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一個人,叫陳野。
大家都說他仗義,善良,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
我卻覺得他粗俗,虛僞,是世上最卑鄙無恥的無賴。
但我又有點喜歡他。
-1-
公司安排出差,地點在春水小鎮。
那是南方的一座偏遠小島,被一望無際的大海包圍。
原本經濟並不發達,因前兩年有劇組來拍過戲,隨着電影熱播,春水小鎮也成爲近期炙手可熱的旅遊景點。
老闆胡千軍嗅到商機,帶我和周明來這兒談生意。
這次要見的客戶叫陳野,是當地最大的海鮮供應商。
據說極其難纏,軟硬不喫,好多同行都在他那兒碰了壁。
周明對此十分不屑:「陳野當初就是一個在菜市場擺攤的漁民,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擺高架子,說白了就是自卑。」
周明名校畢業,海歸博士,骨子裏有種自命不凡的優越感,打心眼裏瞧不起陳野那種連高中都沒念完的文盲。
胡千軍也留過學,還是周明的學長,但他並不喜歡這個心高氣傲的晚輩,於是說:「人家讀書不行,但是做生意厲害啊,你要是不想去就在酒店躺着睡覺。」
「姐夫,我有任務的。」
周明的任務就是替他姐盯緊胡千軍,別藉着出差的名義和其他女人私會。
胡千軍嘆氣,對這個小舅子一點辦法都沒有。
傍晚,船靠岸,介紹人老楊早早地在碼頭迎接。
路上聊起陳野,老楊笑道:「其實陳老闆沒那麼可怕,就是性格太隨意,說話也直,多接觸幾次就好了。」
周明說:「得了吧,做生意只看重利益,誰有閒工夫瞭解他?」
胡千軍冷冷瞥他一眼,視線落在我身上,頓時眉開眼笑:「咱們有葉冉啊,就沒有她搞不定的男客戶!」
我淺笑不語,心裏卻有點慌。
如果事情搞砸,胡千軍扣下來的高帽子就會變成一口黑鍋。
抵達包廂,點完菜,等了許久,將近七點的時候陳野纔到。
見到他的剎那,我幾乎能感覺到周明的怒火要出腦殼,就連一貫穩重老成的胡千軍都要坐不住了。
陳野穿着白色背心,大褲衩,腳踩一雙人字拖,頭髮亂糟糟的,邋遢極了。
要不是這張臉還算養眼,我真想立刻走人。
陳野笑了笑,語氣敷衍:「抱歉,事情多才忙完,遲到了一會兒。」
我們等了他整整一個小時。
並且陳野眼神微倦,右臉還有幾道涼蓆印子,明顯剛睡醒。
胡千軍最先回過神,急忙招呼服務員上菜,又將菜單遞給陳野,想讓他再看看。結果對方接都沒接,直接拒絕:「你們看着弄吧,我不餓。」
胡千軍拿着菜單的手就那麼尷尬僵硬地停在半空。
我暗暗鬱悶,看來這人比想象中的還要難搞。
菜上齊,我倒了一杯紅酒,剛端起來,還沒等說話呢,陳野就搶先開口:「謝了,但我不喜歡虛頭巴腦的酒桌文化,也喝不慣紅酒。」
真是一點臺階都不給啊。
我強壓怒火,微笑着放下酒杯:「其實我也不喜歡,不過爲了掙錢沒辦法。」
陳野抬眼望過來,好奇道:「胡總一直誇你酒量好,練成這樣不容易吧?」
「嗯,最開始挺狼狽的,要麼吐得自己滿身都是,要麼就坐在地上起不來,三天兩頭往醫院跑。」想了想,我又道:「不過有付出纔有回報,也算值得。」
「值得?」陳野嗤笑一聲,搖搖頭:「現在這麼糟蹋身體,以後有哭的時候。」
「哭也是在大平層裏哭,總比在出租屋裏傻笑強,畢竟我無父無母,只能趁着年輕多拼一拼了。」
美麗的女人在酒桌上展現脆弱,要比說葷段子更有效。
男人嘛,都有保護欲和救世主情結,把姿態擺得低一些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果然,陳野聽完猶自沉思了一會兒,開口:「坦白講,其實我也無父無母,咱倆同病相憐。」
他吩咐服務員把沒開封的酒都撤掉,換上果粒橙,自己咕咚咕咚仰頭喝了一大瓶,咧嘴對我笑道:「這一瓶果汁當我給你賠罪,剛剛語氣不太好,有冒犯的地方還請見諒。」
這個舉動讓胡千軍眼睛一亮,彷彿看到了轉機。
可惜接下來的時間裏,陳野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幾個男人聊政治,聊魚竿,都是我不感興趣也不瞭解的內容。
胡千軍三番兩次把話題引回我身上,都被陳野不動聲色地移開,胡千軍不甘心,又提起了合作,陳野明顯興致缺缺,索性不搭腔了。
胡千軍心裏沒底,用眼神暗示我主動出擊,但我沒理會,只是一個勁兒地埋頭喫飯。
胡千軍的心都涼透了。
沒想到飯局結束後,陳野突然拋出橄欖枝:「葉小姐晚上喫這麼多,要不要我帶你四處轉轉消化一下?順便欣賞下春水小鎮的夜景。」
在社會摸爬滾打多年,我當然明白陳野的意思,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邀約。
胡千軍激動又緊張地看着我,生怕我會像以前那樣拒絕。
周明則一言不發。
我愣了愣,竟鬼使神差地點頭應下:「好啊。」
外面夜色沉沉,隱約聽見遠處海浪翻滾的聲響,像夢中低語。
路上氣氛安靜,陳野不說話,我也沒吭聲,倆人沉默地穿過幾條小巷,來到一處老城區。
這裏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很窄,雜亂無章的電線橫穿在各個牌匾之間,偶爾有野貓從牆頭經過,瞪着幽深發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過來,轉頭又消失在黑暗中。
我愣住,實在難以置信,忍不住問:「你住這兒?」
陳野偏頭看過來:「對,怎麼了?」
「……沒什麼。」
他輕笑一聲。
樓道昏暗,我能聞到老房子獨有的黴味,經過一戶人家時,裏面的狗突然狂吠不止。
我被嚇了一跳,走在前面的陳野停住腳步,回頭看了我幾秒,伸出手。
錯愕片刻,我將手搭過去。
他的掌心潮溼柔軟,就這樣平穩而沉默牽着我,背影高大寬厚,我抬頭看着,心頭突然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陳野拿鑰匙開門,我跟着他進屋。
客廳很小,裝修也老,皮質的沙發已經磨得裂縫,馬賽克式的地板很俗氣,一隻綠色吊扇掛在天花板,是很多年沒有見過的款式。
陳野二話不說,直接去浴室洗了個澡。
我坐在沙發上,思緒有點亂,心跳有點快,無意間瞥到茶几上的煙盒,躊躇片刻,拿起一根點燃。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味道很苦很嗆,不知道這玩意兒有什麼好上癮的。
我剛想嘗試第二次,指尖的香菸就被人拿走了。
陳野把煙叼在嘴裏,低頭看我。
他剛洗完澡,赤着上身,身材結實健碩,線條硬朗緊繃,幽冷月光下,胸肌上還有幾滴沒擦乾的水珠。
我突然感覺嗓子有點癢。
陳野按滅菸頭在我旁邊坐下,距離拉近,鼻尖瀰漫着薄荷的清新。
沉默了一會兒,他問:「你經常跟男人回家嗎?」
微弱光線中,我看到陳野略帶輕蔑的眼神,一股無名火躥上來,當即起了壞心思,輕浮地勾了勾脣角:「沒有。」
停頓半秒,又補充:「他們大多時都帶我去酒店。」
陳野神情微僵,抬手狠狠捏住我的下巴,語氣惡劣:「葉冉,七年不見,你還是那樣沒良心。」
我眯起眼睛,嘴角笑容更甚:「我的良心早被狗喫了,你忘了?狗東西。」
最後三個字我咬得極重。
視線碰撞,一個隱忍,一個倔強,像一場無聲的爭吵。
分別整整七年,相距三千六百多公里,兩千五百多個沒有交集的日夜,我們不得不承認對方都有了明顯的變化。
陳野黑了一些,憔悴了一些,喜怒哀樂時眼角還會有淡淡的皺紋。
他如今也三十三歲了,不再是記憶中的愣頭青年,可不知爲何,歲月帶走了他的青澀,卻沒能把他帶向未來。
他還住在這間老房子裏,書櫃擺着我的畢業照,牆上貼着我的三好學生證書,就連我曾經穿過的拖鞋還放在門口……這裏一切都那麼的熟悉,也那麼的讓我厭惡。
我不知道陳野爲什麼還保留這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我不敢問,更不敢去探究背後的原因。
我只知道我恨他。
特別特別的恨。
-2-
說起我和陳野的孽緣,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人。
葉海。
也就是我爸,一個十足的爛好人。
七歲那年,他把死去發小的兒子領進門,被孫慧罵得狗血淋頭。
「你就是一個漁民,又不是大老闆,咱家現在住的房子還是租的,哪有閒錢養外人?!」
「這是我好兄弟的兒子,叫過我一聲乾爹,怎麼能算外人?」
「他親媽都不管他,你一個乾爹瞎湊什麼熱鬧?葉海我把話放這兒,你要是敢留下陳野,我就帶着女兒離開這個家!」
「隨便,你想帶冉冉走就走,反正陳野我養定了。」
說來奇怪,小時候大部分的記憶我都很模糊,唯獨那天記得格外清楚。
不管葉海是覺得自己身爲一家之主的威嚴遭到挑釁,還是真心實意地想收養陳野,總之他當時那個無所謂的語氣着實刺激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親人拋棄的痛苦。
在後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種痛苦總是陰魂不散地圍繞在我心頭,叫我不知如何面對,更無法原諒葉海。
在姥姥的百般阻攔下,孫慧最終還是沒能離婚。
「夫妻倆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葉海這人就是死腦筋,但沒什麼花花腸子,更不像你爸似的喝點酒就打人,知足吧。」
「媽,你別拿葉海和我爸那種人相比較,難道喫慣了餿窩頭,啃硬饅頭就要感恩戴德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慧兒啊,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的離婚了,帶着冉冉怎麼生活?總不能回孃家住吧?你嫂子那人你也清楚,自從她知道我每個月都給你兩百塊錢就各種甩臉子,說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好歹也是長輩,是她的婆婆,可她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姥姥抹了抹眼淚,又道:「不過都是給人當媳婦兒的,我也理解你嫂子,只是媽媽看你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心裏也難受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是讓我眼睜睜地看着你和孩子流落街頭,還是把你接回家讓你嫂子和你哥鬧離婚?」
孫慧不說話了。
從姥姥家出來,她一直沉默。
我伸手勾了勾她的手指,仰頭喊:「媽媽。」
孫慧垂眼看過來,問:「怎麼了?」
我張了張口,無奈年紀太小,詞彙量有限,只能邊思索邊蹩腳地描述自己的感受:「媽媽,你是姥姥的女兒,那她給你錢不是很正常嗎?爲什麼要看舅媽的臉色?還有,咱們在姥姥家待了一下午,我肚子早就餓了,你也一定餓了,那姥姥爲什麼不留咱們喫頓飯呢?冰箱裏明明有燉排骨和滷牛肉啊,爲什麼舅媽一回來她就攆你走呢?姥姥以前也這樣對你嗎?」
孫慧愣了愣,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默然片刻,無奈地搖頭:「媽媽已經結婚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不懂。」
我確實不懂,眉頭皺得更緊:「那如果我結婚了,你也會像姥姥那樣不要我了嗎?」
「不會,媽媽就你這麼一個孩子,永遠不會丟下你。」
「可是現在家裏多了一個陳野,爸爸說他也是你們的孩子。」
孫慧沉下臉:「他是個屁!他屁都不是!」
但顯然葉海不這麼想。
他對陳野是掏心掏肺的好,比我這個親生女兒好太多。
會讓我睡客廳的摺疊牀,然後把房間騰出來給陳野住,會讓我喫蝦皮美曰其名補鈣,然後把蝦ẗŭ̀ₒ肉全部給陳野……諸如此類,樁樁件件。
因爲葉海的偏心,孫慧沒少和他吵架,也不止一次說要離婚。
每次都被姥姥勸住。
「慧兒啊,我當初要是也像你這樣一走了之,你和你哥早就被你爸打死了!你是當媽媽的,不能太自私,要學會爲孩子犧牲。」
孫慧聽後沉默不語。
就這樣過了一年,在某個平凡的午後,父母突然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
葉海詫異道:「一條裙子六十塊?!還是算了吧,冉冉還在長身體,明年就穿不上了。」
「陳野難道不長身體?你不是照樣花八十塊給他買新鞋!」孫慧嗓門飆得老高:「給自己閨女花錢像挖你祖墳似的,養別人兒子倒跟中彩票似的樂顛顛!葉海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和王梅有一腿?」
葉海搖頭:「沒有,真的沒有。」
「放屁!從結婚前我就覺得你倆有貓膩,王梅生個孩子你探望得比誰都勤快!我那時候也傻,以爲你熱心腸,沒想到早就暗中苟且了!」
葉海不吭聲。
孫慧氣得上去捶他,邊捶邊罵:「王梅口碑差,街坊鄰居都說陳野不一定是誰的孩子,原來親爹在這兒呢!姓葉的你可真厲害,口口聲聲說是兄弟情,結果竟然連人家的媳婦兒都不放過!呸,下賤的東西,給死人戴綠帽子的滋味是不是很爽啊?」
「你閉嘴!」
葉海抬手就是一巴掌,把孫慧扇懵了。
也就是那天,孫慧不想犧牲了。
她決定離婚,離開這個家,離開我。
從民政局辦完手續回來,孫慧平靜地收拾行李,葉海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說:「我送你去碼頭吧。」
「不用,我哥送我。」
「那到了深圳打個電話,報聲平安。」
孫慧抬頭看他,葉海避開目光:「不然冉冉會擔心的。」
提起我,孫慧鼻尖一酸,提起行李就走。
我急忙跟上去,拽住她的手:「媽媽,你能不能帶我一起走?你不是說就我一個孩子,永遠都不會拋棄我嗎?」
孫慧看着我,眼眶倏地紅了,她蹲下身,摸了摸我的臉,說:「冉冉,你等我,等我掙夠錢就把你接到身邊,好不好?」
我不說話,緊緊咬着脣。
孫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就走。
不一會兒,我聽見樓下傳來動靜,猛地抬腿往外衝。
我永遠忘不掉那天,陽光很足,氣溫很低,空氣裏瀰漫着淡淡的鹹味,不知道是我的眼淚還是海風。我看着揚長而去的三輪車,心好像突然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呼呼作響,疼極了,我追着車跑,哭着喊:「媽媽……媽媽……」
眼淚模糊了視線,只看見那輛藍色三輪車越來越遠,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拐角。
我跑不動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3-
我不怪孫慧。
甚至爲她的解脫感到慶幸。
犧牲聽起來很偉大,但實際毫無意義。
做人還是得自私一點,像葉海那種重情重義的神經病,除了得到一個虛頭巴腦的好名聲,其他一無所有,連家都散了。
孫慧剛走的那幾天,葉海總是不斷找話題和我套近乎,想消除父女間的隔閡。
其實大可不必,我早就對親情麻木了,對他沒那麼愛,也沒那麼恨,這種模棱兩可的滋味纔是最難受的。
有時候我忍不住想,爲什麼葉海不能再壞得更徹底一點呢?
