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酒勁夜闖太學,要砍了負心漢陳煥,卻不想走錯了屋、認錯了人。
第二天醒來,身邊躺着太學翹楚、人稱「麒麟子」的孟嶼嵐,他衣衫凌亂,滿身紅痕……
「成親,或者,報官,」孟嶼嵐清冷的一雙鳳眸睨向我,「你自行斟酌。」
-1-
天光明亮,渾身痠疼。
我一隻手胡亂摸向牀畔,粗布麻衫沒摸到,卻摸到了一片溫熱軟玉。
倏地睜開眼,身側玉體橫陳,躺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
他半張臉埋在軟枕中,零散的髮絲掩着臉頰,露出來的下巴,膚色如雪,柔膩優美。
看清楚這陌生的容顏,我一顆心如墜十八層地獄,四面皆是哀號。
猛地想起,昨夜,自己喝了酒。
醉意上頭,我拎着剁火腿的砍刀,一鼓作氣翻牆進了太學……
還沒等我想清楚如何是好,房門忽然被敲了幾聲。
「孟師兄,晨起時辰到了,」少年的聲音帶着敬意,「我來給你送水,我進來了。」
我腦中一片空白,失聲喊了句:「別進來!」
「孟師兄?!」少年驚詫之際,一把推開房門。
與此同時,我的手腕也被驀地抓住。
清冷似琉璃的一雙黑眸,與我正正對視。
-2-
屋子裏的水聲停了良久,側室的三層青紗被捲起。
那人一襲素白的廣袖儒衫走了出來,長髮半披,髮帶垂腰。
身如湘竹,立如玉樹。
眉眼間似碎冰薄雪,剔透絕美。
我心存僥倖,顫聲問道:「昨夜醉酒酩酊,記不太清,我們……應該不是我主動的吧?」
他沉默不語,只抬起手,緩緩將衣袖拉起。
秀拔的腕骨上幾道勒痕尤爲扎眼。
左右手腕皆是如此。
我素日裏殺豬取肘做火腿,這紅痕一眼便知,是捆綁出來的。
雙腿一軟,我險些跪下:「這位公子……我,我……」
「孟,」他薄脣微啓,嗓音冰珠兒般清冷,「孟嶼嵐,我的名諱。」
他話音一落,我如遭雷劈。
傳聞中,太學翹楚、麒麟清貴的孟嶼嵐?!
……完了。
這禍,闖大了。
-3-
「邱師弟最是年幼膽小,必會將此事告知學官,學官或許就在趕來的路上。」
「你,」孟嶼嵐一雙鳳眸淡淡看我,「打算如何給我、給學官、給祭酒、給太學、給大盛、給天下一個交代?」
他每說一句,我便覺得頭上壓了一重。
一重一重又一重。
直到他說完,我整個人幾乎要癱坐在地。
命,只有一條,要不……你拿去?
然而有些事,便是拿命來償也不夠。
「孟公子,」我扯了扯嘴角,緩緩低下頭,「我酒後亂性毀你清白,此事罪大惡極,今日我便上京畿府,自去請罪,判得十年認十年,判得絞殺認絞殺。」
三年前,陛下染病,天后臨朝,主張女子應與男子同等同榮,同罪同罰。
十年起步,最高絞刑。
「你去認罪,好讓全天下知道,我是如何被你……」
孟嶼嵐頓了一下,淡淡道:「如今要保全我的名譽,只有想辦法把『罪不容誅』變成『合乎情理』。」
「如何才能合乎情理?」我滿心疑惑。
孟嶼嵐不疾不徐道:「若是夫妻,此事便是夫妻之事,不但合乎情理,而且情真意切。」
「這——」我傻了眼,結巴道,「這怎麼可以……」
咬着下嘴脣,猶豫再三後,我低聲說:「我是東市火腿鋪子裏賣火腿的,而你,你非但是太學子,更是太學子裏頂頂好的,你若與我結爲夫妻,恐遭人恥笑。」
說到這裏,我滿心酸脹。
夜闖太學,鬧出這樣荒唐的禍事,起因也在於此。
我心慕讀書人,倒追太學子陳煥兩年多,才得了他「求娶」的諾言,誰知沒多久,便被我撞見,暗巷裏他跪在一個華服女子面前,苦苦哀求。
說自己一時糊塗纔會被我迷惑,他堂堂太學子,如何會對商賈女動心,我與他是雲泥之別,我癡心妄想,犯花癡癔症。
字字誅心,激得我又氣又惱,又惱又恨。
陳煥尚且如此,何況風華絕代的孟嶼嵐。
「娶你會不會遭人恥笑尚不可知,但不娶,必會淪爲笑柄。兩害相權取其輕,成親,或者,報官——你自行斟酌。」
許是老天爺都在與我作對,就在我混亂之際,房門又被敲響。
孟嶼嵐淡然自若:「學官來了Ŧű̂⁾。」
敲門聲越發急促,聲聲如鼓點催促,我腦中空白一片,脫口而出。
「我——我應了!」
-4-
「嶼嵐!嶼嵐!你快開門!」
門外的人急不可耐,門內的孟嶼嵐若無其事。
他鋪開錦緞絹本,抬筆寫下文字,寫完一本又換一本。
我見他拿出印泥盒,問:「這是做什麼?」
「聘書,」孟嶼嵐沾了紅泥,按下指印,轉而看我,「到你了。」
我望着那一行行清雋的字跡,心緒難平,「聘則爲妻,奔則爲妾」,孟嶼嵐是真真要娶我爲妻……
我抬眼看向孟嶼嵐,鄭重其事地對他說:「今日種種是我對你不起,你娶我並非心甘情願,但你既給了我聘書,我必會真心待你——倘若他日,你另覓所愛,我絕不糾纏。」
說完,我沾了紅泥,按下指印。
簽完婚書,孟嶼嵐將燭臺擺起,青天白日燃着兩攏火燭,說要拜堂。
我哭笑不得,外頭的人要把門砸碎了,他還有閒心搞這勞什子。
然而,孟嶼嵐堅持,我只能迅速鞠躬,一拜二拜三拜,禮成!
「孟嶼嵐!再不開門,我命人來撞了!」學官耐心用盡,發了狠話。
就在我緊張彷徨之際,他忽然伸手過來,長長的手指拂過我耳邊碎髮。
「別怕。」
孟嶼嵐柔軟的指腹擦過我臉頰,肌膚相貼的觸感纖毫畢現地傳遞到我心中。
驚慌的心跳驀地一顫,又緩緩被安撫下來。
那兩扇搖搖欲墜的門終於被打開。
-5-
「嶼嵐,你糊塗啊!」
蘇學官痛心疾首拍着案几,啪啪直響。
「新婚燕爾,難免肆意,故而誤了早課,學生知錯。」孟嶼嵐垂眸,語氣平淡。
「你當我瞎?!」蘇學官氣急。
聘書墨跡未乾,桌上燭臺未熄,這新婚,可太新了。
蘇學官怒火滔滔,我怕他會懲戒孟嶼嵐,又想着「女子頂天立地,處事敢作敢當」。
二話不說,我把孟嶼嵐拉到身後擋好,對蘇學官中氣十足道:「夫妻一體,你別打他,要打打我!」
蘇學官瞪大了眼:「我幾時要打他了?」
「你不打他,罵也不行,」我梗着脖子說,「要罵罵我,我替他受着!」
「我……你……」蘇學官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抖啊抖的,鬍子也跟着跳啊跳啊。
我隱約聽見耳後一聲淺笑,孟嶼嵐緩聲道:「夫人護我,素來是護得緊,學官切勿與她計較。」
說完這話,他又低聲對我說:「你先回去,這裏的事,我來解決。」
我不知他要如何解決,只能滿心擔憂地被他送出太學。
我跨過門檻,往街上走了幾步後,回頭看向門內玉立長身的孟嶼嵐。
晨光鋪落,融化了他眉眼間堆砌的冰雪,瞳色如春風般柔麗——這人,是我的夫君了。
不知哪裏生出的衝動,我跑回到他面前,急急道:「鄭兮!我叫鄭兮!東市清水巷第三家火腿鋪是我開的,你若要尋我……尋我……」
或許,他並不會尋我。
「孟師兄!」太學中有人喊他,「祭酒傳你去君子堂。」
「回去吧,」孟嶼嵐對我低聲說,「路上當心,」
我點點頭,又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市井繁華,熙熙攘攘,我幽魂似的回了鋪中。
「掌櫃的,」店裏夥計笑嘻嘻問,「你今日來得這麼晚,昨夜當賊去了?」
我心中一梗,確實當賊去了,採花賊。
見我不說話,他又擠眉弄眼:「陳公子來了,在後院等你半天……誒!掌櫃的!你拿刀幹什麼?」
幹什麼?
當然是剁了他!
我拎着砍刀,氣勢洶洶地往後院衝。
-6-
後院裏不少夥計,有搬豬肘的,有抬火腿的。
陳煥站在榕樹下,手裏拿着一方帕子捂住口鼻,皺眉看向來來往往的夥計。
他也穿着素白儒袍,與孟嶼嵐那件一模一樣。
這是太學學子的常服,孟嶼嵐穿着如竹如玉,陳煥穿着——欠打欠殺!
「鄭姑娘,」陳煥見我走來,挺了挺背脊,故作姿態:「我已等你良久。」
「等我送你見閻王麼!」我手中一脫,砍刀直直飛向陳煥,擦着他髮髻頭皮,深深嵌入樹幹。
陳煥嚇得魂不附體,兩股顫顫。
我抬腳踹向他膝蓋窩。
他整個人匍匐跪在地上,哀叫着呼痛。
我輕嗤:「跪得這般熟練,不愧是你。」
他聽我這麼說,忽然臉色一白:「昨日……你看見了?」
見我冷笑不語,他面色一獰,全然不顧臉面地罵道:「看見又如何?你可知那女子是誰?她是桑山郡主的幼女,縣主千歲,她心悅於我,我自當全心待她!
再者,我又是什麼身份?
太學子弟即天子門生,將來出將入相,前途無量。
你若是識趣,我納你爲妾,給你名分,也算成全你對我一場深情。
你若不識趣,別說是我,便是太學中掃地燒水的僕役,也斷看不上你個商賈俗女!」
我怒極反笑,點點頭,道:「好得很,好得很,陳煥,你既讀聖賢書,行畜生事,我便讓你當一回真畜生!」
陳煥見狀,慌不擇路要逃,卻被我薅着手肘,猛地一扭。
「啊——」殺豬般的慘叫貫徹雲霄。
-7-
論分筋錯骨的手法,全金陵找不出比我更好的人。
卸了陳煥兩條胳膊,命人將他自後門扔出去後,還未來得及悲風傷月,便團團忙起了活計。
原本已是不可開交,偏偏耳邊有人喋喋不休。
「……整個東市最最富貴的便是趙家,只要你點頭,趙家即刻下聘。」
「……我知你眼高於頂,一門心思偏愛讀書人,可古往今來,門當戶對最爲重要。」
我單手拎起幾十斤的豬腿,氣定神閒道:「孫婆,讓一讓。」
將醃好的豬腿吊起風乾,我拍了拍手,回身又拎了一隻腿子鋪在案上。
孫婆子一連叫了好幾聲鄭姑娘,見我始終不搭理她,忽地尖聲道:「好你個不知好歹的鄭丫頭!趙家這潑天的富貴你不要,真以爲能嫁門閥公子?我倒是不信了,哪家的門閥公子願意娶你個斗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殺豬戶!」
「掌櫃的!外頭來了位神仙公子,他說,他是你相公!」夥計邊跑邊喊,險些摔在門檻上。
「呦!」孫婆子一雙三角眼睨我:「如今大盛民風果真開放了,若在前些年,光是有不三不四的男子上門,你都算犯教條,該被打死了……等等我!我看看,什麼神仙公子,哪家的神仙公子,還神仙呢……」
孫婆子亦步亦趨地跟着我,我卻懶得管她,只提着裙子疾步衝向前院。
步履越來越快,跨過門檻,跑着進了店面。
穿堂而過的風吹起耳邊碎髮,我呼吸雜亂,心中狂跳,幾乎要蹦出胸腔——
店鋪中,夥計客人不在少數,卻也鴉雀無聲。
左牆右壁懸掛着火腿,僅有窗戶一處淨亮,孟嶼嵐便站在那裏。
一襲素淨的白,一頭潑墨的黑。
窗外的杏樹枝繁葉茂,花枝低垂,風一吹過,花瓣雪一般地飄了進來。
落英繽紛中,孟嶼嵐容色絕豔,明若月華。
我腳步緩緩慢了下來,屏着呼吸,站在他面前,看傻了,也驚呆了。
「在忙?」孟嶼嵐問。
「……啊,」我撤回心神,眨着眼說,「沒……今日腿子多,我多做了些……」
說完,我懊悔不已,瞎說什麼呢,腿子腿子的——哪裏是能和神仙說的!
「鄭丫頭,」孫婆子直勾勾盯着孟嶼嵐,出神喃喃,「這公子……是……誰呀?」
孫婆子一張嘴從來沒有把門的,她若知道了孟嶼嵐,整個東市便都知道了。
「他——」我看了眼孟嶼嵐,將餘下的話嚥了回去。
我還不知他是來做什麼的。
昨夜荒誕,今晨比昨夜更離譜,那些發生過的事太倉促,此時他或許已經後悔。
他應該後悔的。
不後悔才奇怪。
總要設法保全他,說到底,我有罪,他無錯。
這麼想着,我低聲對孟嶼嵐道:「跟我來。」
扭頭往後門走時,路過孫婆子身側,只聽她怪異嗤笑:「我就說嘛,真真的神仙公子也瞧不上你。」
我充耳不聞,走到門口時感覺身邊沒人。
再往後看,孟神仙還站在窗口處,一動不動。
……是我請神的姿勢不對?
我招了招手,輕聲喊:「過來呀!」
還是不動彈。
……這麼多人看着我真燒不了香!
孫婆子瞧了瞧我,又看了看孟嶼嵐,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哎喲」一聲就要說話。
孟嶼嵐也在此時開了口。
「我知自己是庸碌俗人,配你不上,但你我已然成婚,你再不情願,也……也認了吧。」
平地一聲雷。
炸得衆人魂飛魄散,呆滯當場。
說這話的時候,孟嶼嵐微微垂眸,他眼型若丹鳳,眼睫似鳳鳥細羽,卷密纖長。
美是真的美,不是清冷,不是矜貴,是楚楚可憐!
就、就……好像我嫌棄了他,勉爲其難弄到手,卻不願意給名分的那種。
率先清醒過來的不是我,是孫婆子。
她「娘誒」的一聲,扭身跑了出去。
「別走!」我連忙要喊住人,看她這架勢,出門便要廣而告之,很快就該天下皆知了!
店裏的夥計客人堵了過來,滿臉是笑地向我道喜。
有兩個熟稔的老客,更是給我使起眼色:「這般好相貌你還嫌棄什麼?常言道,做人知足常樂,你得懂知足!」
我哭笑不得,我幾時不知足了?況且這也不是知不知足的事啊!
好容易打發了湊熱鬧的人,我同夥計交代了一聲,便拉着孟嶼嵐往後院走。
邊疾步邊開口道:「你先在後院等我,我去追孫婆,順道再去和店裏的人解釋,都是東市老主顧,你放心,我竭盡全力不將此事傳揚出去。」
孟嶼嵐停了腳步,幽幽的一雙眼看向我。
「怎麼了?」我費解地問。
他也不說話,只這麼盯着我看,看了良久後,輕聲說:「我以爲,我們拜過堂了。」
「那……」我稍稍呆滯,「那能作數嗎?」
「我以爲,聘書是你心甘情願按了指印的。」他聲音輕了些許。
「換過聘書,拜過天地,又有蘇學官證婚,」他恍若自嘲,「卻原來,都是你哄我的手段。」
孟嶼嵐這語氣這神態,像極了心灰意冷後的破碎。
我原本就愧疚,見他這副模樣,真真地既心疼也心慌。
「我不是,我沒有,」我急急擺手說,「我只是……」
在他的注視下,我低了低頭:「不想你後悔。」
風吹得榕樹葉沙沙作響,孟嶼嵐的聲音也融入風中,輕柔綿綿:「我爲何要後悔?人立於天地間,該言出必行、一諾千金,何況昨夜,你我之間……也並非全是因你用強。」
我猛地抬眸看向他,不全是因爲我用強?那——
「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我若真心不願,你如何能得逞?」孟嶼嵐彎了彎脣角,「不過是你情動所迫,我半推半就罷了。」
青天白日說這事,我臉上滾燙一片,又忍不住地問:「你爲何要半推半就?」
孟嶼嵐抬眼看向綠蔭蔥蔥的榕樹,緩緩道:「因爲……喜歡。」
我瞳仁霎時顫動,喜,喜歡……
「爲什麼……怎麼會……」我失神喃喃,「你我從未見過,昨夜也是初見……」
「初見便不能喜歡?」孟嶼嵐抬手摘下一片樹葉,將葉片放到我掌中,淡淡笑了一下,「這世上的樹葉多不可數,但每一片皆與衆不同,我所求不多,只要屬於我的那一片,足矣。」
小小一片葉子,輕若鴻毛,放在掌心裏絲毫感受不出重量。
不是秀麗絕豔的名花,不是高雅出塵的蘭草,這麼普通這麼平凡,卻是孟嶼嵐喜歡的。
一瞬之間,我躁動的心被撫平下來。
「我們換過聘書了。」我忽然說。
「嗯。」
「我們拜過天地了。」我看着他,繼續說。
「學官證……證婚?」這我不是很確定。
「見證見證,所見即所證。」孟嶼嵐面不改色地說。
解釋得通!
