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相府亂棍打出門,大雨中病得快死的時候,一個書生將我撿回了家。
他不嫌我髒污,也不嫌我愚笨,只沉默寡言地照顧我,比我還像個啞巴。
我養好傷,準備和書生告別,書生出門爲我置辦行李,卻一夜未歸。
我找到他時,發現他被人打斷雙腿,扔在街上等死。
他看見我,茫然了一瞬,面上帶着幾分遺憾。
「枝枝,你怎麼沒走?你該走的。」
我也想問,我怎麼沒走。
大概是還殘餘了二兩良心,讓我邁不開步,躲不開是非。
我將他拖回家,悉心照料。
沒多久,他好了,我和他都再沒提離開的事。
後來,他金榜題名,殿試上獲封狀元,馬上就要功成名就。
他卻跪請陛下徹查當年太子被廢一案。
陛下震怒,將他打入詔獄,發配邊疆。
我沒錢,進不去詔獄,只能等在城門口,希望能遇見他,問一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我等過好幾個黎明和天黑,也沒有等到他。
再後來,我入宮成了五公主身邊的伴讀。
我才知道,那一年詔獄裏有一個書生以死明志,撞死在詔獄佈滿血漬的牆上,故而自然不會有差役押送犯人從城門離開。
可我認識的宋獨鶴絕不是莽撞的人,更不會輕易言死。
01
我聽到消息後失魂落魄許久。
告知我消息的小宮女滿臉擔憂。
「林枝姐姐,你別太難過。」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淚水。
可心尖尖上密密麻麻的疼卻氾濫成災。
宋獨鶴是已故宋皇后的外甥。
太子被污衊謀反後被射殺,宋家滿門抄斬,宋皇后自盡。
只有宋獨鶴逃了出來,和一個老僕逃到江南,隱姓埋名苟且偷生。
他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是爲了在朝廷站穩腳跟,爲宋家平反。
可有人在殿試那天揭穿了他的身份。
他被關入詔獄,受盡折磨。
但我從不覺得他會撞牆而死。
那不是我認識的宋獨鶴,我認識的宋獨鶴,是就算被打斷了兩條腿,也會匍匐着往家爬的狠人。
他可能被打死、處死、毒死、斬首,但絕不會這樣窩囊地死去。
可我在宮中這麼久,聽到的都是類似的話,他們都說宋獨鶴在朝堂上大言不慚求陛下徹查廢太子案,惹怒陛下,被打入詔獄,然後在裏面受不住刑罰,撞牆而死。
這是所有事情中最可疑的一點。
「你還知道別的消息嗎?若有別的消息,我會重金酬謝。」
小宮女一臉爲難地搖搖頭。
我低聲道了謝,給了她賞金。
小宮女輕嘆着離開,讓我節哀順變。
其實我並不哀傷,我只是焦急、憤怒,胸中有一股怒火無法發泄出來。
我想得出了神。
驀地,一個冷冽傲然的聲音驚醒了我。
「你打聽了這麼久,還不死心嗎?他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你若想讓自己好過,最好就是忘了他,重新做回你的林家二小姐。」
我抬眸看向那人——趙貴妃的侄子趙璞——他就是在殿試上揭穿宋獨鶴身份的惡人,宋獨鶴天生的仇敵。
02
宋獨鶴是已故宋皇后的侄子,而趙璞是趙貴妃的侄子。
宋皇后和正德帝自幼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正德帝在選妃宴上親自將玉如意遞給了宋皇后,兩人如願成親,恩愛了許多年,她的兒子一出生就獲封太子。
直到趙貴妃入宮,生了三皇子,事情發生了變故。
那時的宋皇后容貌漸衰,趙貴妃卻正值鼎盛,正德帝偏了心,更貪戀顏色明媚的趙貴妃,和宋皇后日漸有了矛盾。
沒多久,邊疆戰事起,宋皇后的父親宋老將軍採取了閉城不戰、等着敵軍消耗Ṱů₁之策。
正德帝久不聞捷報,便有些焦躁,連下詔書催戰,被宋老將軍擱置一旁,便認爲宋老將軍是因爲宋皇后受冷落,故意貽誤戰機。
恰逢有人蔘奏太子謀逆,偏偏又從太子府中搜出巫蠱娃娃,上面刻着皇帝的生辰八字。
皇帝一怒之下,派人捉拿太子。
太子至孝,並沒有逃。
他那時還信任自己的父親,並不覺得自己的父皇真會殺自己。
可惜,他纔出東宮,便被暗箭射殺,太子負傷,急忙往皇宮處逃,可通往皇宮的路,步步都被人截殺。
太子明知是敵人的陷阱,就是逼着他逃出京城,造成他僞造潛逃的假象。
可他身邊親衛越來越少,最後無法,只能逃亡京城外,再做打算。
正德帝卻氣壞了,他以太子違詔造反爲名,以雷霆手段抄了宋家,通緝太子,八百里加急將宋老將軍斬首在陣前。
沒多久,捉拿太子的人帶回了太子的首級。
宋皇后父兄慘死,全家滅族,兒子被削首,她萬念俱灰吊死在坤寧宮,只留下七歲的女兒——五公主楚凝。
而宋老將軍家,則只活了宋獨鶴一個。
那時,他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子,整日只知道跟在自己的太子表哥身後拍馬屁。
太子負責技驚全場,他負責向人炫耀「我太子哥哥不愧是人中龍鳳。」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可惜,時光並沒有停駐在這一刻。
大江東流,光陰似箭,從不被人力左右。
宋獨鶴鑽狗洞出去偷偷買叫花雞,等他抱着叫花雞再鑽狗洞回來,便看到整個宋家血流成河。
他被一個老僕捂住嘴,快速帶着逃離宋家,逃往江南。
老僕告訴他宋家的事,但那老僕知道的實在有限,許多事情是宋獨鶴回到京城後,默默走訪收集證據,自己查出來的。
他們一老一少在江南定居,隱姓埋名,安分守己地過日子。
老僕學會了做豆腐的手藝,做的豆腐腦兒一絕,靠着這個養活了宋獨鶴。
宋獨鶴則從一個衣食無憂的小公子,變成了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隱忍少年。
他從前其實不愛讀書,家中請了幾個夫子都被他氣走。
他只愛鬥雞走狗,和一羣紈絝一起玩兒。
那時宋家鼎盛,也不願太過招人眼,便由着他玩兒,只要不幹傷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情,便隨他去。
可在江南,他偷偷去蹲過書院的牆角,只爲聽裏面的夫子講課。
一來二去,夫子知道他沒錢但好學,便主動打開了門,讓聲音傳得遠一些。
他會將書院打掃乾淨,收拾書院的菜畦,讓夫子有新鮮的菜喫作爲回報。
他還習武,去給武館師父打下手,被人推倒在地,也並不在意,日日提了豆腐腦來,主動打雜,旁人不愛乾的髒活累活他搶着幹。
有一次,武館師父要寫書信,原本想請隔壁鋪子的掌櫃代寫。
宋獨鶴主動提出自己來寫,一落筆,一手好字就驚住了衆人。
後來,武館衆人紛紛求着他代寫書信,他在武館也算站住了腳。
他是書院和武館最刻苦的學生。
旁人有時會勸他年紀輕輕,要愛惜身體,不必這麼拼命。
沒人知道,他若晚一天回京都,國公府宋家人的血漬顏色就更深一分。
他急着回去洗刷冤屈,掩埋血漬。
他實在等不及,更不敢浪費光陰。
他只恨從前的自己不懂事,怎麼就心安理得地混喫等死。
幾年後,老僕去世,他安葬了老僕,祭拜過後,收拾好豆腐攤子,賣了些銀錢,便一路餐風露宿趕赴京城。
在京城安頓下來沒多久,便救了我。
03
那是一個雨夜。
我被亂棍從相府打了出來。
我是相府被找回家的真千金,不過短短半年,便又被趕出府。
大雨瓢潑,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沒有人看見我是如何被從相府裏狼狽的爬出來的,身後的血被雨水沖刷,很快落入水溝,青石板乾淨的像是從未染過髒污。
我爬到街角,在大雨中等死。
冰冷的雨水沖刷着我失溫的身體,我感覺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聽說人凍死前會覺得很暖,會不由自主地脫了衣服。
我想死,但不想這麼不體面地死,便顫抖着努力坐起來,努力將自己的衣帶系成死疙瘩。
黑暗中,一個清潤的聲音在我耳邊遲疑地響起。
「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我睜開眼睛,便看到了宋獨鶴。
雨夜中,他清亮的眸子在燈籠的映照下耀如星子。
我倦怠極了,冷冷吐出一個「滾」字。
誰也別來打擾我死。
宋獨鶴遲疑了一下,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的相府,再看看我,轉身向着另一個方向走去。
我嗤笑一聲,認命地閉上眼睛。
我初來京城時,以爲這裏是個好地方,人人臉上都帶着笑意,不像我們鄉下,人人臉上都帶着愁苦。
後來,我才知道……
有些笑是兵器,會在人的心口捅上一刀又一刀。
頂替了我身份的假千金會微笑着栽贓陷害,我的兄長也淡笑着說我是蠢材,而趕我出府的三皇子嗤笑着說出一句「打出去」,便能讓我從相府養女變成棄女。
所以,那書生走開,我一點兒也不意外。
他應是看出來,我是被從相府趕出來的,他不想得罪相府,是個聰明人。
這世上還是聰明人活着好,不像我,癡傻蠢笨,任人欺凌,死了也挺好。
可沒多久,宋獨鶴又回來了。
他手裏拿着一把傘,低聲說了句「得罪」,便拉住我的胳膊,努力將我背在身上。
我並不配合,我讓他走。
可宋獨鶴並不聽,他力氣很大,將我牢牢背在身上,用脖子夾住傘,滑稽而艱難地朝着醫館奔去。
斜風裹着勁雨撲面而來,打溼他的臉、發、衣衫,他卻渾然不覺,努力將傘往我這邊斜了斜。
我脣角也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我還以爲他是個聰明人,原來也是個傻子。
我心裏嘲諷,眼睛卻有水珠子冒出來,混着雨水,落在他身上。
宋獨鶴敲開醫館的門,急急和大夫說了幾句,我聽不清每一句話,大意是他的錢不夠。
他從脖頸處摸出一個玉珠子,珠子穿着繩子,繩子已經很舊,卻被清洗得很乾淨。
他遲疑着將珠子交給大夫,說先治病,等他回去拿了錢,便來贖回玉珠子。
看得出那玉珠子對他很重要,他很不捨。
但他願意拿出來換我的命。
我不想欠他的情,便輕聲開口:「我有錢。」
04
我抬起手臂,手腕上一個纏絲赤金鐲。
這是我來相府那天,孃親給我的。
我娘是相府夫人,生我時恰逢發大水,她被僕從護着往山上逃,山上的廟裏也有個孕婦,她生下了我,又陰差陽錯和那孕婦抱錯孩子。
她十幾年來一直在尋找我的下落,終於找到了我,便迫不及待地讓僕人帶我回來。
那天下着雨,雨天難走,馬車壞在路上。
僕人怕我爹孃久等,便讓我一起撐着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相府。
等我到相府,出現在衆人面前時,我看到了爹爹眼眸中的寒意,孃親眸子中的失望,以及哥哥冰冷的目光和假千金林蝶雲甜膩的笑容。
孃親給了我一個纏絲赤金鐲,隨便說了幾句,便讓我下去先休息。
回到房間,我從銅鏡裏看到一個鬼一樣的自己。
頭髮溼膩,臉色白中泛青,嘴脣哆嗦毫無血色,一腳泥污,滿身寒酸。
我初次在相府的亮相,實在狼狽。
我後來在相府的表現也讓人連連搖頭。
孃親對我從期待到嫌惡,其實也不過短短幾個月。
手腕上的這隻纏絲赤金鐲,是她唯一送我的禮物,我一直戴着,捨不得摘。
但今天,沒必要了。
我擼下鐲子遞給大夫,大夫接過看了一眼。
「假的!」
「不可能!」
我如迴光返照一般猛地從牀上彈起來厲聲反駁,又因失了力氣摔回牀上。
大夫懶得和我辯解,將鐲子還給我,便接了書生手中的玉珠子,轉身熬藥去了。
我胸口憋悶得似快要炸了,手指緊緊攥着金鐲子。
這是我唯一的金子。
我從來不知道金子也會有假的。
孃親是世家貴女,美麗、富有、高貴,要麼不給,要麼給真的,不會拿一個假的來糊弄我。
我想到了林蝶雲。
我唯一一次當着外人的面摘下鐲子,是爲了給兄長過生辰。
她拉着我去廚房,讓我親手給兄長做一碗長壽麪,說兄長定然歡喜。
那時,她是全家對我最親善的人,我也的確想討兄長喜歡。
我和她進了廚房,我摘下鐲子做飯。
後來重新戴上鐲子,感覺有些不對,但我並未多想。
那是我唯一的鐲子,唯一的金子,我無從分辨其中細微的差異,更從未懷疑過林蝶雲。
想來便是那一次,林蝶雲動了我的鐲子,換了一個假的,順便讓兄長更加厭惡我。
那一天,我將長壽麪端給兄長。
兄長只冷冷瞧着,並未動筷。
他讓我多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少些諂媚討好,沒得讓人瞧不起。
那碗長壽麪終究冷掉。
我沒捨得扔,喫了那已經坨了的面,又得了他一句「上不得檯面」的評語。
他不知道。
我捱過餓,餓得快要死了。
05
養父母對我並不好。
他們從抱到我的那一刻,就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女兒。
我寒冬臘月被趕出門洗衣服。
數九寒天去外面撿柴火。
我睡過狗窩,睡過草垛。
酷暑天我差點渴死在外面,沒有人會給我送一口水。
我幹着很多活兒,卻喫着最少的飯。
最餓的時候,哪怕我面前跑過一隻耗子,我也能伸手撈過來啃兩口。
人在肚子餓的時候,是沒有尊嚴的。
就算喫飽了肚子,尊嚴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撿起來。
我只是覺得那碗麪扔了實在可惜。
那是我喫過最豐盛、最好喫的一碗長壽麪,比我喫過相府所有的飯都好喫。
除了面裏摻了眼淚,幾乎沒有什麼不好。
我還想起,有一次孃親看我學女紅用功,憐惜地拉過我的手,看我手上的針眼,看着看着忽然冷了臉,盯了我半晌,最後什麼也沒問,起身匆匆離去。
那時,我不明白爲什麼。
如今卻醍醐灌頂。
她看出來我手腕上的金子是假的。
她以爲我賣了金鐲子,弄了一個假的騙她。
所以後來她什麼東西都不肯給我了。
因爲我在她眼裏,已經是一個貪財忘義的卑鄙小人,不配得到她任何東西。
可她怎麼就不問一問?怎麼就連一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我呢?
我的心徹底死了,我將假鐲子戴回了手腕上。
後來,無數次在面對林家人的時候,我一遍遍地摩挲着鐲子,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林枝啊林枝,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千萬不要忘了過去的自己受過的委屈。
這是我和宋獨鶴的初相識。
他用自己的玉珠子換了我的命。
06
至於趙璞,不僅是宋獨鶴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他是林蝶雲的未婚夫。
在相府時,我遠遠和他打過幾次照面。
他生得極好,面如冠玉,劍眉星目,骨相極佳,喜穿錦藍袍子,一身富貴佳公子的氣度。
他姑姑是備受正德帝寵愛的趙貴妃,宮中又無皇后,趙貴妃便執掌了鳳印。趙貴妃所出的三皇子雖未封太子,但早早就封了宸王,連帶着趙家也聲名顯赫,擁躉極多。
趙璞是除了三皇子外,上京城最尊貴的公子。
府裏下人曾悄悄地議論。
他們說,若非我和林蝶雲抱錯,和趙璞有婚約的人該是我。
連我身邊的小丫鬟也替我打抱不平,她讓我去積極爭取自己的幸福。
她說我本就比林蝶雲低一頭,若在婚事上再被比下去,以後這府裏沒人知道我纔是真千金。
她讓我想辦法勾住趙璞的心,想辦法嫁給他纔是正經。
我羞紅了臉,讓那小丫鬟住口。
我想說,我是懂禮義廉恥的。
孃親請的女夫子雖只教了我三個月就被辭退,可她教了我許多道理。她告訴我人應該言而有信,不能出爾反爾。
我那時並沒有和林蝶雲爭的心思,我知道我擔不起相府嫡女的名頭。既然爹孃認下林蝶雲,她就是相府大小姐,她和趙璞的婚約自然是算數的。
我自認爲做對了一件事情,心裏狠狠鬆了一口氣。
可後來有一天,趙璞還是和兄長林乘風一起來找到我。
他們警告我,讓我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胡言亂語。若再被抓住造謠生事,會讓我後悔終身。
那一日,林乘風用掌嘴板子狠狠給了我的嘴巴一下。
嘴脣碰在牙齒上,瞬間破了皮,流了血,偏偏遲鈍了知覺,只讓我覺得麻木。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富貴人家打人嘴巴居然還有專門掌嘴的板子。
林乘風將板子丟在地上,轉身離去。
趙璞落後幾步,他深深看我一眼,說出的話卻比打我板子還叫我難受。
他說,「林枝,你我之間雲泥之別,你配不上我,不要做非分之想,人該看清自己的身份。我知道這謠言不是你傳的,但你也動過這樣的心思。這件東西還你,再有下一次,我會直接殺了你。」
他掌心微松,扔下來一個肚兜。
一個屬於我的繡着鴛鴦的肚兜。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臉上火辣辣地疼,彷彿嘴巴上的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蔓延到了臉上、耳朵上、脖子上。
趙璞驀地拔出長劍,只一劍便割了我身後小丫鬟的喉。
小丫鬟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趙璞,眼眸中的光從希冀雀躍變成了絕望恐懼。
她的鮮血噴了我一臉。
她重重摔下去,砸下來濺起的血又染了我一身血點子。
我嚇傻了。
我見過死人。
但那些死人不會流出這樣新鮮的血。
他們或是餓死的,或是被河水泡漲的,或是吊在樹上的,或是摔下山崖碎裂的,或是被野獸啃咬殘破的。
那些血都是凝固的,乾涸的,融入泥土泛着紅褐色。
我第一次見這樣血淋淋的場面,腦子一片空白,好像記憶都停滯在這一刻。
07
我病了好幾天,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略清醒的時候聽到孃親和林乘風在爭論。
林乘風說我不該處處針對林蝶雲。
「偏她回來又爭又搶,像個跳樑小醜,我林家何時出過這樣的醜事?簡直丟人現眼。她若有本事爭搶也就罷了,偏沒有自知之明,看不清自己幾斤幾兩重,像個笑話。」
「他是你妹妹,她不會了你可以慢慢教,你怎能拿打下人的板子抽她嘴巴?」
「哼,她哪裏像個千金,寡廉鮮恥,無恥之尤。」
他負氣離去。
孃親被氣哭了。
她邊哭邊捶我的牀,說我們一個兩個的都讓她操碎了心。
她的眼淚讓我的傷口似乎都好了許多。
我想,雖然兄長討厭我,妹妹也陷害我,但至少孃親的眼淚是真的,她真的爲我流過傷心的眼淚。
我發誓,我要做個好女兒,乖女兒,再不讓我的孃親傷心。
後來,我病好了,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死掉的小丫鬟,還是會做噩夢。
我身邊新來的一個叫做秋燕的丫鬟勸我:
「姑娘,您可別再想着那個背主的了,她分明是自己喜歡上了趙世子,便攛掇着您去爭去搶,她好當做陪嫁丫鬟跟過去,將來說不定有機會當趙世子的妾室,她是爲自己打算,才偷您的肚兜塞給趙世子,害您受了無妄之災,她就算投胎也是入了畜生道,您可想開一點兒吧。」
我訝異。
「你怎麼知道我是冤枉的?」
秋燕的目光中透出幾分同情。
她說,「誰看不出來呢?」
都看得出來。
滿院子下人都看得出來。
可我的兄長、母親、趙璞他們都看不出來。
不,或者他們看出來了。
但他們也想借機敲打我,讓我不要生非分之心,所以還是藉此機會懲罰了我。
他們合起夥來欺負了我。
這個想法讓我失去了力氣,心病了,身體也軟綿綿的不願意痊癒。
我失眠、焦灼,大把掉頭髮,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又說不出哪裏不好。
府醫來了一趟又一趟,說我是心病。
孃親看我的眼神一天天失望,後來她也懶得再管我。
秋燕很急。
她說,「姑娘,你可快些好起來吧,我今天偷聽到大公子說,你若再好不起來,怕是和府裏的風水犯衝,要送你到莊子上去。你要真到了那裏,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裏全是一夥兒被從府裏發落出去的罪奴犯婦,你到了那裏可怎麼活下去?這府裏好歹有喫有喝,你活下去再想別的法子啊。」
她真是個好人。
我流着淚逼自己多喫飯,讓自己一天天好起來。
我後來還遇見過趙璞,我看見他就躲,遇見就跑,像見了鬼。
我在相府最後一次見他,是我被三皇子楚翊發落亂棍打出府那天,我被衆人拖行的時候,看到了走廊處他的一片袍角。
我忽然意識到,從他的方位,是能看到我被林蝶雲陷害的全程的。
他可以爲我說出真相。
可我心裏只湧起了一團火焰,就很快熄滅下去。
他憑什麼爲我說出真相?