比如給我找個歹毒後媽,然後和對方一起虐待我,這樣我就能肆無忌憚地憎恨他了。
至於陳野,我的情感倒十分明確。
那就是嫉妒。
明晃晃的嫉妒。
他可真厲害,沒了親爹親媽還有人爭着搶着養,不像我,像個皮球似的被親爹親媽踢來踢去。
記憶中,我從來沒給過陳野好臉色。
有天晚上他來接我放學,同桌指着教室門口的身影,問:「這是誰啊?」
「陳野。」
「我的意思是你倆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我家養的一條狗而已。」
同桌愣住。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愉悅,連腳步都輕快起來,而陳野則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面。
快到家樓下時,他忽地喊住我:「葉冉,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回頭看他。
陳野說:「我聽見了。」
我默了默,忽地嘲諷一笑:「陳野,野狗的野,有什麼不對嗎?」
他倏地冷下臉,拳頭攥得緊緊的,就那樣沉默地看着我,一言不發。
「抱歉,我忘了,我爸收養了你,那你不算野狗。」我笑容愈發輕蔑,一字一頓:「看門狗。」
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說實話,看門狗挺負責任的。
他每天接送我上學放學,給我洗衣做飯。
任憑我如何陰陽怪氣,如何指桑罵槐,他都能面不改色,充耳不聞。
第一次見到陳野失控,是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
陳野當時面臨中考,放學比我晚,於是便讓我先在教室裏寫作業,等他放學過來接我。
但我不聽,每天到點兒準時開溜。
然而當我再次被那幫混混堵在狹窄的深巷中,認命地接受他們拳打腳踢時,陳野突然出現,衝過來,像瘋狗似的跟他們廝打在一起。
天黑了,陳野也打贏了,倆人背起書包往家走。
他臉上掛了彩,校服也髒兮兮的,在路邊的報刊亭買了瓶冰鎮礦泉水,仰頭灌了幾口,然後站在我面前,冷冷地說:「我之前還納悶,怎麼每天晚上回家都看你把自己關屋裏,早上出門也戴着帽子和口罩,原來是臉上有傷不敢見人啊。」
我攥緊袖子不吭聲。
「爲什麼不等我一起走?怎麼,怕我打不過他們?」
我搖搖頭。
「那不就得了?我能保護你啊!」陳野突然發怒:「你他媽跟我不是挺難耐的嗎?怎麼在別人那兒就慫了呢!你是智障嗎?有受虐傾向嗎?挨欺負爲什麼不告訴我?像個木頭似的被人隨便扇耳光,你覺得自己這樣很瀟灑嗎?葉冉我問你話呢,別裝聾作啞!」
我忍無可忍,抬頭看着他,深吸一口氣,說:「陳野,我上個月來例假了,第一次來例假,我很激動也很恐懼,更多的是迷茫。我去小賣鋪買衛生巾,最便宜的要五塊錢一包,但我只有兩塊錢,我去找我爸要,他問我拿錢做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撒謊自己想買零食,被他拒絕了,我又改口說買文具,結果他還是沒給。可你呢?作爲我爸毫無血緣關係的養子,他卻像孝敬自己親爹一樣孝敬你,給錢給得特別痛快。」
陳野微微蹙眉,表情有些複雜。
「總之,我最後買的護墊,可能你不太懂,其實我也不明白,反正便宜就對了。我看包裝上寫着每隔三到四小時更換一次,但我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褲子就溼透了,血淋淋的,特別嚇人特別噁心……當時全班同學都盯着我,眼神別提多精彩了,好像我是個什麼稀奇玩意兒。」
「這件事很快傳到了校外,也是那幫小混混盯上我的原因。」
說到這兒,我突然想笑,嘴角扯動時有點痛,估計表情也很扭曲。
「別的女生初來例假都有媽媽在身邊,可我只能自己摸索,這一切都拜你所賜!陳野,你自己的親媽跑了,又把我的媽媽攆走了,就你這種貨色有什麼資格大言不慚地說保護我?我不反抗,是因爲我打不過他們,我不告訴你,是因爲我不想在你面前示弱,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恥辱。沒錯,我寧可被打,都不想接受你的幫忙,我就是這麼的抗拒你,排斥你,發自內心的厭惡你。」
陳野靜靜地看着我,眼底墨色翻湧,如深不見底的寒潭,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許久,我聽見他說:「葉冉,你換個想法,之前不是說過我是看門狗嗎?狗一向忠誠,保護主人天經地義,你不用覺得恥辱。」
陳野略微停頓,嘴角掛上一抹笑,漫不經心道:「至於遠離你,我實在辦不到,你就當我是狗皮膏藥好了。」
我愣了愣,大腦短暫的空白後,第一想法就是這人變態,當即漲紅了臉,沒好氣道:「那麼喜歡當狗你就當吧,狗東西!」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這麼喊他。
當然,大多時還是在心裏默默喊。
-4-
轉眼狗東西上高中,他中考成績優異,三年學雜費全免。
葉海擺了十幾桌酒席慶祝,逢人就說這孩子是念清華北大的料。
我在角落裏啃西瓜,看他那春風得意的樣子心裏一陣無語,又不是高考顯擺什麼啊。
葉海拿着一塊蛋糕過來:「冉冉,爸爸給你切了一塊兒最大的,快嚐嚐。」
我搖頭:「不想喫。」
葉海微微嘆息,又道:「今天是你哥哥的升學宴,別耷拉着一張臉,讓人笑話。你看你張叔叔家的孩子,跟你同歲,嘴甜又懂事,小姑娘就應該像她那樣才討人喜歡。」
我垂眼不吭聲。
葉海就那樣端着蛋糕,奶油逐漸融化,滴滴答答流淌。他見我半天不接,有點生氣,直接把蛋糕丟進垃圾桶裏轉身就走。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結束,陳野突然上臺演講。
他拿着話筒,輕咳兩聲,薄脣微微抿着,似乎有點緊張,停頓了兩秒,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不僅是我的升學宴,也是養父的生日。」
我詫異地抬起頭。
人羣中的葉海同樣意外,更多的是受寵若驚。
「我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也沒提前寫草稿,只是從剛剛就有種衝動,腦子一熱就站到臺上來了。」
陳野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坦白講,我對『父親』的概念一直很模糊,大家也知道,我爸爸那個人……和別人不太一樣。十歲那年家裏發生變故,媽媽也棄我而去,如果不是養父將我接回家,別說念高中,恐怕我早就餓死在街頭。」
我丟掉西瓜皮,忍不住冷笑。
「我從小就營養不良,經常被其他小孩欺負,每次都是養父挺身而出,我在學校被同桌冤枉偷錢,也是養父將我護在身後和對方家長據理力爭。俗話說養育之恩大於生育恩,他讓我感受到什麼是父愛,是我這輩子最敬重最感恩的人……」
陳野沒有說完。
因爲麥克風被我搶走了。
我挺直了腰背,面無表情地看着下面感慨頗深的觀衆,視線落在一臉欣慰的葉海身上,頓時一股強烈的委屈湧上心頭,眼眶發酸。
臺下,離我最近的幾桌有人悄悄低語。
「那是葉冉嗎?」
「應該是,眉眼挺像葉海的,但是怎麼這麼瘦?」
「男人照顧孩子就是不行,哪有女人細心?你瞧她衣服皺巴巴的,領口也黃黃的。」
「陳野就養得不錯啊。」
「老葉心腸是好,就是腦子有點傻,放着親閨女不管竟然管別人的兒子,把媳婦都氣跑了。」
「養子也是兒子啊!你們不懂,俗話說養兒防老,家裏還是得有個男丁,女娃終究靠不住。」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小丑,特別滑稽可笑。
「真是一段引人落淚的感言啊,如果放在葬禮上念效果肯定更好。」
臺下賓客驀地瞪大眼睛,交頭接耳,指着我竊竊私語。
葉海愣住,嘴脣微微顫抖。
「坦白講,其實我對『父親』的概念也很模糊,你們知道的,我爸這個人和其他人不一樣。」我嘲諷地笑了笑,緩緩開口:「當他悉心照料別人的兒子時,我只能抱着媽媽的照片以淚洗面;當他在學校爲別人的兒子遮風擋雨時,我卻在教室裏被別的同學排擠嘲笑;當他讓別人的兒子感受到父愛時,我連母愛的滋味都忘記了。」
我看向臺下面色逐漸慘白的葉海,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被評爲春水小鎮最重情重義的好男人,你一定驕傲極了吧?葉海,我可能真不是你親生的,我不像陳野那樣敬重感激你,我視你爲恥辱,我覺得你是這天下最傻最蠢的白癡!一想到你這種人是我親爹,一想到我體內流淌着你的血,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噁心,實在是太噁心了……你就像我基因裏的病毒,腦子裏的腫瘤,揮不走抹不去,簡直讓我作嘔!」
說完,我將麥克風狠狠砸在陳野的腦袋上,吼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東西,以後少說這種糟心的話!」
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我不知道該去哪,漫無邊際的狂奔,耳邊風聲很大,淹沒了喉嚨裏的哀哭。就這樣一直跑,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敢想,好像只有這樣心情纔會稍稍平和。
直到天色漸暗,直到力氣耗盡,我在春水小鎮最西邊的公園停下。
坐在鞦韆上晃啊晃,旁邊時不時地有人經過,我看着他們,自暴自棄地想,這些人當中有哪些是壞人?能不能把我殺了?或者把我塞到麻袋裏偷運出島?隨便賣到哪個窮鄉僻壤都行,讓葉海一輩子也找不到。
轉念又嘆氣,算了,葉海纔不會在乎呢。
我在公園坐了整整一夜。
清晨,天色微亮,陳野騎着一輛電動車找到了我。
他像拎小雞仔似的把我提溜起來,任憑我撒潑打滾都不鬆手。
該死的,我心裏暗罵,這傢伙怎麼突然長這麼高了?都怪葉海!
「你別管我!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去醫院。」陳野扔過來一個頭盔,聲音毫無起伏:「你爸發瘋找了你一夜,結果被一輛摩托車撞倒了,現在還昏迷呢。」
-5-
葉海輕微腦震盪,在醫院躺了一星期。
他回家後也不說話,我更不可能主動開口,而陳野本來就話少,屋子裏安靜得像座墳墓。
有時候在飯桌上,我抬頭無意間一瞥,會看到葉海怔怔地盯着我發呆,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個月後的某個傍晚,放學鈴響起,同學們三五成羣,從教室魚貫而出紛紛湧向操場,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等人羣散了,我才慢悠悠地從校門口出來。
隔着一條馬路,我瞧見對面冷飲店的門口站了個人影,他穿着嶄新的襯衫,頭髮打理過,鬍子也刮乾淨了,看起來清爽不少。
葉海對我揮了揮手,笑容拘謹。
他給我買了一碗草莓刨冰,倆人坐在冷飲店裏吹風扇,這個點兒學生基本都回家了,店裏沒什麼人。
氣氛過於沉悶,葉海開始找話題和我閒聊。
「好喫嗎?」
「還行。」
「快考試了,心裏有底嗎?」
「嗯,差不多。」
「其實我今天下午來過一趟,和你班主任聊了聊,她說你挺乖的,但是有點乖過頭了,在班裏顯得不太合羣。」
「無所謂啊,反正我在家也不合羣。」
沉默幾秒,葉海又說:「春水小鎮新開了一個遊樂園,週末爸爸帶你去玩玩吧。」
我嗤笑一聲,抬頭看他,語氣鄙夷極了:「我週末考試,你安的什麼心,想讓我掛科嗎?」
葉海皺了皺眉:「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這麼難聽?」
我咬脣,塑料勺一下一下狠狠地戳在刨冰上,鼻頭有點酸。
葉海緩了緩情緒,放軟語氣:「爸爸不瞭解,還以爲學校週末都放假呢Ťũ̂ⁿ,那等你考完了,咱倆去玩好不好?」
「不好。」
「那你想幹什麼?爬山?放風箏?或者有沒有什麼愛好?比如跳舞,畫畫,唱歌?」
我實在忍無可忍,把勺子一丟,抱着胳膊問:「爸,你要再婚了嗎?」
葉海怔愣:「爲什麼這麼說?」
「穿得闆闆正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甚至還噴了香水,不是去相親是去做什麼?怎麼,約完會瞧對眼了,就突然想起我了?想過來徵詢我的意見?隨便!反正你領養陳野的時候都沒問過我,現在又假模假樣地過來幹什麼!」
葉海看着我,表情複雜:「我不是說了今天下午來過你的學校,那肯定得收拾一下,總不能渾身魚腥味的和你班主任見面吧?多給你丟臉。」
我突然反感起來,似笑非笑:「考慮得真周全,看來沒少和陳野的班主任見面,收穫了不少經驗呢。」
葉海表情嚴肅起來:「葉冉,爸爸不喜歡你這樣,特別不喜歡。」
「我喜歡就行,反正你也不在乎我,那我爲什麼要在乎你的感受?」
「你是我親生的,我怎麼會不在乎?陳野再優秀也是別人的兒子,他爸爸和我是發小,情同手足。現在人沒了,老婆跑了,親戚們也不管,難道我要眼睜睜地看着他兒子流浪嗎?」
「嗯,你可真偉大,和傻子稱兄道弟。」
那個只會咧嘴流口水的傢伙,每每見到都讓我脊背發毛,最後因爲闖紅燈被車撞死了。
「冉冉,你陳叔叔原來不傻,是一次意外才導致他變成那樣的,你不懂。」
「傻子的世界誰會懂?」
「你……!」葉海被氣得不行,胸膛劇烈起伏,腮幫子咬得緊緊的。
我冷笑:「想打我?那就動手啊,相比你的精神折磨,皮肉之苦根本不算什麼。」
葉海突然敗下陣,無奈地嘆息一聲,神情有些頹廢,想了想,又說:「你今年十三,青春期容易衝動,氣性大也正常。實話告訴你,爸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特別混蛋,喜歡炸牛糞玩,把沖天炮插在牛屎上,點燃,再躲得老遠,然後看倒黴的路人被濺了一身屎……唉,都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我理解。當然,在教育方面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也在努力改善和你的關係,也在讓步……」
「別說了。」我聽得煩躁,忍不住打斷:「你努力什麼了?又讓步什麼了?給我買刨冰?還是帶我去遊樂園?其他家庭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怎麼在你這兒就昇華了?」
葉海難以置信:「總不能讓我給你道歉吧?我是你爸,是你的長輩,傳出去都讓人笑話!」
我一秒都待不下去,拎起書包就Ŧüₚ走。
承認錯誤太難,逃避事實就容易多了。
我不知道別人的父母是不是也這樣,總之葉海是這樣的,按照他的說法,爺爺奶奶和太爺爺太奶奶都沒給子孫道過歉,到了他這輩,更不可能打破這個傳統。
十幾年後,網上突然流行起「嗲子文學」:身爲獨子,我從來沒有勇氣和父親坐下來一起喝一杯酒,我怕看見父親深邃的眼神,父親的眼睛是男人這輩子最恐懼的東西……
評論區一片調侃。
可是十三歲那年的我,確確實實不敢直視葉海的眼睛。
無論是他躺在病牀上渾濁的眼,還是遺像上慈祥的眼,我都不敢看。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2006 年夏末,在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清晨,他出海打魚,結果上一秒還碧藍如洗的天空瞬間烏雲密佈,狂風怒吼,翻滾的海浪如同兇猛野獸,幾度將小船淹沒。
葉海被送往醫院時人已經不行了。
搶救也是徒勞。
醫生都準備開死亡通知書了,結果葉海突然迴光返照,精氣神十足,笑眯眯地把陳野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說了好多好多話。
病房外的我渾身發抖,不知道是恐懼朝夕相處的親人即將離去,還是怨恨他到死都不曾在乎過我一星半點……思緒太混亂,想不出答案就乾脆不去想,對,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去想……這樣想着,雙腿卻開始抑制不住地發顫,想哭哭不出來,想吐吐不出來,我就這樣呆滯茫然地坐着,大腦一片空白。
隨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葬禮上我也沒有哭,像個傀儡似的披麻戴孝,一點表情都沒有。
有人說:「老葉的女兒怎麼這麼冷血?親爹死了竟然毫無感覺。」
另一個人說:「你懂什麼?有時候情緒太強烈,大腦反而承受不住,人家面上不顯,心裏其實難受着呢。」
難受嗎?
也還好吧。
晚上回到家,我泡了一桶面,大口大口地喫着,沒多久就把湯都喝乾了。但胃裏還是很空,又開始泡第二桶,緊接着是第三桶……在我準備喫第四桶時,陳野走過來把面拿走了。
我抬頭看他:「你幹什麼?」
陳野面無表情:「別喫了。」
我衝上去搶,但力氣敵不過,爭執間陳野失手,那桶面咣噹掉在地上。
我看着滿地狼藉,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恨意。
對,沒錯,就是恨,從嫉妒到嫉恨,最後是純粹的恨。
我發瘋似的對着陳野拳打腳踢,咬,啃,撓,使出渾身解數,在他身上抓下一道道觸目痕跡,留下一圈圈猩紅牙印。
「混蛋!人渣!狗東西!你可真是葉海的狗兒子啊!不是說敬重他嗎?不是說感恩他嗎?那你怎麼不跟他一起去死啊?!你怎麼不下地獄去陪他啊!人都沒了你還在陽間演什麼苦情戲,裝給誰看呢?給我嗎?你怎麼這麼卑鄙啊!」
胸腔瀰漫着一種厚厚的情緒,喘不過氣,要窒息了,我需要發泄,需要大吵大鬧瘋狂地發泄出來。
「你到底哪裏好?明明不是他親生的,爲什麼直到死他想見的人都是你?爲什麼毀掉我的家?爲什麼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我他媽上輩子欠你的嗎!爲什麼要這樣對我!說啊,這到底是爲什麼!」
陳野就那樣沉默地承受着,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最後我打累了,罵夠了,哭啞了,彷彿失去絲線的木偶頹然地貼着牆壁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揪住自己的頭髮,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漫長的寂靜過後,陳野遞過來一個信封:「這是你爸爸臨終前寫給你的,打開看看吧。」
我稍稍抬起紅腫的眼,看見牛皮信封上寫着三個字:道歉信。
那一瞬間,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腦袋裏轟然炸開。
天崩地裂,灰飛煙滅。
我接過信封,沒打開,直接撕碎丟進垃圾桶。
陳野皺眉:「葉冉,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知道啊。」
我理了理凌亂的髮絲,十分平靜:「我不接受他的道歉。」
起身回屋。
砰地關上門。
-6-
陳野決定輟學。
當時他在重點班,是學校寄予厚望的學生。
陳野剛辦完手續的那幾天,經常有人來家裏勸導。
先是女同學。
「葉冉還有舅舅和舅媽啊,實在不行還有親媽,爲什麼非得犧牲你?」
「我也有親媽,可你們見過她嗎?你有娘疼有爹愛,以後就好好當你的乖乖女。」
女同學委屈巴巴地跑了。
再是班主任。
「陳野你得考慮一下你自己,難道要在菜市場待一輩子?」
「老師,咱們祖祖輩輩都是漁民,那我繼承優良基因,發揚傳統文化,不是挺光榮的嗎?」
最後是校長。
「孩子,我沒有歧視這個行業的意思。但是你想想,那些成績不如你的同學在大城市開闊眼界時,你卻爲了三毛五毛的利潤在菜市場和別人討價還價,不可惜嗎?現在年代不同了,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放棄離開這裏的機會。」
陳野笑笑:「也許您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勸我的同時也在彌補自己的遺憾,但是人和人不一樣,我有我的責任。」
「葉冉嗎?」
陳野不說話。
校長嘆息一聲,留下五百塊錢走了。
瞧,葉海養了陳野那麼多年,爲了他打光棍,爲了他被親生女兒怨恨,可是從來沒有人指責過陳野一句,頂多背地裏吐槽葉海腦子有泡。
如今陳野只是爲了我放棄學業而已,就令那麼多人打抱不平,什麼道理?