我翻了翻周身,只在荷包裏摸出一小錠銀子,便直接遞了過去。
臉雖紅燙,氣卻穩足:「定情信物,你莫嫌棄。」
倉促之間實在找不到其他了。
孟嶼嵐淡笑:「你果真沒變,每次都……」
他搖了搖頭,將銀子收起,自腕上褪下一條不知材質,圓珠鮮紅的手串,一圈一圈纏到我腕上。
串珠帶着他的體溫,熨得我心口一熱。
聘書,信物,拜堂,婚證,如今已俱全了。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我素來貪心,既要恩愛,也求不疑,」我望着孟嶼嵐,正色道,「此後一生,波瀾不絕,或有各種不如意,但只要你不負我,我必信你依你,絕不放手。」
「夫隨妻轉,我是你的。」孟嶼嵐清冷的美目中笑意淺淺。
我心中彷彿被什麼東西撓了一下,有些癢,有些酸,卻也感到慌慌亂亂,心跳怦怦,臉頰的熱度直直蔓延到了耳垂。
孟嶼嵐微微低下頭——
「等一下!」我幾乎跳起來,回身往鋪面跑,又急急地轉頭對他叫:「等我!」
跑到了鋪中,我喘着大氣,喊道:「貼紅紙!」
「掌櫃的?」夥計不明所以。
我笑着彎起了眼,朗聲道:「東家有喜!喜自婚來!」
-8-
成親是一輩子只一次的大喜事,不說普天同慶,也得見者有份嘛。
即日起火腿買一斤送三兩,店中夥計多發三成薪銀,熱熱鬧鬧,大張旗鼓。
盡數安排完,我踮着腳後後院蹦躂了幾步後,連忙停下,拍了拍臉。
成家立業,頂天立地,鎮定!持重!
後院裏,孟嶼嵐果真百依百順,讓他等我,他便站在原地等我。
順帶看向榕樹樹幹上,那道新鮮熱乎的刀口。
「這刀痕是今早砍的。」我說。
「你做的?」他問。
「嗯吶,」我先是點點頭,又覺得不對勁,連忙解釋道,「這刀痕是因爲陳煥,他來找我,我便想着給他個教訓,這才——我保證,我發誓,我絕不是會對夫君施暴的那種人!」
孟嶼嵐倒是也淡定,聽我這麼說,他先是頷了頷首,而後看向我:「你昨夜闖入太學,也是因爲想找陳煥,只是找錯了人才遇到我,倘若沒有找錯……」
「倘若沒有找錯,」我嚴肅地說,「今晨就該是一把殺豬刀,一具屍體,一個罪犯!」
安排得明明白白。
「是嗎。」孟嶼嵐垂眸,尾音中隱着淺哼。
「我是要去同他拼命的!」
我鄭重其事道:「若真遇見了,話都不會多說一句,刀已經先砍過去了。幸好遇見的是你,否則陳煥死了,我也活不成,爲那種人償命,實在不值得。
我得活着,我得好好活着。
不爲別的,只爲你,人間也值得。」
孟嶼嵐脣角彎了彎,眼中盈着笑意。
我朝他嘿嘿嘿地笑,內心小盤算噼裏啪啦地響。
我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卻有了數家鋪面,憑的是三寸不爛,舌燦蓮花。
哄得了客人,自然也哄得了夫君。
如今想來,他雖才貌雙全,我也才智機敏,就很相配!
-9-
夜幕垂下,夥計收拾完了後院店鋪,走得乾淨。
我肚子早餓了,又尋思這是成親後第一頓飯,且孟嶼嵐這氣質舉止,這頓飯斷不能馬虎。
「上月樓的鰣魚宴你可喜歡?周家酒記的紫蘇蝦很是出名,還有江南春,金陵最好的飯莊,達官顯貴文人墨客都愛極了這家……」
我極力推薦金陵城中有名氣的酒樓,除了皇宮御宴,想喫什麼都行。
孟嶼嵐只點了一樣:「骨湯素面。」
「就……這?」我很是意外。
「可以嗎?」他看向我,目光中滿是期待。
-10-
我拿了一節脊骨,哐哐剁碎,生火熬煮,湯色潤白時,再下火腿絲,鹹香融合得恰到好處,撈出骨渣火腿,只留湯頭。
燙熟的細面下進湯裏,撒上一把細碎青蔥。
大功告成!
骨湯細面我自小便做,自覺手藝上乘,喫過的都說好。
若是給旁的人倒還好,可孟嶼嵐……他拿着竹筷,挑了幾根麪條咀嚼,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要不,我再去給你買點別的?對街有家極好的果釀肉脯……」
「不必,」孟嶼嵐看着碗中的麪湯,語調中帶着幾分笑意,「這便足夠了。」
他進食時毫無聲響,但速度不慢,眨眼間小半碗下肚了。
好像是真的能喫沒有勉強……我鬆了口氣,大口吃起自己碗中的面。
喫完麪,我作勢要端兩隻空碗,被他抬手截了過去,放進木盆裏,他挽了挽袖子。
要做什麼,不言而喻。
「快放下!」我急急忙忙地說,「你怎麼能做這些?」
「我爲何不能做?」他沒停手,拿着葫蘆瓢舀水。
「你是神仙啊,神仙得供起來,鮮花素果三炷高香!」我想也不想便說,「給你喫人間的東西已是罪惡了,還喫這麼隨意……你怕是不習慣,也喫不好吧?」
孟嶼嵐沒說話,只低頭洗碗。
我看得心驚膽戰,倒不是怕碎了瓷碗,是怕碎的瓷碗紮了他那雙玉雕似的手。
然而,孟嶼嵐洗碗的手法竟十分熟練。
洗淨了碗,刷淨了鍋,掃淨了竈,最後將抹布搓揉洗淨,掛了起來。
「你怎麼……」好似做過這些活計一般。
孟嶼嵐沒等我說完話,他兩指在竈火口抹了一下,指尖炭黑一片。
這是要做什——「喂!」我忽地大驚。
孟嶼嵐抬手,將指上的炭灰往自己臉頰抹了過去。
那張畫都畫不出來的絕世容顏,頓時變得不倫不類。
然而,他還意猶未盡,左臉抹完,又在右臉也抹了好幾道。
「你做什麼呀!」我想抹乾淨他臉上的灰,又無從下手,只能踮着腳乾着急。
見我近身,他反手也在我臉上抹了兩道。
我捂着側臉,又是喫驚又是傻眼,看不懂他究竟想如何。
孟嶼嵐看向我左臉的黑道道,緩緩抬起手。
我立刻捂住完好的右臉。
他視線往上,落在我額頭。
我又捂住腦門,雙手難敵三面,總有地方是捂不到的。
孟嶼嵐專挑乾淨的地方下手,我慌慌張張又躲又叫。
「別!你到底要做什麼……別抹,髒的——髒的呀……你別——孟,你——」
我扭身要跑,他偏追着不放。
躲了幾下沒躲開,臉上又是好幾道,我再是個泥菩薩都該有火氣了,何況我在鋪子裏殺了十年的豬,心性冷酷手起刀落。
我邊跑邊喊:「你再不停手,我還手了,我,我真還手了,我——你逼我的!」
路過竈臺,我雙手重重地抓蹭一把,轉身也往他臉上抹。
他比我高出許多,我齜牙咧嘴地躥着跳。
能抹到他臉便抹他臉,抹不到他臉上便往脖子上使勁,到後面,乾脆在他雪白的儒衫上按黑手印。
我又是叫又是喊的,與他鬧成一團。
半晌後,我掐着腰,喘着氣,去看孟嶼嵐。
儒衫白紗慘不忍睹,俊臉橫七豎八畫着黑道道,長髮凌亂地與髮帶纏在一起。
還哪有一分神仙模樣。
可我卻不知爲何,忽然便笑了。
笑着笑着,渾身脫力,靠在爐竈前,指着孟嶼嵐道:「你臉上是個貓頭,還有鬍子,好幾條!」
孟嶼嵐不以爲意,朝我走了幾步。
我立刻警惕起來,雙手交叉擋在面前:「不來了不來了,我沒你高,淨喫虧。」
孟嶼嵐自袖中拿出一方絲巾,在我的注視下,輕輕擦起我腦門污漬。
他動作輕而柔,微微彎着腰,呼吸時蘭草氣息撲面而來。
我心跳一緊,慌慌低眸——就,分明,已經醜了啊,怎麼又不敢直視了呢……
「鄭兮。」
「啊?」我眼睫一跳,心中顫顫。
他似在輕笑:「好玩嗎?」
誒……?
我又稍稍去看他:「你是在和我……玩?」
「嗯,」孟嶼嵐拂開我捂着臉頰的手,絲帕擦着我臉上道道,緩聲說:「我此刻同你成親,同你進食,同你玩鬧,將來還會同你生子育女,同你垂垂老去,同你埋骨一處。
這些,是我,孟嶼嵐要同你做的,不是神仙,更不是旁的什麼人。
七情六慾,生老病死,你有,我也有。
我以真心愛慕,當你是我妻子,你當我,又是什麼?」
他這般問我,我也明白了,他適才鬧了那一番的因由。
惴惴的心緒像被一陣和煦的風撫平了。
孟嶼嵐不是神仙。
沒有這麼醜的神仙!
手捂住他擦拭我臉頰的手背,貓兒一樣地蹭了蹭他掌心:「我當你,自然是最親最愛的人。」
「我不信。」孟嶼嵐垂眸,要抽回手。
「真的!」我抓着他手不放,努力回想這些年見過的各路市井夫妻,夾着嗓子眼喊他,「心肝兒~」
孟嶼嵐扯了扯自己的手。
「肉肉~」我死抓着不放。
孟嶼嵐木着臉,冷睨我,但沒再往回扯手。
有用!
甜言蜜語,果真有用。
這我可就來精神了!
「寶貝」「卿卿」地叫喚了一遍。
見他抿脣,立刻把「心尖子」「肺葉子」乃至「眼珠子」,甚至連「命根子」也喊出來了。
孟嶼嵐手中絲帕捂着我的嘴țųₙ,俊顏除了黑黝黝的道道外,竟紅了些:「別說了。」
我握着他的手,笑眯眯道:「我混跡市井,開鋪面做買賣,活幹得糙,人活得更糙。
原本只想求個有才氣的,都被說成癡心妄想,如今得了你,自然是誠惶誠恐,不敢褻瀆。
可若說我心裏沒你,是真冤枉了我,孟公子,孟相公,嶼嵐,我當你是枕邊人,是……」
鬆開他的手,我雙臂環抱他清瘦腰線,側臉貼在他胸前,邊笑邊喃:「是心花怒放,是心酥痠麻,是正月十五夜金陵城滿天炸響的煙花,盛大又歡喜。」
孟嶼嵐沒有再說話,只是將我抱住,緊緊擁在懷中。
確實不難哄。
喜歡他便直接說,只要說了,他什麼小性兒都不耍了。
太學麒麟子,竟然喫這套!
人吶,終歸不是十全十美,只要我大膽示愛,就能把他迷得團團亂轉,任我施爲。
鄭兮,此後幾十年,全靠這張嘴了!
堅定認爲自己拿捏住了孟嶼嵐。
我徹底拋棄顧忌,推攘着催他洗臉。
醜八怪快走開,還我神仙夫君來。
長成這樣,還不趕緊讓我看個夠!
「洗臉倒是多餘了,」孟嶼嵐神色自若,「乾脆燒水,沐浴吧。」
「……誒?」我傻住了。
-11-
啪啪啪啪。
孟嶼嵐在沐浴了。
啪啪啪啪。
隔着薄薄的門板,我能清晰聽見後室水聲。
啪啪啪啪。
他很快就會洗完。
啪啪啪啪。
他洗完就會出來。
啪啪啪啪。
他出來就該上牀睡覺,上牀,睡覺——我可怎麼辦啊?!
啪啪啪啪啪啪啪……
心慌意亂中,腦子跟燉爛的一鍋豆腐腦似的,咕嘟咕嘟來回翻騰。
後室的門吱呀一聲響,氤氳着淺薄水汽的孟嶼嵐緩步走出,溼漉漉的長髮披在肩上,內衫系得鬆垮,露出一痕清雋鎖骨。
那張臉,那張出塵清冷的臉,透着些紅暈瀲灩,眼角眉梢俱是水霧潤色。
啪啪啪——啪!
我打了一晚上的算盤珠子,全亂了。
「還在算賬?」
美得驚心動魄的孟嶼嵐,對我此刻的瞳孔地震毫不知情,徑自走過來,坐在我身後。
矮榻上放着個小桌,三五本賬冊,一把算盤。
「……啊,啊對,」我結結巴巴,「我算,算賬。」
他似疑問又似答應,一個「嗯」微微揚着聲,下巴枕在我肩上,看向算盤:「今日賺了多少?」
賺,賺……
我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肩上的重量沒有多少,但耳垂被他呼吸時的氣拂過,脖頸被他說話時的薄脣觸碰。
「冷嗎?」他側頭看我,脣貼得更近,「抖得這麼厲害?」
冷,冷……
我急促地喘了幾下,一狠心,翻身把他推倒在榻上。
孟嶼嵐毫不反抗,抑或者,他文弱書生也反抗不了,順着我的力道躺了下去。
長髮散開,容色迫人。
「不行!」
我聽見自己是這麼說的,咬牙切齒,顫顫巍巍,但總算理智還在:「不行,不行——你昨夜剛被我捆過……今晚絕不能再……你素來體弱,喫不消的。」
孟嶼嵐輕輕地「哦」了一聲,垂眸時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見眼底迅速閃過一道暗色。
再抬眼時,溫馴柔和:「你如此體恤我,我記下了,以後定會好好回報,深刻回報,徹底回報。」
「夫妻之間,別總說回報不回報的,」我全然不當回事,跟着他躺下去,枕在他肩骨上,深吸了一口,「你身上好香。」
「我與你用一樣的皂莢。」他說。
「不是皂莢,是別的香,」我有些犯懶地笑,抬頭去看他,「嶼嵐,嶼嵐?」
「嗯?」他低頭看我。
我嘿嘿兩聲,搖搖頭,抱着他的腰,「沒事,就喊你,想喊你,孟公子,孟嶼嵐……嶼嵐,嶼嵐……」
他沒說話,我哼了兩聲:「你怎麼不應?」
「你再喊,我應。」他說。
「孟公子?」
「在。」
「孟嶼嵐?」
「在。」
「嶼嵐?」
「在。」
「嘿……嶼嵐嶼嵐——」
「鄭兮。」他忽然喊我。
「誒!」我大聲應了。
「鄭兮。」他又喊。
「誒!誒!」我接連應他。
他也低笑了一聲,將聲音壓得輕輕微微:「兮兒。」
我小小地用額頭撞了他鎖骨一下:「在呢。」
他不喊我了,我也不喊他了,就這麼靜靜抱着。
片刻後,我舒舒服服地說:「五……十個數吧,再躺十個數,我給你洗衣裳去。」
「不用,」他摟着我,收了收力道,「我洗淨了,你的,我的,都洗淨了。」
「你都洗了?!」我倏地坐起身來。
我比他先沐浴,換下的衣裳就堆在裏面。
他也跟着坐起來,點了點頭。
兜衣褻褲……罷了!夫妻之間,想這些太見外,可——
「你在太學中,都這般親力親爲嗎?」
我與陳煥相交時,陳煥對我說過,太學學子矜貴,起居衣食皆有人侍候。
怎麼孟嶼嵐洗碗洗衣樣樣都會?
「這些不是在太學中做的,是很久以前便學會的。」他淡淡說。
我皺了一下眉。
今晨拜堂時,我特意問過他高堂,他說他父母早在多年前便已亡故。
想來,是與我一樣,少年坎坷,孤身一人,這才事事都會做的。
「難爲你了。」我很是心疼。
孟嶼嵐淡笑不語,沒再說什麼。
晚上,我們睡在一張牀上,蓋一牀被子。
我直挺挺一根,鎮海神針般一動不動,可第二天天矇矇亮時,我整個卷着大半被子,一隻腳搭在他身上,半個身子都壓了過去。
我嚇了一跳,剛要起身,腰卻被一股力氣勒着,又撲了回去。
我急急忙忙:「快鬆開,別再把你壓壞了。」
我急於掙脫,他死摟不放,掙了幾下沒掙開,我疑惑地看向腰間那條纖長手臂……這麼大力氣的嗎?
