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給你買鮮花,阿孃抱你唱童謠。
程叔叔教你識字作畫,姨母繡好多羅帕。
善善煮好甜水麪,希明折回海棠花。
他們都盼着你,盼着你長命百歲,喜樂安康。
歲歲年年去也,好知弗,歸來否?
-1-
「將軍出征回來了,還帶回一個懷孕的女子。」
「啊?真的嗎?那織夫人知道嗎?」
「不知,管家嚴令禁口。可憐了織夫人,外面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可她卻什麼也不知道……」
「是啊……只是我們做下人的也不能說些什麼,況且織夫人也只是個外室,就算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我捏着一朵萎了的薔薇花,蹲在花園的假山後,聽着兩個侍女談論着走遠。
她們口中那可憐的織夫人,不正是我嗎?
可是她們爲何,就覺得我一定會因此難過得不能自持呢?
也難怪,在下人眼中,我就是依附程憺而生的菟絲花,若是失去了程憺的寵愛,那是萬萬活不成的。
可我不愛程憺。
我始終記得,我不是所謂的織夫人,我只是宋知弗。
宋知弗,怎麼可能會愛上程憺呢?
永遠不會。
-2-
我捏着薔薇溜回去的時候,侍女們還沒有醒來。
她們不曾讓我獨自在府邸中行走,平白失了許多樂趣。
也怪不得她們,程憺如何吩咐,她們便如何做。
今日是個意外,府裏上上下下都在爲迎接程憺忙碌,竟然也沒顧得上看着我,讓我得了空,去花園痛痛快快地蕩了一回鞦韆。
還聽得了幾段閒話。
我不傷心,真的。
別人也不必爲我嘆不平。
脫掉外面的衫裙,我悄悄躺回牀上,然後輕輕閉上眼睛。
程憺大我十三歲,記得剛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很年輕,二十一的年紀,成婚五年,已有一子。
我蹲在牢房的角落裏,緊緊靠着母親,抱着自己的布老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嗯,確實是個好看的人。
然後他就開口了。
「我來了,夫人放心。」
於是下一刻我被他一手抱起,一手矇住眼睛,身後母親那裏發出沉悶的聲音。
後來我才知道,哦,那是頭磕在牆上的聲音。
至此再也沒有見到過母親。
八歲的年紀,其實已經記得許多事了。
母親讓我記住抱着我說的那些話,我便記住。
其實我算不得是個聰明的孩子,母親說的話太深了,我聽不懂。
可我還是記住了那些話,不是因爲母親說這樣我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而是因爲,這樣我才能記住母親抱着我的情景。
我都要忘了她的臉了,可是每次一想到她說,有個叫程憺的人會來接你,他早知這一切,可你不能恨他,你要知道這是父親母親必得經受的。
黑暗的牢房,母親不捨看着我的眼神,便霎時出現在我腦海裏,黯淡又堅定。
我想她,其實也不是常常想,只是我太閒了,就老是去想,離開牢房的時候,我手裏掉下的那隻布老虎。
現在它在哪裏呢?有沒有和母親在一起。
但我也不知道母親在哪裏。
只知道程憺帶我坐上馬車,來到這個偏遠卻華美的府邸,許我錦衣玉食,許我奴婢成羣,同時關上了大門。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織,被鎖在雀籠裏,十年間,不曾踏出過一步。
十五歲的時候,他執意要了我,於是我又成了他的外室。
我不喜歡做那些事情,但那不重要。
畢竟說了不喜歡也沒有用,他不會因爲我不喜歡而不去做。
他只會說,你以後會喜歡的。
但三年過去,我仍舊不喜歡。
-3-
我不思慮時間,日子便一天天地過。
而春日適合好眠。
但再見到程憺時,我是在院子裏放風箏。
院子裏四四方方,那風箏飛不高,本不是它的錯,我卻遷怒了它。
侍女跪了一地,我更覺煩躁。
於是落在程憺眼裏便是,原本笑靨如花,歡歡喜喜拿着風箏轉圈的我,在見到他後 ,卻皺着眉把風箏扔到了地上。
不過他也不在意,他一向是不在乎這些的。
在他面前,喜怒無常便是我一貫的模樣。
我也不在意他在不在意,扔下風箏,也不等他過來,自顧自地跑去坐在鞦韆上,卻沒人推我。
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踱步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歪頭躲開,他彎下腰看我,一雙鳳眼似笑非笑。
「看見我就這麼不高興?」
我用手捋了捋髮絲,還是一樣柔順。我一向不愛梳婦人髮髻,即便已不是未出閣的少女,卻仍舊喜歡把頭髮披在肩上。
絕大多數時候,連發帶都不用,長長的頭髮全散開來。
侍女說不合禮數,但程憺說由我去,她們便不再多話,由我去。
在這個籠子裏,程憺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心裏總覺得不快活,雖不喜歡又知道侍女實則無辜,所以總想着讓程憺不快活一下。
「確實說不上什麼高興,」我轉頭看他,「還有,你弄亂了我的頭髮。」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良久,他直起身體,幫我推鞦韆。
我也不推辭,心裏惡趣味地把他當成下人。
每次盪鞦韆侍女推得低,是怕我出了什麼意外,她們擔待不起。
程憺也推這麼低,我嫌棄得不得了:「你推得這麼低,是怕我掉下去接不住我?」
他聞言不語,卻突然發力,把我推得高高的。
我感覺到風吹到我臉上,心裏慢慢松泛,快活得笑起來。
程憺便一直推我,在盪到最高的時候,我突然想着,若是此刻放開手,程憺真接得住我嗎?
不過也就是想想罷了,我是個極怕死的人,怕得不得了。
突然就覺得無趣得很,我止住歡笑聲,下一刻冷淡道:「停。」
他便真停下來,雙手握住繩索,強行把鞦韆停了下來。
又一把抱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默默想道,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了。
反正他忙得很,待不了多久便要離開。
-4-
可是等到結束,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我茫然無措地躺在那裏,只想沐浴更衣,快點睡覺。
睡着了,便什麼都不用想,也不會再煩惱。
「織織……」程憺喚我,聲音慵懶。
我心裏想,他喚的到底是織織還是知知呢?
應該是織織吧,在很久很久之前,剛進籠子裏的時候,程憺就告訴過我,世上再無宋知弗。
心裏一陣煩躁,程憺卻偏偏還要招惹我。
我衝他喊,「我要沐浴!還要睡覺!」
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鬆開一隻手臂,撈起我的左手,放在脣邊,親了親手心,才大發慈悲地放過我。
下人早已備好熱水。
程憺不喜歡自己被下人看見,也不願我被瞧了去,於是每次都是他便親力親爲幫我沐浴更衣。
我在如此睡去和洗完再睡之間選擇了後者,倒不只是因爲我極愛乾淨,還因爲程憺說過,若我不洗澡,便會給他生孩子。
剛開始我信以爲真,所以我日日焚香沐浴,後來知道並非如此,覺得自己被戲耍了,又對他發了一通脾氣。
等沐浴完,我已經疲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可程憺捏着我的頭髮,非要幫我梳頭。
我反抗不得,只好隨他坐到鏡子前,不耐煩地催促他動作快點。
程憺用木梳一下一下,把我的頭髮梳順,我也順着他的動作,頭一點一點。其實有點不適應,但我沒心思和他計較,也忍了由他去。
最後他捏着發尖,從鏡子裏抬眼看我。
「織織想不想生個孩子呢?」
我困得要死,心裏煩得很,衝他發脾氣。
「不要!」
他輕聲在我耳邊誘哄。
「生個小孩子,陪你玩,你便不無聊。」
我覺得他囉唆極了,這個問題問了三年了,次次問,次次問,磨人得緊。
「不要不要不要!」我睜開眼,與他對視,「不生孩子!我要睡覺!」
他看着我的眼睛,面上深沉,又突然微笑,「不生便不生吧,你還小呢。」
我皺了皺眉,又放鬆身體,閉上眼睛。
卻一把被他禁錮住,他的脣封住我喉間的聲音。我很快反應過來,想要掙扎。可是力氣太小了,渾身都疼,最後只能不甘心地放棄抵抗。
心裏已經氣得不得了。
等到他放開我,我使盡最後一點力氣,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甚至感受到了我尖尖的兩顆虎牙嵌入了他的皮肉。
在昏睡過去的前一秒,我心裏滿意地想,這次總算給了他一點教訓看看。
-5-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身上中衣穿得極整齊,也不知程憺何時離開的。
侍女端來飯食與我,許是白天累狠了,我喫了好多東西。
幾乎嚇壞了旁邊的侍女,又不敢阻止我。
我喫完撐得難受,又睡了一下午,今天晚上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長夜漫漫,如何消磨呢?
一屋子的侍女都看着我,我記不住她們的名字,其實也沒有必要去記。
隨便指了幾個人,「你們幾個想點好玩兒的吧,今天晚上我睡不着。」
那幾個侍女面面相覷,剛準備開口,忽然另一個侍女來報,說程憺來了。
我懵住,程憺一月只會來兩三次,有時候忙起來一個月只來一次。這一次他行軍打仗,更是整整三個月未來,他從來沒有一天來兩次的時候。
更何況,他不是帶回了一個女子嗎,爲何卻跑來我這裏?
我原以爲他會被絆住,我便又能過上像之前三個月一般的快活日子。
他這是,怎麼了?
不過我也不願費神多想,來便來了,雖然心裏煩他,但偌大的府邸都是他的,我又不能趕他走。
程憺一身玄衣,踏着夜色進了我的屋子。
我懶得起身迎他,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有迎過送過他,想必他也習慣了,並不意外。
程憺揮揮手,滿屋子侍女流水般退出去。
他走到我身邊,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我正撐得難受,偏他來惹我。
想也不想,我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確確實實使了力氣,因爲下一刻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他還是一副不會生氣的模樣,嘴角微彎,我總覺得他的笑裏滿是戲謔。
「下次不可貪食。」
我聽他說這話,胃裏愈發難受,再加上手掌痛,忍不住便想掉眼淚。
下一秒眼淚便吧嗒吧嗒落下。
心裏又開始生自己的氣,覺得在程憺面前哭極爲羞恥和丟臉。
可每次都是,明明我不想哭,也確實不傷心,但是情緒一激動便會說不出話開始掉眼淚。
程憺看我邊掉眼淚邊瞪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右手細細地看。
果然,已經通紅一片。
他覺得好笑,一隻手輕輕揉我手心,另一隻手替我擦眼淚。
「打我便罷了,怎地把自己弄哭了?」末了又添一句,「像之前那般咬我不是更省力?」
我不開口,我太清楚自己一開口便是抽抽噎噎的聲音,會更丟臉。
有的時候我真的非常唾棄自己這個毛病。
好像白白低了程憺一頭。
良久,我才顫着聲音說道:「我想哭一哭排排熱毒不行嗎?你管得這麼寬作甚。」
聲音卻帶着哭腔,怎麼聽怎麼委屈。
程憺索性像抱小孩似的把我抱起來,放在懷裏。
「三月未歸,織織在家裏有沒有胡鬧?」
我忍住了沒有向他翻白眼,譏笑道:「你還不清楚嗎?」
連我喫撐了這事,管家都在路上仔仔細細地稟告了,更何況這三個月的雞毛蒜皮?
他是以爲我不知道,每日我的起居行止都會被侍女記錄下來,再拿給他看嗎?
又何必再問,多此一舉。
程憺手指勾住一縷我的髮絲,反覆把玩,對我的話也不否認。
他便是這樣的人,假惺惺的,虛僞又坦蕩,讓人看了生氣。
我討厭這種被監視的感覺,但還是那句話,他不會因爲我不喜歡而不去做。
從來都是。
而我表達自己不滿的方式便是乖張任性,在他面前我極易生氣,更別提溫馴,且最擅翻臉無情。
也不得不說程憺確實是忍得,無論我如何造作,他也不曾發怒。
每次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如同此刻,極包容地笑。
我心緒平復下來,不想再看他,低下頭捏着自己的手指玩。
-6-
我還以爲程憺晚上來,必然不會輕易放過我。
可他卻只是箍着我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來,果不其然,他人已經不見了。
我也不想知道他幹什麼去了,朝食可遠遠比這個重要得多。
春意愈濃,院子裏的紅薔薇開得極美。
這薔薇是程憺特意命人種下的,他以爲我喜歡,其實也談不上喜歡,只是不討厭。
下人們日日精心呵護,能接連開上大半年。
遠遠望去,倒也精緻可愛。
我便在院子裏,和侍女摘了薔薇花,坐在大樹下編花環戴。
其實程憺不在的時候我是極好安撫的,畢竟陪着我玩兒的還是侍女們,即使我不滿她們事事都要稟報程憺,也會因此發小脾氣,可我卻也不會刻意爲難她們。
就算不和我說話,可她們哄上一鬨,我就好了。
我身邊的侍女,每隔幾個月便換一批,我也就不去記她們的名字。
十年間不同的侍女來來去去,我也習慣了醒後看見不同的人爲我淨面穿衣。
反正都是要走的,我又何必自尋煩惱。
可每一批侍女,都會談起外面的事情,什麼陳大人家的小女兒與書生私奔啦,長順街黃爺爺賣的梨膏糖啦,還有元甲門的彩色小泥人兒。
八歲之前的我也上過街,可這些我全都沒有聽說過,想必這十年間,定然是出現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新鮮玩意兒。
有的時候,她們還會憧憬離府後的光景。
我記得有個侍女,唔……是叫秋吟,還是秋雲來着?她的名字我記不清了,但是她提起離府後便與表哥成婚時候的表情,我卻記得清清楚楚。
她眼裏有着掩飾不住的笑意與甜蜜,對偷聽到這些的我來說,雖覺得陌生,但竟也覺得十分替她高興。
而現在與我編花環的幾個小侍女,是剛剛纔來到我身邊的。
侍女們圍着我編花環,她們編,我看着,突然就想聽她們講外邊的事情。
她們剛進來,外面一定又發生了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情。
我湊到一個面相稚嫩的小侍女面前,睜大眼睛看着她,她臉霎時紅透了。
我也不明白她爲何臉紅,我只覺得她小,便更容易開口與我講故事。
我看着她,眨眨眼睛。
「我想聽外面的事情。」
她似乎是沒想到我會開口對她說話,便有些害羞地低頭請示我:「夫人想些聽什麼呢?」
我用手指捲了卷衣帶,隨意答了句「無所謂」。
她想了想,笑了起來,兩個酒窩意外的可愛。
「那奴婢給您講講譚大人家的小郎君好了。」她頓了頓,開始和我講。
「這位小郎君今年纔剛剛滿了十六歲,卻生得芝蘭玉樹,文質秀美。」
我放鬆身體靠在美人椅上,漫不經心回道:「哦,那他比我小兩歲。」
末了又問,「你說他好看,有多好看?」
那小侍女被問住了,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又問:「有我好看嗎?」
小侍女不贊同:「您是女子,怎麼能和小郎君做比。」
「那有程憺好看嗎?」
雖然我煩程憺,但不能否認他確實生得好看,若他獐頭鼠目,我怕是寧願,早在三年前便抹了脖子算了。
我向來喜歡漂亮的東西,程憺倒是佔了便宜,憑着好麪皮,讓我不至於每每見到他便心塞到吐血。
小侍女這次倒是有了話說。
「將軍雄姿英發,自然氣度不凡,譚小郎君則是清新俊逸之美,若非要說,則是各有各的好看,不可對比。」
「夫人有所不知,中書令家的兩顆掌珠,前些天竟爲了爭譚小郎君掉落的帕子,在街上大打出手,臊得中書令朝都不上了,告病在家。」
「滿京陵的人都在笑話他呢!中書令出了名的酸腐,指不定啊,他在家裏,都被自己的女兒氣得快上吊了!」
我聽着好笑,又覺得這勞什子譚小郎君,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輕哼了一聲。
「惹得兩個小女郎爲了他打架,可見這小郎君,勾三搭四的,也不怎麼樣嘛。」
小侍女憋紅臉,極力爲那小郎君辯解,訥訥道:「不是您想的那樣,譚小郎君沒有錯,他只不過是生得太好看,讓人喜歡。」
「他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從未與任何女郎有不妥的接觸。」
「出了此事也非小郎君本意,若全都算到他頭上,着實不合道理。」
她說着,旁邊的侍女遞給我編好的花環,我拿起來戴在頭上,照了照侍女舉着的鏡子。
又覺得她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於是點了點頭,表示勉強贊同她的想法。
小侍女見我點頭,又神神祕祕地說:「過幾日便是觀燈節,不知這次會不會有其他的嬌客,爲了譚小郎君打起來。」
我嗤之以鼻,這話說得,好像京陵就他一個好看的人似的。
「對了,他叫什麼名字來着?」
「回夫人……」
「夫人!將軍來了——」
小侍女剛要回我,卻被院門進來的侍女打斷。
緊接着程憺走了進來。
我啞然,怎麼他早晨剛走,現在又來了?
-7-
程憺一進來,便揮退侍女。
和我獨處時,他一向不喜歡下人在場。我只覺得他虛僞,好似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如我心胸坦蕩。
「你怎麼又來了?」我從美人椅上直起身。
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麼,心裏惡意猜測,莫不是最近喫了那五石散,得了失心瘋了。
程憺走到我身邊,坐下。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花環,誇道:「織織戴這花環,襯得紅薔薇都好看了不少。」
我當然知道自己好看,實在不需要他來強調。
只不過他的臉皮太厚,今日我心情也不錯,便也懶得再刺他。
他伸手把我攬進懷裏,我也不掙扎。
拿人手短喫人嘴軟,也不能總是讓他受委屈不是。
程憺捏捏我的手指,又吻了吻指尖。
我發現他極喜歡玩我的手,他手大,蒲扇似的包住我的手,掌心的硬繭磨得我極不舒服。
可我沒想到他會發瘋似的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真的是毫不留情,咬出深深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聲,眼淚汪汪。
於是他剛放開,我便給了他一耳光。
打得他臉上泛起一個巴掌印。
用力之大,把自己都摔在了美人椅上,頭上的花環也掉在了地上。
我愣住,我居然打了程憺……其實心裏猶未解氣,但還是剋制住了自己。
程憺的臉已經黑了,他也沒想到,我會打到他的臉……怕是從來都沒有人敢這麼對他。
他沉下臉的樣子很可怕,此刻我突然意識到,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三歲,是程氏說一不二的家主,也是戰場殺伐果斷的兵馬大將軍。
如今,卻被我這個他養着玩兒的金絲雀,給扇了臉面。
我不願對他示弱,趴在美人椅上,捏着手腕,轉過頭睜大眼睛與他對視。
可淚珠又不聽話,汪汪地落下來,手也疼得直髮抖。
落到程憺眼裏,便是我叛逆又嬌氣。
他嘆了口氣,神色軟下來。
「原是我太過溺愛,倒是喫了這苦果。」
又喚來醫婢爲我包紮。
我原以爲他會教訓我,都已經做好了死不認錯的準備,可他卻什麼也沒做。
看着包好的手腕,我只覺得這府中無聊至極。
好想出去看一看。
也不知那個觀燈節會熱鬧成什麼樣子。
這十年間,我也曾想過出去玩一玩,可程憺總對我說,外面很危險,我若是出去了,便會被惡人擄走,再回不來。
於是我便不再提起。
可此刻我想出去的念頭卻愈發強烈,我真的快被程憺煩得要死了。
尤其是發瘋的程憺,更是惹我厭棄。
我懨懨地躺在美人椅上,不去理會站在一旁的程憺。
可他卻不依不饒,俯下身一直吻我的臉頰,還問我疼不疼。
我被搞得心煩意亂,又覺得這院子關的我憋悶得慌,便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我這樣想,接着就這樣做了。
翻個身趴在軟枕上,開始小聲抽泣,繼而愈發大聲,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這般真心,程憺也不離開,只是強硬地把我摟到懷裏,給我拍背。
他無奈地給我擦眼淚,嘆息道:「怎麼跟孩子似的,哭得這麼委屈,」
我不回他,只希望他去找那個新妾,莫要再歪纏着我。
等我終於發泄完,已到了用午食的時辰,許是哭得狠了,我只覺得飢腸轆轆。
侍女早已在小廳備好桌席。
也不管程憺如何,我軟着身體掙開他的懷抱,撿起地上的花環戴上,邁着虛浮的腳步去了小廳,自顧自地擦了手坐下,拿起箸子開始喫飯。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獅子頭,眼裏還含着淚花,眼尾泛紅,看起來像個小叫花子。
程憺跟進來,坐在我旁邊,看着我用手背抹眼淚,他似乎覺得好笑,也擦了手準備給我夾菜。
我抱着碗轉過身,不想喫他夾的菜,接着又坐到桌子另一邊去。
程憺只好自己喫自己的,只是時不時地看我兩眼。
可惜,我一個眼風都不願給他。
我邊喫飯邊向佛祖發願,只盼那個新妾爭氣些,把程憺留住,萬萬不要再來這裏了。
-8-
很顯然,佛祖並未聽見我的祈盼。
程憺接連來了好幾日,我病了,是被他氣的。
醫婢診斷後,說我是煩憂過度,內心鬱積所致,要注意休養,保持心情舒暢。
彼時我躺在牀上,心想程憺來得這麼勤,我可不得抑鬱成疾嗎。
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我纔不信他不知道我不想看見他,卻偏偏來這麼多次,存心煩我,
真是虛僞得很。
這一整天我都沒有出過屋子,等到晚上用飯的時候,果不其然,程憺又來了。
他一回來便摸我的額頭,我正喝着雞湯,差點被嗆着。
我就知道,他一回來準沒好事。
等到喫完飯,我漱了漱口,發現他已經吩咐人備水,沒有絲毫要走的打算。
我忍了好幾天,終是忍不住了。
「你爲何總往這裏來?」
程憺把褪下的外衫拋在一旁,抬眼望過來。
「織織以爲如何?」
這幾日,我沒有一晚是睡得安寧的,思及午時起身腰間的痠痛,心裏又開始氣悶。
「哼,不過是饞我身子罷了!」我冷笑一聲,繼而諷刺道:「你可真下流!」
程憺一愣,突然大笑出了聲,我覺得他這是瞧不起我,面上有些難看。
他看我臉色不好,忍着笑意,沉聲說道:「織織說得不錯,我確實饞你身子,我下流。」
我聽着卻更心塞,好像我無理取鬧一般。
明明這就是事實。
程憺見我又開始生悶氣,一把把我抱起。坐在他身上,我又不願正對他的臉,於是便背靠着他,懶洋洋地玩兒自己頭髮。
他手指輕輕摩挲我的蝴蝶骨,我全身繃緊,瑟瑟發抖。
「你幹什麼!」
如同一隻炸了毛的狸奴,可身體使不上勁兒,肩膀細微發抖。
程憺手還舉在半空中,見我抗拒,順手放下,不再去碰我的背。
我極爲討厭別人觸碰我的背,不管是侍女還是程憺,我都不喜。
每次一碰到,我便會失去力氣。
緩了好久,我才恢復力氣,慢吞吞地繼續玩頭髮。
又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把藏了好久的弱點暴露在了程憺面前,便悄悄覷他了兩眼。
卻被他捕捉到,我只好假裝四處看,表示自己沒有偷看他。
程憺掛起自以爲慈祥親和的微笑,「織織莫要緊張。」
我心裏發毛,「……你想作甚?」
他沒回答我,挑起另外一個話題:「織織病了,要怎麼纔開心呢?」
我腹誹:若是你能離我遠點,我便歡天喜地敲鑼打鼓地送你。
又想起明日的觀燈節,心裏燃起了一把火,激動起來。
想也不想便大聲道:「你放我出去!」
程憺渾身一冷,下一刻捏住我的腰,我輕輕顫了顫,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開口聲音便冷凝至極。
「誰教的織織想要出去?嗯?」
我腦海裏飄過小侍女嫩嫩的小臉兒,也不管他生不生氣,反駁他:「我自己想出去,不行嗎?」
又放輕聲音,「我還從來沒有去過觀燈節呢。」
本是裝一裝委屈,卻沒想到自己真委屈上了。
我想,我都這般放低身段了,程憺不應該不給我面子。
可他真不給我面子!
一口否決。
我轉過身體,聽到他悶哼了一聲,沒空理他怎麼樣了,大聲控訴:「爲什麼?!」
程憺沉沉呼出一口氣,好聲好氣地教我。
「外面都是惡人,拿着糖哄一鬨,織織萬一跟着走了,誰來救你呢。」
我見好像還有迴旋的餘地,收了收表情,掛上甜甜蜜蜜的笑,「這不是有你嗎?」
內心開始唾棄自己,賣笑出府,沒出息!
手指又纏上他粗硬的髮絲,開始奉承他:「你這麼厲害,我就算是被哄騙了去,也定然能找到我……就讓我去吧。」
他倒是極享受,我心裏可憋屈壞了,不過我都作出如此犧牲了,觀燈節我是非去不可。
「織織好乖。」程憺摸摸我的頭,我忍了。
下一秒他又說:「可是不行。」
從失落到詫異,再到憤怒,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憺!你、你怎麼敢!
我氣得伸出雙手撓他,雖然我的指甲被剪得乾乾淨淨,可威力也不小,一出手便在程憺脖子顯眼處撓出了幾條紅印,還破了皮。
程憺把我的手抓住,在背後反剪。
我心裏冷笑,莫不是真以爲我沒辦法了?
困住我的手,我撓不了你,還咬不了你嗎?反正惹了我不快活,你也要不快活!
我磨磨牙,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身上,只聽得他呼吸聲抖了一下,我愈發用力,不肯鬆口。
程憺輕輕吸氣,也沒推開我,他只是看着我笑。
我便知道,無論如何都是去不成的了。
心裏又失落又氣憤,可也懶得再咬他,鬆了口,掙開他的手,不再理會他。
可頭開始暈沉,呼吸沉重,胸口發悶隱隱泛疼。
這個時候我纔想起我病了。
身體愈發難受,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肯定十分不好看,程憺的臉上已經沒有笑意了。
他抿緊脣,迅速把我抱了起來。
我掙扎,不要他碰,我頭暈得已經睜不開眼睛了,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
「你不要碰我!」
哭喊着,我感覺自己在發燒,開始失去思考能力,昏昏欲睡。
程憺把我抱上牀,給我蓋上被子,喚來醫婢爲我診脈,他也沒想到,我生氣,把自己的病搞得更糟糕了。
醫婢診完脈,給我含了一片冷香丹,我覺得嘴裏一陣清涼,但是五臟六腑有如火炙,身上也燙極了。
醫婢給我喂下了一碗涼涼的藥,我聽見她對程憺說,現在只能等體溫自己降下去。
我熱得腦袋發昏,漸漸不願思考,可我又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嗚咽,以及程憺坐在我身邊,攥着我的手,遷怒侍女們的怒聲呵斥。
我動了動手指,用盡力氣閉着眼喊道:「氣病我的人是你,對着她們耍什麼威風!」
「你要是不想待下去,走便是了!白白惹得我難受!」
喊完便難受得大聲喘息,終是忍不住啜泣起來。
程憺遣退侍女,替我擦乾淨眼淚,輕聲道:「是我的錯,織織莫要生氣了,你一哭我又要心疼了。」
接着又嘆息,「就這麼想出去?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
我哽咽兩聲,清楚地聽見自己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說:「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去觀燈節……」
程憺嘆了口氣,好久都沒有說話。
我已經燒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竟然看到了母親,還是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我想她得緊,看到她變得嬌氣得不行,委屈地喊:「阿孃……」
喊了好久她不理我,隔了一會兒又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站在母親旁邊,我驚喜,是父親!
父親也來看我了,可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影,連他的衣裳顏色都看不清。
可我卻覺得滿滿的安心,依戀的喚他:「阿爹……」
對於父親的記憶也只有短短幾年。
其實我總覺得父親不喜歡我,以前在家的時候,他對我極嚴厲,很少對我笑,也不曾抱過我。
我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父親很忙很忙,有做不完的事情,每次我都是看着他越走越遠,可他從來都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
還記得有一次我生辰,我好想讓他抱一抱我,他走的時候我便跟着他,我不敢說話,我怕父親。
可我仍固執地跟着他,他走得太快,都不等等我。
磕磕絆絆地走到大門外,父親轉身,緊皺眉頭,沉聲問我:「作甚?」
我揪着衣角,怕他生氣,又很期待地看他,小聲說道:「阿爹,今日……」
可還沒說完,父親便打斷我。
「回去,莫跟着我。」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起來,可不敢大聲,我想問他:「阿爹,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呀!」
「你不要不喜歡我,好不好?」
接着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說:「好。」
我奮力睜開眼,看見了程憺。
教我識字作畫,予我安樂無憂的……程叔叔。
我記憶停在三年前,只記得這人是我溫柔可親,極好極好的程叔叔。
我看着他乖乖地笑,喊他:「程叔叔……」
程憺手指梳過我的頭皮,輕輕揉我頭,附身在我耳邊呢喃。
「……永遠都不會不喜歡阿織。」
-9-
程憺陪了我一夜,小侍女是這樣說的。
她臉頰兩個酒窩還是那麼可愛。
今天早上我一醒來,她便站在我牀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裏是有那麼一點點開心。
畢竟,她是第一個敢和我親近的侍女,想必我以後再也不必假裝睡着偷聽侍女們聊天了。
小侍女告訴我,她叫善荔。
我點點頭,表示好的善善,我知道了。
善善不糾正我,她捂嘴笑了笑,開始和我聊天。
「奴婢今天一早便被叫來近身服侍您,還以爲是您要的我,卻沒想到是將軍吩咐的。」
「來的時候,將軍守着您還沒走呢!」
我噘嘴,貓哭耗子,明明就是他把我弄病的。
「我現在不想聽見他。」
善善正替我梳頭,從鏡子裏看我一眼,「哎呀,您不想聽到將軍,那有個好消息奴婢就不講了。」
我嘴硬:「不講就不講!」
卻悄悄支起耳朵,眼神亂瞟。
善善憋不住想笑,我覺得丟臉,強行爲自己找了個藉口:「既然你如此想說出來,那我便給你個面子,講吧!」
她眼睛彎成月牙,把我頭髮梳得又直又順滑。
「夫人可準備好去觀燈節的衣裙了?」
我嘴翹得老高,拿起一支步搖耍弄,程憺不讓我去……等等!我轉身看向她,小聲問她:「我能去?」
善善眨眨眼,「將軍說了可以哦!」
我歡呼一聲,拿着那支步搖站起身,忍不住在屋裏轉起了圈圈,裙襬綻開,成了一朵花。
好不容易纔停下來,我Ŧũ̂₄定定神,鼻頭泛酸,走回鏡子旁坐下,看見自己眼角泛着紅意。
清咳一聲,「既然他求我出去,那我就勉爲其難地去那個觀燈節看看好了。」
我覺得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叫來善善,開始歡歡喜喜地挑衣裙。
只要一想到今晚的觀燈節,我便激動得不行,心早飛去府外了。
迫不及待想讓白天快快過去。
一整天我什麼都沒幹,和善善挑了今晚的首飾衣裙,才發覺程憺原來送了我這麼多東西。
不過我無暇顧及他,觀燈節纔是最重要的。
或許是程憺良心發現,他倒是一直沒出現,叫我舒心了一會子。
我坐在院子裏,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變暗。
喚來善善,晚食都不用了,一羣侍女跟在我身後,浩浩蕩蕩的朝大門走去。
坐上馬車那一瞬間,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從我八歲到十八歲,十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踏出這個籠子。
我眼眶漲得生疼,有種快要落淚的衝動。
可我卻哭不出來,我被關得太久太久了,接觸到外面的世界,我心裏除了欣喜,更多的竟然是陌生和迷茫。
善善問我:「夫人想去何處呢?」
我要去往何處?
是去聽小娘子跟着書生私奔的話本子呢?還是去買長順街黃爺爺的梨膏糖呢?又或者是去看元甲門彩色的小泥人兒?
明明那麼多有趣的地方,而我卻不知去哪。
我想了想,歪頭說道:「哪兒熱鬧便去哪兒。」
善善臉頰微微鼓起,勾得我想伸出手指戳一戳,她向我提議。
「不如去昌延街瞧瞧,那兒今夜怕是熱鬧得很。」
於是我們便往昌延街去。
一路上,我透過車窗的縫隙往外邊看,等到了昌延街的街口,車水馬龍,繁華極了。
好多年輕的小兒女們,穿了好看的衣裳,打扮得齊齊整整,在街上閒逛。
小女郎們提着花燈,有些戴着面具,有些戴着帷帽,倒也還有沒做遮掩的,不過極少。
善善給我戴上帷帽,叮囑我:「夫人莫要和奴婢們走散了,昌延街太長了,分路極多,今晚人流密集,指不定混了什麼惡人進來呢!」
我嬌哼兩聲,心裏不滿,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裏不知道這些呢。
善善見我不放在心上,無奈道:「夫人莫怪善善多話,只是外邊兒確實不安全,京陵確實是一片歌舞昇平,全都賴有將軍坐鎮。可七十里外的汾陽,百姓卻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接着又湊到我耳邊,與我貼近說話。
「好夫人,我與你說句悄悄話,如今的局勢動盪,如今大齊表面看着祥和繁盛,內裏早就爛空了,四代政昏,又撐得了多久呢?」
她的聲音漸漸苦澀,「奴婢的父親原是汾陽令,被反賊斬了首,掛在城門上示衆……全家上下一百零三人,僅剩下我一個,若不是母親拼死護住我,留得一條性命,否則怕也是沒有機會來服侍您的……」
我心被揪住,這麼活潑可愛的善善,不應該承受這些。
可她替我理了理外衫,又恢復笑吟吟的模樣,明明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可卻分明已經是個小大人了。
我拉住她的手,認真地承諾:「我聽話。」
不會亂跑的,也不會和你們走散。
-10-
可世事難料,誰也沒有想到,昌延街會走水,連着燒了長長的一片。
我提着善善給我買的小兔子花燈,人羣擁擠,四處流散。
侍女們和我被慌亂嘈雜的人羣衝散了,我只好順着人流走,不知道被擠到了哪裏。
小兔子花燈也被壓扁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善善給我選的花燈……
走神的那一瞬,我感覺自己被擠出了人羣,撲進一個人的懷裏,手裏的花燈也不見了。
我反射性地推了那人一把,撞到一個女人身上,卻不想帷帽被撞落,頭髮也散了。
珠釵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兒。
我捂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看向剛剛那個人。
是個少年,比我高半個頭,清秀俊逸,生了一對桃花眼,卻意外的平和乾淨。
直覺告訴我他倒不是壞人,雖然確實有他長得蠻好看的緣故,不過我豈是那等膚淺之人?
