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

「妙人,你這顆痣長得真好。」

玄長君挑開蓋頭,藉着小燈,抬手輕觸我眼角的小痣。

我笑笑地看他,「夫君,莫非我只有這顆痣長得好?」

他不作答,只說:「璇兒也有這樣一顆痣,顯得人很靈動。」
我點點頭,跟他道了句「稍等」,回身從書案上取來紙筆,攤在他面前,「寫吧。」

他抬頭看我,「寫什麼?」

我扶正了釵頭那叮噹作響的鈿花,不緊不慢地說:「休書。」

玄長君輕輕笑,對我說:「妙人,休妻有七出之條,你不曾觸犯,我怎麼能寫呢?」

「哦?」我懶洋洋地撐着下巴,另一手颳着茶杯蓋兒,問,「七出之條,是哪七條?」

「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

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在他對面立住。

「去你大爺的!」我一腳蹬翻了他,他仰在牀上,倒進身後紅綢子的鴛鴦被面裏。

「你你……妙人!你你你……」他掙扎着坐起,捂着心口,驚愕地看着我。
我執着筆,端端正正給他擬好了休書——今家有惡婦,不孝父母,不順丈夫,不敬兄嫂,故去也。
「只需按個手印。」我說,「不然,我會將玄家掀翻了天,今天踹翻了你,明天就敢打你的爹,罵你的娘,敗壞你的門庭,糟蹋你的家產。長君,還是認了吧。」

「妙人,你爲何如此?」玄長君是書生出身,遇事倒不急迫,緩過勁來,道,「是你喜歡我,我才娶了你。」

「嗨呀呀,長君,你講這話,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我拍拍手,坐在太師椅上,低着頭剝葡萄,「我是什麼身份?當朝太傅,那是正一品,皇上見了我,還得客客氣氣尊一句老師。你是什麼東西?一個新晉的文狀元,能封幾品官?我可算是紆尊降貴,下嫁了你,你哪來的臉,說是我喜歡你?」

玄長君讓我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我既是文人,便不該用官職來壓人。」
「你算個狗屁的文人?分明是浪蕩猥瑣,非要硬充浪子風流,什麼東西!」我譏笑一聲,再說,「實話告訴你,當初是看你癡情專一,將來省去許多拈酸喫醋的麻煩,才勉爲其難選了你,我若知道你這禽獸惦記着自己親妹妹,就是皇帝指婚,我都要去打皇帝!」

「你……妙人!」

「怎麼?我是哪裏說得不對了?早聽說你妹妹長璇同我長得有七分像,連這顆淚痣都是一模一樣。起初我還不信,真見着人了才覺出來,真是同我很像。」
「怎麼是璇兒像你?分明是你像璇兒!」他急紅了臉。

「你愛說什麼說什麼,休書在此,趕緊按了手印,我立即打道回府,從此與你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抖落抖落那一張輕飄飄的紙,「趕快,男子漢大丈夫,行事怎麼如此不利落?」

臨走時,他還叫我妙人,我說玄君,本官最好拿官職壓人,你還是叫我一聲魚大人吧。

 
來時,我是高頭大馬,八抬大轎。走時,一紙休書,我提着包袱細軟,自己離開了玄宅。

當朝女太傅魚妙人,過門當天就得了休書,從此,我是盧國第一大笑柄。
僚友們只是關起門來偷笑,還算講究。笑得最兇的是太師楚翎楓,聽說我被休的那一天,他家的下人關起門來都聽見他在大笑,吵得半夜都沒睡着覺。

反正我跟他姓楚的向來不對付,他這個老光棍,也好意思笑我嗎?

他笑得出,皇帝可笑不出,第二天一早退了朝,皇帝留下我,愁眉苦臉地說:「老師,朕好不容易將您嫁了出去,您這算是怎麼回事?」

我說:「皇上,太白君講得好,『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這嫁了一回人,才品出自由身的好來,分秒也忍不下去。」

少年皇帝擺擺手,說我:「老師,您總有話講。」

拜別了皇帝,我欲乘轎回府,卻迎面遇上楚翎楓的轎子。
「不讓。」我倚在轎子裏,懶懶地說。

對面的轎子裏傳來一聲輕笑,又道:「咱們也不讓。」
宮道不窄,明明錯個身就能擦身而過的,我們倆卻誰也不讓。

看抬轎子的辛苦,兩邊索性都落了地。

七月,宮裏的鳥熱得不行,都不怎麼叫,下人們也熱,只有我倆涼快。

宋太保不乘馬,天天下朝都有夫人來接,兩人伉儷情深,羨煞旁人。

路過我倆,太保夫人輕聲問:「老爺,這是幹嗎呢?」
「這倆冤家是又耗上了。」宋太保是穩當人,搖了搖頭,只說倆字,「閒的。」

太傅,太師,太保,貴爲國之三公,前兩位卻是見天兒地掐架,估摸着小皇帝也很無奈。

接近晌午,天愈發燥熱,下人們熬不住,都被我倆打發到樹蔭下乘涼,三三兩兩還扯起閒天兒來,不分你我,熟絡得很。

咕嚕。

我肚子響了一聲,服軟卻是不可能的。

我正在勞筋骨、餓體膚,卻聽對面挑起簾子,問了一句:「小魚兒,你不餓嗎?」
「楚大人,您叫得這麼親暱,實在不合規矩,本官明日定要參你一本。」

我聽見對面踢踢踏踏走了過來,片刻,我這邊的轎簾兒被人挑開,「魚大人,您不餓嗎?要不金翠樓,一塊兒喫點吧?」

 
金翠樓裏有歌有舞,好酒好菜,一點不遜於十里秦淮。

楚翎楓不愛看,但是我愛看。

坐在雅間裏,我不理那樣貌清秀的店小二,自顧自點了兩個素菜。

小二是見過大場面的,此時還能勉強維持住笑臉,只是眼睛忍不住地瞟向楚翎楓,意思是魚大人未免太寒磣了。

楚翎楓呷一口普洱春茶,不緊不慢地問我:「魚大人,楚王愛細腰,您也愛細腰?」

他這是嫌我喫得寡淡。
我輕哼一聲,「楚大人不必臊白我,這個月剛嫁過人,本官呢,又愛充闊氣,俸祿都給自己置辦了嫁妝,這會兒正過得緊巴巴。」

他不料我自己提起了這一茬,垂首發笑,揶揄道:「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啊,罷了,魚大人成親當日,我未曾到場賀喜,如今,就當是設謝罪宴,賠個禮數不周的罪。」

要請客。

「楚大人不早說。」我不在乎他如何調笑我,既然事是我做的Ṭũ̂₃,結出什麼果來,我都會兜着,「來個西湖醋魚,水晶肘子片得薄一些,纔好入口。對了,再來一道杏仁佛手,可不能有一顆苦的。再加一道小天酥,就這麼多吧。」

待我點完,小二出聲提醒,「魚大人,咱們二位,喫得完嗎?」

我笑一笑,伸手叫他附耳過來,「本官今日心情不錯,教你一課,可是連皇上都不曾學過的。」
小二壓低身子,畢恭畢敬,「魚大人,您賜教。」
素手攏了紅脣,我在他耳邊輕聲說:「有便宜不佔,是王八。」
小二沒話講,對了一遍菜名,楚翎楓於是看着我。

「魚大人,夠了?」

「夠了,楚大人破費。」

「魚大人客氣。」

又添了一輪茶,小二手腳麻利,跑上跑下,很快上齊了菜,「二位大人,菜給您上齊了。」
我夾起一塊晶瑩剔透、肥瘦相間的肘子肉送進口中,細細嚼過,吐出一個字:「膩。」

小二很機靈,「給您上道爽口小菜?」

我搖搖頭,不講話,楚翎楓便支使道:「燙一壺好酒過來。」

這才順了我的意,我細細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楚翎楓從魚背上夾起一瓣肉,擱在盤子裏,挑淨了刺才入口,「一桌子的大魚大肉,不膩你膩誰?」

我笑呵呵的,「魚某入朝爲官,爲的就是喫香喝辣。楚大人,您爲什麼?」

他仰頭把酒飲盡,才說:「三妻四妾。」

我不正經,他更不正經,碰了杯,我拾起一塊魚肉,卻卡了嗓子。

帕子掩住口,我輕輕蹙眉,低着頭不作聲。
「魚刺?」他問。

我點點頭,用舌頭一點一點地抿,將那根小刺抿了出來。

他在一旁靜靜地看,半晌才說:「虧得你姓魚。」

我笑笑,「可不是嘛,相煎何太急?」

酒過三巡,他忽然問:「你備了多少嫁妝去玄家?」
我擺擺手,「少提這茬,金銀就不說了,除了皇上賞賜的,還有一座和田奶玉的貔貅,一串松石瑪瑙的珠子,一把沉香木的寶琴。」

「真是下了本錢。」

「可不,我得討回來。」

他笑,「魚大人想一出是一出。」

我也笑,「楚大人聽一句信一句。」

樓下的宴廳裏還有姑娘唱小曲,咿咿呀呀的,我喝多了,也沒聽明白唱的什麼東西。
「唉,本官是眼大肚小,不勝酒力。」

「哪裏哪裏,魚大人海量。」

「楚大人,」我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再喝了,便說,「這可是讓您得着機會,看我的笑話啦。」
他輕哼一聲,反問:「魚兒,你這是要我看你的笑話,還是要我佔你的便宜?」

饒是喝醉了,這一句,我還是聽懂了,於是強睜開蒙矓醉眼瞪他,「楚大人,這一本,本官是非參不可了。」

「參本可以,魚大人Ṫůₙ,還我一半的酒錢。」

我索性一醉到底,只等着府裏下人將我扛回家去。
至於那姓楚的,結了酒錢,並不等我,自顧自地走了。

 

說起來,楚翎楓於我,既算是貴人天降,也算是冤家路窄。

女子做官,聞所未聞,我是扮作男裝,參加了鄉試,而後進京趕考,離殿試只有一步之遙。

這一步之前,要由太師先代爲測試。

坐在堂中,楚翎楓驕橫傲慢,淡淡掃了我一眼,向衆人道:「諸位大學士,老糊塗了嗎?」

「這……楚大人,何出此言啊?」

「滿座的朝廷重臣、國之棟樑,竟被個女人耍得團團轉。」他嗤笑一聲,「瞧這細皮嫩肉,就沒人看出她是個女的?」
「此人筆鋒老辣,嬉笑怒罵,怎會是女人?楚大人,您多慮了。」
「誰說揮斥方遒就非得是男人,小意柔情就非得是女人?」楚翎楓啪的一聲收起扇子,指指我,「你自己說。」

我靜立了一會兒,解開頭巾,也不再壓着嗓子,「大人慧眼,草民確是女人。」

那個白鬍子的大學士嚇了一跳,捂着前胸,連鬍子都飛了起來,「你你你……大膽刁婦!這是欺君之罪!」

楚翎楓不搭理,問我:「你真名不叫魚磐安,是不是?」

「回大人,是。」
「那叫什麼?」

「魚妙人。」
他看看卷案,又看看我,「那爲何給自己取假名叫作魚磐安?」
我輕笑,「敢問大人,古有四大美男子,爲首何人?」

他不着痕跡地笑了一下,「潘安。」

「潘安既爲美男之首,必定是個妙人,是以取假名磐安。」

他發出兩聲淺淺的笑,展開扇子,朝我走了下來。走到我面前,他拿扇子輕輕抬了我的臉,問:「爲何想做官?」

「並非想做官,只是讀不慣那些酸臭文章。」我說。
他還是笑,問我:「那若本官舉薦你,入朝如何?」

我問:「入朝有什麼好?」

「喫香喝辣。」

就這樣,殿試時,他在君側,先帝還問他,怎麼是個丫頭?

他力薦我,說是文章寫得不錯,公主們大了,也要學讀書寫字。

先帝開明,起初,是留我做個清閒的女官。
出宮路上,我問楚翎楓,怎麼能一眼認出我是個女人?

他低頭瞥我一眼,「你這小身板,若認不出是女人,那定是臉長得十分難看。」

說完,他不抬眼,接着往下掃,目光落在我胸脯上,不鹹不淡地道了句:「也難怪。」

我不生氣,笑笑地問他:「楚大人可有娶妻?」

他道:「無妻。」

我於是順着他的臉望下去,上下打量一圈,將目光停在他腰下腿間,扼腕搖頭,「也難怪。」

他後來說,從未見過我這麼不肯喫虧的女人。
巧了,我也沒見過他這麼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男人。

 

這晚我是倒頭就睡,不省人事。第二天上朝,我本想託人告假,約莫四更,卻聽外面吹吹打打,不知誰在我府前吹喇叭。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連眼睛都沒睜開,聽着這敲鑼打鼓,恍然間還以爲今天又該我嫁人。

靜坐了一會兒,我揉揉漲痛的腦袋,喚來丫頭,「誰在門口搗亂?趕快轟走。」

丫頭欲言又止,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大人,楚大人來叫您上朝呢,我們這些伺候人的,哪敢轟?」

說話間,許是看喇叭不頂用,動靜一變,改吹了嗩吶。

好嘛,這回不是要嫁人,改要把我送走?
「反了這姓楚的!」我罵了一聲,拿被子把頭矇住,可那嗩吶實在惱人,魔音穿耳,容不得我忽略,「穿鞋!」
我掙扎着坐起,赤着腳去夠牀下的鞋,昨夜醉酒,不知踢去了哪裏,如今踩了兩下沒踩着,倒是踢着了一個小木盆,痛得我縮回腳去。
丫頭一激靈,求我說:「大人,昨夜伺候您洗了腳,忘記撤了。」

我看看小木盆,再看看她,「這是洗腳水?」

丫頭點點頭,我又問:「鞋呢?」

「再給您找一雙去吧,昨天您回來時,就沒穿鞋。」

聽說過喝丟財的,喝丟物的,頭一回聽說,還有喝丟鞋的。

換了鞋,我連頭都沒梳,端起腳盆就出了門。這吹奏的幾人十分賣力,鼓着腮,臉都漲紅了,估計是收了不少銀子。

楚翎楓靠在轎沿上,穿戴完好,一臉看戲的表情。
譁——

一盆水撲面而下,可是半點兒都沒糟踐。

「楚大人既跑到我這來撒酒瘋,我就幫您醒醒酒。」我隨手將木盆給了身後傻眼的丫頭,邁下臺階,走到他面前,「請吧,楚大人,上朝去。」

滴答,滴答。

他抹了一把臉,低聲叫我:「魚兒。」

「別,楚大人,在下是個旱鴨子,您這落了水的纔是魚兒。」我剜了他一眼,「這可是隔了夜的洗腳水,不是常有的。」
他抖抖寬大的袖子,沒惱怒,擰下一把水來,問我:「魚大人這是要學虢國夫人,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我哼笑一聲,「確實比不了楚大人,臨了臨了,還得沐浴淨身。」

就這麼你損我一句,我貶你一聲,到了宮門口,兩臺轎子,誰也沒登上去。

金鑾寶殿,富麗堂皇,小皇帝派頭十足,剛一坐下,卻傻眼了,「楚卿,魚卿,這是?」

一個是不修邊幅,蓬頭垢面;一個是拖泥帶水,狼狽難堪。

楚翎楓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稟告皇上,臣掀了魚大人的被窩,這才落得如此下場。」
這臭流氓!老光棍!

滿朝文武這表情,我只在茶館聽書的看客們臉上見過——估計一人給一把瓜子,他們都能蹲在地上叫好了。

小皇帝也傻眼了,「楚卿此言何意?」

楚翎楓裝模作樣地搖搖頭,嘆道:「唉,喝酒誤事,誠不我欺。」

越描越黑!

「楚翎楓!」急火攻心,我連名帶姓地喊了一聲。

「這麼多人看着,魚大人,還是暫且叫我一聲楚大人吧。」
這下好了,黃泥巴掉褲襠,說也說不清了!若是那白鬍子的大學士在場,準會撫着胸口嘆一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小皇帝看我要急,趕緊將話頭扯了過來,「罷了罷了,衆卿可有本奏?」

國泰民安,牛壯馬肥,大夥都沒本奏,我卻在心中暗暗後悔,昨天沒借着酒勁大書特書,將他姓楚的寫成是天下第一潑皮無賴,奏給皇上。

有事啓奏,無事,自然是退朝。

往日皇帝走後,最先出門的必定是宋太保——他夫人正在宮門口等着,風雨不誤,太保愛妻有加,哪怕是無風無雨,他也心疼夫人挨太陽曬。

今天卻不是——最先出門的是我,楚翎楓緊隨其後。

「魚兒,昨天忘了還你,你的鞋子。」
我一隻腳都邁了出去,硬生生地止住了,不止我,連小皇帝都半道折了回來,站在宮女的扇子下面盯着我。
此言一出,大夥都像被點住了穴道,一動不動地齊刷刷看向我倆,只有宋太保不在乎我倆惹出什麼幺蛾子,自顧自地出了門,一顆紅心向夫人。

滿堂無聲,我只聽見自己在磨牙,回頭從楚翎楓手中接過我的小靴,「真是,多謝楚大人。」

不能再跟他掰扯了,我怕被氣死!

又往外走了幾步,卻迎面遇上玄長君登上臺階——皇上召見他,估計是商量着要封官。

見了我,他急急地叫了一聲:「妙人!」
妙你個大頭!

我懶得搭理,卻聽身後楚翎楓不緊不慢地糾正,「當是魚大人。」

玄長君滿臉難色不說話,楚翎楓還不依不饒,問他:「莫非玄君叫本官,也是叫翎楓嗎?」
玄長君噎了半晌,退後兩步,低下頭去,「魚大人,楚大人。」

我擺擺手,「玄君鵬程萬里,加官晉爵,再會。」

說完,我快步離開,玄長君走向大殿,楚翎楓卻慢悠悠地跟了上來,一直跟到宮門處。

「女人翻臉,真是比翻書還快,一日夫妻百日恩,魚大人,絕情,絕情。」陰陽怪氣,他真是一把好手。
「楚大人,您還是操您自己的心吧,我絕情,再不成親,您怕是要絕後了!」我甩開袖子大步走,還是邁不過他的兩條長腿。

「你這話說得可有些重。」他幾步繞到我面前,攔住我去路,「真生氣了?」
「你少來撩閒,我怕是能多活十年。」我說。

他站了一會兒,又問:「魚兒,你是因我生氣呢,還是因玄君生氣呢?」

「楚大人,也不知您怎麼就那麼自來熟,非要喊我魚兒,罷了,我也懶得同您掰扯。」我掏出帕子扇扇風,「我跟長君已是撕破臉皮,往後是橋歸橋,路歸路,井水不犯河水了,往後我面前,這人你少提!」

他輕笑,問我:「魚大人真就如此薄情,喜歡了多年的人,說忘就忘?」

我瞪起眼睛,狠狠推了他一把,指着他,「你都答應好了的,要裝不知道!」

說完,我不想理他,轉身就要走,卻迎面撞上兩個親密人影,只聽嘩的一聲,湯羹灑了一地,還濺了我一身。

抬眼一看,竟是宋太保和他夫人。
他們夫妻倆是閒庭信步,我和楚翎楓卻是疾步快走,纔在宮門處碰了頭。

宋太保爲人穩當,此時卻氣得連小鬍子都在哆嗦,「哎呀,這這這……夫人親手煲的洞庭鱖魚,我一口都還沒喝呢!妙人,你賠!」

我欲賠禮道歉,卻被楚翎楓往後一扯,「燙着沒有?」

我欲抽回手,卻拗不過他,「孤男寡女,你少跟我拉拉扯扯!你!你賠宋大人的羹湯!」

還是太保夫人出來打圓場,「罷了罷了,兩位大人,外面天熱,快回吧。」
宋太保不依不饒,跳着腳嚷嚷:「讓他賠!讓他賠!」

喊了兩句,被夫人一拽,就乖乖跟着走了。

「都是你!害我闖了禍!」我伸腳去踢楚翎楓,被他輕鬆躲過。
「你這腿短得像魚尾,還是別撲騰了。」看我要急,他才說,「我去宋大人家喫過飯,他夫人的手藝實在登不了堂,給撞灑了,說不定是救他於水火。」