他和林蝶雲,他們都巴不得我死。
我死死盯着他的方向,嘴巴嗚咽着,心卻沉了下去。他沒有站出來,他就在柱子後面靜靜地看着這一幕……
08
這是我在相府見趙璞的最後一面,只是一截袍角,讓我記恨了很久。
再後來,便是他爲了林蝶雲的事情來找我,希望我代替林蝶雲入宮做五公主楚凝的伴讀,被我冷嘲熱諷了很久。
今日,是我入宮後再一次正面見到他。
我沒想到他會來這裏,這裏是皇宮內院,但想想他的姑姑是趙貴妃,出入宮闈對他來說如同家常便飯,便又沒什麼疑問了。
我不想聽他廢話,轉身便走。
趙璞忽然拉住我手腕,將我一把拽住。
我抬起另一隻手向他臉上抽去,他抓住我手腕,漆黑的眸子認真打量我。
「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掙脫開他的雙手,冷冷看着他。
從前我把自己看得太輕,把別人想得太好。
我以爲他是畫中仙,以爲他公正嚴明。
可後來,我眼睜睜看着他明知我被誣陷,卻選擇包庇了林蝶雲,便明白了一點:
人都是喫五穀雜糧長大的,都一樣的有私心,他從品格上並不比我高貴多少,甚至比我更卑劣。
我轉身離開。
趙璞的聲音從我身後緩緩傳來。
「那人遺留在詔獄的東西,你不想要嗎?」
我猛地停住腳步,回過頭。
趙璞緩緩展開手,手掌中放着一個玉珠子。
那顆曾經被宋獨鶴抵押在醫館用來救我性命的玉珠子。
那時我的身體實在虛弱,自己也不想活,病情總是反反覆覆。
宋獨鶴欠醫館的錢越來越多,他的錢已經不夠贖回玉珠子。
我起先並不知道這些。
是醫館的大夫實在不忍心,在我耳邊絮叨道:
「姑娘,你命可真好,遇到了一個大好人,我不知你受了什麼苦,才如此不想活。可你若再不好,我看他那架勢,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救你,你好好喝藥,快好起來吧。」
我有氣無力道:「我沒求他救我。」
大夫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可他求你活。」
這一句話,擊中了我麻木已久的心臟,讓我的心開始疼,開始酸澀,開始腫脹着想要流眼淚。
後來,宋獨鶴來醫館送飯。
我垂眸輕聲道:「爲什麼要救我呢,我又不值得。」
宋獨鶴看我慢慢喫完飯後,纔給了我一個答案。
「值得不值得誰說了算呢?以前也有人勸我,說不值得去做一些事情,可我心裏覺得值得,就去做了。姑娘,我看你並不是不想活,你只是太絕望,你想自暴自棄來讓那些傷害你的人後悔,可捨得讓你受傷的人,又怎麼會在乎你痛不痛,苦不苦?別人的想法不重要,你的想法才重要。若你非要聽別人的話才能安心,那我可以告訴你,在我這裏,你值得的。」
後來,我學了寫字,靠着記憶將宋獨鶴說過的話記下來,放在小匣子裏,時時拿出來看。
我想,我的命不是那麼糟糕,至少我真的遇見了一個大好人。
我開始好好喝藥,好好喫飯,好好養病。
醫館的大夫爲宋獨鶴找了一個教書的活計,讓他補上了藥費,贖回了玉珠子。
這玉珠子就一直掛在宋獨鶴的脖子上,從未離開過。
珠子上的繩子後來磨斷過,是我打了新絡子將珠子重新穿上的,我認得它。
這的確是宋獨鶴的,但怎會在趙璞手中,趙璞又怎會輕易將東西給我?
我問趙璞:「你想怎樣?」
趙璞緩步上前,拉過我的手,將玉珠子放在我掌心,平靜道:「這是給你的補償,以後我們互不相欠。」
他轉身離開,一身錦藍衣袍飄動出灑脫姿態。
我緊緊握着玉珠子,心情複雜極了。
人心可真難測啊。
在我以爲他是個徹底的惡人的時候,發現他竟然也有善的一面。
可是否互不相欠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受害人說了纔算數。
09
我回到五公主的玉寧宮,才一進去,便被五公主身邊的侍女按住。
五公主叫楚凝,是已故宋皇后之女。
太子、皇后死後,楚凝還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兒。
皇帝沒有殺她,卻也沒有管她,將她扔在深宮自生自滅。
七歲的小孩兒,人人可欺。
連宮女太監不順心時也可以隨意來踢她一腳,沒有人爲她撐腰,也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幫她。
只有曾經受過宋皇后恩惠的宮人會偷偷給她一些喫食、衣物。
她磕磕絆絆地長到十一歲。
在一次宮宴上,陰差陽錯替正德帝擋了一刀。
正德帝看着那眉眼酷似宋皇后的女兒,她明明瘦弱得彷彿一片柳葉,擋劍的姿勢卻那樣堅定決絕,這意外喚起了他久違的父愛,更牽動了內心深處對宋皇后的思念和愧疚。
宋皇后畢竟是他年少時的青梅,是他親手遞過玉如意的人。
人死債消。
過往那些恩怨都在記憶中褪色,留下的只有美好。
他想起宋皇后在他只是一個普通皇子時就對他一見傾心,想起她曾爲他縫補偷偷幽會翻牆時蹭破的衣角,他們也曾一起牽手走過燈火闌珊處,一起策馬奔騰馳騁荒野,想起夏日林中,她紅衣如火,光着腳在溪中玩水,玉白的腳在紅衣的映襯下濃烈如鶴羽,她在撩水,也輕輕撩撥了他的心絃。
他們一起走過少年、青年,然後在中年戛然而止。
那一抹明豔的紅,濃烈的白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悔嗎?
他悔的。
他將楚凝寵成了宮中最尊貴的公主。
連趙貴妃都不得不避她鋒芒。
而楚凝有了權勢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曾經欺辱過她的人打得打,殺得殺,又將曾經幫過自己的人提拔的提拔,賞賜的賞賜。
她其實是個很恩怨分明的女孩子。
但這些舉動,讓她惡名遠播。
一次詩會,更是讓她的名聲惡劣到極點。
詩會上,幾位貴女想請楚凝題字。
楚凝柳眉倒豎,一腳踹翻了寫字的桌案,讓人狠狠打了那幾位貴女板子。
衆人這才知道,原來這位備受陛下寵愛的公主,竟然不識得幾個字。
正德帝給楚凝找了大儒爲師,但沒人願意當五公主的伴讀。
五公主自己擬定了一個名冊,從一些人家裏挑選貴女伴讀。
那些人家全部是曾經參與過太子被廢案的人。
她在爲自己的孃親和兄長報仇。
其中就有我的父親宰相林孺誠。
曾經的太子賢德英明,仁慈端方,是一個儲君該有的樣子。
但林孺誠不知與趙貴妃有何淵源,他不喜太子,他站趙家。
太子死後,也是他一力主張立三皇子爲太子,但正德帝遲遲沒有應允。
這一次,五公主選伴讀,各家自認倒黴,覺得必然是要摺進去幾個女兒的。
但林孺誠只有一個林蝶雲,註定要嫁進趙家。
他不願意林蝶雲折在楚凝手中,便想起了我這個名義上的養女,實際上的親女兒。
他派了林乘風來找我。
10
那時,宋獨鶴已經被關進詔獄,我絞盡腦汁想辦法打聽他的消息,四處碰壁,遭人白眼。
林乘風來到我和宋獨鶴窄小的院門前,並不願貴腳踏賤地。
他身着錦繡衣衫,金絲滾珠,身帶華光,站在門口淡聲道:「父親讓我帶你回家,現在就走。」
他不問我爲什麼一個人落寞地坐在院中,也不問我額頭爲什麼有傷,更不管我同不同意回家,直接決定了我何去何從。
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除了楚家幾位主子,朝中的達官貴人,皇室尊親,其他人在他眼中並不算人,他可以肆意做他們的主,踐踏他們的尊嚴。
我忽然明白過來,其實他從未將我當過妹妹。
他叫林乘風,乘風上九天。
他的妹妹叫林蝶雲,騰雲入碧霄。
而我叫林枝,地上隨處可見的殘枝,任誰都可以踩上一腳。
我與他們註定不是一路人。
他也從未將我看作是人。
但我自己把自己當人看,我自己會愛自己,自己救自己,自己學着拒絕,學着就算宋獨鶴不在了,也可以繼續擁有傲骨。
我冷冷對他說了一句:「滾!」
他眼眸微寒,想要生氣。
而我已經拎起了鋤頭,狠狠一鋤頭向他砸去。
那一鋤頭用了力氣,他連連倒退。
我砰地一聲將門關上。
林乘風怒斥我瘋了。
我拎起鐵鍬,從菜地裏挖了一鍬土,從院牆扔了出去。
他的怒斥聲戛然而止,轉而變成了呸呸呸。
那一天,林乘風跳着腳鎩羽而歸。
我窩在牀上,一邊流淚一邊腦中飛快地想:我該去求誰?我還能求誰?我該怎樣才能打聽到宋獨鶴的消息,該怎樣才能救他?
我後悔當初在相府,沒有纏着孃親和林蝶雲帶我去貴女們的宴會,也後悔真聽了他們的話,老老實實縮在自己的一方小院。
人太老實,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因爲放棄了爲自己謀算,便也要承擔因此而帶來的消息和人脈的閉塞。
便如現在,我無人可求,連下跪都不知道去誰的門口。
月亮爬上枝頭。
我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
我披衣而起,打開房門,便看到趙璞提着一盞精緻的宮燈出現在我院中。
夜色中,他錦衣玉冠,眉眼深邃,依舊像是一幅畫,可我早就沒了敬畏之心,只想撕了這畫。
在我開口前,趙璞搶先開口。
「欺辱你的門房已經處置了。」
在昨日,我爲了打聽宋獨鶴的消息,丟下尊嚴去求了相府,卻連門都沒有進去。
我跪在相府門前,從黎明到日暮,磕了無數頭,可無人爲我通稟,無人拉我起來。
我的頭破了,膝蓋痛到沒有知覺,最後渾渾噩噩地回了家。
那一刻,我深恨自己是一個孤女,命如浮萍,隨波逐流,從來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更別提爲自己的命運轉個向。
我聽着趙璞的話,只想冷笑。
一隻替罪羊而已,若非有主子授意,他豈敢自作主張?
他們欺我是吳下阿蒙,分不清是非。
真噁心!
「有話直說,不然就滾。」
「五公主要選伴讀,林蝶雲被選中了,但林家不想讓她去。」
所以就來找我?
巨大的憤怒在我胸腔擴散。
我對他們來說,算什麼?
「那就讓她去死。」
「我知道你在打探宋獨鶴的消息,五公主是宋獨鶴的表妹,你入了宮,自然會知道你想知道的。」
11
我心動了動。
那時,我並不知道五公主性情暴戾,惡名在外。
我只是覺得林家和趙璞都不會那麼好心,他們自私自利,最是虛僞,若有好東西絕不會落入我的口袋。
「我不去,你也不用強迫我去,若我入宮,只要找到機會,我立刻刺殺皇帝,讓林家滿門給我陪葬!」
趙璞默了默。
「那個叫做秋燕的丫鬟對你很忠心,她爲你通稟了,不過受了罰,如今還關在柴房裏。」
黑暗中,我眼眶微熱,淚意湧了上來。
原來我也不是那麼不堪,原來也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爲我拼過。
但我並不完全信他,我沉默着,冷冷看着他。
趙璞道:「我不說則已,說了就一定是真話。」
他是國公府貴公子,有這樣的驕傲。
這話九成是真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
「你們可真!卑!鄙!啊!」
我提了要求:將秋燕的賣身契給她,再給她一百兩銀子,放她走;給我千兩黃金,十間鋪子,百件珍寶。滿足條件,我就入宮。不然免談。
趙璞應允了。
沒多久,我見到了秋燕,她跪地謝我。
我扶她起來,心裏很暖。
我想,原來做好你自己,在合適的時候自然會遇到一個能看見你的很好的人,而不是在一羣爛人裏尋找那點兒可憐的真心,那樣纔是走錯了路。
秋燕告訴我。
「五公主已經打斷了好幾個伴讀的腿,她最喜歡聽人慘叫,尤其是那些自詡名門貴女們的慘叫,姑娘若是入了宮,少說多看,要處處謹慎。」
她絞盡腦汁地想說更多關於五公主的事情。
可惜,她只是一個婢女,她只能聽說一點兒貴人們的事情。
她歉疚地紅了眼睛。
「姑娘,是我對不起你,若非爲了我,你也不用趟這趟渾水。」
其實,我騙了趙璞。
在聽聞五公主是宋獨鶴表妹的那一刻,我就動心了。
但宋獨鶴告訴過我,兵者詭道也,不到最後一刻,不能讓對方猜透我的底牌。
我那時聽不太懂他的話,但我摸爬滾打多年,也知道一句:上趕着的不是買賣。
林家求着我,我纔可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我求着他們,反而處處受他們掣肘。
入宮,是我所願。
那一晚,躺在榻上絞盡腦汁想着救宋獨鶴,感覺眼淚快流乾的時候,我腦中閃過一個天馬行空的幻想:要是我也能接觸到更多有權勢的人該多好,這樣我也可以學着往上爬,不僅能爲自己報仇,還能爲宋獨鶴報仇。
那一刻,權力慾在我心中膨脹到極點。
然後,我等來了趙璞。
聽他說起五公主,我的心在狂跳,卻又狠狠摁住,讓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免得喜悅的淚悄悄流了出來,被他察覺。
我安慰秋燕。
「與你無關,沒有你,他們也會另想法子逼我入宮。」
秋燕臨別時,好不容易想了一句話:「姑娘ẗũ̂₇,您不識字或許也是好事,聽聞五公主最討厭會讀書的人,您不識字或許反而能和公主說到一起去。」
我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這可巧了。
如今的我也讀了一肚子的書,還寫得一手好字。
這是宋獨鶴一點一點教出來的。
他不嫌我愚笨,也不嫌我記得慢,反而誇我記得牢。
我寫下第一個字,他就誇我橫畫寫得真直,手腕又穩,是天生讀書的好苗子。
你看,同一個人在不同的眼裏,有時被罵成蠢材,有時被譽爲天才,只因教導人的喜惡,就有了不同的評價。
可我還是我,還是那個林枝。
所以,討厭你的人,不會因爲你做對了什麼,而變得喜歡你。
喜歡你的人,就算你做錯了,他依然覺得你很好。
故而,不合適的人和事,就該離得遠遠的。
我輕輕點頭,謝過她的好意。
「好啊,我一定好好在宮裏活着,你也保重。」
秋燕並不打算回老家,她是爹孃賣給人牙子的,她很聰明,早早就看清了爹孃的無情。
現在她有了一百兩銀子,她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我也拜託她幫我找一樣東西,若遇到了麻煩,她幫我寄到京城來。
她答應了,滿懷期待,憧憬着美好的未來。
我內心飽脹,發自內心地爲她高興。
12
後來我就入了宮,成了五公主楚凝的伴讀。
我入宮第一天去拜見楚凝,就看到她正在欣賞人挨板子。
她長得很漂亮,一張精緻的小臉上有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瑤鼻櫻脣,肌膚雪白,漂亮得像畫中少女,只是瘦削得厲害,臉頰透着病氣。
她好似怕冷,比旁人要多穿一層衣服。
她一臉興奮地看着打人的場景,眼中冒着激動的光。
那貴女被當衆行刑,又羞又氣,將自己氣暈過去,又被板子打醒,連最後的矜持也拋下了,哭着喊着求饒。
楚凝面不改色,她小臉神氣地露出一抹笑容,嘲諷之意甚濃。
行刑結束,那貴女被擡出宮,送了回去。
楚凝殷紅的小嘴吐出一句無趣,轉眸看見我,眼眸中的光瞬間綻放。
「又來了一個玩物,你叫什麼名字?」
「臣女林枝。」我俯身行禮。
「林相家的女兒?」她用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細打量我的面容,旋即嫌棄道,「長得不怎麼樣。」
「臣女是林家養女,只在林家待過半年,本就是送來給公主出氣的。公主若真要罰我,便如了他們的意,因爲他們並不在乎臣女。公主若不信,臣女可以證明給公主看。」
我撩起自己的衣袖,上面一條條陳年的疤痕縱橫交錯。
我放下袖子,緩緩去解自己的衣衫。
我解開了一層又一層,眼看着就只剩裏衣。
楚凝一把摁住我的手,怒喝道:「你知不知羞?要不要臉?哪有一上來就脫衣服的?」
「殿下,」我抬眸很認真地看着她,「臣女的臉面早在餓得快死的時候就丟乾淨了。」
後來宋獨鶴幫我把尊嚴一片一片地撿起來,拼補好,在心裏武裝成了鎧甲。
我跪在相府門口去求人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丟了尊嚴。
我想的是,只要能救他就好。
脫衣服的時候,我其實也並沒有是覺得丟掉了尊嚴。
我想的是,只要在宮裏立足,丟掉的尊嚴我會一點點撿回來。
在生存面前,尊嚴真的不算什麼。
想明白了,就變得坦然。
楚凝愣怔住。
後來,與楚凝相處日久,我才知道,她也餓過肚子,四處可憐兮兮地乞食,求人憐憫。
後來雖然穿上了錦衣華服,她的內在依舊是一個缺愛的小孩。
她長成這樣,不是她的錯。
她想報仇,卻不得其法。
她沒有讀書識字,沒有父親指點,母親教導。
她在該學禮義廉恥的時候,先學會撕咬爭搶,野蠻生長。
沒有人好好地愛她,教育她。
她像肆無忌憚胡亂生長的荊棘,四處扎人,看似風光,實則處境危險,遲早被人拔除。
我來了,我會好好告訴她,怎麼去愛,怎麼去恨,怎麼去報仇。
我會像曾經宋獨鶴養育我那樣好好養育她。
我會保下她,讓她成爲我的貴人,成爲我手刃仇人、爲宋獨鶴報仇的貴人。
我要讓她成爲參天之樹,屹立山巔,傲視萬物。
楚凝默了默,涼涼道:「給她幾瓶藥膏,讓她治一治身上的疤,本宮宮裏不養醜東西。」
幾瓶祛疤的藥膏到了我手中,那宮女特意告訴我,這是上好的祛疤膏,是異國進貢來的,正德帝賜給了楚凝,楚凝給了我。
「公主嘴硬心軟,時間久了,姑娘就知道了。」
她的確挺心軟的。
我看着那幾盒藥膏,心裏鬆了一口氣,卻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宋獨鶴。
13
宋獨鶴曾不小心看見過我的胳膊。
那時,他錯愕地愣了一瞬,旋即紅着耳朵移開眼睛,匆匆跑了。
當天的晚飯特別豐盛。
他低頭喫飯,始終不說話。
喫完飯,他垂着眼遞給我一瓶藥膏,瓷白的肌膚浮上一抹紅暈,耳根赤紅如滴血,骨子裏的羞澀明明白白地透了出來。
那是一瓶祛疤膏,他讓我先用着,旋即慌慌張張地收拾好碗筷,逃命一般地衝了出去。
然後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往前幾步,又緊緊護住碗。
我們太窮了,連碗都不敢輕易打碎。
那瓶祛疤的藥膏是他用攢了很久的錢買的,小小的一瓶,我用得很省。
他弄來了好幾瓶,每次都讓我多抹一些,他自己卻窘迫地節省着自己的筆墨用度。
後來,我讓他別買了。
我心裏的疤痕淡了,其實不太在乎身上的疤痕了。
宋獨鶴卻彷彿沒聽到。
「我教書的那位主家快要結賬了,他說我教得很好,打算給我再ẗűₚ介紹幾個主顧,等掙到錢,我帶你去找專治疤痕的大夫。」
「好,我等你。」
我聲音很小,心跳的聲音卻很響亮。
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平淡的,溫馨的,透着暖意,雖貧窮,但心裏很富足。
自那以後,五公主懶得再搭理我。
她又擬定名冊,打算再挑幾個仇人家的女兒進宮來送死。
她讓會寫字的宮女寫下名冊,自己在上面圈圈點點,她連筆都拿不好,乾脆胡亂握着。
我按住她的手,輕聲道:「殿下,您這樣是報不了仇的,還會消耗陛下的寵愛,若有一天,陛下厭煩了,您會怎樣呢?」
五公主被攔住,滿肚子怒火,可偏偏她又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
她甩開我的手,冷聲道:「不要你管!」
我更堅定地握住,讓她無法掙脫。
我這個舉動實在大膽,但那時,我完全顧不上,只想拼一把。
「殿下,您知道宋獨鶴嗎?」
「您知道他爲了替太子和宋家翻案,被打入過詔獄嗎?您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如果您什麼都不知道,您現在得來的這些寵愛又有什麼用?」
「您是公主,卻連自己舅家的任何消息都打探不到,您這個公主真的受寵嗎?」
「您除了欺負一些被仇人捨棄的棄女,還能做什麼?您真的傷害到了那些仇敵了嗎?」
「誰家會把真正受寵的女兒送到宮裏來給您出氣,不過是如我一般不受寵的,或者半路認來的女兒。」
「在她們身上發火,能有什麼用?您的仇人不會心疼他們,他們甚至巴不得您弄死她們,好攥住您的把柄。」
「殿下,如果您真想報仇,您要聽我的。」
「我會和您一起報仇,您要相信我,殿下,我值得信賴。」
那一天的五公主被我問懵了。
她張着嘴巴,愣怔地看着我,忽然又紅了眼睛,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一直以爲自己一個人……」
我將她拉進懷裏,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讓她慢慢地哭。
她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委屈,很需要一個懷抱發泄。
她身邊沒有親人,到處都是敵人、眼線。
她身邊的宮女太監,她不敢完全相信。
她沒有人可以傾訴,沒有人可以商量,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粗暴地對待別人,也粗暴地對待自己。
一隻受驚的鳥兒,即便有了一個華麗的屋子,還是會被弓弦的聲音嚇到。
她需要的是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值得信賴地陪在她身邊,陪着她一起長大,一起化解心中的鬱悶,一起復仇。
這一天,她哭了很久,哭累了,睡着了。
醒來後,她一臉平靜,聲音沙啞地問我。
「姐姐,我想知道表哥的事,我表哥他怎樣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14
我從哪裏說起呢?