我決定先發制人。
「你撞了我!」
那少年有些呆愣,看起來憨憨的。我心裏嘆道,可惜了這副好麪皮,難不成真是個傻的?
我仍捂着臉,繼續理直氣壯地提要求:「你撞傷了我,便要負責送我回家!」
這時他回過神,舒朗地笑着。
「女郎是和侍女走散了嗎?」他一眼指出我的困境。
聲音溫和,態度端正。
我稍稍心安,卻覺得跟着侍女都走散了太過丟臉,犟道:「你就知道是走散了?萬一我是自己主動跑出來的呢?」
話音剛落,又意識到,自己跑出來又找不到回去的路,顯得我更蠢。
我懊惱,遷怒那人,擰眉使勁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好脾氣,沒有介意我的惡劣根性。
只是看着我耐心說道:「街上混亂,女郎獨身在外,若不嫌棄,便先跟着我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態度也好了些,「郎君如何稱呼呢?」
他示意我走在內側,與我保持了合適的距離。
一邊走一邊回答我:「在下姓譚。」
我霎時想起善善講的那個譚小郎君,不會真有這麼巧吧……
復又問他:「那引得兩個小娘子打架的譚小郎君,是你不是?」遮臉的手不自覺地放下來。
他轉頭看我,呆了呆,耳根泛紅面色微惱:「女郎莫要信市井流言,譚某絕非輕薄之徒。」
……不是吧,還真是他!
我想起自己之前還說過他的壞話,不過我可不會爲此臉紅,感到羞愧。
所以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並且把責任推到了別人身上。
「那些人可太過分了,怎麼能輕易信了那些小道說法呢?譚小郎君你分明是個君子啊。」
他被我誇得臉紅,羞澀卻又明朗:「女郎謬讚。」
我記得之前問善善他的名字,善善沒來得及說程憺便來了,如今本尊在我面前,所以我直接開口問他本人:「你叫什麼名字呀?」
偏頭看他,他也轉過來看我,眼神溫柔,認真地告訴我:「譚饗,字雁期。」
「屈指秋風與雁期,陽關西去到何時的雁期。」
我跟着輕聲唸了一聲:「雁期……」他臉紅透了,卻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我讀到過這首詩,是本朝一百年前的奇女子,福安長公主和親離去時所作。
下一句是側身一望腸堪斷,天似穹廬碧四垂。
當時的賢宗聽到這首訣別詩,痛哭嘆息:「吾愧對福安。」
那時候我就覺得,涼州那麼遠,她一定是很想家的,但是她也一定是個心胸闊達的女郎,她深知陽關西去,卻也看到了天似蒼穹。
他應當也是這般朗朗少年。
此時周圍的人流不似之前那般密集,看來是昌延街的火勢得到了控制。
譚饗仍走在我的外側護着我,他頰紅意未散,輕聲詢問我:「在下失禮,請教女郎芳名。」
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我到底是回答宋知弗呢?還是阿織?
若我說宋知弗,可天下皆知,宋行川的女兒宋知弗,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在了大牢裏。
若我說阿織,那我如何介紹自己?程憺的外室嗎……我看着身旁光風霽月的少年,突然有些自行慚穢。
我不是三年前的阿織了,且我比他大兩歲呢,不應當讓他知道這些。
正思忖着,忽然看到了善善。
小侍女朝我奔過來,已經哭成了淚人兒。我替她擦了擦眼淚,第一次做安慰別人的事情,還有些笨拙。
「我沒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說不出話,旁邊的侍女們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已經備好了馬車。
年長的一個大侍女向我行禮,附身在我耳邊輕語:「將軍在等您,望夫人速速歸去!」
譚饗早已走到一旁,以示非禮勿聽。
我在侍女的催促下上了馬車,回頭望了他一眼,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終朝我微笑,繼而目送着我走遠。
雁期,真是個溫柔的名字。
善善說得對,譚饗和程憺是不一樣的人,不可作比。
或許以後也不會再相見,我也未能告訴他我的名字,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這般好少年,我便祝他此後能得乘長風,破萬里浪,也願他永遠清朗,永遠明亮。
-11-
坐在馬車上,一路搖搖晃晃,還是回到了府邸。
小侍女善善哭得太慘,眼淚多得差點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她眼睛已經腫成了兩隻桃子,眼皮漫着淺淺的粉色。
我給她遞了一路的帕子,也虧得馬車裏帕子備得多,否則這馬車都要被她哭成水桶。
剛進大門,守在門口的侍女便向我行禮:「夫人,將軍在書房等您。」
假裝沒聽到,我越過侍女,帶着人回到了院子。
今夜雖遇到了一點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快樂得不得了,所以暫時不想看見程憺,免得壞我好心情。
善善勸我:「夫人還是去吧,將軍定然還在擔心您。」
我左着性子,不願意。
回到院子裏,在侍女的服侍下,我迅速沐浴更衣,準備早些歇息。
等到收拾好自己,已經快亥時了。
赤着腳坐在牀上,剛準備休息,幾個大侍女來了,程憺還是要見我。
「我不去!累了,要睡覺!」我一口回絕,轉身便想要躺下。
其中一個大侍女朝我跪下,另外幾個跟着跪了一地:「求夫人憐惜。」
我看了她們良久,咬了咬牙,下了牀,隨意把鞋子一趿,經過侍女們身邊時,氣哼哼地留下一句:「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程憺到底在玩兒什麼把戲。
只是今晚的好心情,被下了個徹徹底底。
幾個大侍女簡直要感激涕零,程憺不會拿我怎麼樣,可她們就不一定了。
我幾乎是一路衝到了書房,剛進去的時候,還有點不適應。
畢竟我已經三年未曾來過這裏,我不願意甚至是抗拒來書房,於我來說,關於這裏的記憶實在是太難堪。
可程憺非要戳我痛處,我便如他所願,來和他打打擂臺,反正輸的人不會是我。
書房內沒有點燈,昏暗得緊,我瞧見程憺站在窗邊,月光撒了一身。
我正是生氣的時候,在心裏連連譏諷程憺,裝什麼惆悵客。
趿着鞋子,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我衝到他身邊兇巴巴的質問:「找我作甚?!」
下一刻卻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立覺不妙,眼皮跳了一跳,轉身撒腿就跑,繡鞋都掉了一隻。
沒能跑脫。
程憺速度快得花眼,回過神來我已經在他懷裏了,他雙臂箍着我越收越緊,我只覺得骨頭都快要碎掉了。
我打了個冷戰,程憺喝了酒,怕是要對我發瘋。
三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本已睡下的我被侍女請到這個書房,見到了喝醉發瘋的程憺。
第二日下人口中的我,從女郎變成了織夫人。
程憺酒醒後卻一句道歉都沒有,消失了整整一個月,再出現在我面前時,他沒有絲毫羞愧,一臉的理所當然,毫不避諱地把我抱進懷裏。
「怎的瘦得這般厲害。」
我想問問他,你真的不知道嗎?
他當然是知道的,只是不重要,或者說不在意。
誰在意我那一個月到底是如何過來的呢?
雖自小便被關在這籠子裏,可我卻知道,什麼叫廉恥,什麼叫倫理。從前可敬可親的長輩,我無論如何再叫不出一聲「程叔叔」,叔侄關係一夜之間變了味。
我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用帕子狠狠地擦洗自己,留下一道道紅痕,可總覺得洗不掉程憺的氣味。我噁心他,也噁心自己,又害怕看見下人們鄙夷的眼神,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不肯出院子。
漸漸地不想進食,侍女們哭着求我,但我只能強忍着喝下些淡粥,再喫不下任何東西。
一個月便瘦得皮包骨頭,眼窩都凹陷下去,身上的嬰兒肥也不見了。整日躺在牀上不言不語,呼吸聲輕輕的,實際上我已經沒有力氣起牀了,滿心都是厭棄。
程憺便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那個時候我已經連淡粥都喝不下了。我從混沌中稍稍清醒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我牀前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但也無所謂了。
他見我睜眼,便把我抱起來,靠在他懷裏,手放在我腰際,問我:「怎的瘦得這般厲害。」
說着便要親手餵我喫東西,我胃裏一陣翻滾,喝不下。他見我抗拒,把勺子放在一邊,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淡粥,強硬地渡給我。
我被逼着吞下去,覺得噁心得緊,他脣一離開,我便扭頭乾嘔,見他還準備再來,我用最後一點力氣,打翻他手裏的碗,以示抗拒。
他不生氣,只是吩咐再拿一碗溫好的粥。
看來是存心和我槓上了。
我看着眼前這個人,只覺得荒唐又可笑,他這又是做什麼呢?擺出這副姿態,倘若當初能對我有一絲憐惜,不要碰我,我何至於變成今天這副悽慘模樣?
我心裏有如刀劍亂絞,亂倫的羞恥感不斷衝擊着我,只覺得整個人喘不過氣,只想就這麼去了。
可程憺不許,我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毅力和耐性。當他再一次含了一口粥,準備貼上我脣的時候,我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開口說了快一個月來的第一句話:「不要碰我。」
太久沒說話,再加上缺水,嗓音實在算不得有威懾力,但成功地阻止了程憺的動作。
他吞下那口粥,對我說:「織織不乖,不喫東西。」
「我便親口餵你喫。」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眼裏含着淚水,滿滿的厭惡和拒絕。
程憺用大手輕輕遮住我的眼睛,繼續說:「織織還要繼續餓着自己嗎?」
我看不見他的臉,用自己微弱的聲音堅定地一直衝他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肯定聽見了,手掌抖了一下,應該是覺得我可笑吧。
我的恨意於他來說,實在是沒用得很。
程憺一直遮着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只聽到他對我說:「織織要恨我便恨吧,只是難道真就甘心嗎?」
「我比你大了十三歲,你這般不喫不喝,是要走在我前頭?」
「不過沒事,你去後我自會長命百歲兒孫滿堂……明年清明我會給織織燒紙的,如果我還記得你的話。」
我聽得火大,憑什麼你過得和和美美而我卻死得悽悽慘慘?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倒是想得美!
我倒是要看看,如你這般下流無恥的人,竟也配生個大孝子?我偏要活得比你長久,看看你晚年悽慘兒孫離棄的模樣!
於是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自己推開了程憺的手,搶過那碗粥喝得乾乾淨淨。
喝完我捂着肚子,勉強止住胃裏的噁心,抬眼看向他,程憺居然還笑着說:「阿織是捨不得程叔叔嗎?」
話音剛落,他和我都愣住了。
程叔叔?他算哪門子的叔叔!天下間竟還有這不知廉恥把侄女擄上牀的叔叔?
真是可笑至極!
我炸了,刻薄地譏諷他:「你這個叔叔讓我噁心!你不配你不配!」
說完便掙扎着要從他懷裏離開,程憺不再說話,抱起我放在牀上。
我立刻轉身不願看見他,他便站在我身後良久。久到我快要再度陷入混沌時,似乎聽到他輕輕嘆息了一句。
「那配做夫君嗎?」
我心想着,怕不是在做夢。
接着便失去了意識。
-12-
從繁亂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我可沒忘了自己還在發酒瘋的程憺懷裏。
他從背後抱住我,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把頭埋在我肩頸上,溫熱的鼻息夾雜着酒意噴在我鎖骨的皮膚上,帶起一陣癢意。
我動不了,也不敢動,生怕惹了他發瘋,我招架不住。
可他一直沒有動作,我心裏那點子忌憚便漸漸消了下去,開始用手去掰開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臂。
可他的力氣太大,我又想早點回去睡覺,於是煩躁起來,語氣變得不大客氣。
「放開我!」
「你不睡覺別人還要睡呢!」
可他不理我,仍舊抱着我不撒手。
我氣極:「你發什麼瘋!」
不知是這話戳到了他哪個地方,程憺一把連着我掰他的手也禁錮住,這下我是真的毫無反抗之力了。
他隔着布料吻了吻我的肩頭,輕喃道:「我確實瘋了。」
我皺起眉,他要發瘋就發瘋,只要不波及我,怎樣都與我無關。
可程憺不依不饒,他引誘了我,而我掉入圈套。
他極平靜地問我:「來,阿織告訴程叔叔,今日昌延街失散,真是因爲火勢,還是阿織自己想要離開?」
聽到他自稱叔叔,我心裏怒火愈發旺盛,暫時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纔會在聽到後面那個問題後,身體一僵,也不出聲了。
看起來頗有些閃躲的意味。
落到程憺眼中,我的沉默便成了默認。
我不得不承認,程憺還是瞭解我的,而我確實在失散的那一瞬,浮現出了離開的念頭。
可我不蠢。
若我真離開了,要去往何處?細細一想,我除了這座府邸,竟是已經沒有別的去處了。妝奩裏的銀票我一張都沒有帶上,分無分文,我要靠什麼生存下去?
雖不願承認,可我也知道,自己這些年被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是個能喫苦的人。
最重要的是,程憺不會輕易放過我,不管我如何逃離,最終還是會被他抓回來的。
更何況……那些侍女怎麼辦呢?
善善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所以我回來了。
可我沒想到程憺居然猜透了我的想法。
身後程憺似乎是苦笑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一點憊累。
「有的時候,我懷疑織織是沒有心的。」
「織織,我醉了,你不能推開我。」
「八歲的阿織來到我身邊,長成十八歲的織織,我總疑心你過得不好,可卻不知道該怎麼去對你好,於是便恨不能把天下間所有的好東西都捧給你,可你卻不喜歡。」
他手掌覆上我的臉,問我:「你要什麼呢?織織。」
「你告訴我,好不好?」
「只要你聽話,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爲你尋來。」
我冷笑,反正我喜歡什麼也不會喜歡你!
「你看,我說你虛僞,這便是了。『只要你聽話』,要我聽話,便什麼都給我,可我若說想要離開……」
「不可能。」程憺打斷我,說:「織織要聽話。」
「這不就是了?」我諷笑他,程憺此人,真真是虛僞到昌延街了。
他也不爲此辯解,默認了我的話,還厚着臉皮繼續與我訴衷腸。
「織織要記住,別的都是惡人,只有我纔會真正對你好。」
「織織就不能喜歡喜歡我嗎?」
喝醉酒的人都是這般糟心的嗎?
程憺不放手,我也沒有法子,只好繼續坐他懷裏,心裏煩得很,平時也不見你這麼聒噪。
可他又突然在我耳邊炸開一句:「織織是不是看上了那同行的小郎君?」
我心頭火又起,這又幹別人小郎君什麼事了?
「若要發火儘管衝我來便罷了!何必拿別人做筏子?又發什麼瘋!」
程憺突然把我抱轉過來,看着我的眼睛冷硬道:「織織最好不要喜歡上他。」
又溫柔下來,吻吻我的臉頰。
「接近你的人都是別有所圖,織織別被一張臉皮給哄騙了。」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是又犯哪門子癔症了?!
今夜的程憺實在是太反常了。
像是回到了少年時候一般,絲毫沒有平時的奸猾和故作高深。
我嗤了聲,若是他年少時,真有女郎喜歡這般模樣的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可今天晚上,直到最後他都沒有碰我。
倒不是他多仁慈,也不是他良心發現了,而是因爲有緊急的事務,下屬已經求到了書房門外。
他也只好放下已經伸到我鎖骨處,快要碰到肌膚的手。
我鬆了口氣。
走出門的時候程憺回頭望了我一眼,眼裏還有未消散的慾念,面上表情似乎是遺憾。
居然還留下一句戀戀不捨的「我明日再來看你。」
這是真以爲自己是個少年郎了?這副作態可叫我噁心壞了。
-13-
可程憺並未像他所說的「我明日再來看你」。
我還以爲,他是酒醒了之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臊得慌,不好意思來見我。
可善善告訴我,程憺又去打仗了。
櫟陽令反了。
善善的父親死得悽慘,反賊竄到與之相隔不遠的櫟陽,櫟陽令一想到,自己落在昏聵的齊帝手裏,怕是也沒有好下場,索性大開城門,投了反賊,成了反抗亂政揭竿而起的義士。
而程憺奉旨負責圍剿反賊。
「將軍便是太忠君了……齊帝三十歲才繼的位,今年都四十有七了,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不過也難怪,早些年上面耽於美色,早就虧空了身子,生得出來纔怪!」
「真是活該,也不看看百姓們都被他禍害成什麼樣子了。」
善善知道府裏像個鐵桶一樣,不會把她說的話傳出去,可勁兒地罵了齊帝一通。
「他要美人,宦官們便四處強擄,要珍奇異寶,侍衛們便闖進民宅蒐羅。」
「爲了給他的寵妃建一座嬌娃館,到處搜刮民脂民膏,修了三年了,到現在都沒有完工。」
「百姓賣妻典子無家可歸,到處都是流民,到處都在起義。這些叛軍攻佔了不少城池,汾陽便是其中一個,我不恨暴民走投無路誅我父親,我只恨齊帝無能,下令我父親死守汾陽,卻又不派出援軍,才使得整個汾陽慘遭屠殺……」
我聽善善說沒有援軍,問她:「程憺呢?」
善善已經習慣了我直呼程憺姓名,並不意外,她回答我:「汾陽被困是一年的事情了,那時候將軍遠在白虎復夷,與汾陽隔了兩倍路程,根本趕不及,再有——」
善善憤怒地控訴:「他根本沒有派人通知將軍!等將軍知道汾陽被困,我父親都已經去了半個月了!」
「而我也在地窖藏了半個多月,才被將軍派去的人找到,送來京陵……直到前些天,管家才把我安排進來侍奉您。」
不難聽出,善善的聲音裏滿是感激。
她也極力在我面前爲程憺說好話。
「夫人,將軍對您真的很好。」
「您是沒有見過他在外面的樣子,從來不笑的。對所有人都很嚴厲,包括對小郎主,將軍從來都是不假辭色。可獨獨對您,包容得可以說是溺愛……」
善善後面的話聲音越說越小,但她也知道我不會把她怎麼樣,索性把程憺身上的優點誇了個遍。
可我只過濾性地聽她說的八卦。
「之前小郎主在課上頂撞了夫子幾句,將軍拿着鞭子,抽得小郎主皮開肉綻,半夜了還壓着他去向夫子賠罪。」
「整個京陵都知道,將軍是個極嚴苛的人,但也令人敬佩,若不是將軍,大齊早就被涼州西金長驅直入了。將軍遇見那些可憐的百姓,都會盡全力救助的……他的仁慈,也是天下皆知。」
我「哦」了一聲,善善也不知道我聽進去多少,無奈極了。
「夫人……」她嬌聲嗔我。
我連忙說道:「好好好,程憺好。」
善善泄氣,知道我這是假裝沒聽見。
「不過……」我湊向她,「那個小郎主捱打怎麼回事?」
小侍女嘆了口氣,繼續任勞任怨和我談天說地。
「小郎主便是將軍的長子程湣。」
我打斷她,「我知道——」
「我還知道他比我小三歲,是未來的程家家主。」
這些母親在大牢裏告訴過我,她還特意提起了程湣。
說讓我以後見到他的時候,要記得對他好。
我不明白,但是母親怎麼說我便怎麼做,雖然我至今還未見到他。
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罷了,況且以我現在的身份,見不見的也沒什麼要緊了。
善善氣悶,甚覺英雄無用武之地:「您都知道幹嗎還問我呢?」
我輕輕敲了一下她的小腦瓜:「我要聽他捱打的詳細過程。」
「您可真是……」小侍女對我落井下石的行爲表示了無可奈何。
但是她向來是個小話癆,對着我更是憋不住話。
「說來話長,是將軍剛打仗回來的時候,帶回了個懷孕的女子……」
說到這裏,善善吐了吐小舌頭,見我聽得津津有味,繼續說道:「母主容人,替那女子抬了個貴妾,安排了上好的院子給她養胎。」
「小郎主心疼母親,卻又不能置喙什麼,那日入學,態度便不好了些,所以才頂撞了幾句,引來了一頓好打。」
我聽母親說過,程憺的妻子姓王,比他大了十歲,兩家早訂好了婚約,以程氏主母的要求教養王氏長嫡女郎,卻沒想到程憺在王女郎十歲的時候纔出生。
年歲雖差得遠了些,但這婚約卻不可廢除。
於是程憺在十五歲的時候,迎娶了二十五歲的王氏女郎。
第二年便生下了孫輩的嫡長子,程湣。
善善還在講:「小郎主雖有些年少氣盛,可也是有真本實學的。倒也能算得上是文武雙全。不過京陵的人一提起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他的少年氣,捱了不少打。」
「我也纔來京陵一年,可聽說小郎主捱打,都聽了七八次……」
我捂住嘴樂得不行,典型的幸災樂禍。
小侍女十分譴責我這樣的行爲,我心裏覺得好笑,又想起我現在是程憺的外室,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是不是會再鬧出些什麼,又挨一頓打?
反正是不得而知的了,何況程憺出去打仗,也動不了手。
「對了,那個妾怎麼回事啊?」
我是真的好奇,而善善一開始還以爲我是在喫醋,也不知道她小腦袋裏面到底裝了些什麼,老是想到這些事情。
她嘿嘿一笑,促狹地看着我,可愛的小臉上隱隱顯得竟有幾分猥瑣……
「夫人——」她拉長聲音,「要說將軍這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在我剛剛進來前,京陵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將軍去燕原平反時,燕原令家的女郎。」
「一說是那女郎心悅將軍,自己爬了牀。還有一說是燕原令搖擺不定,於是將自己家的女郎獻給了將軍,作爲試探,將軍爲了安撫他,不得不接受這個女郎。」
「再加上這個女郎懷了將軍的孩兒,於是將軍將她帶了回來,母主念及她父親身份和肚裏的孩子,便抬了個貴妾,倒是比一般的妾的待遇好些。」
「不管怎麼說,將軍真的是太辛苦了,那燕原令真是可惡!不管哪種情況,將軍都要爲此負責。還好百姓們都知道將軍是什麼人,不然還不知道怎麼說閒話呢!」
善善這話聽着程憺有多貞烈似的。
我無語,他辛苦?這算辛苦?不僅白得一個美人和孩子,所有的壞名聲還被推到了別人身上,自己倒是乾乾淨淨的,裝什麼無辜清純。
那女郎知道自己被百姓們如此嫌棄,怕不是要哭了。
不過,外面的人對程憺的印象竟都如此之好嗎?
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事情,用了不少心思吧。
果然,程憺這廝心機深沉,慣會做戲。
-14-
可我沒想到,程憺這一去便是兩年。
於我來說,這可真是……
意外之喜!
這兩年間,我過得極快活。
或許是心寬體胖,自十五歲起便沒有再生長的我竟然長高了一指,我想起善善肉肉的手指,雖然不長,但好歹是長了。
最重要的是,胸衣的尺寸大了不少,穿衣裙顯得腰更細更好看了。
於是又做了好些裙襬寬大的衣裙。
畢竟我愛美得緊,反正院子裏沒有別人,便熱衷於打扮自己。
雖然還是不能出府,可好在有善善。
院子裏近身的侍女仍是來來去去,但是善善一直留在我身邊。
她在,我便極少有無聊的時候。
我們把府邸能玩的地方折騰了個遍,又玩出許多新花樣兒,且越發異想天開,後來直接發展到,把花園裏的泥巴挖出來造一座魚塘。
每天都會弄出些幺蛾子,管家被我們搞得實在頭疼。說又說不得,去信給程憺,程憺說無礙,便只好任由我們去。
程憺的私侍每月都會送來一封信,我向來是不會主動去看的,善善拿我沒法兒,便念給我聽。
我也不是很想聽,左右不過一些詢問叮囑,長輩似的口吻,像是忘了那天晚上惺惺作態裝少年郎的自己。
可善善說,我不回信便罷了,人家來了信連看也不看,好沒良心。
這兩年,善善愈發像個大人般管着我,我卻還是以前的性子。她老是嘮叨我沒良心,我聽得頭大,都怕了她了。
沒良心這點我無法否認,確實,除非程憺來信,不然我決不會想起他。
況且我又不是喫飽了沒事幹,想他作甚。
善善便絮絮把信念出來,逼着我聽。
剛開始我還生氣,問她到底和我好,還是和程憺好,老是向着程憺說話。
小侍女不服軟,說自己纔不像我一般,不講理。
接着好幾天善善都不理我,後來還是我巴巴地去找她,不說話,卻老是在她眼前晃,才忍不住破了功。
然後便各退一步,約好:我聽她念信,她便也不再和我生氣。
而此時我坐在鞦韆上,慢悠悠盪着。
善善幾乎是湊在我耳邊,聲音像打雷,一字一句唸完了那封信。
「——你說什麼!」
我手一抖,差點從鞦韆上掉了下去。
「程憺要回來了?!」
善善看着我得意地笑了:「夫人這麼激動作甚?」
接着促狹我:「看來是得知將軍要回來,太過驚喜,才如此失態。」
我平復了一下心情,突然得知程憺要回來,我還有些意外,至於善善說我驚喜。
呵,只驚不喜。我巴不得他別回來,免得煩我。
不過這話我忍住了沒說出來,不然善善又要嘮叨我沒有良心不講理。
反正在她眼裏,程憺都處處比我好。
我在心裏氣惱地「哼」了一聲,就知道善善偏心。
明目張膽地站在程憺一邊。
-15-
程憺說了他要回來,卻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我提心吊膽了半個月,見他一直沒來,索性把他拋到腦後,和善善繼續過起之前的日子。
每日把府里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看見管家和侍女忙成一團,我心裏總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
還是善善的花樣多,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感覺,真是快活極了。
我喜歡善善。
可我纔不要告訴她,若她知道了,心裏得意,怕是身後的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
一想到小侍女神氣的臉,哼,我可沒忘了那些她誇程憺卻說我不講道理的時候。
又開開心心地玩了半個多月,我早就忘了程憺要回來這事兒了。
可事實證明,人不能高興得太早。
得意最容易忘形。
今日一早,善善便拉着我來到花園。
之前我們命人用泥巴堆的魚塘,早就倒了好些魚進去。
昨晚上突然想起這個魚塘,還沒有栽藕花,現在也不冷了,最適合摸魚。
我本來不想去,站在淤泥裏摸魚,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狼狽的很。
可架不住善善的奇思妙想。
她賊溜溜地轉着眼睛,勸我:「夫人去玩一玩嘛,反正也沒有別人看見,試一試嘍。」
「善善和您一樣,還沒有摸過魚呢!」
「我們把魚捉上來,再自己生火,架上烤着喫。」
我不可避免地心動了,但是還是有一點點糾結,更何況我剛一口回絕她,現在變卦,實在沒面子。
善善一眼看出我的搖擺不定,立刻把理由推到別人身上。
「之前管家命人挖魚塘的時候,心痛得快滴血了,咱們去抓魚烤了喫,正好可以安慰管家,這是物有所值。」
我半信半疑,想起管家之前那暴殄天物的眼神,以及譴責地看着我們皺皺巴巴的苦臉。
……真的會被安慰到嗎?
小侍女確定以及肯定地使勁兒點頭。
我立刻拋去那點子疑惑,管家一直任勞任怨,爲了讓他老人家開心,我便犧牲一下自己,奮不顧身一次,去摸摸魚好了。
我和善善在衣櫃裏左挑右揀,就是沒有找到簡練方便的裙子。
善善無語:「……就真的一件也沒有?」
「好看嘛……」我小聲辯解。
不得不承認,我是個極愛美的人。
櫃子裏全是精緻華美的衣裙,雖然不善舞,卻做了好多繁複飄逸的舞衣,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拖曳累贅的裙子,只爲了穿着好看。
近來更是喜愛裙襬寬麗的破裙。
要想找出一件不繁複的簡裝,還真是有些困難。
不過什麼都難不倒善善。
她給我找了一套侍女們穿的新衣服,我也不嫌棄,試了試尺寸,發現正合適。
早上起來便穿上了,跟着善善摸魚去。
而此刻我脫了繡鞋,蜷着腳趾,站在魚塘邊上,還是有些猶豫。
唔……好髒。
善善倒是已經脫了鞋,跳下去了。
我看着她的腳踝一下陷在淤泥裏,驚了一瞬。
好髒!
可小侍女轉身期待地看着我,我咬了咬牙,一隻腳踏進泥裏,冰冰涼涼的塘水霎時淹過我的小腿,腳背也看不出原本玉白的顏色。
反正都踏了一隻了,我索性不去想太多,乾脆地把另一隻腳也踩了進來。
其實感覺還不錯。
可那些魚實在狡猾,我和善善徒手去抓,居然一隻都沒有抓到。
還說去烤魚喫……連魚鱗都沒摸着。
不過我玩兒得倒是極快活,心裏隱隱有種打破了規則的快樂。
可還是那句話,人不能得意忘形。
我正在興頭上的時候,有條魚游到我旁邊,慢悠悠地晃盪,我心下自信,覺得自己定能捉住它。
卻沒想到那魚在我捉住它的一瞬間,迅速扭了個身,從我的掌下逃脫了去。
而我向前滑坐在淤泥裏,裙襬和袖子溼透了,糊上黏噠噠的淤泥,臉上也濺了泥點。
我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身上髒得不行。
善善趕忙來扶我,我懊惱極了,又慶幸還好沒人看見。
可就在我帶着一身泥,從水裏站起來的時候,不經意地轉頭,看到了站在廊橋裏的程憺。
不知道他來了多久。
我還以爲自己眼花了,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程憺已經在朝我這邊走過來。
他真的回來了!
那就是說,我這麼丟臉的樣子全被他看了去!
我面無表情,內心卻已經開始尖叫了。
……這次真是丟人丟到昌延街了。
他一定會狠狠嘲笑我的!一定會的!
不能輕易被他激怒,否則我看起來惱羞成怒,顯得我心胸不夠坦蕩,會更沒面子。
我想得很周全,但總是架不住程憺就是有三言兩語便挑起我怒火的本事。
他徑直走到岸邊,離我不過三步之遙。
「織織,我回來了。」
我站在泥水裏看着他,兩年未見,竟有些認生。
程憺好像黑了不少,下巴上佈滿淡青色的胡茬,眉目硬朗,整個人的氣勢更加凌厲,如寶刀出鞘。
他蹲下身朝我伸出大手:「我回來了。」
不知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的,我向前走了兩步,愣愣地就把手放上去了。
眼角餘光裏善善悄悄地溜走,小侍女把我給賣了,賣得乾乾脆脆。
沒來得及細想,下一刻我被程憺一把抱起,裹着拖泥帶水的衣裙縮在他懷裏,難得的沒有頂撞他。
不是因爲感動得說不出話,也不是因爲弄髒他的衣服不好意思,而是因爲眼前的程憺,太陌生了。
我想頂撞,都不知道拿什麼做筏子。
就這樣一路被他抱進了院子,侍女們已然備好了溫水。程憺把我放在院子裏的凳子上,接着蹲下身來,給我洗腳。
那雙大手捏着我的腳,輕輕搓了搓,露出了原本白皙的顏色。程憺把我的腳放在手掌上,他的手太大,比我的腳還要長。
他盯着我的腳,看得極認真,視線太強烈,刺在我腳上,忍不住動了動腳趾。
程憺伸出修長的食指,點了點我的腳趾,抬眼看我:「粉色的。」
還不等我發怒,便迅速給我穿上乾淨的繡鞋,抱進了屋子。
他一出去,侍女動作麻利地爲我沐浴洗頭,換上衣櫃裏的乾淨衣裙。
那套侍女衣裙被我留了下來,吩咐侍女們洗乾淨放在箱子裏。
等到收拾完,出去便見到了換好衣服的程憺。
他在等我。
我已經兩年沒有見他了,好像對他的厭惡淡了那麼一點點。
取而代之的是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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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想不通的便是,我明明長了一指,可站在程憺面前,仍舊只到他胸膛。
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好看了不少。
程憺看着我時,眼裏的驚豔毫不掩飾,還夾帶着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織織真美,身上的衣裙也美。」
我不屑理他,程憺誇得太刻意。
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美,也不差他一個。
「是新做的嗎?」之前的距離感突然消失,還是那個自作多情的程憺。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爲着他做了裙子似的。
不過我暫且忍下了頂回去的話,眼皮一顫,躲過程憺伸過來的手,自然地走到院子裏。
現在雖是白日,可若一直待在屋子裏,依着程憺那個不知羞恥的性子,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麼下流的事情。
也不知道程憺看出我的小心思沒有,纔不管他呢,就算看出來了,我也不怕他。
到了院子裏,我坐得離程憺遠遠的。
他好笑地看着我,「織織離得我這麼遠作甚?」
我用自己淡粉色的手指甲去刮石桌上的紋路,眼皮都不抬。
「避嫌。」
程憺不可思議地看着我,似是沒想到我會丟給他這兩個字,繼而朗笑出聲。
他朝我走過來,強硬地把我摟到懷裏,在石凳上坐下。
「我們避哪門子嫌?哪一處我沒有見過?嗯?」程憺鼻尖碰着我額頭,輕輕開口反問我。
言語露骨,我一時找不到話來反擊,只能梗着脖子胡攪蠻纏:「就是要避嫌,哪個像你一樣,不知羞!」
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開始發熱,不用想,肯定是紅了。
暗暗惱恨自己不爭氣,可終於意識到了程憺比起以前,是更不知廉恥了。
之前的程憺都讓我頭疼的不行,如今他愈發難纏,今後怕是要煩死我了。
他果然不依不饒,非纏着我取笑:「織織臉紅作甚?可是害羞了?」
我惱火得不行:「你好煩啊!」
掙扎着想從他懷裏下來。
可程憺不許,他緊緊抱着我,與我貼得親近。自顧自地對着我說話,也不管我聽不聽。
「兩年不見,織織長大了。」
「管家來信說,你在府中調皮搗蛋,日日胡鬧。」
「我先前在廊橋上看着,確實是比從前活潑了許多,連泥巴都不嫌了。」
「雖然看着長大了,卻還是個孩子樣。」
我聽他絮絮叨叨的,實在擾人,出聲打斷他:「比起你我可不是個孩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
程憺被我哽住,耳邊終於清靜了。
但沒過幾息,他幽幽的聲音自我頭頂傳來。
「……織織這是嫌棄我老了?」
我聽着他語氣有點不對,心裏發毛,但仍舊不願低頭。
「本來就是……再大上一兩歲都可以做我父親了……」
這也本就是事實,只是別人不敢說,我坦誠,敢說出來罷了。
可程憺不夠大度,極介意別人說他老,靠着我的耳朵陰惻惻低語:「織織的父親倒是不敢當,可織織孩兒的父親,卻是可以當一當的。」
我當即心裏便有了不妙的預感。
下一刻程憺抱着我起身,果斷朝屋內走去。
「看來織織想做阿孃了,旁敲側擊地提醒我,倒是我的疏忽。」
我睜大眼睛,這人好生不要臉!
