要求的三十萬兩。臣以爲,可以先撥付十五萬兩給北境,待秋收後,再斟酌撥付其餘軍餉。」
  裴景承先給一半,再畫餅給另一半的做法,顯然很受用。
  老皇帝和顏悅色,問我答不答應。
  我與嶽葶鳶交換了個眼神後,果斷謝恩。
  退朝時,我看見裴景承上了轎,不假思索,棄馬跟蹤。
  他去了四皇子的府邸。
  我悄無聲息趴在書房上,掀了一塊瓦當。
  屋子裏頭,四皇子來來回回踱步,幾次之後,停在裴景承面前。
  「今日早朝,你爲何答應撥付軍資?難道你看不出,那是霍霓珞要爲嶽葶鳶擴充軍備,積攢實力嗎?」
  裴景承端着茶杯,茶蓋慢慢拂開葉片:「臣自然是看得出的。」
  「看得出你還——你難道是因爲霍霓珞……你爲了她,要叛本王?」
  不等裴景承說話,嶽池宴咬牙道:「叛主之臣,再無信任,你便是重新投靠了嶽葶鳶,她也不會重用你!你別忘了,當年皇太女是因主張削弱門閥世家而死,她是皇太女的親妹妹,恨透了你們……況且,你與本王還是表兄弟!」
  嶽池宴的母妃出身江南裴氏,嶽池宴與裴景承沾親帶故。
  裴景承抿了口茶,淡聲說:「殿下不必質疑,臣今日所作所爲,都是爲了殿下。」
  嶽池宴懷疑地看着他。
  裴景承不緊不慢,將自己的謀劃說了一遍。
  簡而言之,那三十萬兩,一半送到江南——他的地界上。
  他要給嶽池宴弄些兵權,卻師出無名,正好江南鬧匪患,借這個藉口,堂而皇之養兵。
  而給北境的十五萬兩,則是他收到消息,近些年,北境之外敵國漠北蠢蠢欲動,安定多年的北境恐有戰事。
  「殿下,北境若真起了戰事,您覺得,受益的會是誰呢?」他問。
  「領軍之人。」嶽池宴答。
  「殿下聰明,戰事一起,輜重糧餉會源源不斷送至北境,陛下也會格外倚重霍霓珞,那對我們而言,絕不是好事。
  「如今給她十五萬兩,讓她安頓北境,而我們在江南養兵……殿下,這一局交換不虧的。」
  我眼看着嶽池宴被裴景承說服,點頭認同。
  心中不由得瘋狂叫喊——
  裴景承在說謊!

-17-
  裴景承在說謊。
  北境之外的漠北,早被我打服了,甚至連王庭都遷移後撤至千里之外。
  我要錢,只是爲了給嶽葶鳶攢底子。
  但他卻說,他得到了消息,北境不穩。
  這是在騙嶽池宴!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沒有理由這麼做。
  除非……
  真如嶽池宴說的,他是爲了……
  我回府後被告知,嶽葶鳶等我許久。
  「殿下。」我行了個禮。
  「別殿了!」
  嶽葶鳶拉住我,眼神賊兮兮:「裴景承是不是被你美色迷惑、色迷心竅、色令智昏、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木着臉看她:「你當年在學宮逃課時,被大姐姐打輕了。」
  亂用成語,胡說八道。
  提起皇太女,嶽葶鳶收了幾分嬉鬧,聳着肩膀:
  「那羣孩子裏,大皇姐天天揍我,卻整日抱你,有時還抱着你揍我。」
  那是因爲小時候嶽葶鳶最皮!
  大胤學宮,收名門貴胄之後。
  我、嶽葶鳶、裴景承,還有許多年紀相仿的孩童,都是同窗。
  學宮中「策論」這門,由皇太女教授。
  皇太女驚才絕豔,燦若金輝,是衆人眼中的朝陽。
  因此,她被彈劾時,昔日那羣她照拂長大,如今迴歸家門的少年們,紛紛上表,爲她鳴不平。
  只有兩人例外。
  一個是不曾入學宮的嶽池宴。
  另一個,便是如我一般受皇太女教導的裴景承。
  他不上表,我只覺得他貪生怕死,忘恩負義。
  可他卻在接任家主後,一封奏本,奪了皇太女的命。
  「霓珞。」
  嶽葶鳶望向我,一股愛鬧的神態散去,目色平靜。
  「大皇姐的死,裴景承是其中關鍵,此爲一。
  「裴景承是士族門閥之首,他若在,門閥難除,此爲二。
  「世人皆知,裴景承是四皇子門下,他能背叛嶽池宴,也能背叛我,這人,我信不過,永遠信不過,此爲三。
  「將來,即便我不殺他,也不會重用他。更不會,把我視若親人的知己、大胤王朝的上將軍,配他爲妻。」
  我望向嶽葶鳶,良久後,輕聲回應。
  「嗯。」
  「我知道了。」

-18-
  月黑風高夜。
  偷雞摸狗時。
  背靠相府外牆,我覺得自己彷彿中了邪。
  裴景承所作所爲皆是他願意的,又沒人逼他,我有什麼可心煩意亂的。
  更沒必要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幹這種毫無意義的事。
  話雖如此。
  但來都來了……
  就在我猶豫着要不要翻牆時,忽然聽見牆內有人聲。
  我立刻貓腰,緊貼牆面。
  「來,把這個梯子架好——對,就架在這裏……再往外伸點……好!」
  人走遠了,我攀上牆頭,瞧見結結實實一張梯子。
  裴景承早知道我會來!
  算無遺策又怎樣?偏不用你的梯子。
  縱身飛躍,直奔內宅——我用輕功!
  推窗而入時,本以爲會瞧見守株待我的裴景承,沒想到直接落入一屋子水霧中。
  紗帷低垂,水聲不止。
  這人——在洗澡!
  我下意識轉身,結巴了一聲:「我,我不知道……」
  「關窗。」
  淡然無波的嗓音自紗帷後響起:「我冷。」
  我哦了一聲。
  立刻關上窗。
  關完後,懊惱地拍了手背一下,關什麼關,凍死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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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
  我清了一下嗓子,沒話找話:「你怎麼知道我今夜會來?」
  「你白日裏偷聽我與四殿下交談,心中有諸多疑問,以你脾氣,最多能忍三個時辰,故而,今夜必至。」
  我倏地轉身:「你知道我偷聽?」
  裴景承不會武功,純純一文人,他不可能知道我在屋頂。
  紗帷後燃着燈,暈黃朦朧。
  裴景承靠在浴桶裏,肩線柔美。
  我心中一跳,撇開了頭。
  「蘭麝之香,我聞到了。」他說。
  大意了。
  裴景承與常人不同,他生來帶香,如蘭如麝。
  我與他做了那麼久的夫妻,必是沾染上了,尋常人未必聞得到,但裴景承卻是這體香的來源,一聞便知。
  「所以,」我沉下聲,「那些話故意說給我聽,你在騙我。」
  「十五萬兩軍餉十日內撥付完畢,一應流程我親自督促,你可以去戶部監工,也可以親自押運北境。」
  言下之意,這筆銀錢給定了。
  那便不是在騙我。
  「爲什麼?」我不解地看向紗帷後的男人。
  他在幫我,他爲什麼要幫我?
  裴景承伸出手臂,五指攏着長髮,繞過頸側,沉入水中。
  沒了頭髮遮掩,玉似的脊背一覽無餘。
  他慢慢側頭,長眸輕瞥向我。
  「或許是因爲,我不想活了吧。」
  這麼說着,他低笑一聲,呢喃道:「也或許是因爲,想讓這局勢再亂一些……三十萬兩軍餉,能徵召多少兵士?三萬?五萬……嶽葶鳶多了多少兵,嶽池宴就多了多少……有朝一日,爭鬥起來,那便是十萬人的生死……啊,或許,不止十萬,兵戈禍起,便是山河崩潰、乾坤倒懸、國禍民亡、流血千里……」
  「裴景承!」我怒喝了一聲,「你瘋了?」
  「不是我瘋了,是你背棄誓言。」裴景承語氣幽冷。
  我驀地失語。
  裴景承站起身,拿了件寢衣披好。
  紗帷拂開,他一身水汽走了出來。
  輕薄的紗衣打溼後,緊貼在他身上,近乎通透,玉骨冰肌。
  我被裴景承適才的話震住了,只被動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緩步向我走來,走一步,說一句。
  「你這一生只認定我一人。
  「倘若來日反悔負我。
  「山河崩潰、乾坤倒懸、國禍民亡、流血千里……」
  他赤足踩在地磚上,每走一步,腳面便弓起筆直的骨脈經絡。
  地磚漆黑,肌膚冷白。
  極致的黑與白之間,偏又響起他咄咄逼人的話語。
  他步步逼近,我步步後退。
  脊背撞在柱子上,退無可退,他單手壓在我耳畔,低頭看我。
  目色晦暗如淵。
  「誓言,是你親口說的,我信了,將人給了你,卻被你棄了。
  「你辜負我,我報復你。
  「有何不可?」
  我眼瞳狂震,脣瓣顫抖。
  他盯着我看了良久,忽然笑了:「別怕,那誓言……與你無關啊。」
  我一怔。
  他撤後兩步,攏好溼透的紗衣,懶聲道:
  「我妻子是這世間最信任我的人,她只會待我好,將我視作她心尖摯愛,不會辜負我,更不會拋棄我,只可惜——她死了。」
  他說完,朝我微微一笑:「霍將軍夜闖相府,想來不願意聽本相與亡妻的舊事,那些事,本相也不該與霍將軍說。」
  「亡妻」:「……」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本相乏了,且夜已深,男女有別,霍將軍請回吧。」他淡然轉身。
  「可你還沒回答我的……」
  「你又不是本相的亡妻,本相沒有義務回答你任何問題。」
  裴景承冷聲道:「你若再不走,本相要喊人了。」
  我才遲疑了一下下,裴景承竟真的喊人。
  委婉說辭:被迫撤退。
  實際畫面:落荒而逃。
  那一晚,裴景承翻臉不認人,我被他家護衛追了八條街。
  好不容易甩開了,回到將軍府,筋疲力盡躺在牀上。
  死活睡不着!
  跟烙餅似的,左翻右翻,滾來滾去。
  腦子裏反反覆覆都是裴景承。
  清冷、疏離,是我熟悉的他。
  但今夜,我竟覺得他有些稠豔、邪佞。
  「不會真要禍亂江山吧。」
  我自言自語,又立刻搖頭:「不會不會,他那麼有野心的人,怎麼可能爲了一段露水夫妻,就不管不顧,折騰到天翻地覆?」
  滔天權勢不要了,潑天富貴捨棄了,就要發瘋,就要作亂,就要全天下爲他的情愛陪葬。
  那得是個什麼病態戀愛腦,才能幹出這種事?
  排除不可能的,剩下那個,無論多難以置信,都是唯一的真相了。
  裴景承這麼做,大約——是爲了我。
  那些發瘋的說辭,是在控訴,也是在譏諷。
  露水夫妻,露水夫妻,說到底,還是做過夫妻的……
  我喫過他煮的粥,穿過他縫的衣,與他舉案齊眉,和他同牀共枕。
  誒!
  幽幽地輕嘆之後,我喃喃悄聲:「要是沒失憶就好了……」
  深夜靜謐。
  很久很久後。
  「要是皇太女沒死就好了。」我輕聲說。