「楚大人,您要是瞧着陰天下雨,可千萬別出門,說話這麼損,你也不怕老天突然開眼,把你劈了!」

他笑笑,不以爲意,轉而又問:「你真沒燙着?」

「燙起一身的皰,怎麼着?你還想看看?怎麼不把你美死?」我一遇上他就常常沒了體面,跟河東獅成精一般,連我自己都覺得潑辣。

往前走了幾步,我若有所思,又轉了回來,「楚大人,您今天僱來的那支賣藝班子,借我用用?」

「倒不是不可,你要做什麼?」
「討賬。」我哼笑一聲,「左思右想,那麼多的金銀財寶,便宜了玄家,實在是心疼。」
 
我挑了府裏腳力最好的幾個挑夫,讓他們挑好了玄家送來的兩箱聘禮。
上頭的大紅花還沒拆——他能送來什麼我府裏沒有的好東西?
我圖的本來也不是他的東西。
「待會兒把這些都抬到玄府去,再把咱們府上的東西擡回來。那座玉貔貅可金貴得很,都細緻着點。」
不到半個時辰,其中一個跑了回來,跟我說:「大人,玄公不肯,說無論如何要見您。」
我嗤笑一聲,「休書都寫了,何必在這裏脫了褲子放屁!」
撣撣衣服上的浮灰,我懶洋洋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對門口候着的賣藝班子招招手,「走,都賣賣力氣,演得好了,演得熱鬧,有重賞。」
平日裏,大夥都愛聚在茶館聽書,今天卻都半道停下,圍在玄府周圍看熱鬧——我坐在兩方大箱子上,蹺着腿,聽誰叫好叫得最響。
哄我開心了,都有賞。
約莫一刻,玄長君走了出來,柔聲問我:「妙人,你這是做什麼?」
「不是玄君要見我?」
「妙人,你不要再彆扭了。」他含情脈脈地看着我,眼神不可謂不肯切,「我不該給你休書,我後悔了。」
我豎起手掌,晃了晃腦袋,「本官今日吹吹打打,賀的就是玄君雙喜臨門。一喜,玄君加官晉爵,鵬程萬里;二喜,玄君休去惡婦,亡羊補牢。」
我不准他接茬,繼續說:「不過咱們一碼歸一碼,你的聘禮,我原封不動,我的嫁妝,也請悉數還來。當日賓客禮金是你收下,我分文未取,至於娶親花銷,你放心,我也不讓你喫虧,折了銀子還給你。」
「妙人,你爲何如此冷漠,要同我一分一釐算個明白?」
我有些乏了,衝身後勾了勾手,「搬。」
我家下人只聽我的,行動非常麻利。礙着我的官職,也沒人敢攔我,只是硬闖還是太過霸道,一時半會兒,大家都沒動靜。
我回頭瞥了一眼噤若寒蟬的賣藝班子,「奏。」
這纔有了動靜。
過了一會兒,幾人將我的寶貝都搬了出來,我定睛一看,後面卻還跟着一縷煙——這女子與我眉眼之間有七分相似,就是說不清哪裏有些苦相。
嘴還沒張開,淚珠卻先落了下來,與這喜慶的樂曲很不相稱。
「嫂嫂……」
這聲音也是秋風掃落葉,好生淒涼。
「璇兒,日頭毒辣,你怎麼出來了?」玄長君急得不行,又是伸手遮陽,又是袖子扇風,跟猴戲一樣。
「哥哥,你與嫂嫂是因我生了嫌隙,若是就這麼斷送了天賜良緣,璇兒怕是餘生不得心安。」
我冷笑一聲,對那班主說:「聽聽人家的戲多麼好,學着點。」
玄長璇因爲這句話十分尷尬,哭到半路戛然而止,硬是憋出一個嗝來。
「璇兒,本官一不是你的嫂嫂,二不是你哥哥的良緣。官大一級,如泰山壓頂,你不懂規矩,你哥哥也捨不得教你。」
玄長君護住她,如疾風驟雨下救下嬌花,「魚大人,你我之間的恩怨,不要牽扯到璇兒。」
「本官同玄君能有什麼恩怨?若非說有,那就是玄君眼饞我的奶玉貔貅,不肯還我,惹得我興師動衆,上門來討。」我說完又笑,「也是,這玉貔貅是奇珍異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還有一隻玉麒麟做伴,如今在楚太師府中放着,他不愛打理,留着也是喫灰,不如玄君問問,看能不能拉下臉皮,接回來。」
玄長君氣得臉紅,「魚大人不要捏造是非,玄某並非貪圖錢財之人。」
「玄君兩袖清風,無欲則剛,本官是見錢眼開,貪財圖利,分開正好。」我說完,一轉頭就看見楚翎楓騎着一匹棗紅的大馬。
「聽說你將我的玉麒麟隨了出去?魚兒,你倒挺能做我的主。」說完,他勒住繮繩,盯着那嬌花一朵看了許久,才轉過頭來對我說,「這哪裏像?」
不等我說話,只見嬌花怯生生地,拽了玄長君的袖子,「哥哥,這位貴人是?」
 
這眸光是秋波春水,這身段是弱柳扶風。
「璇兒莫怕,這位是楚太師,楚大人。」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玄長君這個蠢貨,她哪裏是怕,分明是春心萌動,看上楚翎楓了。
她低低一施禮,也像是嬌花曳風中,「楚大人,哥哥初來乍到,禮數生疏,若有冒犯之處,璇兒替哥哥給您賠個不是。」
「不必了。」楚翎楓擺擺手,連帶着他的馬都跟着晃腦袋,「玄君禮數不周,卻也比你周全,未出閣的姑娘家,在此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玄長璇抽噎一聲,又要輕泣,「楚大人說得是,只是璇兒心急,要來同魚大人說幾句話……」
她話說了一半,便被楚翎楓半道堵了回去,「那說完了就回吧,本就長得難看,再不懂規矩,就更嫁不出去了。」
玄長璇噎出今天第二個嗝,哭得更兇了,「楚大人,您厭棄璇兒不要緊,可傳聞都說璇兒與魚大人相貌相似,您這麼說……」
這位嬌花好手段,敢拉我這棵毒草給她墊背。
不等我說話,楚翎楓駕着馬兜了個小圈,四下瞅瞅,「誰說的像?誰說的?這可真是瞎眼又瞎心啊!是吧,玄君?」
玄長君垂着頭,牙關緊咬,「楚大人,璇兒不會說話,您別見怪。」
楚翎楓笑,抖開那把金邊黑麪的玉骨折扇,「不見怪,不見怪,你們兄妹倆就沒一個會說話的。」
說完,他的馬忽然發出一聲嘶鳴,抖了抖渾身的長鬃,把玄家宅院裏的大黃狗驚着了,打翻了面前盛着剩飯的食盆,此時不住地吠。
楚翎楓哂笑一聲,不鹹不淡地斥道:「這畜生不中用啊,喫的是細米,噴的是糞。」
我一忍再忍,還是樂不可支地笑出好大的動靜——這人真損,若損的不是我,倒也分外有趣。
他聽我笑,轉了過來,又裝模作樣地嘆道:「哎呀,玄君還沒走嗎?這青天白日,站在大街上,撿錢是撿不來的,只能撿來罵。」
玄長君氣得直哆嗦,說了聲告退,伸手去拽玄長璇,卻沒拽動。
「楚大人,璇兒今日多有得罪……」
「玄姑娘說哪裏話,此時日頭毒辣,快回吧。」楚翎楓忽然說起了人話,不知道要唱哪一齣。
只見他拂了拂袖子,繼續說:「一白遮百醜,再曬黑了就沒救了。」
玄長璇哭得累不累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笑得直想吐。
楚翎楓也因此問我:「魚兒,怎麼了?想吐?」
我趕緊胡謅道:「許是熱的,熱的。」
「唉,本官也想吐,不知是不是見了髒東西。」
我忍得肚子發疼。
離了玄府,我高高興興打賞了衆人,「早說了,哄我高興的都有賞,你們且排隊去吧。」
大夥歡歡喜喜地領了賞,其實也不過是些散碎銀子——看了半天白戲,我不收錢,都算不錯。
排到末尾,楚翎楓身着錦衣華服,腳踩青雲步靴,前來「討賞」。
「楚大人,您也來湊熱鬧?」我有些好笑地問。
「哄你高興的都有賞,魚兒,難道不是我把你哄得最高興?」
他倒很會講道理,我沒話說,只得支使道:「伸手。」
「你休想兩個銀疙瘩就將我打發了。」他卻不依不饒。
我只好問:「那楚大人,您想要什麼?」
他伸手拍了拍我從玄宅搬出的幾箱東西,「金銀財寶你既ẗůₔ討了回來,也是時候還我一席酒了。」
我也不推諉,趕上今天高興,痛痛快快地請了他,「楚大人,金翠樓,您帶路。」
 
酒倒是點了一壺,我只喝了一杯就被他換走。
抬頭瞥了我一眼,他不笑,「還敢喝呢?也不怕這回把肚兜落給我。」
「去去去,你這張嘴真是吐不出象牙。」我不理,改喝茶,許是心裏高興,茶也好喝。
樓下又在唱小曲,聲音聽着十分幼嫩。上回喝醉了,沒聽明白唱的什麼,這次清醒,可聽得是一清二楚——這竟是一首春歌豔曲。
我蹙起眉頭,輕輕叩了叩桌面,「大白天的,唱些什麼東西!」
楚翎楓低頭夾菜,「你不愛聽,總有人愛聽。」
說完,他撂下筷子,叫來了小二。
「二位大人,有什麼吩咐?」
「這唱曲兒的丫頭多大?」我問。
「十四歲的小丫頭。」小二說。
我與楚翎楓對視一眼——她正和小皇帝一樣大,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又問:「十四歲的孩子,怎麼教她唱這些東西?」
「這……」小二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半天才說,「二位大人,這不是我們教的,是……是幾位貴客非要聽,天天來點,我們得罪不起啊。」
楚翎楓沉沉地哼了一聲,「什麼人你們得罪不起?」
「是……是鎮北大將軍的公子,愛聽黃花閨女唱豔曲兒,說是別有一番風味。」
「狗屁,原來是那個混賬。」我說,「將軍老來得子,慣得不成樣子。」
我叫小二拿紙筆過來,給他寫了幾句唱詞,「拿下去,告訴那丫頭,照着唱。」
小二略微瞄了一眼,臉色難看,「魚大人……這 ……」
「出了事,楚大人兜着。」我說。
小二看了一眼楚翎楓,他擺擺手,「我兜着。」
不一會兒,這樓下的小曲兒沒變調,卻不再是那一首了。
諸公且停箸,聽奴歌一曲。
小奴一十剛有四,豆蔻逢春雨。
俊俏少年郎,嬌憨妙齡女。
唯他遠看是流氓,近瞧是地痞。
家公善征戰,功勳不勝舉。
奈何虎父得犬子,耽溺羅裙底。
奴家不敢言,諸公來評理。
風馳電掣皆有眼,天降公譴是興許。
私德有虧公德損,潑天富貴猶竟已。
歌唱得不錯,卻聽一樓掀了桌子,一道醉醺醺的聲音大叫了一聲:「臭小娘!反了你!」
我在圍欄上趴着看,回頭問楚翎楓:「楚大人,您投籌子投得準嗎?」
他看了我一眼,把杯中美酒飲盡,端着空杯走了過來,也趴着看。
咔嚓——
脆生生的一聲響,這人捂着頭頂,大吼大叫:「是誰?!是誰偷襲本公子?」
咔嚓——
楚翎楓將我的茶杯也接了過去。
「快!快保護我!快!」
底下亂作一團,不知是哪個膽子大的喊了一聲:「快看!這人尿褲子了!」
 
兩杯子砸下去,陳老將軍的公子哥嚇尿了褲子。
「你們!你們是何人,竟敢偷襲本公子?!」
我掩着鼻子偏過頭去,不想跟他說話。
楚翎楓搖搖扇子,不緊不慢地說:「這位魚大人可是當朝太傅,若論官職,比你父親還要高上半階。」
他捧我一手,我也奉他一句,「多虧了楚太師,楚大人的提拔。」
亮明瞭身份,這㞞包動靜弱了下來:「二位大人,爲何要偷襲在下?」
「偷襲?不曾有的事。」我輕笑一聲,道,「是本官聽這姑娘曲子唱得實在好,忍不住往臺上看賞,怎麼?砸着你了?」
楚翎楓很會接茬,瞥了一眼那唱曲兒的丫頭,再指指地上兩盞碎杯子,「魚大人賞的,還不收好?」
那丫頭慌忙跪地,攏了幾塊碎片,「謝大人賞賜。」
我擺擺手,吩咐小二把她帶到樓上雅間去。
陳㞞包不敢衝着我二人,卻攔那丫頭,「慢着!你剛剛那首曲兒,唱的是誰?」
丫頭唯唯諾諾不敢說話,偷偷看我,我輕輕笑,不緊不慢地說:「本官也納悶呢,這唱的是誰?楚大人博聞強記,也聽不出,本官勉強算略懂文墨,也聽不出,莫非陳公子你聽得出?你倒說說,唱的是誰?」
㞞包讓我一激,急了,「魚大人這是要充俠義,給這賤命的丫頭出頭?」
我上前一腳踢在他腹上,冷眼看着,「放你孃的狗臭屁,你算什麼東西?滾回去問問你那貴命的爹,問他敢不敢同我魚妙人這麼講話。」
他捂着肚子哎喲一聲,愣了,似乎是沒料到我敢打他,半天才殺豬一般嚎起來。
楚翎楓比我還悠閒,執着扇子看他滿地打滾兒,對我說:「魚大人好魄力,連鎮北大將軍的面子也敢拂。」
我輕哼,似笑非笑,轉頭看他,「楚大人,不是您兜着?」
陳大公子撒潑打滾,鬧了半天,金翠樓不做生意,改唱戲了。
他坐在地上,褲襠還是溼的,「你們!你們仗勢欺人!我要回去告訴爹!」
「我不似你,我要欺人便欺人,不像你這癩皮狗,要仗人的勢。你去告訴你爹,好啊,陳大將軍戰場上出生入死,拋頭顱灑熱血,未曾低頭半分,爲了你這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貨,還得拉下老臉來找我求情,你有臉說?」我極盡嘲諷之能事,譏笑道,「兩隻杯子就能將你嚇得尿了褲子,想必是很不中用,怪不得愛跑到正經酒樓裏來,聽黃花閨女唱豔曲,不是黃花閨女的,你也糊弄不過,真到青樓去,恐怕是剛脫了褲子,人家就要求着你退錢,這雞零狗碎的,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折了,沒人伺候得起,別砸了人家姑娘的招牌!我若是你,這輩子都不娶妻,洞房花燭是人生一大喜,別頭一天晚上就讓人家姑娘笑破了腸子!」
我罵得不歇氣兒,楚翎楓待我罵完,還給我倒水。這㞞包眼中都有淚了,從地上爬起,跟身邊的幾個小狗腿子說了句「走」,就捂着褲襠,逃也似的出門了。
那丫頭被我買回了府裏,我問過她的名字,她說本名不記得,隨了酒樓老闆的姓,叫魏梨。
我聽着挺好聽的,也沒特意讓改。
魏梨很懂事,話不多,幹活卻很麻利。我跟她說了好幾次,體力活不用她來做,可她總說我對她是再造之恩,沒齒難忘。
剛來的那幾天,她總來問我,我會不會因她結仇,陳家公子會不會來找我的麻煩。我道無事,有人給咱們兜着。
其實陳大將軍很明事理,雖然慣着兒子,卻還是講理的。
有天我外出回來,看見魏梨拿着抹布,正望着我的梳妝檯出神。
我一叫她,她嚇了一跳,連退幾步,「大人,我……我只是看看,我沒有偷。大人,我知錯了。」
我把她叫過來,讓她坐在銅鏡前,她躊躇了片刻才聽話。
「是我一直疏忽了,你這個年紀,正是愛美的。」我選了一支簪花給她戴,「我覺得這支稱你,你有更稱心的,可以自己選選……你歲數小,我的款式不配你,還是等擇日子上街,給你置辦些新的。」
魏梨很興奮,戴戴這個,又瞧瞧那個,最後卻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匣子裏,「大人,我試試就好,戴着這些,做活也不方便。」
我心疼她懂事,她卻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老師。」
我轉頭一望,是小皇帝,身後還跟着楚翎楓。
「皇上,楚大人。」我行了禮,連帶着魏梨也跟着跪,拜好了,我自顧自叨咕了一聲,「怎麼沒人來通傳?」
「特意讓他們不用報了。」皇帝說完,又看看魏梨,「這是誰?」
我說這是我新認的妹妹,叫魚魏梨,皇帝點點頭,沒說什麼。
魏梨不知道我爲何如此,楚翎楓卻一定知道——小皇帝是我倆教大的,沒人比我更知道,他準是看上魏梨了。
金翠樓裏唱曲兒的魏梨,他不好收,魚妙人的妹妹魚魏梨,那就好聽多了。
「老師,朕此次來,是要同您商量一件事情。」
我笑笑,率先問道:「敢問皇上,是玄長君封官一事?」
小皇帝愣了,旋即又喜,「老師果然料事如神。」
我還是笑,「若非此事,換作旁的,楚大人也不會屁顛屁顛跟着來啊!」
小皇帝於是說:「老師您若看玄長君心生厭煩,朕可將他派到地方做官。」
「不必。」我說,「玄長君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理當留在京中,隨時調用。皇上,任人要唯賢,不可唯親。」
小皇帝點點頭,「老師說的是。」
我看了一眼楚翎楓,繼續說:「皇上,準是楚大人又巧言令色,您別聽他的忽悠。他是巴不得您將玄長君調得越遠越好,只因玄長君的妹妹玄長璇看上了他。」
提起玄長璇,小皇帝說:「老師,聽說這玄長璇與您分外神似,幾乎不可分辨。」
我還不曾說話,楚翎楓慢悠悠地接茬,「都是市井傳聞,臣當場看過,並不像。」
皇帝卻說:「哪怕只有兩分像老師,那也一定是好看的。」
楚翎楓因此發笑,皇帝問他:「夫子笑什麼?」
「笑普天之下,除了皇上您,還有誰誇過她好看!」
「夫子您就誇過,私下還誇過不止一次,您忘了?」
 