「既然織織求子若渴,那我也只好辛勞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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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善善給我講小娘子私奔的故事時,總是會爲結尾男人背信憤憤不平。
還和我說,男人說話算數,母豬都能上樹。
想來這句話確實是有其道理。
程憺說他「辛勞」一下,卻不想這一下就「辛勞」了好幾日。
我揉了揉腰,痠痛得我差點叫出聲,心裏冷笑:可真是太「辛苦」他了!
手裏的木籤突然被我折斷。
這幾日來得這麼頻繁,倒也不怕閃了他的老腰!
善善捧着繡女剛做好的一雙鞋,興沖沖地跑進來,看到這一幕,抖了抖小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怎麼了,我哽住,不知如何開口。
壓下心裏的火氣,默唸道:不能教壞小孩子,不能教壞小孩子……
等到平息下來,纔看着善善手裏的繡鞋道:「這麼快便做好了嗎?」
小侍女見我恢復正常,快活地回我:「夫人您看,這裏繡的小兔子和桂花,真不真巧?」
「拿來配您那套嫦娥抱兔的破裙,倒是相宜得緊。」
我想了想自己那些好看的衣裙,心情終於好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試試這雙鞋。
剛好善善問我要不要試,我便立刻從躺椅上直起身,襪子也不穿了,接過來直接套在腳上。
心下滿意,這雙繡鞋確實好看。
善善ṭũₙ見我開心,也出聲誇我:「夫人的腳精緻可愛,穿什麼都好看。」
卻不料剛說完我臉就青了。
小侍女鼓着臉頰,看着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其實真的與她不相干,都是程憺惹的。
善善誇我,我心裏十分受用,可好巧不巧,昨日程憺也誇了「織織的腳甚是精緻可愛」。
當然,是在牀上。
且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極下流地舔吻過我的腳後,又想吻我的脣!
我簡直被他給噁心壞了,不是嫌棄我自己的腳,而是震驚他真是不知廉恥得可以!
不能想了,越想越氣。
看着小侍女可憐兮兮的樣子,我扶了扶額,安慰她:「不干你的事,是其他的原因……算了,我想靜靜,你先自己去玩罷。」
於是善善一頭霧水又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隔一會兒又探頭進來說:「將軍讓私侍回來轉告您一聲,不必等他用晚食,今晚他不來。」
說完又腳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極力忍下翻白眼的衝動,畢竟這個動作不適合氣質優雅的我。
只是無語得很……程憺莫不是以爲,他若回來我就會等他?
真是思慮過多,我壓根就不在乎他來不來這裏……不,他不來更好。
還臆想我會等他用飯,瘋了吧?
他什麼時候能改改這個自作多情的毛病?
我脫下繡鞋,繼續趴在躺椅上,有點氣又有點悶,可氣着氣着……就睡着了。
等醒來後,天已經暗了,整個下午都被我睡過去了。
長日無聊,消磨時間,我用得最多的法子便是睏覺。
只是今天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我打了個哈欠,算了,先用晚食最要緊。
動了動鼻子。
唔……是紅燒兔子!
小兔子還是很可愛的,我開開心心地喫了兩碗飯,又把自己給喫撐了。
晚食後,我在屋子裏走着消食,等到差不多了,又收拾好了上牀睡覺。
睡過去的前一秒,我腦海裏還在想着: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呢?
可我卻沒想到,真的會有這麼一天,並且來得如此之快。
-18-
程憺是隔了十幾日,纔再次來到府邸的。
這回他一來,便告訴我,要我離開府邸,去往程氏。
我乍一聽,還反應不過來。
等聽明白了,心裏卻五味雜陳。
明明盼了這麼久,想要離開這裏,可如今真要離開了,我卻膽怯了。
在這府邸內待得太久,程氏又是一個我所不熟悉的存在。
程憺見我臉色不好,抱着我哄勸。
「織織莫怕,裏面的人都不敢欺負你的。」
「你若去了,還可有人陪你玩耍,不如這府中寂寞,我便也能時時見到你。」
「最近有極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碌得很。織織放在我眼前,好叫我安心。」
我不說話,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最後我問他:「那我可以時時去昌延街玩嗎?」
程憺說外面不安全,惡人會擄走我的。
我又問他:「那我可以不去嗎?」
他微笑着,堅定地對我說,不可以。
「你看,我想不想去有什麼要緊呢?」我心裏早知如此,語氣清冷,「你每次都是這樣,從來不會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不過是從這一個籠子出去,再住進另一個籠子罷了。
我還是那隻雀兒。
不同的是,這個籠子只有我一隻雀兒,另一個籠子卻住了更多的雀兒,擠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看着程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不想去。」
程憺的笑意漸漸平散,他深深地凝睇着我,良久纔開口:「織織聽話。」
聽着心裏便煩躁,每一次都是這幾句話。
織織要乖,織織聽話,翻來覆去地直聽得我胸口發悶。
我有任性的選擇嗎?
你程憺從未給過我真正任性的機會!
就如同此刻,程憺只給我一句「族中長輩已知你的存在,織織,我不是在詢問你。」
是在告知我。
「你要聽話。」
「那裏早已準備妥當,只需要你過去便可。」
他的語氣很淡,我知道他沒有生氣,他只是覺得我聽不聽話也不要緊。
程憺說了要我去,就不會只是說說而已。
那一個籠子華麗嗎?和這裏的人一樣嗎?別人看我的眼神是怎樣的呢?
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並不問他。
只是心裏又開始難受,又想大哭一場。
雖然知道沒什麼用,不會改變程憺的決定,但是讓他煩一煩也是好的。
所以我不看他,也沒有哭出聲音,就只是坐在他懷裏大顆大顆地掉眼淚。
果然程憺見不得我這般,他抱着我的手緊了緊,拍着我背,無奈極了。
「怎的委屈哭了?」
又低頭舔乾淨我臉上的淚珠。
我被他噁心得眼淚一干,差點哭不下去,但是心裏的煩悶又讓我的淚水充盈起來。
不理他繼續掉眼淚,反正不能我一個人難受,也要磨搓他一番纔好。
可程憺哄了我好長一段時間,還是一副看似很好說話,實則油鹽不進的樣子。
我都哭得厭煩了,他還沒哄得厭煩。
好沒意思。
乾脆地收住眼淚,我又不傻,既然對他沒用,我又作甚白費力氣?
這些無根之水,留給程憺,還不如留給我五臟六腑裏的小兔子。
我索性從他懷裏掙開站起來,把他扯起來,推到門外去,再把門關上。
他也算識趣,不曾反抗,隨着我的動作出去了。
我沒想太多,管他會不會生氣呢。
至少今晚讓我可以不看見程憺。
免得讓我更憋屈。
可他就是有讓我更憋屈的本事。
第二日我是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醒來的,頭還枕在善善腿上。
我從她身上爬起來,有一瞬間的錯亂,我這是在哪?要幹什麼?
善善嬉皮笑臉地喚我:「夫人……」
這時候程憺掀開簾子進來了,再對上善善心虛的臉,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怪不得……我昨天晚上睡得那麼沉,好你個善善,居然又把我給賣了!
程憺讓善善出去,小侍女忙不迭地溜了。
看着我明顯已經黑了的臉,他覺得好笑,摟住我臉不紅心不跳地哄騙:「大概是昨天廚女剛好做了些助眠的飯食,才讓織織睡得這般沉。」
我盯着他,半晌:「我看起來很像傻瓜嗎?」
程憺厚着臉皮承認:「可織織上了這馬車,已經回不去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穿得整整齊齊的,又伸手摸了摸頭,呵,髮髻都給我挽好了,還說不是早有預謀?
程憺只當沒看見我的眼神,拿起一旁的珠翠,幫我一支一支戴上。
事已至此,再鬧我便是和自己過不去。
透過窗欞看了看天時,才微微亮,想來該是還在路上。
我閉上眼睛,輕輕靠在軟枕上,懶得再同程憺纏纏綿綿地吵架。
他也算知趣,見我不再準備抗拒,喊來善善,自己下了車去騎馬。
善善一上來,我便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自知理虧,「嘿嘿」一笑,開始狡辯:「好夫人,人家也是沒辦法嘛!」
我不說話,就那樣看着她,看得她毛毛的,好一會兒才「哼」了一聲,復又閉上眼睛ƭũ̂⁶。
「偏心。」
-19-
到程氏大門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善善扶着我下了馬車,站在門前,我遲遲不肯進去。突然想縮回馬車裏,把自己藏起來。
這個籠子,不是我住慣了那一個。
且我是以什麼樣的身份進去呢?程憺的外室嗎?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已是程憺的女人,而我不願意承認甚至抗拒,自己是屬於他的。
他要我如何我都拒絕不得,他若不許我出去,那我這一生便都要待在這裏面。
我不想,不想不想,一點都不想這樣。
憑什麼他要這樣對我,在強佔了我的身體後還要禁錮我的自由?
或許是我的抗拒太過於明顯,程憺走到我身邊,強硬地拉住我的手。
他眼神深邃,看了我半晌:「織織,你回不了頭了。」
是啊,我回不了頭了。
從變成阿織的那一天,宋知弗就已經死去了,而當我成爲織織的那個晚上,阿織也不見了。
那……我是誰呢?
我不想做程憺的織織,我又能做誰呢?
如同失了魂魄般,我任由程憺拉着,走進大門,走過廊道,走了很久,最後走到一個正廳。
這裏是程憺的祖母住的地方,是她提起讓我到程氏來,而我連程憺的妾都算不上。
原來我這麼弱小無力啊……
誰都可以左右我的來去,只有我自己不能。
程憺拉着我的手一直沒放開,直到一個侍女打起珠簾,朝他盈盈一拜。
「郎主,祖老有請。」
與我則是完全的無視,好似我只是程憺的一個玩意兒。
我不是個大度的人,相反,我又驕傲又小氣。雖然我知道,外室真是算不得光彩。
可在今天之前,還沒有人敢用這樣輕慢的態度對我。
就算是程憺,也不能!
所以我鬆開程憺的手,看着那個侍女。
程憺也感受到侍女對我的輕視,知我此刻定然極不開心,繼續拉過我的手向廳裏走去。
路過那侍女時,淡淡一句「自去領罰」。
侍女臉色倏地蒼白,卻只能恭敬地應下。
這次我沒有掙扎,和他進去了。一進去才發現,裏面除了祖老,還有一位年長的婦人坐在下首。
她眼角雖已有了紋路,卻還是氣質雍容,臉上帶着溫柔平和的笑意,讓人見之可親。
想必,這便是程憺的妻子了。
不知怎的,對着她,我心裏湧起一陣陣羞愧,程憺明明是她的夫君……
手觸電似的從程憺的手裏掙脫,繼而跟着程憺俯身一拜,我很久不曾對誰行過禮了,動作透着一點子生澀。
坐在上首的祖老冷然地看着這一切,我可以感受到她對我的不喜。
她大概是覺得我勾引了程憺。
事實上她確實這般想,一開口便是:「怪不得日日往京郊跑,倒是一副好容貌。」
我真想對她大聲喊:「你教的好孫子,倒是知廉恥,強擄自己的侄女!」
可我終究不曾說出口,倒不是怕了她,只是犯不着和一個老人置氣。
程憺敬重自己的祖母,卻還是維護我:「祖母,她只是個孩子。」
祖老「呵」的一聲,「希明十四歲你便說是個大人了,她二十歲,竟還是個孩子?」
「倒是偏心得很。」
希明便是程湣的字。
程憺也不正面應對,轉而提起其他的事情。
「織織的身世祖母也清楚,不必再提。從今以後,她便是我的側夫人。」
祖老輕飄飄地掃了我一眼,竟也沒有反對,只是說:「你心裏有章程即可。」
說罷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吹氣,要喝不喝。
我簡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在她眼裏,我竟低賤如塵埃一般。
又不是我求着要來這裏,當這個側夫人,誰稀罕呢!
程憺在你那是個寶,在我眼裏,還不如一棵綿綿草!至少綿綿草還能讓善善給我編一條手鍊,換我一下午的歡快。
不等我出聲,祖老又淡聲道:「都退下吧,晏清留下。」
坐在一旁的婦人終於起身拜別,又對着程憺微笑:「不若讓側夫人跟我一同吧。」
看得出來,程憺對她極爲放心,點頭示意:「勞煩姐姐。」
這時上首突然傳來茶盞碰撞的聲音,又發現祖老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們。
她生氣了。
我感受得到。
心裏忽然就沒有那麼氣憤了,也不過如此。
-20-
跟着母主,一路走到了她的院子。
我的直覺總是非常敏銳,這大概是我爲數不多的能力之一,能分辨得出別人對我的善意和惡意。
走在我身前的母主,姿態端麗,眼神溫和。
我可以感受到她對我散發出來的善意。
爲什麼她會不討厭我呢……
我不明白。
小時候,我從未看見父親除了母親還有其他的女人。
母親說,愛是霸佔,是獨享,是容不得他人一絲覬覦。
我對程憺沒有這些感覺,我不愛他。
她可以爲程憺的妾安排上好的院子,可以爲我解圍立威,是因爲她也不愛嗎?
還是說愛屋及烏。
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我知道她對我沒有絲毫惡意,這就夠了。
她沒有帶我去正廳,而是去了她的屋子,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放鬆下來。
「祖老年紀大了,性子越發的左了,見不得小輩忤逆她。今日之事,你無須放在心上。」
這意思是他們都只是礙於尊老,所以祖老並不能拿我怎麼樣嗎?
她安寧地望着我,走到我身邊,溫柔地託了託我的臉頰。
「知弗。」
我已經十二年沒有聽到別人如此喚我了,乍一聽都未反應過來。
「你和你母親長得一樣。」
「一樣好看。」
我不想哭的,可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她沒有詫異,也沒有絲毫不耐,更沒有制止我。
只是輕輕地替我擦眼淚。
我哭得說不出話,她好溫柔,給我擦眼淚的時候像極了母親。
等勉強平息下來,我才顫着聲音開口:「您認識我阿孃嗎?」
她見我不哭了,暖暖的手拉過我,在窗邊的小几坐下。
眼神看着我,又像是看我母親。
「年少時候,我和她一同長大的……你母親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妹。」
「若按輩分,或許你得叫我一聲姨姨。」
我不知道這些,也沒有見過她,其實我小時候見的人也實在太少。
母親不愛出門,只帶我上過三四次街。
也沒有人來拜訪過我們。
外祖家的人莫說見過,母親提都不曾提起。
而她是我的姨母,我也不願以程憺側夫人的身份面對她。
所以我喚她:「姨姨。」
她「嗯」了一聲,回應了我。似乎是看穿我所有的想法,包容了我的固執。
「對不起。」我訥訥道,眼神躲避。
心裏只覺得羞恥,不知道怎樣面對自己的姨母。
她一直沒鬆開我的手。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她說:「知弗,你是個好孩子。」
「你與我之間如今的關係雖複雜,可你不必爲此感到羞愧。」
「生得美麗,從來不是你的過錯。」
我又想哭了,「可是別人都覺得是我的錯……」
「別人覺得,便如此嗎?」她打斷我,「你也覺得是自己的錯嗎?」
我堅定搖頭:「我從不覺得是自己的錯。」
「只是我怕別人看向我時,鄙夷的目光……」我低頭,把臉貼在她的手上,「姨姨,我不喜歡。」
她摸摸我的頭,「不要怕,孩子。」
「有我在,這府中便沒有誰能輕慢你。」
至此我有了姨母,和母親一樣包容我,愛惜我的姨母。
我忽然就不怪程憺逼着我來這裏了。
若我一直躲在那籠子裏,我還會知道有這樣一位掛念我的長輩嗎?我還能瞭解到關於我父親母親的過去嗎?
我承認我心裏有些慶幸了。
祖老不喜我又如何呢?這偌大的程氏,再也沒有能讓我害怕的東西。
-1-
善善來接我時,我正在聽姨母和我講母親小時候的趣事。
「你母親小時候喜歡喫梨花巷的桃酥,可是家中管教慎嚴,只好靠着我去看她,才能嘗上些許。每每我的侍女買來,我便帶着,去同她玩耍。」
「阿孃小時候竟這般貪食嗎?」
「嗯……」姨母遞給我一塊桃酥,「我對你母親從來狠不下心腸。」
「可自她九歲那年,喫了桃酥腹痛後,無論她怎樣央求,我都再也沒有給她買過。」
我咬了一口桃酥,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
怪不得母親愛喫。
「姨姨您也是爲了阿孃好。」
姨母看着我搖頭,「不,所謂的爲她好,都是我以爲罷了。」
「她想要得不得了,可卻因爲我的自以爲是,再也沒喫到過梨花巷的桃酥。」
我看了看手裏的桃酥,卻聽到姨母說:「你手裏這桃酥是我做的,梨花巷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毀去了。」
哪裏還有什麼桃酥呢?
看着有些傷感的姨母,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拉住她的手。
「後來我嫁到程氏,做了母主,終於可以學做桃酥,你母親卻再也沒有機會喫到了。」
「可如今能做給你喫,也是極好的。」
她摸摸我的頭,「好孩子,姨姨這裏的桃酥等了你十二年了。」
我鼻頭一酸,若我十二年前便來到了姨母身邊。
那些想念父親母親的時候,打雷驚懼的時候,孤獨哭泣的時候,是不是就會,有一個人把我摟在懷裏,對我說:「姨姨在。」
那該有多好?
可如今我終於來到姨母身邊,喫到了她做的桃酥,卻是在這般不堪的境況下。
「夫人,咱們該走了。」善善低聲催促我。
我不想走,不過半天的時間,我已經開始捨不得姨母了。
可姨母親手包好一份桃酥,遞給我。
「知弗,你該走了。」
「姨母許諾,你想知道的,我都不會瞞着你。」
她的臉慈祥又美麗。
「那我還能再來找您嗎?」我想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而姨母眼中盛滿溫柔的笑意。
「只要你想。」
於是我便放心地跟着善善走了。
在路上,小侍女興奮地向我描述,程憺爲我準備的院子多麼精緻多麼有趣。
但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姨母,根本沒有心思在意這些。
若是我可以和姨母住在一起便好了。
可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善善見我沉默着不如往常活潑,又努力挑起其他話題。
「夫人現在也有親人了,真好。」
我開心起來,重重點頭:「嗯!」
「姨姨還給我做了桃酥,我只分你一塊。」
「誰叫你之前幫着程憺糊弄我!」
善善假裝委屈,又向我保證:「好夫人,這是最後一次了,真的!」
「你說的!」
「真的真的!善善說話算數。」
我彎彎眼睛,勉強相信了她。
小侍女看我心情終於明朗起來,也放鬆下來。
她似是突然想起來的,「欸」了一聲,對我笑道:「那這樣說的話,將軍算起來也是您的姨父呢!」
剛剛彎起弧度的嘴角又慢慢消失下去。
姨母說錯不在我,可如今的局面,實在是尷尬得緊。
善善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小心地看着我。
我對她總是有一份包容在,沒有對着她發脾氣,可也不似之前在姨母屋裏的好心情。
氣氛正凝滯着,帶路的侍女便說,爲我安排的院子到了。
我下了轎椅,走了進去。
入眼是一院子怒放的紅薔薇,映了我滿眼的葉綠花紅。
東南角種着一顆粗壯的榕樹,掛着一架鞦韆,另一旁擺了石桌石凳,連棋盤都準備好了。
和之前我住的地方像極了。
不同的是,仿造護城河的樣式造的主屋,要進門,必先走過一條木橋。
這橋不長,不過十幾步路,橋下養了許多錦鯉。岸邊的新泥表明這條小河剛完工沒多久。
看得出來,是用了心思的。
程憺正站在屋內等我。
「織織可還喜歡這裏?」他走到我身邊,伸手便想摟抱我。
手還沒有碰到我的肩膀,便被我側身躲開。
他也不惱,改換拉住我的手,這次他沒有允許我掙開。
我抬眼問他:「這些都是姨母爲我準備的嗎?」
程憺聽到我喚姨母,笑容微頓:「以後只可在無人處這般稱呼。」
我看着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他看得出我是在等他的回答,無奈極了:「是。」
「那我便喜歡。」
我說完眼神掃過四周,配了我喜歡的顏色,還擺了好些有趣好玩的東西。
程憺繼續講着:「這個院子雖離得有些遠了,可環境清幽,景緻別麗,不會有人來打攪你。」
「前些日子,得知你要來。」他停了一下,才繼續道:「……你姨母,特意問了我你的喜好,把這座院子改成現在的樣式。」
心下一熱,我只覺得想哭。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便已有一個人這般真心愛護我,還會在意我喜不喜歡。
我向來偏心,突然便覺得,程憺配不上我的姨姨,這般好的姨姨,他卻如此不愛重。
在程憺面前,我向來懶得口是心非,索性直接問他。
「你爲什麼會有妾呢?」
-1-
我只是把自己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可程憺看起來似乎很快活。
他一把抱住我,忍不住輕吻我的額頭,又看着我的臉,眼神快要把我溺斃。
「織織很在意?」
「在意我是否有其他的女人?」
我點點頭:「嗯。」
程憺的眼睛一瞬間亮得驚人,好像撒進了一把夜螢石。
他抱着我極輕快地轉了兩圈,在牀邊坐下。
深深地看着我,問我:「那織織明白,自己爲何會在意嗎?」
我堅定地的繼續點頭。
他似乎是很激動的模樣,看着我,忍不住連着親了好幾下。
「織織好乖,告訴我。」他誘哄着我,我看見了他眼裏的某種期待。「告訴我,爲什麼在意?」
他眼裏的光太明顯。
我忽然發現,或許程憺對我,是有情的。
至少,對我的容忍度遠遠高於其他人。
便是這個時候,我的心中住進了一隻小鬼。
不,或許它一直都在,只是一直藏得嚴嚴實實。
這隻小鬼惡劣又乖張,它知道了程憺愛我,便以此作爲報復程憺的資本。
它教我,瞧,這就是他的弱點。
讓他求而不得,讓他心如刀絞。
所以我看着程憺的眼睛,聽見自己的聲音極認真地說道:「你應該只守着姨母一個人。」
剎那間,他眼裏的光熄滅了。
我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你應該只愛自己的妻,而不是納一堆妾。」
「更不該來招惹我。」
「程憺,你本該是我的姨父。」
他的手放在我腰際,收得越來越緊。
「織織沒有心。」
程憺面目微微扭曲,卻還是硬扯出一個笑,實在算不得溫良。
可我一點都不害怕。
或許從前我還會有些許忌憚,儘量剋制住自己的言行。
如今,卻是肆意橫行,絲毫不懼。
大概這便是有恃無恐。
我看着țűₓ他額頭微鼓的青筋,忽然甜蜜地笑了。
任由自己被心中那隻小鬼驅使,雙手攀上程憺的脖子,與他的臉緊貼,脣湊到他耳邊,極親愛的姿勢。
這還是我第一次與程憺這般主動接近。
可說出的話卻如同淬了毒:「我有心的。」
「我有心。」
「只是它永遠都不會屬於你。」
程憺怒極反笑,緊緊抱住我,似乎要把我揉進身體裏。
「織織是在恃寵而嬌?」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可我知道,他心裏遠不如聲音這般平靜。
「對呀,我就是恃寵而驕。」我沒有掙扎,即便他已經箍得我生疼,「那程叔叔愛不愛我?」
程憺放開我,眼神深邃。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無辜地回視。
「愛。」
良久的凝視之後,程憺輸得一敗塗地。
我贏了。
心中的小鬼哈哈大笑,得意極了。
說話愈發沒了顧忌。
「程叔叔真好,可若您愛我,就應該放開我。反正我喜歡不上您,說不定會喜歡上別人呢?」
「您還是我的好叔叔,好姨父……這般豈不是皆大歡喜?」
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程憺本就是個控制慾極其強烈的人。
愛是霸佔,是獨享,是容不得他人一絲覬覦。
這句話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可我不愛程憺,便覺得他一廂情願的愛,只會給我帶來煩擾。
程憺貪婪,要我的身體,還要我的心。我雖脫離不得他,卻也絕不會愛上他。
這就註定了,刀,永遠在我手上。
我心裏不痛快了,便要在他心裏使勁兒捅幾下,找補回來纔好。
但如此這般,帶來的也是兩敗俱傷。
程憺不會任我宰割,他將弱點袒露在我面前,便不怕我伸出利爪。
我可以讓他疼,卻不可能一直讓他疼。
就比如現在,他的神情已沒有絲毫的異樣,彷彿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看吧,他就是這樣的,把真實的自己藏在層層面具之下。
「織織又不乖了。」
程憺俯下身,鼻尖點在我胸骨上,深深吸氣,聲音裏帶着淡淡的沉醉。
「程叔叔喜歡你,程叔叔愛你,織織當然可以肆無忌憚。」
「我知道織織被關着不快活,是程叔叔不好。」
「你想怎樣對我都可以,嗯?」
話裏話外全是縱溺。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再掩飾對我的迷戀,也承認我自以爲是的報復,確實會傷到他。
可那又怎麼樣呢?
我是他懷裏的小狸奴,爪子再鋒利,還不是被困在他的掌心?
狸奴不懂事,主人不會因爲它頑劣就不疼愛它,因爲它的野蠻脾性在主人意料之中,甚至可能是計劃之中。
我還是太沉不住氣,但也沒有沉住氣的必要。乾脆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我愈用力,他便愈快慰。
我閉着眼睛,渾身被他的氣息包裹,心裏默唸道。
日子且長着呢,我就讓你好好看看……
我到底是狸奴,還是猛虎。
-1-
程憺說他近來忙得很,想來確實不是騙我。
十日之內有七八日都是不着家的,即便回來也是待在書房與謀客們議事。
這樣也好,我本就不想看見他。
我本以爲自己會被束縛得緊,可姨母說,在這府中,我無須忌憚。
只要她在,誰都不能欺負了我。
如此,竟和從前在府邸裏一般,不,比之前還要快活。
這裏有姨母陪着我。
整日無事可做,我總是往姨母屋裏跑,早晨睡醒了,便坐着轎椅去她的院子,等她向祖老請了晨安,再回來陪我聊天玩耍,與我講父親母親。
我還不曾給祖老請過晨安,又不是傻,去給自己找氣受。
也不知姨母說了什麼,竟也沒人指摘我。
我樂得自在,每日去找姨母,經常是蹭了午食晚食才肯戀戀不捨地離去。
我黏她得緊。
而姨母從來不嫌我煩人,親手爲我做了好些小食,尤其是桃酥,不曾斷過。
她對我的疼愛與日俱增,恨不能把所有的好東西都送到我那裏,僅僅一個月,便爲我做了三十多套衣裙,好幾個妝奩都被珠釵塞得滿滿的,院子裏的庫房也顯得愈發狹窄。
而姨母仍嫌不夠,還是我表示真的太多了,況且我不盤婦人髮髻,一個頭戴不完的,她才勉強住了手。
我不曾懷疑姨母對我這般好,是別有所圖。她眼裏的珍愛憐惜,我看得見。
和母親看我的眼神何其相似。
姨母愛我。
我也越發依戀她,只想同她住在一起不要分開。
可程憺是我心裏的一根刺,又拔除不得。
且時不時地還刺我兩下。
雖說如此,可不見着他,長日光陰仍舊快活,直到善善告訴我,於娘子回來了,日子才起了一絲波瀾。
善善說的於娘子,便是那個燕原令的女兒,程憺打仗帶回來的貴妾。
此次她回燕原母家,一來一去花費了不少時間,故而未能見到我,向我請安。
於娘子確實身份不一般。
畢竟,她是唯一一個有資格向我請安的妾室。
姨母說這話的時候,正替我繡一方手帕。
「不過知弗不想見便不見,免得惹了你生氣。」
她臉上帶着漫不經心,隨意與我說了兩句便算了,轉頭問我喜歡什麼顏色的蝴蝶,絲毫沒有把於娘子放在心上。
我便也沒有多想,她愛來請安就來,我無所謂。
這府裏能讓我在意的,也只有姨母,以及在外歷練的程湣了。
這是母親囑咐過的,讓我見到後要對他好的人。
我只依齒序,他便是我的阿弟了。
姨母說,他結業了才能回府,怕是還要再等上半個多月。
得知程湣即將回來,我心裏居然有些緊張……
他會怎樣看待我這個便宜姐姐呢?善善說他極爲厭惡程憺的妾室們,且脾氣剛直,不願低頭。
會不會討厭我?
別人對我輕視慢待我可以發脾氣,甚至報復回去,可程湣不行,我心裏已經把他當成了阿弟。
我在意他,便會被他的態度所傷。
更何況,我心裏總盼着他可以同我要好,如此我便可以多一個親人。
雖說他是程憺的兒子,但顯然,他更在乎姨母。
可也是因爲在乎姨母,我怕他會更討厭我這個成爲程憺側夫人的姐姐。
我心裏亂糟糟的,一時又希望他回來,一時又想他在外多待上一段時間。
姨母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
她手下動作不停,只慢悠悠地繡好那隻蝴蝶的骨架,邊選絲線邊對我說:「知弗放心。」
「希明一定會喜歡你這個姐姐的。」
我捏了捏袖口,問姨母:「姨姨……從前希明知道我嗎?」
這個從前自然是指我還沒來到程氏的時候。
姨母選好線,看着我溫柔地笑,「他知道自己有個姐姐的。」
「那他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嗎?」
我說不出「他知道我是程憺的側夫人嗎」這句話,實在是尷尬得難以啓齒。
姨母斂了笑,認真地看着我,她說:「知弗覺得自己是姐姐,那就只是他的姐姐。」
「你如何想,便如何做。」
「只要我在,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必瞻前顧後。」
我眨了眨眼睛,酸脹酸脹的。
「我想做一個好姐姐,如果希明願意,我就會是他最好的阿姐。」我鬆開袖口,極認真地發願。
「好孩子,」姨母不再繡蝴蝶,而是輕揉我的頭,「知弗是世上最乖的小女郎,誰見了都不會不喜歡。」
我被姨母順毛哄,只覺得渾身都是軟綿綿的,耍賴似的趴在姨母腿上,心甘情願變成她懷裏的一隻狸奴,任由她捏捏我的耳朵又摸摸頭。
如今我往姨母懷裏滾的姿勢,是愈發熟練了。
一開始其實我也不好意思這般的小孩子氣,只是總忍不住,想對着她撒嬌。
而姨母也很歡喜我黏她,對我縱容得很,我知道自己被她偏愛着,便自然而然地嬌氣了。
這大概就是被疼的孩子纔會有的安心感。
我拿起一塊桃酥,頭仍枕在姨母腿上,不再去想希明會以何種態度對我,既然控制不了,那就順其自然吧。
反正,我這個世上最好的姐姐就在這裏,他不要就是個小傻瓜。
-1-
我真是沒料到……於娘子原是這般妙人。
且這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難不怪姨母說起她,淡淡兩三句帶過不願多談,想來定是也被煩得要死。
自她回來第二日起,每每寅時剛過,她便藉着禮不可廢的由頭,帶着她不滿兩歲的小兒,來向我請安。
……寅時啊,我睡得正是香甜的時候,可她卻硬是要來我的院子,擾我清夢。
起初那一日,我以爲她這是向我示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我便忍着困倦起來了。
可我看着,她抱着孩子,坐在那裏打呵欠,眼神極其不耐,也是困得不行。
反正我是看不出半點的真心實意。
且不情不願行過禮後,說話夾槍帶棍的,總帶着一股子酸味,讓人不舒服極了。
我想不明白,她明明十分厭惡我,卻偏偏要往我這邊湊,又裝不出恭敬的模樣,話裏話外總要刺我一下,給我找不痛快,也給自己找不痛快。
善善轉告她不必請安,她不聽。
從那以後我便由她去,只是再不起身,自睡我的覺。
可她還是日日寅時一過,就站在院門口等着給我請安,有的時候孩子哭鬧,聲音傳得遠,吵得我頭疼死了,偏又不能責怪一個小孩子。
之前我每日都能睡到辰時過一半,但從她帶着兒子來給我請安以後,再無好眠。
如此我起得更晚了,可她倒也真等得住。
若她只是在我院子裏這般姿態便罷了,可她竟是不會看人臉色般,我去姨母院子裏玩耍,她也硬跟着我一同去,且也賴着不走,蹭飯喫。
在姨母面前,她又規規矩矩的不曾放肆,全然不似在我面前那般尖酸幽怨。
姨母身爲母主,也不明說什麼,敲打她了一番。偏偏不知道她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還是要厚着臉皮待下去。
我不想讓姨母爲了我做出不合身份的事情,姨母待我好,我便也捨不得她的羽毛因爲一點小事,便被髒污。
可心裏十分不快,她在這裏,我連姨姨都不能喊,還怎麼和姨母撒嬌親近?