於是我十分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每次朝陳野要錢都理所當然,中氣十足。
有天陳野騎電動車載我去學校,我都走進校園老遠了,下意識回身,見他還是站在門口沒走。
正仰頭望着烏沉沉的校匾,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折返過去,問:「怎麼了?」
學生們從旁邊匆匆走過,陳野回過神,搖搖頭:「沒什麼,就是覺得校服挺好看的。」
他這樣有點可憐,但我不想同情他,更無法接受心裏的天秤正在偏向另一邊,這讓我惶恐不安,甚至羞恥。
於是我板着臉說道:「別在我面前賣慘,趕緊回去。」
陳野冷冷地看我一眼,沒說話。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都沒有和我過說半個字。
我心裏並不好受,但又不覺得自己有錯,更無法理解這種難受勁兒從何而來。
倆人就這樣詭異又沉默地相處着。
幾日後的Ťű̂₆深夜,外面突然狂風四起,樹枝搖曳,路邊廣告牌被吹得呼呼作響,不多時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卻依舊能聽清遠處駭浪拍打的聲音,如野獸嘶吼,如厲鬼咆哮,一下下敲擊着我的耳鼓。
我雙眼緊閉,一片漆黑中卻突然跳出葉海的臉!他在翻滾的大海里苦苦掙扎,如螻蟻渺小,如草芥卑微,瞪着灰白的眼睛無助又絕望地看着我,蠕動着脣:「冉冉……救我……」
我瞬間崩潰,失聲痛哭:「不要!不要!爸爸……爸爸!」
「葉冉?」
被子被人掀開,我緩緩睜開眼,一片氤氳中浮現出陳野的面容。
光線幽暗,他垂頭望着我,不大能看清臉上的表情。
雨水砸在玻璃窗上,短促急躁,密密麻麻,我心跳如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抓住陳野的手腕,一刻也不想鬆開。
一聲驚雷劃破夜空,照亮屋內,我看見陳野穿戴整齊,揹着書包,另一隻手甚至還拿着雨傘。
我抬頭看他,眼底一片茫然:「你……你要走?」
陳野不說話。
我又道:「你要走,對吧。」
沒有疑問,是確認。
可是聲音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沉默數秒,我聽見陳野說:「沒有。」
他抬起胳膊攬住我的肩膀,輕聲開口:「我不會走。」
陳野掌心溫熱,在驟雨疾風的深夜裏好似一盞微弱的燭火,儘管這光並不明亮,卻真真切切地照在我的身上。
我捨不得熄滅。
晨曦破曉,雨過天晴,空氣裏瀰漫着潮溼的腥鹹,像牆角裂縫中的苔蘚,根深蒂固。
陳野從外面買了早餐回來,見我坐在桌邊眼巴巴地看着他,好笑道:「餓成這樣?」
我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目光,隨手拾起桌上四四方方的鐵盒,問:「這是什麼?」
剛要打開,陳野突然衝過來一把奪走,默了默,說:「私房錢,你別管。」
我深表懷疑,皺眉:「你偷摸出去賣了?」
陳野拿筷子的動作頓住,抬手狠狠彈了我一個腦瓜嘣。
「趕緊喫飯吧。」
說着塞過來一個包子堵住我的嘴。
我根本不餓,在桌邊苦等也只是怕他再也不回來了。
這個想法讓我十分驚悚,苦思冥想,得出一個悲哀又無奈的結論:我和陳野同病相憐,我們針鋒相對,我們相依爲命。
我恨他,可我也只有他了。
-7-
高二暑假,陳野帶我去手機大賣場,從熟人那兒買了一部諾基亞 5300。
交款的時候對方說:「野哥,要不加五百再買一個?你那破小靈通都退出市場多久了,該換了,正好我着急清理庫存,賠本賣你。」
陳野毫不在意:「破什麼啊,又沒壞,反正能打電話能發短信就行,其他功能我也用不上。」
從烏泱泱的地下一層出來,樓上的店鋪就顯得規整高檔多了,陳野問:「要去二樓女裝看看嗎?或者我給你錢,你自己去逛。」
「不用了。」
說着,我稍稍偏頭打量,見他臉頰削瘦冷峻,下巴青森,明明早上剛刮過鬍子,現在已經開始冒胡茬了。
想到洗漱臺上那枚已經生鏽的刀片,我心裏一橫,徑直走到扶梯口的櫃檯,掏錢買了一個最新款的電動剃鬚刀。
陳野問:「你掙錢了嗎?買之前問沒問過我的意見?」
臭脾氣,真討人嫌。
我冷嗤:「我媽給的錢,我想着怎麼花就怎麼花。」
陳野怔愣數秒才反應過來我口中的「媽」是誰,可能這個字眼在我們的生活中微不足道,消失太久,所以冷不丁冒出來有些稀奇。
「孫阿姨什麼時候聯繫你的?」
「兩個月前。」
「她準備接你去深圳?」
「嗯,但我還沒決定好。」
陳野不再說話。
倆人坐公交車回去,一路上各懷心事沒有交流。
到家後我感覺屋子裏有點悶,打開窗戶通風,樓下理髮店正在放老掉牙的情歌,刀郎的嗓音飄進室內,百轉千回。
喫晚飯時,陳野撐起一條腿踩在凳子上,一手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拉着,毫無形象。
在魚龍混雜的環境裏待久了,他沾染了一些市井惡習,常常和其他小販聚在一起打牌,一幫人抖着腿,抽着煙,笑罵聲隔得好遠都能聽見。
再也不見當初的少年模樣。
我突然有點難過。
猶豫了一會兒,我狀似無意地開口:「你說我要不要去深圳?我媽總說大城市好,可我怕自己不適應新環境,也怕這時候轉學會影響成績。」
體育頻道正在回放昨天的足球比賽,陳野看得入神,聽到這話頭也不回,說道:「深圳發展快,不管醫療還是教育肯定比春水小鎮強,你過去以後孫阿姨也會給你找家教補課。至於是否會適應,你總要去了才知道,在這兒胡思亂想沒用。」
見我半天不吭聲,他又挪開視線,問:「你想去嗎?」
「不想。」
「那你還問我。」
說完陳野愣了愣,突然指着自己詫異道:「你該不會是捨不得我吧?」
我抬眸冷眼看他:「想得美。」
不知爲何,心裏突然有點不是滋味,又忍不住嘲諷:「不過能看出來你很捨得我,怎麼,嫌我是累贅了?」
陳野一臉莫名其妙:「抽瘋呢?既然你遲早都要離開,那我舍不捨得的又有什麼意義嗎?」
這倒也是。
喫完飯,外面忽然下起了雨。
悶雷滾滾,氣候宜人,柔柔的熱風裏夾雜着淅淅冷雨,就像在火鍋裏涮冰淇淋。
單拎出來都挺不錯,混在一起就有點反胃。
環境作祟,我的心情也不明朗。
孫慧早就再婚了,她有了新家庭,新丈夫,新孩子,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媽媽。
儘管當初她拋棄了我,可至少記憶裏,那時候的孫慧滿心滿眼都是我。
現在去找她算什麼呢?
孫慧的生活裏已經有了其他人,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把全部的愛都放在我身上,更何況到時還要面對一個毫無感情的弟弟和完全陌生的男人……天,我都不敢想象這樣的日子得多煎熬。
算了,以後再說吧。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注意陳野什麼時候坐過來的。
回過神,見他正在剝橘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電視看《快樂大本營》。
陳野剛洗完澡,頭髮沒吹,小寸頭溼漉漉的,像剛被水澆過的草坪。
他遞過來一瓣橘子:「要喫嗎?」
切,就剩最後一瓣纔想起來給我。
心裏腹誹,嘴巴卻沒出息地喫了。
「靠……好酸!」
見狀,陳野也不裝了,捂着肚子在沙發上嘎嘎直樂,笑得比謝娜還誇張,說酸橘子不分享就沒有靈魂。
「滾蛋!」
我拿起抱枕狠狠砸了過去。
真狗啊,靈魂都要被酸出竅了。
窗外淅淅瀝瀝,屋內歡聲笑語,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
……
離開春水小鎮是在一個灰暗的下午,無邊無際的細雨地撲灑在臉上,涼風裏夾雜着海浪的氣息,一波波湧向岸邊。
我踏上渡船,回頭,見陳野倚在欄杆前,衣服被風吹得凌亂,高大的身影在茫茫碼頭顯得十分單薄。
厚重的鳴笛聲響起,他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變成一個黑點,最後消失不見。
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8-
初見喬良澤是在 2011 年的除夕。
晚上十一點多,有人來便利店買菸,交完錢卻沒走,直接抽出一根叼在嘴裏,準備點火的時候被我制止:「抱歉,這裏不讓抽菸。」
男人抬眼望過來,眉心微蹙,表情有點兇。
我心下一跳,突然想起之前看過收銀員被殺的新聞,頓時脊背發涼。
「她說這裏不讓抽菸,你沒聽見嗎?」
我這才發現後排貨架那兒站着一個人。
戴着眼鏡,斯文冷俊。
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不情不願地把打火機放回兜裏,轉身離開。
我稍稍地鬆口氣,抬頭對他笑了笑:「多謝。」
「沒事。」
對方走過來,手裏還拎着購物筐,裏面裝滿了各色各樣的零食飲料。
東西太多,掃碼也慢,他似乎有點無聊,便問:「看你年紀挺小的,應該還在讀大學吧?」
「嗯,大二,出來兼職。」
「過年怎麼沒回家?」
「今天上班有三倍工資。」
「可是一個人未免太冷清了些。」
「也還好。」
我逐漸有點反感。
好在他沒有再問下去,離開前還對我溫和地笑了笑:「新年快樂。」
高瘦身影消失在冗長漆黑的深夜。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第二天下午我被鬧鐘吵醒,不情不願地起牀洗漱去孫慧家喫飯。
自從我來到深圳就對她愈發抗拒。
我才知道,原來深圳離春水小鎮這麼近。
之前一直以爲要先坐船去三亞,然後坐大巴去機場,最後再坐飛機,這麼折騰下來不得好幾天。
結果前後不過六個小時。
可她一次都沒回來看過我。
到了以後,孫慧笑盈盈地開門,見我兩手空空表情霎時僵住,皺眉抱怨:「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大過年的連個禮品都不買。」
我挑眉笑笑:「見親戚和朋友纔要買東西,你屬於哪一個?」
孫慧愣了愣,嘆氣作罷。
我心裏酸楚,不知從何時開始母女倆的相處模式變得針鋒相對,就像……我和葉海。
飯桌上,繼父坐在主位,對我熱情道:「冉冉以後常來玩兒,還能跟弟弟作伴。」
孫慧也附和:「就是,每次讓給你打電話都推三阻四的,等你以後結婚就更沒時間過來了。」
我裝聾作啞不搭腔。
「怎麼一說到這個話題你就沉默了呢?女孩子遲早要嫁人的,有個男人在身邊爲你遮風擋雨多好,不然挨欺負都沒人給你出頭。」
我聽這話苗頭不對,抬頭呆愣愣地看着孫慧,又看了看桌上擺的飲料和茶几上放的零食,越看越眼熟,心下了然。
「媽,昨天那個男人是你安排的?」
孫慧一愣,面露窘色:「我這也是沒辦法,誰讓你排斥相親呢?總說兩個不認識的人喫飯逛街太尷尬。現在好了,你已經認識喬先生了,那就多接觸接觸,他條件很不錯的。」
我放下筷子,抱臂冷笑:「有多不錯?」
「本地人,有兩套房,而且喬先生雙親離世,只有一個姐姐,前年也移民去了美國。你嫁過去以後既不用處理婆媳關係也不用應對妯娌矛盾,多好。」
我越聽越荒謬:「條件這麼好怎麼一直單着?他看起來歲數不小了,不會有毛病吧?」
「人家才三十六,身體健康着呢,只不過……喬先生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孫慧吞吐道:「他妻子患癌去世已經走了五年,從那以後小姑娘就變得不愛說話,性格也比較敏感,所以喬先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哦,原來如此。」我慢悠悠地說:「他可以娶別的女人當老婆,但是這個女人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並且還要對他的孩子視如己出,是這樣嗎?媽你考慮得真周到,我嫁過去不僅失去了當母親的權利,還繼承了上一任留下的血脈,不錯不錯。」
孫慧一時語塞。
見狀,繼父忙打圓場:「冉冉,你現在年紀小,可能不太理解在深圳有房有戶口的重要性。像我和你媽,在這裏打拼了十年才勉強湊夠一套二手房的首付,每天節衣縮食,精打細算,就爲了能在深圳紮下根兒,其中艱辛不是你能體會的,也不希望你經歷。」
我強忍住心裏的煩躁:「我這人不爭朝夕,只活在當下,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媽,你別再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我身上了,我現在不想談戀愛,更不想結婚。」
「怎麼是我強加?你是我的孩子,難道我什麼也不管任由你混日子嗎?你一個二本大學的文憑,沒特長沒背景,唯一的優勢就是長得漂亮,但社會上比你漂亮的女孩兒一抓一大把,你能靠這個飛黃騰達嗎?還不如趁早爲自己謀些實際的東西。」
我看着孫慧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只覺得可笑又悲涼。
「人家喬先生很有誠心的,他今早來過,說對你非常滿意,打算先讓你緩一年等畢業了再結婚,到時候給二十萬的彩禮還有一輛車。在深圳能給這麼多還不要嫁妝的男人屈指可數,條件這麼好,錯過了你後悔都來不及。」
我跟那個男人才見過一面,孫慧竟然跟他把結婚的事都商量好了。
「是啊,條件這麼好,那是不是以後弟弟買房也得指望他?這纔是你的真實想法吧。」
孫慧愣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弟弟啃着雞爪子,抬頭看我,眼睛眨啊眨的,根本聽不懂大人在爭吵什麼。
「媽,自從我來到深圳,你給我介紹了多少個男人?不是瘸腿就是結巴,不是離婚的就是死老婆的,反正只要有錢就行。也對,我一個在校大學生,還是外地人,除了長得漂亮一無是處,有比我更好拿捏的軟柿子了嗎?也難怪喬先生只見了我一面就對我這麼滿意。」
我越說越激動:「我嫁給那喬的又不能生孩子,房本上也沒我名,錢和車子更不可能落在我頭上!你嘴上說着爲我好,可我到底得了哪些好處?好處究竟又落在了誰身上?你真以爲我看不出你的小算盤?」
孫慧大爲震驚,怔怔地看了我好半天,有些難過:「葉冉你放心,錢跟車都歸你,以後你弟弟買房也不會麻煩你,媽媽只是覺得你嫁給喬先生會輕鬆許多,不用像我這樣被房貸壓得喘不過氣。是,喬先生不想再要孩子,但那也只是暫時的,你把他女兒照顧好,把他哄得開開心心,還不是想生就生了?人都是會變的。」
是啊,人都是會變的。
此時此刻,我特別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轉學,同時也懊悔自己爲什麼來深圳?我太天真了,以爲只要住校,不和繼父弟弟共處一室就能免去許多麻煩,可現實卻告訴我,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麻煩。
弟弟買房的事輪不到我操心,因爲有孫慧操心,她目前最大的心願就是趕緊把我嫁了。
沒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個道理孫慧很早之前就告訴過我了,不是嗎?
「說來說去還是房子,我買不起就不買,租房住也挺好。」我屏息幾秒,看着孫慧嘲諷一笑:「在葉海身邊時無足輕重,在你身邊時可有可無,如果嫁給喬先生更是寄人籬下!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爲什麼要過這種日子?」
孫慧皺眉:「你這孩子……怎麼老是歪曲我的意思?都二十一歲了還這麼不懂事,就會傷我心。」
「你身爲母親沒有履行撫養我的責任,現在卻要求我像孩子一樣聽話懂事?不好意思,我沒這個義務。」
孫慧臉色僵硬。
弟弟眉頭皺得緊緊的,把啃完的雞骨頭往我身上一丟,不高興道:「滾出去!每次你來都惹我媽媽生氣!」
繼父忙把他拉到一邊,看向我猶豫着開口:「可是冉冉,你不能租一輩子的房啊,等你過了五十歲,基本上就沒有房東願意把房子租給你了。」
「那我五十歲的時候就自殺。」
說完摔門離開。
空氣溼冷,街道清寥,上空煙火三三兩兩地綻放,撲向地面,撲向人間,我茫然地看着這一切,突然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仔細想想,其實從我來深圳的第一天就已經有預兆了。
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飛機滑到跑道頭的剎那,我的心也跟着起飛了。
整個航程像傻子一樣,不知道安全帶怎麼解開,不知道座椅靠背怎麼調節,不知道下降時不能用洗手間……坐地鐵也是,天,地鐵好長好長,比電視劇裏展現的還要長。門也奇怪,一會兒開左邊,一會兒開右邊,不停地有人跟我說讓一讓,語氣嫌棄極了,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二百五。
可我沒有絲毫羞愧,反而還很驕傲。
至少我沒有坐錯車,沒有坐過站,儘管孫慧沒來接我,可我還是順利地找到了學校,找到了寢室。別的學生都有家長幫忙整理牀鋪,忙前忙後的,但我不同,全靠自己,當時還有人誇我獨立,我聽着心裏美滋滋的。
然後我美滋滋地給孫慧打電話,想讓她也誇一誇我,但她忙着在醫院照顧生病的弟弟,根本沒空理會。
當時孫慧說什麼了的?