我哼笑一聲,瞥了楚翎楓一眼,「楚大人,原來您會說人話呀。」
小皇帝當場拆了楚翎楓的臺,他也不急ṭùₒ,只說:「皇上,說話有前因後果,臣說的是魚大人看着嫺靜妍麗,性子卻頗爲暴躁,這話,當是明褒實貶。」
小皇帝卻拍拍我的肩頭,「不對不對,原句也並非這樣的,這句後頭還有。」
我來了興趣,笑吟吟地問:「您給學學,後頭還有什麼?」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學道:「小魚兒看着嫺靜妍麗,性子卻頗爲暴躁,回回她一急,臣都覺得可愛得緊,只想再逗一逗。」
楚翎楓將扇子一收,敲在另一手掌心上,不緊不慢地說:「皇上大了,打不成手心了。」
我趕緊護着:「楚大人,您這是惱羞成怒?」
「我有什麼可惱的?我覺得你好,莫非你是第一天知道?」楚翎楓說這話時,淺淺看了我一眼。
我倒是讓他噎了一下,片刻才笑,「皇上,咱們別理他,您想喫什麼,吩咐廚房給您弄去。」
小皇帝卻不依不饒,還學着楚翎楓的腔調,「魚兒,朕愛喫什麼,莫非你是第一天知道?」
他本是少年音色,卻要強學,聽來有些不倫不類,詼諧有趣。
魏梨在旁邊聽着,撲哧就笑了出來,皇帝看她一眼,她又低下頭去,不敢笑了。
小皇帝卻主動問她:「如何?朕學得好不好?」
魏梨偷偷抬起眼,淺淺一看,略微搖了搖頭。
皇帝問:「不好?」
魏梨怯生生、細聲細氣地說:「沒有奴婢家鄉的戲班子學得好。」
小皇帝揮揮手,「那是朕沒學過,若是治國安民……」
他話還沒說完,便聽魏梨輕聲接道:「那一定是您最好。」
小皇帝因此笑,問她:「你多大了?」
「十四歲,下個月就滿十五了。」
「那你同朕一般大,朕也是下個月生辰。」
「奴婢……奴婢是下月初八。」
「咦?朕也是下月初八!」小皇帝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屆時有宮宴,你也來,好不好呢?」
魏梨後退一步,「奴婢不敢去。」
「爲何不敢?」
「宮中的大人都是潑天富貴,奴婢怎麼能去呢?」
「宮中數朕最富貴,你是朕的朋友,爲何不能去?」他想了想,又說,「再者,你又是老師的義妹,那就是朝廷命官的家眷,也是貴人。」
魏梨還是搖頭,「奴婢不懂規矩,會給您、給大人丟人。」
小皇帝唉了一聲,又說:「當天有花一樣的點心,有臉盤大的毛腳蟹,有南方進貢的甜果兒……小梨花,你真不去?」
他竟叫她小梨花,我與楚翎楓對視一眼,笑了出來。
魏梨還說不去,卻咕咚嚥下一口唾沫。
小皇帝泄了氣,「罷了,不去就不去吧,那朕叫人包些過來,給你嚐鮮。」
我拍他一下,打趣道:「皇上,您還當臣這裏多麼寒酸,這幾樣喫的還沒有呢。」
小皇帝張着嘴不說話,楚翎楓哼笑一聲,對我說:「魚大人,虧您是個文人,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都不懂得嗎?」
我倆一唱一和,說得魏梨很快紅着臉逃走了。
她走後,小皇帝卻囑咐我,「老師,到時候您來,可一定要想方設法把小梨花帶上。」
「只怕是臣帶去了,您又顧不上她。」我說。
「不會不會!」他急急地說,想了想,又站起來,「老師,朕先走了,朕有事情!」
走了幾步,他回頭看楚翎楓,後者卻還端端穩穩地坐着。
「夫子,您不走嗎?」
「臣不走,臣要留下喫飯。」他站起來,行了一禮,「恭送皇上。」
小皇帝走後,我瞥了他一眼,「楚大人,您真不見外。」
他懶洋洋靠在椅背上,蹺起腿,抖開了衣襬,「魚兒,讓你留我在這喫,又沒讓你留我在這睡,有這麼難?」
我輕哼,「大白天的,您還挺能做夢。」
「魚大人若不是愛做夢,也不至於所託非人,鬧下這麼大的笑話。」
「你這沒見過豬跑的,也好意思來笑我這喫上過豬肉的嗎?」我反問道。
他沉沉笑了一聲,展開扇子看着我,慢悠悠地說:「我爲何不娶妻,別人不知道,魚兒,你還不知道?」
我連忙擺擺手,「可別賴我,我早勸過你,死了這條心。」
「你一心要嫁玄長君的時候,我也曾勸你死心,你聽了嗎?」
「你老往我身上扯什麼?」我有些讓他氣笑了,索性坐在他身邊,轉過身去看着他。
「爲何不能扯?」他也笑,理直氣壯地反問我,「莫非我同你的長君比不得嗎?」
「不是比得比不得,是你同他比什麼呢?」我緩了緩,又說,「長君是我少年執念,既然試過,不成,不成便罷了。你與我……算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他輕聲重複,像在發笑,「魚大人,您是否忘了,當年我爲何舉薦您入朝?」
我沒有忘。
他舉薦我,正如我給魏梨貫魚姓。
當年他就說過,人人都說,要他娶名門貴女,他不喜歡。
名門貴女有什麼稀罕,自己捧出個喜歡的就是了。
他說他入朝爲官,是爲三妻四妾,其實不是,他說了謊。
他從未想過要三妻四妾,而是跟我一樣,盼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搖搖頭,「可是楚大人,當年我也說得明白,我喜歡長君。」
他問我:「如今還喜歡嗎?」
「如今雖不喜歡……」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來那麼多雖然?」他半道截住我的話頭,「你不喜歡我,怎麼就從來沒有過前因後果,雖然但是?」
我幾時說了不喜歡他呢?
心中一急,口不擇言,這話差點脫口而出,不知是中了什麼邪。
我頓了頓,平撫下來,又說:「楚大人,您聽清楚,我是嫁過人的。」
他看了我半天,卻只說了四個字。
「再嫁何妨?」
「我是七出休去,可不一樣。」
「七出嘛,是哪七條?」
「《大戴禮記》有所記,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
「都是拿筆桿子的人,魚兒,這樣的條條框框,我片刻便能給你編出千百條來。」他看着我,摺扇在他指尖轉了個圈,穩穩停住,「禮說婦有千去百去,可我有一條不去。」
我靜靜聽,只聽到一句。
「唯你不去。」
我更不說話了,只覺得口乾,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顧不上細細品,咕咚咕咚,卻還覺得燥。
伸手去倒第二杯,卻被他直接按住了手腕,我不禁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小魚兒,你是矜貴嬌蠻,我也是尊榮顯達,誰的臉面不是臉面?」他輕輕一笑,對我說,「這事,今天不是頭一次跟你提,但卻是最後一遭了。你若不應,魚兒,往後你我朝堂之下,不再見了。」
我左右思忖,卻仍覺得雜亂無章,想跟他掰扯出個所以然來,話到嘴邊卻只剩下一句,「應與不應,哪有你這麼逼迫人的呢?」
他臉上是沉靜如水,沒有波瀾,片刻,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衝我作揖。
「魚大人,楚某多有叨擾,如今勒馬回頭,不問前程。廟堂危高,願春風得意;江湖路遠,願佳婿良人。」
他不緊不慢地說完,直起身來,頭也不回地邁出了門檻。
迎面還遇上魏梨備膳食上來,問:「大人不留下喫飯嗎?」
楚翎楓用那摺扇輕輕敲了她的頭,笑說:「你當我太師府裏沒飯喫嗎?」
我坐在位子上,心想,這應當算是不歡而散。
其實我倆常常不歡而散,但我總覺得這次有什麼不一樣。
第二天上朝時,我倆的轎子又狹路相逢,他卻不聲不響地讓了我,我才確定了,這次是很不一樣。
 
楚翎楓不理我了。
這些個當官的個個是人精,不需幾天就看出來,我倆這是真鬧掰了。
我算是他一手提攜,從賦閒女官,一路晉升,到位極人臣。
太師、太傅,雖是國公,說起來非常好聽,但位高職虛,實權是半點兒沒有的。
這樣的兩個人鬧翻了臉,準不會是因爲公事。
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了。
這羣猴精準在猜測,是什麼私事!
楚翎楓說得對,我是矜貴嬌蠻,他也是尊榮顯達,很要臉面。他喜歡我,我卻幾次三番駁了他的面子,他如今這樣冷漠,也是理所當然。
既是理所當然,那我心中這股子悶氣又是從何而來呢?
這幾日我在朝上,一看到他就憋屈,好不容易走神了,一扭頭又看見玄長君,就更是煩悶,連有故友託我給他家小公子看看文章,我都是脫口而出,寫些什麼狗屁東西!
今天,這股子邪火更是登峯造極,不爲別的,只爲在宮門口見着了一朵嬌花,眼下淚痣,猶如露珠。
「璇兒,你怎麼來了?」
玄長君跑得好快,我險些以爲他被狗追,在逃命。
「璇兒來接哥哥。」六個字,說得也是泫然欲泣。
我目不斜視,一隻腳踏上了轎子,卻又聽到一聲柔柔弱弱的「楚大人。」
心中叫着快走,那隻腳卻不聽使喚,縮了回來。
楚翎楓閒庭信步,聽人叫他,應了聲,「玄姑娘。」
應完了,他片刻不停留,徑直略過我,登上了他的那頂轎子。
我在原處只覺得難堪,站在這等了半天,也不知是在等什麼。
連玄長君都問我:「妙人,你在此處等人嗎?」
楚翎楓的轎子還沒走,我不想答。
正僵持着,卻聽哎喲一聲,那嬌花扶額要倒。
「璇兒,你怎麼了?」玄長君急得只差蹦起來。
「哥哥,許是天太熱了,璇兒走了好多路,此時頭暈。」
「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哥哥今天沒有備轎子!哥哥揹你回去!」
楚翎楓向來不愛管閒事,竟還撩起轎簾問了一句:「要緊嗎?」
不問還好,一問,那嬌花帶雨,像是病弱的仙子下凡來還淚的,「胸口憋悶,有些無力……」
玄長君急紅了臉,「璇兒最受不得風吹日曬,楚大人,下官逾越,懇請您捎上璇兒一程……」
如此不合規矩的事情,他這麼縝密的人,爲了玄長璇也肯去做。
「應當的。」楚翎楓說完,卻看着我,「魚大人,上次同您商量了皇上誕辰的賀詞,有幾處不對,我們路上說吧。」
我在原地愣了片刻,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啊……玄君乘我的轎子,帶璇兒回去吧。你們幾個,路上要伺候周全,不可怠慢。」
說完,我登上了楚翎楓的轎子。
裏頭不算寬敞,我在他旁邊坐着,卻是各據一方,沒人講話。
早知道就不上來了,真是煎熬!
可是……不上來,讓玄長璇坐了這個位置,我就願意了嗎?
不是!也不願意!也是煎熬!
氣死我也!
我怎麼是這種女人?
不知今天是趕了什麼巧,回府路上,恰遇上賣瓜的推車翻倒了,脆紅的西瓜摔了一地,那小販面紅耳赤,在安慰身旁的農婦,農婦不講話,在偷偷抹淚。
「喂!前面的讓開!別攔了我們大人的轎子!」轎伕喊了一聲。
我正尷尬,聽有動靜,趕緊把頭伸出去看熱鬧,其實是爲了喘口氣。
那農婦侷促地搓搓手,「官爺,對不住,我們不長眼了……」
說完,她去拽小販,小販卻站在原地,望着一地的爛瓜犯倔。
農婦勸他,「算了,你不是故意的,今天就當早早賣完了瓜,走,回家喫涼麪去……走啊,別擋官老爺的路。」
小販拿袖子擦了一把臉,不知是在擦汗還是在擦什麼,「你起早貪黑侍弄秧苗,多麼辛苦,我真沒用。」
「水是你來挑,地是你來犁,怎麼沒用!」
「地哪裏是我犁的,分明是大黃牛犁的。」
「牛是你賺錢買的,也算你的功勞。」農婦又拽他一把,「好了,快讓路,官爺煩了。」
小販站了一會兒,彎下腰去挑出幾個只破了皮的瓜,走到我的窗下,「大人,您不嫌棄就帶兩個瓜回去喫吧,擋了您的路,實在對不住。」
「對對!」農婦拍拍手,也抱起兩個圓瓜來,「雖然磕裂了紋,裏面卻是好的,脆沙瓤,都是我們夫妻倆自己種的,大人們別嫌棄。」
盛情難卻,我伸手接過兩個,「你們夫妻倆的感情真好。你拉了多少瓜來,算算賬,我都要了。」
小販不幹,「大人您喫就行了,爛瓜怎麼能收錢呢?」
「怎麼爛了,這隻破了一點皮,能當好瓜賣的。」我說。
給了錢,他們還非得給我找便宜,倆人歡天喜地,女的說擀涼麪喫,男的說,擀麪辛苦,帶你去喫館子裏做的冰薯粉去!
他們走遠,我們才重新起了轎,我懷裏抱着幾個大西瓜,猶豫了半天,還是分了兩個到旁邊去。
「楚大人,天熱,喫個瓜吧。」
這話實在生硬,可還能怎麼說呢?
總不能說,你喫我個瓜,咱倆和好吧。兩個當大官的,又不是三歲小孩。
他倒沒拒絕,只是沒說話,順手就交給外頭的下人拿着。
他是危樓高百尺,不是給一個臺階就夠下的。
轎子卻忽然一個趔趄,我懷裏還抱着瓜,往前倒去,楚翎楓伸手攔了我一下。
可也只是攔了我一下。
「怎麼回事?」他問。
「沒事,沒坐穩。」我說。
他撩開窗戶簾,問那轎伕:「怎麼回事?」
「老爺恕罪,踩了一塊瓜皮,滑了腳。」
鬧了半天,他並不是在問我,那我在自作多情,答什麼?
楚翎楓這時回過頭來看着我,「魚大人剛纔說什麼?」
我搖了搖頭,「沒什麼,走吧。」
一路上再沒有話了,他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可我總覺得自己在置氣。
轎子先送了我,停在我府邸前。
「給楚大人添麻煩了。」下去之前,我這樣對他說,可等了片刻,他也不理我,我只好灰溜溜地滾了下來。
走了幾步,馬上就要邁進門檻,心中卻還是憋着氣,忍不住回頭說:「楚大人,這瓜你自己要是不喫,還是讓我抱回去吧,我喜歡喫。」
他的轎子不動,也沒聲音,氣得我想去那隨從的手裏搶瓜!
一隻腳都邁了出去,才聽見一個字。
「喫。」
 
楚翎楓這個王八蛋,喫了我的瓜,還要給我臉色看!
其實這事說來說去,算我沒理——既然他圖的是我的人,我又不肯給,那麼就理應與他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可是我又不願意。
平時老嫌他煩,可他不煩我了,我又覺得少了許多樂子,許是遠香近臭,習慣了。
最近四位公主在同我學習詩文,她們是四胞胎,生性活潑恣意,不喜迂腐,常常纏着我講些市井故事。
今天我講的是《陌上桑》,繪雲公主聽完,拍拍手,「老師,我聽懂了,是說這使君覬覦羅敷的容姿,對她輕慢調戲,邀她共乘,反被她嘲笑奚落。」
我點點頭,「嗯,大概是說了這樣一件事。」
顯雲公主說:「男女授受不親,確實不該乘在一輛馬車上。老師,我想了想,若換作是我,一定要是我心儀的男子邀我共乘,我纔會答應。」
我竟有些心虛——前不久還坐了楚翎楓的轎子。
不對,怎麼想起他來?
見我不說話,想雲公主問我:「老師,您說呢?」
「嗯?呃……理當如此。」
我想講些別的,最小的那位筠雲公主卻偏偏補了一句,「使君喜羅敷,是不好的,那楚夫子講《詩經》,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還會寤寐思服,老師,這又是不是好的呢?」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地說:「有情有義,敢做敢當,當然是好的。」
四姐妹點點頭,卻又神祕兮兮地扯住我的袖子,「老師,我們同您講一件事情,您可別告訴別人。」
我沒有輕易應下,而是說:「公主先說,是什麼事?」
顯雲膽子最大,從袖口裏神祕兮兮掏出一卷宣紙來,鋪在小石桌上展開。
「老師,聽說這次新封了學士的玄長君玄大人風度不凡,繪雲和想雲非說,他是朝中第一美男,可我跟筠雲都覺得,他同楚夫子比起來,還是遜色幾分。可我們也只看過小像,爭不出個所以然來,您是親眼看過的,您說,他們倆誰好看些?」
奇怪了,我怎麼覺得全天下都在跟我過不去,話裏話外,都給我找不痛快!
「女孩子家,你們貴爲公主,更是金枝玉葉,怎麼私下探討這些東西?不成體統!」我說。
想雲說:「老師您最不喜迂腐陳舊,怎麼還說起這樣的話?像老學士。」
繪雲很機靈,「我猜呀,一定是兩位大人難分伯仲,老師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板起臉,「說好是學詩文,公主們學了幾個字呢?又是聽故事,又是聊閒天兒,如今還光明正大選起美來了,真是愈發不像樣,這小像沒收了!」
抓了桌上兩張畫像,我轉身要走,四個小公主跟小雞護食一般圍住我,嘻嘻哈哈地同我爭奪。
我連連躲閃,一邊逗着她們一邊往後退,卻撞上了身後的人。
「哎喲!」回頭,卻是楚翎楓,「呃……楚大人 ……」
他微微頷首,「魚大人。」
說完,他俯下身去,撿起我腳邊的紙,我一低頭才發現,手中的兩張小像不知何時只剩了一張。
他拾起,見這紙上畫了玄長君,也沒什麼表情,遞給了我,「魚大人,您的東西。」
「不是的,這……這不是我的!」我轉念一想,總不能說四位公主藏着男人的畫像,又改了口,「不只有他的,也有你的,你看。」
我怎麼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簡直蠢得像豬!
果然,楚翎楓眸子一動,垂下眼看着我,低聲問:「魚大人,這是要湊花名冊嗎?」
「楚大人,您誤會了,我……」
「魚大人拿住了,今天風大,刮到池子裏就不好往回找了。」
他不願聽我說,要走。
「哎!楚大人!楚翎楓!」
他身高腿長,我難以跟上,連名帶姓地喊了,他才慢悠悠地停下。
回過頭,他手中執扇,吊在扇骨上的金穗子在風中翩翩欲飛,而他則一步一步向我走了過來。
「你這人,不等人把話說完的嗎?」
他停在我面前,沉沉地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卻又問我:「魚大人,你我,可有親密到這個份兒上?」
我緩了一口氣,「楚大人,做人要講理,您之前也是喊我魚兒的。」
「彼時,您給楚某潑的冷水又少了嗎?」他笑了笑,道,「罷了,楚某不愛算舊賬,您放心,以後只喊您魚大人。」
「你喊什麼都好,楚大人,可這畫像,真不是您想的那樣……」
我捏着兩張紙,琢磨着怎麼說才能保了公主們臉面,也全了我與他的臉面。
臉Ťų⁻面,臉面,真是害人不淺。
僵持了半天,卻聽身後想雲細聲細氣地說:「夫子,這的確不是老師的東西,是我們姐妹請人畫了,讓老師選的。」
楚翎楓沒什麼表情,只問:「選什麼?」
想雲答他:「選貌美,您可別告訴皇上。」
楚翎楓被這幾個小丫頭逗笑了,又問:「那公主們是怎麼選的?」
繪雲說:「夫子,您是不是想知道老師選了誰?她沒有選,她選不出。」
顯雲拿胳膊肘捅捅她,「老師怎麼沒選?選了的!」
筠雲也說:「就是就是,老師跟夫子說話會臉紅,這還不是選了嗎?」
我什麼時候臉紅了?這幾個皮丫頭!
「咳,楚大人,公主們年幼……」
可楚翎楓還不看我,幾次三番打斷我,「幾位公主,《論語》有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看人不能只看容貌,更要看重學問和德行,知道嗎?」
四位公主齊刷刷地應:「明白了,夫子。」
楚翎楓點點頭,才轉過來看我,「魚大人,楚某先告辭了。」
「楚大人!」我先叫了再說,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叫他幹什麼,「楚大人,您待會兒能載我一程嗎?我……我今天是走着來的。」
「來時在宮外看見您的轎子了。」
「是有事情要跟您商量……」
楚翎楓再一次停下,看着我。
看了半天,他只說兩個字:「跟來。」
我最不是個聽話的人,受不了旁人的支使,如今竟灰溜溜地跟着他,連句去哪都不敢問,生怕他不耐煩,掉頭走了。
這間小閣是皇帝單獨安排給他的,不過他很少來。
「魚大人,您到底想要幹什麼呢?」
他不請我坐,開門見山地問我。
我默默不作答,只因自己也不知道這答案。
只聽他繼續說:「我纏着你的時候,是你嫌煩,如今我是知難而退,不想再扭你這顆難扭的瓜,你又幹嗎上趕着送到我懷裏來呢?」
我悶悶不樂,聽他數落我,小聲辯駁,「你我這麼多年相處,難道不是很有趣?不是男歡女愛,就不行嗎?」
「魚大人,你聽明白。這麼多年來,只有你有趣,我是煩惱糾結,輾轉忐忑,只因你若即若離,忽近忽遠。」
「聽你這麼說來,我倒是很沒公德。」
「不然你以爲呢?」他輕笑一聲,「你是喫喝玩樂,升官發財,嫁人相夫,什麼也沒耽擱。怎麼?我不奉陪了,你還受不了了?我要撤了,你還挺委屈?魚大人,你怎麼這麼霸道呢?」
「我也並沒有你說的這麼不堪,我只是……只是你不理我了,我就有些難過。」我說着說着,竟覺得自己快要哭了。
「魚大人,你是因爲沒人陪你拌嘴扯皮、喫喝玩樂而難過呢?還是因爲我再不喜歡你了而難過呢?」他朝我走了幾步,離我很近,低聲續道,「魚妙人,我楚翎楓不是跳樑小醜,專供你解悶子用的。」
他說完,忽然輕輕一推,只是輕輕,我便被他抵在了紅木柱子上,手上一緊,指甲摳破了紅漆,留下了一個小坑。
「楚翎楓,你……你 ……」
「魚大人。」他打斷我,單手壓了我的肩,「你若對我有意,那愛叫什麼叫什麼,若不是,往後就還是老老實實地叫一聲楚大人,明白了嗎?」
「你先……你先別離我這麼近。」
他不聽,我剛要逃,又被他捉住,按了回去,「魚大人,你扮過男人,在男人堆裏做官,怎麼還是這麼不懂男人?」
他緊緊盯着我,右手手腕一轉,摺扇別進我腰帶的束結裏,輕輕一挑就能挑開,「男人不是佛祖,哪怕是柳下惠,遇上自己心愛的女子,想要坐懷不亂,也是要強忍的。像你這樣在我眼前活蹦亂跳,左衝右撞,純屬不知死活,知道嗎?」
說完,他抽出扇子,鬆開了我,卻不後退,「我故意冷落你,不是順了你的意,你故意招惹我,又是在做什麼?玩樂嗎?」
我喘了一口大氣,搖搖頭,「不是,你別這麼想我。」
「不是就好,若你只想同我玩樂,魚大人,別怪我沒提醒你,我雖非鼠輩,卻也非聖賢,你早晚會把自己玩進去,哭都找不着調。」
「楚大人,您別急着嚇唬我,您給我幾天,讓我好好琢磨琢磨。」
 