沒等我細想,他總算放手了。
秀拔的眉目緩緩綻開,朗月俊眸看向我:「兮兒,晨安。」
-12-
孟嶼嵐向太學告了三日婚假。
我本也想休業三日,他卻說,趁着能開鋪面,便多開幾日。
「你這話說的,」我接過他遞來的布巾,țū́⁺抹了一把臉,「像是我的鋪面要開不下去了一樣。」
不過,也確實不能懈怠。
孟嶼嵐這般人物,做了我的夫君,我若不多賺些錢,在金陵闖出個名堂來,旁人還會低看我又嘲笑他。
「你成全我的癡心妄想,我也得讓你面上有光。」我這麼說着,擼了擼袖子,「開門!迎客!」
我在東市有四家鋪面,昨日的喜訊傳出去後,四家鋪面外都擠滿了人。
尤其最大的這家。
起初客人只是爲那買一斤送三兩的好處來,可當結算銀錢時,一個個的都呆住了。
櫃檯前,除了油紙包肉的幾個夥計外,負責點算銀錢、算盤記賬的人,是孟嶼嵐。
「三年金華老腿一斤,二年祕製老腿一斤,誠惠,六錢又七分。」孟嶼嵐聲音偏冷,冰玉珠兒似的。
櫃檯前的客人傻愣愣地不動彈。
孟嶼嵐手中的毛筆桿敲了敲檯面,沉聲道:「六錢七分。」
「哦哦!」那人連忙掏錢,顫顫地放在臺面上。
孟嶼嵐收了錢,淡然自若將幾個銅板找回:「慢走,下一位。」
「鄭掌櫃!那個——那邊那個——他在收錢!」
「收錢怎麼了?……三年的老腿子這條就不錯,要嗎?」
「他——他這樣的人,收錢?!」
「嗯,就收了怎麼?……這塊你看行嗎?」
「你怎麼能讓他收錢呢!他哪裏是該收錢的人呀!」
挑挑揀揀,囉裏吧嗦,我手裏切火腿的刀往板上重重一磕,橫眉怒目:「這塊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給別人了!再者,他收錢怎麼了?他是我夫君,我是他娘子,他主內,我主外,兩口子的事大驚小怪什麼?!」
我能以平常心對待,可別人不行。
眼見着進鋪的人越來越多,有些竟只爲了看孟嶼嵐。
孟嶼嵐習慣被注視,淡然處之,看可以,隨便看,腿子不買不行,不買就立即請出門去。
到了傍晚,店裏連片豬皮都不剩了。
「掌櫃的,今日店裏的、倉裏的,都賣空了,就連三家分店的貨也調得差不多了。」
夥計覷了一眼櫃檯前的孟嶼嵐,悄聲說:「這麼大的出貨量,姑爺連算盤珠子都沒撥一下,萬一錯了賬……」
錯就錯唄。
我賠得起。
「咳,」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色迷心竅,揚聲問,「嶼嵐!今日收賬多少?」
「六百三十七兩五錢八貫。」孟嶼嵐在賬本上寫了結餘。
「這麼多?」我湊過去看了一眼,嗯,一筆好字!字如其人!
從荷包裏摸出章來,我哈了一口氣,就要摁上去。
「別急,」孟嶼嵐攔住我,似笑非笑道,「店裏夥計這麼多,讓他們再復算一遍。」
「我信得過你。」我說。
「信得過也要復算,既然做生意,還是謹慎爲好。」孟嶼嵐說。
他再三要求,我也只能招來夥計,三個算盤全拿出來,噼裏啪啦算賬。
孟嶼嵐將每一筆都記得清楚,一頁頁的賬本寫得雋麗好看。
良久後,算盤聲停下。
「多少?」我問。
「與姑爺說的,一個銅板也不差。」夥計面面相覷,又驚訝地看向孟嶼嵐,「成百上千筆收納,竟全憑記憶心算,姑爺……莫不是財神爺轉世?」
財神爺長得可沒有孟嶼嵐好看。
孟嶼嵐拂開我耳畔碎髮,朝我笑了一下:「我厲害嗎?」
「嗯嗯嗯嗯!」瘋狂點頭。
何止厲害,世間全能,神人化身!
孟嶼嵐合上賬本,拾掇着算盤碎銀。
我美滋滋地盯着他看,越看越喜歡,盯了一會兒後,才眨眨眼。
他非要復算,不會就爲了印證自己多厲害吧?
炫耀能力?抖羽毛?公孔雀?
……不可能!
孟嶼嵐哪裏會是這種人嘛!
鑑於生意做得好,晚上關了鋪子,我竭力要去江南春喫。
「喫你做的骨湯素面不好嗎?」孟嶼嵐問。
「以後有的是機會喫,今晚陪我喫點好的。」我說。
孟嶼嵐頗爲遺憾,勉強應允。
我換了一身衣裳,重新梳洗時,卻被孟嶼嵐拿走了篦子。
「我來。」他站在我身後,將我圖便利編的一根辮子拆開,梳通順後,盡數挽了上去。
「你連梳頭都會,」我感慨,「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嗎?」
「很多,」他淡笑,「諸如,我不會做火腿,也不會殺豬。」
做火腿和殺豬啊……
我想了一下孟嶼嵐做這兩件事時的樣子,沒繃住,一下子笑出來。
-13-
江南春是金陵城中最有名氣的飯莊,上下五層,立於玄武大街。
已近傍晚,飯莊最最繁忙時,門口等位的人排了十幾號。
「我們不用等,」我與孟嶼嵐手牽着手,頗爲自豪地道,「江南春的招牌菜必用我做的火腿,一會兒直接上三樓。」
江南春的一二樓,供市井百姓喫食,三四樓招待官紳顯貴,要上五樓,身份地位需得極高極貴。
「鄭掌櫃,」店門口的夥計眼尖,認出我來,「來得真巧,三樓就剩最後一桌了,給您備上?」
「麻煩了。」我點點頭。
「看吧,」我也朝孟嶼嵐小得意,「我說了,只要我來,保準有位置的。」
「兮兒很厲害。」孟嶼嵐誇我。
「怎麼說呢,」我大言不慚,假裝謙虛,「金陵商界我算不得大富大貴,可東市裏頭我還是有一號名頭的。」
「不是有一號,你是第一號。」孟嶼嵐不吝贊誇。
他可太會夸人了!
我小老鼠偷油似的嘻嘻悄笑。
穿過一樓大廳,我和孟嶼嵐往樓上走,剛上三樓,樓梯便走下來了一箇中年人。
「王掌櫃。」我打了招呼,這人是江南春的大掌櫃。
以往很是熟絡的王掌櫃沒理我,卻錯愕地看向孟嶼嵐:「孟——」
孟嶼嵐沒動彈,目色淡淡。
「孟公子,」王掌櫃正色地作揖,「孟公子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請上五樓。」
剛剛還洋洋得意翹着尾巴搖啊搖的我:「……」
不是,這,這就五樓了?!
「不必,」孟嶼嵐淡聲道,「夫人攜我前來,已安排了三樓的位置。」
王掌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與孟嶼嵐交扣的手,恍然大悟:「失禮了,孟夫人自然也是座上高賓。」
「鄭掌櫃便是鄭掌櫃,她有名有姓有身份,不必如此稱呼。」孟嶼嵐說。
王掌櫃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下一句該接什麼。
「王掌櫃,」我笑盈盈地說,「你我是合作多年的老友,知根知底,關係非常。我來你這裏喫飯,莫說三樓五樓,便是給我安排在一樓,我還能怪你嗎?再者說,嶼嵐同我是新婚,他素來不愛熱鬧性子又冷,故而未曾大操大辦,想來你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可千萬別同他見外,都是自己人嘛。」
「是,是,」王掌櫃笑了笑,「鄭掌櫃,你自去三樓,我親自傳菜牌來。」
我和孟嶼嵐坐下後,點了幾道菜,王掌櫃又親自倒了茶水。
他走後,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這茶不錯。」
我扭頭去看孟嶼嵐:「你也嚐嚐。」
孟嶼嵐端起ṱū⁾杯子,沒急着喝,只垂眸看了會兒杯中茶湯,又將茶杯放了回去。
「我以後會收斂着些。」
「嗯?」我不解地問,「收斂什麼?」
孟嶼嵐低聲道:「我本性淡漠寡言,這是改不了的,但你開鋪經營,靠着人脈商交,再如何心中不耐,我也該多爲你想想。」
「你是說剛剛王掌櫃——嗐,」我一下子笑了,「還以爲什麼事呢,喝茶。」
孟嶼嵐摩挲着茶杯,沒再說話。
見狀,我嘆了口氣,抓着他兩隻手,晃了晃:「你可知,何爲『底氣』?」
不等他回答,我自顧自笑道:「底氣,便是『本錢』。
我常聽夥計在背後談論,說假使他賺夠一千兩,要在金陵買個宅院,做個小生意,自在高興,再不用看我臉色做事。ŧų₎
你看,連小小的夥計都有自己的脾氣,不願曲意逢迎,何況你孟嶼嵐?
你是太學翹首,才動金陵,本性是怎樣,就該去做怎樣的人。
至於說,爲我想,那倒也不用。
我自有我的底氣,能在金陵東市開那許多鋪面,機變手腕,眼力城府,少了哪一樣都做不成。」
鬆開他的手,將茶杯塞進他掌中,我對他說:「我不因你是我夫君便趾高氣揚,你也不要因我是妻子便低落塵埃。你有你的傲氣,我有我的本事,誰也不是誰的弱點軟肋,誰也不必爲誰妥協。」
孟嶼嵐對我輕笑了一下,低頭喝茶。
我望着他,心中一片酸暖。
他擔憂自己不屑人情世故,孤傲地得罪與我相關的人,我很欣慰,但也只是欣慰。
真正令我心緒難平的,是他不許王掌櫃喚我孟夫人。
我有名有姓有身份,不只是他孟嶼嵐的夫人,更是東市四家火腿鋪子的大掌櫃。
不冠夫姓,是自天后掌權來,一直提倡的,可古往今來男尊女卑,哪是一時半會兒能改過來的。
孟嶼嵐爲太學之首,天子門生,最該恪守舊禮的人,然而……他果真是,與衆不同,最最好的。
這頓飯喫得很是愉悅,孟嶼嵐給我夾菜,給我倒茶,恍惚間,我竟然體會到了「溫柔鄉」的旖旎。
難怪男人最愛上煙花地,美嬌娘們千柔百順地喂菜喂酒,還能摸小手、摟小腰——這樣的風流銷魂是可以說的嗎?
嘶~
嘿嘿~
孟嶼嵐睨了一眼我摟着他腰肢的手,笑而不語,彷彿看透我的色批本質,卻縱容我佔盡便宜。
好好的茶,卻被我喝出了酒的微醺,半個身子都快窩進孟嶼嵐懷裏。
就在我打算壯着膽子,讓他直接餵我兩口,徹底變壞痞變浪蕩時,穿着不俗的高大男子走了過來。
這人氣勢太強,直直走來時,我已察覺出不對,立刻坐直身體。
「孟公子。」其中一人站定行禮,一板一眼,聲音低沉,「我家公子此刻便在五樓,請您一見。」
「不見。」孟嶼嵐給我夾了一筷子蝦仁。
「孟公子,」那人眉心一蹙,「去年中秋,紫薇苑夜遊,我陪同公子與你見過。」
言下之意,他是擔心孟嶼嵐不知道他家公子是誰,才拒絕見面。
「我認得你,」孟嶼嵐給我空了的茶杯斟了些茶湯,淡淡道,「認得,也不見。」
「孟公子——」那人十分惱怒,卻又有所顧忌,無可奈何。
我啃了兩隻蝦仁後,樓上又下來一個人,穿着與之前一致,只是臉上多了些笑容。
對孟嶼嵐施禮後,道:「我家公子託我傳話,三顧茅廬的道理他最懂,倘若孟公子不願上樓,他願意親自下樓來迎你。」
「嶼嵐?」我看了孟嶼嵐一眼。
沒問那位公子是誰,我只說:「你若不想見,我們即刻就走,現在就回家。」
「罷了,」孟嶼嵐擱下筷子,淡聲道,「他要見,便見罷。」
拉着我的手,起身要上樓。
「孟公子,」兩人一起抬手,「我家公子,只見你一人。」
孟嶼嵐冷笑一聲,轉身要走。
「孟公子!」兩人臉色都變了,卻阻止不了孟嶼嵐離開的步伐。
終究是攔住了孟嶼嵐,糾結萬分後,讓開了上樓的去路。
這樣的架勢——樓上那位,必然不是尋常人物。
我收緊了與孟嶼嵐交握的手。
「沒事,」孟嶼嵐低聲說,「有我在,無須緊張。」
上了四樓,竟空無一人。
我掃了一眼後,更加確定,樓上人的身份尊貴。
五樓臨窗處,四個白衣男人護着一個錦衣少年。
少年容貌極好,年紀輕輕,卻氣度沉穩,脣畔綴笑地站起身來:「還以爲要親自去請,才請得來,難得你給了些顏面。」
孟嶼嵐鬆開我的手,一言不發,只拱手深禮。
我心中一跳,跟着他行禮,隱約猜測着少年的身份。
同時皺了皺眉,怎麼他看起來,這般眼熟……
「朔王殿下言重了。」孟嶼嵐聲音淡淡。
朔王……王爺?!
我倏地抬眸,再度看向那少年。
少年也瞧見了我,微微一笑:「嶼嵐與你成婚太過急促,本王還沒來得及準備賀禮,先欠着,以後定會補全。」
「也,也不用……」我結巴了一下,說:「我們沒操辦酒席,也沒臉收人賀禮,空手套白狼總歸不好。」
少年微怔,又笑了:「那,本王省下了?」
他自顧自地問,倒是也不在意我怎麼答,抬手道:「坐吧,邊喫邊聊。」
孟嶼嵐拉開椅子,讓我坐下後,他坐在我身邊。
滿桌子的菜我一口也喫不下,腦子裏反覆跳着「王爺」兩個大字。
我一個東市賣火腿的掌櫃,雖說有些小錢,但也只是個平頭百姓,如今嫁了孟嶼嵐又見了王爺——還不是一般二般的王爺。
朔王蕭瑾,是陛下與天后的嫡長子,是要做太子,當皇帝的!
我這是……和將來的皇帝坐在一桌了???
悄悄去看蕭瑾的筷子,嗯,不是金的,想來他用的鋤頭,哦不對,是殺豬刀也不是金的……
「你還是不願出仕嗎?」蕭瑾忽然問。
「嶼嵐才疏學淺,太學中許多典籍還未參閱通透,出仕……怕是不能了。」孟嶼嵐面無表情地說。
「你才疏學淺?整個大盛還有比你更有才氣的人嗎?」蕭瑾搖搖頭,說,「嶼嵐,自我十四歲封王后,年年請你,你年年回絕,如今你已成婚,難道不想有所作爲?」
「不想。」孟嶼嵐又給我倒了杯茶,遞到我手裏,小聲說,「御茶,香的。」
我小口小口抿,果然香噴噴。
「嶼嵐,你如今正在好時候,難道——」蕭瑾看了我一眼,「難道要沉溺於夫妻情愛中嗎?」
「自然。」孟嶼嵐又給我夾了幾筷子菜,纔對蕭瑾點頭說,「情愛本就該沉溺,殿下說得極是。」
「你——」蕭瑾漂亮的一張少年面容氣白了些。
桌子下,我握住孟嶼嵐的手,指尖微顫,他這般毫不留情面,萬一觸怒了蕭瑾……
孟嶼嵐收了收力道,似在安撫我。
蕭瑾閉了閉眼,抬手揮了幾下。
樓上的白衣護衛們頃刻間退得老遠。
他又睜眼看向我。
我卻看向孟嶼嵐。
「沒什麼是她不能聽的,」孟嶼嵐淡聲道,「她若聽不得,我也聽不得。」
「本王與你認識這麼多年,頭一次知道,你竟是個,是個——」蕭瑾像是找不出詞來,乾脆道,「父皇怕是要不行了。」
噗——我嘴裏的茶險些噴出去。
這,這我真的能聽嗎?
我看向孟嶼嵐,拼命眨眼,我只是個賣火腿市井百姓的啊,這超出我認知範圍了!