-19-
  裴景承沒作妖。
  十日後,軍資清點完畢,送至北境。
  我原想着一同押運,卻被嶽葶鳶留在帝都城。
  老皇帝身體越發不好,前幾日夜裏吐了血。
  雖說挺過去了,但龍體孱弱,此時我離不得嶽葶鳶身邊。
  朝堂上的氛圍緊繃,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然而。
  山雨沒來,風也沒來。
  瘋子先來了。
  「裴卿,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老皇帝渾濁的眼此刻也清醒幾分。
  不只皇帝蒙了,殿內沒一個還能保持平靜——包括我。
  「臣說,臣要辭官,爲亡妻守孝。」裴景承朗聲開口,目色鎮定。
  滿朝譁然。
  嶽葶鳶、嶽葶鳶,四隻眼睛一齊看向我。
  我不客氣地給他們瞪回去。
  看我幹嗎?
  不關我的事!
  亡妻,亡妻,不就是亡妻嘛——
  後槽牙磨得嘎吱吱響,我早該想到的,裴景承沒作妖,攢着呢,一股腦搞個大的!
  「亡妻……」
  老皇帝揉了揉太陽穴:「朕若沒記錯,你尚未娶妻,哪裏來的亡妻?」
  「三個月前,臣不慎墜崖,被一女子所救,臣鍾情於那女子,故而倉促成婚。」
  官服被扯了兩下,嶽葶鳶湊過來,小聲問:「怎麼你還救了他?」
  我扯回官服,沒理會她。
  「那女子呢?」老皇帝問。
  「死了。」他淡聲答。
  「三個月,就死了?」老皇帝迷糊。
  「死了,」他面無表情,「死無全屍,死得乾脆。」
  噗——
  我一個眼刀飛向嶽葶鳶。
  嶽葶鳶死抿雙脣,強壓着笑意。
  老皇帝有些錯愕:「連屍體都沒有?」
  「沒有。」他眼睛不眨地撒謊。
  皇帝老是老,病是病,可又不傻。
  他喘了幾口氣後,望向裴景承:「裴卿,欺君是大罪。」
  裴景承早有準備,從袖中拿出兩本,一紅一藍。
  「此乃臣與亡妻的婚書,誓詞。」
  老皇帝翻看了一頁:「山……山姑?」
  「她一個姑娘家,曾被人從山崖下拾到,故名山姑。」裴景承淡淡解答。
  噗嘻——
  我兩把眼刀一起飛向嶽葶鳶。
  她捂着嘴,笑得肩膀都抖動起來。
  「山姑,裴景承,嗯……婚書倒是不假……」老皇帝看了看。
  不對啊。
  我望向案几上的紅本,當時我叫山姑不假,裴景承應該是叫君卿與,怎麼會是本名。
  視線挪動,我瞥了裴景承一眼。
  他目視前方,壓根沒理我。
  ……對了。
  我忽然想起來,寫婚書時,他親自提筆,我一門心思只想快些成親,全然沒看他寫了什麼。
  「這誓言——」老皇帝沉聲道,「好個女子,忒是大膽,更是不敬!」
  裴景承掀袍跪地,平穩道:「亡妻愛臣太甚,幾欲癲狂,故而發下這樣的誓言。」
  「不會吧!」嶽葶鳶又把腦袋歪過來,「你爲了裴景承還發下重誓?別太愛啊姐妹。」
  我一把將她腦袋推回去。
  臉上滾燙,又羞憤又惱怒。
  什麼叫愛他太甚,幾欲癲狂。
  哈,是有人爲愛瘋狂。
  誰瘋誰知道!
  「罷了,朕不與死人計較,但你爲這樣一個女子辭官,也屬不該,朕給你三日期限,讓你爲她守靈出殯——也算是全了她對你的一片情深。」

-20-
  「三殿下。」
  「誒!」
  「想笑就笑,不用憋着。」
  「說什麼呢?本宮如此沉得住氣的人,什麼驚濤駭浪沒見過?早已練出了喜怒不驚……」
  我冷着臉看過去:「三姐姐。」
  「噗哈哈哈——」嶽葶鳶一整個繃不住。
  狂笑的同時,啪啪啪拍腿。
  我嫌棄地拽着她的手臂丟開,拍自己去!
  嶽葶鳶笑得太過,眼淚都快掉出來:
  「我單知道裴景承不是個省油的燈,卻沒想到,他能鬧出這一場……亡妻,守靈……哈哈哈!」
  我翻了個白眼,見她笑得停不下來,乾脆掀開車簾要跳。
  「別走啊!」她拉住我,強壓着嘴角,「我不笑了,保證,不笑了。」
  重新坐回去,我面色鐵青。
  「他御前辭官,必有圖謀,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沉着氣說,「多些防備總沒錯,那奸相——說不準要發瘋。」
  「有道理。」嶽葶鳶點點頭。
  頓了一下後,她歪過腦袋來:「所以,你到底爲他發了什麼重誓啊,亡妻?」
  「滾!」
  忍無可忍,被迫粗鄙。

-21-
  裴景承算是豁出去了。
  經幡、黑絹、白花、紙錢、哀樂……相府內外,盡是悲慼。
  真就跟死了親媳婦兒似的。
  「將軍!」
  我派去的一個副將跑回來,喘着氣說:「末將去過相府了,相、相爺真在披麻戴孝呢,正廳還停着口黑漆棺材,他門下官吏,還有,還有四殿下一派的……反正,只要是文官,都去弔唁了!」
  啪——
  一聲悶響。
  我生生擰斷了手臂粗的軍棍。
  「我還活着呢!他——」
  後槽牙近乎咬碎,我怒火沖天:「他不是說,他那亡——亡妻屍骨無存嗎?沒有屍骨,他擺哪門子的棺材?」
  「據說,那是口空棺,裏面裝着的是丞相夫人的衣冠遺物……」
  我腦中嗡的一聲,眼前驀地一黑。
  「裴景承——奸相——混賬——混蛋——裴景承——混蛋——混賬——奸相……」
  氣急攻心,來來回回幾個詞,都罵顛倒了。
  忍不了。
  根本忍不了。
  丟下軍棍,我大步往外走。
  腳下虎虎生風,臉上殺氣騰騰。
  「將軍!將軍你去哪?」
  「去丞相府,」我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繃,「讓自己,喪夫!」
  「……啊?」副將傻了眼。

-22-
  相府外,車水馬龍,人頭攢動。
  還真是能來的都來了。
  「霍將軍,您怎麼來了?」有人認出我,很是驚訝。
  「我不能來嗎?」我冷着臉反問。
  「那倒不是,只是,霍將軍與相爺自來是……呵呵,不太和氣的,下官還以爲,您不會來了呢。」
  那人諂笑的同時,又滿眼戒備。
  也怪不得他。
  我一襲紅衣勁裝,滿臉肅殺之氣,明顯來者不善。
  推開擋路的人,直衝相府大門。
  遠遠就看見佈置隆重的靈堂,和那口玄黑描金的大棺材。
  他還真敢!
  「裴景承!」
  我抑制不住,進了靈堂:「你到底想幹——」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棺材一側,跪着一身素白的裴景承。
  大胤自本朝二聖並立,且皇太女主張男女平權後,幾次修繕律法,夫妻之間尊卑一致。
  夫若身死,妻爲主哀,反之亦然。
  若是尋常人,死了髮妻,夫君自當主哀,跪答親朋祭拜。
  但裴景承是門閥之首,氏族家主,跪也只跪天子,便是儲君也受不起他大禮。
  如今竟跪得這般坦然。
  彷彿自己只是個尋常人家的鰥夫……
  「霍將軍。」
  一個下人將三炷香遞過來,輕聲道:「請。」
  我茫然地接過香,低頭看了看火點,又瞧了瞧裴景承,最後望向那口棺材。
  自己,給自己,上香?
  我愣愣地沒動彈。
  我不上,有人上。
  身邊不知何時站了個素衣男子,接過香後,恭敬拜了三拜,將香插入爐中。
  司禮的下人高唱:「一鞠躬。」
  我:「……」
  你還真鞠?
  「二鞠躬。」
  「三鞠躬。」
  「哀主答禮。」
  「不不不……相爺節哀,下官告退。」
  那人哪敢受裴景承的大禮,慌不擇路跑出去了。
  臨出門前,還不忘沉痛悲呼:「夫人一路走好——」
  走什麼走?
  我人還站在這呢!
  「將軍,」下人走過來,「香快燒完了……」
  三根香被抽走,插入香爐中。
  司禮開口:「一鞠躬。」
  我一動沒動。
  那人是有眼色的,二鞠躬三鞠躬喊我,接着喊:「哀主答禮。」
  裴景承望向我。
  這是自我進靈堂後,他第一次與我對視。
  淡然自若,波瀾不驚的一雙眼。
  四目相對,他垂下眼睫,雙手執禮,一拜到地。
  「……」我動了動嘴脣。
  「您說什麼?」下人沒聽清。
  「出去……」我冷着臉,咬牙重複,「出去——都出去!」
  下人和司禮一溜煙跑了,我手臂一揮,大門瞬時關起。
  隔絕外頭日光,靈堂陰森詭異。
  我幾步走到裴景承面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裴景承幽幽抬眸。
  「霍將軍,要幹什麼?」

-23-
  「起來!」
  我把人往上拉。
  「裴某主哀,應當跪着。」他不爲所動。
  「我活蹦亂跳,你哀個屁啊哀,起來——起來!」
  我猛地發力,他如何能頂。
  整個人被我帶着站起不說,身體還直直倒向我。
  我下意識往後退,脊背卻撞上了什麼。
  若不是他及時伸手,按住了後頭的牆,只怕整個人要壓在我身上了。
  即便沒壓上,但他身形頎長,完完全全籠罩着我。
  鼻尖近乎相貼,呼吸纏在一處。
  那夜之後,再沒有這麼近地看過他。
  他瘦了許多,纖肉消減,骨相更峻。
  那股獨特的蘭麝氣息,像一根線,牽引着我的視線往他身上看。
  脖頸、鎖骨,還有白衣之下,觸手可及的冰玉素體。
  太香了。
  香得蠱人……蠱惑人心。
  鼻尖驀地被他的鼻尖點了一下。
  脣齒相距不過一線而已。
  「你可知,你背後是什麼?」他喃聲問。
  香氣撩人,我喘了一聲:「……什麼?」
  他又靠近一分,脣瓣彷彿擦過我的脣,卻又好像沒有擦過。
  「是裴某亡妻的……棺材。」
  棺……
  棺材。
  我驀然一驚,手往後一按。
  後漆硬木,冰涼一片。
  我「啊」了一聲,想把人從面前推開:「裴景承!」
  在棺材上勾引人,他怎麼敢的?
  但這一推,沒用全力,自然也沒推開人。
  他眸色褪去妖嬈,變得清冷:「霍將軍來祭奠亡妻,裴某銘感五內,但霍將軍又何故動怒?」
  「你還好意思說?」
  我氣得不輕:「你弄的這都是什麼?我好端端在這裏,沒死呢!你要哭喪要守寡,再等七十年也行!」
  「我倒是想等,你給我機會嗎?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你,怎麼倒成了我的不是?」他反脣相譏。
  我火冒三丈:「你不用在這兒跟我陰陽怪氣!我告訴你裴景承,就算哪天我真死了,也絕對!一定!必須拉着你一塊去!」
  「同生共死?」他冷笑,「你想,我不願。」
  「不願也得願!」我吼了過去,「不拉着你一起下地府,世間還有誰拴得住你這個瘋子!」
  吼完這話,我一把薅住他的衣領,將人拉下來。
  狠狠咬在他鎖骨上。
  這一口,用盡全力,毫不留情。
  回到帝都城後,我夜夜難眠、輾轉反側……與他的仇、與他的恨。
  是宿敵,也是夫妻。
  是對立,也是愛意。
  積壓下的負面情緒在這一瞬間爆發。
  而下一瞬,他強硬地掰起我的下巴,重重反咬在我脣上。
  血腥氣混着他的,也混着我的。
  錯開脣瓣,他吻在我臉頰,又吻上下頷,最後在頸上輾轉。
  被啃咬時,我抓緊他脊背衣衫。
  完了。
  閉上眼,神智潰敗之際,只有一個念頭。
  我算是,徹底完了。
  ……
  束腰的革帶被他扯下,我撕開他白衫衣領。
  蠻橫、急躁、迫切、粗魯。
  不管不顧,理智盡失。
  就在此時,大門被一把推開。
  「你們在做什麼?」
  嶽池宴的聲音裏滿是驚怒。