何況我本就不是喜歡小孩子的人,是真心嫌棄煩惱。那孩子一哭又哭個沒完,她不肯讓侍女帶,自己哄了半天,反而哭得更大聲了。
吵得我耳朵清痛。
餵飯也是,弄得滿地都是,看得我的食慾都消退下去。託她的福,又清減了不少,把姨母心疼壞了。
實在是忍受不了,我索性直接當着姨母面,叫她不要跟着我,也不許帶着孩子留在這裏。
於娘子便擺出一副委屈模樣,眼中含淚欲說還休的,好似是我們做了對不住她的事情般,開口便是禮不可廢,爲妾本分。
第二日,又跟着我,攆都攆不走。
真是膈應得緊,也不知程憺怎麼看上她的。
這眼光……真是難以言喻。
就這樣,於娘子像個粘巴糖似的跟着我,還帶着個小粘巴糖。
想讓程憺發話,讓她別跟着我,偏偏他又忙得不見人影,一時我竟奈何她不得。
我心裏已經氣得要死,又想到之前她怕不是也這樣噁心姨母,越發地討厭她。
於娘子拖兒帶婢的地擾我快活,一直到程湣回來那日,才消停了下來。
其實我並不清楚程湣具體哪一日回來,姨母說,同窗相邀,也有可能會在外面多待兩天。
所以極巧合的,他看見了我飛揚跋扈的模樣。
這次倒不是我不講道理。
是連着十幾天都如此,於娘子又不是真有耐性的人,估計也是受不住日日早起了,便忍不住把怨氣發泄到我身上。
我又不是個受委屈的性子,自然得還回去,也不知怎的,便動起手了。
那日剛從姨母院子裏出來,於娘子便收起在姨母面前那小意殷勤的樣子,轉而對着我尖刻地嘲諷。
「側夫人真是好運氣,得了母主青眼。」
「不像別的人,整日在母主面前獻殷勤,可是又有什麼用呢?這人吶,總是要知道什麼叫作自知之明的!」
「有些人,沒有母家撐腰,也沒有孩子傍身,身份再高,也只是面上花團錦簇,內裏還不知道是不是一團爛絮。」
她抱着孩子,面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我只覺得挺可笑的,這於娘子,是蠢又蠢得不夠天真,壞又壞得不夠聰明。
真不知道怎麼形容她,用善善的話說,便是蘿蔔心臟比干竅。
我懶得理她,可她大概是以爲我心虛了,說起話來更加放肆。
「聽說側夫人竟是連母家都沒有。」
「也不知道您是怎麼攀上郎主的,不如讓妾見識見識,像我們這種女郎,平日裏哪能見到這些手段呢?」
這意思是我狐媚了?
我心裏挺不舒服的,這於娘子確實是個棒槌,連人眼色都不會看。
被煩得慌,我索性停了下來,轉身,細細地端詳了她一番。
她不明所以,也停下來看着我。
良久,我搖搖頭。
「你不行。」
「沒什麼姿色,就算是做了狐狸精,也沒看頭。」
說罷朝她真摯地眨了眨眼,眼看着於娘子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
其實她也算清秀可人,可若說是什麼美人,那就勉強了。
我也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可好像於娘子並不認同。
否則她怎麼會氣得要死,抱着孩子「你」「你」「你」……了半天,說出了「我明明比你好看十倍」這話。
……這是氣瘋了?我摸着自己的良心,實在說不出我長得不如於娘子美。
相信明眼人一瞧,都看得出,誰纔是長得好看的那一個吧?我從來不說大話,我這臉,吊打十個於娘子,還是沒問題的。
看她被刺激得快厥過去了,我心裏就舒爽了。
剛轉身準備離去,背後於娘子氣得失去理智,口不擇言,直接戳中了我的逆鱗。
「你得意什麼?!不過是個野種罷了!」
「也就會這點子勾引人的本事了,這府中誰不知道你是個有娘生沒娘教的玩意兒?!」
「真把自己當側夫人了?也不看看自己配得上嗎?!」
我沉下臉,轉身看着她,淡淡開口:「哦,這樣嗎。」
於娘子手裏還抱着孩子,咬牙切齒地看着我,眼裏明晃晃的厭惡,憎恨,鄙夷。
人怒到極點的時候反而平靜了下來,比如我當時就有條不紊地讓善善抱走了她手裏的孩子,趁於娘子沒反應過來,示意兩個侍女摁住她,其餘侍女攔住她的侍女。
走到她面前,她還是不肯示弱地看着我,剛要開口,「啪」的一聲,她愣住了。
我扇了她一耳光,很用力地,親自扇了她一耳光。
自持身份讓別人動手可不如自己上手來得爽快,雖然我的手掌疼得發顫,定是紅腫了。
不過於娘子慘多了,臉上的巴掌印怕是好幾個月不能見人。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沒忍住又給了她一耳光,心裏那口氣才順了一些。
她訥訥道:「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連程憺都打得,還打不得你了?
我捏着她的下巴,笑嘻嘻地同她說話。
「我不喜歡,這就夠了。」
「你讓我不開心了,我不管,我也要讓你不開心。」
兩巴掌下去,於娘子氣焰還是沒滅完。
「我父親,可是燕原令!我是將軍孩兒的母親!」
「你!你怎麼敢!」
我聽得厭煩,乾脆又給了她一巴掌,心裏剋制不住地升起一陣快感,以及毀虐欲。
「你好煩啊,一直說話一直說話,聒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心裏隱約有些害怕這樣的自己,但是更多的卻是覺得很刺激,很好玩。
姨母說我是世上最乖巧的小女郎,那這樣做就是不對的,隨意傷害別人,是不對的。
可我覺得這樣做也不是錯的。
那我以後便只對一些人如此好了,譬如程憺,譬如於娘子。
雖說自己的手確實會疼,但是心裏會很舒服。
也正是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句。
「母親,希明回來了。」
聲音陌生,可「希明」二字,我在心裏快念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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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程湣硬是看完了好戲,才走到院門口,出聲示意自己回來了。
所以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側身面對院門,端端正正地行了禮。
沒隔多久,便有一個大侍女腳步匆匆,來請程湣進去。
又走到我面前,一俯身:「母主也請您和於娘子進去。」
我示意侍女們鬆手,氣哼哼地跟着進去了。
就算程湣看見了,我也不後悔,這於娘子就是該打。
可剛進去正廳,見着姨母,我心裏的委屈就冒出來了,想憋住,卻越發委屈。
所以姨母問起的時候,我就想告狀,說於娘子有多過分。
可剛開口,就是嗚咽一聲,眼淚掉了下來。
姨母立即神情一利,仰頭示意善善說明怎麼一回事。
善善逮着機會,拼命給姨母上眼藥。
「母主,您一定要爲夫人做主!」
「於娘子僭越,指桑罵槐明嘲暗諷夫人是狐狸精便罷了,可她竟然……竟然說……」
「說什麼?!」姨母嚴厲起來的樣子原來這般可怕,可我只覺得安心。
「她說……」善善跪在地上,「她說我們夫人,是有娘生沒娘教的野種!」
話音剛落,便是一陣茶盞碎裂的聲音。
我淚眼矇矓去看時,發現於娘子頭上淋滿了茶葉,衣肩都溼透了,額頭上又多了一處紅痕。
她有些呆滯,似是沒想到姨母會發火。也難怪,這京陵的人,誰不知道程氏母主溫和端麗,大氣穩重?
還不等她開口辯解,姨母便厲聲道:「於娘子怕是囂張慣了,我這個母主都管不得!」
「你父親是燕原令不假,可你嫁到了程氏,便要恪守做妾的本分!就算多了個貴字,生了個兒子,也還是妾!」
姨母慢慢走到於娘子面前。
「側夫人不喜你,你便要躲得遠遠的纔是!」
「從前我不說是希望你自己想明白,可你倒是好威風!竟把自己當成了個什麼人物?!燕原令倒是教了個知禮的好女郎!」
「貴字迷了眼,從今以後,你便當個普通的姬妾罷!」
於娘子震驚得睜大眼睛,不自覺搖頭:「不……不……您不可以這樣,我父親……」
「你不過是個庶出都算不得的妾生女罷了,如何來到程氏的,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嗎?」
大家族裏的妾生女地位低下,通常都是被當作籌碼和禮物送來送去,姬妾也差不多。
我從前覺得她們也是無辜可憐,可如今看來,有些人天生便卑劣不堪,不值得同情。
姨母身上散發着寒意,毫不留情地吩咐年長的侍女,把於娘子拖出去,等回了她的院子,再笞嘴二十。
我看着於娘子被不體面地拖下去,心裏卻沒有絲毫不忍,仍嫌不夠。
她罵了我阿孃,我真是恨不能把她的舌頭都割下來。
怎麼還會去可憐她?
只是好不容易憋住的嗚咽聲,在姨母抱住我的那一霎,又跑了出來,還哭出了聲音。
我趴在姨母的肩上,心裏委屈得不得了。
顫顫顛顛地給姨母告狀:「姨姨……她罵……她罵我阿孃……她罵我阿孃。」
「我……我討厭她……討厭死她了!」
邊告狀還邊吸了吸鼻子,哭得太過投入,全然已經忘記了程湣的存在。
姨母輕拍着我的背,又托起我的臉,拿軟帕擦乾我的淚珠,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心疼。
「知弗不哭,姨姨知道,你受委屈了。」
「我已然罰了於娘子,定叫她再不敢來招惹你。」
委屈巴巴地「嗯」了一聲,我又把頭靠在姨母身上,也虧了姨母身量高挑,不然哪禁得住我這般歪纏。
姨母好像也忘了程湣還在這裏,只是安慰我,直到程湣冷淡地說出一句:「多大的人了,還哭得像個小孩子。」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也不管誰說的,只顧着轉頭反駁:「我纔沒有!」
可反應過來心裏又有一點點委屈,我知道自己身份尷尬,程湣極有可能不喜歡我。
可是姨母說他會接受我這個姐姐,我也已經把他劃到自己的領域了,心裏都快要默認了他總會向着我的。
聽到他這冷淡的語氣,我竟有些受不住。
巧了,又剛趕上我嬌氣得緊的時候。
「你兇我!」我直接控訴他:「你不喜歡我!」
「你不喜歡我這個姐姐……」
程湣皺緊眉頭:「我看不出你身上哪裏像個姐姐,這般大的人了還在母親身上哭鬧癡纏。」
他本來只有三分像程憺,可這皺眉的本事,倒學得了七分精髓。
可我對他卻討厭不起來。
這是我的阿弟呀,是姨母的孩子,我想我大概這一輩子都不會討厭他。
除非他做了讓我討厭的事情。
我極力憋住自己喉間的哽咽,委屈嗒嗒地看着他:「現在像姐姐了嗎?」
他沉着臉:「不像。」
耐心告罄,我兇巴巴地朝他喊:「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了!」
說罷覺得沒有力度,又哽出一句:「我討厭你……」
姨母見我又要哭了,心已經偏到元甲門。
「希明住口,你就不能讓着姐姐點?」
程湣果然剛直,對着姨母直接指出:「您太過溺愛她了,這樣是不對的。」
「現在就這般小意,以後怕是更嬌氣。」
我聽着心裏說不傷心是騙人的,雖說也沒指望程湣一回來就和我相親相愛,可至少也是相敬如賓吧!
……沒想到他一回來就教訓我,整個人冷冰冰的。
程湣真不要我這個姐姐,他也真是個傻瓜!
-1-
那天我和便宜阿弟可以說是不歡而散。
他似乎不想見到我哭鬧的樣子,極其冷淡地離開了。
我當時想着,程湣這般冷待我,我再也不要理他了,我纔不稀罕這個弟弟。
反正之前也沒有。
可是第二天,姨母拿出一套新奇的黃胖來,卻告訴我這是程湣特意從康西帶回來,要送給我的。
我不信,他明明那麼不喜歡我,怎麼會給我帶禮物呢?
還是特意爲我挑選的。
甚至……選得還這般合我心意。
這套黃胖可愛得不得了,我要說不喜歡就是在騙人,事實上我確實愛得不行。
精緻的小娃娃們,身上繫着小兜兜,還有肥嘟嘟的小臉。雖說是泥土做的,但是比起我之前那些金娃娃玉娃娃,它來得更真實。
但即便如此,即便他送給我這麼可愛的黃胖,我也不會主動和他好。
我纔不是個容易被收買的人,雖然心裏的氣好像已經消了一大半。
姨母拿起其中一個小郎君,和我說着悄悄話。
「希明呀,他其實是個彆扭的孩子。」
「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個姐姐了,一直盼着能見到你,雖然他嘴上不說,但他心裏是念着你的。」
「如今這般局面,他的心裏未嘗好受,可希明絕不是討厭你,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你相處。」
微微一笑,姨母把小郎君和小女郎放在一起。
「況且呀,他表面上看着多清冷,背裏也是個極容易羞澀的小郎君呢。」
羞澀?我可看不出來,明明就是鐵石心腸。
「知弗是姐姐,要包容弟弟的任性哦。」
「指不定他心裏是如何懊惱呢,知弗要因爲這一點誤會便不要弟弟了嗎?」
姨母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裏面帶着鼓勵的意味。
我霎時便被說服了。
是呀,我可是姐姐,怎麼能因爲這一點子小事便生程湣的氣了,我應該大度的。
要是這點小脾氣都忍不住,還怎麼去親近害羞的希明?
我把小郎君和小女郎都拿起來,越看越喜歡。
「姨姨,您說的對。」
「希明真是個彆扭的孩子,不過我是個好姐姐,總是要主動一點的,不然依他的性子,我們如何親近得起來呢?」
心裏已經想着要如何去找程湣玩耍了,他喜歡放風箏嗎?還是盪鞦韆?又或者是寫字畫畫?
不對不對,他都因爲頂撞夫子捱了打了,怎麼可能還喜歡這些?我沒來得及想太多,只覺得他肯定也愛調皮搗蛋。
全然忘記了善善曾說過的程湣文武雙全。
還有捱打已是兩年前的事情,程湣都十七了。
我腦子發熱,就想着玩兒。
姨母也不再說什麼,讓旁邊的侍女呈上來了一方絲帕,是之前她爲我繡的那一方。
我接過細細地看,上面的蝴蝶好看得緊,俯在一朵淺紅色的海棠花上,顏色也相宜。
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氣。
姨母見我愛不釋手,便也歡喜。
用手輕輕摸我的頭髮,她微笑着看我摸摸黃胖又嗅嗅帕子。
良久,才輕輕說道。
「康西繁華,胡安寺的海棠花極美,可錯季了便帶不回,下一季的也等不到。」
「可百禮街的黃胖不會,希明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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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要和程湣好好相處,便不只是說說而已。
反正這兩日程憺不在家,於娘子喫了掛落,也不敢來煩我。
時間有的是。
程湣每日都要向姨母請晨安,可他起得太早,我又貪睡,等到我去,他早離開了。
如此連着好幾日都錯過了。
每每我都是扼腕嘆息,發誓早起,然而第二日卻仍舊周公留客。
「明明就是您自己賴牀,怎麼能讓周公他老人家背黑鍋?」善善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我嘟着個臉,嘴撅得老高,忍不住發小氣。
「可……可我就是起不來嘛!」
又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一下:「程湣早上也起得太早了……」
「星星都還亮着呢。」
善善繼續拆我臺:「不是小郎主起得太早,是您醒得太晚。」
「好夫人,您自己說了多少次了,要早點起身去母主那裏?可沒有一次是算數的。」
我知道啊,可是真的起不來,就是想睡覺嘛……
果然善善不愧是我的狗頭軍師。
她總能在我苦惱煩悶的時刻爲我貢獻出各種各樣的餿主意,但有的時候,還真的管用。
善善叫我晚間早些睡覺。
「您每天從母主那邊回來後,總是還要玩上許久才肯睡,可不得起晚了?」
「以後您用過晚食早些回來,晚間快到酉時便沐浴淨面,快快休息。第二日保管起得早。」
好像是這個道理……於是我便按照善善說的做。
真的有用!
可是效果太過明顯,我寅時才過幾刻便醒了,睜着眼睛躺在牀上,呆滯地望着漆黑的牀幔。
隔了一會兒我慢慢地清醒了,想起昨天晚上輪到善善睡隔間。我下了牀,沒喚人,也沒穿鞋子,赤着腳繞過守夜的侍女,走進隔間。
憑着感覺找到了牀的位置,小侍女睡得正香。
我就站在牀頭,俯下身看她。其實看不到啦,但是我睡不着,這麼早姨母肯定也沒有起身,我無聊得很,那就等善善起牀好了。
善善睡得不省人事,喉間發出模模糊糊的咕噥聲,像只小狸奴。
我覺得有趣,索性蹲下來,聽善善打小呼嚕。
蹲了有一會兒,又覺得腿有些脹脹的不舒服,我索性站起來,輕輕地坐在牀邊上。
卻不想善善剛好翻個身,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身上。
她先是動了兩下,突然頓住了。
我好奇地看着她,天已經微微亮了,但模模糊糊地只看得見她的輪廓。
然後我就聽見善善淒厲的一聲慘叫。
我嚇得一懵,下意識地朝她伸出手,卻不想她叫得更厲害,還抱着被子縮到了牀腳。
這到底是怎麼了嘛……
善善抖着聲音嗚咽:「鬼……嗚嗚嗚鬼……有鬼……」
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出聲:「是我是我,沒有鬼,別怕。」
一刻鐘後,善善鼓着臉頰,從鏡子裏控訴地看着我。
梳頭的侍女給我挑了一對兔兒簪,紅寶石鑲的眼睛,倒是可愛。
我乖乖坐着,任由她們擺弄。
感受到善善幽怨的視線,心裏不是不心虛,我用餘光悄悄去瞄她,卻立即被她抓住。
她頰邊動了動,似乎憋了一肚子話要說,最終再三向我強調,以後不可以大早上跑去裝鬼嚇她。
善善真是誤會我了,她肯定是覺得依着我調皮搗蛋的性子,今天早上又是惡作劇。
可這真的是個意外呀。
「昨天晚上睡太早,我醒了就去找你,也沒有想到會嚇到你嘛。」我表示很委屈。
「您穿着白色寢裙,又散着頭髮,揹着光坐在那裏,不嚇人才怪!」
「人家本來就膽小……反正您以後不許這樣!」
看來善善真是被嚇到了,我心裏有些愧疚,這個時候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對不起嘛,好善善,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我只差對天發誓了,善善得了我的保證,乾脆地原諒了我。
於是我倆又歡歡喜喜地和好,等收拾好,就動身去姨母那裏。
這回總不會錯過了吧。
我和善善篤定,今天早上絕對去得比程湣早。
事實上,我們去得不僅比程湣早,到的時候,姨母都還未起身。
所以侍女稟報的時候姨母驚訝極了,匆匆起身。
我也不用別人帶路,自己走進姨母的寢屋。
姨母穿着寢衣,還沒來得及梳洗,她走過來摸摸我的手,又拉着我在牀邊坐下。
「今日怎的來這般早?」
姨母也覺得不可思議,往常我最是貪睡,沒有一天是早起的,今天卻一反常態。
對着姨母,我向來是想什麼便說什麼。
「之前每早起得太晚,錯過希明瞭,我想着以後早點來您這裏,就可以同他一道玩了。」
「今天是不是吵到您了?」
姨母搖搖頭,又嗔怪我:「哪裏須得你起這般早呢?你若是想見希明,直接去找他便好了。」
是呀,我可以去他的院子找他啊。
但旁邊的大侍女有點遲疑,提醒道:「母主……這恐怕不合規矩……」
姨母不看她,只是拉着我的手教我:「知弗,規矩是做給外人看的,而不是侷限自己的。」
「固然條條框框多,但是利用得好,誰都不能說你逾矩。」
「再者……」姨母頓了頓,「我還是程氏的母主,有我在,規矩就束縛不了你。」
姨母雖溺愛我,卻爲我考慮得很周全。
只要她還在,程氏便沒人能用規矩二字來拘着我,我是有人撐腰的。
我見姨母起得早了,也心疼她。
「姨姨,您還是再睡一會兒吧……您本來就事務繁多,卻又被我吵醒了……我以後不會來得這般早了。」
姨母摸了摸我的兔兒簪,我極配合低頭。
「傻孩子,你來找我,我心裏歡喜得很。」
又說道:「你起得也早,同姨姨一起再睡會兒吧。」
我其實不困的,但是我想和姨姨待在一起,還希望她可以抱着我。所以我乾脆又卸了頭髮,脫去外面的衫裙,縮進姨母的懷裏。
姨母果然順勢抱住我,手輕拍着我的背,口中還哼着柔軟的曲調。
好久都沒有人這樣溫柔地抱着我了。
姨母懷裏香香暖暖,有着母親的味道,我沉迷於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又困起來。
我記不清楚,自己睡過去前,是不是迷迷糊糊呢喃了一聲「阿孃」。
可我聽到了姨母在短暫的沉默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真想母親啊,她現在會不會和父親待在一起呢?
以前父親忙碌,沒時間陪着她,如今,總算能長長久久地廝守了。
只是,落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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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湣來請晨安的時候,我剛被侍女打理好,準備去正廳。
一聽他來了,我……還是沒精神起來。
慢悠悠地晃去正廳,姨母已經向祖老請過晨安,回來坐在那裏很久了。
我沒忍住捂着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平時只有我和姨母時都不拘什麼禮節,不過今天程湣在。我想起他那天嚴厲得很,所以乖極了,向姨母端端正正地行了禮。
姨母朝我招手,我歡快地跑去她身邊坐着。
我和姨母在一起時,總忍不住想和她粘成一團,不管她走到哪裏我要都跟在後面,眼巴巴地瞅着她,善善說我像根小尾巴似的。
程湣似乎很忙的樣子。
請了晨安,問候了兩句便準備離去。
我今天來這麼早,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
於是我也留下一句「姨姨我也走啦」,便提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身後。
程湣大步走出了院子,速度看着極快,可我卻輕輕鬆鬆地跟上了他。
我無暇去想這些,滿心都是緊張,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
或許是姨母和程憺都生得高,程湣也隨着長,我竟然連他肩膀都不到,說話要仰着頭。
我糾結着要不要喊他。
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程湣身上有種隱隱的熟悉感,可又不明白哪裏熟悉。
只是忍不住想靠近他,還想讓他不要討厭我。
我不喜歡程湣討厭我。
眼看着都快要拉開距離了,我終是沒忍住抓緊他的衣袖扯了扯。
小小聲又急促喚他:「希明希明。」
程湣竟沒有甩開我,還放慢了速度。
他沒有生氣!也不抗拒!
我感受得到,雖然他也沒有笑,還是嚴肅的模樣。
心裏霎時便安穩了,我的手一直抓着他的袖子,也不放開,就這樣與他說話。
「希明,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欸……」
「你以後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玩。」
「希明,你以後不要兇我好不好?我不喜歡這樣的。」
「希明希明……」
一路上我都在喋喋不休,程湣沒有回我,但是也沒有阻止我。
而我的態度,也從一開始的可憐巴巴,變成此刻的理直氣壯。
得寸進尺,大概說的就是我這種人了。
程湣也沒有想到我這麼能歪纏人,仍舊繃着臉,可我卻眼尖地發現他的耳根紅了。
姨母說得不錯,這孩子心裏彆扭,之前對我態度剛直,此刻定是拉不下臉來和我說話。
唉……跟姐姐還害什麼羞呢,這孩子。
我慈祥地看着他,已經把自己帶入成了一個賢惠包容的阿姐。
「希明不要害羞呀,阿姐都明白的。」我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
程湣踉蹌了一下,組織好語言,這纔開口說了與我的第一句話:「……你又明白什麼了?」
看見我的眼神,復又無語。
「……別那樣看着我。」
我心裏暗暗發笑,嘴上滿口答應,面上仍舊是「我明白我知道我清楚」的模樣。
程湣見狀,索性不再執着於糾正我。
只管走自己的路,我也繼續碎碎念。
「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找點什麼好玩的事吧?」
「……盪鞦韆去?你先推我,我再推你怎麼樣?」
「要不去花園摘些月季編花環?給你編一個花少的怎麼樣?你喜歡淡粉色還是深紅色呀?」
身旁的郎君停住步伐,沉沉呼出一口氣,我以爲他要說些什麼了,也停下看着他。
可他又什麼都沒說,無奈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向前走。
我跟上他。
「你告訴我喜歡什麼,我給你買!」
「我還沒送給你見面禮呢!」
「希明,你喜歡喫梨膏糖還是八珍糕?」
「我覺得姨母做的桃酥最好喫!」
說了這麼多話,一句回應都沒有,我有些泄氣。
「……希明,你不要不理我嘛!」
他放慢速度,可也沒有回頭看我。
「我從未嘗過母親做的桃酥。」
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母親爲之做桃酥的人,從來只有你。」
我不知道,我以爲這桃酥程湣也定然喫過的。
可他卻說沒有……這般好的東西,我有的,他也應當有。
鬆手停下來,我解開荷包,從裏面拿出一塊桃酥,手背在身後,喚他:「希明!」
等程湣回頭,我馬上小跑過去,踮起腳把桃酥喂進了他口中,手掌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吐出來。
但是並沒有出現我想象中的抗拒場面,他極自然地咀嚼再嚥下。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脣不時碰到我手心,帶起一陣陣癢意,我索性放下來,繼續抓住他衣袖。
「好喫麼好喫麼?」我期待地看着他。
程湣低頭看向我,「嗯」了一聲,「好喫。」
說罷突然轉身大踏步離去,衣袖也淘氣地從我手中溜走。
明明是一樣的步子,可這回我卻沒能追上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走遠。
留下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這是,怎麼了嘛……怎麼就突然跑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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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說我可以隨意進出程湣的院子,我便也不客氣,選擇性地忘了「避嫌」二字。
所幸程湣近來都無事可做,待在府中。如此,我才能不必早起尋他。
反正他就在院子裏,我也不怕他跑了。
接着我每日的安排,便從之前時刻黏着姨母,變成了早晨向姨母請過晨安後,時刻黏着程湣。
不過也不是日日如此的。
十日之內總有五日是要陪着姨母的,一碗水要端平,我可不偏心。
畢竟姨母沒有我的陪伴,會很寂寞的。再說了,我若是和程湣玩得太好,姨母喫醋了怎麼辦。
嘖,真是苦惱。
都怪我太討人喜歡,若是世界上有兩個我,便也不至於分身乏術。
不過仔細想想還是算了,若是真有兩個我,不管姨母和程湣誰對另一個我好,我都會被醋哭的。
我吝嗇得緊,怕是要自己和自己打架,估計不出半月,不是我被另一個自己打死,就是另一個自己被我氣死。
姨母和程湣只能疼我一個。
至於程憺,我已經很久不曾想起他了,聽善善說,他又出征了。
也是,將軍麼。
善善每日裏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也並不強迫她必須陪着我,尤其是我開始黏着程湣後,她便空出了很多時間。
有的時候她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但更多的時候,是做我的耳朵和眼睛。
我不關心這府中如何,這府中的人又如何。
可善善關心。
她說我懶便懶罷,她勤快點,也不至於讓咱們的院子,落到個耳聾眼瞎的地步。
不過她本也喜歡做個百事通。
我便隨她去。
總之,日子還算愉快。
尤其是這段時間,我和程湣的關係可以說是突飛猛進。
從一開始的三言兩語到如今的……冷言淡語。
雖然他仍舊是淡淡的,與我相處並不熱絡,可只要我與他說話,他總會回我。
我問一句他回一句。
雖然還是少言,可是比起之前寡淡的模樣,已經算是很開朗了。
他本也不是活潑的人。
讓我一度懷疑爲何當年他會挨那麼多打,還是京陵出了名的意氣郎君。
我託着腮,問正在翻書的程湣,他說:「父親不完美之處,便是太完美了。」
「程氏需要一個不完美之處,父親需要一個完美之處。」
環環繞繞的,我有點聽不懂,也懶得去想。只理解爲這是程憺的意思,用程湣的缺點去襯托他自己的優點。
心裏只覺得他父德有缺,又心疼程湣小小年紀便要承受這些不公平的眼色。
程湣和程憺在我心裏總歸是不一樣的。
前者是我的阿弟,我自然疼他。
可他比之我反而更穩重,讓我不知道如何以姐姐的姿態去對待他。
或許是程湣的身量太高,又或許是他的氣質太沉,我總是不自覺地朝他撒嬌耍賴。
他說話利落簡練,不曾多說半個字。但不管我問什麼,他都會認真回答我。對我極有耐心,也絕不會嫌我煩擾。
更重要的是,他不會把我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從不糊弄我,也從不欺騙我。
我不喜歡對我撒謊的人,也不喜歡對別人撒謊。
程湣恰巧順毛捋了。
所以在程湣面前,我也是很乖很聽話的,全然不似在程憺面前那般暴戾恣睢。
他給了我,與姨母一樣的安心感。
若說姨母給予我的,是雲朵般柔軟的包裹感,那程湣便是沉固的巨石,雖然堅硬,卻很踏實。
我總會捕捉到藏在沉默冷淡之下的溫柔。
希明呀,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害羞的時候,耳垂會泛紅。
可我知道。
在他悄悄看我被發現,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時候,我就好像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但這是我的祕密,只要想到,這個害羞的希明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心裏便會有一種隱祕的歡喜。
我說不清,或許……這便是當姐姐的感受嗎?
懶得再去想這些,春光明媚,這般好天氣,最容易滋生睏意。
程湣背肩挺直,在窗邊的書桌上寫字。
我坐在他旁邊,側頭枕在手臂上,看着他極認真地蘸墨,再一筆一畫穩穩地落下。
他的手指修長勻稱,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看着秀氣又好看。
可是他的手掌裏有薄繭。
程氏尚武,身爲未來的下一任家主,程湣每日晨起都要練武。而他自己午時後又要練字,如何會有一雙單薄的手呢?
這雙手可彎弓射箭,也可行筆爲刀。
它們的主人生得眉目俊朗,氣宇軒昂,配得正是相得益彰。
這般出色的小郎君,竟然是我的弟弟,叫我如何不驕傲?
我看着光落在他臉上,彎了彎嘴角。越看越覺得,程湣沒有一處是不好的。
本想一直看他寫字,只是午後睡意愈發洶湧,我的眼睛眨着眨着,慢慢地便睜不開了,最後還是伴着暖陽,俯在桌案上入了迷夢。
夢裏海棠花開得繾綣,黃胖變成了一對真的胖娃娃,在樹下盪鞦韆……只可惜海棠無香,沒有甜蜜的味道。
但哪裏來這麼多完滿呢?畢竟不完滿纔是常態。
我也覺得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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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程湣的院子越勤,在他那裏待得越熟,我越發現,他屋裏有意思的東西太多了。
有許多我叫不出來名字的玩具,還有我認不得的一些小物什。
我簡直是被迷得七葷八素,連自己的院子都不想回了。
程湣也大方,只要我看上的東西,隨意拿走都可以,他說這都是他小時候玩兒的東西,如今大了,很久沒有再碰過了。
於是我從他那裏尋了好些玩意兒,此刻我便拿着程湣所說的九連環扯來扯去。
精巧是精巧,可是我又不會玩。
程湣看我垂頭喪氣的,拿過來給我演示了一遍。我只看見他的雙手這裏碰碰,那裏動動,霎時便解開了。
等他再遞過來,我都還沒反應過來。
於是程湣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教我,直到我成功地也解成了兩部分。
「希明,你這裏的這些小玩意兒是從哪裏來的呀?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呢。」
我舉着九連環翻來覆去地看,依我多年來的經驗,極爲確定別處是絕對沒有的。
程湣拿着兵書,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看着,聽見我問他,手上翻了一頁,也不看我。
「府中的一位謀客,極善工巧之事。」
「這九連環也是他做出來贈予我的。」
程氏養了許多的僚幕,想來有一些奇人異士也是正常,只不過這個人擅長的剛好是我喜歡的。
我湊到他身邊,「那位先生何許人也?」
「白冰,字艾思。」程湣手上動作不停,耳垂卻悄悄紅了,「艾思先生在府中,既是謀客,也是匠士。」
「箱子裏的那些東西都是他做的。」
此人倒是有趣。
不過我也沒有追問程湣這個先生如何如何,而是拿起我從他書案上找到的一本遊志,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之所以不問他嘛……畢竟身邊有個現成的百事通,不僅能收集消息,還能講得繪聲繪色,起承轉合。
等晚間回到自己的院子,我剛起了個頭,果然善善便拿捏起腔調,開始給我講話本子。
「這便說來話長了。要說艾思先生此人,那是極善工巧之事,也擅長測算之術。」
「且來歷更是奇特。」
善善像模像樣地拍了一下桌子,壓低聲音,神神祕祕的。
「無人知道他是何方人士,聽說他剛遇見將軍時,衣不蔽體,身上的上衫連衣袖都沒有,頭髮也不知被哪個惡人絞斷了,怕是因爲這個所以瘋瘋癲癲的。」
在大齊,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損。且頭髮有着特別的意義,若不是極其要緊的原因,絕不能斷髮。
就連我那些梳頭時掉落的頭髮,都是要被侍女們收集起來,妥帖保存的。
若不得已斷髮,便要沐浴齋戒三年,祭祀先祖,寫罪己書,求得長輩祖宗的原諒。
「問他從何處來,他說什麼縣帶,總之一副得了癔症的模樣,口中不住說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後來呢後來呢?」我好奇極了,不過想來應該是恢復了神智,不然如何會有現在的艾思先生。
「後來麼,撿到他的士兵把他帶到了將軍面前,也不知他說了些什麼,便被將軍帶回了府中成了謀客,一待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真久。
「不過也不知爲何,艾思先生一直不曾娶妻,更不曾納妾,整日裏都只自己待着,偶爾做了小玩意,便給小郎主送去。」
善善說完,一口氣喝完面前的茶水。
「不愧是善善!」我由衷誇獎道,「不出戶而知天下事!」
善善擺擺手:「夫人謬讚,夫人謬讚!」又甩了甩衣袖,假裝自己穿的不是窄袖。
嘴上謙虛,臉上的得意卻毫不掩飾。
她行了一禮,又來一句:「若不是夫人慧眼識珠,哪有我用武之處呢?」
我「嘖」了一聲,扶起她,表示不認同:「明明是你本身實力出衆,才能讓我注意到你,你何必妄自菲薄?」
緊接着便是一輪又一輪的互相吹捧,旁邊的侍女們不知是習慣了怎的,早已見怪不怪,只面目平淡地站在那裏,等候差遣。
等到晚間入睡,我想起程湣說的,最近艾思先生在做什麼算珠。
不知道這又是個什麼新奇的東西,等到做好了,我一定得拿給姨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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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這麼快便見到了傳說中的艾思先生。
三日後,那算珠做好了。
彼時我正在程湣院子裏,看他練劍。程湣的私侍進來稟報,說艾思先生來了。
按理說我是要避見外人的,何況還是個男子。
可程湣說,這府中的謀客都知道我的存在,也知我來歷,艾思先生是不拘小節之人,不必擔心。
我本就不想藏起來。
而且也確實想見見這位先生。
所以他進來的時候,我就站在程湣身側,好奇地打量他。
他有點瘦弱,穿着樣式有些奇特的衣服,不過看起來很方便簡練,把頭髮紮成一個奇怪的髮式,約莫三十多歲。
先是行了一個禮,接着開口,聲音洪亮:「小郎主,近日可好?」
程湣扶起他,邀他進屋一敘。
艾思先生直起腰時,看見我愣了一下。
「這位是……」可還不等程湣回答,又自己回道:「這位便是織夫人了吧。」
我看着他,好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程湣用一根手指把我的頭點正,「除了你,哪個女郎敢進我的院子?」
好像也是。
艾思先生拒絕了程湣的邀請,把算珠留下便走了。
臨走時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又極快回頭。
那個眼神沉甸甸的,複雜得很,我看不懂。
似乎有些恍然,又有些憐憫。
難道是憐憫我的身世?或許吧,我不得而知。
算珠吸引着我的心神,讓我無暇顧及其他。
程湣在院子裏的石桌前坐下,我擠到他旁邊,他耳垂又紅了,臉上卻極嚴肅認真。
他把算珠遞給我,打開寫着「說明書」三字的信封,細細讀起來。
我把玩着這個東西,不知道它有何用處,珠子被固定在四四方方的木架上,但是又能順着木簽上下移動。
珠子是圓的,難道是讓它滾來滾去?