琢磨來,琢磨去,就到了小皇帝誕辰這一天。
魏梨替我打扮,臨行前,我問她:「你想去嗎?」
她也問我:「大人,我若不去,皇上會不會跟您爲難?」
我笑,「怎麼會呢?你若想去,咱們就去,若不想去,就在家等我。」
「我不去了,大人。」走到門口,她卻又叫我,「大人,您在宴上,可一定要小心說話,收斂脾氣。如今您跟楚大人鬧翻了臉,我怕沒人給您撐腰了。」
我脾氣天生大,原本也不是仗着楚翎楓給我撐腰,可聽魏梨這麼說了,心中還是覺得不舒服。
坐在席間,我正和楚翎楓面對着面。
小皇帝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便奏起歌舞來,大家觥籌交錯,一一爲皇帝祝賀。
看夠了歌舞,有人提議,大好日子,不如行令飲酒,以助雅興。
小皇帝點點頭,「那就由朕來起頭吧,欸,就以這舞女頭上的紅綢子爲意象,衆卿意下如何?」
皇帝開口,誰會說不好?
於是小皇帝清了清嗓子,「三千青絲遮不住,恰似月下花滿路。」
黑髮紅綢,如夜間花朵,豔麗動人。
接下來輪到楚翎楓,他絲毫不慌張,片刻接道:「五陵年少贈紅綢,不作纏頭作蓋頭。」
那富貴公子將紅綢送給心愛的姑娘,不是送她纏頭之禮,而是在向她請婚。
小皇帝拍掌嘆道:「不愧是夫子!實在妙!實在妙!」
再往後是陳大將軍,「呃……這個這個……容老臣想想……」
小皇帝笑道:「將軍別耍賴,對不上來,就要罰酒了。」
「哎!有了有了!」陳將軍不愛喝酒,趕緊胡亂對了一句,「二尺紅綢寬又寬,好像公雞頭上冠!」
連幾個公主都沒忍住笑,將軍卻還不認,「這怎麼了?不是押韻合轍?唉,罷了罷了,誰讓老夫倒黴,偏偏挨在楚大人後頭!」
罰了酒,酒令繼續,一來二去,傳到了我。
我想了想,「點點星外猶見火,皎皎君心不見我。」
星河璀璨下尚能看見火一般的紅綢,可你皎明的心中卻沒了我的蹤影。
許是酒力發作吧,平日裏,我是不會寫這樣矯情的酸詞的。
不知是誰喝多了,醉醺醺地問了一句:「魚大人這是餘情未了,寫給玄大人聽嗎?」
我還沒說話,小皇帝便輕輕拍了拍桌子,「是哪位愛卿?快送回去醒醒酒。」
皇帝都發話了,我也不好追究,抬頭看了一眼楚翎楓,他也看我,就是沒表情。
我端起酒杯,「皇上,臣寫得不好,臣認罰了。」
小皇帝知道我的酒量差,「魚卿寫得很好,怎麼不好?」
我將酒一飲而盡,才說:「讓人會錯了意,就是不好。」
又過了一會兒,傳到了玄長君,他沉思片刻,緩緩道:「人面桃花與誰爭,紅綢一抹勝山楓。」
他這句寫得真好。
別的女子還在拿面孔與桃花爭豔,可你髮間一條紅綢,就賽過滿山的丹楓。
連那最爲苛刻的白鬍子老學士都誇他,「玄大人好文采啊!」
楚翎楓微微點頭,也是真的欣賞。
小皇帝拍拍手,「玄卿寫得好,也要賞。」
玄長君卻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皇上,實不相瞞,方纔這句,臣是改了舍妹的小詩。」
皇帝問:「你妹妹?是叫玄長璇嗎?她還會寫詩?」
「是,原句是,四月桃花與誰爭,五月海棠六月紅,靜待七月皆落去,八月紅霞照山楓。」
有人誇他,「想不到玄大人文采不凡,玄大人的妹妹也是一位才女啊!」
他剛封了三品學士,想跟他示好的人本來就多,看他談起妹妹如數家珍,這羣人精,當然懂得投其所好。
況且,這首小詩確實寫得十分不錯。
這期間,筠雲公主忽然問:「玄大人,您妹妹真的同老師長得很像嗎?」
一時間,沒人說話。
這市井傳聞,在場沒人沒聽過,我與玄長君兄妹二人的彎彎繞繞,大家也都門兒清。
可小孩子不管那麼多,童言無忌,四個公主嘰嘰喳喳,異口同聲,「皇上,我們想親眼看一看!」
「對啊皇上,您就不想看看嗎?」
小皇帝向着我,人也穩當,「下次,下次……」
可小公主們不想等下次,其實在場這些看熱鬧的也不想等。
我理了理裙襬,輕輕勾起一個笑來,「皇上,宣來看看吧。」
「這……老師 ……」
我拿酒盅輕輕磕了磕桌面,「皇上,這裏都是您的臣子,哪有您的老師?」
無名,無分,無職,無位。玄長璇被宣面聖,更是在這樣隆重的場合,實在算得上是一份殊榮。
她禮數週全,舉止端正,待皇帝賜座,便坐在了玄長君的右邊。
剛一坐下,想雲就拍着手,「像!好像!我都有些分不出哪個是老師!」
公主說了像,旁人才敢說,一時之間,大家都說像。
更有人說:「玄姑娘容貌不輸,才情也不輸啊!」
玄長璇翩翩然道了謝,「大人過譽了,璇兒不敢當。」
有位大人藉着酒力跟我玩笑,「我們盧國人傑地靈,才女何止一二?魚大人,您是運氣好,才做了官嘍!」
我還在笑呢,只聽玄長璇又說:「大人此言,真乃折煞……」
這位大人同我玩得不錯,他說這話,我也只當笑話來聽,可讓玄長璇這麼一解釋,反倒真像我差了她十萬八千里似的!
我已不太高興了,大夥卻還看熱鬧不怕事大,非要皇帝出題,我倆現場成詩,比試比試。
小皇帝架不住,只好說:「那麼二位,我們臨水而坐,就以水爲題,賦詩一首吧。魚卿,你先來。」
我沒當回事,隨意拈來,「山中游仙水底靈,鬥法無邊豈有情,我欲抽刀斬水去,留得輕舟且慢行。」
山中有謫仙,水下有神靈,他們法力無盡,卻不懂人類的感情,我揮刀想要斬斷江水,雖是徒勞,卻仍舊想攔住那載你遠去的小舟,希望不要載你遠行。
我寫完了,接下來是玄長璇。
她先行了禮,輕輕開口,「日照宮瓦和風緩,舞袖翩躚歌聲徐,楚楚煙柳拂碧水,明月長懸不見魚。」
好一個「楚楚煙柳拂碧水,明月長懸不見魚」!這乍一聽是一首平平無奇的寫景詩,最後一句卻將我們三人給捎進了詩裏,她是明月長懸,映着楚楚煙柳,就是不見我這條魚。
沉住氣!沉住氣!
皇帝聽完,倒很聰明,會將燙手山芋送出去。
「楚卿,朕是分不出個高下,你的學問大,你覺得誰略勝一籌?」
楚翎楓放下酒杯,「皇上,你是要臣帶上私心呢,還是不帶私心呢?」
「呃……不帶,不帶私心。」
「不帶私心。」楚翎楓頓了頓,說,「若是不帶私心,那麼,魚大人寫得略好一些。」
這話說的,他私心覺得,那「明月長懸不見魚」更好嗎?
氣死我了!
沉住氣……沉住氣 ……
沉個屁!
「皇上,臣不勝酒力,想先告退了。」說完,我也不顧什麼體面不體面、丟人不丟人,急急離開了宴會。
他們準會笑我是怕了,落荒而逃,可我不在乎他們說什麼,我誰的話也不在乎!
楚翎楓這個王八蛋!什麼叫不帶私心,才覺得我寫得略好?
王八蛋!
回了府,我進屋找了一圈,沒瞧見魏梨,出來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卻在屋後看見一把梯子。
登上兩格,瞧見了魏梨的背。
「魏梨,你爬這麼高幹什麼?」我怕嚇着她,小聲問。
她回過頭來,「大人,宴會還沒結束,您怎麼回來了?」
我又上了一格,「沒意思,就回來了,你在做什麼?」
「我在想事情。」她說。
許是酒壯㞞人膽,從不登高的我竟也爬了上來。
爬上來才知道,原來她坐在房頂,是在看皇宮。
「大人,天這麼黑了,那裏卻燈火通明,宛如白晝,是不是很熱鬧?」
「魏梨,」我叫了她,輕聲問,「其實你今天是想去的,是嗎?」
她沒回答,卻說:「大人,我真羨慕您,您有好身份,想喜歡誰,就喜歡誰。」
我寬慰她,「你是我的妹妹,也是好身份。」
「那怎麼能一樣呢?大人,他是皇帝。」她伸出手掌,從指縫裏看月亮,「您知道嗎?我在金翠樓唱歌的時候,許多人都喜歡我,後來他們有的搬遷了,有的娶妻了,有的喜歡了別人,總之是再也不來了,可我一點都不難過,因爲我不喜歡他們。可是,唯有皇上跟我說,罷了,不去就不去的時候,我有些難過。」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喜歡的人要放棄我了,哪怕不是交惡,只是不理我了,我也難過。」
她說完,卻又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大人,您給我準備的新衣服我看見了,簪花我也看見了,長壽麪我喫了,紅雞蛋也喫了,大人您真好,除了您,沒人記得我生辰。」
我卻沒仔細聽,抓了她的手問:「你剛纔說什麼?」
「說您真好。」
「不是,前一句!」
「嗯……我喜歡的人要放棄我了,哪怕不是交惡,只是不理我了,也很難過?」
「對!對!魏梨,你真聰明!我太蠢了,我蠢得像豬!我是天下第一大蠢貨!」
我追了一輩子的「一生一世一雙人」,險些斷送在我自己的手裏!
魏梨有些發矇,「大人,您怎麼了?」
我擺擺手,「你快去!去叫人備轎子!不不不!備馬車!不!備馬!備馬!快去!」
魏梨看我這樣,也不問了,三兩步爬下去,一溜煙跑了。
我也得趕緊下去,好不容易想明白的事情,等明天睡醒了,興許又糊塗了!
我站起來,才發現房頂這麼老高,上來容易,下去就難了。
今天穿了件禮服,鞋子也是厚底的,我本就怕高,這……
下不去了。
我站在屋脊上,喝了點酒,此時全作汗發了出來,稍稍一晃悠,便覺得心都要蹦出來了。
底下黑黝黝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看見高。
我快嚇哭了。
「別往下看。」
這聲音!
「楚翎楓!快快快!我下不去了!」
我一聽他的聲音就朝那方向轉過去,可是腿軟,險些摔了,狼狽地跪趴在房頂上。
「別站起來,也別往下看。魚大人,看得見皇宮嗎?」
「看得見!」
「記得我們下朝時常走的那扇門朝哪開嗎?」
「記得!」
「面朝着,往下跳。」
「我……我不敢,底下有梯子,你上來吧……」
「那我走了,你在這等人上去吧。」
「楚翎楓!」
「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說什麼時候才能叫我楚翎楓?」
聽他氣定神閒的,我就想哭,「這會兒了,你先把這些事情放一放,快出人命了!」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跳!」
「那……那我要是摔死了呢?」
只聽到熟悉的一聲笑,「摔死了,我請皇上發訃告,追封你做夫人。」
「我……我跳了,我真跳了……」
跳了才知道,他根本沒想着英雄救美,什麼懷抱着轉上幾個圈,那都是戲本子裏瞎說的,他不過是拿身子一墊,稍微緩了緩,便把我一甩,跟逮豬似的。
我本想罵他是不是要摔死我,抬頭一看,卻發現其實並沒那麼高。
他這個討人嫌的王八蛋,一定準備了滿肚子的壞話來損我!
什麼「魚大人不做官,要護送聖僧去取經嗎?」,什麼「魚大人這是欲窮千里目,要捨身成仁嗎?」,他這一套,我都知道!
可他卻什麼都沒說,只給我留了一句,「魚大人小心。」
我趕緊拽住他的袖子,「你不是來找我的?爲何要走?」
他卻說:「是皇上命我一起過來,陪他來找魏梨。」
「好吧,就當你不是來找我的,可我有話跟你說。」我上前一步,「我想明白了。」
我抓着他的衣袖不鬆手,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楚翎楓,我想明白了。」
他卻抽出袖子,「有什麼話,等明天你酒醒了再說吧。」
「我今天只喝了一杯!我很清醒!」
「你就是隻喝了一滴,我也……」他說到半路,聲音才恢復了沉穩,「我也冒不起你半途反悔的險。」
「哎呀,你這個人……」我拽住他,把他拽進就近的一間屋子,「你藉着光看看,我醉了嗎?」
他說:「我不敢信。」
我於是鬆開他的袖子,改握他的手,「這樣你總信了吧?」
「我不敢信。」
我不扭捏,乾脆地投進他懷中,問:「信了?」
「我不敢信。」
仰起臉,只夠在他脣下輕輕一啄,「這樣也不信嗎?」
他嘆了一口氣,看着我,低聲說:「魚大人,我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好,好!」我也不知哪裏來的膽子,伸手解了腰上的束帶,「楚翎楓,我幾次三番駁了你的臉面,是我不好,如今,我也是半分臉皮都不要了!」
他按住我的手,「魚大人,抬頭看看外面幾更了?寬衣解帶的,你幹嗎呢?」
我忽然就哭了出來,許是喝多了水,又許是這些日子實在委屈。
他卻笑,「瞧瞧,說這不是撒酒瘋,誰信呢?」
我擦完了眼睛,又擦鼻子,「唉,我說喜歡你,你又不信。」
「你明天滴酒不沾,再同我說一次,我就信了。」他拍了拍我的頭,「魚大人,我等了你多少年,你等我一天,怎麼了?」
說得很對,可我這人霸道,一天也不想等。
小皇帝來找魏梨,給她包了花一般的點心、臉盤大的毛腳蟹、南方進貢的甜果兒。
他說:「朕今天特意只喫了五分飽,只爲留着肚子,陪你再喫一頓。」
魏梨不說,也看得出非常開心。
小皇帝還送了她一件新衣裳,上面繡了梨花暗紋,比我送的那件還好看。
魏梨要跪下謝恩,皇帝說,這不是賞賜,是禮物,今天是朕的生辰,也是你的,壽星最大,今天,你同朕是一般尊貴。
到這還好好的,過了一會兒,我在外頭坐着吹風,卻見小皇帝怒氣衝衝地出來了。
「皇上,怎麼了?」
小皇帝甩甩袖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師,您這妹妹可真了不起!」
這是吵了起來?
我攔不住小皇帝,只得說:「您叫楚大人一起來的,好歹也跟他一塊兒走。」
「誰叫了!是夫子看您憤然離席,自己要跟來的!」他擺擺手,「老師,朕此時在氣頭上,管不了別人的閒事!」
小皇帝走了,我推開房門,看見魏梨趴在桌上哭,問也不講話。
我也沒心思刨根問底——現在我是心上長草,跟瘋了一樣。
盧國第一大笑柄,不但會過門當天領休書,還會大半夜去敲老光棍的門。
「魚大人,我家大人已經睡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我退了一步,在臺階上坐下,「那我就在這裏等。」
過了片刻,有人開門,我回頭一看,卻不是楚翎楓,而是丫鬟拿了褂子,「魚大人,我家大人說了,夜裏頭冷呢。」
「他就讓我在這裏乾等?」我問。
「怎麼會呢?大人讓您先回去。」
「我不回去。」
又過了一會兒,再有人來開門,總算是那個人。
「魚妙人,究竟誰把你慣得這麼霸道?」他問完了,又擺擺手,自己答道,「罷了,還能有誰,我慣的。」
我剛想開口,鼻涕卻流了下來。
「確實好冷……」
他一下沒繃住,笑了,從懷裏掏出手絹來,「擤,使點勁兒,再擤一回……唉,一輩子最要臉的人,這是幹嗎呢?」
他說完,轉身往裏走,還順手頗爲嫌棄地丟掉了那條手絹。
走了幾步,他回頭看我,「愣着幹嗎,程門立雪?」
我還是傻站着不動,他走過來拽了我一隻手,許是覺得涼,夾在了胳膊裏。
「說吧,想說什麼?」他問。
「我喜歡你。」我說。
「沒頭沒尾,好生突然。」
「就是忽然想明白了,玄長君給我休書,我沒有那麼難受,你不理我,我卻很難受。他對玄長璇那麼好,我覺得生氣,也不難受,可你說她詩寫得好,我不但生氣,還很難受。」
他打斷我,「我可沒有說她寫得好。」
「不是你說的?論公允,我寫得略好,言外之意,你私心覺得她寫得更好。」
「你只聽一半,拔腿就走,後頭都是你自己臆想的,別編派到我身上來。」他頓了頓,又說,「我說的是,若不帶私心,你寫得略好,若帶私心,你是入木三分,神來之筆,她是酸文爛詞,狗屁不通。」
我仰頭,「你真這麼說的?」
「可不,說得她當場就哭,玄長君的眼刀子險些剜死我。」
我嘆了一口氣,「唉,我也不是要你爲我這樣樹敵……」
他卻說:「你我一輩子摸不着實權,樹什麼敵?我是真看不慣她在詩中那樣擠對人罷了,當誰聽不出呢?」
說完,他又瞥我一眼,「你也是真讓她激着了,險些把該辦的不該辦的都給辦了。」
我咳了一聲,不搭這一茬,「皇上和魏梨鬧了不快,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得回去問問。」
他笑,「怪不得人說最毒婦人心,你在我這胡攪蠻纏,如烈火烹油,這會兒自己吐了個舒坦,就要走。」
我既然認了,就不想惺惺作態,「你若不想放人,我就不走。」
「作真?」
我輕笑一聲,點點頭,「你不是說了嗎,男人不是佛祖,你忍了這麼多年,也算情有可原。」
「不是佛祖,也不是禽獸。」他沒強留我,只說,「天晚了,我不好親自送你,你路上小心。」
我笑笑,杵了杵他的肩,「也是,我這麼好看,是該小心。」
他輕哼一聲,「你剛剛哭得難看極了,黑燈瞎火的,別被人當鬼抓去。」
「不是你誇我好看嗎?」
他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魚兒,你記得還挺牢。嘴上說着不在乎,心裏跟撿了錢一樣,美得不行吧?」
看我要急,他又不說了,拍拍手,張開手臂,擺出了「哥哥抱抱」那一套。
唉,我是肉麻得不行,「勉爲其難」才抱了他一下!
這夜裏風大,不……不抱着點,我站不穩!
 
我回去的時候,魏梨已經止住了哭,只是我問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卻不肯告訴我。
第二天退朝以後,我本想再問問皇帝,卻被玄長君攔下。
「玄大人,有事嗎?」我問。
「妙人,天氣燥熱,我們別在這裏說,去喝你最喜歡的酸梅湯吧。」
我扶着脖子晃了晃腦袋,「你若無事,就別擋路。」
「妙人,」他再度攔下我,望着我的眼,「你昨日寫的那句皎皎君心不見我,我聽懂了。」
我心中覺得可笑,臉上便真笑了出來,「你聽懂什麼了?」
他道:「皎皎君心點點星,既見花火也見卿。」
我嘆了一口氣,「玄大人,我沒閒工夫陪您吟詩作對。」
他卻不依不饒,「妙人,我心中怎會沒有你呢?」
我本來都要走了,回過頭來又瞪了他一眼,「玄大人,你是病得不輕,快請郎中來看看吧!你若真聽懂了那兩句,便不會說出如此可笑的話來!少往你臉上貼金了,壓根沒半個字同你有關係!」
可他說:「妙人,我知道你愛臉面。」
我輕嘆了一口氣,「玄大人,實話告訴你,我也曾以爲我愛臉面,可後來才知道不是,只是你不如我的臉面重要罷了。」
他還想說,我擺擺手,「玄大人,我真有事。」
我求見小皇帝,他一開始不見,後來才改了主意。
我問他,昨天晚上同魏梨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卻反過來問我:「老師,您這位妹妹是在哪裏認的?之前又是做什麼的呢?」
我聽了這話,心中有了大概,於是說:「她原本是金翠樓的歌女。」
沒想到小皇帝一聲冷哼:「是酒樓的歌女,還是青樓的歌女?」
我蹙起眉頭,「這話,您也原封不動地問了魏梨嗎?」
「朕可不是應該問問?」他喘了一口大氣,看着我,「老師,您身邊不該留着這樣的丫頭。」
我不由得笑了笑,反問他:「皇上,魏梨是哪樣的丫頭?」
這一問,纔將原委問了出來。
昨日二人生辰,晚上在我那見了一面,小皇帝送了魏梨一件新衣裳,便眼巴巴地去跟她討禮物。魏梨能送什麼?皇帝於是半討巧半賣乖地跟她講,要她唱首歌來哄自己開心。
魏梨只會唱一支歌,是那陳大將軍家的公子哥兒教的。
她一唱,小皇帝一聽,這唱的是什麼!
小皇帝刨根問底,魏梨也不想隱瞞,兩個實在人,少年意氣,一下子便吵了起來。
說是吵起來,其實並不是,只是小皇帝從小驕橫,先說了幾句重話,說得魏梨下不來臺,才駁了一句。
「奴婢本就是這樣的人,靠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喫了許多年的飯,您若想聽陽春白雪、琴瑟琵琶,來這裏找什麼呢?」
皇帝說,「你姑娘家家,竟不覺得羞恥?」
魏梨說,「我這個自己養活自己,從不求人的,憑什麼覺得羞恥?皇上若生在我們屋頭裏,怕不是還要靠我這嗓子養活!」
小皇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推倒了她。
動了手,如旱地潑水,再難收回。
於是魏梨伏案痛哭,皇帝懷怒而去,兩人吵過以後,都是悶悶不樂。
我聽皇帝講完,起身坐在他身側,抬手捏了捏他的肩,「承熙,記得你小時候,楚夫子給你講過,做皇帝未必是天下第一快樂事。」
他轉過來看着我,點了點頭。
我又問他:「記不記得,我當時說了什麼呢?」
他垂頭望着足面,緩緩說:「也未必是天下第一辛苦事。」
我拍拍他的背,「生於帝王之家的人,都愛說爲君辛苦。何謂辛苦?無非肩上有擔子。承熙,誰的肩上沒有擔子?」
皇帝看我,「可是老師,饒是辛苦,也得有所爲,有所不爲,不是嗎?」
我聽了他的話便想笑,「聽您這話,魏梨倒像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皇上,您叫我一句老師,只是因我坐上了這個位置,可這閒散的位置也不好坐,該喫的苦頭,照樣得喫。」
我昂着頭,想了想,半天才緩緩道來:「您也知道,我是女扮男裝,考取功名,可天下人不是傻子,早在鄉試,我便曾被人認出,似乎是個女人。
「當時監考的是地方知府,出了這檔子事,氣得不行,恨不得把我當街打死,以儆效尤……後來,是同考的玄長君幫了我,爲我擔保,說我是他的陪讀書童,只是身材瘦小,長得像女人。
「若沒有他,我早就淪爲階下囚,根本不可能參加殿試。不承想,殿試時,楚大人又一眼看出我是女子。皇上,您可知道,欺君之罪是什麼罪名?那是要殺頭的。」
我看着他,笑問:「可您說,我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嗎?不,無非是女人想做學問,這就是天錯地錯。皇上,若非玄長君幫助,若非楚大人舉薦,若非先帝開明,我現在早是孤魂野鬼,不知在何處遊蕩,哪還能聽到您一聲老師呢?」
小皇帝點點頭,又搖搖頭,「老師,我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
「皇上,世上不是隻有您辛苦,您委屈。您是君,是王,該統領萬人,更該兼濟天下。人人都是您的子民,百姓苦,您理當體恤,更何況是您喜歡的人,您不更應該心疼?怎麼會橫加指責,反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呢?」
小皇帝不服,問我:「那就全都是朕的錯,魏梨就一點錯沒有嗎?」
「有錯,有錯,怎麼無錯?」我頓了頓,又說,「她錯就錯在不該生得窮苦,更不該生得窮苦還跟您頂撞。您是誰呀,您可是一國之君,九五至尊,您的威嚴,豈是一個黃毛丫頭可以隨意冒犯的?」
小皇帝眨眨眼,對我說:「老師,您這聽着是說她,實則還是在拐着彎說我。唉,老師,其實我絕非嫌棄她的出身,衛子夫也不過是個舞女,不也做了漢武帝的皇后嗎?」
我看着他,半晌,幽幽問:「那麼皇上,衛子夫的結局如何呢?」
他不作聲了,我再問:「您要魏梨做您的衛子夫嗎?」
小皇帝垂着頭,指尖輕輕摩挲衣料上的龍圖騰,半天,抬起頭來問我:「老師,我還能像小時候那樣,在你膝頭躺躺嗎?」
「不能。」
「只一會兒。」
「不能,皇上,您長大了,該明白,所謂長大成人,就是如何受着罪,將事情想明白。」
 