-24-
  皮革束帶被重新綁回腰肢。
  「裴景承。」抓住他爲我束帶的手,定定看向他。
  「沒事,」他聲音微啞,但很鎮定,「你先回去,我來處理。」
  我不知道他要怎麼處理這件事,我自己都是滿頭紛亂。
  他用手指梳順了我有些凌亂的頭髮,低聲說:「走吧。」
  我點了點頭,轉身開了門。
  「霓珞。」他喊住我。
  我回頭看他。
  靈堂森森,他眼眸深處含着些晦澀的光:「你可敢承認,與我的夫妻名分?」
  我:「……」
  又是這個問題。
  他第一次問時,我雖內心糾葛,也給出了決絕回答。
  如今他又問。
  我卻答不出來了。
  拒絕不了,也承認不來。
  他低笑了一聲。
  慢慢拉回張開的領口,蓋住帶着血痕的齒印。
  「回去吧。」他說。
  我魂不附體地回了將軍府。
  不管旁人和我說了什麼,直勾勾走回臥房,關上了門。

-25-
  陛下給裴景承三天期限。
  頭一天,文官祭拜。
  第二日,武將也去了不少。
  我都去了,旁人哪知道其中緣由,只以爲我表了態,便也效仿起來。
  到了第三日,要出殯下葬了。
  我坐在將軍府最高的假山石上,看着送行隊伍沿大街往外城走。
  腳步聲靠近時,我知道來的人是嶽葶鳶,也沒動彈。
  嶽葶鳶喊了我一聲,見我不理她,乾脆縱身躍起,與我一同坐在山石頂上。
  「呦?」嶽葶鳶笑了,「這是真打算把你給埋了?」
  我沒心思與她說笑。
  「聽說你第一日便去了相府弔唁,還聽說,你在靈堂與他齟齬爭執,關起門打算動手,幸好被嶽池宴撞上了……要我說啊,靈堂雖說是個刺激場合,但有些事,還是更適合在臥房做。」
  她這麼說着,視線已從遠處挪回,落在我頸上:「我記得找到你那夜,差不多也是這樣,裴景承怎麼偏就愛在你這裏留印子呢?」
  我下意識想扯衣領。
  「別扯了,」她拂開我的手,「這個距離……你要殺他易如反掌,他要殺你也不困難,霓珞,你就那麼信他?」
  「三姐姐……」
  我低下頭,輕聲道:「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就算有,也不是對我,是對大皇姐。不過,大皇姐最是疼你,也不會捨得怪你。」
  嶽葶鳶說完,乾脆把腿一伸,在石頭邊緣盪來盪去:
  「幼時在學宮,雖是大皇姐教導我們,可在我們這羣人裏,你是公認的孩子王。
  「你那時便滿腔熱血、一身正義了。
  「我記得,你很是護着裴景承,有人欺負他,你追着那人一頓揍,把人逼得躲在茅廁不敢出來。」
  提起往事,嶽葶鳶笑出了聲:「可偏偏,被你打的,服你,敬你,管你叫老大,整個學宮,都對你俯首帖耳——除了裴景承。」
  嶽葶鳶笑聲淡了下去:「你救他多次,護他周全,甚至偏心眼地對他好,可直到他離開學宮,也不曾對你露出一個笑來。」
  「其實,」我輕聲說,「他笑過的。」
  在他離開帝都城那日,我追上他的馬車,想送他最後一程。
  他掀開車簾,看見我時,便笑了。
  那時的裴景承不過十一二歲,相貌尚未長開,卻已有了絕佳容色。
  他一笑時,有風拂過,桃花漫天。
  那是傾城之姿。
  「所以,你早對他——」
  「三姐姐,」我打斷她,微笑着說,「我心悅他,已久。」
  嶽葶鳶默了一下,而後,嘆氣:「霓珞,你不該喫這種苦的。」
  我沒說話。
  她也沒再說話。
  我們都明白。
  我與裴景承,註定不能圓滿。
  心悅他,又如何?
  皇太女於我,有教養之恩。
  皇太女於天下女子,有引路之義。
  恩義,遠大過情愛。
  無法兩全,我必然會選擇前者,捨棄後者。
  這苦,喫定了。

-26-
  三日喪期一過,我又在宮門口遇見了裴景承。
  與前次不同,我主動走向他,抱拳施禮:「相爺,晨安。」
  裴景承看了我半晌,緩緩施禮:「霍將軍,晨安。」
  我們就這麼心照不宣地一起上殿。
  老皇帝精神不濟,早朝只上了半個時辰便放了。
  我去兵部處理了些事,又去了趟戶部。
  快到晌午時,餓得心胸貼後背,打算隨機挑選一個衙門口,進去蹭頓大鍋飯。
  剛動了這心思,就有人主動提出請喫飯。
  我上了硃紅鑾車,感覺到車身微晃。
  「車會沿着宮城走一圈,在此期間,沒有任何人能聽見你我之間的對話,待車停穩後,你與本王今日便從未見過。」
  嶽池宴將小几推到我面前:「霍將軍餓了吧,父皇賜的點心,你嚐嚐。」
  說是讓我嘗,但他每塊點心ťṻ⁽都先捏了一點,放進嘴裏。
  我不和他客氣,抓起一塊酥餅,兩口吃完。
  「霍將軍知道的,本王幼時是在宮中由太傅教導,並未入過學宮,因此,對學宮中發生事也不甚清楚,只聽說霍將軍自那時起,便很得人心了,想必是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不敢說,主要是拳頭夠硬。」我解釋。
  嶽池宴笑了。
  他與嶽葶鳶是同父異母的姐弟,但容貌不盡相似。
  嶽葶鳶與皇太女都像極了生母的昭凰天后,而嶽池宴更像他的母親裴貴妃。
  裴家人都有一雙狹長絢麗的鳳眸。
  一笑起來,眸中盡是瀲灩之色。
  「拳頭夠硬,便能打動裴景承的心嗎?」他輕聲問。
  「應該是能的。」
  我嚥下糕餅,實話實說:「小時候他因身體孱弱、性格孤僻,總被欺凌,臣若是不能打,怎麼救他護他?不救他護他,他又怎會對臣念念不忘?」
  「你倒是誠實。」嶽池宴笑容不減。
  「四殿下,臣知道你找臣的目的,臣可以明確告訴殿下,臣與裴相是兩情相悅。」
  我又拿了塊糕餅,繼續說:「可兩情相悅也沒用,各爲其主,各有所圖,終究是有緣無分的。」
  「那也未必。」
  嶽池宴低聲含笑:「只要有人棄暗投明……」
  「殿下是說,裴景承打算和你骨肉分離?」
  嶽池宴:「……」
  「哦,不是,那是,兄弟鬩牆?」
  嶽池宴:「……」
  「也不對,」我想了想,想到了,「反目成仇!」
  這下該對了吧。
  嶽池宴嘆息:「如果可以的,請霍將軍以後少用些成語。」
  「意思到了就行,何必如此苛責?」我笑嘻嘻。
  嶽池宴也拿了塊糕餅,沒急着喫,而是慢慢碾碎:「本王的意思,霍將軍應該懂,只要霍將軍願意,你什麼都可以有,包括裴景承。」
  「這樣啊……」
  我眼前一亮:「那臣希望自村中學堂起,便收攬至少半數男童半數女童。
  「此後鄉試、會試、殿試……一應選拔,既如此衡定名額。
  「朝堂之上,一半女官;民間商賈,一半女富。
  「男子可以織布,女子能夠習武,男子能守住後宅,女子能建功立業——只要他們願意!
  「殿下,您能做到嗎?」

-27-
  嶽池宴聽完我的要求,半晌沒說話。
  我見他臉色明顯陰沉下去,也就聳聳肩,繼續往嘴裏炫糕點。
  「這些,嶽葶鳶能做到嗎?」他問。
  「唔,」我嚥下滿嘴餅渣,自然而然道,「當然可以。」
  「本王不信!」他沉聲說。
  「那臣換個說法,自村中學堂——誒,那些省略,簡單點。
  「男主外女主內;男子建功立業,女主勤於後宅;男子在朝爲官,女子執掌中饋……
  「這些,殿下您能保證嗎?」
  嶽池宴毫不猶豫:「本王能。」
  「這就對了啊。」
  我笑彎了一雙眼,輕聲說:「因爲殿下您是男子,您做了皇帝,便是男子當權,您自然要爲男子謀利,因爲你們是利益共同體,臣不是,臣是女子。
  「臣固然可以因家世武功,成爲大胤權臣,但那也僅止於臣。
  「這天下間不如臣的女子,又該如何呢?
  「而與臣相似的裴景承,他亦是大胤權臣。
  「這天下間不如他的男子,卻當權當道。
  「試問,公平麼?」
  嶽池宴陰沉着一雙長眸,一言不發。
  我笑了笑,繼續說:「臣不是選擇了三殿下,臣是選擇了爲天下女子尋一個能做主的君王罷了。」
  馬車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
  我掀開簾子看了看,快回到六部了。
  盤子裏的糕餅喫得差不多,我拍了拍手裏的殘渣,準備下車。
  「霍霓珞。」嶽池宴忽然喊我。
  他捏碎了手裏大半糕餅,聲音陰冷至極:「女子當權,便能等來你要的那一日嗎?」
  「應該能吧。」
  我撓了撓耳下,決定再浪費點口水。
  「殿下你也說了,臣是幼承學宮,但其實,臣是被皇太女教導長大的。
  「臣出身將門,對排兵佈陣頗有興趣,然而,臣是女子啊。
  「爹爹雖也教臣習武,但從未覺得臣能有所建樹,甚至爲了讓臣沾點文氣,將臣扔進學宮。
  「學宮中,臣不服爹爹,整日頑皮打架,直到……遇見了皇太女。」
  我笑着陷入了回憶。
  遇到皇太女時,我不是人——是個渾身長刺兒的小刺蝟。
  仗着天生神力,兵權世家,見誰打誰,頗爲兇殘。
  後來……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被降服的時候,皇太女揉着我腦袋,對我說:
  「小霓珞,你有將才,不堪自廢,要好好讀書,勤學兵法。
  「你若有成,本宮許你一個封狼居胥、定鼎江山。
  「她做到了。」
  我笑着望向嶽池宴:「太女姐姐做到了,她在世時,修改律法,讓男子與女子一樣高低,即使還未被所有人認同,但至少她做到了她所承諾的。」
  皇太女至死不背棄志向初衷。
  我又怎會爲男女私情,背棄天下紅顏?
  「車停了。」
  我半跪着,行了一禮:「臣,告退。」
  這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可是怎麼辦呢?
  再來一次,再來十次,我還是會做出相同抉擇。
  只是……
  「糕餅,好苦啊。」