不懂就要問,於是我問程湣:「希明,這個是作甚用的啊?」
程湣繼續看手中的信,不肯看我。
「艾思先生做出來的算術工具,比之算籌更加省時簡單。」
「你若是想學,等我學會了便教你。」
我使勁兒搖頭擺手,表示敬謝不敏。從前我的功課中算術最弱,我可討厭算術了。
主動去學更是不可能。
不過這個算珠放在桌子上滾地還挺快……等等,不知道這個綁在腳上,會不會可以滑來滑去呢?
我把這個想法和程湣一說。
果不其然,程湣開始端起姿態教訓我:「厭學貪玩,今日罰寫五十個大字。」
就是說說而已嘛……又不會真這麼做,就這麼一個,我還要拿給姨母看呢。
而且不就五十個字麼,一刻鐘就寫完了。
這點子懲罰簡直是小菜一碟,所以我爽快應下。
程湣見不得我不痛不癢的樣子,又給我加碼:「一百個,明日我要親自過目。」
一百個就一百個,我撇撇嘴,程湣心胸真不如我寬廣。
見他又要再開口,我立馬開始其他的話題:「爲何那些謀客都知我來歷?」
雖然說寫字簡單,但是枯燥呀。
程湣覷了我一眼,看穿透我的小把戲,也沒拆穿。
「很久前便知道了。」
「父親帶你回來的時候,他們也很詫異。」
我睜大眼睛,不明白:「爲何要詫異?」
程湣剛直,從不騙人,向來是實話實說,所以聽到接下來的話,我真的是被氣到快要昏過去。
他用平鋪直敘的語氣,解答了我的疑惑。
「父親與你畢竟是隔了一輩,再有身份上的原因,總是不妥。」
「於是父親對僚幕們的說法是,你天生心智稚嫩,自小又失了父母,依賴他得緊,見不到他便要傷心難過,哭鬧不止。父親不捨,便將你放在了身邊。」
我以爲自己耳朵生病了,所以才聽錯了。
心智稚嫩?我嗎?
依賴他?程憺?
見不到他還要哭?
程憺就是這般和別人說的?
似笑非笑,我問程湣:「真的?」
程湣點頭,撥弄着算珠,「真的。」
「府中幾個先生都是與我這般說的。」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真是氣笑了。等反應過來,心裏的怒火已經竄到了顱頂。
好你個程憺!在外居然這般敗壞我名聲!真是小人得志,恬不知恥!
本想立刻去找他算賬,又想起,他在外出徵,根本不在府中。
真是又憤怒又憋屈,眼淚又開始自作主張,在眼眶裏打轉。我氣得只好站起來,繞着石桌走圈圈。
程湣見我氣哄哄的,低下頭用手捂了捂嘴。
我眼神如刀:「你笑話我?」
程湣抬頭,仍舊肅着臉:「並未。」
我收回視線,狐疑:我看錯了?
不對!我立刻轉頭,捕捉到了程湣還沒來得及彎下去的脣角。
他真在笑話我!
「程希明!」我的臉面掛不住,聲音發抖,「不準笑我!」
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我更覺丟臉,索性又在石桌前坐下,把臉埋在手臂裏。
可已經沒有剛剛生氣了,又想起程湣方纔……好像是笑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
怒氣暫時被封住,我想抬頭看他是不是還在笑,又覺得拉不下臉。
可是,心裏又癢癢的。
於是我悄悄抬起右手捂住頭,透過縫隙,小心去看他,不想卻差點被他發現。
我立馬把頭埋回去。
他真的在笑!
眼淚慢慢收住,等到嗓音恢復正常,我悶悶地說道:「我纔不幼稚呢。」
「嗯。」程湣回了我一聲。
「我也不依賴他!」
「嗯。」
「我更不會見不到他還哭!」
「嗯。」
程湣聲音平淡,我心裏的難堪便煙消雲散。
終於露出眼睛看他。
「希明。」
「嗯?」
「你以後不要對我板着臉,好不好?」我又開始得寸進尺,「你笑起來,好看的。」
程湣這次不回答「嗯」了,耳垂已經通紅,我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扯了扯。
催促他:「好不好嘛?」
最後程湣可以說是落荒而逃,我心裏的怒氣終於完全散去,捂着肚子笑起來。
那算盤也被我順走,拿去給姨母看。
路上我心裏得意得很。
哼哼,我可是比你大了三歲,總歸是有法子來欺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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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爲,姨母定然對這算珠感興趣。
可她聽我說起艾思先生,反應卻很平淡,我甚至感受到了她的排斥。
「姨姨,您是不是不喜歡艾思先生?」
若姨母說是,我就再也不玩他做的東西。
可她微笑着搖頭,對我說:「只是因着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罷了,不值一提。」
姨母不願說,我便不問。
那算珠也又被我歸還給程湣。
本來拿着它,就是想逗姨母歡喜,我自己又不喜歡算術,如今於我來說,它已沒有什麼用了。
還不如還給程湣,讓他鑽研鑽研。
可程湣把門關着,不願出來見我,叫私侍接過算珠,便讓我回去。
我暗自腹誹:小氣鬼,不就是捏了一下耳朵嘛,別人想讓我碰,我都不碰呢!
「哦」了一聲,我轉身離開。剛走幾步,屋子裏傳來他的聲音:「等等。」
我停下來。
「一百個字。」
「程希明!」
我跺跺腳衝出去,討厭!
不過氣歸氣,晚上我還是乖乖寫完了一百個大字,第二天交給了他。
程湣還拿硃砂給我寫上了日期。
最後他矜持地點點頭:「尚可。」
「不就是捏了捏耳垂嘛,小氣鬼……」我嘰嘰咕咕地抱怨,沒敢說大聲,可我纔不是因爲怕程湣呢!
「噤聲。」
「……嗷。」
從那以後,程湣像是做夫子上了癮,揪着我的小辮子便罰我寫字。
我都沒意識到自己哪裏錯了,可他卻能即刻發現指出來。
要麼說我調皮搗蛋,要麼說我貪睡懶惰,再有就是嬌裏嬌氣,不肯走動。
我倒不覺得冤枉,但是要讓我承認,是不可能的,誰還不要個面子呢?
還有一件事情便是,程湣說他近來上午忙碌得很,要我下午去他的院子。
於是不偏心的我繼續一碗水端平,每日上午去陪姨母,下午來尋程湣。
不愧是我。
把時間分配得如此合理,真是出色。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半個多月,直到那日給姨母請晨安,我看見桌子上的木匣。
程湣也在,他說這是艾思先生贈予我的。
我打開,發現是一雙嵌着輪子的木屐,綁腳踝的卻不是繩子,而是柔軟的布條。
一點也不醜。
我喜歡得不得了,沒想到只是隨口一提,艾思先生還真做了出來,迫不及待地想要試一試。
姨母見我喜歡,也笑了:「做這雙木屐,希明還把手弄傷了。」
「一大早就過來,問我你穿多大的鞋子。」
睜大眼睛,我沒想到這竟是程湣做的!
「母親!」他加重語氣。
姨母這才恍然似的,抱歉地看着他。
我一聽程湣手傷了,就要去掰他的手看,難不怪這些天我在的時候,他都沒有練字。
可他不肯給我瞧,只說已經好了。
「我要看的!」我固執地看着他,「要看!」
程湣拿我沒辦法,只好攤開雙手給我看。
上面仍有一些細小的傷口未痊癒,左手的食指上還有一處滲着淺淺的血紅色。
我有些心疼,低頭吹了吹:「希明疼不疼?」
「不疼。」
「你騙人!」我反駁他,「疼。」
怎麼可能不疼呢,從前我手指也被月季的刺扎過,可疼的。他手上傷口這麼多,肯定更疼了。
「有藥嗎?」我問旁邊的侍女。
程湣攔住我,「我有的,現在用了其他藥材反而衝撞。」
「你先試試這木屐。」
說罷轉過身,等我換好。
我脫下繡鞋,隔着羅襪穿不舒服,索性赤着腳穿進去,旁邊的侍女爲我係好帶子。
這木屐不大不小,合適得不得了,內裏也被磨得十分光滑,腳上沒有刺痛感。
「我穿好啦!」我剛出聲程湣便轉過身來,看見我的腳,他耳垂又紅了,看得我手癢癢,不過還是忍下了。
要是又跑了可怎麼辦。
雖然穿上了,可不大敢站起來,我怕自己立不穩摔了。
我下意識地朝程湣伸出手,他走過來。
與此同時,姨母的聲音響起:「希明幫幫知弗。」
「既是你做了這木屐,便要負責護着知弗,別讓她摔倒了。」
程湣臂力奇大,我本想支撐着他站起來,可他直接把我提了起來。這木屐也不矮了,可我頭頂仍是隻到他肩膀。
腳下滑滑的,我有些不適應這樣的鞋子。我把程湣的手臂抓得緊緊的,生怕摔倒,主要是穿着這鞋子摔倒了,那姿勢得多醜呀。
我纔不要呢。
於是我和程湣就呆站在那裏,姨母見狀,乾脆來指揮我們。
「希明先走,知弗抓着他的手,不要自己發力。」
「慢慢地,希明走。」
「對,知弗穩住。」
我和程湣緩慢移動起來,姨母坐在上首,看着我們,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
慢慢地我穩住了,有些不滿足這樣的速度。
催促他:「希明快一點點!」
程湣便走得快些,我又開始不穩。
「希明希明太快了!再慢些!」
於是他又緩下來,如此調整了好久,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速度。
接下來的日子,我便沉迷於在程湣的幫助下,練習用這木屐走路。
心裏想着,等我學會了,就用這個直接滑到姨母和程湣的院子。
又快又省力,還能強健身體。
免得程湣說我憊懶嬌弱,風一吹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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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世事難料,沒等到我能自己用這木屐站穩。
程憺回來了。
我以爲,他還要很久纔回來,實際上我都已經習慣了他不在府中的日子。
可他突然回來了,連姨母和程湣都不知道。
彼時我正在程湣的院子裏玩那木屐,練了七八日,我只能勉強站一小會兒,更不用說自己走一段。
程湣說,這是因爲我知道他在旁邊扶着,又怕摔了疼,所以依賴他。
這次他站在前面一點,讓我自己滑過去。
說完他就真的放了手。
我看着他走到前面的美人蕉下,轉身對着我說:「來。」
他真的不管我了!還不許侍女們扶着我。
坐在石凳上,我不敢起身,可憐巴巴地看着程湣。
「我不行……希明,我怕。」
程湣絲毫不爲所動。
「你可以,我在這裏等你。」
我只好試着撐着石桌站起來,還是不敢鬆手。
「不行不行!我不行……」
可是程湣堅持。
「我覺得你能做到。」
他眼裏盛滿對我的信任,我不想叫他失望,「……那你要接住我。」
「好。」
程湣伸出雙手。
我咬咬牙,手藉着石桌的力一推,身體歪歪扭扭地滑過去,手忙腳亂的,剛好撲進程湣懷裏。
他穩穩地接住了。
「我做到了!」我興奮地扯着他的袖子,「希明,我做到啦!」
程湣「嗯」了一聲,微笑看着我。
最近他對我總是很寬容,不再似之前一般,老是繃着臉。也正是此刻,門口傳來程憺的聲音。
「織織。」
我轉頭便看見了許久未歸的程憺。他站在那裏,不知是何時回來的。
「該回家了。」他說着便朝我走過來。
我不想和他走,誰知道他是不是又要逼着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
所以我雙手挽住程湣的手臂,躲在他身後,不肯讓程憺碰我。
「我不!」我探出頭又伸回去,「我不回去!」
程憺便強硬地想要拉住我。
我還穿着那雙木屐,不方便逃跑,只好死死地抓着程湣的衣服。
在程憺即將碰到我的那一瞬間,程湣伸出手製止了他。
「父親。」
程憺聲音裏帶着冷意:「希明,你僭越了。」
「她不想和您走。」程湣沒有讓步,「她不喜歡。」
「請您不要逼她。」
原來程湣脾氣剛直,也是不分人的,不是隻對我一個人這般。
兩人對視着,誰也不肯讓步。
良久,程憺開口:「希明。」
「你長大了。」他眼神深邃,「可我仍舊是你父親。」
程湣也冷淡道:「所以父親要親自教訓我嗎?」
「您當然可以逼着我做不想做的事情。」
說罷頓了頓。
「可是她不行。」
我想起之前程湣曾被程憺打得皮開肉綻,雖沒有親眼看見,可想一想就已經開始心疼了。
希明纔不是不懂事的壞孩子。
可爲了程憺,他卻受了這麼多皮肉之苦,而他原本是不需要承受這些的。
我俯下身,迅速解開木屐,赤着腳站在地上,張開雙臂,把程湣護在身後。
態度很堅決:「你要打希明,先打我好了。」
其實我想得很簡單,程湣沒有錯,而身爲阿姐,總是要和弟弟一起承擔的。
或許是程憺被我的態度鎮住,他伸出的手緩緩放下,在身側捏成了拳頭,看了我很久很久。
最終留下一句:「我等你回來。」
轉身大踏步離去。
他好像被我傷到了。
而我只覺得荒誕,心裏默唸道:這就受不了了嗎?比起你對我所做下的事情,這才哪兒到哪兒呢?
等程憺離開,我才放下護着程湣的雙臂,轉身看他。
可程湣卻伸出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他一點都不領情!
「以後不要再站在我身前。」
程湣喚來捧着繡鞋的侍女,背過身等她們給我穿好。
我不服:「可是他要打你!」
程湣聲音淡淡:「習慣了——」
「可是我不準!」出聲打斷他,我偏頭:「我不想你被他打。」
繼而嘟着嘴,委屈:「我護着你,你還說我……」
程湣一直等到我收拾好了才轉過身來。
「不是怪你。」
「但我更希望你護好自己。」
我看着他,心裏悄悄偷笑,果然他還是偏心我的。
「知道了,我又不傻。」我站起身,到了去姨母那裏蹭午食的時候了。
「我去姨姨那裏了!」說完提着裙子,腳步輕快地跳了兩下,「走了!」
剛走到門口,程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你明天還來麼……阿弗。」
我頓住,阿弗……是我嗎?
轉身看着後面的郎君:「爲何不是阿姐?」
他臉透出淡淡的血色,我眼尖地看到他耳垂紅得快要滴血,怎麼,又害羞了嗎?
「你來麼?」程湣不回我剛剛的問題,繼續問我。
我歪歪頭,勾起嘴角:「來,爲何不來?」
「我還沒學會滑這木屐呢!」
程湣臉上突然綻開一個淺笑,意識到後又迅速轉身掩飾。
他也不回頭,只是說:「那我等阿弗。」
悄悄走到他背後,我踮起腳湊近他,大聲答道:「好呀!」也不等他轉身,喊完便笑着跑走了。
唔……阿弗?
他是怎麼想出來的,若是叫阿姐該多好?
不過阿弗便阿弗罷,一點點細枝末節而已,他想這般喚我,喚就是了。
我知道的,程湣又開始彆扭了。
不過我也理解,誰還沒有點兒小脾氣了?
我有,程湣自然也能有。
-1-
等我在姨母那裏睡了香甜的一覺,又蹭過晚食後,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善善說,程憺在等我。
哦,等便等吧。
我又不曾逼他,不是嗎?
不緊不慢地走進屋子裏,吩咐侍女點了燈,轉身我便看見了站在陰影裏的程憺。
一看見他,我就覺得,屋內悶得很。
他不開口,周圍便是一片寂靜,侍女們極有眼色,魚貫退出。
善善呈了茶上來,眼神覷向程憺,我知道她敬怕程憺,可還是爲着我進來了。
沒等她放下,程憺便冷聲道:「出去!」
許久沒出現過的戾意又開始在我心裏纏繞:「該出去的是你!」
「織織!」程憺聲線帶着壓迫感,他是在警告我麼?叫我不要忤逆他?
我讓善善離開,免得被連累到了。畢竟我已經做好了和程憺大吵一架的準備,萬一程憺摔個什麼東西,傷到她怎麼辦。
程憺不會心疼,可我會。
果然,白天的畫面刺激到了程憺。
他走到身邊,低下頭看着我,聲音極溫柔:「織織以後,別再去找希明瞭。」
「聽話,好嗎?」
我覺得他白日瘋魔了,乾脆地答道:「不好。」
程憺捧住我的臉,聲音平淡,眼神里帶着冷意。
「不可以。」他看着我,「希明不可以。」
我覺得他這幅姿態極其可笑,憑什麼我不能親近自己的阿弟?
若不是他,我和希明應當是一起長大的,我們會比現在更加的親密友愛。
所以我一字一頓地拒絕他:「我、偏、不!」
他似乎很頭疼,卻又拿我沒辦法,又開始重複那些我聽過無數次的話。
「織織要乖,這世上最疼愛你的人,是我。」
「程叔叔最疼你。」
「不!」我打斷他,「你纔不是!」
「姨姨比你更愛我,希明也比你更疼我!他們只關心,我歡不歡喜,快不快活。」
我也不在意程憺如何反應,只管把心裏想的都說出來。
「你說你疼愛我,是怎麼疼愛我的?」
「你疼愛我的方式便是,把我關了十二年,不許我出去,也不許旁人與我說話。」
「從小你就說,外面全是惡人,只有你對我好。我害怕呀,我沒有辦法,只好每天把自己藏在屋子裏。等着你有空了,來看我,和我說說話。」
「從前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覺得,程叔叔多好啊,對我這般愛護,所以滿心依賴你。」
「可我長大了,我不是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阿織了!」
程憺的手抖了抖,卻堅定地看着我:「我親手養大的女孩兒,應當屬於我。」
「我是我自己的!」
我心裏的憤怒和戾氣暴漲:「你從來都只會逼我,逼着我做不喜歡的事情!」
「我只是你關在籠子裏的小玩意兒!」
程憺眼神深不見底:「你不是小玩意兒,你是我的珍寶,你是我的織織……我後悔了。」
「或許我不該把你帶到程氏,否則你不會用現在這般抗拒的眼神,恨着我。」
我的眼淚蓄積在眼眶裏,聲音已經開始顫抖,喉嚨痠痛。
「是啊。」
「原本,原本我可以一直待在籠子裏的,可你把我放出來了,不是嗎?」
「是你親手把我放出來的。」
所以在我感受過,這短暫卻深刻的自由和溫暖之後,休想再讓我回到籠子裏,回到那個冰冷又寂寞的地方。
程憺捂住我的眼睛,我的淚水便從他的指縫滲下去。
他喃喃道:「或許……或許我可以……」
可他終究沒有說出來,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匆匆地離開了。
他很忙,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我不知他在做什麼。
可只要不來煩我,做什麼都無所謂。
-1-
第二天我仍照常去找程湣,完全把程憺的話當作耳旁風。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嗎?
憑什麼呢。
今天我沒有練習滑木屐,而是跟着程湣認認真真地抄策論。
其實是他在看,我在抄。
我老是忍不住逗惹他,所以他找出一本策論,又罰我寫大字。
不認真還要加倍。
「希明,你爲什麼要學習這些策論呀。」
上面全是些治國理政之道,字太多,我的手都酸了。
「阿弗希望大齊換一個主人嗎?」程湣問我。
換一個主人嗎?
我想起我的父親,曾經的潁陽令。
宋洹宋行川啊,人人都說他秦庭朗鏡,是骨鯁之臣。
當屬清流。
可潁陽宋郎,早在十幾年前,便自刎於朝堂之上,他死於齊帝的昏聵殘酷。
從前沒有人和我說過,我的父親是如何惹怒了齊帝。
我問姨母,他是個怎樣的人。
姨母說,父親是個清醒的人,他年少時,便已做好了血濺華表的準備。
所以潁陽大旱三年,年年上諫請求賑災,打碎了齊帝治理之下歌舞昇平的美像。
天子一怒,伏屍百里。
我的父親,於百姓來說,是個好官員。
即便是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心心念唸的,仍是他的城民們,還沒有等到救濟的米糧。
所以在他死後,仍有百姓記得他,爲他點起長明燈,祈福他來生美滿安康。
文死諫,武死戰。
父親也算是得償所願。
該欣慰的,善善告訴我的時候,我應該爲自己的父親驕傲。
可我卻覺得滿滿的難過。
他心裏裝的人那麼多,爲什麼……偏偏再裝不下一個我呢?
父親忘了,他也是我的阿爹。
母親抱着我,對我說了好多句對不起。
她說:「阿孃沒有你阿爹,活不下去的。」
「對不起,對不起知弗,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太自私了……」
「可阿孃實在不是個堅強的人。」
所以父親母親永遠在一起了,而我,只能在寥寥幾次夢裏見到他們。
我不再去想這些,仇恨於我來說,太沉重了,一個程憺便已讓我心神俱疲。
可大齊能換一個主人,也是好的。
或許天真可愛的小女郎們,便能不再失去自己的父親。
譬如善善。
又……譬如我。
所以我看着程湣,問他:「換一個主人,會更好嗎?」
「會。」
程湣說了會,那便一定會。
他從不騙我,我信他。
我隱隱猜到了,程氏現在正在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一個正直仁慈忠而不愚的將軍,百姓都愛戴他,擁護他。那他討伐暴君,坐上皇位,不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麼?
程憺如今這般忙,或許也快了。
別人我不知道,但希明一定會是個仁愛之君。
而這個未來的賢明君主,十八歲的生辰,就快要到了。
-1-
程湣會有一場盛大的生辰禮。
身爲程氏的小郎主,這筵席,不僅僅是爲了慶賀他的扶冠禮。
我不管他們想做什麼。
是想放出什麼訊號,抑或是想得到什麼消息。
都不重要。
於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爲我的阿弟刻一枚齡章。
再有兩個月,他就要成爲一個真正的大人了。
大齊郎君,十八扶冠,得齡章。
我不能爲他扶冠,這是程憺要做的事情,但爲他刻一枚齡章,卻是可以的。
親近之人皆可相贈。
他會收到很多枚齡章,再當着衆人的面,選出自己最中意的那一枚,自此作爲自己的貼身信鑑。
我左挑右選,總覺得不甚滿意。直到侍女呈上一塊原南粉凍,才定下了齡章的石料。
石料選好了,可我沒有刻刀。
侍女們不肯尋給我,她們怕程憺會降罪,這些尖銳的東西,從來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甚至我所有的珠釵簪搖,尾尖都被磨得鈍鈍的。
我也不爲難她們,拿着粉凍原石去了程湣的院子,他那裏什麼都有。
其實程湣一開始得知,我要親自動手刻一枚齡章的時候,是不大讚同的。
我這雙手,畫過丹青,摹過碑帖,也抹得脂粉,描得彎眉。
卻偏偏不曾感受過使刃爲筆,刀走凌雲。
「我就只刻『希明』二字,廢得了多少心神呢?」
程湣不語。
我知道,他不想我傷到自己,可我也知道,最後他總會妥協。
「你想要我爲你刻的章嗎?」我趴在書桌上,側頭看他。
程湣誠實點頭。
「想。」
「瞧,你想要,我想刻。」我振振有詞,「這就叫心有靈通。」
「你在旁邊看着我,我保證不會傷着自己。」
說罷便一直纏着他:「好不好呀?」
意料之中的,程湣被我說服,找出了他之前學習篆刻的工具。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這些刀具。
所幸我也曾練過兩年篆書,還記得一些字法,不必再詳細學習。
程湣給我講了講類別和用途,又教我一些簡單的基礎刀法。
他說,薄刃銳刀比之厚刃鈍刀更加的鋒利,平口刀刃也比斜口和錐形用得更頻繁。
還教我,用哪種刀法,可以更容易表現出筆墨味和金石味。
我聽得有些迷糊,程湣便讓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刻,不必講究什麼章法。
程湣喚來匠人,原石被切割開以後,露出嬌嫩的粉意。
他沒想到,我會選了這麼個嬌俏的顏色,事實上,我自己也沒想到,這塊原石切開後,會這般驚豔。
原本我不懂這些,我只是覺着它的名字好聽,又說是粉色,便選了它。
可確實好看呀,四四方方一枚,粉得晶瑩剔透,卻又繞着幾縷血紅色的紋路。
「……這是你爲我選的齡章顏色嗎?」
程湣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問出一句。
我喜歡得緊,這個顏色真的好美呀,又甜又俏。
「希明你看,這個紅色的地方,像不像一朵海棠花?」
「本來我打算在頂上讓人刻一朵的,如今有了現成的,再如此反而累贅了。」
程湣拿着看了很久,才勉強吐出了一個字:「像……」
我看着他的模樣,噘嘴:「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嫌它太粉豔了?」
「可送齡章的人那麼多那麼多!」我張開手臂,比了個大大的圓圈,「你若是認不出我的,選錯了怎麼辦呀?」
「我自然要選個顯眼的顏色,好叫你認出來。」
程湣眼裏的無奈快要凝成實質,我怕他不依,扯着他的衣袖搖啊搖,又開始磨他。
「好希明,乖希明,你就選我的齡章,好不好嘛?」
「你忍心我辛辛苦苦刻好的章,被棄之如敝麼?」雖然我連初稿都還沒有打好,可一想到那個場景,心裏就已經開始生悶氣了。
磨到最後,我見他還是要應不應的,轉臉換上兇巴巴的模樣:「我不管!你就要選我的,就要就要!」
程湣終於有了反應。
「……阿弗講不講理?」
我軟下語氣,可憐巴巴的。
「不講……」
程湣早就料到我會如此,放下那塊粉凍,輕輕嘆了口氣,似有些頭疼,卻又拿我沒辦法。
「……好。」
他還是被我纏得妥協了。
我忍不住露出一幅小人得志的笑臉,使勁兒奉承他:「我就知道,希明你一直都是極有眼光的!」
「這般與衆不同的齡章,只有你才配得上!」
好聽話不要錢一般,不住地往他身上扔。
實際上我心裏已經開始琢磨,是刻朱文?還是白文呢?
白文刻起來要簡單一些,可……我覺得朱文要好看一些呢。
不過轉瞬之間,我還是選了朱文。難就難罷,誰叫它好看呢?
希明也一定喜歡,我悄悄看了看旁邊的程湣,他還在看那塊粉凍。
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那就這樣愉快地定下了。
-1-
刻這枚齡章,其實沒有用上多長時間。
我每日都去程湣的院子裏,刻上半個時辰,也就十幾天的事罷了。
程湣一直看着我,免得我心浮氣躁,弄傷手指。
這些天來,我也確實刻得又慢又穩,除了有些痠痛感,別的什麼小傷口,是一點都沒有的。
他也沒有小氣,刻到最後幾刀,誇我做得不錯。
「其實也就是比別人多了一點天賦罷了,都沒有認真學一下,憑感覺而已。」
嘴上謙虛,實際上我心裏想的是,自己肯定要比程湣剛學篆刻的時候,厲害多了。
可話音剛落,刻最後一刀的時候,手上一滑,接着便是一陣麻痛。
我愣了幾瞬,還未曾反應過來,程湣已經托起我的手指,吹了吹,用乾淨的棉帕裹住了。
他皺眉:「怎這般經不住誇……才說你穩,接着便傷了手指。」
這時我才感受到傳來的疼意,癟癟嘴,覺得好丟臉。
眼裏的淚水轉轉悠悠,還是倔強地……掉了下來。
「痛……」
我顫着聲音,仍然不忘和程湣強調:「你看!希明你看,我都流血了。」
「不許不選我的……」
「選選選。」程湣哭笑不得,無奈極了,「一定選。」
我知道他答應我的事情,一定會做到,可我還是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不選我,以後我再不和你玩兒了!」
程湣看血已經止住了,不知從哪裏拿出一瓶傷藥,輕輕灑在我的傷口上。
我委屈地哭起來:「疼……」
程湣便輕輕地邊吹邊上藥。
等我哭完,抽抽搭搭地看到怕子上那兩滴血跡。
其實……好像也不是很嚴重……
程湣許久才說了一句:「……不必擔心,明日大概就會癒合了。」
我臉上升起一陣陣熱氣,伸手捂住眼睛。
嗚……好丟臉……
這枚齡章,最後還是由程湣收了尾。
成品也實在算不得規整,我寫篆書本就偏圓鈍,又太久未曾練習,齡章上的「希明」二字也笨拙得很。
不過姨母說,這個才叫質純自然,返璞歸真。
我便不再去想它好不好看,反正我是不會再刻第二枚印章了。
可以說,這枚齡章算是我的收山之作。
雖然我沒什麼名氣,可我有傲氣。不是隨隨便便,誰都可以得到我的印作的。
姨母得知我弄傷了手,也頗贊同我的決定。
「篆刻傷手,若以後再想要印章,叫希明刻一個便是了。」
是呀,有現成的,爲什麼還要自己耗費心神呢?
於是我乖乖挑選衣料。
姨母喚來裁衣侍女,量了我的尺寸。
最近我長胖了好多,不過也長高了一點點,不至於心裏太難受。
我這麼愛美的人,自然是要想辦法變回原來的纖細。
可程湣說是錯覺,他覺得我並沒有胖,並且還應該再多喫一點飯食。
「人本就嬌弱,還挑食得很。」
他總是訓我,又訓得有理有據,我狡辯不得。
每次他一說,我端端正正地認錯,但是下次用飯仍舊是我行我素,挑肥揀瘦。
後來他放棄了,再不教我,只是仍逼着我要喫素菜。
就這般輕輕快快地鬧到了一個多月後。
離程湣的生辰禮只有三日了。
我的衣裙,姨母早已爲我備好,是一套粉色的破裙。
挑選衣料時,一眼我就相中了它,或許是和齡章的顏色太近,一樣嬌麗,我覺得可美了。
姨母沒有不依我的,親自繪出了粉梨海棠的花樣,命繡衣侍女趕製。
成衣一出,我就愛得不得了。
粉而不豔,嬌而不妖,程湣和姨母都說我穿着好看,雖然不管我穿什麼,他們都會說好看。
但是顯然,這套破裙最合他們心意。
「只是阿弗本就幼嫩,如此愈發顯得小了。」程湣老氣橫秋地總結,沒有半分把我當作阿姐的覺悟。
還不是大人呢,就已經說大人話了。
不過我不和他計較,這幾日我都讓他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齡章,好讓他映象深刻些。
「這與送給我有何區別呢?」程湣表示他很不理解。
我從他手裏搶回齡章,「這怎麼能一樣?!」
「一點莊重的感覺都沒有了!」
「好吧。」程湣動了動眉毛,「不過無須再看了,我選得出。」
「不行不行,萬一別人也有粉色的呢?」我拒絕。
「……」程湣一時語塞,「不會的,不會有一樣的。」
我還是堅持:「萬一呢?」說着又遞給他,讓他接着看。
程湣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認命地繼續看下一遍。
這纔對嘛!我滿意了。
程湣的齡章我可是勢在必得。
-1-
三日時間轉眼即逝。
程湣的生辰禮是在晚上,程憺匆匆地趕了回來。
他畢竟是程湣的父親,不論有多忙,都不能忘了爲程湣扶冠。
而我,一整天都乖乖和姨母待在一起,看着她遊刃有餘地處理內務。
姨母怕我困,陪着我睡了一個午覺後,才喚來侍女梳妝打扮。
爲了配這粉色破裙,姨母特意吩咐司珍侍女,爲我打製了一整套的珍珠佩飾。
還梳了一個活潑俏麗的髮式。
打理妥帖後,我便跟着姨母,動身去往佈置好的水榭。
其實我不是很想和一羣人待在一起。
或者說是不知所措。
不熟悉的人太多,我不知道該如何與她們相處。
更不想理會本就對我有偏見的人。
姨母看我走得越來越慢,伸手拉住我,她的手心溫暖乾燥,我喜歡她拉着我。
「知弗不喜歡吵鬧,一會兒看完希明挑選齡章,不必逼着自己留下,想離開走便是了。」
「可以嗎?」我不想別人因爲我指摘姨母。
可姨母只是笑了笑,不以爲意。
「我們倒是不怕暗箭難防……可她們敢做開弓之人嗎?」
「不要怕,孩子。」
「誰都不能傷害你。」
我看着姨母玄色冕服的裙襬,鑲着金色絲線編就的精緻紋路,莊嚴又大氣。
是啊,我在怕什麼呢?