從我和宋獨鶴的相識說起,從我從醫館被他接回家說起。
那時的我其實也是一隻受驚的鳥兒。
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和宋獨鶴相處。
他對我來說是個幾面之緣的好心人,驟然住進他的家裏,我是侷促的。
但第一晚,宋獨鶴並沒有出現在臥房和廳堂,他住進了廚房,在那裏打了地鋪。
他很貼心地避開了所有讓我可能會惶恐不安的可能。
我的心臟再次被擊中,那種酸楚的情緒在我心裏來回流竄,像一匹野馬迎風奔跑。
從來沒有人這樣貼心地考慮過我的難處,甚至不用我開口,他就自己去做了。
後來,和宋獨鶴相處日久,我問他這個問題。
他想了很久,才真誠道:「我不想裝糊塗,能想到我就隨手做了,並不費事,這樣你也自在一些。」
我愣怔良久。
不裝糊塗……
隨手做了……
並不費事……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被虧待的事實。
我的母親是高門貴女,她能將整個林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卻看不出我在家中是否被刁難,是否被欺辱。
我的父親是權相重臣,他能在羣敵環伺時舌燦蓮花,以一敵十,卻看不到我在府中地位卑微。
我的兄長是人人交口稱讚的世家公子,聰敏機警,目光如炬,卻看不到我的窘迫不安、自卑怯懦。
他們覺得我只要是楚家人,就該擁有楚家人的氣度。
因爲我做不到,便覺得我丟了他們的臉面。
可我是人,不是神。
不會因爲一朝改了姓,就自動擁有美貌、才華、風度。
不會因爲鍍上了一層金箔,就能立刻化身神佛。
他們願意花力氣指責我,卻從不願睜開眼瞧瞧我。
可愛,偏偏是從看見一個人開始。
不愛一個人,是看不見她的處境的。
或許他們看見了,只是他們嫌麻煩,不願在我身上費心思,所以裝糊塗糊弄過去了。
從我踏入林家的那一刻起,結局其實早就已經寫好。
我忍住心頭萬千思緒,輕聲道:「你搬進來住吧,我相信你。」
宋獨鶴卻放下碗筷,平和而認真地看着我。
「枝枝,不該這樣,就算我是好人,你也不該這樣。」
我呆住。
剛開始我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麼。
後來,在漫長的和宋獨鶴的相處中,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能因爲一點點好,就隨意讓出自己的底線。
剛開始是一間屋,後來是一張牀,再後來或許便沒了底線。
好人也會做錯事,好人也會經不住誘惑,我不能把好人架在聖人的高度,指望他不犯一點兒錯。
還因爲他很努力地對我好,是希望我見過很多很多好,將來就不會因爲旁人的一點點好,就覺得自己該爲對方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那樣將自己看得太輕了。
宋獨鶴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好到病癒的那天,讓我有一點害怕。
病好了,就該離開了。
可我心底有很多不捨。
人是貪心的,得到過一點好,就會戀戀不忘。
宋獨鶴說去給我買點出門的東西時,我竟然悄悄鬆了一口氣。
那一刻,我希望和他慢一點道別,就算道別終究會來,能延後一刻也是好的。
然而,我等了一天一夜,也沒等到宋獨鶴回來。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小包袱在門口四處張望。
我想過一走了之,最終卻還是在走出巷子的時候,拐了個彎兒,去尋找宋獨鶴。
我想,我該去問一個爲什麼,而不是懷揣着難過稀裏糊塗地走。
我在一條巷子找到了宋獨鶴,他被人打斷雙腿,狼狽地趴在地上,像一個破布娃娃,正一點一點地努力往外爬。
看見我時,他眼眸微訝,眸中帶着深深的遺憾。
「枝枝,你怎麼沒走,你該走的……」
15
那一刻,我說不清自己心裏的滋味。
我忽然意識到,原來宋獨鶴和我一樣都是沒有家人的。
他爛在這巷子裏,也沒有一個人會等他回家,會將斷了腿的他拉回家。
原來,他也並不是每一次都堅強,他也有這樣脆弱的時候。
九月的風吹過長長的巷子,清冷中帶着難過的味道。
我俯下身,輕輕扶起他的腦袋,將身上背的小包袱墊在他腦袋下,輕聲道:「宋獨鶴,我帶你回家。」
我借來了板車,喫力地將他弄回家,又請來大夫,花光宋獨鶴爲我準備的路費,可心裏卻莫名地安穩。
這下好了。
我沒了路費,不用再離開。
他斷了雙腿,也需要照顧。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留下,可以明目張膽地讓自己闖入他的生活。
照顧宋獨鶴是一個很輕鬆的活兒,他會盡可能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小心翼翼地維護着自己的體面,也儘可能地保護我的尊嚴。
如果一開始我就遇到這樣好的人,我想我也會長成很美好的樣子。
可惜,我命不好,從一出生就遇到的是壞人,自始至終在我生命裏出現的好人屈指可數……
第二日,宋獨鶴教書的那戶人家帶着孩子來登門道謝。
我這才知道,那一天,宋獨鶴去給我買東西的時候,正好撞見自己的學生被人欺負。
他衝上去保護了學生,可他的學生卻頭也不回地衝出巷子,再也沒回來。
那位財主一邊道謝,一邊又嘆息着解釋:
打人的是趙國公家門房的兒子和他的狐朋狗友,那一羣人一向蠻橫,他們得罪不起,從前都是拿錢消災,這一次給了錢,但恰逢那位姓趙的公子心情不好,便打他兒子出氣,恰好宋獨鶴瞧見了這一幕。
財主嘆息一聲,勸宋獨鶴忍下這口氣。
「宰相門前七品官,你別怪孩子,我不去救,你只是被打斷腿,我若去了,全家不保,恐怕還搭上你一條性命。」
宋獨鶴看了那學生一眼。
那學生低着頭,眼睛裏的淚一顆顆掉在地上。
他去求救了,可沒人幫他。
大人世故,孩子心裏還有純粹。
宋獨鶴忽然沒了計較的心氣,人走後,他依然望着房頂出神。
窗外下起小雨,我熬了藥端來,輕輕地吹着湯藥,藥香味氤氳在被秋雨打溼的房間。
他喉結滾動了幾下,忽然開口對我說話。
他說,「枝枝,其實我們宋家和趙家是有仇的……」
那日,我才知我以爲家世簡單的心眼兒好的窮書生,其實是已故宋皇后的外甥。
宋家滿門抄斬,只他一人活着,隱姓埋名,賣豆腐腦爲生。
他身負血海深仇,前方無路,身邊無人,一個人在黑暗中踽踽前行,不敢病,不敢死,在巷子裏疼暈過去,醒來便努力地往外爬。
他怕自己死了,宋家的仇就無人再記得。
世人很快就會忘了母儀天下的宋皇后、仁慈端方的太子、忠心報國的宋國公府。
他要活着,才能讓冤屈大白於天下。
而趙國公是趙貴妃的孃家。
因趙貴妃受寵,她的父親一躍被封爲國公,整個趙家聲名顯赫到一個門房的兒子也可以在外耀武揚威地自稱公子,呼朋引伴,以欺辱人爲樂。
他們是踩着宋家的血上位的。
宋獨鶴青筋暴起的手緊緊抓着被褥,滿腔憤恨似乎要從胸口溢出來。
這樣的宋獨鶴我第一次見。
他始終是平靜的、沉穩的、接受命運的。
我第一次在他身上見到了對命運不公的憤怒、抗爭失敗的難過、前途無路的茫然。
我忽然也想說點兒什麼,此時此景,我也很想把我那些不堪的過往靜靜地說給一個人聽。
我說,「那我們還挺有緣分,好巧不巧,我是被趙貴妃的兒子一句話趕出府的。」
我講被抱錯的真假千金。
講我小時候過的苦日子。
講我在相府受到的委屈。
講明明是林蝶雲打碎了三皇子楚翊的龍紋玉佩,卻栽贓給我,而三皇子查都沒查,就命人將我打了出去。
我甚至來不及去收拾屋子裏攢下的零零碎碎,孑然一身地被趕出了府。
宋獨鶴問:「如果有一天你有了權勢,你想做什麼?」
「我不敢想。」
「你好好想想。」
16
那一天夜裏,我輾轉反側睡不着覺。
我想若有朝一日大權在握,我要報仇吧,我要讓善良被獎賞,正義被伸張,奸惡受懲罰,讓苦難化飛煙。
可我只是一個女子,怎麼可能大權在握呢。
自那以後,我和宋獨鶴有了默契。
他教我做豆腐腦。
我學得很快,很快撐起了豆腐腦攤子,賺錢養家餬口。
宋獨鶴腿好後,上午我們一起賣豆腐腦,下午我們一起讀書寫字。
他很有耐心,從不覺得我愚笨。
而我也彷彿一下子開了靈智,舉一反三,一點就通,學業突飛猛進。
如此時光匆匆而過,到宋獨鶴去科考、殿試,一切都很順利。
直到傳來他被下入詔獄的消息,一切美好戛然而止。
我按下心口的難過,平靜地看着ţůₖ楚凝。
「所以,殿下,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復仇,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也有人在默默努力,可若你把自己毀了,一切都完了。」
楚凝淚流滿面。
她抽噎着說:「姐姐,我不是故意要罰她們,她們嘲諷我不懂禮儀,不像公主,她們笑話我喫飯,說我弄錯了順序,她們還故意讓我看她們的詩寫得好不好……」
我懂,我都懂。
楚凝多像當初剛回到相府的我。
她不會因爲獲得公主尊位,就自動擁有公主該有的禮儀、氣度、雍容華貴。
「這些都可以學,殿下,殺人是殺不盡的,您讓她們害怕,她們表面不說,背地也會說,那樣沒用的,您要做的是讓自己強大起來,只有強大起來,才能保護自己,保護您想保護的人。」
我給楚凝制定了計劃。
第一步便是先善後,將她曾經做的孽,一點點彌補。
楚凝有些擔心。
我安慰她:「沒關係的,人都會犯錯,犯錯不重要,重要的是犯錯後你的反應,以及如何善後。」
我讓楚凝將曾經當過她伴讀的貴女名單列出來,仔細去調查。
對於曾經的確傷害過楚凝的,該罰就罰,並遣宮女傳話,讓衆人知道她爲何被罰。她的名聲可以壞,但楚凝的名聲絕不容玷污。。
我又篩選出無辜受牽連的,讓楚凝道歉,給予補償。
想回家的補償她們錢財送她們回家。
意外的是,竟然有三人並不願意回去,寧願繼續當楚凝的伴讀。
楚凝好奇地問爲什麼。
其中一個苦笑道:「殿下,在您這裏至少是能喫飽飯的。再說,您的打罵和家裏比起來不值一提。」
其餘兩人也連聲附和。
楚凝呆住。
她看着那三張悽楚的一看就命很苦的臉,再次誠懇地說出「對不起」。
楚凝的伴讀團正式穩固下來,我們四人陪着楚凝一起讀書、習字。
那位教授楚凝的大儒叫做孔方慈,他初時不以爲然,他早就看透了楚凝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性子,他不覺得楚凝能堅持下來。
可後來,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楚凝驚豔,誇她聰慧過人,天資聰穎,若早些讀書如今恐怕早就名震京都。
可惜,沒有若早些。
命運如此,不是誰能左右。
冬去春來,楚凝廢寢忘食地學,而我一邊補充知識,一邊查宋獨鶴的事情。
這件事情被人封了口,我只能從宮女太監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當時的情況。
宋獨鶴被欽點爲狀元,他並沒有狂妄地立刻便想改變正德帝。
他打算隱姓埋名,一步步慢慢來。
可趙璞當堂揭發了他的身份,並要求將他處死。
那時,我對趙璞的恨意達到頂峯。
可除了恨,我其實拿他毫無辦法。
趙家權勢煊赫,他得皇帝重用,是三皇子的玩伴,和相府嫡女林蝶雲的未婚夫。
而我寂寂無名一孤女,唯一的貴人也只是一個可憐的爹不疼娘早逝的公主。
我決定潛伏下來,靜待時機。
沒多久,已故宋皇后原本的生辰到了。
我做的第二步便是讓楚凝在宋皇后生辰那天去正德帝跟前哭。
17
正德帝對楚凝很是盛寵。
乍看到愛女哭泣,忙問是怎麼回事。
楚凝哭着說夢到了母后,想到這一天原本是母后生辰便心痛如刀割。
她說着說着嘔出了一口血。
原本因楚凝提起宋皇后而憤怒難堪的皇帝,一下被嚇到。
他命御醫來爲楚凝看診,診斷出楚凝中了毒。
正德帝大怒,立刻命人去查,查出來楚凝的衣物被人用有毒的香薰過,天長日久毒入肌膚,今日情緒激盪之下,毒氣上湧便吐了血。
正德帝立刻就想到了趙貴妃,宮中無皇后,趙貴妃執掌鳳印,想要對楚凝動手腳太容易了。
而且趙貴妃希望楚凝死,因爲楚凝是宋皇后留在世上最珍貴的遺物,毀了她就毀了皇帝的念想。
正德帝下令將趙貴妃禁足。
楚凝有些失望,但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央求正德帝講一些從前宋皇后的事。
正德帝臉上露出笑容,想着想着眼角卻沁出了一滴淚。
我讓楚凝在宋皇后生辰這一日來找正德帝的目的便在於此,他與宋皇后的生辰大多是甜蜜的,而宋皇后的祭日卻是他這輩子都痛心疾首的事。
美好令人回味,苦難令人逃避。
正德帝不是一個堅定的人,他很可能會因爲想要逃避自己犯的錯,再次對楚凝視而不見,所以我提議讓楚凝在宋皇后生辰這一日來找正德帝。
楚凝和正德帝抱頭痛哭。
末了,楚凝提議想要徵集文士寫一本《皇后傳》,將宋皇后的軼事都收錄進去,以便她時刻誦讀,懷念母后。
正德帝猶豫了一下便答允了。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給皇后著書立傳,皇后總不能是一個壞人,總不能身上還揹負着謀逆的罪名。
楚凝興沖沖地回來和我分享好消息,看到的卻是我的冷臉。
她心虛了一下。
「姐姐……」
我拿起戒尺,給她的手上來了一下。
「我有沒有說過讓你愛惜自己的身體,你爲什麼要給自己下毒?」
原本的計劃裏並沒有中毒這一段,趙貴妃命人送來的一些衣服的確用毒香薰過,楚凝並未發現,但她對趙貴妃有敵意,從來不穿那些衣服,都是付之一炬。
我來了之後,察覺衣服有毒,便命人將所有有毒的衣服收起來放到另一個屋子,等待合適的時機再引出來。
但楚凝今日爲了贏,竟然真的給自己下毒,這是我不能容忍的。
她本就體弱,中毒只會讓她的身體更弱。
楚凝頂嘴。
「你當初不也用苦肉計給表兄報仇,你能行?爲什麼我不行?」
我愣怔住。
當初,爲了給宋獨鶴報斷腿之仇,我也曾經用過苦肉計。
宋獨鶴是一個很好的人,腿斷之後,他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
白天,他極力地忍着疼痛,一副渾不在乎的樣子。
可夜晚,我聽到過他隱忍的呻吟,聲音小而沉悶,若非夜太寂靜,幾乎無法察覺。
有一天,我終於聽不下去,開始想着如何復仇。
我早就已經受夠了生活的窩囊氣,小時候做別人的女兒事事委屈自己,後來進了相府依舊受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宋獨鶴將我養得很好,養硬了我的骨頭和脾氣。
我可以受氣,但我不想他受氣。
我藉着擺攤賣豆腐腦的機會,瞭解了那個叫做趙智的趙國公府門房的兒子。
他有一羣狐朋狗友,經常一起出去玩樂。
可最近他們之間出現了一些嫌隙,趙智和另一個混子看上了同一個私娼,兩人發生了口角。
我故意在另一個人上門和私娼相會時,讓人攔住趙智告訴他此事。
趙智有些上頭,衝進私娼館和那人打了起來,那人被他打得憤恨離去。
趙智一直到很晚纔出來,他大概高興,喝得醉醺醺的,在巷子口被我絆了一跤。
他大怒着爬起來喝罵。
我卻捂着腿哭道:「公子可否拉小女子一把,我被人打斷了腿,動彈不得……求公子救命。」
18
很多人都說過,我的聲音很好聽。
我有一把好嗓子。
幼時,我的養父曾經開玩笑地說等我長大了將我賣給唱曲兒的,定然值不少錢。
我害怕被賣,能少說話就少說話,後來,他說我是個啞巴,不會來事兒,便將此事給忘了。
其實,我知道自己的嗓音很好聽,在相府時,楚家有戲班子,我遠遠地聽過,那些曲兒我聽三遍就能唱出來,我知道自己是有天賦的,可他們說那是下賤行當,沒有千金小姐會去學,我因此又閉了嘴。
但那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我想給自己增加一些贏的籌碼,說話時拿腔捏調,用足了平生演技。
趙智果然被吸引。
他嘖嘖一聲,嬉笑着俯下身來,一臉淫邪。
我害羞地扭過頭去,手上的匕首卻乾脆利落地一刀割開他的喉嚨。
他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跪倒在地,我將刀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轉身離去。
我本來沒想真的弄傷自己,但絆倒趙智那一下,意外被他真的踩中了腿。
第二天,我在院子裏浣洗衣服,聽到隔壁嬸子大聲地喧譁,說銅古街死了人,又說殺人的是一個和人爭奪私娼的混混,兩人鬧了矛盾打了起來,捅死了人。
那把刀是我從混混家偷來的,沒有人知道。
這件事情沒有牽連到任何人,可該死的人卻都死了,我很高興。
宋獨鶴喫飯的時候,卻沉着臉。
「你昨天回來得很晚,回來後,去廚房燒了東西,早起又洗衣服,枝枝,你幹了什麼?」
我沒覺得自己做錯。
我將事情一五一十講了。
我希望他誇我,因爲我終於靠自己的腦子做成了一件事情,我沒有讓人欺負到我們。
可宋獨鶴有些失望。
「枝枝,你就沒想過失手了怎麼辦?你以身入局,若不能全身而退,我該怎麼辦?我難道不會爲你復仇嗎?我無權無勢能救得了你嗎?」
我心裏再次湧起細碎而甜蜜的疼痛。
有人比我更珍視我的性命。
這麼好的宋獨鶴,我真的沒辦法放下他。
末了,宋獨鶴道:「若有下次,你等我腿好,我們一起想辦法。」
我那時心裏雖暖,但其實並不太理解。
但此時此刻,我終於體會到了宋獨鶴的懊惱。
楚凝她以身犯險,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錯了。
偏偏我沒有想到合適的話來反駁她,反而讓她用我告訴她的事情,將我懟了回來。
我和楚凝陷入了冷戰。
她對我拿起公主架子,每天仰着腦袋,見到我就故意冷哼。
而我想晾一晾她,同時也在思考以身入局又該如何全身而退。
我想不明白,心裏紛亂。
恰逢有個小宮女說知道一點兒宋獨鶴的消息,我便去了,當做散散心。
其實在宮中這段時日,宋獨鶴的事情,我早已聽了個七七八八。
那些宮女太監樂意用自己知道的消息換我一點兒打賞。
有些話是重複的,但只要有人說,我就聽,我想,若有萬一呢,若這一次,我聽到的是不一樣的信息呢。
那小宮女說的其實並無新意,但我還是給了她賞錢,讓她打聽到新的消息再來告訴我。