兩天後,小皇帝來我家,還帶着一枝新抽條的柳枝。
見了魏梨,他便笑嘻嘻的,說自己來負荊請罪。
魏梨瞟他一眼,說了聲受不起,他便丟了柳條,過來拽了魏梨。
「受得受得,天下只有你受得。」
他一拽,魏梨輕輕一甩,沒想到小皇帝「哎喲」一聲,摔了個十分浮誇的屁股蹲兒。
魏梨愣了,我也有些愣了,只有小皇帝最機靈,齜牙咧嘴地站起來,跟魏梨講:「你可是把朕推了個四腳朝天,朕大人大量,不同你計較,我們扯平了!」
魏梨抿起嘴無聲地一笑,被小皇帝捉住,趕緊說:「笑過了就不準再記仇了!」
魏梨不言語,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輕輕點頭。
小皇帝笑起來,頗有少年氣息,問魏梨:「老師喜園林,將這府中庭院佈置得很好,你帶朕逛逛可好?」
魏梨不留情面,戳穿了他,「我只來了不足半月,應當是您更熟悉。」
小皇帝眼珠一轉,又問她:「那朕帶你逛一逛,好不好呢?」
我出門時,兩人正坐在湖邊,緊緊挨着,不知在聊什麼。我自然也沒那麼不識趣,跑上去問。
留了皇帝在府中,楚翎楓正在側門等我。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果然有些事情,不經歷時覺得酸澀,真落到自己身上,才能品出其中的甜來。
見了面,我同他說了玄長君攔我的事,原本是想當個笑話講給他聽,沒想到他聽了,伸手掐我的臉。
「知道你人見人愛,少跟我臭顯擺。」
我隔開他的手,斜了他一眼,「如今他覺出了我的好來,楚大人,您就不怕我反悔?」
楚翎楓輕哼一聲,「沒聽說過丟了土塊撿金元寶的還會後悔。」
喲,這是誇他自己是金元寶!
我可沒拿他當金元寶,只是懶得反駁他罷了!
後來,我還跟他說了皇帝與魏梨的事,他耐心聽完,忽然問我:「魚兒,說了這麼久的別人,你何時說說我們的事?」
我看着他,「你我如今情投意合,還有什麼事好說?」
「我聘你爲婦,娶你爲妻,你只說,想要什麼?」
我擺擺手,「行了,我拿了休書還沒出月,你這會兒提親,是要天下人都笑死你嗎?」
他看着我,不講話,我拗不過,輕嘆了一口氣,「沒說不嫁給你,只是再緩一緩。」
他卻說:「魚兒,你喜歡我,全然不如我喜歡你。」
我問他:「爲何這麼說?」
他臉上似乎掛着一點笑,用摺扇輕輕敲我的頭頂,「否則,你應當同我一般急迫。」
我搖搖頭,「我只是穩妥。」
「誰不穩妥?」他反問我,「無非是覺得你太好,你一天不是我的,我一天便覺得不穩妥。」
我抖了抖肩膀,懷抱着手臂,剜了他一眼,「你真是肉麻。」
「這你也嫌肉麻?我已是收斂着說的。」
「還是再斂斂,不然我齁得慌。」我笑看他,「跟你欺負來欺負去的,有些慣了。」
他看着我,忽然沒頭沒尾地說:「玄家的姑娘託人給我捎了話,要我待會兒去相見。」
「激將法?你少來!」我打他一下,「要去就去,說出來嚇唬誰呢?」
「我有你了,怎麼會去?」他杵了一下我的腦門,「只是怕你從別人口中聽了,又胡思亂想。」
「我哪裏會,我如此大度。」說完了,琢磨琢磨,不由得又伸手把人拽住,「不成,你跟我進去,我怕你去見她。」
他笑了兩聲,「過會兒就天黑了,你伸手拽個男人進家門,也不怕讓人看見?」
「誰愛看誰看,看見更好,到時就說是我脅迫了你!」
他又笑,「魚兒,你就數這樣坦蕩的樣子最爲可愛。」
我拖着他的手,路過湖邊,還遇上皇帝和魏梨,仍舊坐在那裏打水漂,也不怕蚊子咬。
抬腿欲走,ťū́⁵卻聽見皇帝說了一句:「朕能給你最珍貴的東西,並非情愛,而是選擇。」
要不要邁入那座高高的宮,皇帝不下令,讓魏梨來選擇。
這話好動人,我卻知道,是楚翎楓教他說的。
這話,一開始,是他說給我聽的。
我要嫁玄長君,他勸我,勸不聽,於是說:「魚兒,我想給你的東西自始至終並不僅是情愛,而是選擇的權利。如今你有了這權利,仍選了他,那我便不再勸你了。只是,你只答應我一件事。」
我問他什麼事,他說:「但凡受了一丁點的委屈,你都立刻離開。」
他還說:「我楚翎楓拉下臉面都換不來的人,若是在別處受委屈,那可真是丟我的人。」
玄長君拿我當作玄長璇的替代,並非一天兩天,可嫁給他的那一天,我卻忽然想起楚翎楓的這句話,衝動之下,一紙休書,休了自己多年的情愫。
他說得對,他給我的最珍貴的東西,就是點醒我,我很珍貴,我配選擇。
如今皇帝也讓魏梨選,魏梨對他也珍貴,正因珍貴,纔不會像個玩物,一直想捏在手裏。
我和楚翎楓無聲地從他倆身後路過,行至無人處,他忽然問我:「魚兒,要不要去見見那對老夫婦?」
 
那對老夫婦,我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
先帝與太后少年夫妻,一往情深,雖雙雙早逝,但生時同衾,身故同穴。
但除了我們幾個,沒人知道,二人其實還活着,如今在世外桃源,過着神仙眷侶般的日子。
於太后而言,先帝是天下無雙的良人佳婿——試問天下女子,誰不想要一個爲美人棄江山,衝冠一怒爲紅顏的丈夫呢?
可先帝並不是一個好皇帝,他愧對臣子;他也不是一個好君主,他罔顧子民;他更不是一個好父親,他留給承熙的,是冰冷的權力、沉重的擔子、無盡的孤獨。
楚翎楓說,選擇珍貴,如鳳毛麟角,有人得到,那麼必將有人相應地失去。
他將選擇給了我,那麼留給自己的就只有等。
先帝二人將選擇握在手中,承熙便只能束手,別無選擇。
我也許久不曾跟他們相見,每次見面,只聊家長裏短,從不問宮中的事。
或許在他二人眼裏,這些事早已與他們沒有半分關係。
我跟楚翎楓坐在屋子裏,看他倆一個生火,一個煮茶,心中有點說不上來的滋味。
「承熙有了心上人。」我說。
他倆對視一眼,女人在身前的圍裙ṭü⁽上擦了擦手,「他今年多大?十五歲了吧,一晃,已經這麼多年了。」
楚翎楓說:「承熙很聰明,人也穩妥,他選中的姑娘也很可愛,二位可以放心。」
「有你們倆輔佐他,我們一直很放心。」男人拾了一點茶葉擱在碗裏,再倒上熱水,問我,「聽說你休了你那心上人?」
「是人家休了我。」我說。
「妙人,你是什麼人,我很清楚,你豈是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子?」他頓了頓,又說,「若是,那麼當年不論翎楓如何推薦力保,我也絕不會讓你留在朝中。」
我不禁輕笑,「原來您也並不是十足相信楚大人的眼光。」
男人輕哼一聲,即便粗衣布衫,仍不掩貴氣,「他那是爲了江山社稷嗎?他那是看上了你,想要近水樓臺先得月。」
楚翎楓並不同意,「是爲了近水樓臺,也是爲了江山社稷。」他看我一眼,又說:「魚兒將承熙教得很好,他是一個好皇帝。」
男人擱下茶碗:「是啊,承熙是一個好皇帝,我卻不是。」
沒有人反駁他,因他的確不是。
他在位時,後宮只有一個女人,從佳人子,到太子妃,再到皇后、太后,從一而終。
中間有過一段插曲,是當時的太后設計,將一位美人送進了他的寢宮。
十月懷胎,美人誕下四位公主,自己卻撒手人寰。
或許是受了此事刺激,再次明白皇室的身不由己,他狠心留下五歲的承熙,和尚在襁褓中的四位小公主,同他此生唯一的愛人,假死以逃生。
我第一次見到承熙的時候,他三歲,非常愛哭,而他五歲的那個晚上,從母親宮中出來,那時我見他哭了最後一場。
此後的十年裏,在人前,他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記得有一次他發了天花,我去看他,他睜開眼就撲進我懷裏,喊的不是老師,而是母后。
那也沒有哭。
「母后,這病傳染的,兒子還挺得過嗎?」他抓着我身側衣襟,輕嘆了一口氣,「知道您不是,可您別說您不是。」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摸到一手涼汗,再一低頭,他竟已睡着了。
當天楚翎楓還跟我吵了一架,說,你不知道天花會過病,當你自己是羅漢菩薩,金剛不壞之身?
我壓根兒就沒搭理他——他連着幾天照顧承熙到半夜,還好意思說我呢。
其實,承熙說是楚翎楓養大的都不爲過,反正據我所知,他小時候住太師府的日子比住皇宮的還多。
箇中種種,樂趣橫生,只是這夫婦二人卻並沒機會親眼得見了,不知他們心中又是否會覺得遺憾。
先帝曾說,他自小便不明白,爲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爲什麼能容忍男人三妻四妾的,就是好女人;女人爲何不能做官,不能治學,不能休夫;爲何女人天生要低上男人一等,這究竟是哪家的道理。
他對我說,他是個無能的皇帝,只捧得出一個魚妙人,只能做到自己白首不離,從一而終。
其實承熙很像他,卻比他更勇敢——去年他還跟我提過,要興辦女子學堂,設女子科舉制度,立女官職。
朝中自然不是人人都同意,一個魚妙人,已是在挑戰權威。
可我對承熙有信心,他必將大刀闊斧,繼往開來。
趕回京中,天色已晚,有兩件事我不曾料到。
一是,承熙竟將這身世的祕密講給了魏梨聽。
二是,玄長璇竟還在等楚翎楓。
承熙的事暫且不說——我向來是自己的事情最要緊。
玄長璇等的是他,旁邊卻還跟着個煞風景的我。
夜風習習,她在此處站痛了雙足,就是爲了酸溜溜地念上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下一句嘛,無須說,心悅君兮君不知。
她都快把楚翎楓三個字寫臉上了,誰人不知?
楚翎楓靜靜聽完,沒講話。
我在不遠處的樹下倚着,心中還挺好奇,他是會裝聾作啞,還是會從容周旋。
只見他從容不迫、面無表情地反問:「知道就得接受嗎?」
玄長璇有些愣了。
「還沒明白什麼意思?」他頓了頓,「玄姑娘,我沒看上你。」
我真怕她哭倒這兩側的垣牆。
「楚大人,您何必幾次三番,拂我一個姑娘家的面子?」
「你將面子遞過來時,就該想到興許會被人拂去。我家魚兒也是姑娘家家,之前你在家門口看她的笑話,可是一點不含糊。若非你人蠢笨,說不過她,換作旁的姑娘,興許還真讓你給唬住了。」他看她一眼,又說,「在我這裏,不分什麼男的女的,好的次的,只分我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想慣着的和不想慣着的。我不喜歡的,任你宜家宜室,我也掃地出門,我喜歡的,哪怕是混世魔王,我也聽之任之。」
我聽他說「我家魚兒」就不由得一抖,像是要抖掉全身的雞皮疙瘩。
玄長璇讓他說得臉上發白,聲音都有些抖,「您喜歡魚大人,可魚大人是我哥哥休去的。您貴爲正一品大官員,怎能紆尊降貴,自降身份,迎娶一個棄婦過門?」
「魚兒,你看。」他忽然出聲叫了我,待我上前幾步,又說,「看見沒有?奇觀啊!」
「看什麼?」
「牌坊成精了。」
我沒忍住笑,下意識伸手打了他一下。
楚翎楓接着說:「魚大人可是當朝太傅,官居一品,若論起門當戶對,自然與我是天造地設。我放着她不要,要了你,那纔是紆尊降貴,自降身份。」
玄長璇哭得直哆嗦,跺了跺腳,「論樣貌、論才情,我又有哪樣不如她?」
「且不說你樣樣不如我,」我聽得煩了,這才緩緩開了口,「你還不明白,你口中的樣貌、才情,還有那套陳酸的規矩,只有你自己在乎,我們沒人當回事。」
我輕輕看了她一眼,「玄長璇,我跟你不同,我從來不怕天下人恥笑。我若怕,就不會嫁給長君;我若怕,就不會自己討來休書;我若怕,就不會承認自己喜歡了這個人。」
上前一步,我看着這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面孔,「說白了,我與楚大人如今情投意合,你情我願,你算個什麼玩意,在這裏說三道四?」
「你……你 ……」
她還沒哭出個所以然來,遠處忽然竄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可不就是玄長君來找他的心肝寶貝?
找見了,他不由分說,張口便質問我:「你我二人之間的恩怨,爲何要爲難璇兒?」
而那玄長璇像是被人搭上了戲,哭得如喪考妣。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人蠢,怕是要蠢一家。
我搖搖頭,拽住楚翎楓的胳膊,踮着腳湊近了,「你看我這眼睛。」
「燦若辰星。」
「是嗎?前些日子還是瞎的。」
他輕笑着給我遞話,「什麼時候醫好的?」
我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嗯……看上你以後?」
玄長璇一聲痛哭,第二天白天,他們府上巡夜的更夫都在問,昨天夜裏誰養的貓跑出來,在叫秧子。
 