抬眼看去,面前是長長的廊橋。
但接下來的路,我會走得很穩。
我們到水榭的時候,各家的婦人女郎們早已坐好,旁邊侍女們伺候得極妥帖,此刻婦人們都在互相寒暄問好。
一水之隔,對岸便是郎君們聚集的水榭。
姨母拉着我,直到我們坐上各自的位置,我的座位僅次於她的首位。
坐下便有侍女爲我淨手。
姨母微笑着看我擦乾手,才轉頭與衆人打招呼。
竟也沒人問我是誰。
我樂得自在,只看侍女夾菜舀湯,爲我剔骨挑刺,再乖乖喫掉。
桌几上的食餚明顯與別人不同,我知是姨母特意囑咐過的,她的心意我從不辜負。
這般場合確實無聊得很。
我坐在那裏,只等宴會行半。
扶冠禮一過,馬上便是挑選齡章的環節,屆時女郎們也可一同觀看。
看着程湣選完了,我便去花園透氣,再不用回筵席。
左等右等總算是等到了。
姨母拉着我,婦人女郎們也起身,各自的侍女隨行左右。
一羣人浩浩蕩蕩,去了對岸。
最後在水榭旁的闊亭裏站定,畢竟男女不同席,而大家過來,也只是看個熱鬧罷了。
那麼多人裏,我一眼就望見了程湣。
我第一次見他穿淡色的衣裳,程氏尚黑,他平時也總是玄色深衣,像個大人似的。
換了身衣裳,可算有了些鮮活氣。
他今日與平常也不相同,頭髮全束,扶了冠。
黑玉所制,簡潔質樸。
襯他。
程湣越發清俊了。
今日他不同於往回,以前,他雖也沉穩持重,卻是不得已而爲之。
我看得出來,所以也總把他當孩子。
而今,他是自然而然地透出了這種氣質。
我知道,我的阿弟,是個大人了。
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已經成爲一個可以依賴信任的成年郎君。
長大不是件好事,也不是件壞事。
有的人是真的長大了,而有的人,看着長大了,其實已然失去了長大的機會。
或者說,是直接枯萎了。
一朵花,還未含苞,未曾經歷過綻開便已凋謝。
於我來說,稚嫩和蒼竭其實是一樣的,身處迷霧,茫然不解。
不知道盛放是什麼感覺,索性渾渾噩噩地零落。
可我好羨慕程湣啊。
縱使我覺得程憺千般不好萬般厭煩,可他還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親自爲程湣親自扶了冠。
做父親的,對他的孩子總有一份柔軟在。
程憺不是程湣的慈父,但他總是在的,總是可以看見的,甚至摸得着嗅得到。
我連父親的臉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我的阿爹,在家裏的時候,總穿着那件皁色的衣服。
程湣不曾說過,可我明白呀。
Ŧũ̂₀做兒女的,誰不會敬仰自己的父親呢?
即便,即便我的阿爹,他不喜愛我,不在意我,可我還是忍不住想他,想對他撒嬌,告訴他我的委屈。
雖然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受了什麼委屈,可一想起他,便覺得滿心酸楚。
程湣和我總歸是不一樣的,他有父親,大家都知道,他的父親,名字叫程憺。
這是擺在面前的事實。
可他不說,我便也不想。
我只去做一個好姐姐,雖然我總是忘記,可我仍是姐姐。
那,阿弟,扶冠禮成,事事如意。
-1-
程湣說得不錯,果然只有我的齡章是塊明豔的粉凍。
大大小小二十幾枚,幾乎全部是青黑濃翠,還有好幾塊玄玉,最淺也是塊淡水色。
唯獨我的齡章,霸道地放在中間,惹眼得緊。
領章是姨母吩咐她的貼身侍女放的,想來是這個原因,位置才那麼明顯。
不過,就衝着這個顏色,不顯眼都不行。
程湣開始挑選齡章,顯然他也看到了我,手故意從旁邊那枚玄玉上拂過。
我睜大眼睛,生怕他手滑,卻看到了他嘴角似有若無的笑意。
下一瞬他堅定地挑起粉凍的繩釦,我放下心來,綻開一個笑臉。
那枚齡章躺在他掌心,配着他今天的衣裳顏色,竟也算得相合。
旁邊有位婦人笑道:「小郎主選的這枚領章果真獨特,雖是說顏色有些女氣,不曾想,小郎主倒是壓制得住。」
大家附和着,都是一片誇讚。只有我自己知道,下方的篆文刻得有多麼拙劣。
程湣選定了齡章,裝作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見我快樂,也露出笑意。
上首一陣強烈的視線掃在我身上,不必去猜,我知是程憺。
想必他心裏正惱怒着,他叫我不要再去找程湣,可我偏偏去找了,他要我聽話,我卻偏偏要忤逆他。
可是又如何呢?
我不想看見他,只把自己的臉轉過去,卻不經意地瞥見了遠處的一樹海棠。
我還未曾來過水榭這邊的花園,畢竟我每日都忙得不得了,哪裏有什麼時間走這麼遠。
康西的海棠嬌氣,仗着自己好看,開個十來天便覺得委屈,不肯再露面。
這邊京陵的海棠可沒有那般小氣,頑強得不行,硬是要撐到初冬,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我既錯過了康西的海棠花,可賞一賞這邊的海棠,也是不錯的。
反正,程湣的齡章已經選定,接下來大家都能松泛了,我也不用再待下去。
我扯了扯姨母的衣袖,眨眨眼。
姨母愛溺我,自然知道我這是想溜走,趁別人不注意,竟也頑皮地朝我眨眨眼。
我心下驚奇,不曾想,原來姨母也有這般活潑的一面。
真的是……好可愛啊。
剛剛因爲程憺而有些煩躁的情緒,一下被撫平。
趁大家散開,我隨着幾個小侍女,悄悄地繞進了花園,宴會正酣,這裏還不會有什麼人進來。
我揮散侍女,只想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歇一歇。
其實我是在等程湣。
他並沒有表露出要來找我的意思,可我下意識地覺得他一定會來。
因爲我看見了他座位上,有我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
果然,在我仰頭找最豔麗的那朵海棠的時候,程湣來了。
手裏捧着一團包裹着紅寶石的物什。
「這是什麼呀?」看皮好像是長樹上的果子。可我長這麼大,還真沒見過什麼樹的果實會結寶石。
程湣在我身旁坐下,先是摘了一顆小寶石放在我手裏,示意我嘗一嘗。
這能喫嗎……我放入口中,牙齒輕輕研磨,一股甜津津的滋味順着喉嚨流下去。
好甜好甜!
程湣看我喜歡,把手上的果子掰開,弄乾淨上面的薄膜,同時淡聲解釋:「西川令託人送來的,是西蕃的水果,叫石榴。」
「我嘗着太甜蜜,是女郎喜歡的東西。」
我只看他手裏的東西,不住點頭。
他一手捧着,遞到我面前。
好看是真好看,紅燦燦的,排列得整整齊齊。
可我向來是心狠手辣之人,纔不會有什麼不捨得。
攢了一把,啊嗚一口塞滿了舌腔,汁水在口中迸濺開來,甜蜜卻又清爽。
可它是有籽的,我含着剩下的果籽不知道吐哪兒,我可不願意用姨母送我的帕子接着。
程湣見我沒有繼續喫,嘴巴又鼓鼓的,一猜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正猶豫是不是吞下去算了,程湣的大手便出現在我眼前,我有些懵,霎時反應過來他什麼意思,我有些嫌棄。
倒不是嫌棄自己,而是嫌棄往別人手裏吐籽實在是不雅觀,可頓了幾息,我還是吐在了他手上。
反正程湣自己都不嫌,那我糾結幹嘛呢?還是繼續喫石榴好了。
於是我和程湣,一個吐,一個接,竟然把整顆石榴全喫完了,倒是不撐,畢竟都是水。
「甜嗎?」
「甜。」
我舔舔脣,有些意猶未盡。
程湣把籽捏在手裏,也不嫌上面有我的口水,起身交代了我幾句,便要匆匆離開。
他是這場宴會的主角,總不能缺席太久。
可正當我看着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句男聲:「小郎主。」
清朗又熟悉。
-40-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還能再見到兩年前的譚小郎君。
在昌延街的兩個時辰,是我離自由最近的一個晚上。現在想起來,畫面也是溫暖明亮的。
如今再見他,竟有種故友相逢的欣喜。
他扶着身旁的女郎走過來,看得出來,她已有身孕。
當年引得中書令家兩個嬌客大打出手的小郎君,如今,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
這就好,月亮總是有圓滿的時候的。
兩人朝我與程湣行一禮,我避開,也俯了俯身,算是回禮。
譚饗這纔看着我微笑:「女郎,好久不見。」
我也真心地露出一個笑:「譚郎君安好。」
或許譚饗已經知道了我是誰,畢竟他與程湣看起來,關係很不錯,也可能他已是程湣的僚幕。
可好像我也不是很在意了,雖然他成熟了許多,眼神卻仍然澄澈。
旁邊那位女郎一直微笑着,她看起來才十六七,卻要當阿孃了。
譚饗適時爲我們引見:「這是我妻,袁氏長樂。」
我看着她,問:「是長久安樂的意思嗎?」
她果真和譚饗一樣,是個極包容的人,我於她來說明明是個陌生人,可她點點頭,溫聲與我答道:「是的,這是妾的母親賜予的。」
長樂,真是巧了。
知福常樂,念着怪順口的。
程湣是真的要走了,譚饗本就是送長樂來花園透氣,見我們聊得投機,索性隨程湣一同離去,好叫我們聊得盡興。
女郎湊在一起聊天果然是快活得多。
我與長樂,一見如故,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看着她的小腹,我好奇得不得了,問她:「我可以摸摸他麼?」
長樂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樣子,大方極了:「當然可以了。」
我輕輕把手覆上去,真是不可思議,這裏面已經有了一個小郎君,又或者是個小女郎。
「他有名字了嗎?」
「未曾想過呢。」長樂也輕輕地撫摸,「要等他生下來,看看是小郎君,還是小女郎。」
繼而又說悄悄話似的:「不過我已經想好了小名兒。」
「不管是男是女,都叫他阿喻。」
我看着長樂充滿愛意地看着肚子,臉上的神情滿足又幸福,一瞬間與母親和姨母重疊。
難道只要女郎們做了阿孃,都會變成這般溫柔的人嗎?
我會不會也變成這樣呢?
可我想了想,還是算了,我其實不是很想做母親,我覺得,於娘子的小兒郎,好煩人的。
而且我更不願生下程憺的孩兒。
本來就已經夠亂了,再來一個小娃娃,豈不是更混雜?
想想就頭疼。
可長樂好像並不知我是誰,她甚至以爲我是程湣的未婚妻子。
她打趣我:「以後你和小郎主的孩子,一定長得很好看。」
我慌亂擺手,想要否認。
可她卻繼續逗我:「剛剛我站在旁邊,一眼便看出小郎主的齡章是你送的。」
有這麼明顯嗎?我呆住,那別人發現了嗎?
我不說話了,只聽得她在旁邊笑着繼續說:「剛剛進來,又看見你們,我就知道了。」
「你一定是小郎主未過門的妻子。」
見她篤定的模樣,我知她是真的誤會了。
「不是的,我與他並不是那種關係。」我有些無奈,想要告訴她,我是程湣的阿姐。
可她卻以爲是我怕羞,揶揄道:「有情人間自是不同。」
「不管這個女郎平日裏多持重,可看心悅之人的眼神,總與他人不同。」
心悅之人?
長樂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湊近我,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振聾發聵,我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她說:「你心悅他。」
我像是被掀掉了殼的篆愁君,磕磕絆絆到處找自己的殼子在哪裏。
「不不不……不是的!我纔沒有心悅他!」
長樂整好以暇地看着我眼神閃躲,手足無措。
悠悠地再次丟下一句:「你臉紅了。」
我立刻用雙手捂住臉,頗有些掩耳盜鈴的意味。
可只要一想到她說的,我喜歡程湣,便覺得心跳如鼓。
怎麼可能呢?我怎麼會喜歡程湣呢?
他只是我的阿弟!
可我心裏卻迴盪着一陣又一陣的漣漪,像是有人一直在逼問我。
你真的只是把他當阿弟嗎?
你真的不喜歡他嗎?
我大聲反駁,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他。
可是那個聲音只是淡淡道:不,你喜歡他。
於是我被擊潰,心裏湧出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似喜又似悲。
我喜歡他。
我心悅程湣。
終究還是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可我寧願不知道自己喜歡他。
我問自己,怎麼能喜歡上程湣呢,怎麼能呢?
可偏偏就是喜歡了。
-1-
我不再每日都去找程湣了。
自那晚起,我像是突然開了竅,嚐到了好些以前我出來不曾有過的情緒。
這樣不好。
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明明就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他終究會娶妻生子,成爲別人的夫君父親,和他的妻子白頭偕老,兒孫滿堂,死後長眠共枕於棺槨之中。
可是一想到這些,心裏就泛出一股股痠痛。
這種感覺太難受了,我想變回從前那個我,不知情愛滋味,也就不用忍受這種苦楚。
我漸漸減少去找程湣的次數,也很少去姨母那裏了,我下意識覺得,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姨母待我這般好,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雖然我想同程湣待在一起,可長樂說,心悅一個人時,眼神是藏不住的。
我藏不好,那就只有避開。
可程湣是個敏銳的人,所以在我隔了好幾天再去找他的時候,他皺着眉,終於忍不住了。
「阿弗,你在難過。」
他是用了陳述的語氣,我知道他看出來了,可是還是嘴硬道:「沒有!」
「自我扶冠後,你再不似之前一般,日日尋我,爲何?」
我編不出來理由,索性破罐子破摔:「沒有爲什麼,就是懶得走了呀!」
「而且我和善善在一起,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
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善善在一起了,善善說她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便不去打擾她。
這些天裏,我很寂寞。
我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像是回到了以前,在府邸裏的日子。
這大概是對我的懲罰,罰我沒有管住自己的心。
可情竇初開的滋味,一點都不像話本子裏面那麼美好有趣,我只覺得滿滿的難過。
這些,我都不能告訴程湣。
母親說,愛是霸佔,是獨享,是容不得他人一絲覬覦。
可是父親愛她,我知道。
雖然父親不喜歡我,可是他是真真切切地愛着母親。
程湣與我,終究不是兩情相悅。
從前我想着,若我喜歡一個人,當然是要不顧一切地霸佔,可真遇上了那個人,卻又遲疑了。
程湣啊,他不只是我的阿弟,姨母的兒子,他也是程氏的小郎主,更是未來的賢明君主。
他答應過我,要做一個好皇帝的。
不過是一個人的落花有意,他這麼好的人,我怎麼能夠讓自己成爲他本紀上的一團墨漬呢?
況且……我有那麼多不好的地方,喜怒無常,嬌縱暴戾,動不動還要掉眼淚。
算啦,說好要當他一輩子的姐姐的,我就不去想其他的了。
程憺總說我沒有心,那肯定就會好起來的,很快我就能不喜歡程湣了。
所以我打斷程湣想要說出口的話,問起姨母的生辰。
「不知道送她什麼纔好。」
我有些苦惱,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姨母的生辰,我卻不知道要送什麼禮物。
說來也巧,程湣姨母和我的生辰隔得還挺近的,我與姨母,也只隔了一個月。
這是我第一次有了對生辰的期待。
還有兩個多月,我就要二十一歲了,我竟已這麼大了,真是不可思議。
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牢房裏的那個小女郎。
可我又記得很清楚,父親母親離開十三年了。
我想他們,我愛他們,也怨着他們。
爲什麼就拋下了我呢?
一想起這些,胸口就一陣陣地疼,我是他們的女兒,可竟連他們的埋骨處都不知。
這麼多年,我從去未看過他們。
我最聽阿孃的話,阿孃最聽阿爹的話,她叫我不要問,要我聽程憺的話,就是阿爹要我不問,要我聽程憺的話。
程憺要我不出去,於是我便不出去。
雖然我不想,可我若是不聽話,阿爹會更不喜歡我的。
所以我一直乖乖地待在不同的籠子裏。
就算,就算有的時候想要出去,可我仍舊是按捺下了。
除了有些時候會忤逆程憺,我一直都是最乖最聽話的孩子,所以等以後我老了死掉了,見到父親母親,父親一定要最喜歡我,好不好?
-1-
我想了好久,可是還是不知道要送給姨母什麼禮物。
她什麼都不缺。
送禮物要送姨母喜歡的,所以我直接跑去問姨母,可姨母說她什麼都不要。
叫我多去陪陪她,她就快樂。
是我的錯,一定是之前我不再每日都去看她,惹得她傷心了。
我本來還想自己繡個什麼錦囊帕子的,可姨母不許,她說我是她的心肝寶貝,弄傷了手,她會心疼。
也是,我實在是不擅長穿針引線,遂放棄了。
既然姨母說要我陪陪她,那我就多和她在一起,好叫她再不寂寞。
於是我又如同剛來程氏時一般賴着姨母,每日連午睡都要黏着她。
原本我午睡,一直要到申時過了一半才起身。
可今日,我才躺下不過半個時辰便醒了,我做了極可怕的噩夢,等到清醒才發現自己流了一身的汗,內衫都溼透了。
往日姨母都會哄我的,今日卻沒有。
我爬起來,發現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姨母的身影,癟癟嘴,有點想哭。
赤腳下了牀,也不管自己披散的頭髮,只想去找姨母,告訴她我做了不好的夢,我害怕那些東西。
繞過拔步牀,一個小侍女正倚在外間的門上,睡得正香。
我沒有叫醒她,自己出去了。
姨母不在寢屋,難道是在正廳嗎?
於是我朝正廳的方向走去,經過長長的迴廊,我直接從後面的小門進去了。
剛走到屏風後面,卻聽到了程憺的聲音。
他不是……很忙的嗎?爲何現在回來了,難道是知道我在姨母這裏,想要捉我回去?
屏風剛巧遮住了我,卻又留了一個縫隙讓我做牆下君子。
想了想,還是沒有走出去。等他找不到我走了,我再去找姨母。
程憺似乎也是剛來不久的樣子,一身鎧甲還未換下,風塵僕僕,比之以前,整個人又更冷硬肅殺了。
可惹人生氣的本事還是一如既往的厲害。
剛開口,就是一句:「勞煩姐姐帶着織織,她調皮得緊,以後還是我親自教養。」
聽着就生氣,我差點就沒忍住衝出去。
可是姨母很平靜,她只說:「郎主在怕些什麼?」
「是怕希明搶走了知弗的心嗎?」
程憺眼瞳縮了縮,劍眉微皺。
「姐姐多想,只是畢竟孩子們大了,自有一番規矩。」
我聽得想打他,他不許我去找程湣,與我自己想不去找程湣是兩碼事,竟還想要逼姨母拘着我。
「真的嗎?」姨母勾了勾嘴角,卻沒有半分笑模樣。「那爲何不許他們待在一起。」
「本就該他們兩個最要好的,不是嗎?」
程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再次開口:「自姐姐成爲程氏母主以來,沒有一件事是不妥帖的,晏清向來敬重您。」
「相信這件事,姐姐也會一如既往的有分寸。」
姨母似乎是輕笑了一聲,可我聽得出來,她很傷心。
程憺他竟敢這般對姨母!
我捏緊拳頭,剛想衝出去與他理論,可姨母接下來的話卻叫我停滯了腳步。
她說:「可知弗本該是希明的妻子啊……郎主,是你背諾了。」
「你明明答應了潁陽令,會把知弗交給我的,讓兩個孩子湊成一對的,不是嗎?」
「是。」程湣暗聲答道,「我是答應了把她交給姐姐,可那時局勢變化,她不可以待在程氏。」
姨母只是難過,她忍着眼淚。
「知弗的父親,哪裏對不起程氏?還有知弗的母親,我的呢噥,她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
「她從來都不欠程氏什麼,她的母家爲何覆族的,將軍,程氏的郎主,你難道真不知麼?」
乍然間聽到父親母親,我有些錯愕,可是短短幾句話,卻包含着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父親問程憺要了一個承諾,而這個承諾,是關於我的。
姨母眼裏含着的淚水落了下來,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的眼前也開始模糊。
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我從未想過,父親會爲我做過些什麼,小的時候他待我極其冷淡,我只知道他不喜歡我。
越是得不到他的目光,我便越是難過。
我以爲他總會給我留下些什麼,可直到最後見他的那一天,他都不曾看過我一眼,也不曾給我留下隻言片語,我此生最意難平的事情,便是阿爹不愛我。
就在我已經死心承認了這個事實的時候,卻告訴我,我阿爹心裏是有我的。
我阿爹……阿爹他心裏是有我的,是有我的!
從前求而不得的東西,如今卻發現它本就屬於我,我除了喜悅,更多的是侷促。
我還怨過父親,是我不乖,父親要是知道,會不會被我傷了心。
然後我慢慢意識到,姨母說父親要的承諾,是我成爲程湣的妻子。
可我現在呢?
我現在的身份,卻是程憺的側夫人。
他既沒有把我交給姨母,也沒有把我嫁給程湣,而是把我關在了籠子裏,又叫我成了他的外室。
「我是答應過的,可潁陽令也說過,若織織不喜歡希明,也莫要強求。」
程憺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他淡漠得可怕,所以當初理所當然地替我做了決定。
「他只是憂心無人照顧織織罷了,既如此,爲何那個人不能是我呢?」
不曾問過我,也不曾放過我。
真叫人傷心,世間最難過的事情莫過於,從前是得不到,如今是已失去。
心裏開始撕心裂肺地疼,我捂住胸口,只覺呼吸困難,腿也失去了力氣,支撐不住自己。
於是我伸出手撐在屏風上,卻弄出了聲響。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我便強撐着,走了出來,淚眼婆娑,哽咽不能成語。
姨母失了往日端麗的儀態,急忙跑到我身邊抱住我,他們都沒有想到,本該在寢房之中安眠的我,會出現在這裏。
我順勢靠在了姨母身上,大聲喘息,攥着姨母的袖子,這纔有了些安心感,此刻我已然戰慄不穩。
眼淚大顆大顆順着臉頰掉落,喉嚨堵着顆尖銳的石子,研磨得我生疼。
我逼着自己發出聲音,我要質問程憺,質問他憑什麼替我選擇了人生。
可拼盡了力氣,擠出來的,卻是一句又一句喑啞的「我阿爹心裏有我的……阿爹心裏是有我的,阿爹他……」
此刻我變成了十三年前的小女郎,得償所願卻又與父親錯肩而過。
父親留給我的,唯一能證明他心裏有我的這個承諾,被狠狠地戳破。
真是諷刺,看清了自己的心意,纔剛剛決定放棄,才知道我本就該是程湣的妻。
可如今,我與希明,絕無可能。
二十年的人生裏滿滿的全是遺憾。
我想再說些什麼,可巨大的痛意襲擊了我,像是要碾碎我的心,霎時便侵佔了我的身體。眼前一黑,我闔上眼睛,從姨母身上滑下去。
失去神識的前一刻,是前所未有的疲累。
錯過了,都錯過了。
此生我再不會快活了。
-1-
侍女們在到處找我。
可我不是很想從衣櫃裏出去,雖然裏面黑暗又狹小,我卻很喜歡。
這樣,就沒有人可以找到我了。
我只想把自己藏住。
姨母來看過我,她抱着我,看着我消瘦的臉,心疼得掉眼淚。
「知弗,我的知弗,是姨姨不好。」她聲音裏滿是自責,「姨姨不該任他們搶走了你。」
哪裏是您的錯呢?
那些眼淚叫我知道,這些年姨母過得並不快意。
她念着我母親,念着我。
做程氏的母主,她未嘗不煎熬寂寞,可她等了我一年又一年,被還給她的卻是所謂的織織。
我怎麼捨得她難過呀。
「姨姨,我做了個噩夢,好多髒東西追着我跑,我害怕。」
姨母把我抱緊,用手輕拍我背,像以前那樣安慰我。
「不怕不怕,知弗不怕,姨姨抱着你。」
「嗯。」我點頭,「我知道,所以我會很乖的,我只是心裏有些難過。」
「再讓我自己待一段時間,很快,很快我就會好起來的。」
很快我就會好起來嗎?
我不知道,可我只有姨母了。
再等等我吧。
於是姨母答應了不再來尋我,而是等我快快好起來,去找她玩耍。
她總是不忍心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程湣也一樣。
姨母來過的第二天,他站在我門外,喚我:「阿弗。」
我差點就要伸出手了,可我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憔悴悽惶,臉色蒼白,眼神暗沉。
不好看,不漂亮了。
我不想讓他看見這樣的我。
於是我對他說:「再等等我吧,希明。」
「不要問,也不要去想。」
一個人煩惱難過就夠了,不必拉着別人,萬一,萬一程湣知道了這些,覺得尷尬怎麼辦啊。
我還想能看見他呢。
能當他的姐姐,也總是好的。
我要做的,就是忍住我的不甘,忘掉不斷在心底迴響的那一句「而我本該是他的妻」。
所以還是不要看見他了,我怕見了他,我的嫉妒與心痛便會瘋長。
程湣輕輕地說:「好。」
他從來不騙我,我信他。
那好,希明,等我學會掩飾自己的眼神了,我就來見你。
可學了好幾天,我只學會了藏進櫃子,把自己埋在一堆華美的衣裙裏。
侍女們找不到我,可善善找得到。
她似乎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可還是忍住了。
一瞬間,我覷見了她眼睛裏的傷感,爲什麼不開心呢?是因爲我不開心了嗎?
好久沒有看到善善了,真好,她還在。
任由善善扶着我出了衣櫃,她好像又長大了許多,是個大女郎了。
怎麼也不等等我呢?
滿屋的侍女看見我總算鬆了一口氣,魚貫退下,屋子裏只留下善善和我。
她用手輕輕替我梳好凌亂的頭髮。
天色暗下來,善善輕聲問:「善善給夫人煮甜水麪好不好?」
真奇怪,明明善善沒有做阿孃,可爲什麼變得這般溫柔了呢?全然不似之前活潑跳脫。
我點頭,訥訥道:「好。」
善善停下手上的動作,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根髮帶。
「這是你做的嗎?」我仰起頭看她。
「嗯。」善善笑着點頭,「送給夫人的生辰禮。」
這麼早就給我了嗎?
大概她是見我太難過,纔想着哄我開心。
善善去做甜水麪了,我哪裏也不去,就坐在屋子裏等她。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善善便回來了。
面線漂浮在清澈的糖水裏,嚐起來一股甜蜜的滋味。
善善坐在我旁邊,看着我喫到一半,她有些難過:「善善知道夫人不愛喫麪,可善善手笨,只會做甜水麪。」
我正用勺子舀起一口糖水,待嚥下,我看着她搖頭。
「善善做的,我都喜歡。」
不管是髮帶,還是甜水麪。
善善忽然哭了。
我有些無措,我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哭了,除了那一年的觀燈節,她從未哭得這般傷心過,不曾出聲只是落淚,眼睛裏泛着絕望的悲意。
而我,也仍舊沒有學會如何去安慰她,只能如同當年,一句又一句地重複:「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這次說:「好,善善不哭。」
她走過來,把頭趴在我的腿上,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聽到她在說話。
善善說:「好夫人,善善騙了你。」
「善善不叫善荔,善善不是汾陽令的嫡親女郎,而是他的妾生女。」
「我本名善禾。」
我一點都不生氣,纔不管什麼善荔善禾。
「沒關係,你只是我的善善。」
叫什麼名字,身份是何都沒有關係的,我只認當年被送到我身邊的小女郎,她叫善善,最是可愛。
不論是因爲什麼原因,她在我最寂寞的時候來了,十四歲的善善陪着我,變成了今天將滿十七歲的善善。
她比我小了好幾歲,可我總覺得,我們是一同長大的。
雖然她比我長地快得多,也總是她照顧我。
善善告訴我,她小時候過得很辛苦,汾陽令有太多太多的妾室,她阿孃只是其中一個,她們被扔在遠僻的偏室自生自滅,艱辛度日。
本以爲這輩子,不是被許給別的家族做妾室,便是被當作禮物送去各個官員身邊流連。
可沒想到汾陽城破,一夕之間鋪滿了黃土白骨。
那個地窖,原本該進去的是汾陽令的嫡女郎善荔,可當逃到地窖入口時,一羣人死的只有她們三個,叛賊卻快要追上來。
善善的阿孃從身後推了一把,於是進去的不是善荔,而是善禾。
順着力道跌了進去,善善錯愕地回頭望了一眼,她阿孃一手抱過善荔,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原本尊貴嬌縱的嫡女郎此刻狼狽如同女奴。
她聽見阿孃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命來賠你。」
地窖的入口關上,幾息後傳來刀劍插入血肉的聲音。
善善再也沒有見過母親。
似是懷念,又像是心痛,她掉了眼淚,「十歲那年,阿孃不知從哪裏弄到了蜂蜜和細糖,說是我的生辰到了,要給我煮一碗甜水麪。」
「真甜啊,那是我從小到大,喫過最好的東西。」
抬起頭,善善看着我,「阿孃說,喫了甜水麪,以後的日子再不喫苦。」
「好夫人……女郎,善善願你以後的日子再不喫苦。」
我的頭腦開始不聽使喚,沉沉地想要閉上眼睛,搖搖頭,不行,我還沒有喫完善善給我做的甜水麪呢。
可善善把我扶到牀上躺下,我聽見她說:「女郎,時間到了,善善要走了。」
不,不要走,你別離開我。
「這快快活活的三年本就是我偷來的,我偷了善荔的身份,便要替她做了該做的事情。」
「這一切由不得善善,我回不了頭了。」
你要去哪裏?不要走好不好?
我想問她,洶湧的睡意席捲,睜不開眼睛。
只聽得她最後一句:「本來答應了再不騙你,可我還是背諾了……女郎,萬事勝意,長命百歲。」
善善,回來呀,善善。
還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我們都沒有做過。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我就來。
別走,我這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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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善去找阿孃了。
三年前,她們不得不分開,三年後,她們終於可以團聚了。
可我的善善,離開的方式太過慘烈。
這般可愛真巧的小女郎,在京陵最繁華的昌延街,在那高高的勝寒樓上,大聲說出了:「我乃汾陽令嫡女郎善荔,今日立於此處,實因齊帝所迫!」
一樁樁一件件,把皇帝的罪行與昏聵控訴了個透徹,竟也沒人上去攔着她。
……當然不會有人去阻止她,她站在上面,就早是計劃好的事情。
最後,她淒厲又憤怒的聲音傳蕩:「殘暴之君,人人得而誅之!」
「程將軍!看看這些無辜百姓,你到底要愚忠到幾時?!」
其實都是安排好的,善善的命運已經被安排好了,接下來她要決然地喊出:「願以吾身祭高樓!」
最後的最後,義無反顧地從勝寒樓上一躍而下。
溫熱的鮮血迸濺,染紅了灰白色石板。
百姓們先是迷茫,然後是滔天的憤怒,天下苦大齊久矣。
程憺如夢初醒般,不再效忠於昏君亂政,當晚便攻佔了齊宮,砍下了齊帝的頭顱。
所以我一醒來,便發現自己身處金瓦玉柱之中。
而程憺,則散了發,坐在牀邊看着我。
我問他,善善在哪裏。
他也不瞞我,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
也沒有必要再諱莫如深,他如今是大齊的新主人,還用忌憚什麼呢?
我不願意相信,善善已經沒了,難過的情緒還未曾襲來,心裏空蕩蕩的,只能木然地發呆。
程憺見我失神,一把把我抱起,薄脣輕輕蹭我額頭。
「織織別難過,程叔叔送給你好多侍女,她們再不會走的。」
不一樣,不一樣的!
我推開他,大喊:「不一樣的!我要善善,我只要善善!」手撐開他胸膛,想要跑出去找善善。
姨母和程湣又在哪裏呢?
他們可不可以把我的善善還回來呢?
可程憺手臂緊緊纏着我,不要我出去,他抱起我,在屋子裏四處走動,叫我看見這裏是多麼的華麗。
「程叔叔送的嬌娃館,織織可還歡喜?」
就是那個齊帝踩着百姓的白骨和鮮血,爲他寵妃所建的嬌娃館嗎?
我竟不敢細想,這裏一開始到底是爲誰建着的。
「程叔叔知道,我的織織從來不要別人碰過的東西。」他微笑着看着我,眼睛裏全是溺愛,「所以她病死在半個月前。」
「誰也搶不走織織的東西。」
他走到桌子前,抱着我坐下,果然是個白玉爲牆金作瓦的地方,連盛燕窩的碗,配套的湯匙,都是剔透的粉玉,嵌了上好的紅寶石。
舀起一勺燕窩,程憺送到我嘴邊,這般的他,像是回到了以前在京郊府邸的時候。
我心裏突然平靜了下來,轉過頭看着他,輕聲問:「姨姨和希明知不知道我在這裏?」
他臉上的笑意頓了頓,可下一刻又立刻溫聲回答我。
「織織生病了,等你好了,再出去見他們,好不好?」
我覺得很荒謬,告訴他:「我沒有生病。」
可程憺堅持。
「不,織織病了。」
「程叔叔也病了。」他眼睛微微泛着紅意,「織織好了,程叔叔也就好了。」
我見他這個樣子,只覺得厭棄,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從來都是他的自以爲是,叫我喘不過氣。
心裏衝起一陣又一陣戾意,我手一揚,把他的手狠狠推開。
「我沒有生病!我說了!我說了我沒有生病!」
我受夠了被關起來的日子,大聲尖叫着,企圖通過這種方式發泄我的鬱氣。
精緻的勺子掉在地毯上,完好無損。
只是勺子裏的燕窩順着慣性潑出來,洇溼了我的衣裙,留下一灘痕跡。
無暇顧及其他,我心裏的壓抑和暴躁來得猝不及防。
可程憺仍極其包容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正在蠻橫地發脾氣。
我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只覺得深深的疲倦,我所能做的一切都徒勞無功。
程憺瘋了,他瘋魔了。
「從前程叔叔忙,織織一個人總覺得寂寞,是程叔叔的錯,該罰。」細密的吻落在我額頭上,他喃喃地說。
「以後再不叫織織等我,夫君每天都來陪着你,可好?」
夫君?誰的夫君?