孟嶼嵐夾了一塊點心給我,頭也不抬地道:「那要恭喜殿下了。」
咕——沒噴出去的那口水,直接嚥了回去。
我兩眼發直,手指顫顫,這頓,該不會是我最後一頓陽間飯了吧……
蕭瑾俊秀的臉頓時鐵青:「孟嶼嵐,你敢——」
「陛下病重已有三年,」孟嶼嵐打斷蕭瑾,淡然自若道,「那時殿下尚幼,天后執政,如今陛下病重,殿下很快便要被冊封太子了。」
「正因如此!」蕭瑾深吸了口氣,壓着怒色說,「本王才誠心請你入仕,新朝新政,必要啓用新臣,本王許你三年入閣,五年拜相,只要你同意,必將重用你。」
「三年,五年,」孟嶼嵐淡淡勾脣,「只怕,我活不過那三五年。」
我小口啃着酥軟的糕點,喫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眼睛滴溜圓地看向孟嶼嵐。
孟嶼嵐抬眸看向蕭瑾:「南疆戰事已定,平南大軍即將凱旋,那千軍萬馬,那赫赫戰功,殿下,您擋不住的。」
蕭瑾沉着臉色,沒再說話。
孟嶼嵐拿出錦帕,擦了擦我滿是糖油的手,握住後,起身對蕭瑾道:「殿下誠心招攬,嶼嵐感激不盡,但嶼嵐才智淺薄,幫不了殿下,告辭了。」
我和孟嶼嵐走到樓梯口時,孟嶼嵐停住了腳步。
他沒有回頭,只淡聲道:「滔天的權勢與身家性命相比,自然是性命重要,有了性命,纔有一切。」
蕭瑾看了過來。
「我們走。」孟嶼嵐低聲對我說着,便下了樓。
-14-
直直走出江南春,又遊逛過兩條街後,我實在忍不住了,拉着他避開人羣,小跑着回了東市。
一路上,我緊緊抿脣,死死咬牙,埋頭就是沖沖衝。
幸而孟嶼嵐腿長,跟得上。
大步衝回家裏,關了門,上了鎖,又進了屋,落門閂。
我趴在門縫往外看,跑回窗口,繼續往外看,最後踩着桌子,要摸屋頂橫樑。
「兮兒,」孟嶼嵐看我,「這是做什麼?」
「噓!」我連忙豎起手指,小聲說,「我看有沒有人在跟蹤或者偷聽。」
孟嶼嵐坐在矮榻上,單手撐着側顏,似笑非笑地看我在屋子裏團團轉。
一整個的作天作地……嗯,上天入地檢查了一番。
確定,隔牆沒耳!
「好了!」我迅速跑回孟嶼嵐身邊,剛要坐下,又跳着起來,「等一下!」
又是一陣翻箱倒櫃,抓了幾把瓜子乾果,往桌几上一撂。
我跪坐在矮榻上,興致勃勃:「你可以說了,這一道走來都憋死我了!快說!快說!」
孟嶼嵐揚眉:「說什麼?」
「說——」我揚高聲音,又捂着嘴,眼睛亮晶晶,「說朔王的事兒呀。」
皇家祕聞素來是市井百姓最愛談論的話題。
皇帝用不用金鋤頭都能議論半天,何況這實打實的改朝換代!
「他的事……」孟嶼嵐看了看滿桌的瓜子果脯,「你很不在意呢。」
跟在茶館聽說書一樣,主打一個與自己無關,聽着好玩兒。
「你若是應了他,我此刻定然是戰戰兢兢,可你又不曾應他,」我笑眯眯,「利益無關,我自然不在乎了,你快說嘛。」
孟嶼嵐淺淺地笑了一下,伸手抓了幾顆瓜子,剝出仁兒來:「好,我說,你想聽什麼,我都說。」
「啊……」這倒是把我問住了,我想了想,問,「我不懂,你爲何說,若跟了他便活不過三五年?」
「因爲我一定會死。」孟嶼嵐說。
我:「……」
這算回答了,但沒完全回答吧。
把瓜子仁兒喂進我嘴裏,他繼續去剝,閒閒問道:「你可知當今掌權的人是誰?」
「天后呀。」我想都不想便說。
「不錯,正是天后,」孟嶼嵐垂眸,素白的手搓開漆黑的瓜子殼,潤白一顆瓜子仁兒便在他指尖上:「陛下與她育有兩子一女,朔王蕭瑾是長子,幼子名諱蕭瑕,今年只有七歲。」
「嗯,這我知道,」我瓜子喫得滿嘴香,對孟嶼嵐說,「我還知道,朔王殿下與陽戈公主是雙生子,且朔王殿下幼時就被譽爲神童,長大後又被稱爲賢王,年紀不大卻很有胸懷——誒,就與今日見到的一樣!」
傳聞與本人別無二致,倘若沒有胸懷,今日我與孟嶼嵐怕是都難活着走回來。
「三年前,陛下染病,就曾有人提出,要立朔王爲太子,由太子監國,可後來,」孟嶼嵐勾脣,「那些提出意見的人,要麼身死,要麼貶謫,沒有一個落得好下場。」
我咬着一塊桃乾的動作一頓,慢慢去看孟嶼嵐。
見他神色幽深,眼瞳低暗。
我默默在心裏盤算了一番後,忽地吸氣:「天——」
我屏住呼吸,看了看左右,瞪着眼睛湊過去,用氣聲悄語:「天后奪權?」
孟嶼嵐沒說話,只淡笑着說:「你手裏的,我也想喫。」
我愣愣地把咬了一口的桃幹遞過去。
孟嶼嵐毫不嫌棄,喫得很是愜意。
天后奪權,天后奪權——那很多事情就都解釋得通了。
「倘若,朔王繼位,天后不願還權,那幫着朔王的人,便都是她的敵人!」
天后掌權三年,強勢變更律法,有反對的官員,都一一被殺了個乾淨。
鐵血作風,可見一斑。
我後背一顫,再沒了聽戲的愜意,只覺得頭皮陣陣發麻。
朔王許孟嶼嵐五年拜相,孟嶼嵐也得能活得過五年纔行。
這——這不就是紙上畫餅,餅裏有毒嗎?!
「幸好,幸好,」我悶着的一口氣悄然喘着,「你沒答應。」
「本就不可能答應,」孟嶼嵐淡然道,「我與他,自生來便不是一路人。」
我沒了喫瓜子看戲的心情,手裏掰着瓜子殼,蹙眉問:「那,有沒有一種可能,天后會讓權給朔王殿下?畢竟是親生的。」
「絕無此種可能。」孟嶼嵐想都不想便答。
哦……我點點頭,信他的判斷。
這個問題解答了,我還有其他不解。
「你後面又說到了平南大軍的事,這又與朔王有什麼相關?」
「平南大軍的主帥名喚葉煌。」
「他怎麼?」
「不怎麼,只不過,」孟嶼嵐俊眸微眯,「是天后的哥哥罷了。」
啪嗒——
手裏的瓜子殼直直掉在桌上,發出了輕微脆響。
「葉煌平定南疆之亂,必然要對他大加封賞,他又握有兵權,葉氏崛起爲天后助力,蕭氏皇族難以抗衡,這已成定局。
朔王,破不了這局,也擋不住天后威儀,他——」
孟嶼嵐一字一句,薄脣輕啓:「輸定了。」
我想起今日在江南春看見的蕭瑾,還只是個少年,卻謙遜溫和得很,然而,面對自己的母親,也無能爲力。
「不過,」我輕嘆,「他比天后年輕許多,便是天后一時掌權,終究是要還給他的,且等等吧。」
「等不了了。」孟嶼嵐淡聲說。
「爲什麼?」我不明白。
「因爲天后的爲人,她從來不會給任何人機會。」孟嶼嵐這麼說着,又看向我,「我不想要權勢,你只想賣火腿,兮兒,那些和我們都沒有關係。」
「那是自然!」我立刻說,「爭權奪位是多兇險的事!天后是朔王的親孃,朔王是天后的親兒子,他們同一血脈尚且算計來算計去,哪裏會管別人的死活!你若摻和進去,必然要喫虧,嶼嵐,你是頂頂好的,千萬不能被拉去宰!」
我夫君這口香肉,誰都不能叼了去嚼。
我擔憂着孟嶼嵐,晚上睡覺都不踏實。
翻來翻去的,孟嶼嵐翻身抱着我,半張臉貼在我耳側:「睡不着?」
「我怕,」我小聲說,「萬一有人半夜闖進來,把你擄了怎麼辦?」
孟嶼嵐笑了,聲音低低爾雅:「你是在說你自己嗎?」
我這兒正輾轉反側呢,他還有心思說笑。
我輕捶了他肩膀一下,嘟囔:「可我真的怕……」
皇權與皇權交戰廝殺,就像——像刀已經舉起,眼瞅着要片火腿了,甭管刀硬還是腿硬,腿毛肯定是扛不住,腿毛多軟多弱啊,有人替腿毛想過嗎?!
……也不對,火腿沒毛,毛早在做腿子的第一步就燎沒了。
這比喻不好,不恰當,得換一個!
「想什麼呢?」孟嶼嵐輕聲問。
「腿毛。」我想都不想就答。
「……」難得孟嶼嵐都無言了一瞬。
「不是,」我反應過來,連忙解釋:「我是在想,他們一個是天后,一個是王爺,而我們,我們兩個只是普通人,輕而易舉就會被他們抹殺乾淨。」
「怕嗎?」孟嶼嵐問。
我沒有太多的防備,選擇實話實說:「怕……誒!」
腰忽然就被緊鎖,緊接着身體被壓制住了。
孟嶼嵐半身壓着我,單手捏着我的下巴,氣息在我脣畔:「再怕,也已成了親。」
不知是不是處於黑暗中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的冷,冷中甚至透着些……戾氣?
「嶼,嶼嵐?」我不確定地喊了他一聲。
孟嶼嵐呼吸沉重,淡淡地嗯了一聲。
看不清楚神態,只聽他清冷的聲音徐徐道:「夫妻一體,你我,誰都逃不開,你認或不認,我……」
「我自然是認的!」我搶過他的話,很是不解,「嶼嵐,你沒事吧?」
「……認?」孟嶼嵐頓了一下,聲音微微暖了幾分:「你不是怕嗎?」
「你不怕?」我怪異地反問,又擔憂地摟着他的脊背,將人抱着:「你定然是比我怕的,對,你本就該怕,誰叫你那麼優秀,誰叫你那麼出衆。
俗話說,說財不露白,這是至理名言!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朔王惦記上了,保不準天后也要惦記的……嶼嵐!」
我更收緊了幾分力道,抱着身上的人:「我在四大銀號都存了錢,倘若情勢不好,我們立刻就走,離開江南,就……往西南走!對,往西南走!西南民風彪悍,是皇權也管不到的地兒,哦對了,那裏的火腿也是很有名氣的,據說那裏有一口老鹽井,做出的火腿滋味別緻,到時候我照舊做我的火腿,你照舊幫我算——你這樣的人,算賬太委屈你了,你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吧……」
我嘟嘟囔囔,越說越離譜,可腰上被禁錮的力道卻鬆了許多。
脖頸處他的氣息不再冷戾,柔順下來,呼吸之間芝蘭芬芳。
我就知道,他是怕了——不怕不怕。
我順着他的背脊,慢慢撫摸,嘴裏說着不着四六的話。
雖然不靠譜,但有用。
孟嶼嵐撐着胳膊,半抬起身,密密的長髮貼在我臉頰旁:「若不嫁我,你便可以置身事外,不必擔驚受怕,抑或者,你也可以與我和離,抽身而出……」
他聲音柔和得近乎詭異,像綿綿絨絮裏藏着劇毒針尖。
「這說的是什麼話!」我不樂意了,一把按着他的頭,將他按回我肩上,「我是怕,可我再怕也不會拋下你,人活一遭,總歸要與另一個人生生死死綁在一處,這人是你,我便無所畏懼。」
孟嶼嵐低低了笑了幾聲,又輕嘆了一聲,像是終於了結了鬱結的心事一般,喃喃對我說:「人活一遭,總歸要與另一個人生生死死綁在一處,這人是你,我便覺得……捨棄什麼,都是值得的。」
我笑了幾聲,又摸了摸他的脊背,片刻後,輕咳:「……要不,你,先下去,有點沉哈。」
他還壓着我呢!
「好。」孟嶼嵐親了親我耳尖。
身上的重量消失殆盡,我喘了口氣。
可這口氣只喘了一半,便是天旋地轉,我整個人被拉着,趴在孟嶼嵐身上。
「還沉嗎?」他問。
他說話時,胸腔起伏,吹氣如蘭。
我心底慢慢滋生出了又癢又麻的什麼東西來,驅使着我悄悄低下頭,想觸及更柔軟更誘人的地方。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脣……就在咫尺間,低一點,再低一點,就能……能——
我側頭一歪,這一吻,落在他臉頰上。
一觸即分。
我慌手慌腳地滾下來,拽着被子蒙上頭:「我困了先睡了好夢一定要夢到我!」
「……」孟嶼嵐沉默。
我昏頭漲腦,手軟腳軟,大氣兒不敢多喘一下。
良久後,孟嶼嵐的手伸過來,輕輕握住我的手,溫聲慢語:「好夢。」
-15-
不中用!
太不中用了!
和孟嶼嵐獨處三天,唯一進度是同牀共枕時牽手親臉。
還不如第一晚,直接上,至少有魄力。
晨光熹微,馬車裏,我捏着包袱角,解開又打結,打結又解開。
孟嶼嵐拂開窗簾看了一眼,淡然道:「快到了。」
「這,就快到了?」我有些茫然,又連忙把打了四個死結的包袱一一扯開:「這裏面,我給你備了衣裳,切了半斤火腿,火腿用油紙包了,喫不完也不怕放的。」
包袱給了孟嶼嵐,我眼巴巴看向他,太學五日後休沐,下次再見要等到五日後了。
孟嶼嵐接了包袱,也不說話,只看向車窗外的街景。
毫不在意也毫不留戀的模樣。
我絞着手指,又咬了咬下脣,終是忍不住地問:「你就沒話要對我說嗎?」
「沒有。」孟嶼嵐轉眸看我。
這人——好氣!
眼見我眼睛都瞪圓了,他低喃了句:「差不多了……」
「說什麼呢?」我氣惱,「不是沒話嗎?沒話說你還——喂!」
話音未落,我整個人被抱起,側坐在他腿上。
馬車微微一晃,我嚇得抱緊他脖頸。
「話,是沒什麼可說的,」他單手摟着我的腰背,另一隻手攏着我腦後,低聲道,「其他事,倒是可以做一下了。」
做……!
脣瓣被含住時,我整個人如遭雷劈,傻愣愣地沒了意識。
驚愕之下的掙扎是一種本能,但攏着後腦的五根手指卻分毫不允。
脣被親潤了,也被親軟了,輕而易舉被撬開齒縫,糾纏得更深……
馬車似乎不動了,外面似乎有人在說話,但都隱隱約約,我全身心沉溺溫柔鄉,無暇理會。
直到車簾被霍地掀起。
伴隨眼前明亮的,還有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我迷迷糊糊看向外頭,卻被孟嶼嵐強硬地按回他肩窩裏。
怎麼了?怎麼了?我沒反應過來。
卻聽孟嶼嵐冷淡道:「聚集在此,規矩何在!」
這聲之後,外頭嘈嘈雜雜,緊接着,是一羣朗朗少年聲響起。
「拜見師兄,師兄晨安。」
嘶——
我渾身一緊,外頭,外頭是多少人啊?!
聽這動靜,少說也得幾十……上百也說不準。
孟嶼嵐淡淡地應了一聲,低頭對我道:「你留在車中,整理妥當再下來。」
「……哦。」我魂飛魄散,癡癡呆呆。
孟嶼嵐下車前,又將車簾放下。
我不知道他要我整理什麼,只能拍拍臉,這一拍,才發覺臉上滾燙。
從荷包裏翻出小銅鏡一看,嚯!鏡子裏眼角溼潤,臉上泛紅,嘴脣微腫,一看就沒幹什麼好事的姑娘你誰呀!
我雙手使勁兒,來回扇動,又拼命眨眼,多少平息了些後,拂開簾子往外看。
這麼多人?!
素白一片,烏央烏央的,這是全太學的人都到齊了嗎?!
孟嶼嵐站在最前方,雙手負在身後,整個人玉立長身,在晨曦中宛如一根翠竹挺立。
他面前那一百多人,竹筍吧也就是!嗯!
「兮兒,」孟嶼嵐轉身看我,「將包袱給我。」
我哦哦兩聲,拎着包袱,下了車。
從來沒被這麼多人一起看過——我再怎麼市井百姓見識少,也斷不能丟了孟嶼嵐的臉。
暗暗打氣,我木着臉,走到他身邊。
孟嶼嵐從包袱中拿出油紙包,慢條斯理地拆開。
我有些傻眼,這是餓了?早上不是喫過骨湯素面?便是餓了,也不至於在太學門前,當着諸多後輩的面直接喫吧?
油紙包被拆開,切得薄薄的火腿羅列整齊。
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孟嶼嵐走到太學子們門前,拿了一片,遞給首位一人。
那人也是傻眼,只愣愣接了:「師兄……何意?」
「給你喫,」孟嶼嵐又繼續分了過去,淡淡道,「我夫人做的火腿,很是好喫,給你們嚐嚐,倘若喜歡,自去她鋪中買。」
我:「???」
「東市清水巷第三家,便是她的鋪子。」
我:「???」
「東市還有三家分店,按需選購。」
我:「???」
眼睜睜看着孟嶼嵐將火腿分了個乾淨,邊分邊說,店鋪在哪,分店在哪,有幾年陳的腿子,一斤多少錢等等等等……
據說,當年江南春興起,便是因爲太學子弟常常在此聚會。
我是不是可以期盼一個——「太學子弟最常光顧火腿鋪」的名號?