-28-
  那件事之後沒過多久,朝野上多了一股新謠言。
  說裴景承即將成婚,迎娶江東秦氏之女,聯合氏族門閥,爲嶽池宴助力。
  我原是不信的,全沒當成一回事。
  沒想到的是,那日早朝,嶽池宴竟提起此事。
  老皇帝氣虛更甚,沒想太多,只問裴景承,是否想求一個賜婚。
  我靜靜看向裴景承。
  裴景承立在原地,既沒有承認,也不曾拒絕,彷彿自己與這件事毫無關係一樣。
  「父皇。」
  嶽葶鳶先一步開口:「裴相才辦完亡妻喪事,轟轟烈烈一大場,還不到半個月,就要娶新人,怕是說不過去吧?」
  裴景承是江南裴氏家主,他若娶了江東秦氏之女,整個南境勢力都要落到嶽池宴手中。
  這絕不是嶽葶鳶願意看見的。
  嶽池宴早有準備,說辭一套一套。
  兩人在大殿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領頭人掐在一起,餘下的大臣自然要煽風點火。
  老皇帝沒了耐心,直截了當給出決斷。
  「裴卿的婚事,裴卿自己說了算,旁人不必湊這個熱鬧,等秦氏之女入城後,若要賜婚,隨時找朕。」
  內侍攙扶着老皇帝下了朝。
  裴景承率先離去,從始至終,沒看我一眼。
  嶽池宴走到我身邊,低笑着說:「秦鈴已在路上,她到帝都城之日,便是裴秦兩族聯姻之時,屆時廣發喜帖,本王會親自送到將軍府,霍大將軍務必要賞臉來喝這杯喜酒,鬧這場洞房啊。」
  我攥緊拳頭,一個字也沒回他。
  嶽葶鳶走到我身邊,問:「裴景承會答應嗎?」
  「……不知道。」我輕聲答。
  可能會的吧。
  嶽葶鳶嘆了口氣,又問:「能讓他不答應嗎?」
  我低了低眼睫:「……不知道。」
  可能不能吧。

-29-
  裴景承與我不同。
  我若要對付誰,便是擼着袖子直接上,求一個乾淨利落。
  他若要對付誰,偏愛往那人心上刺針扎刀。
  那日,我回到將軍府,偏將送上了一封信。
  我只看那信封上的字跡,便知道是裴景承。
  屏住一口氣,我狂奔回寢室,脊背抵住門縫,剋制力道,將信拆開取出。
  信紙雪白,只有七個字:
  「聯姻之日,不久矣。」

-30-
  我是個軍人。
  不。
  嚴格意義上說,我是軍人的頭頭!
  我們當兵的,自來是保家衛國,豪情壯志。
  因此,當喝完了將軍府所有存酒後,我豪情壯志地去找了嶽葶鳶。
  路都走不穩,瞧見人,直接撲。
  「霓珞,你這是喝了多少?」她擁着我,把我按在地榻上。
  「不多,一點,就,一點。」我比劃着兩根手指,緊緊粘在一起。
  她坐在我身邊,嘆了一聲:「何必呢?」
  我撲哧笑了,眯眯着眼,露出小白牙:「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特別傷心,特別難過,借酒消愁,爲情所困?」
  嶽葶鳶都震驚了:「難怪大文豪們愛喝酒,這玩意兒,是真能提高文字修爲……你成語居然都用對了。」
  我切了一聲,伸出根手指,晃啊晃的。
  「你錯了,我不是傷心,也不是難過,我是開心啊!」
  聲音不自覺地揚高几分,我笑着說:「我開心壞了我跟你說,自從恢復記憶……不,不是恢復記憶,是更早,是……是他朝我笑……再早點……第一面見……」
  「等會兒!」
  嶽葶鳶按住我:「不能再早了。」
  我重重一哼:「我心悅裴景承,心悅,你知道的,我和你說過——我!我霍霓珞!心悅——喜歡啊!喜歡他裴景承——」
  「小點聲祖宗!」嶽葶鳶捂着耳朵,「別用內力,這事還不能全城皆知。」
  「……可是,喜歡,沒用的。」
  我笑起來,肩膀顫抖:「因爲這世間,比喜歡,比他,甚至我自己還重要的事太多了……我很苦,真的很苦,求而不得,得而復失……什麼都是苦的,糕餅、酒……都是苦的……」
  嶽葶鳶沒說過話,摟着我,讓她靠在她肩上。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從眼睛裏掉下來了,卻也止不住地笑:
  「我明明是那個做出決定的人,可我還很貪婪……人,不是我的,情,我總能偷偷藏一下吧……我不要他,我只藏心悅他的感覺……原來,這樣也不行,這樣也苦……
  「可是今天,我不苦了,因爲他也做出決定了。」
  我笑得停不下來,眼睛裏的東西掉得更厲害。
  「爲什麼?他爲什麼要做那把刀,爲什麼啊?
  「爲什麼啊?
  「爲什麼……」
  我一遍遍問着沒有答案的問題,眼前失焦,頭重腳輕。
  耳邊只隱隱聽見有人說話。
  「……殿下……裴……密信……」
  再有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一線僅存的視野,天旋地轉,徹底黑暗。

-31-
  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是正午時分。
  嶽葶鳶坐在牀旁,雙手環胸,滿眼冷漠。
  我一看這架勢,心裏知道,壞了。
  「我昨天好像喝醉了哈?」
  我坐起身,試圖矇混過關:「不知道怎麼就跑你這兒來了,我還有事,就先走——」
  「霍!霓!珞!」
  她掐住我的後衣領,把我拉到門口:「看看你乾的好事!」
  門口空蕩蕩的。
  門呢?
  「四扇八開的門,一掌,就一掌,全成渣了,我喊都來不及喊!」
  嶽葶鳶扯着我,繼續往外走:「還有,這廊柱,這花牆,這涼亭……」
  我跌跌撞撞一路走過去。
  哪還有什麼廊柱花牆涼亭?
  滿地的殘垣斷壁,堪稱……屍橫遍野。
  「最可氣的——」
  嶽葶鳶指着虛空一點:「我府裏最貴重的東西,也被你毀了!」
  那是一塊地,地上有個大深坑,旁邊散着樹幹樹枝樹葉……又是屍橫遍野。
  「不會吧……」我瞪大了眼。
  「別的我都可以原諒你,但這裏,這棵樹,是我降生時,皇姐親手移栽。
  「自我三歲起,只要闖禍,就會被皇姐綁在樹上。
  「罰站,挨抽,吊起來打。這是我和皇姐姊妹情深的證明!」
  嶽葶鳶撿起一根樹枝,朝着我就是一頓毒打:「本宮要殺了你!一定要殺了你!」
  我捂着腦袋,連躲帶藏,發誓再也不喝酒了。
  嶽葶鳶打了我一個時辰,終於打累了。
  丟下樹枝,喘着粗氣。
  「樹根還在,樹幹也沒斷,我一會兒幫你栽回去。」我小聲找補。
  「說得去容易,萬一死了呢?」她眼刀飛來。
  我二話不說,立刻表示:「它要是死了,我給它陪葬!」
  「算了吧!」
  嶽葶鳶沒好氣地說:「你要是因爲一棵樹死了,那瘋子還不得——」
  她抿了一下脣。
  我眨眨眼:「什麼?」
  「沒事。」
  她丟下樹枝,冷聲道:「樹,你給我好好種回去,如果死了,我就讓皇姐晚上來,親自和你談談心!」
  她說完,扭頭要走。
  走了幾步後,又停下,淡聲道:「七年前,漠北犯境,霍氏一族爲守大胤,傷亡慘重,你父親、兄長,甚至嫂侄,都死了在那場大戰裏,那時,你還在學宮讀書。」
  「怎麼忽然說起這個?」我沒明白她的意思。
  「我記得,消息傳來時,你不顧皇姐勸阻,千里奔襲至北境,戴孝迎敵,非但大獲全勝,還追敵三千里,殺了漠北可汗的六個兒子,自那以後,漠北再無異動。」
  我沒說話,只等她後續。
  「霓珞,你答應皇姐的事,已經做到了,皇姐若在,只會欣慰。
  「你是國之柱石,於社稷有功,但凡有所求,沒什麼是不能給你的。」

-32-
  嶽葶鳶的話,我不是很懂。
  我也忘記醉酒後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
  但好像有什麼事,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了。
  發生了什麼,我不得而知。
  但眼下,又出了一件大事。
  天大的事。
  漠北派了使臣,要替王儲向大胤求親。
  求娶大胤三公主,嶽葶鳶。
  「算計!一定是算計!」
  我勃然大怒:「漠北苟了這麼多年,怎麼會忽然要來求親?」
  一旦嶽葶鳶出嫁,還爭什麼儲位?鏡花水月,一場全空。
  「我也知道是算計。」嶽葶鳶冷淡道,「嶽池宴釜底抽薪,這招很高明。」
  這麼高明的手段,嶽池宴未必想得出,倒是某人的拿手好戲。
  「不行!」我霍地起身,「不能坐以待斃。」
  嶽葶鳶問:「你去哪?」
  「找罪魁禍首!」我咬牙低喊。

-33-
  相府門外,今日比尋常更熱鬧許多。
  尤其停着一輛華麗奪目的車駕,華麗程度,再多一分,哪怕一分,都算逾制。
  我停下腳步看了一眼,還在猜車駕的主人是什麼來頭。
  就聽見街邊的人八卦不聽。
  「早聽說南境富裕,尤其江南江東,這江東來的車駕,光是懸在車外穗子上的珍珠都有小孩拳頭大了……」
  「再富裕的地兒也不是誰都能有這擺場的,還不是江東秦氏的那位千金,未來的丞相夫人……」
  「那位千金下車時,我可瞧見了,閉花羞月不說,還溫婉柔順,配咱們相爺正正好好,我看這會兒,兩人在府裏說不定濃情蜜意,嘻嘻……」
  不能忍!
  我重重踩過相府臺階,磚石裂了幾條。
  護衛門房,動都不敢動一下,權當沒看見我。
  渾身冒火地衝進院子裏,剛到走一半,忽然急退三步。
  哐當。
  從天而降一暗器,摔在了腳邊兩寸處。
  是個瓷瓶,樣式頗爲眼熟,將軍府也有一個。
  五年前,陛下賜予一等公卿的御窯賞瓶。
  伴隨暗器響起的,是女子的咆哮聲。
  「裴景承!你個狐狸精!你個陰險妖!本小姐就是嫁豬嫁狗也不會嫁你!」
  ……
  正廳之中,狼藉一片。
  瓷器碎片,玉器殘骸,字畫紙片,鋪得滿地都是。
  站在雜物中間的,是個年輕女子。
  一襲鵝黃宮裙,很是溫柔,眼眉間卻堆滿戾氣。
  她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不客氣地叫囂謾罵。
  而被她指着的人,神情寡淡,優雅喝茶,絲毫沒受影響。
  「以前那些事,你別以爲我忘了,我告訴你,就算有一天我死了,被埋了,我也要撓着棺材板日日詛咒你!」
  「咳!」我站在門口,出了個聲。
  「誰?」那女子倏地扭頭,看了過來。
  目光相交,四顧無言。