我泠泠看着他,良久纔開口:「……既你知道我不要別人碰過的東西,怎麼就會要你呢?」
似是觸到了他的痛處,程憺忽然就抱緊了我,把頭埋在我肩頸,他呼吸急促:「別這樣對我,好織織,別這樣對程叔叔。」
「程叔叔愛你,程叔叔疼你,織織,我是你的夫君,你要愛的人是我。」
憑什麼呢?我又不欠你的。
我看着他這般難過,心裏升起扭曲的快意,不能只有我一個人痛苦,既然你要抓着我不肯放手,那你也嚐嚐求而不得的滋味吧。
於是我帶着滿滿的惡意,不管他想不想聽,只把自己憋了很久的心裏話說出來。
「我不愛你,你不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應該是希明。」
「你看,你有那麼多的妾室,程叔叔,我覺得你好髒,你不乾淨。」
「我不喜歡不乾淨的東西。」
「不。」我勾勾嘴角,聲音滿是厭惡:「我是,不喜歡你。」
程憺好像被刺激到了,他抬起眼,眼中佈滿了紅色細絲,有些瘮人。
我喫喫地笑了。
「程叔叔猜,我喜歡誰呀?」
程憺硬扯出一個笑,臉色猙獰,卻極力維持着鎮定:「沒關係,織織喜歡誰都不要緊,你只是我的。」
他又在騙自己了,我偏不讓他好過,笑嘻嘻地湊到他耳邊:「我啊,我喜歡希明。」
隨即又否定自己:「不不不,我不喜歡他。」
在程憺面色有些緩和的時候,又繼續開口:「我是愛他。」
「我愛希明,我愛希明呀,程叔叔。」說完便推開他,看着他笑。
在心裏藏了好久的話,肆無忌憚地說了出來,真是快活。
程憺被我逼得狼狽不堪,他甚至有些哀求地看着我,抱着我的雙臂顫抖着,喉間泄出痛苦的呻吟,沉沉地喘息。
我沒有想到,原來他真這麼愛我,可惜,我不是阿織啦,他再也哄不住我啦。
程憺把我的手捉住,放在他胸膛上,我從未見他如此卑微過。
像個乞人般,求我憐惜。
「織織……」他訥訥道,「這裏,真是痛極了。」
不等我譏諷,隨即臉上又泛出奇異的紅色,程憺得了失心瘋一般,微笑了起來。
「織織不乖,總是想惹程叔叔生氣。」
「不過沒關係,不論做了什麼,織織都是夫君的心肝寶貝,夫君怎麼捨得罰你呢?」
瘋子,程憺這個瘋子!我抵住他湊過來的脣,卻被他困在懷抱之中,動彈不得。
「我有些嫉妒,可是沒關係,以後這偌大的嬌娃館,織織再見不到旁人。」
他變回了程氏家主,大齊新帝該有的模樣。
「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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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還要被關在這裏多久。
一想到這個答案可能是我的餘生,便覺前途黯淡無光。
何必呢?
得不到的東西,程憺又何必強求呢?
我越來越不懂他了。
他可從來都不是囿於兒女私情的人,卻偏偏要緊抓着我癡纏。
程憺費盡了心思,踩碎了無數屍骨,明明這般可怕的一個人,卻是在黎民百姓的讚頌中誅殺了君王,登上了帝位。
深沉冷情的程憺,會被我一個女郎迷得失魂落魄,我自己都不信。
可這笑話成了真。
他日日來看我,陪我說話,帶着我在嬌娃館四處玩耍,好像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我的夫君。
我不願意與他在一起,他便強行抱了我出去。
一開始我還掙扎,甚至刻薄地詛咒他,諷笑他,可他只是微笑,甚至順着我說好。
像是被蛛絲纏住,無力極了。
索性不再理他,不管他說什麼,我都不再給任何回應,徹徹底底地忽視他。
心裏的鬱意愈發濃烈,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單薄。
鏡子裏的女郎,瘦得眼窩凹陷下去,雙眼大大地睜着,裏面卻是一片暗沉,如同死水一般,看着便覺得瘮人。
這是……我嗎?
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一隻手覆上我的眼睛。
「織織該出去散步了。」
所謂的散步,不過是在屋子外面走一走罷了,都是在籠子裏面,有什麼區別呢?
可程憺不許,我想不想去不重要,他覺得我需要去散步,覺得我只是懶得走,他可以抱我去。
這次我被他抱出了院子。
嬌娃館果然闊大,走了好久好久,他抱着我到了一條長長的巷道。
「織織猜猜,這是何處?」
看向程憺,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麼。
他溫柔地貼了貼我的臉,「不是巷,是門。」
我隔得遠遠的,看見了暗紅色的大門,映在我眼中,小得可憐。
「這裏是嬌娃館的門。」程憺低沉的聲音,穩穩地穿進我耳裏,「織織病好了,就可以從這裏出去了。」
「若我好不了呢?」
我連自己生了什麼病都不知道,大概在程憺眼中,我不愛他,便是惡疾。
「沒關係,程叔叔永遠陪着你。」
他眼裏的偏執叫人害怕,我的呼吸開始急促。
我還能保持清醒多久呢?或許幾年後我就瘋了,也或許明天。
可我不願意妥協,我絕對,絕對不會向他低頭服軟!
我藏不住對程憺的憎厭,就如同我藏不住對程湣的喜歡。
總有一天,我要跑出長門,跑出這嬌娃館,跑得遠遠的,再不回頭。
可我也知道我如今逃不掉,所以即便這長門就在眼前,直到程憺抱着我離開,我仍舊是未曾多看一眼。
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姨母和程湣找到我,我要乖乖地等着他們,等他們來接我回家。
也幸好程憺不是時時與我一處,我得以喘息片刻。
他爲我尋來了許多活潑的侍女,她們身上,都有善善的影子。
可她們都不是善善。
善善走了,只留給我一根髮帶。
小騙子,又幫着程憺哄了我,可只要你回來,我馬上原諒你,絕不同你賭氣。
所以你要回來了嗎?
我在心裏問了一次又一次,沒人回答我。
「夫人,奴婢來給您梳頭好嗎?」一個侍女湊到我身邊,想要討我歡喜。
另一個侍女也湊過來:「那奴婢給您讀話本子!」
嬌娃館裏的侍女,不同於以前府邸裏面的侍女,把自己裝成聾子啞巴。
程憺不在的時候,她們總是變着花樣地與我說話逗樂。
若是以前,我怕是會快樂得不行,可我如今太累了,已經沒有心力再和她們玩耍了。
可因着善善,我願意多給她們兩分包容。
我不說話,看了她們一眼,回過頭繼續望着窗外,沒說拒絕。
兩人便試探着開始動作。
梳頭侍女小心解下我的髮帶,把它放進了我手中,我立刻纏在手上,緊緊抓住。
這是善善送給我的生辰禮物,是我的寶貝,不能弄丟了。
耳邊響起讀書侍女輕柔的嗓音。
一聽開頭,我就猜到是貧寒小郎君與富貴小女郎私奔的故事。
和以前看的一樣。
我甚至可以猜到,結尾定然是郎君做了官,同女郎甜甜蜜蜜地在了一起。
書中的郎君,名喚明郎。
倒是巧也不巧。
「那明郎三魂失了兩魄,寄居聖廟,只道專心做文章,卻不想料見玉人月下吹簫罷,才知顏如玉何爲眉黛鬢鴉,腰柳頰霞……」
「莫生妄念,想我這窮貧書生,莊農人家,怎配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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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白駒過隙。
程憺的登基大禮定在八月十三,大禮三日後,便是我的生辰。
我錯過了姨母的生辰。
說好要多陪陪她,可我終究是背諾了。
程憺向我許諾,等我生辰,就擬令以告天下,叫我做他唯一的昭儀,位視丞相,爵比諸侯。
「除了後位,織織要甚麼都給。」
我心裏無一絲波瀾,他要給什麼都與我無關,還是他以爲我會因此感激涕零?
後位上坐的是姨母還是我,又怎麼樣呢?
誰稀求得呢。
但大禮將至,他每日在嬌娃館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即便我被囚禁在這裏,可能夠不看見他,也是好的。
這嬌娃館外,程憺親兵把守,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也出不去。
姨母他們……也應該知道我在裏面了吧?
我按捺住不穩的心緒,拿起手邊的話本,也不要侍女讀,自己往下看。
「月照殘花,珠簾未掛。妾身瑩娘,南都漁溪人也,父親吳浚者,前漁溪縣令,爲奸人所害,妾自八歲,充入教坊,守着那蕭琴笛瑟,爭忍的虛白晝……」
這話本,倒是與之前的不同。
也不知那明郎與瑩娘,是個什麼結果。
不着急,鎮日光陰漫長,我清閒得緊,慢慢看。
「呀呀的飄過海棠汀,孤燕兒飛不了青鳥城。寺廟中寒榻冷清清,畫檐間琵琶怨泠泠,瀟瀟雨打芭蕉聲,燭暗長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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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王朝傾覆,史官提筆便是紅顏禍水,穢亂朝綱。
不管美人是不是真的迷惑了君王,可最後,人們都習慣於把所有的罪孽,都與她纖細的腰肢鎖在一起。
就如同那齊帝的寵妃。
我不知道她是個怎樣的女郎,可我知道,一個王朝的落寞,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更不能責怪她太過於美麗。
美麗從來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人心,這世間太多惡意與污濁,人心泡在髒水裏,日復一日,便也沾染上了世俗和偏見。
或許他們也知道,其實並怪不得旁人,只是總得尋一塊遮羞布,好叫自己臉皮過得去。
文臣?大臣是沒有錯的呀!讀書人麼,唸了這麼多書,之乎者也,寫了多少忠言呈上去,可……已經盡力啦!
武將嘛,將軍們待在戰場上殺敵,哪裏懂什麼朝堂政治?你看他們盡職盡責的,保家衛國,怎麼能怪他們殺人殺得少呢?
那帝王雖亡了朝,可畢竟是一國之君,總要留些臉面,若現在便狠狠踩上一腳,豈不是顯得這剛登基的新帝小氣?不成,不成!
不若怪那柔美的女嬌娥,誰教她長得惑人,定是她勾得帝王失魂落魄,引得百姓怨聲載道,落了個國破家亡!
妙極,妙極……
後世人有人笑,有人罵,有人搖頭,有人側目。
人的骨頭,哪裏分什麼文臣武將,硬氣比之牛骨,軟弱甚於魚刺,不過是看他一顆心,有無血氣。
只是承蒙厚愛,我竟也做了一回,禍亂君主之人。
彼時我坐在窗邊,正讀到那瑩娘與明郎訣別。既不是因爲夜奔被捉,也不是他人阻攔。
這話本寫得有趣,明郎與瑩娘順理成章地相愛,教坊的媽媽姐妹也都善良,願成人之美,明郎的父母從地裏挖出了黃金千兩,恰逢天下大赦,爲瑩娘贖了身。
原本是要做對和和美美小夫妻,誰料天意弄人,瑩娘突發惡疾,自此陰陽相隔。
我看到的地方便是瑩娘臨死時,她對着明郎剖白心意。
只可惜還沒看到明郎的結局,便衝進來好大一羣人,拘住了侍女們,還未曾反應過來,有人餵我喝下了一杯甜苦混雜的酒水。
錯愕看去,是個不曾見過的老嫗。
不發一言,輕摁我下顎,膩得發嘔的酒水便順着喉管流進肚腹。
她是怎麼進來的呢?
我不知道。
面前這個老嫗,慈眉善目,帶着和藹的笑意。
「女郎,您得走了。」
走?去哪裏?
「再有半炷香的時間,便是登基大禮了,此刻嬌娃館外什麼都沒有……您想出去看看嗎?」
「……你是誰?」
「我是誰已經不要緊了,要緊的是,您只有半炷香的時辰了。」
「那杯酒是……」
「是酒,也是毒藥。」
我有些茫然,竟是毒藥嗎?
「老嫗有愧,等您去了,我自當謝罪。」
「但請不要責怪我的主人,她等這一天,已等了五十七年。」
「是祖老嗎?」我眼神開始聚攏,「所以……我是要死了吧?」
「我知女郎無辜,可哪裏有父子鬩於牆的道理?」
老嫗沉沉嘆氣,臉上帶着悲憫。
我以爲,我還有很多很多的光陰揮霍,可如今……果然世事無常,由不得我。
那就跑!跑出這嬌娃館!跑出這帝宮!
……即便是死,我也不要死在籠子裏!
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我站起來,提着裙子,跑出了寢屋,一直跑一直跑,此刻我內心只回蕩着一句話:「不要死在這裏……不要死在籠子裏……」
在母親自困的籠子裏出生,又在程憺打造的籠子里長大,我這一生都活在籠子裏,像只雀兒。
如今我要死了,我不要,不要死了仍在籠子裏。
只要我跑出了長門,至少讓我跑出長門……
就能平靜地死去了嗎?
眼淚還是沁了出來,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爲什麼所有的苦水都要注入我心中?我明明不欠任何人的,我也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偏偏承擔這苦果的人,卻是我。
我不想就這麼死了,我還沒有見到姨母,還沒有見到希明……我還有好多話想和他們說,我日日都在想他們,想得掉眼淚。
叫我再看他們一眼吧,把他們的臉記住,這樣孤零零地走了,我捨不得呀。
長門太長,肚腹中的毒酒開始起作用,隱隱地脹痛,可是不能停,我怕我一停下,就再也跑不動了。
姨母說,我永遠都不會等不到希明。
他會來嗎?
喉間湧起一陣腥甜,是血鏽味,我的時間……好像不多了。
眼前漸漸昏暗,我看向暗紅色的大門,關得緊緊的,我的喉嚨似是被堵住,火燎般疼痛。
五感漸失,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怕是……等不到希明瞭。
可下一瞬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夢,暗紅色的大門被推開,那個人穿着玄色禮服,朝我奔過來。
是誰呀……
「阿弗!」
希明?是希明!
我還是等到他了,我等到他了……
提起一口氣,我在他來到我身邊的那一刻,跌跌撞撞地,撲進他懷裏,倦鳥歸林般安心。
這般場景,竟然與腦海裏我學木屐時,撲進他懷裏的場景相重疊。
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自己起來了。
我不受控制地從他身上滑下去,他抱着我坐在地上,一隻手捧着我的臉頰,失去了平日裏清冷平靜的模樣,急切喚我。
「阿弗歸來!阿弗歸來!」
他的眼睛紅了,不要哭呀希明,我心疼的。
可我已經不能說話了,想要再叫一聲他的名字,可喉嚨裏只能發出血肉湧動的模糊聲音,只好用眼睛看着他,不願意眨眼,也不知道我流眼淚沒有。
會不會很醜?
腹內一陣絞痛,嘴角溢出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龐,好像是嘔血了。
突然就好想哭。
我想起沒有學完的木屐,還有書房裏沒有抄完的大字,承諾給他的畫像,領章的墜子,火紅的石榴,康西的海棠黃胖……好多好多的東西,我還沒有收到過姨母和希明送的生辰禮呢。
好多好多悄悄話,我還沒有同希明說。
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一句……我心悅他。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啊,若是一開始,我就來到了姨母身邊,該多好啊……
恍惚間,想起了瑩娘,我終於懂得了她的難過心緒,真真假假,似夢似幻,這一刻我好像成了瑩娘。
用盡最後的力氣,指甲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掐下去,這是我唯一能留給他的痕跡了。
姨母不要哭,希明也不要哭,知弗先去找阿爹阿孃,我等你們好不好。
希明一定會是個好皇帝的,對嗎?
神識陷入黑暗之中,再怎麼不願,我還是闔上了雙眼,只能帶着不捨和遺憾離開。
……還是沒能跑出長門啊。
那話本子,還沒有看完呢。
可我的一生太短,故事只能講到這裏。
番外一
宋洹提了桂花糕回家。
寢屋裏午睡的小人兒,怕是早已醒了。
今日他原本是要沐休的,只是今秋多事,故而又耽擱了半天。
她在家裏本就寂寞,更何況……如今又做了阿孃。
也不知會不會躲在被子裏掉眼淚。
宋洹心裏思緒萬千,面上卻絲毫不顯。
推開門走進去,果然牀上鼓起一團,留一隻嬌氣的小腳在外面,粉色的腳趾可憐地蜷着。
「阿濃。」
被子下的人動了動,不肯出來。
宋洹把桂花糕放在一旁,在牀邊坐下。
輕輕扯開被子,那人抱着自己離去時換下的中衣,緊緊閉着眼睛,鼻頭眼圈都透着紅意,睫毛濡溼。
「阿濃,我回來了。」
阿濃覺得很委屈,可夫君喚她,還是睜開了眼睛。
宋洹看着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映着漣漣的水意,顯然它們的主人,已經是哭過一場了。
嬌豔純稚的女郎眨眨眼睛,又掉下了淚珠兒。
宋洹眉目清冷,手卻伸到阿濃腋下,把她抱進了自己懷裏,「……莫哭。」
阿濃揪住他官服的衣領,把臉埋在宋洹的脖頸,鼻子緊緊挨着脖子蹭來蹭去,深深地吸氣,臉上泛起潮紅,依戀又嬌怯地喚他:「夫君……」
良久仍嫌不夠,小手扯開冷麪郎君的官服,阿濃的頭埋下去,微微張脣,露出了兩顆生得瑩白可愛的犬齒,藏在齒下的粉舌沾着水跡。
宋洹不語,嘴脣微抿着,也不阻止懷中的小女郎,只是伸出手護着她腰腹,任由她在自己身體上放肆。
等到阿濃髮泄親近完,兩人的衣衫都已凌亂不堪,宋洹胸口布滿了紅痕和牙印。
宋洹扶穩她,也不管自己還裸着的胸膛,用骨節分明的大手替阿濃把中衣理好。
阿濃嬌嬌地喚他:「夫君……」
「嗯。」
「夫君……」
「嗯。」
阿濃捉住宋洹欲要整理官服的手。
「不準,阿濃想看。」
宋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轉而去拿桂花糕,遞給阿濃。
其實阿濃不甚喜歡這桂花糕,可宋洹找遍了潁陽,都沒有找到賣桃酥的店子,那是什麼糕點都無所謂了。
「夫君,阿濃手軟……」
宋洹知道她是在撒嬌癡纏,不想太過慣着她,只是對上那雙溼漉漉的眼睛,心下一軟。
最終淡淡一句:「下不爲例。」
阿濃看着夫君冷凝的臉,並不放在心上,這句「下不爲例」不知說了多少次,她現在都只當沒聽見。
靠在宋洹身上,就着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喫完一塊糕點,看見宋洹修長的手指上沾了碎屑,還伸出小舌頭幫他舔了個乾乾淨淨。
她喜歡與自己的郎君貼得親密無間,也喜歡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記,本就是個霸道的性子,又嬌氣。
宋洹低眉,看着賴在自己身上的小精怪。
阿濃知道,他又覺得不成體統,要叫自己下去了,索性伸手抱住他脖子,臉在自家夫君身上磨蹭着。
「夫君愛我……」
似是哀求,似是陳述,宋洹聽着她的呢喃,剛抬起的手又放到了她腰間。
阿濃抬臉看他,正對上宋洹冷肅的雙眼。
忽然癡癡地笑了。
每次看到宋洹這般禁慾模樣,她就忍不住想要扯開他的衣裳,叫他臉上露出別的表情。
可顯然,宋洹的耐力極好。
他靜靜看着懷裏的人,她睜着汪汪的一雙眼兒望着他,又純又媚,像是成了人的狸奴精,下意識地勾引自己的主人,直白又熱烈。
其實她在第一次笨拙地勾引時,便成功了,只是主人不動聲色地藏住了慾念,卻引得那狸奴愈發癡黏。
「今日乖不乖?」
阿濃原本放肆的動作頓住,把臉藏起來。
「乖的乖的……」
宋洹知她心虛,可她尚在安胎,自然也不會多計較什麼,只不過是例行問話。
「裏面的小人兒乖不乖?」
阿濃使勁兒點頭,「小人兒也乖的!他最乖了!」小手卻悄悄把自己肚腹護住。
心下暗歎一聲,宋洹知道她是被嚇着了。
這個孩子,本不該存於這世上,可他卻偏偏來了。
發現的時候已經四個月了,宋洹無父無母,阿濃年少失怙,又不許家裏有侍女,兩人都不大懂得這些,還是僱來做飯的使婆注意到,阿濃最近口味變得厲害,請了郎中,才知她有了身孕。
宋洹從小在潁陽的濟慈院長大,管事的人見他在讀書上有一二天分,便一直供着他,這是對外的說辭。
無人知濟慈院的背後立着程氏,他在程氏的廕庇下求知問學,成了潁陽最負盛名的郎君,又經過郎選,一層一層地被推到了潁陽令的位置。
他是程氏最滿意的作品之一。
氣卓然,美姿言,通曉民生,能力出衆,人人贊愛的潁陽令宋郎,這般優秀的一個郎君,若是爲民請命,死在了齊帝的暴政之下,百姓們會如何心痛呢?
宋洹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但他也的確是心甘情願,雖千萬人,吾往矣。
四代政昏,百姓貧苦,天下本就是有能者居之,他要做的,是做好潁陽令該做的事情,再在合適的時機血濺朝堂。
報程氏恩,是爲義。
爲百姓死,是爲仁。
他早已把自己的人生計劃得井然有序,不曾有娶妻生子的念頭,既是孤身隻影地來,也要無牽無掛地走。
可清心寡慾了三十年,卻偏偏程氏給他送來了一個小嬌娃,勾了他的神識,亂了他的心魄,叫他三十年來的自持力幾近崩潰。
宋洹看着那小嬌女在自己身邊一日日長成,她眼睛裏的癡黏愈明顯,他心裏的慾念也跟着愈紊亂,他想,是時候把她送走了。
她幸運地在覆族之禍中頑強地活了下來,既如此,餘生合該得遇良人,相夫教子。
他見不到她,便能斬了這荒謬情結。
可就在他要把她送走的前一晚,那小狸奴機敏地察覺了,於是她輕盈地跳進書房,跳進那主人的懷裏,求他憐惜。
宋洹看着她抱着自己的脖子,笨拙地引誘,水潤的眼睛無意識地散出媚意,嗓間發出嬌軟的輕吟,喚他:「郎君……郎君愛我……」
他一張冷淡的臉,頸間卻染上薄紅,該推開她的,該把她遠遠送走,叫他再不生慾念。
可當那樊素口輕輕顫着貼上他薄脣,又伸出小舌頑皮試探,他所有的意志剎那瓦解。所有的事情開始失去控制,洶湧的情慾似攔不住的猛虎,只能任由愛念衝撞。
他的阿濃,是他的劫數,小精怪學了那攝人術法,把他逼得無處可逃,只消看她一眼,心裏的冷靜便潰不成軍。
宋洹只能喟嘆。
事到如今,那便……如你所願。
於是阿濃得償所願,宋洹的身體和心都被她霸佔,不許別的女郎沾染分毫。
宋洹從不瞞着她什麼,一五一十地與她講清楚,最後他問她:「可後悔了?」
阿濃看着他微擰的長眉,有什麼好後悔的?本就是她強求才得來的結果,歡喜還來不及。
只是誰也沒想到,肚子裏的小娃娃慌慌張張地就要來找阿爹阿孃。
宋洹從來沒有ťũₒ想過,會有自己的孩子。
他遲早是要走的,有了阿濃本就已經是個意外,再來一個孩子,若他真到了那一天,她們該如何自處?
思及她們將來會喫的苦,宋洹心裏一痛。
這個孩子不該來,不該來這世上喫苦。
可阿濃手捧着肚子,打翻了那碗落子湯,她流着眼淚,把宋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哭着哀求:「夫君……夫君,我捨不得……」
「他動了,他動了呀……他也不想走!」
這是阿濃和宋洹的小娃娃呀,阿濃捨不得,在得知自己做了阿孃的那一刻,她先是迷茫,可隨即而來的便是莫大的勇氣。
她做阿孃了,這世上又多了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小東西,她感受到了他的小腳在輕輕踢着,叫她怎麼狠得下心?
於是宋洹又一次妥協了,世上叫他心軟的人又多了一個。
再有兩個月,他就要來了,可阿濃太害怕失去這個孩子了,每每宋洹問他乖不乖,她都會下意識地護住他。
這是一個母親的本能。
小人兒出生的那一刻,阿濃哭了。
其實她心裏滿滿的快活,可眼淚不聽使喚,她的母親在她出生後不久便離開了她,從小陪着她的,是乳母。
即便乳母也愛着她,可那愛卻隔了一層。
父親很忙,雖然他並不是裴氏的家主,可身爲裴氏子,他有自己的責任要擔。
裴氏清流,家風甚嚴,她小時候從未出過家門,後來遇到了阿姐,與她最是要好,纔有人可親近。
現在,她有了夫君,還有了女兒,可以親近的人又多了兩個。
阿姐知道了,也一定會爲她高興的。
側頭看着身旁的小女郎,阿濃只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這是她的小娃娃,是她的心肝寶貝。
這小人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濃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怕是都無法對這個小女郎狠下心了,只希望她對自己有些耐心,好讓自己慢慢學會,如何做一個好母親。
同樣不知所措的,還有雙手抱起孩子的宋洹。
他沒有父親,便也不知道如何去做一個父親,更何況還是一個小女郎的父親。
她那麼小,那麼軟,乾淨得不可思議。
這是他的女兒。
是阿濃和他的女兒。
巨大的幸福和痛苦一齊襲來,他在猶豫要不要把她送走,讓她在別處快活地長大。
可阿濃似乎瞧出了他的意圖,求着他不要:「夫君憐惜阿濃,沒有她我活不下去的……夫君不能對阿濃這般殘忍……」
他看着那小女郎揮着幼嫩的小手,咿咿呀呀哭得傷心,心裏一陣悶痛,懷裏是他的女,旁邊是他的妻,他又怎麼會甘心捨得呢?
阿濃扯住宋洹衣角,幾乎快要絕望,她猛然間想起,阿姐!她還有阿姐!
「夫君!夫君不要把她送走……我還有阿姐,阿姐是程氏未來的母主,她一定有辦法的!她一定會幫我們的……求你,求求你夫君……別帶走她……」
宋洹背過身,他看不得阿濃悲痛欲絕的模樣。
可那一聲聲夫君,似是一刀一刀紮在了他的心上,他看着懷裏的小女郎,她已經沒有哭了,只是扭動着小身子,小人兒軟綿,還睜不開眼睛。
心軟得一塌糊塗。
良久才輕輕開口:「好。」
知者弗言,以後你的名字,就叫知弗,好嗎?
於是小人兒有了名字,叫作知弗。
阿濃守着她長大,除了幾次給阿姐去信,絕不帶她出宅邸一步。
每當小女郎眼巴巴看着父親,阿濃便心疼得緊,可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越發地疼愛她。
宋洹知道知弗總是看着他離去時的背影,他也知道知弗以爲自己不喜愛她。
可他更知道,自己陪不了她多久。
愛比恨長久,得到了又失去,纔是最殘酷的事情,不如一開始就未曾擁有。
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做一個阿爹,但他能給她的,實在是太少。
不能成爲知弗的牽掛與遺憾。
於是每當知弗在身後,他總是默唸着,不能回頭,不能回頭。
晚間到家,只敢在她睡下後,摸摸她的頭,再坐着陪她一會兒。
有的時候,宋洹會幫她把小手小腳長長的指甲剪短,免得她不小心傷了自己。
知弗每個生辰都有他送的禮物,但他從來不以自己的名義送給她,而是叫阿濃去。
七歲的知弗,生辰禮是想要阿爹抱抱,宋洹看見她眼裏滿是期待,終是忍不住回了頭。
下一瞬他反應過來,於是裝作自己很忙,面上不耐煩極了,知弗眼裏的光熄滅了。宋洹轉身就走,心裏卻疼到窒息。
他在街上走了好久,看見有人賣布老虎,當即買了一個,想要叫阿濃送給知弗,哄她開心。
那貨郎認出他,想要送一個他,宋洹堅持付了錢,那貨郎不好意思。於是教他,這布老虎有個暗層,可以放平安符,還可以放好些銀錢,可牢實了。
宋洹把那布老虎帶回家,他想要給知弗寫一封信,藏在裏面,即便她永遠都不會看見。
一想起白天她難過的模樣,宋洹心裏就又軟又痛。
可提筆良久,他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他能寫辭作賦,也能撰文著策,卻不知道該如何給自己的女兒寫一封信。
宋洹平生第一次這般侷促。
想了又想,最終紙上落下了款款幾字。
「知弗囡女,一生順遂,長命無憂。父,宋洹親筆。」
他不是個好父親,可他希望自己的女兒不要喫苦,平淡快樂地走完一生。
今晚阿濃陪着知弗睡,宋洹放輕腳步,來到牀邊,俯身親了親他的妻,又親了親他的女。
把布老虎放在知弗的枕頭旁,他又悄悄地離開。
做個美夢,我的阿濃。
做個美夢,我的知弗。
番外二
程憺抱着小女郎離開了牢房。
外面下着雨,子時將近,夜色正濃。
他不太能理解,爲何會有人明明能活下來,卻還是選擇了自戕。
活下來,休養生息,伺機反撲,斬盡殺絕。
這是他從小受到的教導。
那裴氏女追隨夫君而去,卻丟下了自己的女兒。
程憺並不爲她的癡情感動,相反,他覺得她軟弱又愚蠢。
想起濺在牆上的血跡,他心裏無波無瀾,美則美矣,卻太過脆弱。
把懷裏的小女郎放進馬車,他跟着坐上去。
這還是他第一次抱孩子,抱孫不抱子,就連希明,他都未曾太過親近。
馬車外的人低聲詢問:「郎主,去往何處?」
程憺頓了一息,沉沉開口:「京郊。」
下一刻馬車轆轆駛離。
其實原本是要把這孩子送到程氏,放在母主身邊,對外宣稱是王氏的遠親。
可離開前,府中的艾思先生冒雨趕到書房,勸阻了此事。
「……雖說潁陽令捨生取義,可他女兒剛夭折,程氏便多出一個小女郎,不太妥當……」
「謹慎些,總不是壞事……」
程憺被說動,雖說一切都已打點好,但程氏走到今天,離不得一個穩字。
就如白艾思所言,換個地方養大,局勢明朗時,再接回來,替她找個貼心郎君,也不算違背了潁陽令的期盼。
突然改了決定,程憺也不知道把這小女郎放在哪裏。
遠僻些,但也不能離開京陵……京郊那處府邸,是個不錯的選擇。
「程叔叔……」稚嫩的嗓音把程憺從思緒中拉了出來。
那孩子似乎在發抖,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恐懼。
「知弗是嗎?」即便馬車裏漆黑一片,程憺還是掛起親和的笑臉,這是他的面具之一,「想對程叔叔說什麼呢?」
只要程憺想,他溫和的姿態可以騙過所有人。
「我阿孃……」剛顫着聲音開口,接着她又搖頭:「沒什麼……」
直到抵達府邸,她都沒有再說什麼。
程憺無暇顧及一個小女郎的想法,他肯親自送她過來,已經是破例了。
把那孩子抱下馬車,程憺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從今以後,你就叫阿織,世上再也沒有宋知弗了,要乖乖聽話,知道嗎?」
小女郎抬起眼看他,夜色昏暗,程憺看不清她的臉,可這雙眼睛卻在燈籠下發着瑩瑩的光,大概是她沒有掉下的眼淚吧。
小女郎終於開口了:「……那我可以去看我阿爹阿孃嗎?」
程憺聽得出,她在拼命忍着哭腔。
他面上帶着淺淺的遺憾,表情極柔和,心裏卻十分平靜,對她的悲痛無動於衷。
「好孩子,如今外面都是在找你的惡人。」
「乖乖待在府邸裏。」
思及還在等他把這孩子帶回去的妻子,程憺想,身爲程氏的母主,自然是要以大局爲重的。
且不是不回去,只是晚些回去,又有什麼區別呢?
果然,聽他說完原因,雖然失落,可王氏女還是退了一步,她表示自己願意等。
王氏女進退有度,把內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但還遠遠未到能與他平起平坐的位置。程憺尊稱她一聲姐姐,也願意給她體面。
可這不代表他會因爲她,改變自己的決定。
程氏王氏聯姻是一回事,王氏實力不如程氏是另一回事。
王氏女也知道,所以她即便是憤怒失望,也仍舊會選擇忍耐。
程憺不欲多說,他忙得很。
如果不是後來,私侍呈上一隻布老虎,他是不會想起那雙眼睛的。
京郊的管家來密信說,那孩子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肯說話,害怕別人的觸碰。
程憺皺眉,他不想把人養廢,至少接她回程氏的時候,神智是正常的。
於是,時隔多日,程憺又踏上了去京郊的路。
那布老虎被隨意扔在了暗格裏。
既成了阿織,那便沒有必要留着從前的東西。
那孩子見到他很高興。
程憺看清了她的臉,可愛嬌嫩,帶着稚氣,即便是經歷過那些不好的事情,她的眼神依舊柔軟。
在她眼裏,程憺已然成了她最親近信任的人。
她叫他程叔叔,同他說好多話,好像要把這些天來沒有說的話全說出來。
程憺也盡心扮演着一個溫和包容的長輩角色。
臨走的時候,她殷切地看着他,小心翼翼開口,問他還會來看她嗎?