孟嶼嵐分完火腿,太學的晨鐘也敲響了幾聲。
「我該進去了。」孟嶼嵐看向我。
我看他如畫般的眉眼,萬般不捨:「五日後,我來接你回家。」
「好。」他頷首。
孟嶼嵐應了,便拾級而上。
我站在馬車前,望着他清雋雪白的背影,忽地生出了衝動:「等一下!」
孟嶼嵐站定,回眸看我。
我在街邊樹上拽了一把樹葉,跑到他面前,塞進他掌心裏。
「兮兒?」他抬眉不解。
我笑了一下:「那日你說的話,如今,我心似君心。」
【這世上的樹葉多不可數,但每一片皆與衆不同,我所求不多,只要屬於我的那一片,足矣。】
他明白了,收攏起掌心,便是收攏下我一顆真心。
-16-
坐回馬車裏,夥計揚鞭駕車。
左右沒有旁人,我乾脆捂着臉,嘿嘿嘿又嘻嘻嘻地笑,邊笑邊臉紅,邊臉紅邊跺腳,整個人都被浸入蜜糖中一般。
就在我獨自發瘋時,馬上忽然停了。
隔着車簾,夥計道:「掌櫃的,有人攔道。」
雖說清晨人少,但在金陵皇城玄武大街上攔道,喫準了我今天沒帶殺豬刀是吧?
氣勢洶洶地掀開車簾,我倒是要看看,誰敢攔車。
這一看,把我看笑了。
冷笑。
陳煥站在馬車前,冷眼看我。
冤家路不窄,他非得送ṱü₂上門。
我看向他兩條手臂,上次還是下手輕了,只卸了他關節,這次乾脆打骨折算了。
「果然是你。」陳煥冷眼看我,「你和孟師兄……」
他頓了頓,又蹙眉:「他竟會被你蠱惑,鄭兮,是我小瞧了你。」
我冷笑一聲:「你小瞧了我,我卻高看了你。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你辜負我一次,我打一回,算是扯平,你若還有幾分羞恥心,斷不會再出現我面前,如今卻攔我去路,果真是個厚顏無恥的人。」
「這世上厚顏無恥的人多了去,我不過是不願意放過一步登天的機會!」
陳煥眉宇間浮現出了陰鷙果決:「我四歲離家,六歲入鄉學,自鄉學入府學,又入州學……直至太學,我以爲我天縱奇才,可太學之中,人人不俗,我若不往上爬,永無出頭之日!」
這麼說着,他看向我:「你與我出身相似,你理應懂我。」
我沒說話,只垂了垂眼睫。
「你能令孟嶼嵐爲你跌下雲端,是你的本事,我巴結縣主是我的計量,你與我,殊途同歸,一類人罷了。」陳煥沉聲說。
我依舊不言,眼睫略微顫了一下。
「如今,你心願得逞,我卻處處坎坷,不得不……求助於你,」陳煥吸了口氣,正色看我:「太學即將六藝大比,我要奪得魁首,桑山郡主纔會應允將縣主配我爲妻。」
聽到這句,我才緩緩抬眸,對上陳煥的眼,輕輕又慢慢地笑了一下,堪稱柔情似水地問:「我該怎麼幫你呢?」
陳煥泄了口氣,興致勃勃道:「若論真才實學,我只輸孟嶼嵐,只要你說動孟嶼嵐讓我幾分,我必將一舉奪魁!」
「這樣啊……」我笑盈盈地下了車來,款款走到他面前。
陳煥還在自顧自地說:「適才我看得真切,孟嶼嵐待你極好,只要你開口,他必不會拒絕。況且,若不是我捨棄你,他如何能娶你,如今我要娶縣主,於情於理他都該——」
啪的一聲耳光響,在空曠的街上尤爲清脆。
陳煥捂着自己被打腫的半張臉,震驚望向我。
又是一聲脆響。
陳煥捂着兩邊的臉,被打蒙了。
我一把薅起他衣領,冷笑森森:「你該慶幸,我今日沒帶刀出門,你更該慶幸,我不願爲你這種人違法亂紀,否則——一條腿子能片多少肉,我就將你片多少肉!陳狗,你給我豎起耳朵聽仔細了!我與你出身相似,這不假,可我有今時今日,靠的從來不是攀附權貴,是我一隻豬一隻豬殺出來的,是我一條腿子一條腿子做出來,是我一兩肉一兩肉賣出來的!而你,你縱然才華橫溢,可品行豬狗不如,想娶縣主一步登天,莫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也是妄想!」
說罷,我將他一把推到地上,一眼不願意多看,上車落簾。
「回鋪子!」我冷聲說。
夥計駕着馬車,噠噠噠地將陳煥丟在身後。
車上,越想越氣。
那兩年,究竟是喫錯了什麼藥,纔會覺得陳煥與我心路歷程一般坎坷,纔會覺得陳煥懷才不遇是個良人。
呸!
我伸出兩根手指,對着眼睛比畫了一下——瞎了眼!真是瞎了眼!
哼,想贏是吧,想娶縣主是吧,想靠裙帶上位是吧?
呵,呵呵——我磨着後槽牙冷笑,那他可真是想多了。
等孟嶼嵐休沐回家,我定要好好激勵,六藝大比穩贏陳煥個狗東西!
-17-
原本就因爲與孟嶼嵐分離而鬱悶,又被陳煥攔道噁心。
馬車裏,我滿臉不悅,到了鋪子後,我見人就笑——賺錢比啥都重要!
到了晚上,鋪子打樣,我揉着肩膀回了後院臥房。
屋子裏燃着燈火,卻靜悄悄的。
少了點什麼,就是,就是那種漂亮的,高挑的,又白又瘦,頭髮長長,容貌傾城的……的……誒!
我長嘆一聲,耷拉着腦袋,洗乾淨自己,趴在矮榻的小木几上,懷念昨夜此時,我還有美人在懷——我在美人懷裏的極致享受。
分明是初夏時節,我卻搓了搓肩膀。
孤單,寂寞,冷,這時候要是有美人從天而降……
「鄭兮!」
一道聲音驀地響起,我嚇了一跳,四下看去,只見一抹窈窕的身影自窗口躍了進來。
英氣桀驁的少女站在我面前,黑衣勁裝,青絲高束,勒着一條鎏金髮帶。
「蕭蕭?!」我立刻跳起來,「你回來了!」
「傍晚才進金陵,見完我父母,就立刻來見你了,」楚蕭雙臂環在胸前,朝我揚眉,「這等榮幸,你還不跪謝磕頭?」
「磕你的大頭去吧!」我笑罵着,捏了捏她的胳膊,又捧着她的臉左右看了看,果然在脖頸下看見一道紅痕:「怎麼又傷了?」
「傷在後背,快好了。」楚蕭不甚在意。
我立刻蹙眉,連脖頸都得清楚,那後背得傷得多重?
我檢查了一遍門窗,對她說:「上衣脫了,我給你上藥。」
「不用,小傷,我母親都不管,你那麼在意做什麼……破衣帶,解不開……」
我搖搖頭,笑嘆:「你渾身上下,就嘴最硬。」
說這話時,我將她衣帶解開,脫了她半身衣裳。
衣裳褪下,我纔看見,哪裏是什麼小傷。
一片蜜色脊背上,縱橫錯亂七八道口子,一看就是利刃劃砍,肩膀還有一個結了痂的圓洞,還中了箭?!
我心裏一疼,呼吸都亂了。
「都說了不願意給你看……」楚蕭一副嫌棄模樣,「你眼皮子淺,膽子又小,可別嚇着了。」
「趴好。」我拍了拍她未受傷的肩側,從櫃裏拿出藥罐,打開後藥香撲鼻,不是凡品。
這藥罐是楚蕭留在我這裏的,她受傷也不找家人,也不找下人,專等着找我給她擦。
指尖沾了些藥膏,我動作輕柔地塗在半好不好的傷處,問道:「這次押貨又不順利?」
「哪次不是九死一生?」楚蕭淡哼了一聲,「這個家裏,兄長矜貴,幼弟矜貴,單我不算個人,出生入死的事,我不上誰上。」
我心中暗歎,還這麼年少,便要扛起家裏的擔子,着實爲難她了。
「不過,」楚蕭眯了眯眼,「這次是最後一次,路已打通了,人也打服了,我的功勞該算算清楚。」
「我救你那年,你第一次押貨,還是個半大孩子,如今過了這幾年,你身上新傷壓着舊傷,倘若你家人再不高看你,屬實沒良心了。」我替她抱不平。
楚蕭生於大家族,家裏做的是極大的買賣,甚至有自己的商路。
楚蕭性情不羈,有野性野心,早早便跟着管事東奔西走,開拓家裏的商業版圖。
生意做得大,危險自然多。
「和打仗差不多吧。」楚蕭曾經和我說過。
說這話的時候,她笑得森寒:「不是敵死,就是我亡,千古彪炳的功勞是用屍體堆起來的,我要站在屍山血ƭũₙ海之上,睥睨四方。」
然後——就被我一巴掌呼在了後腦勺。
小小年紀,瞎說什麼!
彼時,楚蕭的個子纔到我肩膀,肚子被長槍戳了三個血窟窿,還不忘放狠話。
再後來,便是看着她一點點長大,從半大不小的孩子,長成了如今的少女模樣。
我分明才成親,卻早早便有了老母親的欣慰。
「好了。」我收起藥膏,幫她穿上衣服,邊穿邊說,「知道你最沒耐心,可衣帶真的不能這麼綁,我先前教過你許多次了……」
「鄭兮。」她聲音忽然冷了。
「嗯?」我抬眸看她。
她盯着我的頭髮,緩緩看向我:「你,梳婦人髻?」
我摸了摸髮髻,笑了一下:「嗯!」
楚蕭瞳色驟然一沉。
我卻不當回事,笑呵呵道:「我成親了,就在三天前。」
楚蕭霍然起身:「你成親了?!你——你成親——你成親爲何不知會我?!」
我眨眨眼:「你不在金陵,我如何知會你?」
楚蕭不再說話,她坐回矮榻上,微微低着頭。
燈燭之下,她半張臉埋在陰影裏,半晌後,只聽她輕笑軟語:「好啊,成親呢……真是,好極了。」
後面那幾個字,似從齒縫間溢出。
「蕭蕭?」我皺着眉,這孩子是我看着長大的,她語調一變,我就知道她此刻正壓着怒火。
楚蕭年少時出生入死,家裏人不太過問,她說唯有我真心救她,真心待她。
大抵是雛鳥情節。
她依賴我,信任我,如今我成親了,她不悅也是常理。
……就,誰忽然被找了個後爹,都會不悅吧?
這麼想着,我摟着楚蕭,哄她說:「與我成親那人是極好的,以後你有我和他兩個人疼了。」
「疼我?」楚蕭冷笑,「他那樣的人,也配?」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想要解釋辯白。
「罷了,」楚蕭理了理衣襟,站起身,對我笑得極冷,「你識人不清,我幫你一次。」
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等我細問,楚蕭已走到窗邊,翻身躍出。
「脾氣越來越怪了。」我嘟囔着收拾好藥罐,在矮榻上撿起一個細長錦盒。
楚蕭每每回金陵,都會帶些禮物給我,這錦盒便是這次的手信。
錦盒裏放着一根髮簪,樣式精巧,捲曲着花草紋,很有些域外特色。
「她這是去了哪兒呀……」我拿着髮簪左看右看,也沒看出究竟出自何地。
-18-
我掰着手指數着天數,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五日。
晨起時,我很是開心,只要過了今日,明天一早便可以接孟嶼嵐回家了。
洗漱完,我輕快地開了鋪門,樂顛顛地坐在櫃檯後,拿算盤,拿筆墨,拿賬本,又去磨了刀,擦了秤……
一通忙活完,我感到奇怪,怎麼一個人都沒進門。
客人不來,夥計也曠工了?
放下兩沓油紙,我走出鋪子往外看。
這一看,把我整個人都看傻了。
偌大一條清水巷,安安靜靜,連個人影都沒有。
左右兩旁的鋪子,門都關的嚴嚴實實。
……什麼情況?
我跑出幾步,踮着腳四下張望,確定除了我自己外,周圍一個活物都沒有。
就在我震驚不已時,遠遠傳來了的腳步聲。
腳步聲整齊劃一,光是聽着,就有一種氣勢磅礴的感覺——我甚至都沒看見人!
未見人,先聞聲。
我雖不像孟嶼嵐那般見多識廣,也多少有些眼界。
這架勢,很不一般。
很快,便有許多身材魁梧、穿着一致的男子跑來,呈兩列縱隊守在街邊。
十六人合抬一頂猩紅軟轎,步履沉穩地走了過來。
軟轎停在我鋪前,兩個男子扛着織錦地毯,就地一拋。
地毯一路滾到鋪子門前,我兩眼發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起早了,抑或者,還沒睡醒?
一個面白無鬚的老人弓着腰,嗓音尖而柔地對轎子裏的人說:「貴人,到了。」
淡淡一聲「嗯」。
這聲音又沉又淡,聽不出是男是女。
轎簾掀開,一隻戴金掛玉的手伸了出來。
老人小心扶着這隻手的主人,將人迎了下來。
自我來到金陵,十數年來,見過許多達官顯貴,就連王爺也見過了。
可那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過眼前這貴婦人半分威嚴。
高髻,華服,厲眉,隼眸。
她看向我時,我有種無端端矮了三分,呼吸都不暢的壓迫感。
「你是掌櫃?」她問。
我大氣喘不上來,慌慌點頭:「是,是。」
「生意,還做嗎?」她又問。
「做,」我脫口而出,又看了眼這滿街的護衛,最後纔敢去看她,「您,是要買火腿?」
「自然。」她淡淡道,「家中人多,要多買些。」
我暗地裏捏緊了指骨,強壓緊張,對她說,「您請進,鋪中詳談。」
老人扶着貴婦人走到門檻前,她看了我一眼。
我心口一縮,離得近了,更覺得她氣勢迫人。
她是一個人進了鋪子的。
那麼多隨扈,就連攙扶她的老人都恭敬站在外頭。
……這身份極尊的貴人,就不怕我趁機行兇?
我瞥了一眼肉案上那好幾把砍刀,想着該怎麼才能不着痕跡地收起來。
她進了鋪子,隨意走了幾步,看了幾眼,利眸瞥我:「是個乾淨的鋪子。」
「我每日都要清掃兩遍纔開門迎客,」我邊說邊劃拉着砍刀,一股腦都塞進桌案下,笑得嘴角直抽抽,「您先坐,我去給你泡茶。」
「不必,」貴婦人淡淡道,「我此來,不爲喝茶。」
「那您是……」我壯着膽子問:「來做什麼?」
貴婦人望着我,也不說話,片刻後,淡淡道:「不是說了,買火腿。」
我:「……」您看我信嗎?
「你這裏,都賣什麼火腿?」貴婦人云淡風輕地問。
我根本不信她是來買火腿的,照這個排場看,很有可能是皇族中人。
蕭瑾請不動孟嶼嵐,倘若他不死心,必然還有後招。
孟嶼嵐身在太學,蕭瑾無從下手,而我人在市井,更容易拿捏……
那麼眼前這位,是蕭瑾的人?
我邊猜測着,邊心不在焉指着火腿說:「這是十年份的老腿,松燻,精肉;這是七年份的老腿,桂燻,三肥七瘦;這是五年份的腿子,柏燻,五肥五瘦……」
冷淡的一聲嗤笑,打斷我的話。
「我聽說你在東市有好幾間鋪子,本以爲你是個幹練的精商,沒想到,竟連自家的火腿都認不全。」
她這麼說着,走到懸掛着的火腿前,捏着一塊骨頭左右看了一眼:「這分明是八年以上的鹽培肥腿,怎麼到你口中,便只有五年了?」
我微怔,定睛細看,果然是說錯了。
我說錯了是我的問題,但她只這麼翻翻看,便說得一點不差——她比我問題更大!
我可不覺得,一個皇族貴婦,能一眼認出幾年份的火腿來。
莫非,她不是蕭瑾的人?
那這排場,這氣勢,這——她到底是誰?
「我誰也不是,」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徑自坐到空置椅子上,不顧那一身重繡綾羅,抬眸看我,「只是個慕名來此,採買火腿的饕客罷了。」
是麼……我戒備心絲毫不減。
她淡然處之:「你這火腿,是江州的做法?」
「是。」我答。
她看向我:「你是江州人。」
「是。」我又答。
「做火腿的法子,是家傳?」她問。
「是。」我三度點頭。
她眼睫微跳,問:「你在防我?」
我深吸一口氣,朗聲應答:「是。」
「爲何防我?」她揚眉。
我正正看她,一字一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算不得什麼,可我嫁了孟嶼嵐,便要處處小心,保護好自己,也是在保護他。
她聽明白了。
嗤笑一聲:「我此來,不爲孟嶼嵐,你儘可以放心。」
她說完,又轉眸看我:「我不屑說謊,來此,是爲這口江州火腿,我,也是江州人。」
江州幾時出了這麼霸氣側漏的女子了?