她們私底下都說那個死在詔獄裏的宋獨鶴是我的未婚夫,我是來爲未婚夫收屍骨的,我聽了有點兒想笑,又有點兒遺憾。
我和宋獨鶴是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棵樹,看得見,彼此致意,卻恪守着邊界,從未有過逾矩之處,更沒有表達過心意。
趙璞出現,我並不意外。
楚凝的玉寧宮有趙貴妃的眼線。
趙貴妃被禁足,若他不來找我反而是怪事。
而這半年來,楚凝身邊唯一的變數便是我,因爲我的存在,楚凝變了許多,趙璞大概回過味兒來,將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他是真的來道歉還玉珠子,還是故意離間,都不重要。
他的目的達到了。
我一進玉寧宮就被侍女摁住。
19
楚凝坐在寶座上看着我,小小年紀已經頗有氣勢。
「你和趙璞剛纔在花園裏做什麼?他給了你什麼?你是不是想背叛我?」
我一點也不怕楚凝。
我說過,她是一個嘴硬心軟的女孩子。
我有對付她的辦法。
我掙開兩邊的侍女,口中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柔聲道:「公主,好疼啊!」
楚凝瞪大眼睛,沒好氣地道:「你別裝。」
我露出自己的手腕,上面有清晰的手指印。
我小聲道:「殿下您看,趙璞爲了攔住我,把我手腕都捏疼了,殿下能給我吹吹嗎?」
楚凝微微紅了小臉。
「本宮在審問你!」
「真的很疼。」我垂下眼睫。
楚凝糾結了一下,跳下椅子,向我走來,認真地拉起我的手,在我手腕上吹了幾下。
「還疼嗎?」
「不疼了,殿下吹過就一點兒也不疼了,殿下對我真好。」
楚凝稚嫩的小臉上湧起一抹驕傲,「那當然,你是本宮的人,本宮自然護着你。」
但很快,她就又變了臉,惡狠狠道:「你最好別背叛我,不然……不然……不然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我忍不住笑,也忍不住難過。
她很快就要品嚐到背叛的滋味了。
趙璞在離間我和公主,而我何嘗不是在利用這次機會,揪出趙貴妃的內奸。
我輕輕抱住楚凝,柔聲道:
「不會的,殿下,我不會背叛你,我只會好好地愛你,只會願你歲歲安寧,平安喜樂。不過,我想知道,究竟是誰沒有弄清楚事情原委,就到殿下面前說我的壞話,是誰在挑撥我和殿下的關係。」
楚凝看向她身後的婢女蘭沁。
蘭沁慌張了一下,就站出來主動道:「我看到趙世子和姑娘拉拉扯扯,便誤會了,請姑娘恕罪。」
我沒有理會她,而是看向另一個婢女芳汀。
芳汀的臉色一下變得雪白,張口道:「姑娘是懷疑我嗎?」
我很篤定地回答。
「不是懷疑,而是確定。」
早幾天前,我就察覺了不對勁。
我在宮裏打聽宋獨鶴的事情已經有一段時間,該知道的消息已經知道得差不多,很長時間都沒有人再來找我,怎麼偏偏這一次又有小宮女來說有新消息。
而不久前,趙璞曾試圖和我說話,被我假裝沒看見避過了。
偏這麼巧,今日我前腳剛和小宮女說完話,後腳趙璞就出現。
至於爲什麼懷疑到芳汀的頭上,是因爲芳汀在我走後沒多久就去見了蘭沁。
前幾日蘭沁做錯事被公主申斥,她心裏急需討好公主。芳汀知道蘭沁霸道、善妒,知道她一向很討厭我們這些跟在公主身邊的伴讀,覺得自從我們來了,公主對她便不再倚重。
她只要稍微暗示蘭沁,蘭沁就會自己急着去抓我的把柄,她自己則完美隱身。
若計劃成功,她則能不動聲色地栽贓我,離間我和公主。
若計策未成功,受罰的也只有急於求成的蘭沁,和她沒有一點兒關係。
芳汀矢口否認。
五公主幹脆利落地命人搜芳汀的房間。
芳汀嚇得急忙求饒。
可遲了。
很快從她的房間裏搜出了不屬於宮女該有的金錠、首飾等物。
芳汀無話可說。
五公主容色複雜,她蹲下來看着芳汀。
「你以前說過我母后救過你的命。」
芳汀苦笑一聲,容色慘淡。
「公主,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皇后去了,人人都要依附趙貴妃,奴婢也不能倖免。您是公主都過得那麼難,更何況我們這些皇后宮中的舊人呢?」
芳汀被拖了下去,杖責二十,交給宮人司處置。
蘭沁杖責十,被趕出玉寧宮。
她紅着眼睛,無比後悔。
她哭着說,自己只是着急,從未想過背叛五公主,她只希望五公主多重視她。
可楚凝卻格外冷靜,她看着哭得無比傷心的蘭沁,忽然看透了一些東西。
「可你希望我的身邊只有你。」
那不是真心,是控制。
20
這一天的楚凝很難過。
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安安靜靜地待着,彷彿被抽乾了力氣。
她始終記得:
芳汀以前給她送過飯,宮女的飯是有定額的,給了她,自己就沒了,可芳汀寧願餓肚子也將飯送給她。
蘭沁則爲她縫過衣裳,她沒有冬衣,蘭沁將自己份例的衣服改小給她穿,還塞了厚厚的棉花,寧願自己凍着。
她靠着她們才活下來,對她們無比信任,她想帶她們一起過上好日子。
可現在,她發現,有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散了。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平靜地說着,像是說給她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如果難過就哭出來吧,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是有定數的,有些人註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長長久久是奢侈,半路分離纔是人生常態,若你想長久,只有讓自己變得強大,才能勉強做到一二。」
「人都是會變的,你在變,旁人在變,世事也在變,能彼此契合地走一段路已經是莫大恩賜,強求不來的。」
經歷過世事如霜,我才漸漸明白。
不變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那些純潔、天真、初心不變的人,要麼自己內心穩如磐石,要麼有人在爲他/她遮風擋雨。
可世上絕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這樣的幸運。
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都在不停地打磨自己,改變自己。
而變也不是壞事,我永遠喜歡那些變得更好、更有野心、更有才華、更有風骨的人。
我也喜歡那些堅定如磐石、初心不變的人。
這些特質可以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只看她/他選擇改變哪一部分。
我將從趙璞那裏得來的玉珠子交給楚凝,掛在她的脖頸上。
楚凝摩挲着珠子,心裏安穩了許多。
「表兄的東西,你不自己留着嗎?」
「不了,他留給我的東西足夠多了。」
他留給了我沒有他也能獨自生活的力量和勇氣,這是什麼都比不了的。
我和楚凝贏得了一次短暫的勝利:爲宋皇后立傳,也揪出了玉寧宮的內奸。
但沒多久,就迎來了三皇子楚翊的反擊。
他寫了一篇文采斐然的策論傳遍上京,三皇子的勢力趁機上書正德帝請求立三皇子楚翊爲太子。
太子已經去世多年,二皇子夭折,如今年長的皇子中只有楚翊出類拔萃。
孔方慈讀過楚翊的策論後連連讚歎,說這一篇策論言之有物,觀點清晰,論據充分,是一篇難得的治國良策。
「與曾經的太子殿下比也……」
他說到這裏緊緊閉了嘴,大概自知失言,匆忙下課。
楚凝很生氣,她一路氣勢洶洶地往前走,小腳跺得極其響,彷彿如此才能發泄心中的憤怒。
「若我太子哥哥在,哪裏輪得到他耀武揚威,若我能早幾年讀書,我也不至於被人看輕至此……」
她有些難過,更多的是憤怒。
她憤怒的不是三皇子楚翊優秀,而是自己起伏不平的命運。
我輕輕握住她的小手,柔聲勸慰。
「沒關係的,殿下,讀書好壞定義不了一個人好壞,您在別的方面已經足夠厲害。」
「您能一個人長到十二歲,還能救陛下,獲得陛下的寵愛,非常了不起,這樣的毅力和堅韌比讀書好更可貴。」
「您要相信自己,我們不跟任何人比,我們專心成就自己就好。」
「旁人再優秀,走不了我們的路,同樣的,我們也走不了別人的路。」
「每個人都只能專心走自己腳下的路,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地走好就已經足夠棒。」
「我相信殿下的未來一定光明璀璨,我們不必急,我們一步一步慢慢來,我會一直陪着殿下。」
楚凝緊緊抱着我,嘆息道,「姐姐,有你真好。」
我欣慰地摸摸她的小腦瓜。
一個人卻從一叢花樹後站了起來,神色淡漠地看着我們——正是三皇子楚翊,攪動上京風雲的主人公。
楚翊目光淡漠地掃過楚凝,落在我身上,聲音冰冷而厭倦。
「你叫什麼名字?」
21
楚凝擋在我身前。
「三皇兄你做什麼?」
楚翊不理她,只固執地問:「本宮在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神情有些癲狂,很不對勁。
我握住楚凝的手,帶她退後幾步,小心道:「臣女林枝。」
「林枝……林相的女兒?」楚翊彷彿想起我,他仔細盯着我的臉,沉聲道:「本宮記得你並不長這樣。」
是的,我變了。
宮中養人。
我喫得好,住得好,雖心事重重,但我學會了放過自己,該睡的時候睡好,保證第二天起來有足夠的精力處理諸Ťŭ⁺多雜事。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相府那個黑豆芽一樣細弱的女孩兒。
我逐漸長開了,有了一些富貴榮華養出來的氣度,容色也娟秀起來。
最重要的是,我的內心不彷徨了,我不會因有人詆譭而神傷,也不會因旁人的誇獎而喜悅。
我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不那麼美好,但正在往美好的樣子生長。
更何況,從前我和楚翊只有過一面之緣,就是他趕我出府那一日。
那天下着大雨,我被雨淋得狼狽不堪,他只厭惡地瞥了我一眼就扭過頭去,能有什麼印象呢?
楚翊靠近一步,問我:「本宮問你,若你不願意比,但你的父母親人逼迫你比,你又能怎樣?」
我抬眸看他,他眼尾泛紅,黑眸中戾氣翻滾,眸底卻藏着一絲希冀。
我感覺若我不回答,他會拿劍架在我脖頸上,逼迫我給出一個答案。
我凝眉思索了下,平靜道:
「殿下,那隻能說明我不是那麼幸運。」
「若我的父母無法想開一些,我只能自己想開一些,若都做不到,只有遠離他們。」
「父母親緣雖是天賜,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遇到一對很好的父母。」
「離開是最好的法子,自救者天救,對臣女來說,便是如此。」
楚翊愣在那裏。
我拉着楚凝悄聲退去。
他的眸光穿過我們,看向很遠的地方。
我和楚凝走出很遠,他依舊在那裏,像一個石柱子。
楚凝說楚翊有些大病,躲在那裏嚇人。
我也覺得他精神似乎不正常。
我們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又提醒自己下一次不能在外面輕易發脾氣,太危險了。
此事就此揭過。
正德帝將立三皇子爲太子的奏摺壓下,但是將趙貴妃放了出來。
而楚凝這邊也找好了二十幾個文人整理古今皇后傳,其中宋皇后的部分主要靠正德帝口述,楚凝與正德帝的接觸增多,父女感情竟有了幾分親暱。
這是一件好事。
唯一厭煩的是,楚翊竟然也經常會出現在御書房。
楚凝向正德帝撒嬌,他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着,兩人頗有一種爭奪父愛的架勢,正德帝竟也頗受用,他大概以爲這是天倫之樂,但楚凝對他是假意,而楚翊看起來對他似乎也並沒有多少真心。
好在,楚翊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對付他,便只能維持現狀。
時光匆匆,中秋那日,林孺誠說想我了,遣人來接我回家,我以陪伴公主爲由拒絕。
他卻求到了正德帝跟前,最終,正德帝批准我們四個伴讀出宮回家團圓。
22
我坐上馬車,告別楚凝,回到相府。
這一次全家都在門口迎我。
林孺誠看到我,脣角難得掛了一絲笑容。
孃親打量我的目光透着驚訝,旋即紅了眼圈,眼底帶着激動。
林乘風一如既往端着兄長的架勢,冷肅而端凝地對我點了點頭。
林蝶雲臉上笑着,眸光卻冷,手中一柄扇子輕輕搖着,極有風致。
我從馬車中下來,並沒有靠近,只是冷靜地看着他們。
在宮中的日子,我心智計謀漲得飛快。
我已經想明白,我初來相府那日應該是被林蝶雲算計了。
她不希望我獲得爹孃寵愛,所以買通嬤嬤故意讓馬車壞在離家不遠不近的地方,讓我冒着雨一步步走了回來,以極其狼狽的姿態出現在衆人面前。
她讓我看清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也讓我看清了親人的勢利。
我那時恨她。
後來就懶得恨了。
我的內心被宋獨鶴注入了力量。
我的眼界被楚凝打開。
我已經知道我的父母兄長都是爛人,我已不在乎從他們這裏得到愛,自然也不在乎他們如何看我。
我反而很慶幸儘早看清,沒耽誤多少工夫在他們身上。
林相看我如此,沉着臉,冷哼一聲。
「你見到父母便是如此態度?」
我有些厭煩。
我把他們當爹孃的時候,他們沒把我當女兒。
現在我不理睬他們,又巴巴地黏上來,口口聲聲說是我爹孃。
真下賤!
「林相千辛萬苦將我弄回來,應當不是來說這些話的,有話不妨直言。」
林孺誠被噎住,他狠狠瞪我一眼,道:「你隨我進來。」
我徑直掠過衆人,跟在林孺誠的身後,對其餘人視若無睹。
我聽到身後傳來孃親的訝異聲,林乘風的罵人聲以及林蝶雲看似爲我解釋,實則越描越黑的說話聲。
我回眸意味深長地看他們一眼,旋即嗤笑一聲,轉身離去。
這是他們曾經用在我身上的手段,蔑視的、無禮的、高高在上的笑,如今我也學會了,用起來並不麻煩,只要把自己看得重些,把旁人看輕些,很容易就可以做到。
那邊消停了,三個人驚愕不已,仿若第一次認識我。
到了書房,林孺誠示意我坐下。
他仔細打量我,像個慈父一般嘆息一聲,關心我在宮中過得如何。
我不言語,只神色淡漠地喝着茶。
我早就學會了不動聲色地激怒一個人,那就是無視他,輕視他,讓他自己先急得跳腳,而我如看猴子一般看戲。
林孺誠很懂這一套。
他拍一下桌子,發出一聲冷笑。
「五公主護不了你一輩子,她只是一個公主,遲早要嫁人或去和親,到時候誰爲你撐腰?爲父今日叫你回來,是想給你指一條明路,我們終究是一家人,爲父想讓你認祖歸宗,記入族譜,以後你就是我林府二小姐。」
他頓了頓,等着我感恩戴德。
藤蘿纔會依附。
大樹獨木成林。
我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我乾脆果斷地拒絕了林孺誠。
「林相,若你拿不出更多的籌碼,便不用再多說什麼。」
林孺誠眸中綻放出光芒,態度反而更爲欣賞。
「你倒穩得住,你若認祖歸宗,爲父可扶持你爲三皇子妃,將來三皇子做太子,你便是太子妃,未來還會是皇后。」
他說得情緒激動起來,彷彿一副未來美好的前景就在他眼前。
我做三皇子妃,林蝶雲做趙家世子妃,都是皇親國戚,名聲最鼎盛的人家,林家將來的富貴榮華無人能及。
只除了我不同意。
「林相先說服三皇子再說。」
「若這便是三皇子的意思呢?」
23
我有點愣怔,我與楚翊僅僅幾面之緣,我實在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林孺誠道:「三皇子看上了你,這是你的福氣。林枝這個名字不好,爲父會爲你改一個名字,至於五公主那裏,你先與她虛與委蛇,等過陣子,爲父會想辦法將你弄出宮。」
我第一次發現,林孺誠和林乘風一樣,都很喜歡安排別人的人生。
可能在他們眼裏,我不算人,是一個物件,他想將我安排去哪裏,我都應該乖乖聽話。
我淡淡道:「我叫林枝,只會叫林枝,我不會嫁給三皇子。」
遠離他們纔是我的福氣。
我轉身離開,毫不遲疑。
林孺誠的聲音在我身後冰冷地響起,「孽女!」
路上,我遇到林乘風,他試圖拉住我的衣袖,讓我給孃親道歉,因爲我讓孃親傷了心,她現在哭得不能自已,林蝶雲在安慰她。
他說我不如林蝶雲孝順,不是親生的尚且知道不能讓孃親傷心,我這親生的一來就氣孃親,實在可恨。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假金鐲子,低聲說了一句話。
他聽不清,愣了一下。
「你說什麼?」
他湊近了一些。
我見他靠了過來,立刻用了十足的力氣,一拳打中他的鼻子。
林乘風踉蹌着後退幾步,眼冒金星,捂着臉,眼淚流了出來。
我冷冷道:「你真的很像一隻煩人的蒼蠅,幫我轉告宰相夫人,她既然已經看出來我手腕這隻鐲子是假的,爲什麼不去問一問她最信任的嫡女,什麼時候換的鐲子。」
我揚長而去,並沒有立刻回宮。
而是去了我和宋獨鶴的小院。
那裏門扉緊閉,院子周圍長了一些草。
我離開的時候給了隔壁嬸子一點錢,拜託她幫我看一看院子。她會抽空過來打掃一下,整個院子還算乾淨。。
但無人住的院落似乎破敗得特別快。
我開始收拾屋子,拔掉院子裏的荒草,煩躁的心漸漸冷靜下來。
我打了林乘風,這在以前不敢想象。
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句話是真的,公主的伴讀大概是六品官,因爲我真的可以見到皇帝,甚至皇帝有時會問我幾句話。
果然,權勢是好東西,能將所有不平統統化作平坦大道。
若壞人掌握了權勢,好人將無出頭之日。
所以,好人更該去爭去搶,只有好人佔領權勢高地,壞人才會忌憚,纔會恐懼,纔會瞻前顧後,左右思量。
隔壁嬸子聽到動靜過來查看,看到我她有幾分故人相見的喜悅,高興地和我攀談幾句。
末了,又似乎想起什麼,跑回家去拿了一個東西過來遞給我。
「這是上次在你院子裏發現的,你看看是不是你忘了收的。」
我打開,看到了一個很簡單很便宜的平安扣。
我的心卻噗通噗通快要跳出來。
我問她在哪裏發現的,嬸子給我指了個地方,我很清楚地記得,那裏我特意收拾過,絕不會突然出現一個平安扣。
有人在用這個平安扣給我報平安嗎?
會是誰?
該是誰?