「行了行了,你這麼大的人要是連這點事都做不好,那趁早也別唸大學了。」
好吧,我承認自己很生氣很失望,但這些情緒轉瞬即逝,更多的是與母親見面的期待和興奮。
我告訴自己,弟弟還小,又發了高燒,換作是誰都會上火的,我不該喫這種醋,更不應該怪罪孫慧。
於是隔天我買了水果去醫院探望。
當時孫慧見到我只說了兩句話。
「先去洗手,不然細菌會傳染給弟弟。」
「弟弟芒果過敏,你買這個做什麼?」
想到這兒,我自嘲一笑。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給他們買過任何東西。
再然後就是去年中秋節。
我和弟弟在沙發上看電視,演的什麼了着?反正是一部很無聊的動畫片。
我感覺沒意思,問他要不要喫葡萄,我去洗。
弟弟扭頭盯着我看了兩秒,突然說:「你爲什麼總出現在我家?你沒地方去嗎?」
那嫌棄的表情,那提防的語氣,像極了當年的我。
多可笑,孫慧變成了葉海,我變成了陳野。
想到陳野,我覆雪的心頭又結了一層霜。
上次聯繫還是四個月前,得知我寒假打工不回去,陳野質問我是不是掉錢眼兒裏了,倆人大吵一架,鬧得很僵。
拿出手機摩挲半天,最後還是放進兜裏。
公車駛來,我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坐下。
天色就這麼暗了,街道兩旁的路燈蜿蜒而去,林立的樓房亮起萬家燈火,煙花如畫,歡喜依舊。
我身臨其境,卻如同被罩上一個密封瓶,與周遭的一切隔絕開來。
渾渾噩噩地回到寢室,開燈,幾張空牀貼牆而立,屋子裏靜悄悄的。
室友都回家過年了,可即便她們在,情況也不會有所好轉。
六人寢,兩個佛山的兩個梅州的,還有一個是本地的,她們平常只用粵語交流,我根本聽不懂。倒也不是被排斥,偶爾也會約着去食堂喫飯,去超市買買東西,大家維持着成年人最基本的社交禮儀——客套,生疏。
就像我與這座城市,身處其中又置身事外。
-9-
喬先生叫喬良澤,我兼職時他就在一旁的休息區坐着,要麼看新聞,要麼看股票。
那時候如果你路過福田區的商業街,就會看到很滑稽的一幕。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坐在便利店的窗口,買杯速溶咖啡,從深夜坐到清晨。
這場景實在割裂,如果放在偶像劇或者言情小說,那一定是多金男主拯救貧困少女的經典戲碼。
可放在現實就沒那麼浪漫了,我不是手握瑪麗蘇劇本的女主,喬良澤也不是叱吒風雲的霸總。
成年人嘛,權衡利弊纔是最重要的。
葉海是,孫慧也是。
只是從小到大我都是被父母衡量後放棄的那一個,結果現在突然跳出來一個人,覺得我哪哪都好,這種感覺還挺稀奇的。
於是我也沒那麼抗拒喬良澤了,在他第五次來便利店的時候,我主動問:「每天這麼熬,你身體喫得消嗎?」
喬良澤愣了愣,笑笑:「其實不大行,好在白天還能回家補補覺。」
「初十都過了,你不上班嗎?」
「沒重要的事我很少去公司,大多都是應酬,或者在家陪瑤瑤。」
說着,喬良澤拿出錢包給我看照片。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兒,穿着公主裙,抱着洋娃娃對鏡頭笑容燦爛。
天真明媚,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看來喬良澤把她照顧得很好。
「這還是瑤瑤八歲時拍的,現在已經不喜歡公主裙和娃娃了。她才十二歲,說話卻像個小大人似的一套一套,早熟得很。」
喬良澤普通話並不標準,聽起來有點好笑。
這時手機鈴聲大作,是張悅。
她是我的高中同學,和我一起考到深圳,但不在同一所大學,距離也遠,倆人平常很少聯繫。
剛接起來,就聽裏面慌亂道:「冉冉你快過來!我……我出事了……」
「怎麼了?」
「三……三言兩語說不清……我學校後面的酒吧,我……我很害怕。」
酒吧、深夜、害怕。
這些字眼混合在一起令人心驚膽戰。
「好,你等我。」
老天保佑,千萬別是我想象的那種劇情。
我急忙給店長打電話請假。
店長還沒睡,應該是在打牌,那頭兒亂糟糟的:「行行行你去吧,但是得扣錢,走的時候把門鎖好…..靠!打完八筒來八筒,真要命!」
掛斷電話,喬良澤什麼也沒說,直接開車載我過去。
這個時間車流少,他又開得快,二十分鐘就到了。
只是巷子窄,路口又擺滿了小攤,年輕男女光鮮亮麗地往來其中,也有人喝得爛醉在路邊哇哇直吐。
喬良澤還在找地方停車,我實在等不及,先下車往酒吧走。
到了才知道,原來張悅的男友腳踏兩條船,帶着新歡在酒吧瀟灑,張悅知道後跑來大鬧一通,把這裏砸得稀巴爛。
結果男友帶着新歡跑了,只留下張悅獨自面對滿地狼藉。
劃破的沙發,碎掉的茶几,還有幾瓶黑方……這些損失算下來得兩萬。
酒吧老闆不放人,說要麼賠錢,要麼去派出所。
張悅見到我哭得語無倫次,大罵男友沒良心,我忍無可忍:「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想他?當務之急是趕緊賠錢,不然你要留案底的。咱們跟老闆求求情,看能不能少給一些,我這裏有七千,你有多少?」
張悅不哭了,一抽一抽地說:「我一分沒有,信用卡還欠了好多呢。」
「能借到嗎?或者給你家裏打電話。」
張悅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我拼命剋制自己想走的衝動,說:「那你把你學生證和身份證留下來抵押,讓老闆寬限幾天,然後把你的名牌包包和蘋果手機都賣了,我去找店長預支下個月的薪水,總能湊齊的。」
張悅艱難道:「我的證件……很早就抵押給借貸平臺了。」
那時候還沒有借唄花唄,但公共廁所和路邊電線杆上貼滿了借錢的小廣告,都是不入流的小公司,利息高得嚇人。
張悅抬頭看我,忽地眼前一亮:「冉冉,你的證件可以抵押啊!」
我腦袋嗡嗡作響,懊悔自己不該過來,果斷拒絕:「不行。」
張悅失望地垂下眼,嘴巴翹得老高,抱怨道:「剛纔還讓我抵押證件說能把錢湊齊的,結果輪到你自己就立刻變臉,什麼人啊……不想管就別過來,看我笑話嗎?」
這下我是真的不想管了,正準備要走,視線無意間一瞥,頓時頭皮發麻。
他站在樓梯口,身影消瘦,兩手抄兜看向我,眼神在變幻莫測的燈光中忽明忽暗。
我詫異道:「陳野怎麼會在這裏?」
張悅聳聳肩:「我給陳野也打了電話,畢竟人多主意多,現在看真是明智之舉,不然指望你一個人……」
我不耐煩地打斷:「我的意思是,他怎麼會來深圳?什麼時候來的?」
張悅古怪地瞪我一眼,說:「年前和李叔一起來的,倆人在農貿市場賣海鮮,快兩個月了,他沒告訴你?」
沒有。
瞞得死死的。
我又問:「李叔在老家待的好好的,怎麼突然來深圳了?」
張悅表情更古怪:「去年他兒子兒媳婦來深圳打工,就在隔壁的美食街賣手抓餅,生意還不錯,就又盤了個攤位,讓李叔過來一起掙錢。但是李叔年紀大了,很多事力不從心,就把陳野也拉過來了……葉冉,你怎麼什麼也不知道?」
我一時無言。
沉默之際,陳已經野走了過來,他顯然還不瞭解狀況,但也沒問,簡單掃視一圈,臉色霎時冷峻。
陳野按揉額頭,頗爲無奈:「要賠多少?」
張悅吸了吸鼻子:「兩萬。」
陳野眼角跳了跳,強忍住罵人的衝動,說:「行,這錢我先墊上,但是得給你爸打個電話讓他知道。」
張悅愣住,欲哭無淚:「別……我爸知道了會打死我的!」
「不打你不長記性!」陳野逐漸煩躁:「上次故意砸碎你室友的香水,這次又在酒吧砸場子,下次是不是就要大鬧派出所了?挺大的人了,做事還跟小孩兒一樣不顧後果,我都替你臊得慌!」
張悅咬脣不語。
我在一旁看着,心裏止不住地冷笑。
原來他幫過她這麼多忙啊,也不嫌麻煩。
不知爲何,心裏酸酸的,尤其陳野從始至終都沒和我說過一句話,彷彿我是個透明人。
這種差別對待讓我莫名惱火。
此時酒吧老闆走了過來,旁邊還站着喬良澤。
倆人似乎認識,操着一口粵語談笑風生,最後不僅沒賠錢,老闆還歡迎我們以後常來玩。
「但是靚女,下次別再發瘋了,我這裏經不起折騰啊。」
這突如其來的轉機讓張悅目瞪口呆,我也大爲震驚,心想這人竟然不聲不響地就把事情解決好了。
喬良澤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另外兩個人,視線重新落回我身上,說:「我先去車裏等你。」
老闆笑呵呵地送他出門。
張悅盯着喬良澤遠去的背影,眼裏有種飄忽不定的沉迷。
她親熱地挎住我的胳膊,全然不見方纔的頹敗,眉飛色舞地問:「那人是誰啊?你男朋友?」
我不自在地掙脫:「朋友而已。」
其實連朋友都不算。
張悅撇撇嘴:「什麼朋友啊這麼閒?又是幫你出頭又是在車裏等你,大半夜孤男寡女的,誰信啊?」
我好似吞了一隻蒼蠅無比噁心,冷冷道:「愛信不信,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呢?」
張悅愣了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面露譏諷:「我還納悶你忙什麼呢,怎麼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原來是忙着陪靠山呀!葉冉我太小瞧你了,說什麼自己只有七千,還說找店長預支薪水……哎呦,搞得那麼重情重義,結果你男人輕飄飄地就把事情解決了。既然如此,你剛纔還賣什麼慘?裝給誰看啊?」
我忍無可忍,揚手將桌上的啤酒潑到張悅臉上。
「第一,我不欠你,沒義務也沒必要接受你的指責,以後也不會再幫你。第二,他不是我男人。」
說完轉身就走。
看都沒看陳野一眼。
-9-
表面有多灑脫,內心就有多慌亂。
陳野會怎麼想我?
愛慕虛榮?攀權附勢?
死女人在狗男人面前搬弄是非,攪得我思緒煩躁,走路都心不在焉,好幾次差點踩到嘔吐物。
一直快走到十字路口,看見喬良澤的車停在邊上,打着雙閃。
見我上車,他問:「送你回家還是回學校?」
「回便利店吧。」
喬良澤詫異地挑了挑眉。
這個時間寢室大門已經關了,孫慧更不可能歡迎我,除了便利店,我實在不知道該去哪。
窗外霓虹街景呼嘯而過,整個車內寂靜無聲,我默了一會兒,說:「實在抱歉,今天給你添麻煩了。」
喬良澤笑笑:「不麻煩,賣個人情而已。」
「可是人情最難償還。」
就像我現在,面對他渾身不自在。
喬良澤側眸望過來,苦笑道:「沒你想得那麼嚴重,他店裏賣的都是假酒,沙發茶几也是二手市場淘來的,這些東西加一起頂多一千。」
一千?!
這挨千刀的老闆竟然開口就是兩萬!
喬良澤又道:「如果你實在過意不去,那就請我喫頓飯吧,正好我有點餓了。」
夜色沉沉,華燈初上,喬良澤找了一家大排檔,裏面生意爆火,人頭攢動,七吵八嚷。
倆人在外頭的小桌坐下,我將菜單遞過去:「你點吧。」
他也沒客氣,點了兩個葷菜兩個素菜,還有一份幹炒牛河。
等菜空隙,喬良澤問:「你來深圳有去哪玩過嗎?」
我搖搖頭。
「那香港澳門呢?」
我再次搖頭:「我連通行證都沒有。」
「沒事,辦證很快的。」喬良澤熟練地用熱水燙涮餐具,又問道:「這個週末你有空嗎?咱們可以先去梧桐山轉轉,或者去桔釣沙看海。」
我握着飲料瓶的手猛地收緊,骨節泛白,猶豫着開口:「那個……你爲什麼會選擇我?」
喬良澤微愣,反問:「你覺得爲什麼?」
我不願和他虛與委蛇,如實道:「我的理解是,我年輕也沒什麼錢,更沒經歷過社會的毒打,這種女孩兒說好聽了是單純,說白了就是好拿捏。」
喬良澤笑出聲:「確實。」
他承認得如此乾脆,倒讓我有些無所適從了。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見過你,去年夏天我來便利店買水,走的時候把錢包落在櫃檯上,沒想到你竟然追着我跑了三條街,要不是趕上等紅燈,恐怕你還要追下去。」
喬良澤陷入回憶,溫和地說道:「當時天氣炎熱,你臉頰紅撲撲的,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把錢包交給我,還怒斥我粗心,翻個白眼就走了。」
我愣住,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我當時就覺得,這個女生怎麼這麼有趣。」
救命!這個臺詞好熟悉。
讓我不得不想起早些年看過的狗血小說,霸道男主邪魅一笑:「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過那時候我並沒有多想。直到有天家裏的阿姨拿過來一張照片,說是她鄰居的女兒,想介紹給我認識,我本打算拒絕,結果一瞧是你,就同意了。」
說到這兒,喬良澤頗爲感慨:「咱們真有緣。」
我笑笑:「但你選擇我肯定不是覺得我有趣或者有緣。」
喬良澤沒有否認,點頭:「沒錯,其實到我這個歲數很難再對別人動心了。葉冉,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瑤瑤現在還小,等她到了青春期很多事情我就沒辦法參與了,家裏有個女人會方便許多,而你真誠善良,把孩子交給你我很放心。當然,這對你確實不公平,所以我會給你買輛車再給二十萬作爲補償,並註明是自願贈與。」
多卑劣的男人,多優秀的父親。
這一刻我無比羨慕瑤瑤。
默然片刻,我說道:「喬先生,其實我沒你想得那麼好,人性都有黑暗面,我的黑暗面就是想要一個家,完完整整屬於我自己的家,有疼愛我的丈夫和可愛的孩子,哪怕住在城中村,哪怕擠在地下室,我全都不在乎。可是如果嫁給你,這個『家』對我來說就是殘缺不全的,我沒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丈夫也不愛我,這種生活我沒辦法接受,更不會掏心掏肺地對瑤瑤好,甚至連表面功夫都不願意做。」
喬良澤指尖輕敲着桌面,猶自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我理解你的想法,或許這和你的成長環境有關,所以你對家庭有很深很強的執念。但是葉冉,有時候追求物質要比追求其他的東西容易許多,因爲渴望被愛本身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這意味着你對自己沒信心,遲早會受傷。」
我沒有說話。
喬良澤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喫完飯,凌晨四點,天色將明未明,像一塊幽藍深沉的畫布。
結完賬我沒讓喬良澤送,自己直接打車回學校。
路上我開窗,任憑清風撲面,卻怎麼也吹不散心頭的惆悵。
喬良澤的話還縈繞在腦海,再加上這段時間接踵而來的爭吵使我身心俱疲,無論是和孫慧還是張悅,矛盾都爆發得那麼莫名其妙。
前者是爲我好,後者是嫉妒。
反正一樣可笑。
冷風吹得腦袋暈乎乎的,我渾身難受,迫不及待地想找個牀躺一躺。但這個點兒校門還關着,於是決定奢侈一把,下車直奔附近的招待所開了一間單人房。
鑽進被窩,心裏控制不住地哀怨起來,有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挫敗感。
正自怨自艾呢,手機突然響了。
我看了一眼,沒去管。
結果對方堅持不懈地打,鈴聲一下一下跟大鐵錘似的敲在我太陽穴上。
我嘆氣,猶豫幾秒接起來。
「喂,你怎麼去開房了?」
我愣了愣,噌地坐起來:「你跟蹤我?!」
陳野沉默了一會兒,冷哼:「神經病,我跟蹤你幹什麼?一直在校門口等你來着。」
等我?
我感覺自己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陳野又問:「我聽你嗓子有點啞,感冒了?」
「……可能吧。」
「哪個房?我現在過去。」
「307。」
不多時外面敲門聲響起,陳野拎着塑料袋,裏面是兩盒藥。
我抱着胳膊靠在牀上,佯裝平靜:「你來深圳怎麼一直沒聯繫我?」
他眉梢一挑:「不是你當時說要我有多遠滾多遠嗎,那我聯繫你做什麼?」
我撇撇嘴:「那你現在怎麼又過來了?」
「感覺你過得不好,來笑話笑話你。」
陳野說這句話時眼睛一眯,嘴角一勾,像一隻傲慢狡猾的老狐狸。
死賤死賤的。
但是這副賤相深得我心。
喫完藥,我裹緊被子躺下,露出一雙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陳野腦袋歪了歪,輕笑:「不困嗎?」
不知道是感冒作祟還是今日太疲憊,我覺得此刻的自己格外脆弱,伸手拽了拽陳野的衣角:「是有點困,但我不想睡,你陪我待一會兒好不好?」
說完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聲調溫柔,楚楚可憐,竟然有種撒嬌的意味。
陳野也愣住,好半天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說的對,我確實過得不好。」
胸腔悶悶的,好似壓着一塊大石頭。
他在牀邊坐下,低頭看我,漆黑的瞳仁莫名有些溫柔。
我苦笑道:「我媽特別着急把我嫁出去,生怕我畢業找不到工作會拖累她,可是這麼多年她都沒管過我,未來又有什麼可擔憂的?有時候我真後悔來深圳找她,如果不來,至少在我記憶裏她還是一個好媽媽,不像現在,鬧得那麼不堪。」
陳野問:「你想留在深圳嗎?」
「不想,深圳確實好,但跟我沒什麼關係。人和人之間有磁場感應,人和城市之間也是如此,深圳瞧不上我,我對它也不來電。」
「那你想回春水小鎮嗎?」
我再次搖頭:「以前在那兒生活沒覺得什麼,可離開一段時間再回去就難受極了……家附近的燒烤攤,校門口的刨冰店,空氣裏的海腥味……這些場景讓我控制不住地想起我爸……在想如果他還活着,看到我上大學,會不會像其他父親那樣擔心女兒遇到渣男?還是依舊像小時候那樣對我不聞不問?再或者跟我媽一樣希望我趕緊嫁出去?想着想着我就想哭。」
「其實我特別討厭過年,回到春水小鎮是一種折磨,留在深圳也是一樣。繼父嘴上不說,但我能感覺得到他並不歡迎我,弟弟就更不用提了,就差直接把我推出去了,至於我媽……更是一言難盡。所以啊,與其在那兒飽受冷眼還不如出來打工呢,最起碼有錢拿。」
聞言,陳野眉心微蹙:「你怎麼一直沒告訴我?」
我心下重重一跳。
糟糕,我稀裏糊塗的跟陳野說這些幹什麼?