楚翎楓惹哭了玄長璇,連着玄長君也看他不順眼。可玄長君不去找他,偏來找我。
我叫人去轟了他好幾次,說是有事情,不想見,可他不依不饒,腳在我家門口生了根。
「玄大人,你究竟有什麼事情呢?」我問。
「妙人,我知道你同楚翎楓一起,只是爲了給我氣受。」他不由分說湊上前來,「我娶你。」
我不由得哼笑,剜他一眼,「長君,你是瘋了,你有毛病。」
他臉色漲紅,問我:「妙人,這麼多年,你喜歡我,我會不知道嗎?」
他不說這句還好,說了,我只想伸出腳踢他,「知道,你還吊了我數年,只等皇上降旨,才勉爲其難娶了我嗎?」
我看了他一眼,又說:「長君,不是我說,你真是沒有一點讀書人的風骨——你若喜歡我,如今怕是已同我做了幾年夫妻;你若不喜歡我,便該一早跟我說清楚,別等到聖旨壓身,弄得像是我迫害你。」
他讓我說得無話,只得長吁短嘆。
「長君,我是喜歡過你。那時在鄉試上,你幫了我,你對我說,希望我能考取,那時我便喜歡了你。後來你同我說,你家裏有個妹妹,詩書文章,樣樣都要強你幾分,可惜是個女子,不能考取。我那時還沒明白,等真見到人才知道,你當年哪是幫了我,你是在幫你那無緣考取功名的璇兒。」
我頓了頓,繼續說:「可起初我沒在乎,我中舉以後,提親的王孫貴胄踏破了我的門檻,先帝惦記我的終身大事,皇上即位後,也一直替我物色人選。楚翎楓是何等顯榮尊貴的人物,只喜歡我,同我說過幾次,都被我回絕。長君,我一直在等你,等了整整十二年。」
他說:「妙人,所以我也說了,我娶你。」
我淺笑着搖了搖頭,「你荒唐,你糊塗啊長君。你就沒看清我,還以爲我是那劉蘭芝,你是那焦仲卿,『君心如蒲草,妾心如磐石。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遲了,長君,如今是我不願意了。」
不知他哪來那麼厚的臉皮,竟然同我講起歪理,「若是真情,就應當矢志不渝。」
我懶得掰扯,點了點頭,「嗯,跟你本就不是真情。」
他竟還好意思跟我冷笑,我因這一聲笑,冷冷地看着他,「你笑什麼?」
他不作聲,我便又問一遍:「笑什麼,你?」
「長君,你考了整整十二年,真是因爲才學不夠嗎?第一年,璇兒說腹痛;第二年,又說高燒;年年你要進京,她總有話說,總有事做,到後來連理由都懶得再找,只是一哭,你便乖乖不走,你對她多麼縱容,難道不知我在京中等你?長君,我十六歲遇見你,如今我都二十八歲了,你還不許我想明白了?」
他張了張嘴,脖子上青筋暴起,同我爭辯,「我與璇兒是親兄妹,你不容她,喫她的醋,沒有道理!」
「她容我嗎?全天下男人都該圍着她轉,她喜歡的不喜歡的,一個不放鬆,凡是個女的,都是她的假想敵。長君,她是你妹妹,不是我妹妹,更不是我祖宗。你喜歡這樣的,你願意慣着她,那你就慣,別糟踐我,我也去找慣着我的。」
那天跟他說了這麼多,其實我也沒動氣,最後真急了,還是因爲他說了一句,「妙人,我不計較你同我說的這些話,也絕不嫌棄你和楚大人之間種種。」
我指着他鼻子罵,還輪得到你來同我計較?還輪得到你來嫌棄我呢?喪門楣倒胃口的東西,快滾!
他滾得很快,給我留了一肚子氣,站在院子裏吹了一會兒夜風,這氣也不消。
我想見他。
往常生氣了,有了煩心事,他都會拉着我喫喫喝喝,欺負他幾句,就不煩不氣了。
我真想見他。
心中這麼想着,等反應過來,已在他宅邸門前了。
「你家大人呢?」我問那守門的小廝。
「大人出去了。欸,魚大人,我家大人不是跟您一塊兒走的?」那小廝反過來問我。
跟我一塊兒走的?
壞了!
天黑,這小廝準是認錯了——楚翎楓是和玄長璇一起走的。
我站在原地,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走了多久?」
「有個把時辰了吧。」小廝很懂事,怕外頭冷,先引我,「大人,您進來等吧。」
不!我就在這裏等!
等他來了,我要捶他一拳,踢他一腳,咬他一口!
這個王八蛋,活該打了那麼多年的光棍!
等啊等啊,等到哈欠連天,終於等來了人。
他站在不遠處,垂着手,歪着頭笑看我,「魚兒,你總挑半夜來找我,什麼意思?」
我聞聲回頭,與他對視,他便拍拍手,張開手臂,佈下了溫柔羅網,只等我一頭扎進去。
這羅網的每一條經緯都是爲我織成,他是捕魚的人,我是他的魚。
我捶他一拳,被他捉住手,再踢他一腳,又被他拉近了一些,最後是想咬他一口的,可惜忙着做了別的事。
我想問他跟玄長璇去了哪,做了什麼,可他不准我問,我一出聲,他就輕輕啄我的嘴脣,我暈頭轉向的,什麼也沒問出來。
他真是個老光棍嗎?這都是跟誰學的?
最後,他只說:「魚兒,你放心,她不會再同你爲難。」
我嘁的一聲,只說:「我寧可她時時與我爲難,也不願意你去見她。」
「那你嫁給我,我是有婦之夫,她便不好意思來找我。」
「你這算盤打得噼裏啪啦的,直響。」
他卻說:「魚兒,咱們倆誰的算盤打得響?你是把我拴得緊,讓你嫁給我,你又不肯,難不成我給你委屈受?」
我聽他提起這事,又嘆氣,眨着眼睛瞧他一會兒,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說:「我今天不回去了。」
「說什麼呢?」
「你不放心,我便讓你放心。」我輕笑着看他,有些曖昧地說,「你可別憐惜我,過了這村,興許沒這店了。」
他食指輕輕颳了我的臉龐,「十二年了,你還這麼口無遮攔,不知羞。」
我反倒點點頭,「我最不怕天下人恥笑。」
他笑了笑,用有些委屈的眼神看着我,語氣半真半假,「魚兒,你瞧不起我。」
「這話又是打哪說起來的?」
「你說你不嫁給我,是怕別人笑我。你自己瀟灑坦蕩,不怕旁人恥笑,爲何覺得我會怕?」他握住我的手,環在他腰間,「魚兒,娶你,是我白日夙願,黑夜綺夢,絕非羞恥的事情。誰笑我們?是我們要去笑別人,我們是天地之間最快活的,冷眼看他們牌坊精的笑話去!」
我讓他說得臉上發熱,眼裏竟也發熱,向來不服軟的人,竟糯糯地遞給他一句,「聽說你同她一塊出門,我都慌了。」
他低低地笑,額頭與我相抵,「慌了好,省着這麼多年,只有我擔驚受怕。」
我被他逗笑,又強做出兇狠樣子,「你真小氣,你報復我!」
「不是報復你。」他拍拍我的背,「往後讓你慌亂的事,我都不做了。」
他本要送我回去,可我不想跟他分開,藉口說手腳涼,要進去喝杯熱茶。
他笑着罵我是不叫喚的貓兒先上竈,卻還是帶我進去。
「你喝了這杯茶就回去。」
「你怎麼轟人?」
「傻子,我在意你的清白。」
這一杯茶,我喝得很慢,中間還續了幾次熱水,他就坐在我對面,不聲不響,笑着看我。
「楚翎楓,我要你開口留我。」
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問我:「怎麼留?」
「就說你不要我走。」
他盯了我好一會兒,開口時聲音都有些低啞,「我不要你走。」
我終於得了理由,可以再賴在他懷裏,黏在他身上——我是高興得很,纔不管他煎不煎熬!
「大人大人,我落了東西在房裏!」小丫頭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見我倆如膠似漆,便在原地愣着,過會兒才後知後覺捂眼睛,「大人,我收拾的時候,弄丟了鐲子,興許是在這裏。」
楚翎楓要笑不笑,「出去吧,明天支些銀子,拿去買新的。」
小丫頭高興極了,一蹦一跳地就要走,走到門口又扒着門框子問:「大人,把守門的支開嗎?這門不太擋動靜。」
「去。」楚翎楓訓了她一句,等她走了,卻又低下頭來問我,「魚大人,支開嗎?」
我的心咚咚咚地跳,一點沒見過大場面,眼見他要動真格的,也只能強撐着,岔開話題,「這丫頭叫什麼來着?」
「關凝。」他雖然答了,卻還是一刻不緩地看着我的眼睛。
「哦……哦 ……哪個凝?」我不該躲他的眼,可是忍不住。
他輕而易舉便抬了我的臉,使我望進他眼中,輕輕地說:「如你我這樣,凝矚不轉的凝。」
看着他,人是慌亂的,卻又覺得心安。
他握着我的手,我便翻轉掌心,用食指輕輕在他手掌寫下一個字,問他:「這個凝?」
他不示弱,將我手腕攥住,順着袖口撩撥我手臂的裏側,「嗯,是這個凝,膚若凝脂的凝。」
他這個人太厲害,會在我心中呼風喚雨,還能在我身上煽風點火。
我給自己惹了大禍,想逃,卻逃不得了。
「你可真是滑不溜丟的,像條魚兒。」
「別……別瞎說了。」
「睜着眼,點着燈,怎麼能是瞎說?」他一手伸到我腦後,解了我的頭髮,緩緩地梳理,「魚兒,你怕不怕?」
我睜着眼不答,昂起頭輕輕吻他一下。
緊接着便被他遮了眼睛,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彷彿見春日溼泥裹着深深紮根的樹,偶爾還能觸到汁水豐盈的飽滿果實。
「醒了就快起吧。」睜開眼,他穿戴整齊,坐在牀側看我,「我已擬好文折,請皇上下旨,應允你我的事。」
我懶懶地翻了個身,「承熙會嚇壞的。」
「是你要嚇壞了。」他不緊不慢地看了我一眼,又說,「皇上來了,知道你留宿於此,正等你穿好衣服出去呢。」
我騰一下子坐了起來,楚翎楓說,垂死病中驚坐起,差不多也就是我這樣子。
我膽子大,他膽子比我還大——如今這名不正,言不順的,他一點不避諱,也不怕天降大屎盆子,扣他一身臭糞!
承熙在堂中端坐,小小年紀便頗有威嚴——我都納悶,楚翎楓是個流氓,我是個無賴,宋太保是個呆子,我們三個怪人,怎麼能教出承熙這麼穩妥的孩子來?
 
堂中坐着四個人:承熙,楚翎楓,我,還有宋太保。
看這個陣勢就知道,這是要商量大事,且,是一件隱祕的大事。
待我們全都落座,承熙看了我一眼,開了口,「前些日子,隋國國主親訪,入朝進貢,還帶了一位王子、一位公主,這事,衆卿也都知道。」
宋太保道:「隋國明擺着,想與盧國和親。」
小皇帝搖搖頭:「若是這麼簡單,朕也不會召集衆卿,只是,其中有些變數。」
楚翎楓不禁哼笑一聲,「什麼變數?您的小梨花生了變數?」
我想了想,「四位公主才十歲,各位皇親貴女也並不適齡,想來,他是要將女兒獻給您,您不願意?」
皇帝搖了搖頭:「不是朕的變數,是您的變數。」
「臣能有什麼變數,那隋國王子才十二三,還能看上臣了不成?」我笑出了聲,笑完了才覺得不對,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不等我發問,楚翎楓搶在前頭,「那隋國國主,在打魚兒的主意?」
承熙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不然,您還真以爲,全天下就您一個識貨的?」
承熙這個小人精,已看穿了我倆的事。
不,當務之急不是這個。
「您沒說過,我嫁人當日便被休去?」
「怎麼沒說?人家可不在乎。」承熙又看了我一眼,「隋國國主說了,昨夜裏在街上閒逛,偶然見了你,匆匆一瞥,也是一顧傾城,再顧傾國,什麼規矩體統,都拋之腦後了。」
我忙問:「既是匆匆一瞥,怎麼知道是我呢?」
承熙不緊不慢,從袖口掏出一張紙來,「他是過目難忘,還給畫了出來,您瞧瞧,這是誰呢?」
這……的確是我,任誰來看,都是我。
承熙收起畫像,接着說:「夫子,隋國國主一表人才,若相中別人,朕一定允了,可他相中的是老師,朕必須要跟您商量。」
他頓了頓,又說:「如今看來,也不必商量了,生米熟飯的事情,還商量什麼?」
楚翎楓不說話。
我有些尷尬,輕咳一聲,「您還怪有眼力見兒的。」
承熙發出一聲輕哼,沒講話,倒是宋太保轉過身來問我:「妙人,這還用得着眼力見兒?你當我們都是呆子嗎?」
我不明所以地轉過頭去,「嗯?」
宋太保伸手一指楚翎楓,「起初,他喜歡你,你喜歡玄長君,玄長君喜歡那個同你長得像的玄長璇,玄長璇卻喜歡翎楓。」
我們四個人亂七八糟的,竟被他三言兩語說得很明白。
「後來你嫁了玄長君,琢磨過味兒來,又反悔了,樂得翎楓大半夜不睡覺,關起門來哈哈大笑,第二天還去我家,給我和夫人講了一遍,說不愧是小魚兒,絕不受半分委屈。」
承熙接茬道:「同朕也講了,說玄長君看老師嫺靜妍麗,還想欺負她,不承想老師性子暴躁,還給了他一腳,真是大快人心,可愛極了。」
宋太保接着說:「回回翎楓去我家喝酒,翻過來調過去,就是說你那點子事,聽得我和夫人耳朵起了繭。趕上我夫人懷身子的時候,我還轟過他一次,轟也沒用,過幾天還來。」
他看不出我有些尷尬,還說起來沒完:「我夫人都說你有些毛病,天天跟翎楓喫喝玩樂,嬉笑怒罵,不是喜歡是什麼?居然還次次回絕他,怕是腦子不太靈光。
「果然,他不理你了,你纔想得明白,再加上那玄長璇在宴上一激,你倆可不就好上了?你還當我們誰都不知道呢?我們私下都說翎楓這十二年苦,終於修成了正果,已經在湊份子錢了。」
最終,他一錘定音,看着我說道:「當時我就跟夫人說,這麼多年來,你還看翎楓對誰如此縱容呢?除了妙人,都不成的。再說妙人,這個伸手就打、張嘴就罵的性子,誰能降服她,誰又能慣着她呢?除了翎楓,都不成的。」
我猜想我此刻一定是滿臉通紅,纔會慌不擇言地叫楚翎楓:「說話呀你……」
他還是不講話,甚至一動不動。
承熙勸他,「夫子,您別太過擔憂,隋國國主一廂情願,並沒有用,這個主,朕尚能做。」
楚翎楓依舊沉默,半天才抬起頭來,盯着我看,「不是你。」
「什……什麼不是我?」
「畫上的人,並不是你。」
他向承熙要來了畫像,攤開,「魚兒,你看這顆痣。」
這不就是我眼下的小痣?
「你再仔細看看,這畫上是一顆紅痣。」
我還是不明白,「我這不就是一顆紅痣?」
不,我忽然反應過來——這顆紅痣,我一直覺得太過妖媚,有時會點黑。
他看着我,沉聲說:「畫中的人,是玄長璇。」
我搖搖頭,「可她的是一顆黑痣,不是紅痣。」
「她約我相見時,別有用心,想扮作你,於是用硃砂將淚痣點紅。」他說,「若隋國國主說,他是昨日夜裏見了這個人,那麼,紅痣的是她,黑痣的纔是你。」
承熙聽着,嘖嘖感嘆,「夫子,這畫像模棱兩可,也只有您能夠憑此分辨。」
宋太保一拍大腿,「皇上,既然不是妙人,那便沒什麼好商量了。」
承熙問他:「宋卿有急事,要走?」
「回皇上,打碎了夫人最心愛的胭脂,夫人鬧彆扭了,就想買盒新的,回家給夫人賠個不是。」
承熙點點頭,「怪不得您唉聲嘆氣,嘆得朕腦仁兒發疼。」
楚翎楓卻說:「夫妻吵架,牀頭打架牀尾和,你孩子都生了兩個,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誰都沒說話,倒是承熙接了一句,「牀頭打架牀尾和,您當誰都像老師這麼好糊弄?」
這臭小子,我看是找抽!
 
承熙說我好糊弄,其實我並不好糊弄。
那天衆人分開之後,我就單獨問了楚翎楓,萬一這隋國國主相中的的確是我,他要怎麼辦。
他說:「還能怎麼辦?真是你,我就要攛掇皇上,平了隋國,滅了隋王。」
我呵呵笑,卻又駁他,「皇上穩妥,又有主意,你三言兩語,可未必能糊弄過去。」
「分什麼事情吧,若牽扯到你,我就做一回奸臣,讓皇上也當一把昏君。」
他說完了,卻又問我:「魚兒,倘若隋國國主相中的的確是你,你怎麼辦?」
「怎麼辦?我同你一樣,最瞧不起長腳的牌坊精,可若真是橫生了這樣的枝節,那我也豁出去,做一回貞潔烈女。」
我有意做貞潔烈女,可總有人上趕着往我身上潑髒水——隋國來人訪盧,對盧國女太傅魚妙人一見鍾情,爲伊消得人憔悴,願意獻出十座城池,只爲抱得美人歸。
這消息不脛而走,傳得有鼻子有眼,其實仔細一琢磨也大概知道,這是隋國國主在向我施壓。
我本是沒當回事的,畢竟承熙已跟我打了包票,可眼見着這消息越傳越離譜,市井坊間還開始流傳出打趣我的小詩來。
「朝爲玄華昔楚楚,楊花向水生芽蘆。一枝紅杏綴葡萄,安識池魚似狡狐?」
這小詩很有些意思,說是我今天跟了姓玄的,隔天又改跟了姓楚的,水性楊花,生於盧,如今卻向隋。至於這一枝紅杏,是說我不守婦道,也是說我眼下紅痣,綴葡萄便是綴明眸,這是生怕別人看不出是我。最後一句更是隻差着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說我魚妙人是四處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這詩酸不溜丟,偏偏通俗易懂,三人成虎,越傳越玄乎——再過幾天,我怕是能齊名妲己褒姒,禍國殃民。要不是承熙歲數太小,恐怕我這個太傅之位,靠的也是以色侍人。
有的婦人啊,真是粗鄙野蠻,羞辱起別的女人,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也不知圖些什麼——本來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纔出門,要去見我的心上人,在大街上卻被人扔了臭雞蛋,很有準頭,順着窗戶正砸在我身上。這人跑得又快,我竟沒抓到。
楚翎楓見我這樣,沒說什麼,也不嫌難聞,一遍遍地擦淨了,拽着我就走。
我問他去哪,他停下來,看着我,臉色不太好看。
「魚兒,你有沒有拿我當真心實意的枕邊人?」
「怎麼又來了……」
「你當我是傻子呢?你放任外頭那樣編派你,不讓我知道?」
我說:「衆口鑠金,積毀銷骨,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
他於是真生氣了,「誰要堵百姓的嘴了?魚兒,那酸溜溜的文辭頗有誰的風範,你是真不知道?」
我知道,我哪會不知道?
「我沒當回事,我不怕人笑。」
「不是你怕與不怕,我倒問問,誰要笑你?笑你什麼?憑什麼笑你?」
「不合規矩,不成體統,不守婦道。」
他的眉目之間越來越冷,已有了一些慍色,「這話怎會從你魚妙人口中說出,魚兒,我不願覺得是我看錯了你。倘若同我一起,會讓你如此畏首畏尾,磨滅了你的恣意率性,那我倒不如一輩子名不正、言不順地帶你喫喝玩樂去。」
他這話說得好重,如果我不瞭解他,真會以爲他後悔了。
「楚翎楓,你說,你想讓我怎麼做?你喜歡的魚妙人,會怎麼做?」
他不回答,而是雙手捏住我的肩膀,垂頭看着我。
「魚大人,於盧國,你是一個好官。」
「魚太傅,於皇上,你是一位良師。」
「魚妙人,於百官,你是一名益友。」
「魚兒,於我,你是絕無僅有,是千金不換,是白首難忘,是與有榮焉。」
他看着我,手上的力道從我肩上傳遞過來,「魚兒,你昂首闊步,我纔算是挺胸抬頭。」
說了這麼多,無非是他之前那一句:你答應我,不要受半分委屈。
我明白了。
「楚翎楓。」
「嗯?」
「你給我撐腰嗎?」
問完這句,他又拉着我往前走,穿過市井街道,後頭還跑了起來。
一路跑到玄宅大門口,他一腳踹開了玄家的大門。
「魚兒,罵!」
他站在我身後,沉聲說:「扯開嗓子!痛快地罵!」
我回頭看着他,他目光堅定,紋絲不動,「誰負了你的癡心,罵!誰看了你的笑話,罵!誰折了你的名聲,罵!」
我心跳得極快,眼瞅着玄長君走了出來。
「你……」我舔了舔嘴脣,「你是一腳踩東橋,一腳踏西梁,褲襠子跨過護城河,不怕露出那二兩物事來笑死人!」
罵出來了,的確痛快。
玄長君止住步子,「妙人,你一個姑娘家,怎麼好這樣說?」
楚翎楓半道截住他的話頭,「罵的就是你,聽着。」
我是一鼓作氣,給自己開了個好頭,接下來「文思泉湧」,竟特別順暢!
「十二年我只當餵狗,不承想這狗放着肉骨頭不肯,愛喫屎!你喜歡那一天到晚哭喪臉的,哭什麼?你家裏邊死了人吶?怎麼我相中誰她都要過來勾搭兩下?是不是我吐口唾沫她也得湊上來舔兩口?我們家糞車過街,她都得跟上去嚐嚐鹹淡啊?」
我動靜這麼大,玄長璇聽不見就有鬼了,可她不肯出來,躲起來當縮頭烏龜。
楚翎楓淡淡瞥向四周看熱鬧的人羣,「誰能把玄家大小姐喊出來,賞紋銀百兩。就剛纔那一套,一個字都不準改。」
場面可是精彩紛呈。
玄長璇還是哭着出來的,說她十分委屈。
玄長君護着她,對我說:「妙人,隋王喜歡你,也並非璇兒的錯,你別拿她撒氣。」
我揪過一個看熱鬧的,問他:「現在傳得最盛的那首詩,你可背得?」
這人面露難色,吞吞吐吐。
我卸下耳上的玉璫子,「背,我不罰你,這個也賞你。」
那人眼睛發直,經不住誘惑,還是背了。
「長君,這文風你可熟悉?聽起來,是誰的手筆?」
他的臉白了又白,回頭看他的心肝寶貝,「璇兒,你……你爲何要這樣?」
他搖搖頭,「璇兒,這就是你寫的,我聽得出,我包庇不得你。」
玄長璇卻呆呆愣愣地問:「哥哥你剛纔說,誰喜歡她?」
楚翎楓發出一聲細微的冷笑,緩緩說:「隋國國主,隋王,認準了魚兒,要她做王后。」
「隋王……王后 ……不是……不是使臣嗎?怎麼會是隋王?哥哥!你怎麼沒說?是王啊!是王啊!」她扯着玄長君的袖子,「哥哥,隋王相中的人是我!該當王后的人是我!」
她面向人羣,也不管有人聽沒人聽,「是我!隋王喜歡的是我!他要的王后是我!」
玄長君臉色鐵青,大斥一聲,「璇兒,你瘋了嗎?!」
楚翎楓極不耐煩地搖搖扇子,拽了我一把,「走吧,魚兒。」
回去路上,我看見有人往人羣中撒紙,怕是些擾亂民心的東西,趕緊撿起一些來看看。
「月灑長河溢陰渠,金鱗潛躍映池魚,珍珠翡翠鑲瑪瑙,豈見北枳替南橘?」
雖然都映出了明月,可我是漫漫長河,她是陰暗溝渠。
雖然都在一片水域,可我是金鱗潛躍,她是平平池魚。
這顆紅痣,並非什麼一枝紅杏,而是瑪瑙點綴着珍珠翡翠般的眸子。
即使長得相似,難不成這淮北酸澀發苦的枳,還真能替代淮南清甜可口的橘?
撿來的幾張紙都是這首詩,筆跡卻不相同——這張鏗鏘有力,是楚翎楓寫的。這張規矩方正,是伍大人寫的。這張歪歪扭扭,是陳將軍寫的。這張?這張上面還有兩滴菜油,肯定是宋太保寫的。
楚翎楓說到做到,還真是不讓我受半分委屈。
 