我幾乎立刻就想到了宋獨鶴,卻又不敢確信。
我若無其事地向嬸子道謝,若無其事地上了馬車,可在簾子落下來的那一瞬間,就將平安扣拿了出來反覆檢查。
但很可惜,那就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平安扣,找不到任何獨特的信息。
一顆心活了又死,又不敢完全死,備受折磨。
回到宮中後,我將平安扣掛在身上,依舊好好照顧着楚凝的飲食起居,陪着她讀書習字,聽大儒辯經。
只是我很少再陪她去正德帝的御書房,每次都是讓別的伴讀去,回來再聽她們詳述當天發生的事情。
後來,她們說楚翊也很少去御書房了,我的心才漸漸放鬆下來。
時光匆匆而過。
沒多久,宋皇后的傳記整理完成。
正德帝讀了之後愣怔許久,他將那傳記放在枕邊日日摩挲,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任何表示。
24
楚凝很生氣。
她大概發現,完成傳記的這件事情或許不能幫宋家平反,反而替正德帝圓了夢。
我安撫她。
「沒有關係,想想對自己有利的部分。」
傳記本就是一個幌子。
我想要的自始至終都是人。
那些寫傳記的文士出入皇宮這麼久,正德帝已經用順手了,不能傳記寫完就將人趕出去,總要給他們安排一個大小不一的職位。
這些人都是楚凝親自挑選進來的,楚凝是他們的貴人。
或許有人會忘恩負義,但也會有人感激楚凝。
無論如何,楚凝都有了一批自己人,他們遲早有一天會化作扎入林孺誠和趙家勢力的尖刺,讓他們痛苦、忌憚。
再說,傳記也不是完全無用,它的存在會時時刻刻提醒正德帝:斯人已逝,而他虧欠宋皇后。
只要一個合適的契機,這種虧欠就會變成利刃,席捲趙氏一族。
果然,沒多久,正德帝就給其中許多文士安排了職位,那些人感激萬分,剩餘修整其他朝代皇后傳記的人更是加倍努力,期待有一天也能魚躍龍門,朝見天子。
時光飛逝,秋去冬來。
十一月的時候,下了一場初雪。
我給宮人們放了半天假,讓她們帶着楚凝一起去玩雪,我自己則漫步在銀裝素裹的花園中,偶爾興致來了,用腳踩出一隻只兔子。
我只會踩兔子。
是宋獨鶴教得。
我和他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也下了一場大雪。
我們休沐一日,搬了爐子出來,煮茶品香,賞飛雪飄飄。
他教我在潔白的雪地踩兔子。
那是我們難得拋下復仇之心可以輕鬆愜意享受生活的時刻。
大雪紛紛,踩出來的兔子很快被新雪覆蓋,可我始終記得宋獨鶴在雪中對我回眸燦然一笑的樣子,那是歷經千山萬水卻依舊堅守本心的笑容。
自那以後,我再未見過比那更乾淨澄澈的笑顏。
「這是兔子嗎?」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我背後緩緩響起。
我回眸看到了楚翊。
他頭戴金冠,披着大氅,烏黑的發垂落在雪白的狐裘上,一雙漆黑的眸子了無情緒,修長如玉的手指攥着一柄油紙傘,指節處因爲寒冷透出淡淡的粉色。
趙貴妃是明豔奪目的美人。
楚翊亦有一副美人骨。
他安靜說話的樣子無害而明淨,讓人很難對他有敵意。
我垂眸,「是兔子。」
他開口道:「爲何要拒絕本王,做本王的王妃不好嗎?」
我訝異他竟然親自說這件事,又覺得一次把話說清楚挺好。
「殿下爲何要如此?我們只見過區區幾面。」
他到底看中了我什麼?
色相?即便如今我變得乾淨白皙了,也只算長相清秀,並非美豔絕倫的大美人。
內在?我只是一個伴讀,才華也並不驚豔。
權勢?可他本就已權勢滔天,林孺誠還站在他那一邊。
所以我不懂,他到底想做什麼?
楚翊垂眸靜靜地看着我,篤定而執着。
「陪在我身邊,我會放過楚凝。」
我一驚,下意識地就往楚凝的方向奔去。
我差點兒忘了,很早以前我就覺得楚翊不太對勁。
他在人前是冷靜睿智風度翩翩的天潢貴胄,可他一人時會冷漠地拒絕任何人的靠近,身邊陪着的只有一個趙璞,甚至有時他連趙璞都驅趕。
他只喜歡一個人待着,彷彿對世間其他人無比厭倦。
這樣一個冷情冷性的人,若真的對楚凝做些什麼,以正德帝瞻前顧後、看重顏面的德行,很可能不會爲楚凝報仇,反而會找個合理的藉口讓楚翊置身事外。
哪怕他背後申斥打罵楚翊幾句又如何?楚凝沒了就是沒了。
楚翊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看樣子非要我給他一個答案。
我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殿下莫非忘了,是誰栽贓我打碎了你的玉佩,又是誰將我亂棍打出相府?你憑什麼以爲我會與一個打殺我的人在一起?」
25
楚翊愣住。
我掙開他,到處尋找楚凝。
看到她正高興地與宮女堆雪人、打雪仗。
我的心猛地放鬆下來,一把將她摟在懷裏,緊緊地抱住。
楚凝大概感受到我的驚慌害怕,她靜靜地將小腦袋靠在我肩膀上,默默地回抱我。良久,輕聲道:「姐姐,別怕,我快要長大了。」
過完年,楚凝就跳到十四歲了。
她真的要長大了。
過完年後,邊城忽然來了一封上奏,提及當年宋國公被賜死後的事情:
邊城換了主帥,新上任的主帥難以服衆,又急於討好正德帝,所以換了堅壁清野的方略,出城迎戰。
結果幾次打了敗仗,後來爲了免受責罰,竟與敵軍勾結,讓出幾個鎮子,敵軍負責在前方燒殺劫掠,他們後面名義上追擊敵人,實則殺良冒功,屠了整個村鎮當做自己的軍功。
此事一到京城,便震驚朝野。
因爲那位主帥是趙貴妃的一位遠方堂兄,趙氏一族被架到了火上烤。
各自的勢力陣營在朝堂上吵得口沫橫飛,大打出手,正德帝發了幾次怒火,調集人手去邊城徹查。
前朝沸沸揚揚,後宮也不得安寧。
趙貴妃心火旺盛,四處找茬,很多嬪妃被她藉口懲罰,紛紛閉門不出,生怕被波及。
我讓整個玉寧宮的人都小心一些,戰火卻還是燒了過來。
趙貴妃領着人親自來到玉寧宮,氣勢洶洶,劍拔弩張。
從前我遠遠見過她幾次,但每次都低頭行禮,她那時大概也很高傲,並未將楚凝放在眼中,並不搭理玉寧宮,所以我其實並不清楚她的長相,只知道是個美人,卻不知道是何等美貌。
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她,就被驚豔了。
那真是一個美豔絕倫的大美人,稱得上傾國傾城。
難怪正德帝爲了她放棄自小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宋皇后,也難怪她能稱霸後宮這麼多年,依舊是正德帝最寵愛的妃子。在色相這一塊,她是無敵的。
她明眸掃過楚凝和我,柔婉的聲音淡漠道:「給本宮搜。」
「你要做什麼?」楚凝憤怒得小臉漲紅。
趙貴妃款款走下寶座,她脣角天生上揚,不笑也媚三分,她帶着護甲的手指輕輕抬起楚凝的下巴,小手指的護甲則對準了楚凝柔嫩的臉蛋,幽幽道:「當初本宮一念之仁,放過了你這個小老鼠,沒想到你不感恩戴德,竟然意圖詛咒本宮。」
「娘娘,找到了!」一個宮女舉着一個巫蠱娃娃興奮地前來稟告。
「將她們抓起來!」
趙貴妃脣角勾起勝利的弧度,護甲漫不經心地劃過楚凝的臉蛋,血珠子便順着她指甲的方向刺啦冒了出來。
楚凝悶哼一聲,我的心一陣揪痛。
楚凝大聲地怒斥這是栽贓陷害。
趙貴妃冷笑着帶着巫蠱娃娃離開。
我目光環視四周,看到了一個滿臉心虛的伴讀,她對上我的眼睛,趕緊低下頭去。
她叫何念念,從前說自己在家裏連飯都喫不飽,還是在宮裏才喫上飽飯,少捱打罵。
她說,這是她過過最好的日子。
很快,一羣侍衛湧了進來。
楚凝被軟禁。
我和其餘人被拉入刑房審問。
沒多久,何念念被帶了出去,面見正德帝。
而我堅決不承認楚凝做巫蠱娃娃謀害趙貴妃,刑房對我動了刑,鞭子抽打在身上的時候我其實並不太害怕。
我從小到大就被鞭子抽。
我挨慣了,知道鞭子抽在身上剛開始會火辣辣地疼,後來就會麻木,看着皮開肉綻,其實能養好。
但夾棍上在手指上的時候,我真的怕了。
我才學會寫字沒幾年,我才學了一些技能,全都靠這雙手施展,若是手骨壞了,我該怎麼辦?
但夾棍還是無情地絞緊我的手指,我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眼淚不受控地流了下來。
然後,我聽到一聲冷漠而憤怒的聲音。
「放開她!」
26
我透過淚珠,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楚翊。
他走過來,脫下大氅,蓋住我破爛的衣衫。
他將我抱起,帶我走。
我輕輕扯動他的衣衫,低聲哀求:「殿下,帶我去見陛下。」
楚翊停住,一向無波無瀾的眸子此時情緒很是複雜。
「殿下,陛下定然會傳喚我。」我堅持。
楚翊轉了個方向,向着御書房走去。
我腦子很亂,細細想着若見到正德帝,該如何簡明扼要地說清楚自己想說的話。
我沒有留意到楚翊的沉寂,也沒有看到他眸子裏的哀傷,滿心只有即將去戰鬥的孤注一擲。
我們在御書房外等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到了裏面趙貴妃的哭泣,楚凝的憤怒,以及被帶來的宮女太監求饒的聲音。
沒多久,太監宣我進去。
我挺直脊背,踏入了那座富麗堂皇的大殿,俯身跪倒在地,聲音鏗鏘有力,說出得每一句話,都字字清晰。
「臣女有事稟告,五公主是被冤枉的,臣女有證據,求陛下賜臣女筆墨,便於臣女說明。」
太監端來了紙筆。
我被夾腫了的手指顫抖着拿起毛筆,認真地在紙上畫出一個個巫蠱娃娃的形狀。
那幾個巫蠱娃娃看起來相似,實際上各有不同。
我從民俗風情,出自的地方,材質,風格,細節各方面一一講述其中差異,最終下了結論:
「從公主宮中搜出來的巫蠱娃娃,明顯是北地風格,公主從未出過宮,玉寧宮中更無北地那邊的人。」
「公主如何知道製作一個北地風格的巫蠱娃娃來謀害貴妃娘娘?」
「就算要害人,學得也該是京城這邊的風格,爲何要捨近求遠。」
「而且巫蠱娃娃上用的布料有兩種是名貴至極的料子,玉寧宮從未有過有過這種料子。」
「奴婢自來到玉寧宮,所入庫的東西做了記錄,並留存了樣本,陛下一查便知,懇請陛下明鑑。」
趙貴妃有明顯的慌亂。
楚凝則撇了撇嘴,撲進正德帝的懷裏,抱着他的脖子哭。
「父皇,您明明知道太子哥哥是被如此坑害,您難道也想讓凝兒就此喪命嗎?」
這話說得實在大膽。
可正德帝的表情卻心虛而哀痛。
我的心沉了又沉,他知道太子被害的真相,他後悔了,可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真諷刺啊!
坐在高位上的帝王,因爲一時意氣頒下了緝拿太子的詔書,他本以爲下面的人會懂他的想法,將活着的太子帶到他的面前,接受他的審判和威懾。
他忘了他對趙貴妃的偏寵已經讓底下的人起了重新戰隊的心思,殺太子成了他們獻給趙貴妃的投名狀。
他們帶回來的是太子的頭顱。
他給先太子的從來都是必死之局。
這一日,趙貴妃輸了,她被禁足宮中,奪去鳳印。
鳳印落入到楚凝手中。
可皇帝卻批准了林孺誠同意立楚翊爲太子的奏摺。
楚凝拿着鳳印,卻沉了小臉。
這是一場利益交換,正德帝在明確地告訴她,她可以動趙貴妃,但天下必是楚翊的。
她的小臉因爲憤怒而失了血色。
她抬眸看我,大大的眼睛氤氳着清澈的淚水。
「我母后和趙貴妃對他來說,到底算什麼?」
是啊!
算什麼呢?
皇后已經母儀天下,卻還是被抄家滅族。
趙貴妃專寵十幾年,本以爲權勢滔天,可轉眼就成了階下囚,命運任人宰割。
這天下沒有誰的位子是穩的,只有那個人的位子是最穩的。
萬萬人之上的天下共主,只有這個位子是最穩固的。
我和楚凝默默地給對方上藥。
末了,我輕聲道:「公主,你應該走得更遠一些。」
楚凝眸子亮了亮,「姐姐,我會努力的,謝謝你,若非你準備充分,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被弄死了。」
27
從知道自己可能入宮的那一天起,我就在想,我可以做些什麼?我該怎麼找到宋獨鶴?該怎麼從這亂局中找到一個可以撕開的口子?
人脈,謀略,權勢,我要什麼沒什麼。
我絞盡腦汁的想了很久,天馬行空胡思亂想。
最終,我又告訴自己,不要想得太大,着眼於小事,小人物就去辦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不要爲難自已。
我沒有呼風喚雨,傾覆天下的本事,我要認清楚自己,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然後我就想到了那個讓太子身敗名裂不得不死的巫蠱娃娃。
我曾在相府裏見過有婢女做小人詛咒別人,可兩個地方出來的人做出的詛咒小人並不一樣。
後來,秋燕來找我,我便請她幫忙收集各處的巫蠱娃娃,自己也從雜書中看各種風物人情,瞭解更多巫蠱之術的來歷出處。
這些工夫很瑣碎,但並沒有白費,關鍵的時刻就用上了。
楚凝親自審問了何念念。
何念念驚慌失措地等待着自己的命運,看到楚凝進來,她跪在地上,眼含熱淚地道歉。
她說她對不起公主,她是迫不得已,有人拿捏住了她的小娘,她和小娘相依爲命,不得不做這件事情。
她求楚凝罰她。
楚凝已經經歷過背叛,她現在已經可以很平靜的處理這件事情。
她告訴何念念。
「你小娘爲了不成爲你的軟肋,在你入宮沒多久,就自盡了,你的家人親友沒有一個人告訴你嗎?有段時日,我送你各種東西,你沒察覺到這是在安慰你嗎?」
何念念如遭雷擊,她不敢置信地抬眸看着楚凝。
楚凝淡定的讓人將何念念帶去宮人所接受她應得的懲罰。
何念念被拉出去,愣怔了好久,才忽然回神一般發出一聲淒厲哀傷的慘叫。
楚凝沒有回眸,眼角卻有一滴淚滾落。
她其實挺喜歡那個謹小慎微總是一副乖巧模樣的何念念的。
可惜啊,不是每個人都能陪伴着走到終點,有些人只能陪伴着走一段路,就消失在迷霧中。
她已經開始學着接受無常。
苦難會讓人快速成長,楚凝除了讀書之外,開始練習騎射,棋術,兵法,她如飢似渴的吸收各種知識,真正體會到學習的快樂。
我協助她料理後宮,將各種記賬,考覈,督查的方法推行出去,讓賬目明晰,每個人都明確了自己的考覈內容,辦事流程。
這是我從楚凝的師父孔方慈那裏學來的,他很早就提議正德帝將這些方法推行到六部,只不過,正德帝沒有批准。
看到後宮Ṱṻ₉運行起來,他老淚縱橫,悄悄說我是他的得意門生。
等楚凝來了,他又改了口,說楚凝纔有他的風骨。
我和楚凝撇撇嘴。
認識越久越發現孔方慈表面是經世大儒,背地裏其實是個老頑童,偶爾還會嘴瓢被我們抓住把柄,不得不從宮外帶些東西進來堵住我們的嘴。
等我忙完,身上的傷也修養的差不多。
一個宮女忽然來找我,說冷宮中的趙貴妃想見我一面,請我過去一趟。
我去往冷宮,走到門外,卻聽到裏面傳來一陣鞭笞的聲音。
鞭子破空聲無比響亮地擊碎長空,透過門縫我看到趙貴妃拿着鞭子滿臉憤怒地鞭打着楚翊。
楚翊的後背被鞭打出一道道血痕,他顫動着身子跌倒在地,血跡一點點滲透衣衫,他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抓着地,長髮披散着,發出隱忍的悶哼,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反抗,更沒有抬頭看一眼自己的母親。
趙貴妃絕美的面容有幾分猙獰,她厲聲怒喝。
「我讓你弄死她,你爲何不聽?她死了,我們何至於一敗塗地,你爲什麼總是不聽我的話。」
我這才明白過來,趙貴妃口中的那個「她」是指我。
原來,她派楚翊是來弄死我的,可楚翊卻帶我去了御書房。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非要我死在你前頭,你才甘心是嗎?」
「要不要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到時你滿意嗎?你滿意嗎?」
「滾,你給我滾,都滾!!!」
趙貴妃扔掉鞭子,鞭身打中楚翊的臉,他臉上立刻紅了一塊。
可他彷彿沒有痛覺一般,他悶哼一聲,緩緩站起身。
他身形那樣瘦削纖弱,絲絲縷縷的紅滲透素淨雅緻的白色衣衫,驚心奪目,令人心顫,可大氅一披,他看起來又是那個丰神俊朗萬人追捧的皇子,沒人知道他華美的衣袍下,裹住的是一具破敗的身軀。
28
我沒有找趙貴妃。
我悄悄地避開,當做沒看見這一幕。
我想到曾經在花園中遇到楚翊那一幕,他固執地問我:
「若你的父母親人逼迫你比,又能怎樣?」
我告訴他,若父母親人不可改變,那就逃!逃得遠遠的。
可他是皇子,註定是逃不了的。
他站在了權利的高處,卻似乎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命運啊,它可真無常……
到底是誰,可以捕捉到命運?
我真羨慕。
元宵那日,林孺誠又讓我回家,我同意了。
但我的條件是見面可以,但不在相府,而是約在城中的百花居。
說來也很有意思,我喫過清粥野菜,也喫過皇宮的美味珍饈,卻唯獨沒有喫過京城中的酒樓。
我和宋獨鶴曾經路過百花居。
那時我們剛擺完攤子,可豆腐腦實在已經喫膩了,肚子又餓,路過百花居,聞到酒樓裏傳來的香味,兩個人的肚子都不由自主的咕嘰起來。
我們忍不住相視一笑,約定以後若發了財,定然來這百花居喫上一糟。
如今我來了,他卻來不了了。
我到的時候,林家人已經到了,神情並不好看,被拿捏的不愉佈滿一張張臉。
若非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恐怕這頓飯都不能平安喫完。
我仔細的品嚐着一道道美食,打算等將來若有一天宋獨鶴回來了,我會帶他一起來這裏品嚐,我會點自己喜歡的菜,不委屈自己,也會點他喜歡的菜,不委屈他。
我們會好好地喫一頓飯,享受美好的當下。
喫完飯,林孺誠開門見山道:「上次的事情,你想得如何?」
他眸光狠戾,飽含威脅。
女兒在他這裏大概不算人,是家裏比較精貴的物件兒,必須爲他所有,若不能不妨摔了,砸了,扔了,並不心疼,但決不允許她有了思想忤逆自己。
林乘風面露不忿,林蝶雲神色緊張帶了幾分嫉妒。
只有孃親臉上帶了幾分擔憂。
她是家中最瞭解的林孺誠的人,大概感受到林孺誠的威脅,對我有了一點真情實意的擔心。
我沒有回答林孺誠,反而問她,「秦夫人,可查清楚我手上的鐲子爲何是假的了嗎?」
秦夫人面色變了變,Ŧű̂₌張張嘴,轉移話題。
「今日不是談這些事的時候,太子殿下英明神武,世無其二,他願真心求娶,你還是答允了吧,爹孃不會害你的。」
她說完自己都覺得尷尬,緊緊住了嘴。
我脣角微勾,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不回答其實就是給出了答案,她已經清楚的知道當初是林蝶雲陷害我,而她問也沒有問我一聲就在內心判了我的罪。
還有爹孃不會害我的……
這是笑話吧?
爹孃不會害我,但會將我趕出門。
還不如光明正大地告訴我,他們不愛我,不歡迎我,想要害我。
至少我不會對他們有期待,不會付出真情,又受到傷害。
我乾脆問出自己想問的。
「趙璞是如何知道宋獨鶴便是曾經的宋國公府小世子?是誰告訴他的?在我出府後,你們有沒有追查過我的行蹤?」
我目光在四人身上逡巡,落在了林乘風和林蝶雲的臉上。
林乘風眉宇微蹙,林蝶雲面容心虛,而秦夫人容色慘白。
林乘風站起來,厲聲呵斥。
「夠了,今天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孃親讓我一再忍耐,我才容你到現在,是你非要和亂臣賊子在一起,他是宋家漏網之魚,他該死,不論是誰認出來的,都改變不了他宋家忤逆犯上意圖謀反的事實。」
秦夫人拉住他,含淚搖頭。
「乘風,不說了,不要再說了,當初是娘一時心軟纔會去查她到底去了哪裏,牽扯出來那麼多的事,枝兒,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吧。」
林蝶雲扶着秦夫人,怒視我。
「是我認出來告訴了趙璞,又怎樣?我自幼在記人上便過目不忘,只要我見過的人,哪怕相隔多年,我也能記起來,你不該怨我們,你該反省自己,爲什麼和壞人在一起,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我的心憋脹得厲害,彷彿堵了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快要噎死自己。
我看向林孺誠。
「林相,你也如此認爲嗎?」
林孺誠閉了閉眼,長出一口氣,再睜眸,眸色變得無比冷厲。
「林枝,爲父已容你胡鬧多時,做事該適可而止。」
我一把掀了桌子,茶盞碟盤咣啷啷摔了一地。
去你的適可而止。
我偏不!