他又問:「你跟孫阿姨聊過嗎?」
「沒有,她只會覺得我矯情,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性格孤僻毫無特長的廢物。」說到這兒,我自嘲一笑:「當然,我媽也沒說錯。」
「不會啊,我覺得葉冉很好。她獨立,勇敢,有主見,不會逆來順受地讓別人安排自己的人生。」
陳野指腹緩緩摩擦着我的手背,語氣很認真:「我很佩服她,你也不許嫌棄她,知道了嗎?」
我愣住。
陳野竟然誇我?
狗嘴吐出象牙了?
耳根子唰地發燙,像鞭炮似的噼裏啪啦從頭燒到腳。
陳野把我的手放回被窩,摸了摸我的額頭:「只是冉冉習慣把事情憋在心裏,這樣會很累,也會讓在乎她的人心疼。咱們以後別這樣了,要學會交流學會溝通,好不好?」
我從來沒見過陳野這樣溫柔,眉眼帶笑,嗓音繾綣,說話像哄孩子似的耐心緩慢。
空氣裏好像漂浮着纖纖羽毛,撩撥着肌膚,心跳亂得一塌糊塗。
「……好。」
「嗯。」他很滿意,又道:「咱們祖國地大物博,有三百多座城市,總有一座城適合你。在這之前,你什麼都不要想,好好讀書把重心放在學業上,便利店就不要再去了,學費和生活費交給我。當然,我不是讓你像張悅那樣玩物喪志,大好的青春用來混日子,你可以找一份有價值的工作,能積累社會經驗或者拓展人脈什麼的。」
說着陳野拿出一張銀行卡:「錢不多,有三萬,但足夠你用一段時間了。等病好了去買幾身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心情也會好,心情好做事纔會順心,花完再跟我說。」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收下,但自己工作後才知道掙錢有多不容易。
別說三萬,三千我都攢了小半年,難以想象這些錢陳野靠着幾毛利潤要攢多久。
見我不動,陳野笑笑:「你放心,我還留了一些錢,況且我來這兒就是爲了照顧你的,你不能讓我白來。」
我有點懵。
他說他來這裏是爲了我?沒聽錯吧?
我努努嘴:「你有這麼好?」
陳野笑:「我對你不是一直挺好的?真沒良心。」
不得不承認,我感覺胸腔裏那顆空懸許久的心正在一點點被填滿,飄蕩的靈魂迴歸肉體,迷茫的前方有了光亮,靜止的血液重新流淌……該怎麼形容呢?死灰復燃?原諒我,此刻腦袋亂成漿糊,除了這個詞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了。
在一個自己曾經無比憎恨的人上體會到情緒價值是一件很奇妙很諷刺的事,但更奇妙更諷刺的是,我竟然一點都不排斥,反而還有種難以言喻的欣喜。
我接過銀行卡揣進兜裏:「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
天,我竟然這麼禮貌。
「乖,睡吧。」
我眼皮有點沉,進入夢鄉的時候他手掌還貼着額頭,熱乎乎的,暖得發燙。
-10-
陳野住在寶安區的一個城中村。
這裏沒有車水馬龍,沒有霓虹交錯,只有一排排擁擠的房屋和五湖四海的打工人。
卻異常熱鬧。
店鋪雜亂無章地遍佈街頭巷尾,發黃電線鬆鬆垮垮地掛在一角,陽臺晾着滴水的褲衩背心,隨處充滿煙火氣,在大都市裏像一顆格格不入的夜明珠。
陳野住在三樓,樓下是李叔一家,倆人在附近的菜市場賣海鮮。
再往前走大概兩站地就是張悅的學校。
一想到這段時間他與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頻繁來往,心裏就莫名發堵。
好像自己無形中被丟棄在某個角落,孤苦伶仃,而始作俑者正在我面前大口大口地嗦着麪條,若無其事,喫得很香。
陳野喫完擦擦嘴,點燃一支菸,說道:「趕緊喫,喫完我送你回學校,一會兒該下雨了。」
我壓制住某種怨懟,放下筷子:「喫飽了,走吧。」
陳野被我突如其來的冷淡弄得一頭霧水,眨了眨眼,也沒多問,直接按滅菸頭。
此刻是晚上七點,城中村裏一片昏黃,城中村外燈火通明,倆人騎上電動車在這割裂又和諧的城市中穿梭。
抵達學校,陳野目送我進去,我拐進校門等了一會兒,又悄悄探出頭望去。
果不其然,他還沒走,站在校門口看着來來往往的學生,臉上掛着一抹淡淡的淺笑,似羨慕,似難過。
時隔多年,一樣的場景,一樣的表情。
只是此刻我沒有了折返回去的勇氣。
晚上失眠,我盯着灰突突的天花板忍不住想,直至今日,陳野到底還欠我嗎?或者說他到底欠過我嗎?
不可否認,他確實毀了我的童年毀了我的家,儘管這不是他的錯。
可也不得不承認,他爲了我放棄學業改變人生,儘管這也不是我的錯。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早就命喪大海,那我又何必揪着過去不放呢?
應該……是時候接納這個人了。
這樣一想,茅塞頓開,神清氣爽。
果然,等風來不如追風去,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想通,誰都幫不了。
週六早上孫慧突然給我打電話,想約我出來聊聊,倆人約在一家糟粕醋火鍋店。
路上我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好好交流好好溝通。
孫慧提前到的,訂了一個小包廂。
她把菜單遞過來:「冉冉,媽媽記得你喜歡喫脆骨和蟹仔,已經點好了,你看看要不要再加點什麼?」
我拉開椅子坐下:「不用,就咱們倆,已經夠了。」
很快菜上齊,小鍋沸騰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母女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家常。
孫慧討好的笑容和拘謹的態度像極了那年在校門口等我的葉海,我瞧着很不是滋味,再次暗暗警告自己,不許衝動發脾氣。
快喫完時孫慧放下筷子,猶豫半晌,說:「冉冉,媽媽這幾天反思了一下,你不是我的附屬品,我不應該打着爲你好的名義強迫你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對不起。」
小米辣抵在舌尖,把我辣懵了,好半天大腦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媽媽給我道歉,竟然在給我道歉,不是書信文字,是親口道歉。
我急忙抿了一口水,低聲道:「是我該說對不起,氣頭上惡語相加,傷了你的心。」
孫慧微微嘆氣,說:「不管你信不信,我來深圳以後無時無刻不在想你,經常哭着入睡……我那時候打好幾份工,白天當保姆晚上當服務員,有時候還去醫院當護工,完全不覺得累,腦子裏就一個念頭——趁早把你接過來。」
我靜靜聽着。
「就這樣熬了兩年,錢沒攢下多少,反而還把自己折騰出一身病。那段時間我特別迷茫,不知道離婚是對還是錯。如果不離,至少還能陪着你長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人無依無靠,連回去見你的勇氣都沒有。」孫慧略微停頓,又道:「再後來我就遇見了你張叔叔。他對我很好,在我生病時爲我熬粥買藥,在我被客人刁難時把我護在身後……也不介意我離過婚,是真心實意地想和我過日子。」
說到這兒,孫慧抬頭看着我,眼眶有點紅:「冉冉,你原諒我,我那時候太孤單太悽苦了,恰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在身邊,我實在無法抗拒。」
我搖搖頭:「媽,你也不是我的附屬品,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怪你。」
孫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情緒,又道:「我和你張叔叔都沒什麼錢,但他很上進,每天起早貪黑喫了不少苦。婚後倆人日子越過越好,越來越有盼頭,買完房,我緊繃的神經也得到緩解,心想終於可以把你接到身邊了。」
我垂着眼沒說話。
「不過你拒絕了我,我把這件事告訴你張叔叔時,竟然發現他鬆了一口氣。」孫慧搖頭嘆息:「這也是人之常情,他沒有錯,畢竟不是自己的親骨肉,誰會像葉海似的那麼傻。」
提起葉海,氣氛瞬間死寂。
孫慧有些懊悔地皺了皺眉,喉結微滾,繼續道:「轉眼你考到深圳,來的那天弟弟生病,我沒顧上你,第二天對你的態度也不是很好。這件事我一直很自責,想找機會彌補,可接觸了一段時間才發現,你已經不需要我了。你很獨立,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我想給你洗洗衣服做做飯,或者帶你出去逛逛街,你都很抗拒……我在你面前毫無價值,這讓我很害怕,迫不及待地想尋找存在感。」
孫慧的眼神逐漸黯淡下去:「都說噓寒問暖不如打筆鉅款,可是自從有了你弟弟,家裏花銷就大了。我手頭確實不寬裕,經濟上給予不了你任何幫助,可又很想爲你做點什麼……思來想去,就想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
我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你牴觸,小姑娘嘛,都喜歡英俊帥氣的,但過日子不是風花雪月,是柴米油鹽。」
我說道:「媽,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只是我目前沒有談戀愛的想法,未來更不打算留在深圳。」
孫慧怔愣:「那你想去哪?」
「還沒想好。」
孫慧頗爲無奈:「無論你去哪,總要有一技之長才行啊。」
我笑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
「難道你要挨個嘗試嗎?女孩子青春短暫,你有多少時間能揮霍的?咱們不說工作能力,就說人情世故,你每次來我這兒都空手,看見你張叔叔也沒個好臉色,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爲難?」
我抿了抿脣:「好,我以後會注意的。」
「不僅是在我這兒,在外面也要注意。你來深圳也一年半了,連個朋友都沒有,我不相信你們學校全是廣東人,怎麼人家都成羣結隊的,就你獨來獨往?」
「其實我們寢室關係挺複雜的,她們表面和平友好,背地裏相互吐槽,這種勾心鬥角的友情有什麼意義嗎?對比之下獨來獨往也挺好,最起碼輕鬆自在。」
「你能獨來獨往一輩子嗎?六個人的寢室你都覺得複雜,那到時候十幾個人的辦公室你怎麼待?我給你介紹喬先生也不純粹看他有錢,主要家庭關係簡單,你嫁過去不操心。」
提起喬良澤,我說道:「上個月我已經和喬先生講清楚了,倆人觀念不合,彼此都覺得不合適。」
孫慧詫異不已:「你這孩子,挺好的一樁婚事怎麼就給推了呢?沒有完全契合的伴侶,都是要相互磨合的,好歹再相處相處啊。」
我不緊不慢道:「喬先生是一個商人,只看重利益,而我想要一個有溫度有感情的家,他給不了我。」
聞言,孫慧情緒激動:「合着我剛纔的話都白說了對吧?情情愛愛能當飯喫嗎?是,你現在年輕,有情飲水飽,但以後呢?難道非要像我這樣人老珠黃了才知道後悔嗎?」
我不解:「張叔叔不是對你挺好的嗎?」
孫慧不吭聲。
我微微思索,驀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問:「你的意思是……後悔嫁給我爸?還是後悔有了我?」
孫慧避開我的目光,語氣極淡:「你是我的孩子,不管怎樣我都愛你。」
她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或許兩者都有吧。
如果不嫁給葉海,就不會有我,沒有我也不會有這麼多的顧慮和擔憂。可是生都生下來了,難道要塞回肚子裏嗎?葉冉啊葉冉,你問出這種問題實在可笑。
孫慧還在惋惜那樁婚事,止不住地搖頭:「你太幼稚太沖動了,拒絕之前怎麼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嫁給喬先生是你最好的選擇,否則憑你自身條件,別說過上優渥生活,未來連溫飽都成問題。」
我胸口有點堵,憋着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冷冷地問:「你做決定之前和我商量過嗎?還有,我自身什麼條件?是缺胳膊少腿還是智力有缺陷?你憑什麼篤定我過不上好日子?」
「你這是什麼話?好像我巴不得你倒黴似的。」孫慧嗔怪道:「咱們實事求是,你思想天真,做事衝動,說話也不圓滑,就你這樣的以後怎麼在社會上立足?」
我歪着腦袋看她,扯起嘴角,輕快地笑了笑:「是,我脾氣古怪,說話難聽,但這能怪誰呢?八歲那年親媽丟下我跑了,親爹又不把我當回事,沒人教我人情世故,沒人教我圓滑討喜,我學到的只有世態炎涼和冷暖無常。等到性格養成了,你又突然跳出來,說我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覺得這合理嗎?」
孫慧頓時泄氣,頹然地靠在椅背上。
這頓飯不歡而散。
一路恍恍惚惚,公車晃晃悠悠,上三樓拿出備用鑰匙,開了門,四下寂靜。
我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倒在沙發上,像漂泊許久的船兒終於回到港灣,長嘆一口氣。
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來身上蓋着毯子。
客廳灰濛濛的,廚房裏亮着一盞朦朧的小燈,燈光下是一個忙碌的身影。
他熟練地切菜洗菜,調料汁,全部準備好放在盤中備用,然後回身的瞬間,和我四目相對。
陳野怔愣:「什麼時候醒的?」
「剛醒。」
「行。」他又轉過身去:「那我準備炒菜了。」
我走進狹窄的廚房,抱着胳膊倚在門框上,問:「喫什麼?」
陳野偏過頭,得意一笑:「豉油蝦和鹽焗竹腸,還有幹炒牛河,我新學的,給你露一手。」
「誰教你的?」
「花姐。」
李叔的兒媳婦。
「哦。」
我不禁莞爾,走到陳野身後伸着腦袋往鍋裏望,只聽滋啦一聲,菜倒進熱油裏瞬間濃煙滾滾,嗆得很。他挪了挪身子把我擠到一邊,頭也不回:「一邊等着去,別搗亂。」
不多時菜炒好,倆人把盤子端到客廳的小茶几上,靠着沙發席地而坐,一邊看電視一邊喫。
「味道怎麼樣?」
「好喫。」
比喬良澤帶我去的那家大排檔還要好喫。
是家的味道。
-11-
暑假前夕,我意外接到了喬良澤的電話。
他說去過便利店幾次,一直沒見到我,問了店員才知道原來我已經辭職了。
「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沒有,只是覺得在那兒學不到東西,想換一份工作。」
「那找到合適的了嗎?」
我有點尷尬:「還沒有。」
上週面試了一個小說網站的助理。本以爲是負責頁面的更新維護或者分析訪客數據什麼的,沒想到滿屏都是或香豔或暴力的文章,嚇得我灰溜溜地跑了。
喬良澤輕笑:「真巧,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公司目前還在起步階段,正缺人手,你可以去試試。」
我不想再欠他任何人情,正琢磨着怎麼拒絕,那頭又說道:「你不用有壓力。其實人情往來就是這樣,恰好你有需求,恰好我有資源,互幫互助,兩全其美。」
人家把話說到這份上,我沒道理不給面子,於是順着臺階而下:「好,謝謝喬先生。」
喬良澤的朋友姓黃,年紀三十出頭,我們都稱呼他小黃總。
他開了一家自媒體公司,在寫字樓租了一間 100 平的大開間,所有員工加一塊才十幾個人。
我工作內容很雜,負責寫文章、整理文案、剪輯視頻,有時候還參與策劃。
不知不覺就學會了許多辦公軟件。
這裏的同事年輕化,氛圍也好。
大家偶爾會約着聚個餐,揭露行業八卦,狗血程度堪比瓊瑤劇,聽得我瞠目結舌。或者吐槽隔壁律師事務所的某個傻叉,每次噓噓完都不洗手,還逢人就握手……
有時候加班晚了,陳野就騎着小電車接我回去。
我從後面環抱住他的腰,臉頰貼着背心,晚風劃過耳畔,淹沒了心臟劇烈跳動的咚咚聲。
這樣的日子真好。
這個月我發了兩千三的工資,打算給陳野買個禮物。
走進商場上二樓,在優衣庫買了幾件男士的背心短褲。又上五樓,看見三星櫃檯在打折,店員說 i9000 是去年的款,也不算過時,現在只要一千八。
我咬咬牙,狠心買了一臺。
小靈通早該淘汰了。
工資還剩二百,我直奔地下超市,買捲紙、牙膏、沐浴露洗髮露等等一系列生活用品。
排隊結賬的時候突然想起家裏的毛巾該換了,剛推車擠着人羣往回走,就聽一聲慘叫:「哎呦,你壓到我的腳了!」
我慌忙道歉,待抬頭看清對方的臉,頓時啞然。
是孫慧。
繼父抱着弟弟站在她旁邊。
氣氛尷尬,我就像在路上碰見一個不熟的親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人羣熙攘,擠擠挨挨。繼父放下弟弟,讓他去推孫慧手裏的購物車,然後自然地走過來接過我手裏的這輛,說:「冉冉,你和你媽媽去外面等着吧,我和弟弟結賬就行。」
我知道繼父在創造機會讓我和孫慧談談,可我倆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
孫慧望着我,表情竟有些哀求。
罷了,我嘆氣:「好。」
坐外面的長椅上,人來人往。
孫慧問:「我看你買了好多東西,是在外面住嗎?」
「是。」
「合租?」
「對。」
「男……男生嗎?」
「嗯。」
孫慧暗暗吸了一口涼氣。
我望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瞬間喪失了擠牙膏對話的樂趣,說道:「是陳野。他今年年初來的深圳,專門陪我。」
孫慧瞪大眼睛:「陳野?當年被你爸領進家門的那個陳野?你們倆還有聯繫?你拒絕喬先生不會是因爲他吧?」
面對孫慧一連串的疑問,我平靜地解釋:「我和他朝夕相處十幾年,不可能輕易斬斷聯繫,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另外,無論有沒有陳野,我都不會接受喬先生的。」
孫慧眉頭皺得很緊,隱晦地問:「你們倆已經確認關係了嗎?」
「沒有。」頓了頓,我又道:「但是我很喜歡他。」
呼……
終於承認了,真要命。
如果要問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根本不知道答案,當我反應過來時,已經陷入其中無可自拔了。
但如果要問爲什麼……
我想,大概是起牀已經做好的早餐,下班後門口等我的身影,客廳裏爲我留的一盞燈……這些我夢寐以求的東西,其實早就陪伴我走過許多歲月。
孫慧沉思片刻,說:「冉冉,會不會是你這段時間太孤單了?冷不丁有個人陪着你,所以你就……你就……」
她吞吞吐吐,斟酌着詞語。
我笑笑:「可能吧,就像你和張叔。」
孫慧點點頭:「那有空把他領家來,咱們一起喫頓飯。」
這回輪到我傻眼:「啊?」
「你放心,你倆的事我不參與,只是想見見他。」孫慧笑了笑,眼睛泛着光:「其實你剛剛跟我說你喜歡陳野的時候,我特別開心,沒想到女兒竟然跟我分享她的心事了,媽媽比中了彩票都高興。」
頓了頓,她又道:「如果你能跟我撒撒嬌就更好了。」
我抿脣不語。
這個有點困難。
臨別前,孫慧似想起了什麼,突然問:「對了,你認識一個叫張悅的人嗎?」
我納悶:「認識,但早就拉黑了。」
「拉黑就好。聽說這孩子欠了一大筆,人不知道躲哪去了,催債公司把她爸媽電話都打爆了。你舅舅和張悅爸爸關係比較好,他不敢問你,就過來跟我打聽情況,但我上哪知道去?」
說到這兒,孫慧又問:「你怎麼和舅舅的關係這麼僵了?」
「我爸葬禮當天,舅媽突然拿出一張借條,說我爸曾問她借過三千塊錢,父債子償,別以爲人死了這筆賬就能賴掉。」我嘲諷地笑了笑:「舅舅當時就在旁邊站着,一聲不吭。」
孫慧臉色鐵青。
我都走出老遠了,還能聽見她對着電話嘶吼:「孫國城,你這個窩囊的畜生!」
……
陳野得知孫慧邀請他過去喫飯,驚得下巴都掉了。
「爲什麼?」
「哪那麼多爲什麼,就是想見見你唄。」
半天沒回話,我轉頭,見他躺在沙發上聚精會神地擺弄着新手機,兩個眼睛都快對成鬥雞眼了。
看什麼呢?