「坐吧。」她指了指對面的空椅子,「我離開江州許多年,今日來見你,一爲你做的火腿,二爲你這個人。」
我將信將疑地坐下,看向她:「爲我這個人?可我並不認識你。」
「你以爲我便認得你嗎?」她笑了起來,笑聲是毫不掩飾的明朗:「你不過小小火腿鋪掌櫃,若不是嫁了孟嶼嵐,我真不知道你這個人——你不必防我,我若想做什麼,憑你憑孟嶼嵐,都防不住我。」
雖然狂妄,可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江州是個好地方,」她收斂了幾分笑意,微揚脣角,「可比起金陵來,也不過是鄉野之地,我捨棄江州來金陵是了前程,你捨棄江州來金陵又是爲了什麼?」
「爲了救命。」我輕聲說。
「嗯?」她睨向我。
「我孃親得了重病,江州郎中救不活,只能來金陵求醫。」我搓了一下腰帶繡紋,繼續說,「可惜,孃親沒能撐過去,她走後,我便留在金陵,直到今日。」
「你爹呢?」她問。
「我爹……」我抿了抿脣,低聲說,「他死得更早。」
「因何而死?」
「喝酒,喝死的。」
她淡淡哦了一聲,卻敏感地抓住了重點:「你不願意提及你爹。」
我:「……」
不需要我給出任何回應,她已有了答案:「他待你不好,抑或者,待你們母女不好,你不願提他,你的神色中有怨有憤,你恨他。」
她說話的語速不快,甚至有些慵懶之意,可神態卻咄咄逼人,寸寸如割。
腰帶的繡紋被反覆地搓着,我本可以迴避不加理會,可又不知爲何,我頂着口氣,定定看向她:「我是恨他沒錯!他便是死了,便是化灰,我也恨他!」
砍刀被肥粗的手拎着,一刀一刀剁在孃親的衣裳上,剁在枕頭上,剁在桌几上,混着酒氣的吼罵,似乎還在耳邊迴響。
-19-
我爹是個酒鬼,愛喫也愛喝。
孃親與他成親,是迫不得已,因孃親父母雙亡,伯父做主配給了保長侄子——一個口吃的懶漢。
我爹愛喝酒,酒量不好,每日必喝醉,喝醉必要罵人,有時還會動刀。
孃親與他新婚那兩年,爹主外她主內,家裏窮得揭不開鍋。
孃親生我後,一次我高熱不退,家裏是連開方子的錢也沒有,那時娘便知道,日子這麼過下去,要養不活我了。
爲了我,孃親去給屠戶家洗豬腸,日夜操勞,賺得一份銀錢。
爹見她能賺錢,便徹底閒在家裏,整日喝酒。
村裏的男人都在勞作,他閒得過了,甚至與村童一起掏鳥窩抓泥鰍。
孃親勤勞聰慧,洗了兩年豬腸,學會了殺豬,殺了兩年豬,又學會做火腿。
家裏的日子眼見着好了起來。
我爹喫得好,穿得好,身寬體胖,能拆成三個我娘。
我娘瘦得厲害,卻能扛動一頭大豬。
孃親開了火腿鋪子,爹從不來鋪中幫忙,卻偏要端出一家之主的脾氣,不許娘請夥計,說夥計要偷東家銀兩,要砍死夥計,也要砍死孃親。
「他只是喝醉了,只是脾性不好,只是嘴上發狠,他從未打過我。」孃親每次都這樣說。
是了。
爹不曾打過娘,也不曾打過我。
他拿刀,砍這裏,砍那裏,要砍死這個人,又要砍死那個人——自我有記憶來,每日惶恐,每日哭泣。
我曾哀求過孃親,與他和離,孃親這般利落,離了他,我們母女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可孃親每次都說,若是和離,對我不好。
孃親又說,她不和離,是爲了我。
「爲了我,便與他和離,娘,我求你了,離了吧!」我哭着求過娘。
娘卻摸了摸我的頭髮,說我小小幼童,懂得什麼。
日復一日。
我便是這樣長大,也學會了孃親做火腿的本事。
孃的身體越發差了,她常擔心自己早死,我無人照料,可沒想到,我爹死得更早。
酗酒傷身,他先是四肢發麻,而後漸漸成了癱子,最後死在病榻中。
爹死後,我本以爲能過上無憂的好日子,可孃親隨即也病重。
千里迢迢來了金陵,孃親卻連一眼帝都繁華都沒看見……
-20-
「早已過去的舊事,有什麼值得你哭?」貴婦人冷眼看我。
我搖搖頭,笑着抹了把眼淚:「我不想哭,這是兒時被我爹嚇的。只要提起他,我就要掉眼淚,你看我,我沒想哭,他也不配我哭,可我控制不住。」
我曾看過郎中,郎中說我心中有疾,這一生都好不了了。
她站起身緩緩走向我,邊走邊說:「你可知,倘若我是你孃親,我會怎麼做?」
我蹙眉:「不知。」
她在我身前站定,慢慢俯身,殷紅的脣在我耳邊悄聲說:「我會,殺了他。」
我眼瞳驀地一縮。
她凝眸看我,表情一貫淡而冷:「你孃親擔心與他和離,對你不好,那便殺了他,醉酒失足落井溺斃,也不過是看準時機推一把的力氣罷了。喪父喪夫,惹人垂憐,於你於她,更爲有利。」
我眼底劇烈震盪,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的反應似乎在她意料之中,淡淡地笑了一下,她轉身出了鋪門。
很快,那個白麪老人走進來,依舊是弓着身,將一張銀票遞給我。
「鋪中火腿,我家貴人都買了。」
乾元號金票五千兩。
足夠買下半個金陵城的火腿了!
-21-
孟嶼嵐提前回來了。
暮色四合,我揉按着麪糰,琢磨是做手擀麪還是純切面。
孟嶼嵐不顧他那身雪白儒衫,坐在小馬紮上,往竈裏添木頭。
脊骨湯的香味飄得到處都是。
趁着揉麪,我問孟嶼嵐,是喫抻面還是切面。
他回了句,隨你。
而後,沉默半晌,忽然喊了我一聲。
我頓時戒備起來:「我可都抻半天了,你別告訴我你想喫切面。」
「兮兒,」孟嶼嵐淡淡道,「我從未小看過你。」
「我本來就有本事,」我哼了一聲,「你想小看,怕是也不能夠!」
「兮兒!」他加重了些語氣。
我反倒笑了,邊抻面邊說:「今日來找我的那位實在厲害,我尋思着,她應該不是朔王的人,既然不是朔王的人,那隻能是天后的人了。你這麼急着回來,也是怕她會對我下手吧?」
Ŧų₉「我不與你談此事,不是想隱瞞你,也不是蠢到猜不透,就像你說的,你從未小看過我,我更覺得你聰明絕頂,因而——我只是想等你先說。」
灑了些生面,我轉身看他:「把鍋蓋掀開,我要下面了。」
孟嶼嵐一言不發,掀開了厚重的木蓋。
骨湯熱氣騰騰而起。
我將麪條扔下鍋,拿着筷子攪和的同時,輕聲說:「我這人,有一個優點,那便是頗有自知之明。」
就像我覺得自己能有今日,就是比旁人勤奮也聰慧。
同樣的,我出身如何,也註定了見識如何。
朝堂之爭,皇權之爭,所牽扯的人與事,絕不是我能一窺全貌的。
我就真的只是一個做火腿、賣火腿、普普通通有些銀錢的商人呀。
我笑着說:「你知道得比我多,自然要你先說。術業有專攻,下次倘若你想知道金陵哪一行賺錢,賺多少錢,怎麼賺錢,我定會滔滔不絕與你說個清楚,但今日之事,當以你爲重。」
孟嶼嵐還是不說話,卻很是有興味地看我。
「怎麼?」我兩根筷子啪嗒啪嗒夾了夾,頗有些得意,「發覺我優點諸多,更心悅幾分了?」
「是,」孟嶼嵐目不轉睛盯着我,「心悅你更甚,遠不止幾分。」
啊……咳……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侷促也有些歡喜:「那是,我如此出衆,你心悅——本是理所應當的……」
岔過耳熱綿綿的話,我問:「那人究竟是誰,能讓你這般慌張?」
「先喫麪,」孟嶼嵐盯着鍋裏,勾了勾脣,「她可沒有面重要。」
這人,明明之前還緊張得不要不要的,這會兒又毫不在意了。
喫完了面,洗完了澡,孟嶼嵐很是從容地坐在矮榻上,翻閱着最近幾天的賬本。
「今晚不回太學?」我坐到他身邊。
孟嶼嵐坐起身,從我手裏拿起布巾,一縷一縷幫我擦乾頭髮:「不回。」
我身子往後靠,脊背抵在他身前,頭枕着他肩膀,懶懶問:「現在可以說了嗎?」
孟嶼嵐放下布巾,將我一頭長髮捋成一束,解開他自己束髮的絲帶,慢慢纏繞起來:「她,是我的血親。」
「你親戚?」這是我沒想到的。
錯愕之後,我又回想今晨的一幕一幕,咋舌道:「你親戚怎麼會是——會是——」
形容不出那貴婦人的氣勢,我伸手虛空比畫了半天,也只哼唧出了「那樣的」三個字來。
至於說「那樣的」是「哪樣的」,恕我言辭匱乏,實在說不清楚。
孟嶼嵐卻懂了,他淡然一笑,道:「這世間有千千萬萬的人,有人生來良善,有人生來倔強,也有人生來貪婪,更有人生來狠毒,她便是這最後一種,夠狠也夠毒。」
狠毒嗎……
想到她輕描淡寫地說要殺人,狠毒這個詞,確實不過分。
我心有餘悸,忍不住問:「你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種,還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那種?」
「都不是,」孟嶼嵐將絲帶系成結,張臂把我摟進懷裏,在我耳邊要笑不笑地說:「我與她,是有恩有仇,有血有肉的關係。」
……不是很懂呀。
我扭頭看向他,眨眨眼,試着猜測:「她的身份不一般吧,能調動官府,出手大方,想來是極有權勢的,而你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她收留過你?」
「是養過。」孟嶼嵐回答。
「待你不好?」我繼續猜。
「曾經好過。」孟嶼嵐給了個似是而非的回答。
我哦了一聲,串聯起了一條線。
孟嶼嵐氣質矜雅,一看就出身不俗,想來是幼年失怙,被那貴婦人收養教導。
而後……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兩人決裂,由恩轉仇。
如今孟嶼嵐和我成親,他養母便上門來見一見我。
說得通,完全說得通!
「原來如此……」我喃喃地嘆了口氣,轉身跪坐在他面前,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臉,「苦了你了。」
寄人籬下的日子,想來並不好過,養母又是那麼一個強勢冷酷的人。
他握着我的手,將臉頰在我掌心蹭一蹭,低聲說:「以前再苦,遇見你,也不苦了。」
我靠回他肩窩裏,越發覺得心疼。
疼着疼着,便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孟嶼嵐抓着我的手,在我指尖逐一吻過後,嘆了一聲:「回來得匆忙,少了準備。」
「準備什麼?」我有些迷離地問。
他在我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
我聽清了,卻沒明白:「爲何要準備羊腸?做衣服用那個嗎?豬腸行不行?家裏有許多。」
他笑着沒說話,只是看我。
我雖是閨閣女子,但開鋪子做買賣,見得多,聽得多,對男女私密也並非一無所知。
迷糊了一陣後,我忽地想到了——頓時身子僵住,臉上熱浪翻滾,腦中像剛沸的滾水,烏央烏央地直衝天靈蓋。
「我——那……那是……不不……」
我結巴得一句利落話也說不出來。
在孟嶼嵐要笑不笑的目光裏,我手忙腳亂地從他懷中滾下了矮榻,一股腦衝進牀鋪。
被子矇頭,無顏見人!
被整個抱住時,我蜷縮得像個蝦米。
「我把燈熄了,牀幃也放下了,」孟嶼嵐低聲說,「沒人能看見你,別悶着自己。」
我抓着被子往下拉了一點,果然一片漆黑。
羞恥感依舊炸裂,但好歹是能順順當當地說話。
聲如蚊吟,又羞又惱:「你怎麼這樣啊……」
隔着被子,腰肢被摟抱住,孟嶼嵐下巴抵在我額頭上,輕笑道:「我們是夫妻,這事原就是夫妻之事,只不過你不懂罷了。」
我不懂,你懂!
你太懂了!
你這麼懂,怎麼不著書立派,發揚光大呢!
吐槽的話在心裏刷過好幾句。
沉默良久,稍稍平復了心緒後,我摳了摳他寢衣衣領的繡紋,悄聲問:「你不想要孩子嗎?」
「不是不想,時機未到。」他說。
「哦。」我應了一聲。
「你想要孩子嗎?」他問。
我搖搖頭,說:「沒想過。」
「那就先不要想了,」孟嶼嵐說,「政局不穩,人心鬼蜮,若你有了身孕,變數會更多。」
我想了一下朔王,又想了一下天后,稍一盤算,點頭道:「你說得對。」
孟嶼嵐將我往懷裏又帶了帶,低聲說:「與我成親,連孩子也不敢隨意要,委屈你了。」
「這算什麼委屈,」我不當回事地說,「我原也沒想過要孩子,孩子雖好,可我還有生意要經營,有買賣要鋪開。我做的火腿不比金陵任何一家差,如何能甘心只盤踞東市一隅?我還要將火腿鋪子開到西市,開出金陵!」
這麼說着,我忘了先前羞憤,從被子裏爬出來,跪坐在牀上,雙手比畫着:「生豬雖好,肉卻易腐,火腿是百姓最常喫的葷食,如米麪油一般,倘若我能在三年內將鋪子鋪開金陵,便可借運河之力,往北,運火腿到燕城,往南,運火腿到蘭島,如此往復,你可知會如何?!」
「會……」孟嶼嵐失笑,「會成大盛首富?」
「那怎麼可能,」我嗤了一聲:「若無官辦,哪那麼容易做首富。」
說完,我得意道:「如此往復,我的火腿便傳至天下——首富,不過幾代更迭,但聲名,是萬古流芳。」
「如『燕北精米』那般?」孟嶼嵐問。
「不錯,」我笑起來,說,「世人一提到米,便說燕城以北,其實更東北的五常地界,產最好的精米。世人一提到茶,便說江南之南,水汽富饒的地界,產幾大名茶。世人若說到火腿,便是金陵城中的腿子,最爲有名。長此以往,即便我不在了,這手藝,這味道,這招牌,絕不會消失在世間,這比財富更重要。」
說到這裏,我又笑着撲回他身上:「當然,若真成這樣,銀錢自然少不了,富甲一方,也是情理之中。」
「我原就知道,你是有抱負有想法的人。」他說。
「你不會覺得我白日做夢,異想天開嗎?」我看向他,黑暗中,只能隱約看見些輪廓。
「不會,」他笑了一下,說,「你做火腿的本事,你盤算生意的勁頭,還有你這個人——心智堅定,勤苦不移。功成名就,只是早晚罷了。」
我懶洋洋躺在他胳膊上,緩緩說:「我不知道能不能功成名就,但我願意拿出所有拼勁去試試,至於說懷孕生子,那會影響我的腳步,我以前沒想過,是因爲以前不需要想,如今……」
我深吸一口氣,扭頭對孟嶼嵐說:「如今,我再給你一個答案吧。」
「我不願意。」
「懷孕,生子,我還不願意。」
「與你的羈絆,與孩子的安危,與權勢大局都無關。」
「單單是我,是鄭兮,是金陵火腿,是還不知能否實現的抱負——我要把最好的年華和精力都留給自己。」
我先是我。
然後,是孟嶼嵐的妻子。
再然後,纔是孩子的母親。
孟嶼嵐沒有再說話。
我壓下心中忐忑,輕聲問:「我這樣說,你不高興嗎?」
「沒有。」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嘆:「我只是在想,原來,我還是有可驕傲之處的。」
「什麼?」我不懂。
他拍了拍我,說:「能成爲你的夫君,便是我這一生中,最驕傲的事。」
我笑了一下,抱緊他的腰,整個人舒舒服服挨着他。
「我給你講一下我的擴店計劃?」
「好。」
「我啊,我早就算好了手裏的銀錢,夠充裕了,最近便打算往西市看鋪子去,西市那邊也有兩家賣腿子的,但味道都不如我的好,他們啊……」
我絮絮叨叨說着,也不知說到了什麼時候,只覺得迷迷糊糊地被拍着,就這麼睡着了。
我知道孟嶼嵐是懂我的。
可我沒想到,他不只懂我!