他這人張揚,我一直是知道的,承熙年少繼位,原先有人不服。不服也不明說,就是陰陽怪氣,說國君年少開明,尊師重道,特許太師治國理政。
其實這是廢話,承熙那時還是乳臭未乾的乳娃娃,楚翎楓不理政,盧國此刻怕是已被盡數瓜分。
話說回來,這一頂大帽子,估計扣在誰腦袋上,誰都是噤若寒蟬。
可楚翎楓張狂傲慢,真不一般——一篇文章洋洋灑灑,點名痛批幾名官員,尸位素餐,蠅營狗苟。說他們禍亂朝綱,都是抬舉了他們,一個個是爛泥扶不上牆,但凡他們幾個有一箇中用的,還用得着他這沒有實權的太師來理政?
文章一出,言辭犀利,拳拳到肉。承熙鬼心眼子多着呢,在朝堂之上奶聲奶氣就給唸了一遍,唸完了,還睜着一雙人畜無害的大眼睛問我,老師,這「廢物點心」是什麼點心?
總之,那三位大臣當時臉上都掛不住,一個氣得大病了一場,一個乾脆卸甲歸田,告老還鄉,剩下一個,倒還有些血性,不服,執筆回擊,被楚翎楓三言兩語頂了回去,聽說回家以後,把家裏的文房四寶都給砸了,說是再不寫文章了。
楚翎楓的筆墨,那是真的清白,那是「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他擬文作詩,向來公正,就事論事,並不夾帶私情——這次他寫下七言,處處針對玄長璇,卻是帶了私情。
我原以爲玄長璇就只會哭,不承想,卻並不是。
承熙在朝中端坐,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太平盛世,繁榮昌盛,自然是無事。
既然無事,那是誰在殿外敲登聞鼓?承熙從沒遇過告御狀的,面上還是穩穩的,兩隻小腳卻興奮地懸在龍椅上晃盪。
「何人在殿外擊鼓?」
「稟皇上,是玄長君的妹妹玄氏。」
「玄氏?她有什麼冤情?」承熙撇撇嘴,問玄長君,「玄卿,你妹妹有什麼冤情?」
玄長君臉色難看,又不得不站出來,「皇上恕罪,是臣……是臣將她慣壞了。」
承熙卻說:「沒問你這個,朕問的是,出了什麼事,她覺得自己蒙冤?」
玄長君的嘴張了又張,最終只說:「臣並不知,依臣所見,並無什麼冤情。」
承熙眼珠一轉,「你說沒有,人家卻說有。朕身爲國君,要兼聽則明,那就叫上來問問吧。」
玄長璇來告御狀,弱不禁風的胳膊跟鼓槌一般粗細,擊起鼓來,竟鏗鏘有力。不僅如此,還寫了長長的訴狀,彷彿我的罪行罄竹難書。
第一狀,告的是楚翎楓與我並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私通款曲,有辱世風。
承熙說:「朕歲數小,這事,朕不清楚。」
玄長璇道:「千真萬確,有傷風化。」
承熙問她:「聽你這話,你是親眼見着了?」
玄長璇不說話,承熙使了個眼色,身旁的小公公便十分會意,豎着眼睛責問她:「問你話呢?你是趴在人家牀底下聽了,還是摳開人家窗戶紙看了?」
玄長璇這會兒倒不哭了,問我:「魚大人,您敢說沒有這事?」
楚翎楓想把話接過去,我沒讓——我本沒想再同她犯口舌,畢竟已經痛痛快快罵過一次,可如今是她主動招惹我,我沒有慣着她的道理。
「有沒有的,跟你也沒關係。你哥哥心疼你,自小不給你纏足,也虧得你腿腳靈便,直伸到別人被窩裏去攪和。玄氏,不是我說你,你是真沒有一星半點的自知之明,若你是楚大人的嬌妻愛妾,來逼問我這些,我都認了,你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倒像個狗皮膏藥,撕下來還得扒人一層皮面嗎?」
「你只說,有還是沒有?」
她是不是真瘋了?
我懶得說話,卻聽宋太保慢慢悠悠地接了一句,「皇上,這可真是嚇壞微臣了。」
「宋卿,何事?」
「臣前些日子得了小兒子,竟沒同玄姑娘彙報,李尚書家裏娶親辦事,也沒事先知會玄姑娘,聽說陳將軍的愛子最近贖了個小丫頭回來,陳將軍,您跟玄姑娘講了沒有?沒有講?那我們可要小心了,這姑娘會敲登聞鼓,告我們的狀。」
宋太保眉飛色舞的,一點也不像呆子。
玄長璇不服,說:「這位大人,您這是強詞奪理……」
不等他說完,宋太保捂着耳朵,還蹦了起來,「閉嘴閉嘴,誰喜歡聽你說話呢?在場的誰沒有個一官半職,你來教訓誰呢?叫你一聲玄姑娘真是抬舉了你,你不該姓玄,你該姓包,你該改叫包打聽。你這麼愛打聽,還來宮裏敲什麼鼓?你該到菜市口去敲鑼。」
我罵起人來,是不管不顧,楚翎楓是陰陽怪氣,如今看來,居然都不如宋太保威力巨大——他罵起人來,語氣像在背書,都沒什麼抑揚頓挫,聽起來憨憨呆呆的,更加氣人。
你想啊,被呆子罵了,氣不氣人?
玄長璇氣得滿臉通紅,卻不服,「好,好,皇上,此事暫且作罷,民女還有狀要告。」
玄長君呵斥她幾聲,卻不管用。
承熙拄着腦袋,「若還是這些家長裏短的破事,你就別告了。」
第二狀,告的是楚翎楓寫詩,敗壞了她的清譽。
承熙問她:「你有什麼清譽?不不,朕不是那個意思,朕是說,怎麼敗壞了你的清譽?」
玄長璇呈上幾張紙,「皇上,這詩如此構陷我,心狠意毒,要我淪爲笑柄。」
承熙拿在手中看了看,還對着光晃了晃,仰着脖子問:「玄氏,你說趕巧不趕巧?你呈上來的這一張,恰好是朕親自謄寫的。」
小太監在一旁敲邊鼓,「後頭一張,是奴才寫的呀!」
「小雨子,你的字寫得比原先好得多了。」承熙對着幾張小紙頻頻點頭,又問,「這哪裏構陷了你的聲譽?朕沒看出來。」
「民女從未想過,要當魚大人的替代。」
「那不是你當不成嗎?」伍大人冷不防接了一句,「上回宴會上你接本官的話,本官心裏就不痛快。本官同魚大人多年好友,開個言語玩笑,你搭什麼茬?細論樣貌才情、心地秉性,哪一樣魚大人都壓了你何止半頭?你還不做她的替代?你倒是想把魚眼睛賣出珍珠的市價來,也得有人買賬吧?山鴿子不長尾巴毛,就是長不出來,難不成還硬說是不願做孔雀的替代?真是沒聽說過。」
伍大人最討厭別人亂接他的話,那天之後,就跟我們罵過玄長璇是「碎嘴巴子」,今天讓他得了機會,當然是不吐不快。
玄長璇咬着牙,也不哭,眼睛卻很紅,「哥哥喜歡的就是我!還有隋王,隋王喜歡的也是我!」
「聽明白了,我總算是聽明白了。」陳大將軍齜牙咧嘴的,終於說話了,「你們文化人,說話真難懂,這兩句總算是聽明白了,她這是湊巧碰到兩個瞎的,就覺得全天下都該是瞎的!」
承熙都笑了,「陳大將軍總結得很好哇!似乎就是這麼個意思!」
陳大將軍嘿嘿一樂,「既然隋王喜歡玄氏,那就嫁過去吧!千萬把妙人留下,我那混蛋兒子誰都管不了,自從上回被妙人打尿了褲子,再不去鬼混了,贖了個小丫頭回來,還被那丫頭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再出去招惹。再說,妙人是咱們朝中大官呀,性子也受不了氣,不是能送過去給人家做小老婆的!玄姑娘能換回十座城池,興許去了,還能再哭倒幾座,也算立功哩!」
「是的是的,這一番話說到了朕的心坎裏,朕也是這麼想的!」
玄長璇氣急了眼,居然說:「說是大官,也沒見到什麼實績。」
這人腦子有病,管我一個虛職要實績。
承熙剛纔還是嬉皮笑臉的,這會子臉卻一下冷了下來,盯着她,壓着嗓子說了一句:「朕是老師一手教大,朕,就是老師的實績。」
他站了起來,少年郎個子不高,卻很直挺,掃視衆人。
「魚卿沒有實績?玄氏,是否在你眼中,朕是一個廢物皇帝?朕要問問衆卿,十年來,朕,是不是一個昏君?」
怎麼會呢?承熙是我的好孩子,他是盧國最好的皇帝。
衆人尚未反應,玄長君撲通一下跪了下來,五體投地,「皇上,饒璇兒一命吧。」
他的背都發抖了,「您可以將璇兒遠嫁隋國,饒她一命吧。」
「我還要告!哥哥!我要告狀!」她一滴眼淚都不掉,只是頭髮都散亂了,「憑什麼沒人向着我?」
脆生生的一聲響,玄長君竟打了她一個巴掌。
「璇兒,我竟不知你是本性如此,還是被我慣壞纔會如此!」
「玄氏,」承熙沉沉地叫了一聲,「你來這裏告什麼狀?真是可笑。且不說登聞鼓是不是給你這些破爛事預備的,這裏真沒人喜歡你,沒人願意聽你講話,沒人想看你發瘋。你瞧不起老師,得知她被休妻,假意關心,卻羞辱她。你瞧不起老師,仗着有點文墨,想比下她。你瞧不起老師,覺得她就該是你的替代,不該有人喜歡她。」
他頓了頓,甩開龍袍一角,端端正正地坐下,「可你瞧不起的這個人,爲朕,爲盧國,拿出了嘔心瀝血的十二年。」
「衆位愛卿,朕有大幸。朕年紀輕小,卻已在這位置上坐了十年。其間,並非沒有犯過錯誤,也並非沒有遇過虎狼,但,總歸是坐住了。」他頓了頓,接着說,「這都是因爲衆卿善良仁厚,不欺朕年少,反將朕穩穩托住,牢牢扶持。朕是一國之君,是衆卿的庇廕,衆卿是國之重臣,是朕的後盾。有衆卿在,盧國,纔是最好的盧國。」
說完,他環視衆人,誰都沒點,卻點了玄長君,「玄卿,請起,你也是國之重臣,也是盧國的好官。」
我看着他,這樣的威風,這樣的沉穩,這樣的懷柔話術,這樣的籠絡人心。
楚翎楓曾問我,爲何要入朝爲官,我想,就是爲了看這樣的孩子,做我的君主、國的君王。
 
經過這麼一場鬧,我與楚翎楓之間的窗戶紙算是徹底捅破了。
大夥都恭喜他,說他苦盡甘來,彷彿他是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而我是那絕情負心的薛平貴。
不是我不認他苦,他自己也不覺得苦。他說,什麼叫苦盡甘來?我這十二年明明是甘之如飴,樂在其中。
宋太保一撇嘴:「瞧見沒?這就是周瑜打黃蓋!咱們不摻和了!」
他們不摻和,自有別人來攪和——再有十天半個月,隋國國主就要離盧了,如今我這點破事鬧得滿城風雨,他臉上也有點掛不住。
承熙跟他說了,說隋王呀,你相中的不是我朝魚大人,是另有其人。可這隋王還挺認死理,反過頭來問承熙,說,皇上,您是不是捨不得將魚太傅給我,編出瞎話來唬我呢?
承熙怎麼說,他都不信,弄得承熙頗是無奈,最後只得安排場合,我在,玄長璇也在,讓他自己認,相中的是誰。
相中的是誰?
我們兩個站在他面前,他的手指遊移不定,像只熱昏了頭的蜻蜓,一會兒指着我,一會兒又向她。
末了,他回頭看着承熙,「天下竟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承熙輕輕笑,問他:「不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嗎?不是一見鍾情,一眼難忘嗎?」
隋王聽了也笑,「當時只覺得那硃紅小痣是點睛一筆,不承想,兩人連這顆痣也是一樣的。」
不錯,玄長璇今日,又將小痣點紅,這一次,卻不再是爲了楚翎楓。
隋王看看我,又看看她,說:「分不出,不過,這顆小痣長得真好。」
玄長璇欠了欠身子,報了家門,又說出那夜的地段時辰,加以佐證,生怕隋王不認那是她。
隋王點點頭,又看我,「魚大人可有話說?」
我微微揚頭,「莫非我只有這顆痣長得好?」
「什麼?」
「我問,我是不是隻有這顆痣長得好?」
隋王一愣,旋即說:「明眸皓齒,也都是美的。」
他沒說完,我便擺擺手,「罷了,您這人,挺沒意思的。」
他聽我這麼說了,臉上笑意反倒更重,「此話怎講?」
「說來說去,您就是看上了這張臉。」我說,「既然如此,下官也不妨直言,若您是喜歡這張臉,就帶旁邊這個走,她願意跟您,我不願意,我不會跟您走的。」
「爲何不願意?」隋王問我。
「因我心裏有別人,雖不是一見鍾情,一眼難忘,卻是我兜兜轉轉,認準了的。」
隋王又問:「做他的夫人,好過做隋國的女主人嗎?」
我笑了笑,「前一陣子給小公主們講《陌上桑》,中間有一段,說是『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
隋王笑意更深,挑眉看我。
我接着說:「當時公主們就問我,這羅敷的夫婿,真的是比使君還要體țũ̂⁻面的大官嗎?公主們年幼,有許多道理不明白,羅敷是否有夫婿,夫婿又是否達官顯貴,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使君不要自討沒趣,失了臉面。」
隋王因此哈哈大笑,對承熙說:「小王再不識好歹,強人所難,豈不成了巧取豪奪,棒打鴛鴦的惡棍了?」
承熙心地很好,還給他鋪好臺階,「隋王,你當日相中的,的確是玄家姑娘,朕也願意和親。」
隋王卻搖頭,「是小王淺薄輕浮,站在面前都無法辨認,怎麼能叫鍾情呢?看來小王的命定之人,並不在此。」
這下可好,他一個都不想娶了。
玄長璇又是那樣柔柔弱弱的,「盧國隋國情誼長存,璇兒願意略獻綿力。」
隋王於是看着她,「你想跟本王走?素昧平生,你喜歡本王什麼?」
玄長璇垂着頭,脈脈溫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隋王輕蹙眉頭,「只憑這句,你也不會是我隋國的王后。」
玄長璇還想說話,我橫在中間,攔了一句,「隋王訪盧辛苦,寥寥數日,恐招待不周,過幾日一定爲您飲酒餞行。」
隋王很能聽明白話,該留就留,該走就走。
「魚大人,你我雖素有舊怨,卻也不必如此耽誤我的前程。」
「你的什麼前程?」聽她埋怨我,我反問道,「你還真覺得,他能憑這一眼,把隋國的後座許了你?」
她咬了咬嘴脣,「聽您這話,瞧不上我?」
「我都沒拿你當回事,有什麼瞧得上瞧不上的?」我輕嘆了一口氣,「璇兒,你還真打算一輩子點着這顆紅痣過日子?往後聽他說起來,這顆紅痣如何漂亮,你心裏真一點不犯酸唧?」
她不說話了。
「再者說,你遠嫁隋國,讓你哥哥怎麼辦?他就你這麼一個家眷,你這是拿刀剜他心窩子。你要是真喜歡隋王也就罷了,否則,我真替長君不值。」
「哥哥可以隨我一道去隋國,照顧我,他最疼我。」
「璇兒,長君考了十二年啊,如今苦盡甘來,你忍心半路折損?做人要講良心,璇兒,長君對不起我,卻對得起你,你不要再欺負他。」我看了她一眼,繼續說,「我做過你的替代,深知那滋味兒多麼難受,你愛看這笑話,卻未必當得起這笑料,說白了,我不願看你再做我的替代,我不願這世間女子青春耗盡,供人睹物思人。」
說了這麼多,我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聽進去幾個字,算了,也不關我事。
出了門,我一眼看見楚翎楓面無波瀾地與我對視。
「你不問問我,隋國國主選了誰?」我大概知道自己腳步輕快,卻不承想,居然還是一蹦一跳的。
「準沒選你。」
「爲何不會選我?」我問。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選你回去,禍國殃民嗎?」
我沒生氣,笑嘻嘻地湊上去,「我只禍害你,只殃及你。」
他嘖了一聲,很討人嫌,「聽着頗有些捨身取義的意思。」
我不惱,眼巴巴地問:「真沒擔憂?沒害怕?」
他搖搖頭。
我十根指頭悄悄鑽進他指縫裏,扣緊,「那楚大人,您這手掌心哪來的汗呀?」
 