我好奇地湊上前,還不等張口問,只聽咔嚓一聲,陳野拍下一張我鼻孔對着攝像頭的醜照。
在他笑得合不攏嘴時,張大的嘴巴猝不及防地被我塞了一瓣橘子。
陳野的表情頓時扭曲成痛苦面具。
「酸橘子不分享就沒有靈魂。」
說着,我也拿出手機拍下他的醜照。
瞧,這靈動的五官多有靈魂。
大三開學的第一個週末,我帶陳野去孫慧家喫飯。
倆人提着茶葉和護膚品出門,到地方陳野明顯拘謹起來,尤其在繼父開門的剎那,他連嘴巴都不會用了。
我催促他進去。
嘖,手和腳也不會用了。
弟弟從臥室裏探出頭,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又警惕地盯着這個陌生的大哥哥。
視線在我和陳野身上來回掃射,悶聲不語。
陳野低聲:「和你真像。」
我挑眉笑笑,也沒追問是哪種像。
飯菜已經做好,孫慧卻不在。
繼父解釋道:「你媽媽說再來份燒鵝就完美了。本來我要下樓買,但她怕老闆缺斤少兩的我看不出來,非要自己去。」
他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鐘表,喃喃:「也該回來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打孫慧手機也無人接聽,繼父坐不住了:「冉冉,你和小陳在家坐着,我出去找找她。」
我急道:「我也去。」
繼父擺擺手:「弟弟還在家呢。」
他關門離去。
後來繼父也沒回來。
在我和陳野進屋的十分鐘之前,孫慧拎着油汪汪的燒鵝往家趕,一輛摩托車突然從她身後疾馳而過。
飄起來的裙襬被摩托車後搖臂勾住,猛地一拽,孫慧倒在地上,身體硬生生地被車拖着摩擦馬路數百米。
中途就斷氣了。
車主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和朋友聚餐喝了點小酒,才兩杯也沒當回事,結果飆起車來大腦就控制不住地興奮。
在他飛速拖拽孫慧的過程中,不少路人瞪大眼睛,指着他狂亂喊叫。
可他戴着頭盔根本沒聽清那些人在說什麼,還當他們在欣賞自己飆車的颯影。
直到交警怒氣衝衝地將他攔下,他才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愛車後面掛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
血色九月,烈日炎炎,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煎熬的,水深火熱的夏季。
入殮、弔唁、火化、下葬,再拿着醫院的死亡證明去派出所註銷戶口。
一切都結束了。
不對,還沒有,我還困在噩夢中沒有醒來。
那段時間我常常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灰濛。
爲什麼只有在人死後,活着的人才能想起他們的好呢?
葉海是,孫慧也是。
想到這兒我有點恍惚,緊接着頭皮發麻,眼眶發酸,像個蝦米似的蜷縮在沙發上。渾身發抖,額頭冒汗,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鑽進胸腔,狠狠攥住我的心臟,在即將充血爆炸的剎那……那隻手又鬆開了。
週而復始,重蹈覆轍。
直到哭得淚腺麻木,大腦空白,身體虛脫,多日未進食的胃終於感到一絲餓意……我才終於從噩夢中醒來。
只是消化恐懼還需要一段時間。
在孫慧去世的第二個月,繼父突然打電話讓我過去一趟。
他憔悴不少,滿頭白髮,彷彿蒼老了十歲。
「冉冉,前段時間太忙,有些事沒顧得上跟你說。」繼父遞過來一本存摺:「這是你媽媽給你攢的嫁妝,裏面有八萬,她怕你亂花一直沒告訴你。」
我強壓住喉間上湧的酸澀,搖頭:「弟弟還小,留給他吧。」
繼父嘆氣,固執地把存摺塞到我手裏:「這是你媽媽的一份心意,別再拒絕她了,好嗎?以後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留點錢傍身沒壞處。」
我低頭看着,神情恍惚。
這麼薄的小本子,怎麼這麼沉重呢?
重到我拿着它……手竟控制不住地發抖……
臨走時我趁繼父不注意,悄悄地把存摺放在茶几上。
我不配收下這份心意。
如果孫慧的手機沒有報廢,打開就會看到我出門前給她發的那條短信——
「媽媽,我想喫燒鵝了。」
-12-
人生是一場旅途,只是每個人都握着單程票,沒有回程,也沒有回頭路。
孫慧漸漸成爲我的回憶,徹底的回憶,與葉海一樣。
日子恢復如常,轉眼又是除夕。
2011 年就這樣過去了。
在萬千熙攘燈火中,一戶亮着的窗子顯得稍許冷清。
陳野坐在沙發上,雙眼無神地盯着電視。
指尖的香菸已經燃盡,高高的菸灰像根基不穩的大廈,片刻轟然倒塌,落在他的手背燙出一片猩紅,他卻全無察覺。
像個木頭似的直愣愣地坐着。
其實這段時間陳野就很反常,總是發呆,眼神空蕩蕩的,不知道在想什麼,問就說沒事。
今晚又是如此,我輕輕地戳了戳他胳膊,問:「想什麼呢?」
陳野回過神,拂掉手背上的菸灰:「沒想什麼,看電視呢。」
又是這樣。
我坐直了身子:「你這幾天怪怪的,到底怎麼了?不說清楚別想睡。」
陳野輕嘆,沉思一會兒開口:「李叔幹不動了,打算回春水小鎮養老,其實也理解,雖說這一年也掙到了錢,但花銷也大,再加上攤位租金漲得離譜,實在沒必要留在這兒。」
緩了緩,他搓着雙手面露艱難:「如果李叔要走,我就得一個人負擔攤位,再交完房租水電,根本剩不下什麼錢。」
「原來是這樣,你早說呀。」
我鬆口氣,跑進屋裏把那張銀行卡給他:「這三萬我一分沒動。」
想了想,我又道:「以後房租咱倆平攤吧。」
陳野搖頭:「不用,你大多數的時候都在學校住。」
「那水電我來交。」
他抬ţůₕ頭看我,苦笑道:「怎麼這麼大方?」
「當然,我現在是小富婆。」我盤腿坐在沙發上,抱着靠枕說道:「平常就在小黃總那兒打打雜,週末給瑤瑤當家教,現在放假時間更寬裕了,還能接私活,這個月一共賺了四千呢!」
陳野嗯了一聲,又問:「和瑤瑤相處得怎麼樣?」
提起這個孩子我就頭疼。
首先她的性格確實很活潑,自來熟,不怕生,和我初次見面就好奇地問:「你跟我爸是什麼關係?」
沒有絲毫敵意,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充滿期待。
得知我只是單純地來給她補課,瑤瑤失望地垂下眼:「唉,我還以爲你是我後媽呢,畢竟我爸從沒領過女人回家。」
我好笑Ţúₒ道:「就這麼希望你爸找個伴兒?」
小姑娘嘆氣:「不然呢?他又不會打一輩子光棍,遲早要再婚的。況且就算他不結,我將來也要結婚,到時候留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得多難受啊。」
果然很早熟。
我翻開課本,無奈道:「別多想,你爸會遇到一個適合的人。」
聞言,瑤瑤卻輕嗤一聲:「適合誰?他還是我?如果是我的話就算了,我可不想揹着這麼沉重的包袱。」
我啞然,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由此可見,單親家庭的孩子無論多麼開朗大方,內心深處還是十分脆弱敏感的。
而此刻面對陳野的詢問,我張了張口,竟突然愣住。
葉海死後一直是他照顧我,孫慧去世的那段時間也是他寸步不離地陪我熬過來。
可他自己也是一個父親早逝母親又音訊全無的可憐人。
這樣的陳野,應該也很脆弱敏感吧?
可我從沒見過他流淚。
見我發呆,陳野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麼呢?」
我恍惚道:「在想你爲什麼不哭。」
陳野又氣又笑:「我好端端的哭什麼?」
想了想,他突然說:「哦對,前天你繼父來我這兒買了兩條魚,還問你最近怎麼樣,讓你有空去坐坐。」
我聳聳肩:「客套而已,去了幹什麼?又沒話聊。」
起初因爲存摺的事繼父沒少聯繫我,最後拗不過,無奈妥協,說那就先暫放在他那兒。
陳野伸手戳了戳我腦門:「小富婆,四千和八萬比起來差遠了,你不後悔?」
「不後悔,至少目前不會。」
不是清高,而是那筆錢對我來說太沉重,無福消受。
如果要說後悔……心頭猛地一沉。
我伸手拽了拽陳野的衣服:「你說,我爸當初留的信到底寫了什麼?」
陳野似是沒料到我會提起這個,神情詫異,半晌擰起眉頭:「我哪知道?當初你撕得那麼幹脆,攔都攔不住。」
說完他瞪我一眼,起身去廚房刷碗。
唉。
我把臉埋在抱枕里長嘆一口氣。
年後變得忙碌起來。
隨着互聯網興起,業務量增多,公司人手明顯不夠用,基本都是一個人幹三個人的活。
網頁設計的還要盯數據分析,負責策劃的還要管平臺運營,就連財務部的劉大姐都被人資拉去面試新員工了。
欣欣向榮中又夾着幾絲亂七八糟。
下午的時候小黃總突然問我,過兩天有沒有空跟他去一趟北京。
「實在沒人手了,幫幫忙。」
小黃總不說話的時候一雙桃花眼橫波瀲灩,說起話來就滿臉褶子,把眼睛夾成細細長長的一條縫。
我問:「都誰啊?」
「我,阿明,還有一個漂亮妹子。」
「你的小女友也去?」
小黃總的笑臉呱唧垮下來:「她去幹什麼?早分了。漂亮妹子就是你,笨樣兒。」
稀裏糊塗地捱了頓罵,我撇撇嘴,見小黃總心情不好也沒敢吭聲。
據說那姑娘他追了好久呢,又是買車又是轉賬,這才談了幾天啊就分了。
晚上回家我開始收拾行李,忙活完出來,見陳野歪坐在沙發上,單手撐着腦袋看電視,表情淡淡的。
我到一旁坐下,陳野問:「東西都帶齊了?」
「嗯,一共就去三天,不需要帶太多。」我默了默,狀似無意地開口:「第一次出差有點緊張,而且還是跟兩個大男人。」
陳野漫不經地嗯了一聲:「別怕,習慣就好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好像永遠都不會喫醋,無論是喬良澤還是其他人,反應一直很平靜。是對我太放心還是壓根就沒放在心上?想到這兒,我腦袋亂成漿糊。
不久,突降大雨,豆大的雨水噼裏啪啦地打在窗上,聽得人心驚肉跳。
我抱着靠枕,十個腳指頭緊緊蜷縮着,心臟隨着那一聲聲天雷跳得厲害。
自從葉海去世,我就特別怕打雷下雨。
一雙溫暖的大手伸過來將我攬入懷裏,如往常那樣輕拍着我的背。
我把臉埋在陳野寬闊的胸膛,聽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體溫,情緒漸漸平穩下來。
真好,他還是在乎我的。
-13-
落地北京是下午三點,這裏剛下過雪,遍地銀裝素裹。
我生平第一次親眼看見雪景,頓感稀奇。
急忙拍照發給陳野。
他問:「冷不冷?」
「還好,就是有點凍鼻子。」
「圍巾往上弄弄,別感冒了。」
我心裏暖洋洋的:「你感冒好點了嗎?」
「嗯,已經不流鼻涕了。」
緊接着,他又發來第二條:「都怪你。」
我輕哼一聲把手機揣回兜,腳踩在厚雪上咯吱咯吱響,忍不住彎腰將其捧起,猛地往臉上揚。
小黃總嘖了一聲,語氣嫌棄極了。正準備跟阿明吐槽,轉頭就看見那廝也手捧着白雪,兩眼放光,如同佛像前虔誠的信徒。
甚至還伸舌頭嚐了一口。
小黃總:「……」
到酒店洗了個澡,出來看到阿明發的信息:「我想給我女朋友買個生日禮物,你方便陪我去轉轉嗎?順便幫我參謀一下。」
說起來陳野也要過生日了。
我回復:「行,正好我也要買東西送人。」
萬萬沒想到,阿明竟然帶我去 SKP。
這裏輕則千八百,重則十幾萬。
我逛了好幾家不認識的牌子,收穫了好幾個櫃姐的白眼,最後累癱在大廳的休息區,說什麼也不逛了。
阿明還在猶豫是買 LV 的 neverfull 還是買 GUCCI 的大餃子,我實在不理解爲什麼要花一萬多買那麼醜的包?又不好直言,只含蓄道:「我覺得這兩款都還行,但是不太好搭配衣服,要不你再看看別的?」
「主要我的錢也不夠買別的啊。」阿明苦悶地嘆氣,又問:「你想好買什麼了嗎?」
我的錢只夠在這裏買皮帶或者小錢夾,但都不適合陳野。
「一會兒陪我去對面商場轉轉吧,我想看看電動剃鬚刀。」
陳野那款還是我高二時買給他的,都用好幾年了。
「剃鬚刀的話我推薦你買博朗,貴是貴了點兒,但颳得乾淨還耐用。」
對話沒了動靜,阿明好奇地扭頭看我,然後順着我的目光往前看過去,困惑道:「你認識那個人?」
認識,但是快認不出了。
那個女人燙着一頭嫵媚的大卷發,身穿短款小皮草,黑色緊身牛仔褲,套着一雙過膝棕色長靴,時髦又精緻。
臉似乎整過,鼻子高了些,額頭鼓了些,下巴尖尖的,要不是那雙原生的杏仁眼,我絕對認不出來。
是張悅。
她挽着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人,倆人說說笑笑,很是親密。
大抵是我目光太直銳,對面的張悅有所察覺抬眸望過來,迷茫幾秒,同樣面露詫異。
然後,倆人稀裏糊塗地打了聲招呼,又莫名其妙地和身邊人告別,最後匪夷所思地坐在了地下一層的咖啡廳。
嚴格來講,是張悅先拋出的橄欖枝。
才短短一年,她的社交能力突飛猛進,而我這花拳繡腿的功夫顯然不是對手,三言兩語就被她擄走了。
這不,已經開始打探消息了。
「剛纔那個是你男朋友?」
「同事,和我一起來北京出差。」
「你不是才大三嗎?這麼快就工作了。」張悅蹺着二郎腿,語氣懶洋洋的:「不會和我一樣輟學了吧?」
我低頭抿了一口咖啡:「不是正式工,寒假實習而已。」
張悅輕嘆:「真羨慕你,順利上學順利工作,一切都那麼順順利利。」
我抬頭看她,岔開話題:「你怎麼來北京了?」
「跟你一樣,也是出差。」張悅撩了下栗色長髮,風情萬種,笑眯眯地說:「剛纔那個人就是我的老闆。他去哪我跟着去哪,短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
「祕書嗎?」
「算是吧,只是我的老闆不固定,報酬也不固定,有時候直接轉賬,有時候就買個包。」
這種工作模式有點耳熟,我蹙眉思索了一會兒,數秒後,腦袋轟隆作響。
是外圍。
公司聚餐的時候聽人提起過,外圍分很多種,像張悅這種在她們圈內叫「百家飯」。
我儘量裝成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點點頭:「那還挺好的,自由。」
張悅看着我,輕笑一聲:「葉冉你別逗了,其實在剛剛你不自覺瞪大眼睛的時候,就已經清楚我的工作性質了,不是嗎?」
握着咖啡杯的手驟然收緊,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你還是這麼善良,不動聲色地維護我的尊嚴,儘管我已經不需要了。」張悅歪着腦袋看我,笑容愈發明豔,眼神卻十分涼薄:「輟學以後我才知道,困境中有人能施以援手是多麼的難得可貴。我那時候也不知道抽什麼瘋,莫名其妙朝你發火,現在想想真是有毛病,抱歉。」
那件事我早忘卻了,見她主動提起,也客套地笑了笑:「都過去了,不提也罷。」
或許張悅那番話喚起我最後的一絲不忍,我抿了抿脣,委婉地問:「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張悅微怔,接着笑說:「沒有打算,能過一天是一天。當初我只想做兩三個月,等解決完燃眉之急就不幹了,可真正踏進來才發現根本沒我想得那麼簡單。這行就跟賭博一樣,很難戒掉。像你們在辦公室裏累死累活一個月,還不抵我一個星期陪玩陪睡掙得多,這種落差感誰受得了?況且名聲又不能當飯喫,把錢攥在手裏纔是最重要的。」
不接受,但理解。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換作是我,估計也很難抽身。
我揚脣笑笑,點了點頭:「有道理。」
「是吧。」張悅下意識從包裏摸出一盒煙,抬頭瞥見牆上貼着的「禁止吸菸」四個大字,又不情不願地放回去,輕嗤:「像我爸我媽那種迂腐的人,一輩子沒出過島,也沒見過什麼世面,知道後竟直接跟我老死不相往來了。」
我啞然:「可是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斟酌半晌,吐出後半句:「喫青春飯。」
張悅聽完哈哈大笑起來:「工作以後就是不一樣,說話真招人喜歡。」
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暈花了眼線,有點像鬼。
「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聽過最多的話就是『咱們家窮,你能不能爭點氣?』或者『咱家沒那麼多錢,你要懂點事。』我記得有一年去葉叔叔家串門,就是你舅舅,當時桌上有滷牛肉,我多喫了兩塊,你舅媽還打趣我胃口好。但我那時候小啊,也聽不出實際含義,反而喫得更多了。結果回到家,我爸像瘋了一樣用掃帚狠狠抽我,一邊打一邊罵我沒出息,沒見過肉,像豬一樣就知道喫。」
張悅拿起桌上的紙巾擦拭眼角,可眼淚一滴滴地掉,根本擦不完。
「可不就是沒見過肉麼?如果可以我不想當豬,想當王八,這樣還能縮進殼裏躲一躲。老實講,有段時間我特別嫉妒你,因爲我父母總拿我和你比較,說什麼『葉冉雖然是孤兒,但學習比你強多了,你怎麼這麼差勁?』或者說家裏本來就沒錢,養我這種廢物還不如養你。呵,沒錢怪我嗎?自己沒能力養就別生啊!」
我沒想到她會突然跟我說這些,一時無言,尷尬又沉默地聽着。
張悅多年積壓的委屈在此刻衝破心理堤壩,如洪水洶湧強烈,奔騰而來。
隱忍太久,渴望宣泄,而我碰巧被她拉過來充當聆聽者。
這纔是她找我的目的。
「以爲熬過高中日子就會好,可春水小鎮本來就落後,像你這種成績優異的都只能考上二本,那我考個大專不是很正常嗎?他們有什麼可生氣的?自己就是麻雀,憑什麼以爲能生下鳳凰?每個月就給我三百塊的生活費,還警告我不許亂花,而且每天都要給家裏打一通電話,話費不需要充嗎?那段日子太難熬了,室友們都瞧不起我,說我是土包子,身上一股窮酸味,連香水都掩蓋不住。」
張悅深吸一口氣,冷笑:「其實她們也沒說錯。我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基本還沒熬到月末就沒錢喫飯了,跟父母要錢,卻惹來一通怒罵。說他們那個年代一百塊都用不完,肯定是我在外面瞎揮霍……你聽聽,多荒謬啊。」
我簡直難以置信:「確實很荒謬。」
「更荒謬的還在後面呢。」張悅厭惡地皺了皺眉:「我總要繼續生活,於是就去打工,就在校附近的快餐店。第一個月我掙了八百,沒告訴我爸媽,自己偷偷攢着,然後過年回家的時候,給他們一人買了一身新衣服……」
說到這兒,張悅表情逐漸扭曲:「當時我媽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突然問我穿的褲子是不是新買的?多少錢?比我給她買的衣服貴還是便宜?我爸就更不用說了,只會埋怨我大手大腳……噁心,真的太噁心了!我也是個小姑娘啊,也愛美,打扮自己有錯嗎?買東西孝敬他們有錯嗎?反正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回過家,也不和他們聯繫,掙得錢都花在自己身上。」
提到掙錢,張悅表情就精彩了:「聽過蝴蝶效應嗎?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微小的變化能影響事物的發展。比如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其實很早之前就已經有預兆了。大二那年我談了一個男朋友,他當時追我追得特別殷勤,噓寒問暖,甜言蜜語,我哪受得了這種誘惑?沒幾天就被他追到手了。戀愛以後他就哄騙我借貸,說什麼先享受後還錢,我也傻乎乎地答應了。倆人拿着錢喫喝玩樂,買東買西,最後要還錢的時候我才知道,利滾利竟然欠了三萬多。」
我順勢問道:「就是當初你去酒吧找的那個人?」
「對,就是他。」張悅又笑起來,聲音有些涼:「開學後我又去找他,倆人一起揮霍的錢總不能讓我一個人償還。結果沒想到,他竟然在我睡着的時候,拍了我無數張光溜溜的照片!並以此威脅我,讓我不要再騷擾他。」
天,畜生!