-34-
  一……二……三……
  我默默在心裏數了三個數。
  她動了動脣瓣,喃喃道:「老大。」
  這一聲之後,她猛地回過神來。
  「老大!」
  那抹溫柔暖色朝我撲來。
  她腰封一側,掛着個碧色玉佩,奔跑間微微輕晃。
  腰肢被她狠狠抱住,我越過她的肩膀,看向裴景承。
  他似乎,彷彿冷哼了一聲。
  「老大!老大!我想你十年,念你十年!終於見到你了!」
  懷裏的軟玉溫香對我訴盡肝腸。
  我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鈴兒,你勒得我腰疼。」
  腰上的手臂稍微鬆了點力道,秦鈴抬頭看我,泫然欲泣:「可我想你,我做夢都在想你。」
  「想她是怎麼打你的?」
  冷不丁的聲音來自裴景承,他端着茶杯,輕吹了一點熱氣:「爲了我,打了你,是該懷念的。」
  「狐狸精你閉嘴!」
  秦鈴兇惡地吼過去:「老大就是被你騙了,不知道你多能裝!天生陰險壞胚子,活該你死老婆!克妻喪門星!」
  「……」我一口沒緩過來,生生悶在喉嚨裏。
  「我克妻?」裴景承深幽的一雙長眸看向我,「我克嗎?」
  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不克誰克?」
  秦鈴回嗆:「就你這種人,能有女人願意嫁都屬奇蹟!那女子八成是個睜眼瞎,被你一張臉迷得七葷八素,但凡有一點聰慧,也不至於配你爲妻!你們這對,一個有眼無珠,一個虛有其表,到頭來,短命鬼,死鰥夫,絕配!」
  嘶!
  我倒吸了口氣。
  「老大!」秦鈴攙扶着我,「你怎麼了?怎麼捂着心口?心口疼?」
  我按着胸腔,強顏歡笑:「就回旋鏢……插滿箭……」
  「啊?」秦鈴沒明白。
  裴景承低笑一聲:「霍將軍大概是……感同身受了吧。」
  秦鈴瞪他:「誰要和你感同身受,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好了好了。」我阻止,「你們別吵了。尤其是你,鈴兒,你少說兩句。」
  句句精準,正中靶心,我是真疼啊。
  「老大,你怎麼還是偏心他?我罵幾句都行。」
  秦鈴扁嘴,不情不願:「明知道我們八字不合,還想娶我,我纔不要嫁給他!」
  「好好好,不嫁不嫁。」
  我敷衍着,看了裴景承一眼,又對秦鈴說:「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和他說。」
  「那我在外面等你。」秦鈴扯着我的袖子,晃了晃,「你快點哦,等你。」
  我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35-
  秦鈴走後,我終於能沉下臉,質問他。
  「漠北王儲求親這件事,是你出的主意嗎?」
  「是。」他坦然地承認了。
  我原本一肚子的火氣殺過來。
  被秦鈴攪和一頓,火熄了八成,他又這麼痛快承認,剩下那兩成也蔫蔫地散了。
  各爲其主。
  他釜底抽薪,妙計頻出,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漠北求親,已成定局,若無意外,最遲明日早朝,陛下便會有所決斷,你猜是同意和親,還是不同意呢?」
  我沒說話。
  這根本不需要猜。
  漠北與大胤敵對百年,除七年前一戰外,輸多贏少。
  如今漠北求親,許諾若公主願意下嫁,漠北將除國號,向大胤稱臣。
  從此兩國永和,血脈交融。
  這天大的好處,老皇帝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
  「漠北狼子野心,不可能真心臣服。」我咬牙說。
  霍氏世代鎮守北境,與漠北打了百多年的仗,最是瞭解他們。
  說什麼削國號、稱臣,都是漠北的ŧṻ²陰謀。
  他們得了大胤公主,換來幾十年休養生息,只爲攢足實力再行開戰。
  「沒人要什麼真心臣服,本相要的,從來都是虛情假意。」裴景承淡淡說道。
  我:「……」這不是話裏有話,這不是意有所指,這不是陰陽怪氣。
  放下茶杯,裴景承望向我:
  「一件事,看似不利,但仔細盤算一番,說不定是對你有利的。」
  我眉心微蹙:「你什麼意思?」
  耍心機,玩腦子,從來都不是我擅長的事。
  「你想知道?」他問,問完,也不等我答,便淡淡道,「這頃刻間能反敗爲勝的計謀,本相不會說給外人聽,只會說給內人聽。」
  我氣急:「你哪來的內人?」
  「本相的亡妻,便是本相的內人。」
  裴景承瞥我一眼:「她此刻雖不在,可夜深人靜時,說不定會在夢中與我相見呢。」
  這人說的什麼瘋話!
  我正想着要不要擼起袖子暴力逼問,又忽然一怔。
  夜深人靜,夢中相見?
  他是不是在暗……明示我什麼?
  裴相爺對霍將軍從來不客氣,說完自己想說的,毫不留情讓人送客。

-36-
  我一步三回頭地出了相府,還在想他剛剛的話。
  「老大!」
  車簾掀開,秦鈴朝我招手:「上來上來!」
  我心不在焉上了車。
  秦鈴摟着我的手臂,很是不滿:
  「都多少年了,你還護着那個狐狸精……老大,你看看我嘛,我們都分開七年了。」
  我離開學宮後,學宮中其他人也陸續返家,從此沒再見過。
  被秦鈴鬧着,我看了看她,點頭說:「比從前那會兒好看多了。」
  「我一直很好看的,只是比裴景承差了點……哼,他那張臉,根本也不是人能長出來的吧。」
  話裏話外,還是不滿。
  「老大~」
  秦鈴憋屈地靠過來:「怎麼辦嗎?我爹讓我嫁給裴景承,說是四皇子一力撮合,我不想嫁他,要不老大你幫我打死他吧,反正他也是個成過親、克老婆的死鰥夫……」
  「別別別。」
  我連忙喊停:「那兩個詞,克什麼,死什麼的,你可別再說了……你不想嫁他,我也不想你嫁他,只要他明確表示不娶你,這門親事成不了。」
  「你不希望我嫁他?」
  秦鈴滿眼是光,一把抱住我:「老大你可真好啊!」
  我可真難啊。
  秦鈴滿意了,哼哼道:「本小姐有一萬種方法折騰他,讓他娶不了我。」
  我瞧着她俏麗的眉眼,忍不住調笑:「也不知道哪來的深仇大恨,再怎麼說,都是學宮幾年的玩伴……」
  「學宮之中,只有你把他當玩伴,只有你覺得他又脆弱又可憐,但是老大你不知道,他纔是一條盤着不動的毒蛇。」
  秦鈴嚴肅地和我說:「我們不和他親近,不是因爲我們欺凌他,而是因爲——怕他。」
  秦鈴這麼說着,乾脆提起了許多當年的事。
  從最初以爲他是根柔弱無害的菟絲草,後來發現,他是朵蕊心漆黑的食人花。
  「若說幼時的事不算什麼,可老大你知道,他是怎麼成爲裴家家主的嗎?」
  我微微一怔:「他是裴家這一代的嫡子嫡孫,理所應當就該是家主。」
  秦鈴冷笑:「起初我也是這麼認爲,直到我離開學宮,回了江東,才偶然間聽我爹爹提起他的『輝煌過往』。」

-37-
  大胤開國之初,君王倚仗士族門閥坐穩江山。
  雖說成就帝業,卻也埋下隱患,皇權日漸凋敝,門閥悍然崛起。
  三十年前,彼時的大胤儲君,以半壁江山爲聘,迎娶鎮守西南的昭凰郡主。
  昭凰郡主有南疆血統,族內女尊男卑,嫁入皇室後,成二聖臨朝局面。
  她生下兩位公主、一位皇子,皇子降生時不幸夭折。
  她冊封長女爲皇太女,支持皇太女革新律法。
  抬高女子地位,削弱地方豪強,平權天下。
  「門閥不能容忍皇太女與天后,便擰成一股繩,連番彈劾不說,還有要起兵逼諫的意思。」
  秦鈴嘆了口氣:
  「但說到底,是陛下變了心。半壁江山娶天后,用天后打壓門閥,轉身又娶門閥之女,用門閥打壓天后……最後的結局,老大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
  昭凰天后病逝。
  皇太女賜死。
  「那些逼死天后和皇太女的門閥勢力,以裴氏爲首,可裴氏的嫡子嫡孫,根本不是裴景承。」

-38-
  夜涼如水。
  秦鈴大半個胳膊壓着我,睡得正香。
  門閥氏族在帝都城有自己的別院,可秦鈴偏要住進將軍府,還要像小時候那般,和我擠一張牀。
  睡一張牀沒問題。
  問題是——我得抓緊時間開溜啊!
  我小心翼翼挪開秦鈴的手臂,正要起身,又被她重新壓回來。
  夢裏咂吧了一下嘴,秦鈴含含糊糊道:「老大,想你了……玉佩,日日搓摸,包漿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脊背,重新把人推回原處。
  穿好夜行衣,我推開窗戶,一躍而出。
  輕飄飄落在相府主寢窗外。
  我原打算推開就進,又忽然想起上一次,沒有一絲絲防備,就目睹到了美人出浴圖。
  這次應該不會那麼巧。
  我推開一點縫隙,正要往裏看,就聽見裴景承說:「進來。」
  翻身進屋時,我忍不住抱怨:「都多久了,爲什麼你還能聞到?」
  「回來了。」
  他捧着個茶杯朝我走過來,淺淺溫笑:「累不累?喝嗎?入秋了,夜裏冷,水還是溫的,你先喝點。」
  我:「……你又發什麼瘋?」
  他笑意不減,溫柔依舊:「外出那麼久,一回來就耍脾氣,你乖些,先喝水,我去給你端粥。」
  水杯就這麼塞進我手裏。
  果然是溫溫的。
  但——他這是要做什麼?
  我猜不透他的把戲,但水已經在手裏了,我奔襲半夜也確實渴。
  咕嘟咕嘟兩口喝完。
  「粥也還熱着,先去洗手,再過來喫。」他站在桌前掀開食盒。
  「裴景承,你……」
  「不是一直叫我卿卿嗎?」他慢條斯理端出粥碗,溫聲說,「我喜歡你這麼叫我。」
  我愕然當場。
  片刻後,才懂了他的意思。
  君卿與在等他的妻子——此刻,是他給我們兩個人的夢。
  想通這點後,我靜默瞬間。
  心中一直左右拉扯的東西,終於可以暫時放下。
  我捂着臉頰,深吸了口氣。
  滿滿都是蘭麝淡香。
  我抬起眼,笑着眯眸:「我都快餓死了,除了粥,還有什麼呀?」
  「你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回頭朝我笑,「快去洗手。」
  我跑到銅盆涮了涮手,隨便晃了晃,半乾不溼的,就坐在桌後。
  「清蒸魚,燻兔肉,竹筍燉鴨……全是我愛喫的,」我抬眼看他,「都是你做的?」
  「自然是,」他從袖中拿出一塊帕子,擦着我的手,含笑道,「旁人做的,你也喫不慣。」
  手指被他握住,熟悉又陌生的酥麻感,再度從肌膚滲入脈絡,又直衝心尖。
  「冷?」他問。
  我手指抖了一下,但不是因爲冷。
  「卿卿。」我喊他。
  「嗯?」他側頭笑着我。
  我望向他昳麗的眉眼,終於能說出藏在心底的話來。
  「我好想你。」
  他握緊我的手,低聲說:「我也是。」
  彼此看着,又彼此笑着。
  我往前湊了一下,親在他額心上。
  他攏了攏我的頭髮:「先喫東西,粥要涼了。」
  我拿着筷子,喝粥喫菜,隨口說:「再過一個月便要入冬了,我原想着入冬前給你獵只銀狐做披風,都與鎮上成衣鋪子掌櫃說好了。」
  「銀狐披風啊,」他想了一下,「我好像沒有這個。」
  「我也知道你沒有,不過……」我嚼着一點筍尖,避重就輕,「別的狐裘也一樣能過冬,你多穿些就是了。」
  他「嗯」了一聲,揭過這個話題。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直到桌上的菜、碗裏的粥一乾二淨。
  「放着吧,明日再收,你去洗洗,準備睡了。」他說。
  我輕輕「啊」了一聲,是要一起睡?