第二天,孟嶼嵐在屋內鋪開了一張厚重絹布,凝眉深思。
我以爲他要作畫,便擼着袖子幫他磨墨。
孟嶼嵐拾筆勾圖。
一開始,我以爲他畫的是什麼花,彎彎曲曲的,後來,我又以爲是山水,那麼大篇幅。
孟嶼嵐邊畫邊說:「這圖要在回太學前做完,兮兒,你睡到偏房,我要閉關。」
睡偏房不是問題,問題是,什麼畫要孟嶼嵐閉關才能畫完呀?
我很是期待。
孟嶼嵐說是閉關,就整整三天沒見面。
到了他回太學那日,一早,我在門口徘徊好幾遍。
叫他,怕壞了他作畫的心情。
不叫,上學要遲到了!
誒……
糾結再三後,我敲了敲門。
門內,孟嶼嵐氣定神閒:「進來吧。」
我推開門剛邁進去一隻腳,整個人便傻在了當場。
牀鋪一側,原本是整面白牆,如今卻懸掛了尺幅巨大的絹本墨畫。
墨畫線條利索,以雄渾之風,畫了整個大盛版圖!
其中山巒、官道、輔道、水路、城鎮皆標記分明,一目瞭然。
「大盛萬里坤輿圖。」我喃喃着寫在地圖之上的幾個字。
孟嶼嵐握着我的手,抬起,用我的食指點在其中一處:「這裏,是金陵。」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
他的目光在輿圖之上,輕笑道:「是你,是鄭兮,我的兮兒……夢開始的地方。」
我手指一錯,呼吸頓住一拍。
「從這裏起始,」他引着我的手指,沿着運河河流,遊蕩江山,「直到所有人,直到世世代代,都聽過你的名號,都追捧你的火腿,你就成功了。」
那晚我是一時興起,才把那些不切實際又膽大妄爲的話對他說了。
他說他理解,我覺得欣慰。
然而,他不只理解,他是真的信我,不但信我,還要助我圓夢。
「孟嶼嵐……」我聲音發乾,發啞。
「嗯?」他望向我。
我吸了吸鼻子,朝他笑,眼眶有些發燙:「那夜你說,能成爲我的夫君,是你的驕傲,其實能做你的妻子,我應該也覺得驕傲吧……不是的。」
我搖搖頭,笑着說:「我以前從不覺得,做誰的妻子便是如何如何榮耀,但是現在,我的驕傲中,有你一份。不是因爲你是世人稱頌的麒麟之子,是因爲,你是我一生良人,知我懂我,成全我,愛慕我,有你相伴,我很滿足。」
孟嶼嵐沒說話,只摟着我的腰,低頭在我耳下輕吻一記。
-22-
送他去太學的路上,我側頭枕在他肩窩裏,抱着他的腰,一點都捨不得放開。
等他下了車,進了太學,我在回程路上唉聲嘆氣時,才猛地想起,壞了,忘了告訴他要在六藝大比上碾壓陳煥了!
……嗯,不過,就算不囑咐,陳煥想贏孟嶼嵐,除非孟嶼嵐斷了雙手纔有可能。
太學六藝大比,在金陵城中絕對算茶餘飯後百姓議論的大事。
往年我也參與,一來,爲陳煥,二來,湊熱鬧。
可今年與往年不同。
我不在乎陳煥了,孟嶼嵐更不用我操心,自他十四歲入太學後,年年魁首,年年折桂。
大比那日,正好我往城西看鋪子。
這鋪子是我已思慮良久的,位置、大小都合適,價格都已商榷,這次來,只爲最後交割。
鋪子原本的掌櫃與我算熟人,收下尾款後,將地契給了我,又約我一同去茶樓,等着買辦牙子去官府處理後續。
西市更靠皇城,到底是比東市繁華許多,茶樓也比東市熱鬧。
我與他邊喝茶,邊談笑。
一耳朵忽然就聽見隔壁桌有人閒聊。
「六藝大比,竟是朔王殿下主持?」
「可不是嗎,往年大比,都是由太學祭酒主持,今年也不知怎麼,朔王殿下忽然駕臨……學子們都驚呆了!」
「但仔細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我聽說,只是聽說啊……」
隔壁聲音輕了許多:「聽說,陛下龍體有恙,朔王殿下……你懂,他如今親自主持大比,肯定是爲了挑選股肱之臣,說是學子們驚呆了,我看是樂傻了,新朝新帝新臣,這是大好的機會呢……」
聲音越來越小,我聽專注了,半個身子都朝隔壁傾斜。
「鄭掌櫃。」
桌面被敲了敲,我連忙坐直身體,有些尷尬地問:「啊,什麼?」
對面的老掌櫃笑呵呵地說:「聽聞鄭掌櫃與太學翹楚孟公子結了親,難怪這麼在意,不過以孟公子的才學,大比奪魁應當不費力氣……」
他話還沒說完,隔壁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次大比唯獨可惜的是孟嶼嵐病重不參加,被陳煥奪了魁首……」
老掌櫃有些愣:「怎麼,孟公子病了?」
我比他還愣,孟嶼嵐下車前還好好的,不過兩天就病了?病到不能參加大比?
陳煥奪不奪魁我不關心,但孟嶼嵐病成這樣我一顆心直直地懸了起來。
匆匆交接完房契地契後,連鋪子都沒回,就匆匆奔赴太學。
太學門禁森嚴,我本以爲要費一番口舌,卻沒想到,只是看了看我,又問了句,可是來孟嶼嵐。
得到答覆後,就放我進去了。
我有些意外,但也顧不得太多,小跑着進了後院,心裏急躁得要命,想快點見到孟嶼嵐——偏偏有人不長眼。
被攔下時,我寒着一張臉,看向面前一男一女。
陳煥那副嘴臉,我是看厭的,他身邊那貴氣的女子,我也見過,是桑山郡主的幼女,封了蕪華縣主。
蕪華縣主看我的眼神極其輕蔑:「我當是誰呢,這不是東市的殺豬娘麼,怎麼,不好好殺豬,又想着攀龍附鳳,一步登天?」
這夾槍帶棒的,我直接氣笑了。
可還沒等我說話,陳煥卻先一步開了口:「你這等身份,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呢。」
「我不想與她一般見識,」蕪華縣主冷哼,「可她來找你,我如何能忍?」
「我不是來找陳煥的。」我冷冷地說,「讓開路,我找到人,還在後頭。」
「你是真不找陳煥,還是見了我,謊稱不找?」蕪華縣主冷眼看我,「陳煥大比奪魁,我母親已允了我們的婚事,你若還要些臉面,就該知道安分守己,別壞了自己的名聲,又連累了陳煥的前途。」
我看傻子一樣看她,想也不想便說了句:「我做的腿子千千萬,有什麼必要去搶一頭豬?」
蕪華縣主面色一僵:「你說什麼!」
「好了好了,」陳煥連忙說:「你別動氣,爲她這樣的市井民婦也不值得……太學中有不少古籍碑刻,我陪你去看看可好?」
蕪華縣主冷哼着,拽了拽臂彎披帛,仰頭從我身側走過。
陳煥路過時,迅速低語:「多謝。」
這聲道謝來得突然,我一頭霧水,他謝我?謝什麼?
我扭頭看向他們,忽然明白了,陳煥以爲孟嶼嵐病重,是我在幫他?!
這人——
我一根手指指着他們,磨了磨後槽牙,算了,孟嶼嵐要緊。
扭頭,要繼續往孟嶼嵐院子裏衝時,眼前閃過幾道影子。
穿着漆黑軟甲的人攔住了我的去路,同時,也攔住了陳煥和蕪華縣主。
「鄭姑娘、陳公子,陽戈公主有請二位。」
我與陳煥面面相覷,雙方都很茫然,陽戈公主……不認識啊。
被名爲「請」實爲「強」地帶走時,我擔憂地看了一眼孟嶼嵐院子的方向。
陽戈公主與朔王殿下是雙生子。
她來找我,又截住陳煥,想來又與爭權脫不了干係。
孟嶼嵐不在,我又不懂爭權,爲今之計,謹慎爲上。
只要我不亂說話,瞎表態,不懂裝懂,事事摻和——至少,能全身而退。
至於陳煥。
我瞥了一眼陳煥和蕪華縣主,管他去死呢!
陽戈公主下榻在太學側院。
屋內,三重紗帷垂落,只隱隱約約能看見紗帷後的矮榻上,懶懶地靠坐了一個窈窕身影。
雖說與朔王是雙生子,但陽戈公主卻鮮少被人提及,想來應該是位持重溫婉的矜貴少女……畢竟雙生子嘛,感覺不會差太多。
在場三人,蕪華縣主是皇親貴戚,陳煥是太學學子,只有我是市井平民,因而,他們行半禮,我直接跪地。
「跪下。」本該明朗的少女音很是涼薄。
我低頭看了看膝蓋,小聲說:「這不是跪着呢嗎……」
「陳煥,」陽戈公主冷聲道,「你不過一介白衣,見了本宮,竟敢不跪。」
陳煥愣住了,下意識道:「太學子弟受皇室禮重……」
「誰禮重你,你去找誰,本宮不禮重你,你就得給本宮跪下!」陽戈公主的態度越發冷厲。
陳煥也是臉色不好,他自詡太學子,如今卻受制於皇權。
見他遲遲不跪,陽戈公主直接道:「來人。」
不必她多說什麼,兩個護衛按着陳煥,一人一腳,踢在他膝蓋窩裏。
陳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當下「啊」地低叫。
「公主!」蕪華縣主連忙開口,「陳煥是臣女未婚夫婿,看在臣女面上,不必如此待他。」
陽戈公主緩緩地問:「你又是誰?」
蕪華縣主一怔:「臣女,蕭蕪華。」
「嗯?」陽戈公主還是疑惑。
「臣女是桑山郡主之女。」蕪華縣主又亮身份。
這次,陽戈公主倒是知道了,但也只是知道。
她嗤笑一聲:「蕭桑山的女兒?難怪本宮不認得。」
桑山郡主的幼女都這麼大了,想必她本人年紀應該更大,就這麼被連名帶姓地叫了出來……
陽戈公主輕描淡寫道:「蕭桑山的父親不過區區國公銜,那一脈早早死絕,她這郡主封號,也是父皇恩賜下的,你與本宮親緣早出了五服,故而,你也要跪。」
蕪華縣主傻愣不說話。
那兩個護衛卻不閒着,一樣按住了,一人一腳。
又是噗通一聲。
我作爲旁觀者,努力抿着嘴,不笑出聲來,嗯,我就是小人得志,我就是暗暗嘲笑。
同時,也默默畫了個叉叉,雙生子歸雙生子,性格是真南轅北轍,截然相反。
三個人跪排排,有人自在偷笑,有人憤憤不平,有人氣惱不已。
陽戈公主不一樣,她從頭至尾,都高高在上。
「本宮聽聞,六藝大比,你奪了魁首?」這句問的是陳煥。
陳煥強忍着憤懣,硬聲答道:「是。」
「本宮又聽聞,他奪了魁首,蕭桑山便急不可耐招他爲女婿?」這句問的是蕪華縣主。
蕪華縣主摳着披帛薄紗,悶聲答道:「是。」
「哦,這麼說,你們結親了?」這句是問的他們兩個。
得到了一模一樣的答覆後,陽戈公主忽然又問:「鄭兮,你作何感受?」
跪着看熱鬧看得挺樂呵的我:「???」
「罷了,」陽戈公主懶聲道:「本宮素來賞識才俊,陳煥,本宮問你,倘若本宮要招你爲駙馬,你可願意?」
陳煥猛地抬頭,滿目震驚。
蕪華縣主也是驚愕:「公主,他是臣女的未婚夫婿!」
「只是未婚,尚未成婚,」陽戈公主淡淡道,「陳煥才華冠絕太學,配得上本宮,陳煥,你想清楚了,是要與……你叫什麼來着?」
陽戈公主搖搖頭,不在意蕪華,繼續說:「是要與旁宗之女婚配,還是與本宮婚配,你自己抉擇。」
這道題對別人來說,可能得考慮,但對陳煥來說,根本就是送分。
他能爲攀附蕪華縣主捨棄我,自然也能爲攀附陽戈公主捨棄蕪華縣主。
畢竟,陽戈公主是朔王的親妹妹,將來朔王即位,她便是長公主,做了她的駙馬,想要什麼都有。
果不其然,陳煥只垂眸一瞬,便鄭重其事地行了磕頭大禮:「學生願尚主。」
「陳煥!」蕪華縣主震怒,「母親允了你我婚事,你怎麼能尚公主,你尚公主,我怎麼辦?」
「縣主,」陳煥淡然道,「你我有緣無分,請勿糾纏。」
蕪華縣主整個人堆坐在地,赤紅雙眼,說不清是傷心還是憤怒。
陽戈公主笑了起來,她笑聲明豔又冷酷,肆意又張揚。
「陳煥,你果然是個人物,拿得起放得下,爲了功名富貴,什麼都可以拋棄,本宮還真有些欣賞你了。」
她這麼說,話鋒忽然一轉:「你爲了縣主,拋開鄭兮,又爲了本宮,拋開縣主,倘若本宮之上再有人,你也會爲了那人,拋開本宮——你這等人,有才無德,便是做條狗,也不夠忠心。」
「公主!」陳煥慌亂地喊了句。
「鄭兮!」陽戈公主又點了我的名字,這次,她話音中都是冷嘲:「你便是嫁了他,又得什麼好下場?陳煥是狼心狗肺,你是有眼無珠,男人薄情寡義,你可明白?」
我:「……」說實話,不太明白。
見我不說話,陽戈公主更是恨聲道:「本宮已掀了他的狗皮,你還執迷不悟?」
我:「……」他的狗皮早沒了呀。
「好!好!」陽戈公主像是怒極反笑,「你識人不清,本宮再幫你一次,今日和離,立刻和離。」
我:「等等!」
不能不說話了。
再不說,要出事了。
「還等什麼?」陽戈公主冷聲道:「來人——」
「別呀!」顧不得禮儀,我直接站起來,大聲道:「他不是!——公主,您是不是誤會什麼了?!他不是我夫君啊!他不是!」
與此同時,門外,有人匆匆跑進來:「公主,孟嶼嵐來了。」
話音未落,一道修長身影自門外走了進來。
白衣儒衫,墨髮及腰,容顏雅若幽蘭,正是我那即將要被迫和離的親親夫君。
「嶼嵐!」一見到他,我當下便跑過去,憋屈着也無語着:「公主要你我和離。」
茶杯咣噹一聲落地。
紗帷後的纖細少女自矮榻上霍地起身,「你的夫君——不是陳煥?!」
這聲音與剛剛的聲音不太一樣。
但我聽出來了。
扭頭看向那紗帷,我皺着眉,試探地問:「蕭……」
那瞬間繃緊的身體,給了我答案。
楚蕭?!
我一手握着孟嶼嵐,一手指着紗帷,手指顫顫巍巍,咬緊了牙關沒吭聲。
我不傻,我不笨,我是見識少,但我很聰慧。
楚蕭膽子再大,也不敢冒充公主。
楚蕭,楚蕭,調過來——哈,蕭姓,公主,呵呵,真好,真棒,我不氣,我不氣,我一個成熟穩重大掌櫃,將來富甲一方大商賈,我跟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生氣,沒必要!何必呢?!我不氣!
就想對着她後腦勺,再呼一巴掌,而已!