「我聽完很氣,氣得頭腦發懵,二話不說就和他在男寢門口扭打起來。當時引來好多人圍觀,有攔架的,有起鬨的,他大概覺得面子掛不住吧,就直接把照片發到他們班的羣裏了……」張悅長嘆一口氣:「後來他被學校處分,我沒臉待下去就輟學不念了。」
我越聽越難過,想說些什麼,卻又無話可說。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那些看似光鮮亮麗的背後都有一段不爲人知的醜陋故事。
「後來我就豁出去了,左右都被人看光過身子,不如直接掙錢。」說着,張悅拿出化妝包補妝,三兩下就變成一張精緻的臉,對着我莞爾一笑,嫵媚動人。
手機響了,老闆催促,張悅連連點頭掛斷電話,問我:「你還繼續逛嗎?」
「嗯,打算去對面的商場買一個電動剃鬚刀。」
「哎呦,送誰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陳野。」
張悅哦了一聲,又問:「他這兩天怎麼樣?還難受嗎?」
我奇怪道:「難受什麼?」
感冒不至於吧。
張悅看着我,臉色微妙:「他媽媽年前去世了,你不知道嗎?」
-14-
陳野的媽媽叫王梅。
這個名字曾多次出現在孫慧與葉海的爭吵中。
後來倆人離婚,王梅也逐漸消失在我的生活裏,可從未退出過陳野的生命。
她一直與兒子有聯繫,斷斷續續的。
只是陳野不願見她。
張悅說,王梅是她們這個圈子裏的鼻祖,早就改名換姓了,別人都稱她爲娜姐。
起初張悅也不知道,某次和小姐妹陪一個拆二代去上海蔘加聚會,那是一個私人莊園,坐落在浦東新區的半山腰。裝修復古,極有格調,無處不彰顯主家的風雅和脫俗,說這叫「大隱於市」。
實則只是徒有其表。
裏面酒池肉林,聲色犬馬,簡直就是蠱惑人性的名利場。
在一片燈光幻影中,小姐妹指着不遠處主家懷中的美人兒說:「看見沒,那個就是娜姐,手裏捏着大把資源,跟她搞好關係不愁沒客戶。」
宴會快結束時,倆人舉着酒杯過去獻殷勤。得知張悅來自春水小鎮,娜姐臉色很不自然,但也沒多說什麼,還很大方地加了她的聯繫方式,介紹不少粵圈兒的老闆。
私下裏,小姐妹卻跟張悅吐槽,說你別看娜姐表面風光無限,跟單位領導一樣處處有人巴結,實際挺可憐的,都四十多歲了還被主家當成物品似的送來送去。今兒個陪這個睡,明兒個陪那個睡,人情利益都進了主家腰包,她自己脫了褲衩卻什麼也沒撈着。
不過做這行就是這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更何況娜姐一把年紀了,再怎麼保養也不如年輕小姑娘,還不如當個拉皮條的掙點外快。聽說她之前帶過一個嫩模,那姑娘手腕狠嘴又甜,哄得大佬心甘情願爲她花錢,姑娘飛黃騰達後二話不說,直接給娜姐買了輛保時捷。
可惜沒多久那姑娘就得病了,治不好,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
張悅聽得心驚肉跳。
後來張悅也掙了一些錢,想到之前陳野曾幫她賠過室友的香水,是香奈兒,好像一千多?當時覺得是天文數字,現在還算個屁啊,就準備把錢還給陳野。
倆人見面後聊了聊,張悅把娜姐當成八卦講給陳野聽,沒想到陳野竟當場翻臉,還讓她以後不要再聯繫娜姐,也不要再聯繫他。
張悅一頭霧水地跑去問娜姐,當然,她沒敢提自己講八卦的那一段情節。
娜姐聽後神色淡淡,說陳野是她兒子。
張悅都懵了。
不過她也不傻,什麼都沒問,全當自己不知道這回事兒。
沒想到兩個月後,張悅就從小姐妹口中得知一個噩耗——娜姐死了。
死在香港某家高級酒店的大牀上,多人運動,被玩死的。
……
我到家的時候是下午五點。
推門就是鋪天蓋地的煙味兒,茶几上的菸灰缸堆成小山,菸頭歪歪斜斜地插在上面,像一座座墓碑。
陳野還在睡,睡得很深很沉,偶爾睫毛輕顫,像蝴蝶撲扇的翅膀。
我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撲扇的翅膀輕輕抬起,露出一雙漆黑澄澈的眼睛。
「回來了?」他問,嗓子有點啞。
「嗯。」我點了點頭,又問:「你餓不餓?」
陳野沒說話,眨着眼睛看我,臉上滿是睡醒後的倦怠,像個迷茫的小孩兒。
我心一軟:「我去做。」
起身走進廚房,看冰箱裏剩一點兒肉餡和青椒,打算做個打滷麪,再煎兩個雞蛋。
做完滷子,把鍋洗淨,沸騰的開水冒出滾滾濃煙,我轉身去拿麪條,見陳野站在身後歪着腦袋看我,眼神恍惚。
他剛洗完澡,身上有淡淡的薄荷香,依舊穿着白色背心和大褲衩,露出的肌肉線條結實而緊繃,由於個頭太高,每次進廚房都只能彎着背。
「你去歇會兒,我來煮吧。」
說着,他接過我手裏的筷子,把麪條丟進沸騰的鍋中。
我沒走,而是從後面環抱住他的腰,把臉埋下去,嚴絲合縫。
陳野稍稍停頓,僵硬的身軀慢慢放鬆,突然又繃起來:「你哭了?」
「沒有。」我在他背後蹭了蹭,蹭掉淚痕:「是鼻涕。」
他嫌棄地把我推出廚房。
喫完飯,倆人洗碗收拾屋子,然後拎着垃圾下樓,踏着月色在街巷閒逛。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着,而那件事我也一直閉口不提。
像提前把卷子翻到最後一頁看完答案的壞學生,課堂上積極又認真,其實早就把解題步驟背得滾瓜爛熟。
直到某天張悅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剛從巴黎飛回來,在免稅店給我買了一套化妝品,想約我出來喫頓飯。
張悅之前的號碼已經被我拉黑了,她換了新號,但還記得我的聯繫方式。
可我早就把這個人拋到腦後,順理成章地認爲在北京那次只是一場偶遇,倆人以後也不會再有交集,所以此刻接到電話有點懵,連拒絕的臺詞都沒想好。
見我沉默,張悅也明白是什麼意思,沒多說,嘻嘻哈哈兩句替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她這樣倒讓我有點不是滋味了。
捫心自問,我對張悅是同情的,可終究不能深交。
她的生活是一灘渾水,而我則是一灘爛泥,俗話說泥普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是趁早遠離爲妙。
掛斷電話前,張悅突然說:「哦對,其實我上週也找過你,說了兩句話對面一直沒動靜,我以爲信號不好就掛斷了。現在想想有可能是陳野。他後來沒問你什麼吧?」
……沒問,什麼都沒問。
當時我洗完澡出來,見陳野拿着我的手機垂眸凝思,我問怎麼了,他只笑笑:「推銷保健品的,讓我給掛了。」
我點點頭,也沒當回事。
此刻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老師站在講臺上看得多清楚啊,早就把學生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只是懶得說罷了。
就導致我和陳野的相處模式變得愈發詭異,我乖巧討好,他順從接受,倆人心照不宣地維持着和諧現狀。
大三下學期進入尾聲,我被畢業論文折磨得疲憊不堪,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應付其他事了。
週末給瑤瑤上完最後一節課準備和她告別,正巧外面下起了大雨,小丫頭便熱情地留我喫飯。
「天氣預報說晚上就停了,你再待會兒嘛,我讓阿姨給你做好喫的。」
說着她顛顛地跑出去,不一會兒端着切好的水果走進來,用牙籤插了塊哈密瓜喂到我嘴邊:「張嘴,啊——」
我笑着咬下去,真甜。
此時雷聲隆隆作響,我猛地打了個冷顫,瑤瑤急忙遞過來一個 ipad:「別怕,分散分散注意力。」
多會察言觀色又善解人意的孩子。
我打開後發現裏面有好多小說。
果然,言情是經久不衰的話題。內容和我上學時看的基本一樣,換湯不換藥,但依舊很吸引人。
瑤瑤湊過來掃了一眼,滿不在乎:「多幼稚啊,我都好久不看了。」
她盤腿坐在牀上,手捧着一本盜墓小說,哼道:「小學的時候看着還挺有意思,但現在我都初一了,根本代入不進去。」
我好笑道:「說來聽聽。」
「吶,你看我家境也還算不錯吧,但和其他同學比起來也就那麼回事兒。就像我這樣的都不願意找窮小子,更何況富可敵國的男主呢?」
瑤瑤的普通話比喬良澤好多了,但我還是想笑:「有道理,而且你爸也不會同意的。」
「但爸爸不能陪我一輩子。」瑤瑤撇撇嘴:「他現在隔三差五出差,有時候半個月都不回來,說到底還是要靠自己。況且我也沒有受虐傾向,很難想象爲什麼有人會愛上一個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傢伙呢?反正無論男主還是女主,我都代入不進去。」
聽到這話我垂下眼,眉心微蹙。
「可能……在女主的世界裏,男主也沒有那麼不堪。」
瑤瑤撐着下巴歪頭皺眉:「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心理有疾病了。」
「疾病?」
「說到底就是缺乏情感寄託,不惜把餿掉的隔夜菜當成山珍海味,畢竟相比拉肚子,當然還是活命要緊,對吧?」
我沒有說話。
喫完飯雨停了,我坐公交回學校,腦袋很亂,心裏很空。
陳野不會挖我的眼角膜,割我的腰子,奪我的腎……他對我很好,儘自己最大努力地對我好。
他不是餿掉的隔夜飯,他是健康的粗糧面。
沒錯,就是這樣。
霧濛濛的窗子上掛着幾滴水,隨着車子行駛搖搖晃晃地流下來。
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我眨了眨眼,又即刻恢復清明。
手背一陣溫熱。
流火七月,我迎來畢業。
收拾好東西離開寢室,望着四四方方空蕩蕩的小屋子,心中多少有些不捨。
其實沒什麼可值得留念的,僅僅因爲這是一場告別,與伴隨我多年的學生身份徹底告別。
傍晚,喬良澤給我打來電話,他還在南京出差,要月末才能回深圳。
「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去北京,上次和小黃總到那兒出差,感覺還不錯。」
空氣乾燥,漫天飛雪,很新奇,很舒服。
喬良澤輕輕地嗯了一聲,又道:「北京我認識的朋友少,如果將來遇到什麼事也沒辦法幫你,就再給你一條建議吧。」
我下意識坐正了身子:「好。」
「上次我給你介紹工作,讓你去黃家明那兒實習,按理來說你發了工資是要請我喫頓飯的。當然,我的初衷絕非讓你請客,只是以後你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一定別忘了答謝對方。就像借錢,好借好還再借不難,這是最基本的社會法則。」
我愣了愣,臉頰呼地燥熱起來,支支吾吾地道歉又道謝。
那頭笑了笑:「你年紀小,不懂這些很正常,我當初也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而且你也沒有給我丟臉,家明說你這孩子話少,但機靈,遇事不慌不躁的,性格也穩。」
這算是語言的藝術嗎?先指出不足再適宜誇獎,既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保全了對方的顏面。
學到了!