29
我轉身離去,留下背後的呼喝怒罵以及氣急敗壞的詛咒。
我匆匆離開百花居,彷彿那裏有無數只惡鬼追在身後,我幽魂一樣的走在街上,走到人羣中似乎才活了過來。
有些親緣,不如沒有。
因爲每每見到,就彷彿又被傷害了一次。
即便告訴自己他們已經是陌生人,可還是會被猝不及防的真相戳中傷口。
街上一派喜氣洋洋,花燈閃耀,鑼鼓嗆啷,人人臉上都帶着笑容,少男少女牽手而行,他們在認認真真的過節。
而我只覺得寂寞。
我幾乎是逃一般地回了我和宋獨鶴的小院。
到處在放鞭炮,煙花閃亮了暗夜,我掃去灰塵,躺在牀上,想我該何去何從。
宋獨鶴本不會暴露身份的,可因爲救我,他被林蝶雲認出,落得那樣一個悲慘的下場。
我幾乎要忍不住責備自己。
但我很快打斷了這個自暴自棄的念頭。
我使勁得告訴自己:
林枝,不可以責怪自己,你的確不知道真相,宋獨鶴願意救你,這是你的幸運,不可以責怪什麼都不知道的自己。
你不是全知全能,你也不可以妄圖全知全能,命運背後的因果線,你無法釐清,你只能尊重,只能面對,只能認爲這是既定的命運。
命運來了,要麼接受,要麼幹翻。
事已至此,往事不可追,未來不可查,活在當下,好好想想還可以做什麼,怎樣做才能儘可能的挽回損失,改變命運。
我擦乾眼淚,不再難過。
而是覆盤我和楚凝該走得路,如今許多文臣已經安插在朝中爲官,假以時日,會發展出一股可以對抗林相的力量。
現在欠缺的是武將的勢力。
當初宋國公在邊疆聲望極高,他被斬首,定然有仁義之士爲他打抱不平,這股力量是需要團結的,可我和楚凝都沒辦法去邊疆,要想個法子去邊疆收攬人心。
我想着合理去邊疆的藉口。
驀地,在牀角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翻開後,是一個平安扣,平安扣上刻了字:容城,上面還有一個極其小的仙鶴。
北地容城,宋獨鶴。
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門外響動了一下,我急忙將平安扣收好,走過去,打開門,便再次看到了趙璞。
他站在門外靜靜地看着我。
我有些厭煩,沉了臉。
趙璞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他主動道:「出來走走吧。有些話說完,以後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我關了院門,和他一起走上街道,融入人羣中。
趙璞穿着一身藍紫衣裳,錦衣貂裘,富貴無雙。
我白衣藍裳,腰繫紅帶,不卑不亢。不知不覺間,我也成長爲自己期待的樣子。
趙璞道:「上次,你應看到了吧,表兄他過得挺苦的。」
原來上一次,是他假傳趙貴妃的意思,讓我去趙貴妃宮中看到了楚翊捱打那一幕。
趙璞絮絮向我說着楚翊的過往。
那是一個與衆人印象中冷肅睿智,霸道貴氣的楚翊完全不一樣的人。
趙貴妃年輕時是名震京城的美人,天下英雄貴胄求娶的極多,但她野心勃勃,一心只想嫁給天下最尊貴的男人。
她如願入宮,成了寵妃,誕下皇子,獲封貴妃。
楚翊幼小時,她便對他寄予厚望。
萬幸,楚翊天資聰穎,容貌出衆,極得正德帝喜愛。
可他上面有個更出衆的先太子殿下,先太子品貌端方,是帝后和諸多大儒親手教導出來的出類拔萃的皇儲。
先太子博聞廣識,仁德寬厚,剛毅勇武,在朝中人人稱讚,民間有口皆碑,是一個相當完美出色的太子。
趙貴妃內心大概感到絕望,先太子那麼優秀,楚翊只有更優秀,纔有一點兒機會。
她對楚翊用上了最嚴厲的教育,逼着他去爭,去搶,事事拔尖,樣樣爭先。
一個母親的野心壓在稚嫩的孩子身上是一座沉重的大山,楚翊用幼嫩的脊樑勉強撐着,但人不能一直身負重壓,那不是人,是囚徒。
「表哥其實是個很好的人,你若細細瞭解過就知道。」
「那一日,他趕你出府,並非因爲那枚摔碎的玉佩,而是因爲他剛剛捱了姑母的責打,只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待着。」
「你們吵到了他,他將你趕出府,但也罰了蝶雲。」
「林枝,他從前對許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遇見你,他開始有了一點兒人氣。」
「你將五公主教得很好,他都看在眼中,他其實是羨慕的。」
「你能不能放下恩怨,幫幫他?像對待五公主那樣包容他,讓他像個人一樣活着。」
他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眸中的懇求濃郁而熱烈。
30
我倒退了一步,摸了摸手上的假鐲子。
楚翊可憐嗎?
的確!
可我該怎麼做呢?
人不應該忘記過去的苦難吧,因爲那是自己的歷史。
我和林蝶雲兩個人同樣都打擾了他,但他命人將我打出府,卻只是懲罰了林蝶雲,他心裏分得清誰可以打,誰只能罰。
人也應該是有親疏的吧?
我能爲了曾經傷害過我的人,背叛幫助過我的人,背叛我的立場嗎?
那不可以。
宋獨鶴將我養出一身傲骨,楚凝是我精心養育呵護的女孩兒。
我的使命從來都不是爲了自己的一身尊榮,我想要的是善良得到回報,正義得到伸張,奸惡得到懲罰,壞人無處遁形。
我想的是讓好人佔領權力的最高處,讓苦難灰飛煙滅,讓更多的好人綻放笑顏。
而不是成爲某一個人的開心果,解語花,只爲他的喜怒哀樂而存在。
我又退後了一步,在趙璞失望的眼眸中給了他答案。
「不能!」
我眸光掃過一處街角,看到了提着燈籠站在燈火闌珊處的楚翊。
他的臉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中顯得格外憂傷,一雙漆黑的眸子沒有一絲絲活氣,他平靜地注視着我,一句話也沒說,可又好像說了很多。
我其實有一點點同情他。
他無法承擔母親的野心,全族的野望,如今的形勢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容不得他半分退縮。
可這是他們以傾覆他人全族尋求的結果,自然該承擔起後果。
我同情他,但僅此而已。
我的選擇從來都不是他,我只會爲了我的選擇全力以赴。
我轉過身去,大步離開。
身後傳來趙璞的一聲輕嘆。
「既如此,那一切就到此爲止。」
我心中大感不好,立刻往前狂奔,便聽到我方纔待着的地方,竟有一把長刀劈下,刀擊地面,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人羣亂了起來。
我混入人羣中逃竄。
趙家瘋了,林孺誠瘋了。
我不能爲他們所用,他們便要殺了我。
無數人向我湧來,聲音雜亂,我分不清誰是敵人,誰是路人,我只能埋頭拼命狂奔。
驀地,一隻柔軟的手拉住我,我下意識要甩開,卻聽她叫了我一聲,「姐姐。」
我扭頭看見楚凝。
她雖狼狽,眼神卻格外堅毅,跟我一起狂奔。
「有人說你有危險,讓我來救你。」
「你不該來,這是奸計!」
「可這是真的,我不來,你必死無疑。」
楚凝的小臉格外堅毅。
我的眼角有一點兒溼潤,我的小女孩也長成了美好有擔當的樣子,雖然還稚嫩,但已經在學着勇敢和承擔責任。
她的侍衛和刺客拼殺起來,我帶着楚凝四處逃竄。
皇宮怕是不能回了。
我很擔心通往皇宮的路和當初太子被刺殺那天一樣是一條必死之路。
我果斷騎上一匹馬,拉楚凝上馬向着城外狂奔,身後有人騎馬追了上來,利箭擦着胳膊滑過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可我顧不上,我只想盡快逃出城去。
上京恐怕沒辦法待了。
以後會有數不清的暗殺,刺殺。
我和楚凝的力量並不足以抗衡。
只有去北地,去容城,去找宋獨鶴,在那裏積蓄力量,纔有可能重新殺回來。
我衝出城去,縱馬疾馳,曠野的風吹亂了頭髮,打在臉上生疼,我將楚凝緊緊摟在懷裏,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清晰的共振,我的大腦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要活,我必活,只要我不死,總有一天我會殺回來。
活着,活着!
拼盡一切努力地活着。
身後追兵漸近,斜刺裏卻有一對人馬衝了出來,攔住追兵,和他們廝殺起來。
爲首之人大聲道:「平安扣報平安,願姑娘一路平安,鶴先生在等着您。」
31
是宋獨鶴的人。
我鼻子酸澀,快速將平安扣的事告訴楚凝。
楚凝興奮起來。
「姐姐,我們去找表哥,我想見他,你也想見他是不是?」
是的,我也想見宋獨鶴。
很想,很想。
他是我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美好,我因他而期待將我破破爛爛的人生扭轉成錦繡輝煌的樣子。
我想見他。
看他安好,看他閃耀,看他熠熠生輝,看我們一起扭轉局面,一起讓良善照雪。
我們一路衝過重重關卡,沿途不停有人接應,幫助攔截追兵,活下來的人則護着我們一路前行,眼看只要闖過風渡橋就能徹底逃離追捕。
風渡橋的另一頭卻出現了官兵的身影。
我被迫拉馬停下,看着來人。
楚翊和趙璞站在橋的另一頭,趙璞手中弓箭對準了我,楚翊卻抬手將箭尖壓了下去。
一個侍衛騎馬過來,大聲道:「林姑娘,太子殿下邀您到橋上一敘。」
楚凝神情緊張。
我想了想答應了。
我緩緩走上橋,楚翊亦緩步走來。
我和他站在渡橋的中間,橋下流水湯湯,橋上冷風烈烈。
楚翊張口想說什麼,我卻捂着胳膊嘶地發出一聲痛呼,楚翊下意識低頭向我看來,而我卻從袖中掏出匕首準確無誤的對準了他的喉嚨。卻
楚翊眸中閃過一絲哀傷,眼底是乾涸的失望。
他說,「林枝,你根本就沒想和我說話。」
是的!
我不想說話。
我只想活着。
趁他不備劫持他,是我想到最好的脫身方案。
我身後有楚凝,我必須讓她活。
我的匕首抵在他喉嚨,行動間匕首劃破他皮膚,血珠子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楚翊卻動也不曾動,彷彿感受不到痛覺。
「放他們離開,不然我殺了楚翊。」我冷喝道。
趙璞怒火中燒,無數長箭對準我們。
楚翊打了個手勢,趙璞面色鐵青地讓開道路。
楚凝不肯走,她焦急地看着我,「姐姐!你怎麼辦?」
我看向楚凝身後的黑衣人,鄭重道:「將她帶走,路上拜託你們護她周全,此恩我來日再報。」
楚凝似乎意識到什麼,她大叫着「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卻被黑衣人一個手刀劈暈了過去。
黑衣人鄭重對我點了點頭,「姑娘大義,在下定不辱命,姑娘珍重!」
他將楚凝拎到自己馬上,帶着人疾馳過風渡橋。
眼看着他們去了,再也追不上,我依舊挾持着楚翊一動也不動。
趙璞冷冷道:「放人!」
我沒有理會他,而是對楚翊低低說了一句話,「對不住,我不放心。」
去往北地的路那麼遠,那麼難。
我怕趙璞全力追捕就能找到他們。
所以,我要用自己最後一點力量,給他們添添亂,讓他們無暇他顧,只能按照我的預設,去走那條指定的路。
我拉着楚翊,身體後仰,翻過欄杆,倒向滾滾長河之中。
耳邊傳來趙璞的怒喝聲,衆人的驚呼聲,以及我心跳聲,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吵雜而紛亂。
在這混亂中,我偏偏聽到了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林枝,這下我們該兩清了吧……」
河水灌入耳朵,灌入口鼻,浮浮沉沉間,我什麼都來不及多想,只能任由命運將我淹沒。
其實,我很怕水的。
幼時,養父母偶爾會神祕兮兮地說在河裏又看見了一個溺死的女嬰,泡得腫脹,被咬得坑坑窪窪。
說話時,他們的目光會落在我身上,讓我膽顫心驚。
所以,我從不在河邊逗留。
就算去河邊洗衣服,我也永遠是背對着河水,用盆將水打上來洗,眼睛時不時環顧四周。
我害怕會有一雙手在我專心洗衣時猛地推我一把,然後我也成了一個泡得腫脹,被咬得坑坑窪窪的女孩。
幼年的恐懼,在落水的那一瞬間加劇,我急切地想要抓住一點兒東西,抓住了就抓得死死的,絕不放手……
32
再醒來時,我和楚翊兩個人都被衝到了一處水中間的淺灘。
我手中緊緊攥着的,是楚翊的一截袍角。
楚翊咳嗽幾聲,吐出幾口水,目光幽深地看着我。
他說他本來會游水,但因爲我緊緊抓着他的衣角,他差點兒溺死在水中,迫不得已只能帶着我一起遊。
他差點兒累死。
我鬆開他的衣角,難受地猛烈咳嗽,咳到最後隱隱作嘔,看到水都覺得暈眩。
楚翊道:「那麼怕,爲什麼還要跳呢?」
爲什麼呢?
因爲值得!
因爲我是在拼命,不是在矯情。
因爲沒有後路的人是沒有資格害怕的。
我和楚翊被困在這一處淺灘,周圍水流湍急,即便是楚翊也不敢說自己能游過去。
我們被迫生活在這裏。
剛開始,我們彼此防備着,我很害怕我楚翊趁我睡着弄死我,畢竟我也是這樣想的。
後來有一天下起了大雨,我感覺自己凍得失溫快要死掉的時候,楚翊將自己的衣服拋了過來,他自己則笨拙的拔草編草蓆試圖擋一擋雨,可惜他編得四不像,好可笑。
我想了想,將自己編的草帽扔給了他。
再後來,楚翊病了。
他蒼白着臉,緊緊抱着自己瑟瑟發抖,他發着高燒,口中卻哀傷地嗚咽,「娘,不要打我,疼。」
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
高高在上的皇子和鄉間長大野丫頭一樣,都會捱打。
既然自己捱打那麼疼,爲什麼還要打人呢。
我仔細檢查他的身體,發現他胳膊上有傷,大概是被水衝下來時撞到了石頭上,拖了很多天,本就有些紅腫,淋了雨後,傷口已經化膿了。
我將潰爛的部分一點點刮掉,他被疼醒了,眼眸迷茫地看着我,眸光幽靜,一瞬不瞬。
我告訴他忍着點兒。
他悶哼一聲,冷汗淋漓,卻沒有開口說一個痛字。
我找來草藥,碾碎後爲他敷上。
他聲音虛弱而沙啞的問我爲什麼救他,他死了不是更好?
我坐在水邊,身邊撿了一堆扁平的石頭,漫不經心地打出一個水漂。
我指了指寬廣的水面。
「我們在這裏待了好幾天,沒有一艘船經過。」
如果想脫困,只能等那些人找楚翊,不然,我會在這裏變成野人,或許某一天,就會不小心死去。
我還不想死,也不能死。
我還沒有見到宋獨鶴,也還沒有好好的爲自己活過。
這一刻,我終於理解了宋獨鶴不敢死的心,因爲真的真的還有夙願未曾達成,死了都不能瞑目。
自那以後我和楚翊開始和平相處,他撿到鳥蛋會分給我,他不會生火的時候,我也會幫他生火。
半個月後,搜救楚翊的人終於找到了這裏。
我被帶上船,成了階下囚,回到京城後,被關進宮人所。
再後來,趙璞氣勢洶洶地闖進我所在的牢房,命人灌我喝下一杯毒酒,我拼命的摳嗓子,想要將毒酒吐掉,卻被人緊緊抓住手臂。
意識模糊間,我看到楚翊帶人進來,命人將趙璞捉住,他自己則驚慌地接住倒地的我,語調裏帶了惶恐,他求我不要死。
趙璞罵他瘋了。
又罵我紅顏禍水。
「當初我就該一劍刺死你,而不是殺了你的婢女。」
我想到了那個被趙璞一劍隔斷喉嚨的小丫鬟。
她自私,淺薄,愚蠢,有一點點不夠看的小心機。
她是犯了錯,但罪不至死。
可有人殺她就如宰殺牛羊一般的殺了,那讓我恐懼,我很害怕有一天,也會被人隨隨便便找個藉口理由就殺了。
然後,這一天就到來了……
33
我再次醒來,是在一個很華麗的房間。
我扭頭看到了神色憔悴的楚翊。
看見我醒來,他眼眸中閃過一絲光亮,臉上的神情也鬆動了幾分。
「你體內的毒已經清了,但還有餘毒,需要按時喝藥。」
「趙璞爲什麼要殺我?」
我聲音暗啞,大概是喉嚨被藥刺激到,說話很是難受。
楚翊垂眸,單薄的眼皮遮住了眸中幽暗,瞧起來莫名幾分落寞。
「因爲我求母妃讓你做我的太子妃,母妃說我中了邪。」
趙貴妃恨極了我,她在後宮一向無往不利,但在我手中卻接連敗了幾回,不僅被申飭,還被奪取鳳印,囚禁冷宮。
她高高在上慣了,這樣的失敗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恨不能殺我而後快,可偏偏他的兒子想要娶我,這對她來說是奇恥大辱。
所以,她發了狠的鞭笞楚翊,又命令楚翊親自來殺我。
趙璞是個好表弟,他覺得我已經不是楚翊的解語花,而是一顆會影響到楚翊的毒藥,所以,他寧願做個小人,被楚翊忌恨,也要殺掉我。
可這場博弈最後的結果是楚翊贏了。
他去找了正德帝,第一次在他的父親面前解下外裳,露出了裏面鮮紅的血衣。
正德帝被驚到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喜歡的是一個連兒子都能打成這樣的瘋女人,他爲了這樣一個女人傷害了自己的青梅宋皇后,他因此而後悔,甚至開始厭惡起趙貴妃。
他破例允准了楚翊的請求,並再次將剛出冷宮的趙貴妃打入冷宮,這一次,趙貴妃過得是真正的苦日子。
現在,我現在是他的準太子妃。
林家已經認我爲女兒,林孺誠給我改了名字叫做林扶搖。
「這個名字你喜歡嗎?」楚翊問我。
扶搖直上九萬里,多大氣豪邁。
這個名字甚至比林乘風,林蝶雲都好聽得多。
若我作爲灰頭土臉的鄉下丫頭初回到相府時,他給我改名字,我會覺得很開心,很溫暖,很感激。
可現在我看到過世間最好的情,已經不在乎那一點點淺薄的虛情。
我一點兒也不想要這個名字。
我是林枝。
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兒,命苦,但運氣好,遇到了貴人,長出了傲骨,會愛人,也會愛自己。
所以,我不需要改名字。
「不喜歡,我叫林枝,樹枝的枝。」
楚翊默了默,他拉住我的手腕,黑眸中充斥着驚人的渴望,俊美的臉上帶了幾分隱忍的痛苦。
「林枝,做我的太子妃,我們一起好好生活,我會爲宋家平反,會讓宋國公一家冤屈昭雪,我會找到楚凝,給她公主的尊榮,讓她快快樂樂的活着,給我一點時間,我都會做到,你陪在我身邊,救救我,好不好?」
他毫不遮掩的向我展示他的脆弱。
他眼尾泛紅,漆黑的眼眸裏滿是哀求,連發簪上搖搖晃晃的流蘇似乎都在說着他的哀愁。彷彿我下一刻拒絕,他立刻就會碎掉。
我該怎麼做呢?
他很可憐。
但我沒有精力去可憐每一個可憐人。
我是一個小人物,我只能去滿足自己的小心願,堅定的朝着目標一點點前進。
我平靜的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
「不好……」
我救不了他。
我們天生就在敵對的立場,我永遠不會背叛我的立場。
而且,他只看到我對楚凝好,卻不知道我爲什麼對楚凝好。
我養育楚凝,並不僅僅是在養育楚凝,而是在養育小時候的自己,那個自卑怯懦,野蠻生長的自己,我希望楚凝避開我曾經受過的傷害,躲過我踩過的坑,有一條陽光坦途,而不是步步荊棘。
在養育楚凝的過程中,她也回饋給了我真情。
從前,我認爲自己在這時間孤零零的,後來我有了親人,但那親人並不是真正的親人,他們帶給我的只有傷害,痛苦,讓我一點點失去生的希望,再後來,我遇到了宋獨鶴,遇到了楚凝,他們是我從茫茫人海中爲自己尋找的親人,是我真正的親人。
可我和楚翊之間即便費勁力氣,也不會產生這樣深的羈絆。
楚翊站起身,眼眸中淚光斂去,重新變成了那個冷酷無情的尊貴太子。
他薄脣失落的輕吐出幾個字。
「林枝,爲什麼偏偏對我這麼冷漠……」
34
我被軟禁在太子府的偏院,就在楚翊院子的隔壁。
裏面的侍女都叫我太子妃,我並沒有去糾正,她們只聽楚翊的話,我的話並不管用。
楚翊並不限制我的自由,他似乎喜歡看我在他的院子裏,我看書,寫字,種花,釣魚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不離開,太子府的任何地方都可以任由我出入。
有時我侍弄花草,他便命人將桌案搬過來,在離我很近的廊下,他看摺子,處理公文,不時地抬頭看我在做什麼,見我做自己的事情,便又低下頭去,專心自己的事。
有時我寫字,他會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告訴我某一筆寫的不對,輕重沒有處理好。我放下筆,沉默的低下頭去。他也沉默着,然後轉身走開。
他並不強迫我,讓我有時候會恍惚生出一種錯覺,這樣平靜的生活似乎也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我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所有人的嘴巴都閉得緊緊的。
春日的一天,一個侍女摔倒在我面前,從懷裏掉出來一個平安扣。
其後許多天,她總找機會出現在我身邊,不時地告訴我幾句話,讓我拼湊出外面的情況。
她說,如今我的名聲在外面徹底的壞了。
林枝變成了一個通緝犯,罪名是夥同賊人擄走了五公主,如今正被全國通緝。
這一切是林孺誠所爲,他希望以此逼得我沒有了退路,只能依附他。
但林孺誠也沒有什麼好下場,被正德帝申斥貶官,如今賦閒在家,整日愁苦。
而外面也不安生,北地那邊亂了,有軍營譁變,一夜之間聯合了好幾座軍營一起造反,已經往京都打來。
聽聞是當初正德帝派人去邊城調查趙貴妃堂兄勾結敵軍,殺良冒功之事,結果,那調查之人與邊城主帥勾結,欲將此事說成是子虛烏有,激怒了衆兵士,造成譁變,那些兵士短短幾日便佔了幾座城。
爲首之人說自己是曾經的先太子殿下,跟隨他的人很多。
我的心亂了節奏,呼吸都緊張了起來,腦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宋獨鶴,是他冒充了先太子聚集起那些人嗎?