隋王走的那一天,還鬧出了大事。
這事,我也是聽人說的,說是玄長璇被楚翎楓寫詩挖苦,又被我罵了一通,還在大殿之上丟盡了臉面,就連一開始相中她的隋王,也「半途而廢」,她說,她是沒臉見人了。
她上了吊,人雖救回來了,卻傷了精氣神。
楚翎楓叫我放寬心,說,她對你諷刺挖苦在先,看你笑話的事情又哪裏少了?再者說,她鬧這一出未必就是因你,你也不必因她良心不安。
我說:「話是這麼說的,但好歹是一條人命。她人雖是討嫌一些,卻也算不上什麼大事,非要尋死覓活的。」
楚翎楓犟不過我,只得說:「你要覺得去看一眼心裏才能舒服,那就去看一眼,不過,以玄家人的氣度,未必會有什麼好臉色給你。」
我怕我要去玄家,他心裏會有別的想法,於是趕緊先斷了他的疑慮,拽了他的胳膊,對他說:「我知道你最疼我,就這一回了,任他們領不領情,往後我都是關起門來,同你過日子。」
自從那夜穿着喜服連夜離開玄宅,我每次回來,其實都算不上多麼愉快——不是來罵人,就是來討債,總而言之,都是來鬧的。
我沒乘轎子,也沒乘馬車,站在玄宅大門前,我問那愁雲慘淡的小廝:「你家小姐怎麼樣了?」
那小廝垂着頭,臊眉耷眼的,「大人,不瞞您說,鬧!鬧得厲害呀!」
「她鬧什麼?」
「說是沒臉見人,在盧國實在待不下去了。」
我總覺得說不上來哪裏彆扭,轉念一想,她不正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何必掰扯那麼多?
等了半天,玄長君出來了。
我記得他向來是衣冠楚楚的,讓人一看就是翩翩君子,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如此憔悴。
還不等我叫他,他先出聲叫我,「妙人,我正有話同你說。」
我來時就想好了,如今他獨一無二的妹妹出了事,他沒有瘋都算是強撐,他真要找我興師問罪,就這一次,我也忍了。
可他叫完了我,半天沒動靜,好久,發青的眼眶裏,那雙眼睛動了動,對我說:「璇兒欠你一句對不住,等她好了,我讓她自己跟你說。」
頓了頓,他上前一步,「我自己欠的這一句,我先說給你。妙人,對不住。我也知道,與你這十二年相比,我這三個字實在是輕輕飄飄,微乎其微,什麼用也不頂,可我……我現在也顧不上了。」
他鬍子拉碴的,雙腮狠狠地往裏陷,嘴脣灰青,已經有些開裂了,身上衣冠不整,又皺巴巴的,不知道是幾天沒換了。
我有些蒙了,只好折回來說我自己,「長君,我這人說話咄咄逼人,璇兒臉皮比別人薄,這事我是摘不淨的。」
玄長君卻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
「不,妙人,是我錯了,我大錯特錯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不顧體面,在門檻上坐下,「是我把璇兒給毀了。」
「別這麼說,你對她多好,我都看在眼裏的。」我說。
「我就是對她太好了。」他耷拉着腦袋,「我就是……對她太過縱容,縱容得無邊無界,才毀了她。」
「長君……」
「妙人,你全然不必自責,此事與你沒有半分關係。」他打斷了我,又說,「璇兒讓我辭官,帶她遠走,她說盧國是她的傷心地,待不下去了。我不肯,她纔想出這樣荒唐的法子來逼我。妙人,我考了十二年的功名,不爲錦衣,不爲玉食,無非是爲了報效盧國,我放不下。」
我點點頭,「她這樣講,的確荒唐。」
他頗爲自嘲地笑了一下,「於是她便說我不疼她,不停地哭鬧,我同她說,我這一輩子都是爲了她,如今,也想爲自己籌謀一回。」
說完這句,玄長君抬起頭,憔悴地看着我,「你猜,她說什麼?」
我不知道,也沒有猜的頭緒,於是不作答。
「她說,遲了。」玄長君捂住臉,疲憊地搓了搓,「她說,既然已經依了她千次百次,那麼,也該不差這一次。」
我竟有些咋舌,玄長璇的自私和偏執,竟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我問:「那你怎麼辦?」
「我自己釀下的苦酒,也只能自己飲下,還有什麼辦法?」他反問我,「璇兒如今這樣性子,跟誰不是個禍害?」
躊躇了半天,我還是問:「你真要帶她離開盧國?」
他也沉默半晌,半天才說:「身土不二,故土難離,她若只讓我辭官歸鄉,我或許還會心軟,可她要我從此不回盧國,我不能答應。」
我也嘆氣,「可她還會鬧呀。」
「你不要管我的事了,妙人,如今你有了別人,往後是一片向好,不要再來管我的爛攤子。」
他想了想,從懷裏取出一塊玉佩來。
這玉佩我認得,是他家的傳家寶,傳給長子媳婦的。
他拿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將這玉佩掛在了大門口的樹梢上,對我說:「妙人,我沒福氣,有些東西,註定不是我的。」
我看着那塊玉,晶瑩剔透,在陽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來。
我曾經很想將它戴在身上,如今近在咫尺,我卻不想伸手去拿了。
「不是的,長君,是我沒福氣,你挺好的。」說完,我頭也不回離開了玄宅,離開了我的十二年。
玄長璇或許不曾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任她怎麼鬧,都不管用了——聽說她被救回來以後,連一天都沒消停,還是哭鬧,跟要辦喪事一樣,玄長君一開始還哄她,她沒分寸,撕了玄長君要上奏的摺子,還剪了他的朝服。
玄長君是怎麼做的呢?他問她:「璇兒,是不是離開盧國,你就能不鬧?」
玄長璇說是,你帶我離開盧國,離開這個傷心地,我就從此收斂。
玄長君點點頭,回身進屋,包了個包袱,擱在她面前,「好,那你走吧。」
她傻了眼,問:「哥哥什麼意思?」
「你不是要離開盧國,離開傷心地嗎?璇兒,盧國是你的傷心地,不是我的,我是不會走的。」
玄長璇哭呀哭,說:「哥哥,你不喜歡璇兒了嗎?」
玄長君說:「我尚知道自己荒唐,璇兒,你怎麼就不知道自己荒唐?」
後來怎麼回事,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玄長璇沒有尋死,自然,也沒有離盧,過了個把月,就嫁給了某位書香門第的公子,她爹孃都沒了,這婚事,還是玄長君給她主張的。
這麼看來,揮別了十二年光陰的人,或許不僅是我。
不過我運氣比他好得多,他那塊祖傳玉佩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給出去,我卻是一塊很香的餑餑——楚翎楓巴不得天天來磨我,說,「你看,現如今大夥都知情,也沒人恥笑我,你還不嫁給我嗎?」
嫁是一定要嫁的,我都不急,也不知道他急什麼。
宋太保的二兒子過百天,我們大家都去了,承熙本想託人送點東西過來,一聽說我帶了魏梨,他也來了。
當天還鬧出一件特好笑的事情——陳大將軍家的那位公子也來了,旁邊跟着個貌美的姑娘,那姑娘叉着腰,正在大門口訓話,陳公子人高馬大,還蹲矮了半個頭,點頭哈腰地聽着。
姑娘訓完了,問他:「聽見沒?」
「聽見了!聽見了!」陳公子一扭頭,看見我們過來,表情還有些尷尬,「楚……楚大人,魚大人。」
我沒說話,只是點頭,楚翎楓看了他一眼:「這位公子,初次見面,不知尊姓大名?」
他這是不計前嫌,就當沒之前那檔子事,不想讓這陳公子丟了面子。
想不到陳公子竟很實在,瞪着眼睛問:「您不記得我啦?金翠樓!您二位揍了我一頓!」
楚翎楓的嘴角勾了勾,最終也沒笑出來,只說:「忘了。」
陳公子一根筋,追問下去,問我:「魚大人,您也忘了?」
「他歲數大了,他記性差,我記着。」
陳公子於是說:「我還得謝謝這一頓打呀,若不是那一天,我也遇不着嬌嬌。」
說着,他將身旁女子拽到面前,手舞足蹈地給我們介紹,「這是嬌嬌,是我被打那天,從怡紅樓裏贖來的。」
女子面色有些尷尬,估計是不想被當着衆人的面說起自己的出身。
於是我說:「嬌嬌姑娘真好看,給你做妾,真是委屈了。」
陳公子搖搖頭,「不是不是,嬌嬌將來可是我的夫人,是我的正夫人。」
嬌嬌忙打斷他,說:「二位大人,他瘋了,他胡說呢,我就是個妾罷了。」
「那我是不會同意的,你若做妾,我不會娶妻了。」陳公子還挺犟,「你們不知道,嬌嬌的心腸可好了,那天我那般狼狽,別人都嫌棄我,看我笑話,只有嬌嬌帶我上樓,讓我洗乾淨了,還給我找換洗衣裳。」
說話間,伍大人也來了,我們便沒堵在門口,一塊兒往裏走,沒走遠,還聽見嬌嬌在訓陳公子。
「你這人怎麼回事?說好了,不能說我的出身。」
「這有什麼?嬌嬌,你別放在心上,他們都是好人,同他們一比,我纔是混球呢!」他想了想,又說,「不過嬌嬌,你放心,我從此一定改好,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嬌嬌說:「你這笨熊,我是怕他們笑話我嗎?我是怕他們笑話你!」
陳公子卻問她:「奇哉怪也,他們爲啥要笑話你?又爲啥要笑話我?」
「你是蠢豬嗎?青樓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
「逛青樓的男人都沒人笑話,笑話青樓裏的姑娘幹啥?難不成誰是有錢有勢,喫飽喝足,一門心思就想在青樓裏謀生嗎?都是無奈,有什麼可笑話的?」他最後說,「嬌嬌,我可不可笑,我不知道,誰跟不喜歡的人睡一個被窩,誰自己知道!」
就是這位嬌嬌姑娘,把這陳公子給治得服服帖帖,有多服帖呢?那天魏梨見了他,跟承熙偷偷告狀,說就是這人以前欺負我,你不愛聽的那些唱段,都是他教的!
承熙氣得眉毛都立起來了,問:「那他有沒有輕薄你?」
魏梨說:「那倒沒有,不過我還是很來氣。」
既然來氣,就逮過來問兩句吧。皇帝問話,把陳大將軍給嚇壞了,看他整個人蓄勢待發的,估計隨時準備好了跪地求情。
可沒想到,話問了一半,皇帝還沒發難,那嬌嬌衝出來,揪着他的耳朵就問:「有沒有這事?有沒有這事?」
「哎喲,嬌嬌,你饒了我吧,我知錯了!我再不敢了!」他疼得齜牙咧嘴,也不還手,「我給魏梨賠禮道歉,我錯了,我混球!」
嬌嬌姑娘這才鬆了手,拍拍灰,問:「誰是魏梨?你是魏梨?」
她叉着腰,盯着魏梨看了一會兒,回身照着陳公子的腦袋就是狠狠的一下子,「你這個殺千刀的,這還是個丫頭呢!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
「嬌嬌,我!我什麼也沒幹!我就聽了幾回歌呀!」
嬌嬌於是用上了腳,問他:「你還想幹嗎?我問問你,你還想幹嗎?」
這姑娘揍起人來真是生猛,我們都看傻了,反倒是陳大將軍這會兒非常淡定,同我們講,「不必慌張,喫菜喫菜。」
後來直打到什麼程度呢?直打到魏梨拉架,皇帝勸和,皇帝說,他人雖是混蛋了一些,也不至於把他給打死了吧。
這事,還是宋太保的小兒子給收了場——陳公子被打得直嚎,宋太保的小兒子三個來月,正在發呆,卻忽然聲如洪鐘,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哎喲」。
其慘烈,同陳公子如出一轍,我們真怕這孩子三個月就學會了叫「嬌嬌饒命」,趕緊都攔着,不讓她再打了。
 
那天,這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嬌嬌姑娘給魏梨出足了氣,不過,魏梨並說不上多麼高興。
承熙也一樣,帶着笑來的,帶着愁走的。
魏梨跟他說了,您讓我選,是真心的呢,還是做做開明的樣子呢?
承熙說,君無戲言,當然是真的。
魏梨說,好,那我不願意入宮,你也不要問爲什麼。
承熙低着頭,半天沒講話,再抬眼,卻說,好,朕不問,朕知道是爲什麼。
他說,魏梨,朕跟你保證,朕會做一個同父皇一樣開明,同母後一般仁厚,卻比他們兩個更有擔當的皇帝。
魏梨是不會進宮的,我和楚翎楓一早就猜她不會,這丫頭身上,有那麼一股子韌勁,像野草,沒有任何一面牆能留得住她。
魏梨問我:「大人,若我進了宮,皇上會如何對待我?」
我說:「他會寵愛你。」
於是她再問:「大人,那我不入宮,皇上可會埋怨我?」
我搖搖頭,「不,魏梨,他依舊會愛你,他會愛你自由的樣子。」
隔天,我將這事同楚翎楓學了,當時他家那個叫關凝的小丫頭就在旁邊聽着。
「大人,我多句嘴。」撂下手上的活,她說,「我想不明白,還真有人放着宮裏的娘娘不做,願意一輩子做伺候人的?」
楚翎楓對她說:「人各有志,都想讓自己快活一些,這種事,沒道理可講。」
關凝說:「皇上未必不是好丈夫,真是兩情相悅,做他的女人未必不快活呀?」
楚翎楓笑笑,不再答了,關凝因此衝着我吐舌,「魚大人,我家大人又在裝大尾巴狼了!」
我笑了一會兒,輕輕說:「可是關凝,假手於人的快活,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
也不知她聽懂了沒有,反正後頭我出門的時候,聽她在跟楚翎楓府上的小花匠叨咕,「往後呀,你不要特意給我摘一枝了,我不喜歡了!」
小花匠很急,忙問:「你怎麼就不喜歡了?」
關凝叉着腰,搖頭晃腦地說:「世間好物靠不住,不論花草與樹木,稀里嘩啦一場雨,變成養料喂大樹!」
她這丫頭,倒會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小花匠憨笑一聲,說:「那我下次帶些果兒給你,那個是不怕風吹,也不怕雨淋的。」
關凝似乎覺得有理,點點頭,轉念一想,「可是果兒喫了就沒了,也是留不住的。」
小花匠轉轉眼睛,也叉着腰,搖頭晃腦的,「小小果兒下了肚,未必它就留不住,明天早上出了恭,最後還能喂大樹!」
關凝哈哈大笑,笑完又側身撞了撞小花匠,「大人寫的詩,我從沒聽懂過,你這幾句通俗易懂,也不輸嘛!」
小花匠說:「讓大人聽見了,非罵你不成。」
關凝哼了一聲,擠眉弄眼的,「他可倒不出這閒工夫,魚大人來了,他指不定在哪忙活呢!」
我轉頭去看楚翎楓的表情,他手握空拳,發出一聲輕咳,叫了一聲:「關凝,你這瘋丫頭。」
關凝一愣,往這邊瞟了一眼,這才瞧見了我倆,也不怕,撒腿就跑,跑了幾步,又折回來拽着這憨憨傻傻的小花匠。
「傻子!你瞧什麼?跑呀!」
我倆誰又會去追呢?就讓他們自個跑去吧。
相逢的,別離的,堅守的,放棄的……
我們這羣人,總歸是各有各的快活。
「走吧。」楚翎楓虛虛地挽住我,對我說。
我於是同他打趣,「幹嗎去?忙活去?」
他一下樂了出來,接着發出一聲像是責備,又像是喟嘆的無奈的沉吟。
「魚兒!你也是瘋丫頭!」
我捧着臉,忽閃着眼睛看他,「哥哥,從沒有人叫過魚兒是丫頭呢。」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在學誰,發出的聲音又像笑又像哭,「你別學她,我害怕。」
我笑呵呵地跟他胡扯了一會兒,由他送我到門口,臨走時對他說:「等送走了隋國那幾位,你便着手準備吧。」
他一時沒聽明白,低頭問我:「準備什麼?」
我探頭望望,四下無人,於是踮了腳,悄悄對他說:「我想了想,還是願意跟你名正言順地、長長久久地忙活下去。」
說完,我也沒看他臉上是什麼表情,跟關凝似的,拔腿就跑了,直到快登上馬車,纔回頭望了一眼。
他還是那樣,在原地沒有動,笑笑的,手中的扇子此刻收起來,在指尖轉。見我回頭,他招招手,接着便抱起雙臂,沒有別的動作。
他也一定願意長長久久地同我在一起,我們是彼此不必假手於人的快活。
 
轉眼到了隋國國主離盧的日子,承熙按禮數設下宮宴,酒菜周到,歌舞靚麗,一席人也算得上是其樂融融。
本來呢,藉着酒酣耳熱,隋國國主是想跟承熙商量,要給他的兒子說一位小公主,往後,讓兩國結下親來。不過這隋國的小王子是個虎頭虎腦的熊小子,攏共就同四位公主說了幾句話,便把她們給惹哭了。
他先是管想雲叫筠雲,接着又將筠雲叫成了繪雲,幾個公主剛開始還知道顧及體面,能忍住,可後來臉都憋紅了,他也沒記住哪個是哪個。
最先起頭掉眼淚的是筠雲,不吱聲,低着頭,吧嗒吧嗒地淌眼淚。
小王子看見了,趕緊出言安慰,說繪雲公主,你不要哭,我眼拙,不認人的。
這下可好,筠雲哇的一聲,嚇得臺上的舞女摔了個大屁蹲兒,隋王的酒杯都嚇掉了。
先是哭了一個,後頭就像在唱祝酒歌似的,此起彼伏的,四個都哭了。
承熙對他這四個妹妹是最沒辦法的,也不會哄,又捨不得呵斥,呆愣愣地坐在那裏,還要忙着安慰隋王,無事,無事,我這幾個妹妹歲數小,正是愛哭呢。
小王子就比承熙小了三歲,平日在家裏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他就一個姐姐,早早地就懂事了,估摸一年也哭不上一回。
他漲紅着臉,嘟嘟囔囔地說:「這也不能全賴我,頭一回見面,我哪分得清哪個是哪個?」
楚翎楓輕笑一聲,袍袖遮住半邊臉孔,對我說,「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杵了他一下,意思是讓他少說風涼話,沒想到他不以爲意,還補了一句,「怎麼了?我可是早盼着他走呢。」
擱下酒杯,他清了清嗓子,像自說自話似的,「不哭的時候,確實是難以分辨,一哭起來,可真是千奇百怪,各有各的難看。」
話音剛落,席間便沒動靜了,這一句比什麼都好使。
楚翎楓裝模作樣地瞧了瞧四周,「嗨呀,楚某的動靜大了,恕罪,恕罪。幾位公主,怎麼不哭了?」
四個小公主都沒動靜,吭哧吭哧地強忍,他還來勁了,撂下筷子,一個個細數了起來。
「想雲公主,您哭起來的動靜最大呀,平日裏考查背書,不見您的聲音這麼洪亮。許是太用勁兒了,臉紅脖子漲的,彷彿放在鍋裏蒸過,嘴也咧着,像個開口的大包子。繪雲公主,您也不輸,雖說動靜上是弱了一些,勝在臉孔皺得實在糾結,五官乾坤挪移,星移斗轉,實在是難度高超。顯雲公主,您可不得了,眼淚多,鼻涕也多,座中泣下誰最多?顯雲公主可是當仁不讓。筠雲公主……」
「夫子,請您不要再說啦!」
筠雲最機靈,說到自己,越聽越不對,趕緊出聲阻攔。
想雲後知後覺,也說:「夫子別說了,我們不哭了還不成嗎?!」
楚翎楓這才話鋒一轉,對那隋國小王子說:「如今,這四位公主,您可能區分?」
小王子還不算太傻,趕忙說:「能的,能的,絕不會再混淆了。」
隋國國主倒笑了,問楚翎楓:「小王怎麼覺得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楚翎楓也不着急,還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只看臉,下官也未必能夠分清,只是朝夕相處,有情分在,熟悉了。」
隋國國主也不深究——大夥都不是傻子,有些話,實在無須掰開揉碎才聽得明白。
他離盧以後,我就沒再聽說後面的事了,只是第二年四位公主的生日,幾個小丫頭跟我顯擺,說是隋國那小王子送了禮物,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仔仔細細地標了名字,很懂得投其所好。
承熙十六歲了,個子一下便躥了起來,一轉眼,高了我一個頭。他最近趕上變聲,說話像小鴨子叫,動不動就鬧笑話,於是就儘量不怎麼說話,顯得更沉穩了。
魏梨最終進了宮,不過不是去做娘娘——四個小公主喜歡「梨花姐姐」,要她去做伴讀。剛開始,那些貴門女眷的確有人瞧不上她,不過四個公主對她都好,承熙偶爾也找過來,看看四個妹妹,也連帶着跟魏梨說說話,別人也是有眼力見兒的。
聽承熙說,有位年輕樂師對魏梨很好,他說,他要好好考察這位樂師的爲人。
宋太保和陳老將軍最近不消停,倆人還打了一架,第二天鼻青臉腫地來上朝——嬌嬌生了個兒子,如今不到一歲,宋太保的小兒子一歲多,他倆就在比,兩個孩子誰的眼睛大些。
誰也不服,就打起來了。
當時太保夫人和嬌嬌正在屋裏搓牌九,牌也不打了,心平氣和地比了,好像是宋太保的兒子眼睛大,他有雙眼皮。
嬌嬌就罵陳公子,說我的眼睛又大又水靈,兒子準是隨了你這綠豆眼兒!
陳公子也不生氣,他的兒子像他,他還高興呢。
伍大人可倒黴了,他最討厭別人接他的話茬子,可他夫人養了只巧嘴八哥,天天變着花樣地跟他起鬨,氣得他鼻子都有些歪了。
玄長君,他的事情我沒怎麼打聽,平日裏上朝見到,也是寒暄兩句就走了。前些日子北邊發大水,他主動請纓要去當地指揮賑災,災賑得倒很快,一個來月就回來了。聽人說他是帶了個姑娘回來的,那姑娘臉上乾淨,像塊白玉,什麼標誌都沒有。
他妹妹跟那位公子過得還行,公子喜歡讀書寫字,吟詩作對,他倆天天花前月下的,還挺般配,不過楚翎楓這人嘴損,說他倆是「陳醋拌山楂」,酸味相投。
這都是我聽說的,也沒特意打聽,只因我忙得很。
承熙要興辦女子學堂,大事都交給我去忙活,我這些日子忙着編寫識字本,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喫。楚翎楓還算是體貼,從不爲難我,喜宴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自己操辦。定菜餚,選布匹,事無鉅細,親力親爲,連請帖都是他一張一張親手寫出來的。
伍大人說,翎楓,你們家是誰主外,誰主內啊?
他不以爲意,只說:「魚兒這一路是我看着走過來的,就像是親自走過一回,我沒跟她分過裏外。再說,誰的志趣還不是志趣了?」
他說到這一句時,我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字,吹乾墨跡,抬頭恰見窗外,他執着那把金邊玉骨的摺扇,穗子低垂,輕輕搖晃。
我忽而想起初見時,他明明認出了我是女人,卻對我說:「這位公子,你這顆小痣長得蠻好。」
彼時,我問他:「莫非我只有這顆痣長得好?」
他那時看我一眼,也是這樣搖開扇子,輕輕答:「假色迷人猶若是,真色迷人應過此。」
當時座下皆驚,還以爲他什麼時候好上了龍陽。
他卻很輕蔑,傲慢驕縱,朗聲問:「這細皮嫩肉的,竟沒人看出來他是個女的?」
一晃眼,已是十二年。
某天,我曾問他,爲何喜歡我,他只笑不答,一副神祕的樣子。
我再三追問,他半天才開了口,「魚兒,你入朝當日,頭一回跟我在金翠樓喝酒,那時,你罵了我,還記得嗎?」
我說:「記得,我罵了你,我說那假色迷人猶若是,真色迷人應過此,是寫狐狸精的,你這人真不要臉。」
「那時你的酒量更差,還比不上現在。」他看我一眼,要笑不笑的,「罵完這一句,你便不省人事,我哄你,你還同我撒酒瘋。」
「沒有這事,我不記得。」我說。
「有的,那時你揪着我的領子,叫我長君,你說你的眼睛是瞎了呀,我怎麼是狐狸精,你家裏那個纔是狐狸精!」他輕輕笑了兩聲,說,「你說,我多麼喜歡你,你怎麼能拿我當個擺設晾着?」
我咳了咳,才說:「這事,興許是有的,但隔了太久,你就不要興師問罪了吧?」
他搖搖頭,「然後你便湊上來,十分大膽,湊近了,衝我喊,說要不是我有這顆小痣,你都不會理我!你仔細看看,我只有這一顆痣長得好?」
他頓了頓,往我這看了一眼,又說,「然後,魚兒, 是你先說的, 說發現我今日比往日都好看, 能將潘安宋玉都頂了, 是你借酒撒潑, 先親了我。」
我急了, 喊了起來, 「你又在胡編了!我哪裏會做這樣的事情!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誰會輕薄你這個老光棍!」
「你自己非要追問,還不肯認。」他搖搖頭,轉過去擬帖子了。
半天, 還是我磕磕巴巴地跟他說:「肯定不是這麼回事,我不是那種人,你中間一定瞞了什麼。」
他撂下筆, 看了我半天。
「我承認,是瞞了。」他說了一半, 忽而又笑, 「那魚兒,你承不承認, 是你先親了我?」
「我都說了,我記不住了。」
我說完這一句, 他又不說話了,在那翹着腿拿喬。
「認,行了吧, 管它有過沒有過,我認你說的。」我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 湊過去,可憐巴巴地說, 「夫子大人,您給我好好講講。」
他用扇子敲了我的頭,笑了一會兒才說:「當時你醉醺醺的, 又問了我一遍,說你看看, 難道我只有這顆痣長得好?」
不急着說下去,他伸手將我抱進懷裏,才又開了口:「那時我說,假色迷人猶若是,真色迷人應過此,下一句是彼真此假俱迷人, 人心惡假貴重真, 你的真心才最好。」
我因此笑了,對他說:「夫子滿腹經綸,答得好呀!」
他也笑了:「那時你也是這樣說的,你說你答得好呀,只是別人都不懂。」
我有些臉紅, 輕聲說:「然後我便親了你?」
他不說話了,只是笑,摸摸我的頭頂,我也沒再打聽。
反正往後日子還長着, 有些故事,還要聽我的夫子慢慢去講;有些故事,還要陪我的夫子久久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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