-39-
  我沒理解錯,他也沒說錯,就是要一起睡的。
  我穿着寢衣,躺在被窩裏,身邊是同樣寢衣裹身的……君卿與。
  燭火已經滅了,牀幃內漆黑一片。
  我睡不着,他也睡不着,我們都知道。
  「卿卿,」我開口,聲音有點幹,「我能牽着你的手嗎?」
  他低聲應了,手伸過來,緊緊握住我的。
  十指再度相扣,彼此的體溫沁人心脾,我卸下緊繃,乾脆翻身。
  悄着聲說:「卿卿,我給你講個鬼故事吧?」
  「你不就是鬼嗎?」他也翻身,鼻尖抵着我的鼻尖,「我的亡妻。」
  我拿腦門撞了他一下,嘟囔道:「夢裏哪有死人?夢裏都是活人,我明明熱乎乎的一個,你就非得把我往棺材裏裝。」
  「熱嗎?」
  他鬆開手,伸進我寢衣下:「我摸摸。」
  他身體寒涼,我驚叫笑鬧:「別、好涼、你別——」
  嘴上說着不要,身體倒也不躲。
  他整個人壓上來時,我喘息不定,雙臂摟着他的脖頸不鬆手。
  「我冷,你熱,要不要運動一下?我取暖,你奉獻?」他問。
  「夢裏能幹這個?」我明知故問。
  「沒聽過一句詩嗎?」他在我耳邊吻了一下,笑得輕柔惑人,「春夢了無痕……」
  我抬起下巴,脖頸被他啃舐不止。
  「輕點咬,別弄出印子……」
  鬼深夜時隨心所欲。
  我白日裏還得見人。
  ……
  人若是餓了一頓,再喫東西也覺得尋常。
  人若是餓了一天,許會是敞開胃喫。
  人若是餓上數月……
  那結果,很可能是不管不顧、拆吞入腹、骨頭帶肉,半點不留。
  我在力竭沉睡前,迷迷糊糊地問:「你一般做夢都在什麼時辰醒?」
  「很晚,」他饜足低啞,「我愛賴牀,不愛早起。」
  那就好。
  我直接昏睡過去。
  已經很久很久沒睡得這麼踏實了。
  第二天醒來時,不是早上,不是中午,夕陽西下,正當黃昏。
  心裏「娘誒」的一聲,我翻身就要坐起。
  疼!
  腰……腿……
  裴景承,你個吸人精氣的大妖怪!
  捂着痠疼的腰肢,我坐起來就瞧見牀尾放着一套衣裳。
  還有枕頭旁的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看得我一陣牙酸。
  上次也是這樣的信封,這樣的字跡,打開後是晴天霹靂。
  這次……應該不會吧。
  猶豫着拿起來,猶豫着拆開,猶豫着看了一眼。
  這次不是七個字,多了一個,八個。
  「欲求公主,王儲親至。」

-40-
  要想求娶三公主,要漠北儲君親自來迎。
  是這個意思吧?
  可又能改變什麼?
  王儲來了,公主一樣要嫁。
  「那便嫁吧。」嶽葶鳶一點不急。
  漠北使臣來時,嶽葶鳶當衆應允,自己可以嫁。
  但身爲大胤公主,不能嫁得不明不白,需得漠北儲君親自來求親,她才願意和親塞外。
  使臣倒也乾脆,表示只要公主願意和親,王儲即刻啓程赴胤。
  雙方有商有量,好說話到不行。
  把我給看傻了。
  「你就那麼相信那八個字?」我抓着嶽葶鳶問。
  「解鈴還須繫鈴人,出這個計謀的人,必然知道怎麼破計,與其折騰解圍,不如好好聽勸。尤其是,你犧牲那麼大,換來的錦、囊、妙、計!」
  嶽葶鳶指了指自己脖子根,「你們還真是……有特殊的情趣啊……」
  我立刻捂住,假裝聽不懂。
  私事可以假裝,其他事,我很是清楚。
  嶽葶鳶與裴景承已經談過了。
  談了什麼,不得而知。
  目前看來,嶽池宴並沒有倒戈投誠,他們兩人更像是……合作。
  嶽葶鳶這邊穩得住,嶽池宴那邊就熱鬧多了。
  他一方面催促裴景承娶秦鈴,另一方面又着急漠北儲君娶嶽葶鳶。
  保媒拉線,很有一套。
  奈何裴景承並不鬆口,漠北儲君也不能日行千里。
  有些事,計劃得再周全,也沒有變化來得突然。
  就在嶽池宴上躥下跳時。
  一個壞消息進了帝都城。
  漠北王儲死了。
  在前來迎親的路上,死在了大胤境內,一個館驛之中。
  身中十四刀,手筋腳筋都被挑斷,妥妥一個死狀悽慘。
  噩耗傳來那日,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晴天霹靂。
  當天夜裏,我去了裴景承夢中。

-41-
  汗津津地趴在他肩頭,手指在他鎖骨上畫圈圈。
  「今晚,算對我的獎勵?」他順着我的頭髮慢慢摸。
  「說這話你不覺得心虛嗎?」我喘着氣反駁。
  自月初第一日起,我在他夢中睡了十四夜,而今天,正正好是十五月圓!
  要不怎麼說,自欺欺人是最有用的呢。
  只要是在夢裏,做什麼都可以。
  他低笑,摟着我肩,脣在我眉心流連忘返:「珍惜着吧,夢中相會的日子,不多了。」
  我閉上眼,沒說話。
  漠北王儲死在大胤,求親不成丟了命。
  兩國別說結親聯姻,永生永世都休想太平。
  漠北起兵攻胤,只在朝夕之間。
  「其實我不怕打仗,更不怕打漠北。」
  我懶聲說:「七年前,我在外征戰時,正是士族門閥與皇后太女鬥得最兇的時候,內耗嚴重,支撐不了我繼續追敵,否則,今日的漠北,早已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是天生的帥才,戰場的殺神。」他這麼說着,又親了親我的眼睛。
  「如今漠北犯境,正是天欲滅它……不對,除了天要亡它,還有某人一手推算的功勞。」
  某人笑了一聲:「夫人謬讚,我不過後宅煮夫,爲妻分憂罷了。」
  我睜開眼,湊過去在他下巴上親了親:「我家卿卿可真賢惠。」
  「我的好處何止賢惠,我還持家有度,我還情深無悔。」
  他低頭看我:「即便你死了,我也夜夜與你在夢中相會,可若是我死了,你當如何?」
  餵我沒死!
  壓下這句反駁的話,我故意氣他:
  「你若死了,我立刻忘了你,去尋個比你好上百倍的夫君。」
  他倒也不惱,只嘆了口氣,說:「我才智冠絕世間,你要尋個比我好百倍的男子,怕是不能夠了。」
  我想氣他,反被他氣笑了:「行,我找個與你不分上下的。」
  「也很困難,」他說,「我姿容絕代,無人能及。」
  自己誇自己美可還行?
  我乾脆說:「那我找個和你一模一樣的總行了吧?」
  「這倒可以,」他認真地說,「宛宛類卿,皆是替身。」
  我沒轍了,只能抓着他的手,往被窩一塞:
  「才四更,要醒嗎?」
  「不。」
  他翻身壓下,手不客氣:「接着燕好,接着夢。」

-42-
  與我所料不差。
  七日後,軍報傳來。
  但這軍報,不是一封,是兩封。
  北境防線與東北防線,都被漠北大軍威懾。
  霍家軍常年駐守北境,東北燕雲四州,是嶽葶鳶的封地。
  「事情不對。」
  我抓住了腦海中閃過的一道靈光:「漠北從未進攻過燕雲四州,爲什麼這次要分兩路壓境?」
  分散兵力是攻城大忌。
  漠北來勢洶洶,絕不會如此冒進失策。
  我想不通其中關鍵,嶽葶鳶也目色凝重。
  直到一聲黏稠的笑響起。
  「自然是因爲,本王需要他們兩路壓境了。」
  嶽池宴臉上掛着詭異的笑,施施然走了進來。
  一見到嶽池宴,再一聽他剛剛的話,我忽然覺得有一瞬間,心臟都切實停跳了一片拍。
  有什麼東西,抽絲剝繭後,漸漸露出了原本面目。
  「怎麼辦呢?」
  像是察覺到我與嶽葶鳶的驚慌,嶽池宴懶懶發笑:「你們兩個都不得不上戰場了,這場仗,本王要漠北打三年,漠北就不會只打一年,三姐,你覺得自己還回得來嗎?」
  電光石火間,我近乎怒吼:「你與漠北達成了什麼勾結!」
  嶽池宴笑得露出森白的牙來:「拖住你們,拖死你們,等我登基後,將北境六州送給漠北可汗。」
  「嶽池宴!」
  再顧不得尊卑有別,我一把薅住他衣領,「你敢?」
  北境防線,是用霍家人的枯骨堆起來的,北境疆土,是用無數將士的血肉鋪起來的。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的?
  「裴景承。」嶽葶鳶忽然開口。
  她冷眼凝視嶽池宴:「是裴景承的算計,對嗎?」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是一場好大好大的連環計。
  「怪只怪你們太相信他了。」
  嶽池宴推開我的手,輕蔑冷笑:「裴景承要的,是集世家門閥與皇權朝政於一身,他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你們,給不了他這些。」
  嶽池宴見我們不說話,更是肆無忌憚,彷彿下一刻他便能坐穩龍椅,掌控江山了。
  可下一刻等待他的,既不是龍椅也不是江山,是一個誰都沒想到的消息。
  江南水寇譁變,駐守大軍潰敗。
  原本只是北境、東北岌岌可危,如今就連江南都亂了。
  老皇帝被幾封軍報壓得嘔血不止。
  寢宮內,濃重的藥味混着血腥,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御醫們來來回回,忙成一團。
  明黃紗帷隔絕着天子與臣子。
  「北境,東北,咳咳……霓珞,葶,葶鳶,你們去平叛……
  「江,咳,江南,江南ṭṻ₅之亂……池宴,池宴咳咳,你,你去。」
  跪在地上的嶽池宴倏地抬頭:「父皇,您龍體有恙,兒臣不能離京啊!」
  「聽,聽朕的……」老皇帝一口氣分三口喘,「江南,你去……」
  「父皇!」
  「四殿下。」
  在場唯一一個沒跪着的,是守在紗帷前的裴景承,他冷着聲說:「陛下的話不是徵求你的意見,而是聖旨。」
  「裴景承!」嶽池宴陰狠地瞪着他。
  「四殿下還是遵旨辦事,去江南平亂吧。」裴景承不把他的惱怒放在眼裏。
  老皇帝喘了幾口氣,又說:「你們在外征戰,一應……一應軍資,由,裴,裴卿籌備。朕,已交代過他,他……咳,他心……心中有數。」
  有數的不止是裴景承。
  在場所有人心中都有數了。
  什麼螳螂在前,什麼黃雀在後,都錯了。
  這是一局棋,我們所有人都是棋子,而裴景承是執棋之手。
  離開皇宮時,嶽葶鳶忽然問:「現在,你還會把脖子露給他咬嗎?」
  我沉默無言,沒回答她的問題。