我低聲對那小宮女道謝。
小宮女面不改色的彷彿沒聽到一般,趕緊走了。
後來,她陸陸續續帶來了許多消息。
終於有一天,她告訴我,她給我準備了一副假死藥。
「公主在等您,後續已經安排好,把您運出去後,最多七日您就會自動醒來。」
她將藥丸遞給我,我用手接過,正要入口,忽然劇烈的咳嗽一聲。
「給我拿點水……」
「好……呃……」
她張口說話的一瞬間,我將藥丸塞入她口中,並利索地合上她的嘴巴,逼她將藥吞了下去。
她拼命的摳嗓子,卻又重重倒了下去,像一隻蝦米一樣抱着肚子蜷縮起來。
她瞪大眼睛問我爲什麼?
她以爲她已經徹底取信於我了,畢竟,我每一次都特別認真的聽她說話,並感謝她,對她的話從沒有懷疑過。
我淡漠地看着她。
「因爲你不懂窮人是怎麼過日子的。」
她摔出來的那個平安扣質地太好了,宋獨鶴很摳門的,他都是用很便宜的那種玉。
我從第一天開始就不認爲她是宋獨鶴派來的,我只是想多知道一點兒外面的事情。
35
那宮女死了。
楚翊回來後,查清楚人是趙貴妃派來的。
楚翊將我保護得太好,趙貴妃只能收買宮女,希望我中計被毒死,可惜沒成功,反而失去了一個重要的眼線。
我問楚翊打算將我關到什麼時候?
「你不能將我關一輩子,我是人,不是鳥。」
「我倒希望你是鳥,這樣就可以將你關在籠子裏,枝枝,我們成親吧,成親後你是太子妃,你可以去外面走走,只是不要離我太遠,離我太遠,我怕保護不了你,現在想殺你的人太多了。」
趙貴妃視我如眼中釘。
趙家想除掉我這個妖妃,免得禍害了楚翊。
我被全國通緝,人人都想殺了我拿賞錢。
只有林孺誠現在拼命的想保住我,因爲我現在成了他最有價值的女兒,
楚翊將婚儀提上日程,林孺誠很高興,他給我列了一個嫁妝單子。
見我興致不高,他沉了臉,讓我看清楚形勢。
「你還年輕,總以爲情愛無比重要,但我可以告訴你,權勢財富纔是世間最要緊的東西,有了這兩樣,你可以買來無數你想要的,眼下太子迷戀你,這是你的福分,你莫要折騰,將那點兒感情磋磨沒了,將來有你後悔的時候。」
我平靜地看着他,覺得他很可憐。
我見識過了世間頂級好的情,我知道好的情會讓人血肉瘋長,會讓枯木逢春,會讓心死之人再現生機,這些都是金錢和權勢換不來的。
所以,我並不認可他的話。
但我不否認財富和權勢是好東西,它們的確能帶來很多好處,但我不會僅僅爲了擁有它們而活。
林孺誠負氣甩袖離去。
我對婚儀並不關心,但楚翊讓衆管事給我彙報進度,務必讓我清楚步驟流程。
我有點明白他的心思,他希望我參與進來,如此才更有兩人成婚的感覺,他知道我是排斥的,所以希望我能在參與的過程中有一些改變。
我原本並不打算插手,但十個管事裏好幾個都報假賬,一個個表面恭敬,言行舉止卻透着傲慢。
我不喜歡被人當成傻瓜。
於是,我當場指出了幾處錯誤,該罰的罰,該走人的走人。
很快,所有人都安生了。
他們沒想到我會將賬目理得這樣清楚,還提了很多改進的方法,對我有了極大的改觀,後來都恭恭敬敬的每日來稟告事情。
沒多久,婚期到了。
我從林家出閣,林乘風扭捏着要揹我上花轎,我冷漠地繞開他,自己走了過去。
他丟了臉面,氣得發抖,一張臉神色變幻莫測,十分可笑。
林蝶雲欲爲林乘風說話,才張嘴,就被我身邊的女侍衛警告:
「太子殿下有令,今日不想聽到任何人說太子妃的不好,否則後果自負。」
楚翊的本質還是那個冷情冷性的皇子,想打了打,想罰了罰。
只是這一次,我和林蝶雲的位置掉了個個兒,我成了楚翊護着的那個人。
林蝶雲倍感屈辱,硬生生將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帶着假笑看我上了花轎。
轎子繞城一圈,充分展示了聘禮和陪嫁,長長的隊伍絡繹不絕,真正的紅妝十里,數不清的東西抬入太子府,無數人爲了這件事情忙裏忙外,這是一場匆忙卻絕不含糊的婚儀。
36
入夜後,楚翊來到我房中,他掀開蓋頭,入目的依舊是一把匕首。
他打掉匕首,我卻拔下頭上的簪子再次對準了他,他閃身避過,我再次刺了上去,金簪刺中他胳膊,他推開我,捂着胳膊後退,鮮紅的血滲透紅衣,讓紅色暗了一塊。
我們的喜袍是宮中最好的那一批繡娘趕工繡製出來的,繁複華美,精緻細膩,他偷偷試過很多次,他是真的很期待這一天。
可惜,即便他是太子也不能所有事都順遂心意。
他大概感到絕望,眼底的難過濃郁得化不開,他站在離我很遠的另一邊,像一隻孤獨的獸。
「枝枝,非要我死嗎?」
我沒有說話,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我其實不太擅長安慰人,除了宋獨鶴,沒有人好好安慰過我,我沒有習得這樣的技能,宋獨鶴消失後,我都是學着自己哄好自己。
人總要自己學着長大。
「說那麼多沒用,楚翊,你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
楚翊眼中含了薄霧,聲音倦怠而悲涼。
「是,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我想一起走過一段路也是好的,我從來就沒有奢求過和你天長地久,只是想和你一起好好的,安安安靜靜的走一段路……」
他身子搖搖晃晃,眼眸忽然變得迷茫,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了點燃的薰香,他苦笑一聲。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從墜橋那一刻,還是大婚?林枝,我好後悔啊……」
他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眼睛不甘心的闔上,無奈地暈了過去。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男女力量懸殊,就算楚翊讓着我,我也不可能打得過他。
真正的算計是薰香裏的迷藥,只要我拖延足夠的時間,楚翊就會暈過去。
至於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
其實,沒有真正的計劃,都是走一步看一步隨機應變。
但要說完全沒有計劃,也不是的。
我考慮過各種方案的可能性,會有一個大概的評估。
從墜橋活下來那一刻,我就想着要隨楚翊回宮去,我要像一顆刺一樣,從內部瓦解他們,挑撥離間,讓他們離心離德。
後來,也的確如我所願。
趙貴妃和楚翊分道揚鑣,趙家人和楚翊離心離德。
所以,這次婚儀,趙家和趙貴妃都不太上心,倒是方便了我動手腳。
婚儀的籌備,明面上我並不感興趣,其實,時刻準備着接手,以便安插人手,劫持楚翊。
可我不能表現的有興趣,我越抗拒,楚翊越着急,他知道我是孔方慈的得意弟子,精通庶務,故意讓管事報錯賬,激起我的好勝之心,至於那些被我趕走的管事,他沒讓他們喫虧,都另做了安排。
他甚至也調查過我提拔的那些人手,發現並沒有什麼問題,畢竟我只是自己有一點才華,本質上依舊無權無勢。
他不知道的是從落入宮人所的那一刻起,宋獨鶴的人就聯繫上了我,信物並不是什麼平安扣,而是玉珠子,我送給楚凝的玉珠子,宋獨鶴從小帶到大的玉珠子。
他們原本想將我劫走,但我否定了那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計劃,而是堅持了自己的計劃:
藉着大婚需要採購大量物品的工夫,讓宋獨鶴的人伺機混入城中等待時機,其餘人則藉着送嫁的機會進入太子府。
林相給我的嫁妝是一百零八抬,但我準備了兩份嫁妝單子,一份是與林府覈對的,另一份是今天唱名用的,唱名用的那份嫁妝單子很長很長,足夠我將人光明正大的帶入太子府。
今天這一出計劃並不完美,細細思索有很多瑕疵。
但我也不需要完美的計劃ṭû⁸,夠用就行了。
37
很快,外面的侍衛被打暈,宋獨鶴的人將楚翊帶走,我跟隨其後,帶着楚翊上了馬車,直奔皇宮。
我離開的時候,太子府已經大亂,火從四面八方燃燒了起來,有人在救火,有人在逃命,還有人和刺客廝殺在一起。
我帶着楚翊直奔皇宮,以太子被刺客刺傷,急需救治爲由,叫開了宮門,而宮門打開的那一刻,無數人從暗夜中湧出殺進宮內……
這是註定混亂的一天。
萬幸結果是好的。
正德帝得到的消息太過混亂,剛開始他以爲是太子造反,勃然大怒。
但他已經犯過一次殺了兒子的錯,所以這一次,並不想殺了楚翊,只想將他活捉,想將他好好的抓住教訓一番,故而守衛束手束腳,反擊困難。
等知道是先太子造反,他懵了很久,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死而復生的兒子,猶豫之下,再一次失去先機。
等到最後,是楚凝帶着人一馬當先踢開了勤政殿的大門。
那一刻,正德帝是失望的。
他真的以爲是先太子造反。
他竟然真的幻想過先太子沒死。
楚凝將趙貴妃的頭顱狠狠地摔在正德帝的腳下,正德帝只是面無表情得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你哥哥呢?」
「他不想見你!」
「他還活着?」
「哼!」
楚凝扭過頭去,不搭理他。
在楚凝的身後,一個人被輪椅推了進來。
他長髮豎起,頭戴金冠,插着一根金簪,長長的流蘇晃晃悠悠,讓人的心也跟着顫了幾顫,他臉上帶着金色面具,看起來威嚴又華貴,身穿玉色衣衫,尊貴無比,氣勢無雙,只推着輪椅的手指是扭曲的,以及一雙腿無力的擺放在腳踏上,令人惋惜遺憾。
他是個殘廢。
正德帝眼角溼潤,他站起來,顫抖着叫出了先太子的名字。
「宸兒……」
輪椅上的人氣勢沉靜,他並不理會神情激動顯然極其後悔的正德帝,而是嗓音嘶啞道:
「父皇,禪位吧!虧欠母后的,您該還了。」
正德帝有所遲疑,已經有侍衛將楚翊拖了進來,將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沒一會兒,後宮正德帝的其他子女也全部被押了過來,一個個整整齊齊地跪在大殿之中。
正德帝被逼着寫下了禪位詔書,他寫完後軟軟地依靠在扶手上,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身體所有的力氣。
他看着輪椅上的人道,「宸兒,讓父皇再看看你。」
輪椅上的人緩緩摘下了面具,正德帝瞪大眼睛,驚得一下站起,他面色漲紅,顫抖着手指指着輪椅上的人。
「你,你……」
他只來得及發出這一個字,就被人捉住灌下了一瓶藥,他使勁摳着嗓子,狼狽地滾落下來,毫無帝王尊嚴。
因爲藥物,他臉色紅得嚇人,一雙眸子充斥着血絲,不敢置信地盯着輪椅上的人,使勁憋出了「亂!臣!賊子」幾個字,吐了一口血,便暈了過去。
他被關入冷宮,醒來後瘋了。
他有時說自己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二十五歲登基,三十歲平北疆,四十歲定南荒,八方皆服,諸國來拜。
他有時又抱着一塊裹了紅布的石頭喜氣洋洋,說自己喜得麟兒,將封他爲太子,定要讓他繼承大統,綿延國祚。
他有時哭宋皇后,有時罵趙貴妃。
更多的時候,他瘋瘋癲癲,大哭大叫地指着老天,說天道不公,爲何讓他活到現在……
孔方慈有一次忽然很感慨地說,若正德帝在四十歲那年駕崩,千古名君中當有他一席之地,可惜……
可惜他活得太久了,久到後來太過膨脹,幹得都是昏庸之事。
38
「楚宸」登基爲帝,大召有了第一位帶着面具的帝王。
衆臣並不信服,但他有禪位詔書,還有楚凝在一旁口口聲聲叫他哥哥,大部分臣子就此便屈服了。
也有人不服,非要楚宸揭開面具,但那面具下是一張佈滿疤痕的臉,與先太子的確有幾分相像,對於先太子之事也對答如流,是以所有疑慮都被打消了。
楚宸終於名正言順地坐上皇位。
他整頓朝政,爲宋皇后和宋國公平反,查明當年邊疆殺良冒功之事,讓沉冤昭雪,又抄了趙貴妃一族,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至於林孺誠,有多人蔘奏他貪污受賄,其中許多人是當年參與編撰《宋皇后傳》的文人。
林家被抄家流放,林孺誠遣人來求我救命,但我看也未曾看那封書信就將它撕了,扔了。
我走在長長的宮巷,紅牆綠瓦,青磚鋥亮,一派輝煌氣象,我如今走在這天下最威嚴尊貴的地方,已經沒有半分侷促,人人見了我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禮,叫我一聲林姑娘。
可我手腕上還帶着那個假金鐲子。
我還記得那天的雨,雨珠那麼大,被趕出府的那個女孩那麼絕望。
那天如果沒有人出現拉她一把,她大概會孤獨地死在那個雨天,即便僥倖不死,她也會自暴自棄的自我放逐,或許會成爲乞兒,或許會被人拐賣進煙花之地,或許會成爲流民,漫無目的的流浪,找不到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後來她有了家,可她的恩人落了獄,她的家轉眼間又被人拆散了。
現在她好不容易爲自己報了仇,怎麼會去同情兇手,現在不過是輪到他們嘗一嘗沒有家的滋味,他們又哭什麼。
不過,我還是在流放那日,去看了看他們的慘狀。
當年,我沒有在城門等到被流放的宋獨鶴,但這一日,卻很輕易的等到了披頭散髮,帶着枷鎖,穿着囚服的趙家和林家人。
曾經高高在上可隨手奪人性命的趙璞混在一衆犯人中,他身上受了刑,渾身血跡,滿身髒污,好像一下子褪去光輝,變成了一個很普通的人。
他抬起頭,瞧見我,嘶吼着朝我衝了過來,又被獄卒拽住,掙扎着憤怒地質問我。
「表兄他對你那麼好,你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要如此坑害他?你可知他爲你做了什麼?」
「他寧願與母親反目,與趙家決裂也要娶你爲妻,甚至不願委屈你爲妾,可你卻親手將他從天上推入了地獄,你有沒有心?有沒有心?」
「我好恨,我當初就該一劍殺了你,若時光倒流,我定然要殺了你,殺了你。」
他滿腔憤怒傾瀉而出,一雙眼眸如欲噬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若沒有人控制,他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扭斷我的脖頸,砸碎我的腦袋。
可我只是平靜而淡漠的對他說,「若真能光陰回溯,我會選擇與你們永不相見,永不相識,後悔的,不是隻有你一個。」
我會回到認識他們,認識宋獨鶴之前。
我會悄悄的離開,去拜師,去學藝,去好好的生活。
這樣我與他們不相識便不生恨,宋獨鶴不會因我而被揭穿身份,他會走自己定好的那一條路,或許依然難走,但至少是他所期待的。
他會少一些遺憾,少一些磋磨,他會還是那個乾淨明媚的少年,會爲自己一步步達成目標而歡喜。
他會早一點認識楚凝,或許會努力想辦法成爲楚凝的太傅,會好好的養育她。
他會建立自己的勢力,會爲百姓做很多很多好事,會成爲一個賢臣。
無論怎樣,他都會有無數可能,而不是命運半路急轉,不知所蹤。
39
趙璞被押送差役拉走。
驀地,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掙扎着求我最後一件事,求我放過林蝶雲。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聲音越來越遠,但我還是聽到了一些。
他說,林蝶雲不是生來就壞,她只是太害怕了,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林家親女,爲了獲得父母寵愛,她拼了命地學,一刻也不敢放鬆,爲自己闖下了京城第一貴女的名頭。
可第一貴女不是那麼好當的,要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庶務經營,人情世故也得清楚明白,她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豬晚,就爲了讓自己一直優秀,一直有價值。
她甚至主動去勾引他,希望尋一個門第高貴的夫君,她以爲他是她千辛萬苦勾引來的,卻不知道,是他一早就被她吸引,主動給了她勾搭的機會。
若沒有這場宮變,他們也會成親,會有一段美好的姻緣。
可天不遂人願,不,是天遂人願,纔會是我站在這裏目送他們淪爲階下囚,走上三千里流放之路,生死未卜。
沒多久,我等到了林家。
林孺誠已被斬首。
秦夫人神情激動地看着我,欲撲過來,卻被獄卒抓住。
我沒有理會她,而是走到林乘風面前,舉起一個嘴板狠狠地打在他的嘴上。
所有人都驚住,包括林乘風自己。
他面露屈辱,不敢置信。
大概在此之前,他以爲我是來救他的。
其實,我是來救自己的。
那一嘴板的屈辱,我此生都忘不掉,每每想起就恨得撓心撓肺,只有打回去,才能讓我痛快,所以,我今日來的時候,特意帶了一塊嘴板。
我要讓林乘風知道,被打嘴板,很疼,很屈辱。
不僅僅因爲捱打,還因爲他打我時的心態其實是沒有將我當做一個有自尊的人來看,他將我當做一個可以隨意被他處置的物,那種感覺真的很糟。
但我不指望他懂這個道理。
漫漫流放路,他遲早會明白這些道理。
我走到林蝶雲跟前,將手上的假鐲子摘了下來,放在林蝶雲手中。
「還給你。」
又命人將林家所有人一一搜身,將他們私藏在身上的金銀物件全部搜了出來,讓衆人分了。
秦夫人呆住連哭都不會哭了,林乘風面色呆滯,只有林蝶雲白了臉色,嘴脣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她大概想起來,我被趕出林家那天,身上什麼都沒有,只有這個不值錢的假金鐲。
現在他們也會擁有一個假金鐲,希望這個鐲子在路上能幫到他們,幫他們填飽肚子,扛過風雨,捱過寒霜,希望他們能平安抵達千里之外的流放之地。
忙完這一切,我忽然感覺很平靜,平靜到覺得世間很多事我都可以原諒,都可以微笑面對。
我好像真得救了我自己,救了曾經那個狼狽的小女孩。
林蝶雲掙脫開獄卒,跌跌撞撞地向我跑來,即便被獄卒捉住,依舊掙扎着向我喊話。
「林枝,對不起,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因爲害怕才做了很多錯事,我只是覺得那個家裏如果你好了,我就會被趕出去,我爲了讓自己留下來,才故意坑害你,我不是真的討厭你。」
我靜靜地看着她,「我剛來的時候也很害怕,但我沒想過害你。」
她的哭喊戛然而止,呆呆地望着我,然後崩潰地掩面痛哭。
40
其實,初到林家,對我最好的人是林蝶雲。
她對我笑,找我玩,總是很溫柔,還送我東西,告訴我人情世故。
我想過她會害怕,所以,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讓她安心,若有人欺負她,我會爲她出頭,若有人說她是假千金,我一定會撕爛那個人的嘴。
可想象很美好,現實給了我重重一擊。
那些美好的認親橋段,都只是想象,人性的醜惡纔是現實。
有些人需要善良以對,有些人需要鋒芒刺痛,但如何判斷該如何對一個人,是一生必修的課題。
但我不會去責怪年輕的自己太過善良,因爲善良沒有錯,我只是少了一些閱歷,少了一些對人性的認知,而我也不願十六歲的我一開始就認爲人性是惡的,那樣會錯過人性中很多美好。
成長是一生的事情,是修煉每一個今日,積累成來日的自己。
所以,我不會責怪自己,我會放過自己,善待自己,讓未來的自己回想起今日是會心一笑,而不是追悔莫及。
總之,一切都過去了。
那些人和事都會成爲往事,他們一輩子都回不到京城,若他們活着到了流放之地,那裏也會有新的苦等着他們喫。
回宮後,宮人稟告說楚翊想見我。
我去了,如今他被關在從前自己的寢宮,雕樑畫棟依舊,而曾經那個清冷尊貴的皇子一襲單薄白衣靜靜地立在大殿中央,他披散着頭髮,憔悴了很多,漆黑的眸子透着沉默的死寂,看見我他眸光動了一下,旋即露出一抹笑容。
可那笑容,看起來好苦。
像一朵即將凋零的花努力綻放出美好的姿態,挽留這世間稀薄的讚美。
我停在殿外,陽光灑在我身上,應當是光明燦爛的。
而他在殿內,被陰影遮了大半,像一個暗夜中的影子。
我問他,「要出來曬曬太陽嗎?」
他抬頭看了看太陽,靜默地搖了搖頭,「不了,我有一件事情求你。」
「什麼事?」
「你喜歡什麼地方?」
我仔細想想,搖了搖頭。
「沒有,我去過的地方很少,沒有什麼喜歡的地方。」
我生來就在一個小山村,後來到了京城,除了這兩處,我只去過墜河時的那個灘塗。
這幾處我都不喜歡。
想起來,竟是苦難實多,甜蜜稀少。
楚翊脣角微勾,低聲道:「那就太好了,若我死後,麻煩你將我燒了,燒成一罈骨灰,將我埋在你喜歡的地方。」
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
我和他立場敵對,我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麼和平相處,有的只是你死我活。
今日結果是我求仁得仁,可爲什麼還是會有心口被針扎的感覺。
可能是因爲,除了最早的那次仇怨,他後來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麼惡事,反而一直是我在利用他成就自己。即便是最早的那次仇怨,在我將他拉入河中的時候,也算爲自己報了仇。
其後的相處,我虧欠他良多。
我心緒波動,良久才吐出一個「好」字。
他笑得明媚,這一次是真心實意的笑。
他說,「謝謝。」
他盤膝坐下,姿態放鬆得看着外面的天空。
我也轉身坐下,坐在臺階上,看長空,看白雲,看飛鳥奔赴遠方,也看螞蟻觸碰這世界。
命運,到底是什麼?