「別怕,」孟嶼嵐低聲安撫我,同時,看向紗帷後,「鄭兮與我夫妻和順,公主強要拆散,是何意圖?」
楚蕭沒說話,她重新坐回矮榻上,頓了頓,纔開口道:「即便你是鄭兮的夫君,可你,你——你也不過如此,焉能配得上她?」
語氣還是冷的,但態度卻不如適才那麼強硬。
孟嶼嵐不是陳煥,他氣勢清冷,淡淡道:「公主覺得我配不上鄭兮,敢問公主,誰又配得上她?」
「自然是有人配得上的。」楚蕭冷硬道,「孟嶼嵐,本宮若要招你爲駙馬……」
「我拒絕。」孟嶼嵐甚至不等她說完。
「爲何拒絕?」楚蕭怒聲問。
孟嶼嵐淡然自若,回了三個字:「配不上。」
我攥着拳頭,抵在嘴上咳了咳,這回答真精闢。
是說他配不上公主,還是公主配不上他?……反正很陰陽怪氣是真的。
孟嶼嵐面對朔王尚且不亢不卑,面對陽戈公主更是毫不客氣。
奇怪的是,剛剛陽戈公主連蕪華縣主的面子也不給,竟然沒對孟嶼嵐動粗。
兩個人隔着紗帷,明嗆暗諷,互不相讓。
直到話題逐漸跑偏,我實在聽不下去,不得不開口了。
「蕭……公主,時辰不早了,拙夫身體不適,若無大事,能否先讓我們離開?」
「身體不適?」楚蕭嘲弄,「病秧子。」
罵完這句,楚蕭倒是也沒爲難人,淡淡道:「本宮累了,今日,便這樣吧。」
「公主!」陳煥不幹了,他喊道:「我與你的事——」
「哦對了,還有你,」楚蕭打斷陳煥,笑了一聲,道,「你是六藝大比的魁首,皇兄也十分欣賞你,本宮要送你份大禮。」
陳煥眼前一亮。
「本宮會奏請母后,下旨賜婚,」楚蕭不緊不慢,緩緩道,「成全你與蕭桑山幼女的婚事。」
陳煥一整個呆住了,繞了一圈,他還是要與蕪華縣主成婚。
可此時的婚配,不是彼時的婚配。
「我不答應!」蕪華縣主喊着,「誰要嫁給這種卑鄙無恥的負心人!」
「你不答應,可以試試抗旨,或者,可以讓蕭桑山去同母後說,不過本宮覺得,蕭桑山的情面未必會有本宮大……本宮提前恭喜你和陳煥了,你們成婚那日,一定送上賀禮。」
楚蕭做事幹淨利落,說完這話,便讓人將陳煥和蕪華縣主「請」了出去。
我眼瞅着蕪華縣主一雙眼睛跟刀子似的,就差沒把陳煥切成塊再片成片。
楚蕭這手太過陰狠。
她挑撥了陳煥與蕪華縣主,讓陳煥當衆拋棄了蕪華縣主,緊接着又強硬賜婚。
這兩人婚後,必成怨侶。
蕪華縣主不可能繞過陳煥,陳煥餘生只怕會悽悽慘慘。
楚蕭屏退了餘下的人。
我幾步走過去,揮開紗帷,果然就看見矮榻上坐着的,是自己當小妹一樣疼的少女。
楚蕭被我看着,也不慌,反而振振有詞:「你從未問過我身份,我也算不得欺瞞。」
搶佔先機,倒打一耙。
我早知道楚蕭有些野性的,如今這情形,倒是也符合她的行事作風。
孟嶼嵐進來得最晚,但他僅從幾句話中,便推出了端倪。
不緊不慢地說:「公主隱瞞身份,想來只爲了有趣,不是故意愚弄。」
「你胡說什麼!」楚蕭站起身,冷聲道,「我從來沒覺得有趣,更不會愚弄鄭兮!」
「那便是因爲鄭兮好騙?」
「自然不是!」
孟嶼嵐又說了幾個猜測,個個都顯得楚蕭極其陰險。
楚蕭是個聰明人,不與孟嶼嵐拌嘴,直直看向我:「你嫁他,還不如嫁陳煥!」
我看了看楚蕭,又看了看孟嶼嵐。
搖搖頭。
現如今對我最重要的兩個人勢如水火,預感以後的日子,清淨不了了。
-23-
靠窗的矮榻上,左邊坐着楚蕭,右邊坐着孟嶼嵐。
我跪坐在小茶几後,默默給公主殿下和麒麟翹楚倒茶。
脣槍舌劍已經打過好幾輪,楚蕭垂着眼,開口道:「我名喚蕭楚,除了身份未與你說明,其餘諸事都是真的。」
我倒是沒生她隱瞞身份的氣,但她依舊對孟嶼嵐橫挑鼻子豎挑眼。
挑到最後,竟得意起來了。
「鄭兮救過我的命,相交多年,並且……」蕭楚從袖帶裏摸出一串銅錢來。
幾十枚銅錢以明黃絲帶繫着,底下打了華麗的絡子,被擱在木几上。
蕭楚得意冷笑:「她還給我錢了。」
我有些傻眼:「你怎麼還留着?」
當初不知道她是公主,送她離開時,怕她身上沒錢,就給了她一些。
那時候我也不寬裕,這是小錢,也不算少了。
「你給我的,我自然留着。」蕭楚理所應當。
孟嶼嵐看向那串銅錢,表情一絲不變,也伸手摸進了自己的袖袋。
藍白相間的絲帶穿着十幾枚銅錢,一樣打了雅緻的絡子,擺在蕭楚那條錢串子旁。
我已經傻眼到不能更傻眼了,這條又是哪來的?!
蕭楚瞥了一眼孟嶼嵐那條錢串子,輕蔑一嗤:「才十八枚銅錢,鄭兮給了我幾十枚。」
孟嶼嵐不緊不慢,從荷包裏拿出一個銀元寶,壓在了銅錢旁。
蕭楚愣了一下。
「這是新婚那日,鄭兮給我的信物。」孟嶼嵐淡淡道,「十兩銀子。」
蕭楚看了看那塊銀子,又看向了我,眼中很是不高興連帶着委屈的樣子。
「銀子是我給他的,」我硬着頭皮說,「但是這串……好像和我沒關係吧?」
聽我這麼說,蕭楚立刻拎起孟嶼嵐那串銅錢,看了一眼後冷聲道:「天順通寶,孟嶼嵐,你拿先帝在位時的錢和我的錢比?」
先帝年號天順,鑄造的錢刻有天順通寶。
如今在位的皇帝年號佑德,鑄造的錢刻有佑德通寶。
對不上啊……
我看了孟嶼嵐一眼。
「這串銅錢是你給我的,」孟嶼嵐對我說,「你親手給的。」
我親手給了他先帝在世的銅錢,也豈不是說,我們在那時見過?!
我的記憶一下子被風吹翻了頁。
先帝在位時,我還小,真的很小,這十幾枚銅錢對我而言,應該是龐大的財產。
那時候,我確實給了一個人……
可那個人——
「是個女孩兒啊……」我喃喃着說。
是個瘦瘦小小,頭髮長長,還不能說話的啞巴女孩!
「那就是我,」孟嶼嵐似乎看出我想起來了,不緊不慢道,「當年爲躲避追殺,不得不男扮女裝,幸而遇見了你,救我一命又送我銀錢,你是我的恩人。」
……哦。
我很難回過神來,三魂七魄遊走了大半。
孟嶼嵐,小啞巴,小啞巴,孟嶼嵐——她、他是一個人!
我仔細看孟嶼嵐的臉,怎麼看都和記憶中的小女孩聯繫不到一起去。
明明那小啞巴又瘦又白,嗯,孟嶼嵐也又瘦又白,但那小啞巴還兇兇的,會咬人,孟嶼嵐不兇也不咬人啊……
雖然這麼比喻不太好。
可是,我記憶中的小啞巴,像是被打斷了腿的幼犬,渾身是血,皮毛破敗,戒備心強又總要露出犬齒,隨時想咬死不相干的人。
而孟嶼嵐。
光風霽月,溫文爾雅。
就算是孟嶼嵐親口說的,我也很難把兩個人聯繫到一起去。
蕭楚啪地把孟嶼嵐那串銅錢按在木几上,惱怒問我:「鄭兮,你到底救過幾個人,給過幾個人錢?」
「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答案,」孟嶼嵐竟然應和蕭楚,也看向我,溫柔問道,「兮兒,還有別人嗎?」
被兩個人四隻眼睛看着,我覺得比扛兩頭豬都累,舉起手做投降狀:「沒有了沒有了,就你們倆,再多幾個,我也沒那麼多錢給。」
蕭楚冷哼:「但不管怎麼說,鄭兮給我的銅板最多。」
「兮兒給我的這一錠銀子,能換上百銅錢。」孟嶼嵐不緊不慢道。
「鄭兮疼我,照顧了我兩個多月。」
「兮兒寵我,照顧了我小半年。」
「鄭兮最愛給我做骨湯素面。」
「兮兒的骨湯素面我是第一次喫的。」
「鄭兮說要當我阿姐,一輩子待我好!」
「兮兒做了我的妻子,一輩子生死相隨。」
「鄭兮……」
「兮兒……」
「鄭兮——」
「兮兒——」
我一個頭八十個大,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巴掌呼在木几上:「夠了!」
兩人不說話,齊齊看向我。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先是對蕭楚說:「你身份如此,本就與旁人不同,隱瞞我是理所應當的事,我不會因爲這個生你的氣。你鬧出今天這茬事,無非是要我看清陳煥爲人,再給他個教訓,我都明白。我說要做你阿姐,疼你一輩子,這話對楚蕭有效,對蕭楚也有效,無論你是公主還是別人,你都是你,是我鄭兮的小妹,不會改變。但孟嶼嵐是我夫君,我愛他與愛你不同,我不會將你們放在一起比較個高下,你也不要再與他針鋒相對,否則,我會很爲難。」
對她說完這話,我又對孟嶼嵐說:「與你成親本不在計劃內,我也沒來得及向你說明,我雖是無父無母,卻也不是孤身一人,我有個小妹,她脾氣不好,人又孤傲,還有些任性,但她也是我的家人。我應允過她,會一輩子帶她好,我還應允過她,你也會如我一般待她好,倘若你做不到,便是我說了大話,且小妹與你不睦,我也會很難爲。」
「你們要麼好好相處,大家和氣生財,」我的視線環顧這兩人,「要麼,御夫訓妹,我也不是做不到的!」
這番話說完,我的火氣也騰到了頂點。
東市火腿鋪子鄭掌櫃,從來就不是好脾氣的人。
惹煩了我,任你公主麒麟,一塊捆了一塊削!
眼瞅着我是真發怒了。
孟嶼嵐率先收拾了銀錠銅錢,蕭楚也不情不願抓回自己那串。
見他們各退一步,我冷哼一聲。
臨走前,蕭楚拉着我,戒備瞪向孟嶼嵐:「我有話要對鄭兮說,你去外頭等着!」
孟嶼嵐也是有風度的,二話不說,先走了出去。
蕭楚眯着眼一直盯着孟嶼嵐離開,我嘆氣道:「你就不要再和他爲難了……」
「鄭兮,」蕭楚沒有收回目光,語氣卻嚴肅起來,「孟嶼嵐這個人,你一定要小心。」
我以爲她還是小孩子佔有慾作祟,卻不想,她冷冷道:「他沒有生病,他是裝病。」
這我看出來了。
孟嶼嵐氣色頂頂好,貌美如花,半點不見枯萎。
「他裝病,是爲了讓陳煥奪魁首。」
「陳煥奪魁首,娶縣主,一步入仕,便會得我皇兄賞識。」
「他得到了我皇兄賞識,下場,只有一個。」
蕭楚看向我,緩緩道:「孟嶼嵐要的,是陳煥的命。」
……是了。
陳煥奪魁首,娶縣主,被朔王拉攏,他會成爲朔王手中劍。
劍指天后,哪有命活?
-24-
回程馬車上,我悄悄打量孟嶼嵐。
怎麼看,怎麼都是我那文雅溫和的好夫君,然而,這雪白的肌膚下,脛骨脈絡,竟都是黑的?
孟嶼嵐察覺到我的目光,溫柔淺笑:「怎麼了?一直這麼看我?」
「問你個問題啊,」我眨眨眼,「你可知牡丹之中,有一品種,名曰『雪中泥』?」
孟嶼嵐揚眉:「重瓣如雪,花蕊漆黑,故名雪中泥。」
「嗯!」我重重點頭,「你知道就好。」
雪中泥雪中泥,孟嶼嵐,你是雪中泥!!!
「你問我一個問題,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孟嶼嵐眼眸如水,「你可知,雪中泥最怕什麼?」
這我怎麼知道?我是做火腿的,又不是花匠。
孟嶼嵐傾身過來,在我耳畔輕笑:「雪中泥最怕摘花人,只因摘了他,便要嬌養着他,養得好了,他花瓣重重,美不勝收,養得不好,花蕊入墨,劇毒無比。雪中泥是美還是毒,全看他的主人惜花與否。」
聽出他意有所指,我一把摟住他脖頸,湊上去咬牙道:「他的主人不但惜他,都快稀罕死他了!有生之年,他就給我當朵乖順的家花,別出去興風作浪——天下夠亂了,少他摻和,大家平安!」
「好。」他笑着答應,「他一定乖順漂亮,開給愛他惜他的人看,一生一世,永不凋零。」
【孟嶼嵐】
-1-
我孃親是天后,但我爹卻不是皇帝。
我爹只是鄉間採藥人。
我孃家道中落,下嫁我爹,生了我。
我從小不愛說話,不愛笑,自有記憶以來,總是冷眼旁觀着我娘不冷不熱地應付我爹。
我爹竟看不出,我娘眼中根本沒他。
我娘眼中也沒有我。
我娘比我更不愛說話,更不愛笑,
那日,娘在山間救了一個男人,把那男人偷偷安置在了荒屋,治傷餵飯,溫柔似水。
我偷偷跟着娘,將這些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但看清楚了孃親藏不住野心和慾望的眼神,我也看清楚了那男人華麗的衣裳和配飾。
我料想,娘心很快會離開,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果然。
半個月後,那個男人身體恢復時,孃親也在一個傍晚消失無蹤。
我爹以爲娘是進山時被豺狼叼去了,痛哭自己不該進城送藥,追悔萬千。
爹待娘很好,可他不懂,娘要的是他一輩子都給不起的。
關於那個男人,我知道他非富即貴,但我不知道他是誰,後來我知道了——在十多個黑衣人殺了我爹,燒了我家時,我猜到了。
那男人,是當今皇帝的兒子中最不受寵的郡王庶子。
我猜到了娘會離開,但我沒猜到娘會斬草除根,爹被殺時,我躲在枯井裏,又逃到小河邊,被逼跳河。
我知道,娘不殺我,不會安心。
我從河道遊進縣城,偷了一戶人家小閨女的衣裙,弄亂了頭髮,躲躲藏藏,與野狗搶食,只爲了活下來。
遇見鄭兮那日,是難得的一個晴天。
-2-
發現孃的人在縣城尋我時,我知道,該來的躲不掉。
喫完了鄭兮做的素面,我對她說,有家人來尋我,我要走了。
鄭兮翻着舊荷包,找到幾枚銅錢,一股腦都給了我。
我是去赴死的,這錢,怕是用不到了。
我以爲我會死,但娘竟然沒有殺我。
她抹去了我原本的姓名,將我送入太學,從此不聞不問。
像是母子之間特有的默契,抑或者,我們這類人都明白的道理,她不殺我,只要我聽話。
太學的日子很乏味。
四書五經不難,經史子集簡單。
我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直到某個節點,某個瞬間,我忽然明白了,我想要的,是世間大亂,是一同毀滅——我知道,娘要奪權,我也知道,娘是個瘋子,我更知道,我與娘是一類人。
娘從一個郡王外妾,一路爬到天后之位,她不殺我,只有一種可能。
我對她,有用。
棋子總不甘心爲棋子,棋子也不想做執棋人,棋子想砸了這棋盤!
-3-
陛下病重。
勞累?體弱?
我在太學祭天時看了一眼,心中冷笑,分明是中了慢性劇毒。
我說了,我與孃親是一類人,因而,我在想,倘若我是孃親,我要做什麼?
毒死皇帝,長子繼位?
與那病懨懨的皇帝相比,年少正好的蕭瑾更不好對付。
我若是蕭瑾,便不會出頭,更不會拼個「賢王」之名,那樣死得更快。
韜光養晦,取信於人,纔是上策。
我一直不出仕,是爲了吊住蕭瑾,待時機成熟我會成爲蕭瑾的幕僚。
我要讓他羽翼豐滿,對抗天后。
兩虎相爭,必有傷亡。
等蕭瑾與天后兩敗俱傷,我便推蕭暇上位——蕭暇,我母親最小的兒子,名字裏之所以帶着「暇」字,是因他出生時,雙耳失聰。
那之後呢?我要成爲權臣?我要挾天子以令諸侯?
不。
我要公開自己的身份。
拉攏外戚一族,與蕭氏皇族兵戈禍起,戰火荼毒,千里焦土,血流萬川。
我一定會死。
但其他人,也別想活!
我的計劃在按部就班地鋪展着,實施着,平南大軍要凱旋了,蕭瑾也要坐不住了,下一次,他再請我,我便如他所願……
然而,世事無常。
那一晚,我在窗前賞月,一個醉醺醺的女子闖了進來。
鄭兮!
我一眼便認出了她。
她醉得厲害,歪歪斜斜走向我,手裏拎着一把刀。
「陳煥?」她眯着眼問。
我沒說話,她將我當作了旁人?
「不是,」她晃了晃腦袋,努着嘴說,「陳煥沒你這麼好看……你是……神仙?」
我不是。
我是妖孽,是生來罪惡,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妖孽。
「你是神仙,」她笑起來,露出一排小白牙,傻傻地問,「神仙能保佑我嗎?」
我望着她,輕聲問:「你求什麼?」
「我求的可多了!」
她醉酒的雙眸亮晶晶,如少時那般明亮:「我求生意興隆!多賣腿子!我求陳煥死!七八塊一起剁!我還求,求……求一個家,求個夫君,求妹妹平安,求天下太平,求……我是不是求太多了?」
「不多。」我走向她,彎腰淺笑,「你所求,我盡允。」
「真的!」她驚喜萬分,又抽了抽鼻子,「你真個是好神仙!」
-4-
顛覆江山有什麼意思呢?
當神仙還是當妖孽,因爲鄭兮,我選了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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