-43-
  出征那日,是深秋中難得的晴朗天,無風也無浪。
  三路大軍分別從三個門啓程離京。
  我與嶽葶鳶、嶽池宴並沒碰面。
  但我沒急着走。
  站在城門上,舉目看向長龍一般的隊列漸行漸遠。
  這一站,便是三個時辰。
  從早站到晚。
  直到最後一隊人馬整裝待發,準備出城,副將走到我身邊,低聲說:「將軍,該出發了。」
  「再等等。」我說。
  「您還要等多久?」他問。
  「再等一炷香,他若不來,我便不等了。」我這麼說完,吩咐他燃香。
  一根線香燒了起來。
  越燒越短,越燒越細。
  原本無風的好天氣,竟也颳起風來,有風助力,香燃得更快了。
  眼看着那點紅光燒到了底。
  我低下頭,苦笑一聲。
  算了。
  不等了。
  他不會來了。
  我轉過身,邁向下城牆的臺階。
  就在一步踏出時,臺階最底,白衣無塵的絕世美人,正淡淡看向我。
  「三個時辰又一炷香……」
  他抬腳往上走,邊走邊說:「我也就值這麼多,罷了,自己在你心裏什麼分量,我早該有數,也早該認命的。」
  等他說完,人已站在了我面前。
  我有太多太多的問題要問他,但此時此刻,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於是,在沉默片刻後,我開口道:「一隊兵士一千五百人,排兩列縱隊,以標準軍步一齊邁進,大約需要半刻鐘光景走出城門。」
  「算學不錯。」他客觀點評。
  「所以,」我凝視着她,「我們還有半刻鐘時間。」
  「不需要那麼久,我只給你和我,一人一句話的機會。」他朝我笑了一下,「你先說。」
  好!
  事到如今,千言萬語,也頂不過最後一句。
  我先說。
  我從腳邊捧起一個半大不小的木盒子,遞到他面前。
  「這是很早以前我便想送你的東西,是送你,不是送君卿與,更不是送裴景承,只是送你這個人的。與江山相比,不夠重,它很輕,卻是我最想給你,也唯一能給你的東西。」
  把盒子交給他,我說:「該你了,最後一句。」
  他掂了掂盒子,嘆了口氣:「果然很輕。」
  我:「沒了?」
  他瞥我一眼:「說好的一人一句,你超過了。」
  「一句話可以是百十個字,也可以是千萬個字,你就給我留四個字?裴景承,你到底有沒有心啊?」我氣急敗壞,當場破防。
  「好,我再補一句。」
  他朝我溫柔淺笑,輕聲慢語:「但已夠重。」
  我:「……」
  要不還是讓我死在戰場上,真當他亡妻算了!

-44-
  行軍七日,我重抵北境。
  第二天便和漠北打了個面對面。
  此後大大小小的仗,打了無數。
  軍資糧草,從未短缺。
  嶽葶鳶來信也報平安。
  與此同時,江南之戰,場場大捷。
  裴景承三碗水端平,不偏不倚,更沒有暗下狠手——這完全不像他的作風。
  三大戰役打了兩月有餘,直到入冬,才分出輸贏。
  原本我打算暫留北境,整頓軍務,但一封來自帝都的密信,徹底打亂節奏。
  「皇帝病重,危!」
  我迅速安排好守軍,用最快速度,帶大軍返城。
  北境與東北相交之地,我與嶽葶鳶合兵一處。
  一路上,消息不斷。
  我知道,在我們急行回程的同時,嶽池宴也在路上。
  如今只看,誰能在皇帝駕崩前,先一步入城。
  先入城者,必得天下。
  我們日夜兼程,趕到帝都城外時,正好與嶽池宴的江南守軍撞上。
  雙方大軍在城外對峙,彼此虎視眈眈。
  就在此時。
  轟——
  轟——轟——
  九聲喪鐘響徹天地。
  大胤皇帝駕崩了。
  緊閉的城門緩緩開啓。
  素服百官跪在御街兩旁,裴景承緩步走出。
  他手中握着明黃一道聖旨。
  無數雙眼睛盯着那道聖旨,那上面的名字,將決定這日月乾坤、萬里江山的下一個主人。
  裴景承走出城門,高舉聖旨。
  所有兵士跪成一片。
  「天子崩,山河悸,臣奉遺命宣讀詔書。」
  他將聖旨攤開,朗聲誦讀。
  所有人屏氣凝神,只等裴景承口中說出的那個人,究竟是她,還是他。
  許是感受到了空前的壓力,裴景承在讀到最後一句前,停頓了一下。
  目光環視,一一掃過,最後落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緩緩開口:
  「……故,皇三女嶽葶鳶品行溫良,仁德賢惠,即爲大胤主君。」
  已是寒冬時節,他白衣官袍外,裹着件素雅的狐裘披風。
  果然很輕。
  但已夠重。

-45-
  城門前,百官作證,萬軍在場。
  裴景承當衆宣佈嶽葶鳶繼位。
  嶽池宴自然不服,但聖旨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便是不服又能如何。
  論兵力,他的江南大軍還不夠我一根手指捻着玩。
  事到如今,再是個傻子也該清楚,裴景承到底站在了哪一邊。
  嶽池宴痛失皇位,咽不下這口氣。
  就在那個節骨眼上,他當場告發裴景承。
  「江南大軍,是裴景承私募!江南根本沒有匪患!他騙了父皇,也騙了三——也騙了陛下!」
  當初裴景承說江南有匪患,拿十五萬兩去招兵,這根本是欺君。
  欺君之罪,自來不可寬恕。
  女帝繼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宣佈自己帝位的裴景承押入死牢。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人措手不及。
  我想爲裴景承求情,可嶽葶鳶不爲所動。
  無奈之下,我只能跪在御書閣門口。
  嶽葶鳶身邊的女官一再勸我。
  「霍將軍,您這又是何必,陛下也很難爲……」
  「陛下爲難,我也爲難,既然都爲難,有什麼不能見的。」我意志堅定,不爲所動。
  從天亮跪到天黑,又從天黑跪到天明,直到東方晝起。
  御書閣的門,終於開了。
  嶽葶鳶已換了帝王裝扮,她臉上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堅毅。
  「很早以前便和你說過,容不下裴景承的三個理由。
  「原本也可以不殺他,但現在,你讓朕怎麼辦?
  「不是不保他,是保不住了。」
  我一天一夜未曾閤眼,聽完這話,只張了張嘴。
  聲音粗啞得像砂石一般。
  「所以,陛下想如何處置他?」
  嶽葶鳶負手而立,淡然說道:「給他留個體面,賜死。」
  這一生,我竟還能聽見這個詞。
  賜死。
  彷彿所有對我重要的人,下場都是一樣的。 
  「藥,你可以親自送去,讓你們見最後一面,是朕對他的成全。」
  我卸下了肩膀的力氣,脊背岣嶁着悲苦,逸出了極淡的一聲慘笑。
  「那臣真該……替他謝陛下了。」