是誰在爲命運歌唱,又是誰在爲命運哭泣。
有人拼命想從過往中抓住通往未來的路,有人看透了事物的本質選擇遊戲在當下。
有人哭泣着求一個生的希望,有人微笑着從容赴死。
我是哪一種,他是哪一種?該怎樣選才是對的。
沒有答案。
我找不到答案。
我也不該去找答案。
或許答案從來不存在,也或許答案是一本無字天書,找到了也看不懂。
天黑了。
宮女太監掌燈過來,我從紛飛的思緒中驚醒,看到掌事太監手中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有三樣東西:匕首,鴆毒,白綾。
我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無形的繩索箍住喉嚨,讓我喉頭酸澀腫脹到一個字也發不出。
楚翊緩緩起身,對我道:「林枝,去吧,我不送你了,今日我很開心,這是你陪我最久的一次。」
我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什麼話。
許久,我道:「我走了。」
41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他的宮門。
天色那樣黑,點亮的宮燈也照不透黑暗,四周影影綽綽,彷彿有深淵怪獸隨時從黑暗中爬出來喫人。
這偌大的皇宮啊,到底是天下最尊貴的地方,還是天下最大的刑場。
許久,皇宮中響起了幾聲鐘聲,我知道楚翊死了。
心裏那道若有若無的弦,似乎終於一下崩塌,我掩面失聲痛哭,心彷彿被針刺了一下又一下。
我忍不住唾棄自己,爲什麼哭呢?這不是你所求的嗎?你哭得這麼傷心,真的是爲他難過嗎?明明你可以去求楚宸,去求楚凝,去攔住那些太監,你爲什麼不去求?不過是知道楚翊死了是最好的結果,明明心底裏還是再一次選擇了楚宸和楚凝,現在又在這裏哭什麼?這不過是鱷魚的眼淚,卑劣又可恥。
可我不該哭嗎?我和他一起墜河,我捉住他的衣角,被他救起,被迫和他相處一段時間,彼此之間有了牽絆。有了牽絆,我卻又利用他,他本可以繼續做太子,成爲帝王,坐擁天下,是我將他拖入地獄,一步步將他推入死局,可偏偏二兩良心又跑出來隱隱作痛,壞得不徹底,善良得不夠堅定,多可笑的一個人啊。
命運啊,它太過無常,到底是誰握住了它,還能笑得很快樂?
楚翊死後,我爲他收斂屍體。
他將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口,在那裏劃了很長很長一道口子,手指努力的插入胸口,看樣子似乎是很想將自己的心掏出來瞧一瞧,可惜,在將心挖出來之前,他先失去了力氣,終究沒有瞧見自己的心是什麼樣子。
我按照他的囑託將他的屍身燒成灰。
焚燒前,有一個宮女忽然衝了出來,趴在他的屍體上,紅腫的眼睛流着眼淚,大聲地質問我。
「你已經如願了,爲什麼還要將他挫骨揚灰,他到底哪裏對不起你,你要這麼對他?」
「他明明那麼喜歡你,願意爲你去死,你爲什麼連他的屍體都不肯放過。」
「姑娘,求求你,求求你讓他入土爲安吧,奴婢求求你,奴婢願這輩子爲您當牛做馬,只求您給他一口薄棺,將他埋入土中。」
「不求一塊多好的地方,只求是個乾淨地方,姑娘,求求您,求求您。」
她無力地滑落下來,跪在地上梆梆挷的磕頭,彷彿不知道疼。
我將她扶起來,看清楚她是楚翊宮中一個灑掃宮女,三等宮女,連楚翊的內殿都不能進,可今日只有她站出來爲他發聲,豁出性命爲他哭,願意當牛做馬只求他有一個埋骨之處。
我想,我永遠會被這樣的情義感動。
我平靜道:「這是他臨終遺言。」
宮女的哭聲戛然而止,透着茫然和失落。
她被人扶到一邊,無措地看着火把點燃柴堆,那個容顏如玉的人徹底被火焰吞噬。
後來,我和那個小宮女一點點收拾楚翊的骨灰,細細的打掃,收拾到一個顏色很襯他的罈子中。
我走時,小宮女欲言又止。
我輕聲道:「我會找一個很漂亮的地方,將他埋了,等我埋好,我會告訴你地方,等將來你出宮,你可以去祭拜他。」
小宮女明眸裏緩緩留下兩行眼淚,像是哭,又像是笑,很難說清楚。
我對她點點頭,將骨灰帶回了我的寢殿,擺在桌案上。
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怕死人了,甚至覺得死人比活人好相處,至少死去的人都是很好的傾聽者,不會傳壞話,不會說謊話,也不會泄露祕密。
可我還是希望不要死人,我還是希望每個人都好好活着,爲自己活着。
42
忙完這些事情,我求見楚宸。
等了許久,大太監出來將我領進御書房。
楚宸坐在特質的輪椅上,一身繁複華麗的龍袍,黑色錦衣上繡着金黃的五爪金龍,龍紋精緻,猙獰威嚴,他頭上戴着一個簡單的金冠,將長髮束住,臉上依舊戴着一張金色面具,讓人看不出表情。
聽到我來,他沒有抬頭看我,而是專注自己面前的奏摺,用漫不經心地語氣平緩道:
「凝兒已經告訴了朕你的事情,多謝你好好教導她,她長成現在這樣,朕很感謝你。」
「她稱你爲姐姐,朕會認你爲義妹,封你爲公主,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若你想入朝爲官,也可,你擅長算學,精通人事,戶部和吏部是個好去處,你好好考慮。」
「若你另有打算,也可告訴朕,朕會如你所願。」
我靜靜地盯着他面具中露出來的眼睛和嘴巴,那樣的熟悉,是我描摹過無數遍的模樣,我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麼滋味,酸澀的感覺從胸口蔓延到四肢,讓我的掌心一陣刺痛。
我抬起頭,篤定道:「陛下可否滿足我三個願望?」
空曠的大殿中,楚宸的呼吸都似乎凝滯了。
良久,他道:「可!」
我說,「我的第一個願望,是見一見陛下的容顏,我想看看陛下是否是我曾認識的故人。」
楚宸沉默很久,抬起變形的手緩緩接下面具,面具下是一張疤痕縱橫的臉,有劃傷,割傷,咬噬的痕跡,一雙眼眸與宋獨鶴格外想象,但的的確確不是宋獨鶴。
我眼眸氤氳起水霧,輕聲道:「多謝陛下。」
他緩緩戴上面具,平靜道:「無礙,宋獨鶴已死,你……也放下吧。」
「那鶴先生是誰?」
「是朕在外行走,掩蓋身份暫用的名字。」
「那我無話可說了。」
我躬身行了一禮,緩緩走出大殿。
身後響起楚宸地追問,「你的第二個願望是什麼?」
「我還沒有想好,等想好再告訴陛下。」我緩緩道。
不知爲何,看到楚宸我只覺得親切,我不怕他,一點兒也不怕他,我甚至覺得若我親手摘了他的面具,他也不會氣惱。
可我並沒有這樣做,沒有意義。
我回到宮中,楚宸的封賞也已經下來,他封我爲公主,賜我鳳印,讓我暫時掌管六宮,若想好了自己想去哪裏再去找他。
我平靜地接了鳳印,每日如常忙碌着。
轉眼到了清明,楚宸率衆大臣祭拜先祖,卻忽然遇刺,我推着楚宸的輪椅躲到了偏殿,抵住門。
沒多久,外面廝殺聲靜了下來,有侍衛稟告已經將刺客殺退。
我沒有開門,而是看着輪椅上的楚宸,緩緩道,「陛下,我的第二個願望是,請您摘下面具,讓我看一看您的臉,是否是我認識的故人。」
楚宸的手指緊緊抓住輪椅,他抬頭看向我,漆黑的眼眸中情緒複雜而難過。
他說,「林枝,換一個願望,這個願望朕……」
我走上前,一把揭開他的面具,他下意識地扭頭去躲,抬起袖子慌亂的將自己的臉藏在衣袖間。
那一刻,他不像帝王,像是一個無路可逃的可憐人。
我拉開他的手,手指撫上他的臉,一點點將他的臉掰過來,面向我。
這一次,我看清了。
他額上被刺了字,滿臉疤痕,醜陋而猙獰。
可他是宋獨鶴,那個已經死去的宋獨鶴……不是什麼楚宸,他不叫楚宸。
我捂着嘴,不敢哭出聲,眼淚無聲的流下,突如其來的悲傷洶湧而濃烈。
他閉着眼睛,不敢看我,眼角卻緩緩滑出兩行淚。
他說:「枝枝,別看了,我好醜。」
他還說,「枝枝,何苦呢,爲什麼一定要找到宋獨鶴……你已經爲他傷心過一次,難道還要再傷心第二次?沒必要的,沒有任何人值得你傷心一次又一次,我也不可以……」
我擦了擦眼淚,將他的面具重新帶上。
我輕聲道:「我覺得值得,就去做了,沒有那麼多的爲什麼。」
那年我被他背到醫館,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氣,他告訴我,他覺得我值得。
現在我也想告訴他,我覺得他值得。
我可以爲他一次次赴湯蹈火,因爲我知道他也會爲我一次次萬死不辭。
43
後來,我漸漸知道,當年他被打入詔獄,挨遍所有刑罰,手指被夾棍夾斷,腿被打斷,膝蓋徹底碎裂,額上被刺了大大的「囚」字,他本是必死之人,卻有先太子的人認出了他,給了他一顆假死藥。
後來他假死從詔獄脫身,身上的骨頭因逃命耽誤醫治,落下殘疾。
但他有一個好腦子,刻苦鑽研過宋氏兵法,到了邊疆,用最快的速度聚集起了曾經宋國公和先太子的舊部,而他也戴上面具,成了「楚宸」,開始名正言順的爲宋家,爲先太子討回公道。
從某種意義上,「宋獨鶴」的確死了,現在活着的人只能是「楚宸」。
而那顆救了他性命的假死藥,如今也成了他的催命符。
因爲這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的假死藥,有的只是一種讓人產生假死錯覺的毒藥,如今那毒藥深入他肺腑,他已時日無多。
北地的神醫斷言他活不過三年,如今已是第三年,宮中的御醫爲他開了藥,他一日三頓地喝着,勉強續着命,可他有感覺,他快要死了。
因爲下雨他會骨頭痛,痛到連呼吸都有一種骨頭碎裂的錯覺,清晨他會被突如其來的頭痛驚醒,尖銳的刺痛扎入腦殼,他好怕自己瘋掉。至於臉上的疤痕,那反而是最輕的,除了醜陋,沒有再帶來別的傷害。
我成了「楚宸」的左膀右臂。
上午陪他處理公務,下午陪他曬太陽,在花園裏走走。
他說,「我將宋國公府賜給你好不好?以後那裏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在裏面種花種草,做你想做的事,那裏有一個大池塘,種着荷花,到了七月,荷花開了,景色極美,你可以躺在船裏,藏在荷葉間睡覺,我幼時不高興就會躲在那裏,誰也找不到,還可以在那裏釣魚……」
他說着說着,忽然不說了。
因爲現在的宋國公府一個人都沒有,偌大的院子早就荒廢了,池塘幹了,荷花沒了,不會有錦鯉,也不會有無憂無慮的少年和家人生了悶氣躲在荷塘的船上睡覺,誰叫他他都假裝沒聽到,他頭上遮着一柄荷葉,眯着眼藍天白雲,心裏是輕鬆自在的。
不像現在,他坐擁五湖四海,卻是個丟掉了自己姓名的可憐人。
八月的時候,「楚宸」的生辰到了,朝臣拜賀,楚凝也趕回京城,她事情辦得不錯,發現了治理河道的人才和擅長水戰的人才,舉薦給「楚宸」,「楚宸」當機立斷封楚凝爲皇太妹。
大臣們並不同意,但「楚宸」並不聽他們的,他也無心說服他們,只給楚凝挑選合適的輔佐大臣,讓她多一些擁躉。
而楚凝也不負衆望,她用一次次的行動證明自己的能力,漸漸地很多人閉了嘴。
十月的一天,我爲「楚宸」下了一碗長壽麪,料很簡單,是當年一起在小院子裏過生辰時喫的長壽麪的味道。
八月是「楚宸」的生日,但今天才是宋獨鶴的生日。
一碗長壽麪我們分着喫了。
他又瘦了很多,慢性毒藥驅趕着他身體裏的生機,讓他漸漸沒了食慾。
後來,天冷了,下了一場大雪。
我推開殿門,高興的和「楚宸」說,「下雪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教我踩得小兔子?我踩兔子給你看好不好?」
寢殿裏沒有回應。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陛下?楚宸?鶴先生?」
依舊沒有回應。
我心裏莫名一陣惶恐。
我急忙跑進內殿,看到他安靜地躺在牀上,雙手交疊着放在腹部,我鬆了一口氣,原來是睡着了。
我悄悄走上前,看着他的臉頰輕聲道,「阿鶴,該起牀了,我們去看雪。」
沒有回應。
我動了動他的手指,他胳膊一下子從腹部滑落到牀上。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好涼,他的手怎麼能那麼涼?
他不應該是暖暖的嗎?他那麼溫暖的一個人,怎麼能那麼那麼涼。
我無錯的撲在他的牀邊,趴在他的身上,貼着臉頰。
我說,「宋獨鶴,你醒來,你還沒有答應我第三個願望呢,我的第三個願望就是希望你長命百歲,我想你長命百歲……你答應我,答應我好不好。」
44
後來,我無數次想起這一天,想起的都是他平靜的躺在牀上,雙手交疊,彷彿這場死亡只是一次很寧靜的入睡。
他好乖,連死亡都那麼乖。
乖到讓我一次又一次的遺憾,遺憾到骨髓裏,遺憾到我願意用我的命去換一次圓滿。
有些人的死轟轟烈烈的像一場戰鬥,有些人的死安安靜靜得生怕打擾到別人。
鐘聲敲響四十五下,每一下都彷彿撞在人的心上,帝王出殯,莊嚴而盛大,他依舊戴着金色面具躺入棺槨。
但這一日,從宮中擡出的是兩幅一模一樣的棺槨,一個棺槨的名字叫楚宸,另一個棺槨的名字叫做宋獨鶴。
楚凝說,「表兄和皇兄如親兄弟一般不分你我,有表兄陪着皇兄一起,朕才放心。」
有大臣說這不合規矩。
楚凝冷笑道:「不如你去地下幫朕問一問先祖,這規矩能不能改?若不能改,朕再恭聽祖命。」
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隨着隊伍送葬時,我沒哭。
宋獨鶴被葬入皇陵時,我沒哭。
皇陵封上時,我也沒哭。
我騎馬茫然地往回走,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雪花在空中凌亂的飛舞,忽有一片飛入我眼睛。
我下意識地喊,「阿鶴,雪飛進我眼睛……」
說完,我才意識到,沒有阿鶴了,這世上再也沒有宋獨鶴了,他是真的真的不在了。
悲傷在這一刻洶湧而至,天地間忽然所有聲音都消失,只有無邊的孤獨和寂靜從四面八方湧來如絲如縷的將我淹沒。
我在雪中崩潰的大哭,我想說,宋獨鶴,我好疼,我的心好疼。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再次意識到,世上沒有宋獨鶴了,不會再有宋獨鶴了。
可偏偏,我記不住,我總是記不住,總是將他的名字湧到嘴邊又默默吞了下去。
這個過程如同凌遲,將我的心割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45
因爲國喪,整個冬日上京城都很安靜。
春天的時候,我帶着楚翊的骨灰罈子出發了,臨行時帶上了那個爲楚翊打抱不平的小宮女。
小宮女叫柳棉,因爲家裏窮,只有一牀棉被,父母的心願是能在冬天每個人都蓋上暖和的棉被,所以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後來蓋上棉被了嗎?」
「蓋上了,三皇子殿下賜了奴婢銀子,讓奴婢給了爹孃,後來,他們都有了棉被。」
楚翊隨手施下的一點恩惠,在她的心裏可以抵禦一個又一個寒冬,真好。
我帶着小宮女走了很多地方,考察民情,宣傳律法,記錄民意,走走停停,始終沒有找出很喜歡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我去了一個很小的城,那裏風景如畫,四季如春,高山巍峨,流水清澈,一叢叢木芙蓉開滿水邊,朝爲粉白, 暮爲深紅, 妍麗多姿,撩人亦傲人。
我挑選了其中最漂亮的一株木芙蓉, 將楚翊的骨灰埋在了樹下。
我有很多話說, 可最後只是化作一聲嘆息。
我想起某一個雪天,我看到楚翊其實也很想踩一個雪兔子, 可我轉身去找了楚凝。
再後來,我很想和宋獨鶴一起踩個雪兔子, 他卻安安靜靜的死了。
人這一生, 大抵追求的從來不是圓滿, 而是彌補遺憾。
這輩子,是我對不起楚翊。
若有下輩子……下輩子別再遇到我了。
願你生來是享福, 遇到好人,遇到貴人,遇見春天, 平安順遂抵達未來。
我再次出發, 柳棉卻留了下來。
她說, 這裏很美,她想在這裏住下, 她攢了點銀子可以買個小屋子自己住,她會繡花過活,閒了時候來這裏掃掃墓。
「人雖然死了, 但有人惦記着, 就不算白死。」
我的心被擊中,我看着那張質樸的笑臉,微微點了點頭,告別她踏上了自己的行程……
後來, 我回到了上京城, 回到楚凝身邊, 幫她處理政務, 和她一起度過許多難關, 也和她一起變老。
再後來, 我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那時我已經很老很老,也只能坐在輪椅上, 被人推着在外面曬太陽。
太陽很暖,讓我不由得想到一個很久前的故人。
我眯起眼睛瞧着太陽,心裏在想, 世上怎會有那樣溫暖的人, 明媚如陽光, 堅定又自持, 即便深處黑暗, 也依舊光明璀璨。
我好幸運,遇見了那樣的一個人, 像太陽一樣照亮我的一生,讓我在黑暗中踽踽獨行時從不孤單,也讓我成爲一個很好很好的可以給別人陽光的人。
若有來生,我願化身爲網, 捕捉命運,獻給我的太陽。
願太陽安好。
願來生安好。
再見了,人間。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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