受過傷的雛鳥會對第一個伸出手幫助它的人感激涕零,產生信賴。
現在就是了。
他可以感受到那孩子對他的依賴。
這戲既然開了頭,就得一直演下去纔行,半途而廢不是程憺行事的風格。
於是他答應她,輕輕說:「好。」
只要你乖乖聽話,程叔叔就會來看你。
程憺遵守了他的承諾,只要有機會,就會來看那小女郎,甚至會教她識字作畫,聽管家稟報她在府中的一舉一動。
聽到那孩子只願意親近他一個人,程憺心裏居然生出奇異的滿足感。
爲了維持這種感覺,府中的侍女隔上一段時間,便要換一批,同那孩子玩耍,卻不同她說話。
七年過去,在她面前,那面具像是變成了他的臉,渾然天成,連他自己都習慣了縱容寵愛這個孩子,忍不住把最好的東西都捧來送給她。
和她在一起,竟會讓他有一種,將自己從高樓地基下抽離出來的感覺。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事情,明明,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程憺一出生,所有的東西都是準備好了的,無所謂他喜不喜歡,也無所謂喜不喜歡他。
畢竟,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從祖輩起,程氏人的心中,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傾覆大齊的江山,告慰先人的在天之靈,這便是程憺承擔的責任,也是他活着的意義。
爲了這個目標,程憺的曾祖父,祖母嬸孃,和他那坐了一輩子木輪椅的父親,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所有人的心中,都只有一個信念在支撐着,那就是復仇。
父親這一生,最恨的便是沒能親手砍下齊帝的頭顱。
「晏清,你要記住,一定要親手殺了齊帝……親手殺了他!」
程憺知道,其實父親已經神志不清了,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不想再讓父親忍着。
「父親……大兄二兄……殺了他!殺……」
四十五年前的他,也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可就在母親和嫂嫂們被關在門外的那個雨夜,他親眼看着祖父掐死大兄剛出世的孩子,砍下父親和兩位兄長的頭顱,然後拿着那把刀朝自己走來。
最後被冒着雨呈給齊帝的盒子裏,除了一具嬰兒屍體,三顆頭顱,還有一雙孩子的小腿。
他再也沒能站起來。
只要一想起當年的事情,他便覺得胸中鬱痛異常。齊帝昏庸,卻執意妄想靠自己集權,第一個祭刀的,便是掌軍權的程氏。
以私通西蠻謀逆之罪大做文章,那不知從哪裏尋來的信紙上,蓋着他大兄二兄的齡章私印。
程氏百口莫辯,卻不甘願就此被斬盡殺絕。
在那個雨夜,盒子裏的人死了,盒子外的程氏也死了,活下來的,是仇恨。
這滔天的怒火,熊熊燃燒了四十幾年,燃燒到了今天,並將一直燃燒到未來。
血不流乾,誓不罷休。
不怪祖父,他知道,祖父是絕望痛苦的,可他也是真的沒有辦法了,只有做出大義滅親的姿態,打亂齊帝的計劃,叫他無可指摘,才能保住程氏一線生機。
可笑我程氏,忠於大齊一百五十年,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他不曾怨過祖父,能活下來,娶妻生子,已然是莫大的運氣。
比起九族皆誅,壁虎斷尾又算得了什麼。
可他恨吶,他恨了齊帝一輩子,老齊帝死了,他接着恨下一個新齊帝。
從小他便不愛刀槍,一心讀聖賢書,立志要去齊地最艱苦的地方做官,爲大齊死而後已。
只是最後還是辜負孔孟,成了那噬不見齒,袖裏藏刀之人。
可原本,原本他是那個立志要成爲光的人呀!
怎麼……就什麼都沒有了呢?
「阿清……」
父親口中的阿清,程憺知道她是誰。
其實與王氏有婚約的人,是父親,只可惜婚期將近,那王氏女郎卻失足溺水,死在了宮宴上。
到底是失足溺水,還是自盡而亡,世人不得而知,只是曾有侍女看見,齊帝在那邊的花園命人端來醒酒湯。
三年後,父親娶了母親。
在兩個嫡子接連死去後,才留住了他的性命。
或許是爲了彌補自己的遺憾,與王氏的婚約落到了程憺身上。
父親從小就坐在輪椅上,他身體羸弱,病痛纏身,能堅持着活到五十幾歲,已經是奇蹟。
而今,也算是一種解脫。
娶王氏女,娶就是了,兒女私情不是程憺應該放在心上的事情,比起程氏的復仇之路,實在是太微不足道。
所以當程憺驚覺,自己對那孩子太過在意的時候,他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他不允許自己有弱點。
小女郎十五Ţṻ₁歲及笄,程憺出征燕山,沒有趕上她的生辰。
燕山盛產胭脂,色澤如血,荼蘼豔麗,他騎馬走在回京陵的路上,想着,那孩子一定喜歡。
十五歲的女郎,長大了,可以嫁人了。
他記起之前問她,想要嫁給一個怎樣的人。
那孩子沉默了,斂下笑容,乾淨的眼神泛起悲傷,良久,才輕輕說道:「要嫁給像阿爹一樣的人。」
柔軟卻又堅定。
當時覺得孩子氣好笑,可如今想到是否要爲她尋一個郎君,心裏卻下意識地抗拒,甚至產生其他的情緒。
那般乾淨可愛的小女郎,被他從八歲嬌養到十五歲,怎麼能任由渾濁之人玷污?
別人能把世間最好的珍寶都留給她嗎?
她還那麼小,那麼幼弱,卻已經長成了純稚嬌豔的模樣。
眼睛生得勾人,卻因爲從小被關在籠子裏,心裏還住着個孩子,看着那雙滿是天真的眸子,誰會忍得住不去毀了她呢?
程憺走過廊橋,看着原本正赤着腳,快樂地蕩着鞦韆的小女郎,雀躍地朝自己奔過來,臉上帶着因爲盪鞦韆而泛起的紅意,遠遠地喚他:「程叔叔!」
忘了穿鞋子的小腳丫,又可愛又可憐。
程憺假裝沒有看見,從胸口拿出來那盒胭脂,她果然歡喜得不得了。
下一刻,她打開盒子,用嫩嫩的尾指沾了一點,塗在自己的嘴脣上。
因爲看不見,那一抹紅塗得不甚均勻,可她看向自己,問自己好不好看的時候,程憺突然就知道了,自己爲什麼會抗拒,又爲什麼會……嫉妒。
她臉上的淺紅,與脣上的胭脂相交映,竟透着一股情慾的味道,無端地生出媚意,卻偏偏睜着一雙水潤無辜的眼兒,望着他。
程憺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加清楚地意識到,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
長成了一個連他都爲之悸動的麗人,叫他佔有的慾望來得猝不及防。
太過美麗了,又嬌氣脆弱,程憺對她們原本一向是無動於衷,如今卻喜歡上了這樣的一個小東西。
是啊,喜歡。
他無法控制,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了自己養了七年的孩子。
這會成爲他的一個弱點。
於是程憺在她午睡正香甜的時候,來到了她的身邊,左手掐住了她脆弱溫熱的脖頸。
弱點,便沒有存在的必要。
可看着她毫無防備的睡顏,手上沾滿鮮血的自己,竟遲遲下不了手。
他從來不是一個心軟的人,可如今,卻嚐到了不捨的滋味。
不會被別人發現的弱點,還能稱之爲弱點嗎?
程憺被自己說服,是啊,只要不叫別人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
寵愛了她那麼多年,自己是這世上最瞭解她的人,她又那麼依賴自己,這個女孩兒合該是屬於他的。
你看,他在最後關頭,忍住了毀滅她的慾望。
再沒有人比他更愛她了。
深深地看了牀上的小人兒一眼,這府邸裏如今住的,是他的織織。
從今以後,程叔叔做你的夫君。
誰都別想傷害你,誰都別想搶走你。
番外三
「阿姐!」
枯坐在陰暗室內的人似有所感,抬起頭,緩慢掃視四周。
剛剛……好像聽到呢噥在喚她。
還是她十六歲時候的聲音,清甜嬌俏,好聽得緊。
發呆了好一會兒。
……怎麼會是呢噥呢?
她的呢噥,早已死在了十三年前,那個昏暗的牢房裏。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有些記不清呢噥的臉了……
未出閣時,別人提起她,總會在後面加綴一句程氏小郎主的未婚妻子。
後來嫁入程氏,別人喚她,程氏的母主。
她嫁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個身份。
從她一出生,便被刻上程氏的印記,這是家族之間的交易,即便她比那小郎主大了十歲,又如何呢?年齡從不是需要顧及的因素,利益纔是。
其實她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好多年都沒有人喚過了。
彼女孟姜,德音不忘。
她是王氏嫡女郎德音,是父親母親唯一的女兒,也是呢噥的阿音姐姐。
「阿音姐姐,我最喜歡你,以後你只和我要好,好不好?」
「明明是她們自己亂跑!卻要罰你沒有管教好她們,不講道理!」
「阿姐,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就覺得快樂……」
「他們都不偏心你,就是這樣,我纔要最偏心你!」
……
稚氣的,嬌俏的,快活的,難過的。笑聲,哭聲,囈語聲。生氣時候鼓起的臉,在海棠樹下的背影……
那是,她的呢噥啊……
記事起,母親就教導她,如何做好一個母主,要她知禮守節,要她循規蹈矩。
忠於程氏無錯,但也不要忘了身後的母族,這是她的倚仗,也是她的責任。
最後母親告訴她,德音,你要學會忍耐。
德音知道,母親都是爲自己好。
程氏是隱在黑夜中的龐然大物,即使曾經自斷其臂,卻反而更加強大可怖。
裏面的人都是瘋子,一羣爲了復仇不擇手段的瘋子。
王氏與虎謀皮,已無路可退。
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她在想,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對呢噥,生出了見不得人的心思?
是了,是她二十歲時的那個擁抱,不過是普通的告別,她卻爲此戰慄不已,幾近眩暈。
小女郎衝過來,撲到自己的懷裏,問她爲什麼突然要去外家省親,一去還是兩個月。
德音感受着懷裏的柔軟,只覺得呼吸都快停滯了,臉上佈滿紅暈,呢噥第一次這般抱着她,卻給了她從未有過的感受。
看着小女郎不捨又難過,她按捺住自己的心緒,柔聲安慰她,再等兩個月,她就回來了。
那兩個月,她日日想着呢噥,爲自己有了這樣的感情而感到羞恥和痛苦。
更爲自己不是個郎君而憤怒。
若她是個男子,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她爲妻,聽她叫自己夫君。
可她不是,甚至自己都處於身不由己的境地。
這樣的感情,簡直是驚世駭俗,不能讓別人知道,更不能讓呢噥知道,不能讓她……討厭自己。
如此煎熬過兩個月,終於踏上了回程的路。
德音心裏又痛苦又快樂,即便知道感情難以控制,可她仍想再見着那個小女郎,守在她身邊。
日夜兼程,回到家卻被告知,再也沒有裴氏了。
她只覺得錯愕,當夜便一病不起。
不過兩個月,便物是人非。
父親問心有愧,裴氏的覆族之禍,他們不曾推波助瀾,卻也選擇袖手旁觀。
見她實在傷心憔悴,父親才願意告訴她,呢噥被遠遠送到了潁陽。
德音幾乎快要喜極而泣,想要立刻去尋她,再看她一眼,可她忍住了。
是不能,也是不敢。
在她最痛苦的時候,自己竟遠隔她千里,德音不知道該以何種面目去見她。
可一年後,呢噥卻託潁陽令的人給她寄來了書信。
信中提到最多的,便是宋洹宋行川。
她的呢噥,也變成了阿濃。
宋行川,德音知道他,在京陵他也是久負盛名的郎君,是個極優秀的人,年近三十卻仍未娶妻,依舊是年輕女郎們仰慕的對象。
字字句句裏,全是呢噥對他的喜歡。
即便心裏不甘又嫉妒,可她不得不承認,宋洹纔是那個能與呢噥相伴一生的人。
自己什麼都給不了她,怎麼能自私地叫她不愛上別人,不要和別人在一起呢。
她的呢噥,嬌癡又霸道,偏心得不講道理,偶爾還任性地發小脾氣,可她仍是一個可愛的女郎,連她揪衣角的小習慣都是那麼可愛。
只要她好,就一切都好。
後來呢噥又給她寄來三封書信。
第一封信裏,呢噥告訴她,自己快要做阿孃。那時候她仍未出閣,得知這個消息,心酸又快樂,她的呢噥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德音藉着學裁衣的名頭,偷偷爲那孩子做了許多小衣裳。不知是個小女郎,還是個小郎君,所以她選了好些不同顏色的布料。
即便這些小衣裳送不出去只能藏起來,即便那孩子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存在,可她願意愛着他,只因爲他是呢噥的孩子。
第二封信裏,呢噥告訴她,知弗四歲了,是個健康可愛的小女郎,長大後最想嫁的人是阿爹。絮絮許多全是知弗,她看得出,做了阿孃的呢噥有多快活,這就夠了。
她抱着一歲的希明,自己也做了阿孃,她愛這孩子,卻並不快樂。
不過沒有關係,德音早已習慣了忍耐。
可若是呢噥早告訴她宋行川與程氏的關係,若她早知道宋行川早被安排要死在朝堂上,她絕不會任由呢噥愛上他!
她知道,呢噥一定會跟着宋行川離開。
那知弗要怎麼辦呢?還有……自己要怎麼辦呢?
第三封信在知弗八歲的時候來了,那時候她已然成了程氏的母主,終於能觸到程氏的皮毛,但也僅是皮毛。
她沒想到,這竟是呢噥的絕筆。
知弗被託付給了她,呢噥說她早知是這般結果,可她不後悔,只是放心不下知弗。
信是宋洹親自送來的,德音看信時,他在程憺的書房。
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這一切。
呢噥死的那一天,她沒有哭,這是她從小受到的教導,在人前流淚是件不體面的事情,所以她極少哭。
她只是帶着希明,等着她的知弗。
可直到晚上程憺回來,都沒有見到那孩子的身影。她沒有資格要求程憺改變他的決定,即便她已是程氏的母主。
所以她還要繼續等。
德音想,自己等得起的,她當初妄想再能見到呢噥的時候,也是這樣等的,就像她知道呢噥已經死去,不會回來了,可她仍在等她一樣。
呢噥沒能嚐到的桃酥,知弗一定要嚐到。
等了又等,這一等就是十幾年。
可等回來的,卻是阿織。
她看着那孩子對程憺抗拒又依賴,如同傷痕累累的小獸,敏感,驚惶。
這是她的知弗。
是她等了十二年的知弗。
看見那孩子的一瞬間,德音的心都要碎了。
隨之而來的,是更洶湧的恨意,從前他們搶走了她的呢噥,把她變成了阿濃,如今同樣的路數又在知弗身上用一遭,把她的知弗變成了阿織。
或許從裴氏覆族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在恨着這個偌大的程氏,只是這些年愈發地憎惡,爲了她的母族,爲了孩子們的以後,她不得不忍下。
德音知道,知弗想要嫁給想她阿爹那樣的人,所以她讓希明讀宋洹的策論文章,練宋洹的筆鋒字跡。
能有一點點像就好了,一點點就夠了,她會看着知弗和希明幸福地在一起,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爲此德音數十年如一日,付出了極大的心力架空祖老,終於成了程氏真正的母主。
可是她的知弗卻被搶走了,她恨程憺,恨這個自私冷漠的程氏,原本說好了,叫兩個孩子在一起的,不是嗎?
生平第一次,德音動了殺意。
不能急,要慢慢來,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程氏可以算計別人,爲何別人不能算計回去呢?憑什麼別人要乖乖站着任由他們耍弄!
他們就真的以爲,她天生便是逆來順受的嗎?只要自己能一直忍下去,總能找到機會的,總能讓知弗和希明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這好像已經成爲她的執念。
可是一切結束得猝不及防。
她的知弗死在了登基大禮那一日,死在了希明懷裏,可原本,原本在德音的計劃裏,她的知弗合該長命百歲,她的知弗,會無憂無慮地活下去的……
再有三天就是她的生辰,她本該迎來她的二十一歲,而不是永遠地留在了二十歲。
什麼都沒有了,她的知弗走了,她什麼都沒有了,她甚至不知道死去後,該以如何面目見呢噥。
明明答應過呢噥,要讓知弗快樂無憂,健康順遂地過完一生,可是她什麼都沒做到,她背諾了。
是她太自以爲是,忘了這五十七年來,祖老一直都是那個下棋的人,五十七年的光陰沒有叫她混沌,反而愈發獨斷。
爲了母族所謂的體面,德音忍了一輩子,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苦澀擊碎了最後的甜夢幻影。
突然就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後來德音被軟禁在慈元殿,程憺的胸口多了一條三寸長的傷疤。
被關在皇后的居所,是程氏給她最後的體面。
他們竟以爲,自己稀罕嗎?
希明已經成了儲君,她沒什麼好顧忌的,德音唯獨惋惜那金釵不夠鋒利,只傷了程憺皮肉。
她不年輕了,昨日梳頭,又發現自己多了幾縷白髮。
不過沒關係,她會一直念着呢噥和知弗,慢慢熬着。
因果循環,她已經爲自己的愚蠢與軟弱,日日遭受愧疚的折磨。其他人,也別想心安理得地站在日光之下。
她會熬到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呢噥,呢噥……
阿姐去後,就不來找你了。
只盼下輩子,我投生成個郎君,早早地遇見你,守着你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番外四
章炘十四歲便做了皇帝的身前御史。
算一算,如今已有三十七年。
他每日要做的,便是幫皇帝整理大大小小的事務,將重要的消息挑揀出來告知他。
今日也是一樣。
兩鬢斑白的帝王仍在擦拭着那枚齡章,章炘放下筆,默默地等候。
每日這個時辰,皇帝都要用上好的白茶油養護這塊齡章,細細地在手上塗滿清油,摩挲把玩。
他見到過那枚齡章,石料用的是美豔的粉凍石,價值並不高,且極易開裂,需要隨時溫柔養護着,瑣碎得很。
可是皇帝極珍惜它,即便已是天下之主,不再需要齡章作爲私印,也從不離身。
等待良久,終於,年老的帝王放下了手中的齡章,輕輕放在盒子裏,抬頭看向他。
「今日啓奏何事?」皇帝聲音蒼老。
章炘行了禮,低聲述職。
「百越國派來使臣,詳談借路之事……」
「河西數日降雨,恐發水禍……」
「兩月後,先太后忌辰……」
一件一件,說給他聽,最後皇帝點點頭,看了看天時。
「天色暗了,長赤啊,回去吧。」
章炘一揖:「陛下,還有一事。」
「嗯?」
「嬌娃館的長門塌了。」
四十七年沒開過的門,確實也到了需要修繕的時候,只是這麼多年,那裏一直是宮廷禁地。
皇帝沉默了,不知過了多久,才繼續開口:「你回吧,朕去看看。」
章炘退下,走到宮門,又遠遠看了一眼承清殿的燭火,似乎還能看到老邁的帝王,一個人孤零零地批改奏摺的身影。
古時皇帝寡人是謙稱,可他們的這位皇帝,卻真的是個孤家寡人。
無父無母,無妻無子。
其實也不是沒有孩子。
當年皇帝也被羣臣勸諫立後納妃過,可他說皇帝不該囿於私情,先帝好幾個妾生子都當爺爺了,他仍舊不肯娶妻。
皇帝無後,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被勸諫得多了,後來皇帝索性從族中過繼了一個嗣子,立爲儲君。只是儲君到死都還是儲君,皇帝又把儲君最小的兒子立爲儲君,帶在身邊教養。
他在皇帝身邊這麼多年,也隱隱約約能猜到一些緣由,但他只是個小小的ẗüⁿ御史,天家的事,他無從置喙。
章炘回頭,繼續深一腳淺一腳,趁着天還未黑,離開了宮門。
程湣今晚罕見地沒有處理政事。
他已經六十五歲了,還算精神。在各朝皇帝中,當真稱得上長壽。
此刻他穿戴好大氅,外邊有風,人老了,身上總是會有些小毛病,他也不例外。
「去嬌娃館。」上了轎椅,程湣輕咳兩聲,對着內侍們吩咐。
他手中捏着齡章,心裏悄悄泛起一陣疼,又隱下去。
阿弗,你是不是在怪我,這麼多年不去看你?
沒人回答他,轎椅路過一排又一排的石榴樹。
程湣是二十八歲繼的位。
阿弗去後不久,祖老得了暴疾,不治身亡。那時候母親已經被幽禁在了慈元殿,按理說她是不可能再伸出手的。
可是她成功了,在父親的默許之下。
祖老當初遣散親兵拿的私印,和父親的一模一樣,這是祖父留給自己母親的最後一顆棋子。
程氏防備着外人,也防備着自己。
父親連年征戰,征服一個又一個邦國,每回歸來,總會帶着幾個女子,可他只是把她們養在宮裏,卻從未碰她們。
程湣見過她們。
她們身上……都有阿弗的影子。
後來父親出征北蠻中了毒箭,傷及神識,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他其實也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真的得了癔症,可也不重要了。
早在自己偷偷燒了阿弗屍骨的時候,父親就已經瘋了。
她最想要自由,生前他不能給她,身後給了,也不知算不算。那隻布老虎,父親藏得緊,可還是被他找到,燒給了阿弗。
父親走的時候,是在深夜。
那時候他已經變得像個孩子,委屈地喃喃着「若我碰了她們,她必定更不喜歡我了……」
第二日他成了新帝。
母親沒有熬上幾天,也跟着去了,這些年她的身體愈發破敗,卻不肯診治,全靠一口氣熬着,熬到父親死了,她才肯嚥下那口氣。
十年間,她未曾踏出過慈元殿一步,其實早在祖老去後,禁足便形同虛設,母親不出來,是她自己不肯。
他守着母親離開,就像他守着父親離開一樣。
闔眼前,母親愧疚看他,掉了眼淚。
「希明……」
他知道母親爲何愧疚,卻也知道她不曾後悔。
程湣把她的手拉住,他已不再是少年了,可他的眼神仍然如同當年堅定。
「我是您的孩子,自然什麼都像您。」
於是母親也走了。
這些年,他又陸陸續續地送走了幾個庶弟,送走了自己的嗣子,後來,庶弟的孩子們也有好些都走了。
程湣一天天變老。
他二十歲時,阿弗二十歲,他四十歲時,阿弗仍是二十歲,如今他六十五歲了,她都可以叫自己一聲曾祖父了。
「陛下,嬌娃館到了。」
轎椅上的老人睜開眼睛,沉沉地「嗯」了一聲,也不要內侍攙扶,自己下去了。
他走得很慢,但也很穩。
嬌娃館的大門已經被卸下,入眼便是一方傾塌的磚牆。
程湣繞過,幹皺的手指撫過尚還完好的牆壁,依稀可以看見手背上幾個淺淺的指甲印。
「丙寅,昭儀宋氏薨於長門之下,丁卯,追諡敬懿皇后。」
史書短短二十字,概括完阿弗的一生。
程湣很小的的時候,便知道母親不快樂。父親不愛母親,母親也不愛父親。
他們的婚約,僅僅代表着兩個家族的結合。
母親在等一個人,起先是一個,後來變成了兩個。她說,那個小小的女孩子,是她的阿姐,她的名字叫知弗。
其實他沒有告訴她的是,父親帶着那個人進來時,他就藏在書架後。那人自稱宋行川,問父親要了一紙婚約。
「其實我不願讓知弗嫁入氏族,可阿濃只信母主。」最後他肅沉的眼神柔軟下來,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郎主,宋洹是潁陽令,也是個父親。」
父親答應了。
程湣想,不能讓自己的妻子像母親一樣不快活,等以後她回來了,他願意做阿姐的好夫君。
後來等了好久,再見到她時,她是父親的側夫人。
扇於娘子耳光時是真的兇戾,趴在母親懷裏哭時又嬌氣得要命,汗溼的頭髮貼在額頭上,看過來時的眼神像個委屈的孩子。
他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十幾年來,他以未婚夫君的身份等着她,現在似乎只能把她當作阿姐。
可她又不像個阿姐,也不像個大人。
和他在一起,總是撒嬌耍賴鬧脾氣,又偏心又不講道理,有的時候調皮搗蛋被他訓斥了,還要生氣掉眼淚。
情不知所起。
白艾思告訴他阿弗會死在長門之下時,他先覺荒謬,父親把嬌娃館圍成了鐵桶,他和母親都束手無策,怎麼可能有人害她。
可他不敢賭,即便他已經換好儲君冕服,卻還是轉身跑向了嬌娃館。
只是晚了一步,眼睜睜看着她死在自己懷裏。
程湣抱着她很久很久,就連耳邊母親趕到後撕心裂肺的哭聲,都聽不見了。
他沒有哭,只是覺得茫然,好像這一刻,自己纔是真的成了大人。
「我改變不了歷史,也算錯了人心……我甚至以爲自己拯救了三個人,可是我錯了……」白艾思崩潰的神情仍歷歷在目。
他被送到這裏,帶着現代人的高傲與鄙薄,假借未卜先知之能在程氏攪弄風雲。
那孩子被送走時,他還沾沾自喜,高高在上地憐憫她,以爲自己救了她一條性命。
歷史上,元帝程憺唯一的污點,便是搶了自己兒子的未婚妻,父子鬩牆。
而獻帝將那女子立爲元后,爲她守了一輩子的節,這在封建社會中簡直是難以置信的事,幾千年來,也只有他如此這般。
有關於他們的野史,多如牛毛,他卻妄想改變歷史,抹去那女子存在的痕跡。
「歷史……歷史是改變不了的!我錯了,我錯了……我想回家……」
他待得越久,越意識到,這不是遊戲,也不是虛擬世界,而是切切實實的古代,那一條條都是人命,他內心怎能不受到折磨?
程湣看着他,最後只問了一句:「上一世,她可否等到誰?」
「沒有……」
心裏一痛,快步離開。
白艾思又煎熬地活了十七年,死前掙扎着見了他最後一面,只爲問一句:「值得嗎?」
程湣看着他形銷骨立,默然良久,輕輕吐出四個字。
「甘之如飴。」
沒有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
阿弗離去後的第三年,程湣坐在筵席上,看着面前西蕃使臣進獻的碧紅石榴,想着,若是阿弗在,她肯定喜歡。
轉頭便拒絕了西蕃的和親。
阿弗說讓自己等她,那他就等着她。
就這樣等到了六十五歲。
「陛下,風大起來了……」內侍聲音傳來。
程湣揮了揮手,繼續向前走去,來都來了,他想去看看阿弗生前住過的地方。
嬌娃館前朝所建,封禁了幾十年,卻仍然看得出它的華貴與闊大。程湣憑着感覺來到了正殿,卻覺得阿弗不會喜歡這個地方,兜兜轉轉去了一個有秋千的院子,石桌海棠花,還擺着一口魚缸。
這纔是她住的地方。
推開門,小內侍拿袖子甩了甩灰,想起皇帝最近咳得厲害,剛想勸離,皇帝卻自己走了進去。
夜明珠散着幽幽的光,亮如白晝。
屋子裏蒙了厚厚一層灰,還保留着當年主人離開時的模樣。
「你先出去。」
小內侍看着皇帝輕輕撫摸着一面銅鏡,識相地出去了。
只是在門口等了許久,星星都掛上了天幕,皇帝還沒出來,正焦急時,屋內傳來一陣異響。
他急忙衝進去,卻看見老邁的帝王,手掌無聲地摩挲着一本書,他明明微笑着,大顆大顆的眼淚卻順着他滿是皺紋的臉掉下來。
小內侍被嚇得跪在地上,只是皇帝沒有理他。
兀自輕聲呢喃:「我不知道,叫你等了我這麼久……我太笨了,阿弗,我是個笨蛋……」
聲音溫柔又愧疚,還帶着遺憾與快樂。
程湣看着那個話本子,他這一生極少流淚,阿弗魂消,父母俱去,他都只是紅了眼眶。
這一刻卻哭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程湣在朝堂上宣佈他要立後,衆臣茫然,直到他親手拿出詔書,甚至他已經給自己想好了諡號,一羣人才回過神來。
「諸位愛卿,朕自即位,至今已三十七載,自問蚤朝晏退,不負臣民,唯獨虧欠吾妻宋氏一人而已。」
「自今日起,駁去元帝昭儀宋氏諡號,撰改正史,丙寅,獻帝元后,端明皇后宋氏崩於長門之下。」
久等了,阿弗。
……
「和光啊,你先出去玩兒吧……」
程礫今年才十歲,他的大哥三十四了,是個儲君,他的父親也是儲君,他父親的父親,嗯……還是儲君。
今日皇祖父考教他功課,可是聖賢書讀起來實在是毫無趣味,他反倒是更看那些喜歡志怪奇說,幸好今天皇祖父也不曾怪他。
「皇祖父,我能玩兒皇祖母的鞦韆嗎?」他最喜歡皇祖母留下的鞦韆啦,蕩得高高的特別有意思。
「可以……別折你皇祖母的海棠花。」
程湣看着那孩子歡快地跑出去,笑着搖搖頭,他已經八十一歲了,鬚髮皆白,老得不能再老了。
即便手已經開始顫抖不穩,眼睛也昏沉了,可他仍然堅持親自批改奏疏。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風吹過來,女郎的聲音在耳邊乍然響起。
「我的話本子呢?」
程湣愣愣抬起頭,不由自主地把話本子從暗格拿出來,翻到了最後兩頁。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弗?
任由那女郎看完後面兩頁,才緩緩低聲開口:「阿弗歸來否?」
那女郎頭趴在桌子上看他,忽然就生氣了:「希明是個大傻瓜!」
「嗯,我是傻瓜。」
「還是笨蛋!」
「嗯,我是笨蛋。」
悶悶地自己生了一會兒氣,她拉過他的手,「我心悅你。」
「我也是。」程湣深深地看着她,「阿弗還和當年一樣好看,可我卻已經老了,不好看了……」
「好看的。」女郎歪頭,「你瞧。」
程湣看向旁邊的銅鏡,鏡子裏的他,回到了十七八歲的模樣,實在是隔得太久了,看見自己年輕時的臉,他甚至有些恍惚。
「我來接你了,希明。」女郎彎了彎眼睛,「再不叫你等我。」
程湣看着那隻緊緊拉住自己的手,終是等到了。
他微笑着開口。
「好。」
……
程礫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自己又沒忍住,摘了一朵皇祖母的海棠花。
他剛想開口認錯,卻發現皇祖父面色安詳,好像……睡着了?
悄悄走過去,程礫拿起手旁的大氅,蓋在皇祖父身上,剛準備離開,卻發現皇祖父御案上擺着個翻開的話本兒。
皇祖父也喜歡?難不怪,他老人家從來不斥責自己看閒書,程礫一看就知道,這書確實是有些年頭,紙頁都起毛邊了。
他忍不住拿起來細看。
瑩娘渾身疼痛,自是知曉命不久矣,淚眼切切看向明郎。
「郎君,瑩娘對你不住,先去也。」
又覺天意弄人,這般好的郎君,自己有緣無分,成不了他的妻。
心中哀慼,泣泣難語。既盼他忘了自己,又盼他千萬記着自己,一時百感交集,索性硬下心腸,狠狠在心愛郎君那手背上颳了幾道血印兒。
撲棱棱昏鴉叫,正是那美嬌娘落了氣,癡情郎斷了腸。可憐一雙有情兒,不見紅袍加身,只見白幡未亡人。
明郎愛痛了她,只覺魂魄也隨她一同去了。
「瑩娘吾妻,待我報得父母,盡孝送終,便也來尋你,望你慢慢地走,等一等落魄夫君!」
……
竟是女郎們愛讀的話本兒。
程礫憋着笑意,忘了皇祖父正睡着,忍不住搖了搖他的手。
「皇祖父,您……」
那隻蒼老的手落下來。
「皇祖父!」
番外五
陶陶捏着手裏的泥坯。
那個爺爺,今年怎麼沒有來呢?
他年紀大了,或許已經……煩躁地搖頭,她不願意去想這個。
「陶陶,你又偷拿阿爹的泥坯了?!」
小女郎趕忙藏好泥坯,心虛地回應:「陶陶沒有!是……是阿源拿的!」
「個小崽子,阿源!你給我過來!」
緊接着院子裏雞飛狗跳,傳來阿源哭爹喊孃的求饒聲。
「阿爹阿爹!別打了!我錯了……哎喲!阿爹!別別別……」
陶陶聽着聲音傳遠,剛剛她確實看見阿源偷了泥坯,不算冤枉了他……吧?
晚間喫飯,阿爹嘆了口氣,對着阿孃說:「城中佈告上說,那位……去了。」
一時飯桌上默然無語。
陶陶有些難過,她知道,那是位好皇帝。
「阿爹,那位爺爺還來嗎?」第二日陶陶實在忍不住,跑去問了阿爹。
可阿爹捏着泥坯,只是搖頭,「阿爹也不清楚,畢竟年紀那麼大了……」
陶陶心裏有些急,他再不來,康西的海棠花就要錯季了……
可是急也沒辦法。
從小到大,這個爺爺每年都會來康西折海棠,再來自己家買一套黃胖。
阿爹說,應該有幾十年了,反正阿爹的阿爹小的時候,那個爺爺就每年都來了。
他很和藹,之前還給陶陶買過糖。
「爺爺,您年年都來買黃胖,是送給誰的啊?」
老人一愣,溫聲道:「送給我那早夭的小妻子,她很喜歡這些。」
陶陶想起當時他臉上的神情,明明微笑着,見着卻叫人難過極了。
早夭……大概是爺爺的未婚妻子,還是孩子時就沒了,阿茵的妹妹八歲得病去了,大人們就說她是夭折。
爺爺應該很想她吧。
她搖搖頭,不再去想這些。
「阿源!你是不是又偷我泥坯了?!」
「阿爹,誒誒……嗷……阿爹聽我解釋……阿爹!」
「你還敢跑!給我滾回來!」
阿源又捱打了,陶陶開窗,看着阿爹拿着竹筋條,滿院子攆他。
算了,不來也沒關係。
這麼多年都來了,今年不來,明年來也是一樣的。
康西的海棠花明年會繼續開。
陶陶家的黃胖也一直都在。
(全文完)
□櫻胡柰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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