-46-
  死牢之中,陰森至極。
  那是絕望和死亡疊起的陰冷,跗骨之寒,揮之不去。
  在地牢最深處,我見到了裴景承。
  「二十六個時辰又三刻半鐘,」隔着柵欄,他對我抱怨,「我等你的時間,比你等我的時間,要多得多。」
  我沒說話,解開鎖鏈,推開牢門。
  地上鋪着厚厚的枯草,他盤膝坐在草上,白衣如昔。
  我跪坐在他身前,伸手給他把狐裘繫好:「你只知道如何照料我,怎麼不知道自己的披風歪到一邊去了,這還怎麼保暖避寒,現在是冬天,你有寒症,受不了冷的……」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來了,在你踏入天牢時。」
  他笑着說:「我聞到你身上的香味,知道你來了,故意把披風弄歪,我就喜歡看你心疼我,你心疼我的時候,眼中只有我。」
  「鈴兒說你最會裝乖,騙我偏心你,原來都是真的。」果然是個狐狸精。
  「她嫉妒我罷了,就算她也裝乖,你依舊會偏心我,早在很久以前,你眼中便有我了,我知道,因爲那時,我心裏全是你……我沒瞧見白綾,應該是毒藥了,拿出來吧。」
  他絮絮地說着,忽然跳轉話題。
  我愣一下。
  他依舊在笑,伸出了手:「霓珞,拿出來吧。」
  我死死攥着手,臂膀輕顫。
  見我不動,他乾脆自己動手。
  「裴景承!」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笑容不減,緩緩地,慢慢地將手腕掙脫出來。
  掌心翻開,一個精巧的小瓷瓶。
  「我猜這毒,是當年賜死皇太女的毒吧?」他問。
  我一顆心像紙一樣,被撕揉得破敗不堪。
  「我是逼死皇太女的兇手之一,如今要死於和她一樣的毒,也算爲她償命了,從此以後,你我之間,再沒有恨。」
  他拔掉瓶塞,笑得輕柔:「你送我一件披風,我還你一個江山,我爲你,什麼都不要了……霓珞,即使沒有我,還有天下紅顏,你得爲她們活着,爲她們引路。你們女子,總是要幫女子對不對?別死,別爲我棄了她們……」
  「你知道了……」我眼眶通紅,「你知道我的決定了。」
  「我知道,」他又笑了起來,那笑容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美麗,「可是霓珞,不成的,你得活着,情愛雖重,重不過情義。古往今來,千年萬載,她們苦了太久,等了太久。活下去,爲她們,爲你們,活下去。」
  他舉起瓷瓶,抵在脣間。
  笑着,說着,一飲而盡。
  瓷瓶掉在枯草堆上,空空如也。
  他躺在我腿上,視線落在窄窄的鐵窗間。
  「霓珞,」他輕聲喚我,又輕聲說,「我有些困了,想先睡了,你還在嗎?陪陪我吧,不然我睡不踏實……霓珞,這裏太黑了,我好久沒看見光了……我閉眼了,應該快睡着了……霓珞,霓珞,是不是下雪了?」
  零碎的雪花從縫隙中飄了進來。
  我小心撫平他身上的披風軟毛,一句句回答:「我還在,卿卿,我還在陪你,現在是晚上,沒有光……再等幾個時辰,就出太陽了……你睡吧,睡吧……」
  銀狐絨毛沾染雪粒。
  我捻起一點,放進嘴裏。
  「……好苦。」
  【完】
  《將軍在上:後記》
  永元初年,前朝重臣裴景承被賜死。
  裴景承於江南私募招兵,牽連裴氏一族,女帝大怒,以此爲由,清理在朝裴氏一族。
  繼而又擴展至與裴氏沆瀣一氣的其他世家。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裴景承之死,門閥世家再無昔日輝煌。
  而這一切,與霍霓珞有什麼關係呢?
  世人皆知,霍霓珞與裴景承最是不和,真真切切的死對頭。
  因此,在裴景承死後,霍霓珞花天酒地了許久。
  直到那日。
  霍霓珞在青樓中,對一小倌驚爲天人,當夜便宿在小倌房中,第二日萬兩黃金給他贖了身。
  據說,那小倌姿容絕色,竟與被賜死的裴景承有九成九相似。
  「什麼九成九啊?」
  茶樓中,秦鈴聽評書聽到一半,號啕大哭:「就是十成十的一樣!老大居然喜歡過裴景承,她居然喜歡過裴景承……裴景承都死了,她還要找個替身來疼……女的就不行嗎?性別就卡那麼死嗎?我也可以陪她到老啊嗚嗚嗚嗚……」
  原本熱熱鬧鬧的場合,頓時鴉雀無聲。
  「要不,」有人對說書人乾笑,「你別管她,繼續講,然後呢,霍將軍就愛上了小倌館?」
  說書人咳嗽一聲,繼續說道:「霍將軍女中豪傑,人中之凰,可也難過情這一關,不顧身份,毅然決然要嫁小倌爲妻!」
  「嚯!」有人喝彩。
  「諸位,雖說咱們大胤嫁娶無二,一夫一妻,但兩人身份雲泥之別,實在相差太多,這事鬧得滿城風雨,竟被女帝陛下知曉了!」
  「完犢子了。」有人拍桌子,「陛下肯定要棒打鴛鴦。」
  「您算是說對了,女帝陛下與霍大將軍是什麼情義啊,那是超越君臣的知己之情啊,女帝陛下氣得連玉璽都給砸了!」
  說書人拿着扇子哐哐敲掌心,一副事態嚴重的表情。
  「扯淡,」秦鈴抽着鼻子,「明明是趁機把看不完的奏本扔了,玉璽那麼貴,陛下才捨不得砸呢……」
  說書人煞有其事:「要不怎麼說,霍將軍哪哪都好,就是有點戀愛腦呢。陛下都氣成這樣,她還不退步,最後把陛下逼急了,陛下就說:『朕給你一個選擇,你若不嫁那東西,朕封你爲大將軍王,你若非嫁那東西,明日便給朕滾回漠北戍邊去,不得傳召,不許回京!』」
  「哼,」秦鈴磨牙,「這段倒是神還原了。」
  「那,大將軍怎麼選的?」有人立刻問。
  說書人嘆了一聲,搖頭苦笑:「還能怎麼選?不愛江山,愛美人唄。」
  「呦~~」
  茶樓裏此起彼伏一陣陣。
  茶樓外,一輛馬車緩緩駛過。
  馬車車簾緊閉,片刻後,一根玉雕似的手指撥開了一點。
  啪。
  手被打了一下,那根手指也倏地收了回來。
  坐在他身邊,紅衣勁裝的女子無奈道:「還沒出帝都城呢,安分些,萬一被人瞧見了……」
  「瞧見又怎麼?」
  天仙似的男人毫不在意,偏又滿眼興味:「是怕奴污了將軍的清名?」
  「我求你了,卿卿,你可別再這樣了。」
  紅衣女子做投降狀:「你再這樣,我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
  「你沒聽旁人是怎麼說你的麼?」天仙似的男人笑得狡黠,「霍大將軍戀愛腦,爲了一個小倌,連這大胤王朝第一位異姓王都不當了呢。」
  「呵呵。」
  紅衣女子木着臉,冷笑兩聲:「我若是戀愛腦,你便是情愛的祖宗了。」
  天仙似的男人湊到女子面前,咬了她脖頸一口:「我樂意,誰管得着!」
  馬車晃晃悠悠出了城。
  車裏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
  「明明是說好的一齣戲,演出來的效果卻差這麼多,霓珞,大將軍王是明年晉封?」
  「與陛下說好的是明年,這個大將軍王啊,必須得受,我若不被封王,此後女子又如何能登頂?我便是先例,我便是新制,我頭頂之上,便是天下女子都能闖出的那片天。」
  ……
  【完】
  《將軍在上:以命換情》
  嶽葶鳶收到裴景承的密信時,霍霓珞正耍完第一輪酒瘋,中場歇息。
  將霍霓珞交託女婢,她換了衣裳,悄然赴約。
  裴景承約她見面的地方,在帝都城正中央的鐘樓頂上。
  彼時,夜風獵獵。
  嶽葶鳶站在裴景承背後,只要一份力,便能將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推下去,非死即傷。
  「我勸你最好不要對我下手,至少,現在不要。」裴景承背對着嶽葶鳶,卻洞察到了她的殺氣。
  嶽葶鳶冷聲道:「給本宮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留着我,還有用,有大用。」他說。
  嶽葶鳶冷笑一聲:「助長嶽池宴勢力,給自己添麻煩嗎?」
  裴景承笑了起來,他轉過身來,笑看嶽葶鳶:
  「我本以爲你和嶽池宴有所不同,卻原來,目光也不怎麼長遠。說起來,皇族之中,也就只有逝去皇太女是個可塑之君了。」
  「你還敢提皇姐?」嶽葶鳶壓下去的殺意瞬間湧起。
  「還是覺得是我殺了皇太女?三公主,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地步?你的仇人從來都不是我,是陛下,當今的陛下,你的父皇。」
  嶽葶鳶倏地啞然。
  裴景承冷淡微笑,一字一句道:「你父皇反悔半壁江山之聘,要除掉皇后,自然不會留下皇太女,即使沒有士族門閥,你皇姐也活不了,你與其一門心思找我麻煩,不如和我做個交易,我給你你想要的,你給我我想要的。」
  嶽葶鳶太過了解裴景承。
  這人智謀計深,旁人走一步看三步,他走一步看三百步。
  與他做交易,必輸無疑。
  「不用急着拒絕,先聽聽我能給你的東西,再作決定。」
  嶽葶鳶僅眼神晃動了一下,裴景承便將她猜得通透無比。
  警覺性瞬間拉滿。
  嶽葶鳶沉聲問道:「好,你說,你能給我什麼?」
  裴景承垂下眼眸,淡笑一聲,緩緩說道:「我給你大胤江山,門閥氏族,還有我的命。」
  「……」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嶽葶鳶依舊愣在當場。
  「而你,只需要給我一個,與她攜手一生的機會,便足夠了。」裴景承含笑說完。
  【完】
  《將軍在上:我是瘋子》
  裴景承被關進死牢時,第一個來看他的是嶽池宴。
  彼時嶽池宴已換了王服,戴了王冠。
  「哦,」裴景承歪頭淺笑,「恭喜殿下,封王了。」
  嶽池宴的臉色並不好看,他陰沉地看向裴景承:「封個郡王,遷往封地,被太守被郡守被上上下下無數人監管……這樣的日子,本王一天都不想過!」
  「那王爺一定要好好習慣,因爲這樣的日子,您得過一輩子呢。」裴景承爾雅漫語。
  「裴景承!」
  嶽池宴狠狠抓住硬鐵柵欄,既是恨意,也是不服:「爲什麼?你寧願幫三皇姐一個女子,都不肯幫本王!」
  「王爺說錯了,臣不是在幫三殿下,臣幫的,只是霓珞這個人而已。」裴景承輕描淡寫。
  「爲了她,就只是爲了她?」
  這個回答,顯然更不能讓嶽池宴滿意。
  但他也知道,自己再如何狂怒,也都是無能爲力的。
  他來這裏,不是爲了做這些無聊的事,是爲了報復,報復裴景承的背叛。
  思及此,嶽池宴拂袖冷哼:「你以爲你爲了霍霓珞賠上性命,她就會對你念念不忘了?本王告訴你,人死如燈滅,你死了,自有世間千千萬萬個美人對她投懷送抱,很快她便會忘記你。而你,你付出的不只是自己的命,還有裴氏一族,也會被你牽連,榮光不在。」
  嶽池宴說完,只等着看裴景承變臉。
  卻沒想到,裴景承不但沒變臉,反而極爲認同。
  「王爺說得真對啊,臣這一死,裴家只怕也被波及。
  「不過王爺也說錯了一件事,裴家不會榮光不在的。」
  裴景承瓷白的容顏上浮現出了詭異的笑:「裴家只會被連根拔起,連片樹葉都不會剩下,因爲啊,整個裴家嫡系,除了臣以外,沒有別人了。那些旁系依附着臣,臣死了,他們便如無頭蒼蠅,輕而易舉便會被女帝捏死……裴家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存在了。」
  嶽池宴大驚失色:
  「怎麼可能?百年裴家,怎麼會沒有嫡系後代?」
  「那自然是因爲,被臣殺乾淨了呀。」裴景承淺笑如花,黑眸森冷。
  嶽池宴心中駭然,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他指着裴景承,「你把裴家嫡系殺光了……」
  「原來王爺不知道,」裴景承頗爲遺憾地嘆了口氣,「看來裴貴妃並沒有和王爺說出實情,沒關係,她不說,臣說。」
  裴景承站起身來,白衣曳地,狐裘惑人。
  「臣並非裴家嫡出,而是裴家爲了護住嫡出血脈,送入帝都當質子的旁支替身。
  「王爺知道爲何所有貴胄之後都要入學宮,唯有您是例外嗎?
  「因爲學宮,就是一座牢籠,那些門閥嫡子,是籠中之鳥。除了霓珞,她不是,她是自由的,是籠子外的三丈日光, 我們這些脆弱的鳥兒, 受她沐浴撫慰,便敬她、愛她。
  「先帝爲殺天后,背地裏與門閥聯手,臣才得以提前回到江南。
  「離開帝都那日,霓珞來送臣, 她還送了臣一個墜子, 是我們的定情之物……哦,不管那墜子她送過多少人,只與臣的那塊是作數的。
  「臣在裴氏被當作棄子, 在學宮被當作靶子,思來想去,臣覺得這世間最有趣的事, 便是曬在陽光下。所以那些將來會成爲阻力的人,臣都得一一清理。
  「臣回到裴氏三年, 便殺光了裴氏一門嫡出六子, 又過了兩年, 連十三個子侄也一併送走了……
  「臣讓他們同族相親, 泉下相聚, 一個不少,一個不多, 臣對他們,是不是很好呢?」
  他一步一步朝嶽池宴走來,嶽池宴只能一步一步往後撤。
  兩人之間明明還隔着硬鐵柵欄,嶽池宴缺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心直衝天靈蓋。
  「本王, 本王……」
  發覺自己的聲音在抖, 嶽池宴狠掐指尖肉,勉強穩住聲線:「本王原以爲, 你與本王是一類人, 都有無比野心, 都要做人上人, 沒想到, 你竟然只是一個,一個……」
  「一個瘋子。」裴景承替他說了。
  說完之後, 絕色面容漸漸淡化下來, 帶笑的聲音也緩緩清冷落下。
  「可就是臣這樣一個瘋子, 算計了先帝,算計了王爺, 就連江山也放在手裏玩了玩。啊,忘了告訴您,陛下的詔書上寫的原本是您的名字呢。」
  ……
  死牢中, 嗜血憤恨的「裴景承」三個字驟然響起。
  緊接着, 是止不住的笑聲:「沒意思,你們啊,要江山的要江山, 要志向的要志向……我只要情愛,只要情愛,就夠了。」
  【全文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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