我抿着脣,猶豫道:「喬先生,我想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
電話裏沉默了片刻,又溫和地說:「可以啊,我這人不怕冒昧。」
我手指揪着衣襬,嘗試開口:「你我萍水相逢,非親非故,你爲什麼一直幫我,還耐心地教我這些人情世故?」
聞言,喬良澤有些驚訝,但聲音仍很溫和:「坦白講,我總是無意識地把你當成長大後的瑤瑤,這樣講有點混蛋,但事實就是如此。你沒什麼安全感,總是把重心放在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上,就像我之前說的,這和你的原生家庭有關,可別人無法替你承受,只能你自己消化。在這期間,我想盡可能地爲你做點事,能幫多少算多少。」
說完,他又半開玩笑道:「還好你當初拒絕了我,不然兩個女兒我可喫不消。」
我揚起嘴角:「你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以後你還會遇到很多貴人。」
「承您吉言。」
-15-
掛斷電話,旁邊的陳野掏出一根菸點燃,煙霧散盡,露出一張寡淡平靜的臉,沒什麼表情。
各自沉默一會兒,我主動開口:「是喬良澤,他想知道我畢業後去哪。」
「嗯,我知道。」
「晚上想喫什麼?」
「都可以。」
話題戛然而止。
態度這個詞很奇怪,明明無法形容,但就有那麼一個瞬間,能讓人感覺到一切都變了。
窗外風聲呼嘯,烏雲滾滾,孤寂,壓抑,又暗流湧動。
我不自覺地繃緊神經,提防着隨時轟然炸響的驚雷。
「冉冉。」一根菸燃盡,陳野緩緩開口:「你有沒有覺得你進步很多?」
我詫異:「怎麼突然這麼說?」
「我記得那年我在酒吧見到你的時候,你穿着便利店工服,看起來憔悴又清瘦。後來又去招待所找你,開門就看見一張苦巴巴的小臉,可憐極了,眼睛裏根本沒有光,人也不自信。」說着,陳野朝我笑了笑:「你再看看你現在,在學校參加社團認識了聊得來的朋友,在公司實習得心應手,和同事們相處融洽,畢業後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渾身充滿幹勁兒。」
我愣了愣,緊接着像小貓似的湊到他跟前,仰頭一笑:「因爲有你陪着我啊。」
陳野垂下眼看我,說:「但我不能陪你一輩子。」
聲音是冷靜的,平靜的,靜得連一丁點兒情緒都沒有。
我愣住:「爲什麼?」
「你會融入新環境,接受新事物,認識新朋友……這些會分散你大部分精力,佔據你大部分圈子,慢慢的,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我忙說:「不會,這兩者又不衝突。」
「我一個在菜市場擺攤的,每天不是賣魚就是殺魚,接觸的人不是大媽就是小販。而你會在寫字樓的辦公室裏吹空調,敲電腦,身邊也都是白領或者大老闆。你現在不覺得有差別是因爲你剛畢業,沒什麼閱歷,想法簡單,等你徹底步入社會就知道了,咱倆圈子不同,總有一天要分道揚鑣的。」
我深吸一口氣,這突如其來的對話讓我承受不住,強壓住情緒:「你還年輕,總不能在菜市場賣一輩子的海鮮,等我拿到正式工資就能供你讀書了。現在很多人的學歷都是自考的,學信網能查到,國家也承認,有了文憑不愁找不到工作。」
陳野苦笑:「我連高中的知識都快忘光了,還讀什麼啊。」
「可是你有基礎,腦袋又聰明,很快就能拿到畢業證的。」
「再快能有多快?一年?兩年?到時候我都二十七八了,和一幫二十出頭的應屆生競爭嗎?」
我擰眉不語。
他又道:「我訂了今晚回春水小鎮的機票,十一點半的航班,一會兒就走。」
猛地一下,轟隆隆地炸開。
我分不清是外面的雷聲,還是腦中的弦崩斷。
視線無意間一瞥,發現臥室虛掩的門縫裏竟然有個行李箱。
原來他早就做好打算了。
搭在沙發靠背上的手不動聲色地放到膝蓋上,另一隻手悄悄覆上去拼命按住,試圖讓自己不再發抖。可努力了半晌才發現,我的雙手甚至是雙膝,都在控制不住地顫慄。
我情緒緩了緩,很認真地說:「咱們也可以做點小生意啊,開服裝店開飯店,或者你想做什麼都行。」
陳野略微嘆息:「做生意是要本金的,就算把你媽留下的錢和我所有的積蓄都算上,撐死十二萬,夠幹什麼的?租店、裝修、進貨……這些至少五十萬。就算籌到了錢也要有門路有資源,咱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能折騰多久?冉冉,想法總是美好的,但是要結合實際纔有意義。」
實際?我考慮得挺實際啊。
我頭昏腦脹,渾身的血液都往上湧,極爲緩慢地說:「沒關係,那我就跟你一起回春水小鎮。反正無論你是在辦公室還是在菜市場,對我來說都沒區別,不一定非要按着我的意願走。」
陳野無奈:「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抬頭看他,輕輕地笑起來:「不苦啊,人活着就是要喫飯,既然要喫飯就得出來買菜,這是一個鐵飯碗,我覺得挺好的。」
「可是我覺得不好。」他像是忍無可忍,表情露出一絲不耐:「我們到此爲止吧,各自開始新生活,沒必要非得糾纏在一起。」
我緊緊咬着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不明白他怎麼翻臉翻得這麼快。
屏住呼吸好幾秒,那股難熬的酸澀終於嚥下去,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心裏不好受,以前我遇到挫折都是你陪我熬過來,現在你有事,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陳野抬眸定定地瞧了我一會兒,突然問:「葉冉,你憑什麼想當然地認爲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情緒終於有了起伏,很微妙,既困惑又厭惡,讓我覺得無比陌生。
我茫然地看着他,一時無話。
「其實我很早就想走了。」
陳野指尖輕敲着沙發扶手,不緊不慢道:「你記不記得你爸爸去世的那段時間,有一天晚上外面下雨,電閃雷鳴,那次我就想走的,東西都收拾好了。結果無意間聽到了你的哭聲,看見你躲在被窩裏瑟瑟發抖,那副模樣實在太可憐了,可憐得讓我不忍。」
我深吸一口氣,極力剋制着快要崩潰的情緒,強顏歡笑:「可你最終還是留下來了,不是嗎?」
他沒有否認:「是,但很後悔。」
重重的失落感砸在心頭,快要將人擊垮,我攥緊拳頭:「那你爲什麼又留在深圳陪我?」
陳野似乎早有預料我會這麼問,沒有絲毫猶豫,流暢地解釋道:「酒吧那晚你和喬良澤先走了,我一直陪着張悅,聽她哭訴父母和前男友,聽着聽着就想到了你。我很怕,怕你會由於過度缺愛而走上彎路,所以才決定留在深圳陪你。現在我很慶幸你熬過來了,也沒必要再爲你犧牲下去,葉冉,你放過我,讓我開始自己的生活吧,好嗎?」
我看着陳野,突然笑出聲:「睡都睡了,你現在跟我說讓我放過你?陳野,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他睫毛輕顫,漆黑瞳仁裏閃過一絲晦澀難懂的情緒,隨後又歸於平靜。
「我不知道。」他說:「可能當時頭腦不清醒吧。」
「是嗎?」我蹺起二郎腿,惡毒地笑了笑,緩慢詳細地提醒着:「還記得我出差前的那個雨夜嗎?抱着抱着就親到了一起,當時咱倆都不太熟練,第一次倉促結束,第二次就順利多了,甚至中途你還冒雨跑到樓下的小賣部去買避孕套。一盒有幾個?好像是六個吧,才兩天就用完了……這幾個月你買了多少盒自己還記得嗎?臥室,沙發,陽臺,洗手間的鏡子前……做了這麼多次難道你頭腦都不清醒嗎?逗誰呢?」
陳野額角青筋跳了跳,臉色難看:「別再說了,我噁心。」
這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我。
「陳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破碎:「別讓我恨你。」
陳野神情憔悴,默然地看着我,半晌,慘淡一笑:「你以爲只有你一個人在恨嗎?我已經爲你毀掉了我的半輩子,你還想讓我怎麼樣?一輩子都受你牽制嗎?是,當初是我自願輟學的,我承蒙你家照顧沒有餓死在街頭,養你照顧你是天經地義。可我也有本性和私心,我看着你念大學,看着你去大城市發展,而我只能窩在小小的菜市場和別人討價還價,這種落差感你根本不會明白。」
「所以呢?」我無比鄙夷:「在我落魄時施以援手,會讓你的存在感得到滿足嗎?看着我日漸強大,你的存在感又消失殆盡了是嗎?那你睡我又是爲了什麼呢?精蟲上腦?還是你的價值僅限在牀上了?」
陳野眉頭倏地一皺,拳頭攥緊,又鬆開:「葉冉,我沒想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我不能再錯下去了。」
我眼眶發紅,渾身緊繃發抖,聲音卻出奇地冷靜:「你說這些根本沒有意義,把人傷得體無完膚又裝出一副隱忍無奈的姿態,不虛僞嗎?你輟學養我只是怕落人口舌,來深圳陪我也只是一時興起,承認吧陳野,不管你把自己說得多麼委屈,都掩蓋不了你懦弱噁心的事實。」
陳野喉結微滾,沙啞道:「隨便你怎麼想,總之這些年我對你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我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音量高了好幾度:「你還是人嗎?有良心嗎?」
陳野的眼神極爲冷漠:「我沒ṱŭ⁹良心,難道你有嗎?受益者永遠不會體諒犧牲者,葉冉,你不會懂我的。」
暴雨傾盆,整座城市籠罩在磅礴的水霧中,連呼吸都沾染了幾分寒涼。
我輕笑出聲,眼淚簌簌滾落,滑過嘴角溼溼鹹鹹,落到地上冰冰涼涼。
「是,我沒良心,因爲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喫了,不是嗎?」
是的,他一直是狗。
狼心狗肺的狗。
我很希望自己能嚎啕大哭,摔東砸西,或者衝上去打他罵他,儘可能地發泄自己所有的情緒。
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悲哀地發現,自己在感受痛苦的同時,已經喪失了行動的能力。
很累,很麻木,也很迷茫,像四處漂泊的乞丐躲在橋洞下,眼睜睜地看着雨水漫過膝蓋,可雙腿卻像灌了鉛似的沉重不堪,一步都走不了。
走又能走到哪呢?無家可歸的人能去哪呢?
陳野臉色冷淡,無動於衷,就這樣沉默地與我對視,然後一聲不吭地去臥室拿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寒風順着窗縫鑽入室內,我感到喘不過氣,麻木地看着他披上外套穿鞋,然後拎着行李關門離開。
砰地一聲。
屋內陷入沉靜。
我突然覺得累極了,此起彼伏的雷聲落入耳中,整個人卻毫無反應,大腦一片空白,思緒進入漫長的空曠,無邊無際。
只覺得一顆心越來越沉,慢悠悠地往下墜,直到落入黑暗,再也聽不見任何跳動。
-16-
清晨凝聚的薄霧被日光照散,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出門,剛下樓,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北京的冬季格外漫長,即便是四月,空氣依舊乾冷乾冷,風吹過,漫天漂浮着白色柳絮,常常讓人有種置身雪景的幻覺。
真快啊,一晃來北京六年多了。
到停車場,我看見那輛黑色的奧迪 A6l,心情頓時明朗起來。
這款車前年纔在國內上市,落地要四十多萬。
但由於是二手的,還出過交通事故,救護車沒有及時趕到,上任車主就這樣絕望地死在了駕駛座,所以價格低得可憐,到我手裏只花了八萬。
同事周明十分不理解,說還不如加點錢買全新的大衆 polo,買這種死過人的玩意兒不嫌晦氣嗎?
我倒無所謂,之前還有人喫沒熟的豆角中毒身亡,怎麼沒人嫌豆角晦氣呢?
由此可見,東西是無辜的,主要看技術。
周明說我庸俗,只看品牌不看內在。
我說你看內在,你看內在你買特斯拉。
他沒聲了。
周明是老闆胡千軍的小舅子,北京人,海歸博士,人長得也精神,起初部門裏的人都上杆子巴結他。尤其是年輕小姑娘,和他說話不自覺地就把嗓子夾起來,眼神含羞帶笑的。
但時間一久,大家發現周明總端着一股傲勁兒,還特別固執。尤其是開會的時候,團隊協作變成他一個人的舞臺,只要和自己的意見不同就直接 pass,甚至連胡千軍的面子都不給。
慢慢的,就沒人願意搭理他了。
大家背地裏吐槽,說這人讀書把腦子讀壞了,難怪那麼高的學歷也沒有學校和大廠願意要他,只能在這兒混日子。
周明在採購部待不下去,被調到市場部,沒多久又調到一線,兜兜轉轉在公司混了兩三年,幾乎把各個部門禍害遍了,所到之處皆是哀嚎,像瘟神似的人見人躲。
胡千軍沒辦法,只好把他安排在業務部,跟着我混。
那時候我剛被胡千軍從上個公司挖過來,對周明也不瞭解,聞言激動又詫異,心想老闆竟然把小舅子交給我,這是委以重任啊!
結果現在欲哭無淚,這不僅僅是重任,還是一塊兒燙手的山芋。
甩都甩不掉。
周明就住在隔壁小區,他的車是特斯拉,這兩年口碑忽上忽下,隨着又一個負面新聞爆出,已經被 4s 店召回,送到廠家統一檢修去了。
所以這幾天都是我捎他上下班。
周明也不白嫖,要麼給我買份早餐和咖啡,要麼請我喝奶茶喫小蛋糕,價格基本在五十塊左右,正好是來回的打車錢。
有時候我覺得他不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而是有一套自己的辦事規則,只不過不被世俗認可。
可是金庸說過,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
古代是腥風血雨,現代就是口舌是非。
此刻我依然不認同孫慧當初的做法,卻十分認同她的話。
人不能獨來獨往一輩子,既然在社會生存,那麼不迎合大衆怎麼行?豈不是變成怪胎了。
瞧,怪胎來了。
周明開門上車,把咖啡放進水杯架,又把麥當勞的早餐袋放到後座,隨後繫好安全帶,閉目養神:「走吧。」
我像司機一樣順從道:「好的周總。」
早高峯有點堵,走走停停,周明心煩意亂,開始絮絮叨叨。
「你剎車怎麼踩得跟結巴似的,一陣兒一陣兒的?」
「你這車的空調循環系統是不是有問題?」
「不是大姐,直行道你開轉向燈幹什麼?」
大哥,虛線我變道啊,不開轉向燈難道開玩笑嗎?
就在此時,後面一輛車瞄準時機直接變道插了過去,眼看自己心儀的位置被人捷足先登,而周明還在抱怨,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看在月薪五萬的份上忍一忍。
左箭頭的燈光忽閃忽閃,周明眉心微蹙:「你怎麼還不關?」
我懶得搭理他,盯着路況不搭腔。
周明又問:「你看不見嗎?」
沉默片刻,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猛地倒吸一口涼氣:「你這車……絕對有毛病。」
我忍無可忍,冷冷地瞥過去:「是啊,死過人呢。」
周明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
我又道:「當時是在高速,前面有輛載着鋼筋的運輸車,違規超載,鐵框上的螺絲鬆動,鋼筋噼裏啪啦跟洪水似的掉下來,附近的小轎車無一倖免,基本都被砸成廢鐵。」
周明呼吸逐漸不穩。
「這輛奧迪還算幸運,只是發動機罩被砸了個大坑,但車主就沒那麼幸運了。」說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根鋼筋穿透了他的身體,鮮血嘩嘩流,嘖嘖,都淌到副駕駛的那邊了。」
「不是車有毛病,是你有毛病,竟然把別人的苦難當成樂子。」周明狠狠瞪我一眼,但還是下意識地收了收腳。
「人固有一死,再怎麼恐懼也逃不掉。」我輕敲着方向盤,說:「如果可以,我將來不想把骨灰供奉在殯儀館或者墓地,生前要和活人勾心鬥角,死後還要和那幫鬼精鬼精的老東西打交道,多累啊。乾脆埋在樹下,與大自然融爲一體。」
「得了吧,大自然招你惹你了?況且萬一骨灰被蚯蚓啊螞蟻啊或者鳥兒啊給喫了,再讓小動物拉肚子。」
「沒事,我變成屎我也不會放過你。」
周明翻了個白眼,岔開話題:「你新房裝修得怎麼樣?」
「早結束了。」
「什麼時候搬?」
「現在油漆味還挺大的,再過兩個月吧。」
「你對象也搬過去嗎?」
「早分了。」
周明瞪大眼睛看過來,詫異幾秒,又沉默地別過臉。
好在他沒有八卦爲什麼分手或者誰提的分手,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回答。
說來可笑,明明是對方決定結束,我卻像罪人一樣接受指責。
分手那天,前男友說:「葉冉,你根本不喜歡我。」
我莫名其妙:「我不喜歡你爲什麼要和你交往?想分手就直接說,別把髒水潑我身上。」
前男友想了想,嘆氣:「或許你也喜歡我,但和我的喜歡絕對不一樣。你從不對我發脾氣,我晚上送女同事回家你也不喫醋,甚至情人節那天我遲到了兩個小時,你依然毫無反應……樁樁件件太多了,葉冉,這不正常。」
我簡直無語:「當時你單位聚完餐都後半夜了,人家一個女孩子,又和你順路,送她回去有錯嗎?情人節那天你在加班,如果項目成功年底就能升職,這不比過節重要?既然如此,那我爲什麼要生氣?又有什麼值得生氣的?」
他說:「如果你真的在乎我,處理問題就不會這麼冷靜。」
我啞口無言。
這是我第三次被分手,理由都是我忽冷忽熱,讓他們患得患失。
儘管我不認可這個說法,卻也找不到理由反駁。
因爲我確實不難過,一點都不。
所以,當我接到瑤瑤的電話,聽見她在那頭因爲失戀而哭得傷心欲絕時,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地舉着手機當一個聆聽者。
周明下車前指了指手錶,示意我別遲到。
我點點頭,繼續聽着。
現在是早上八點四十分,夏令時,英國比這裏慢了七個點,也就是說瑤瑤那裏是後半夜。
她在學校認識了一個韓國歐巴,據說帥氣程度堪比趙寅成,倆人打得火熱,結果意外發現對方在老家還有一個正牌女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比我小拇指還短,我都沒嫌棄,他竟然把我當備胎!」
我當時知道後也很生氣,和瑤瑤噼裏啪啦地亂罵一通,但數次一多,接到電話就有些麻木了,也找不出別的話去安慰她。
「冉冉姐,我對他那麼好,他怎麼能這樣對我?」
「真奇怪,我爸不要我時我都沒這麼傷心,你說我是不是戀愛腦?」
聊着聊着那頭沒了動靜,只有沉沉均勻的呼吸聲。
我無奈地掛斷電話。
當初通透早熟的小姑娘在步入青春期後,也會爲情所困,明知道對方不值得,卻還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而口口聲聲說爲了能更好地照顧女兒的喬良澤,再婚後因考慮懷孕妻子的情緒,也毫不猶豫地把瑤瑤送出國。
看吧,人都是會變的。
手機震動,周明發來微信:「都九點半了,你在哪呢?」
「洗手間,喝完你買的咖啡就拉肚子。」
「……」
我不着急進公司,直接給人事部負責考勤的莎莎發了一個哭泣的表情包。
很快,她回我一個摸摸頭的表情。
這是我倆的暗語。
之前莎莎老公出軌,她決定離婚,因爲房子的問題倆人對簿公堂,結果敗訴,她不甘心,每天爲這事愁眉苦臉。
而我恰好認識一個靠譜的律師,把人介紹給莎莎,沒多久,她二審就勝訴了。
作爲回報,我遲到時會請莎莎幫忙,但這種情況極少。
瞧,人際關係多有簡單,無非就是你幫我,我幫你,好幫好還,再幫不難。
比如我跟張悅。
四年前她的靠山倒臺,進去踩縫紉機了。張悅那段時間過得比較慘,房子車子都被收走,連溫飽都成問題。情急之下又重操舊業,出去陪酒,在飯局上認識一個房地產公司的高管。
項目結束後高管準備回北京,問張悅要不要一起過來,還承諾給她買輛車。
張悅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輕信那男人的鬼話,稀裏糊塗地來到北京。
結果別說車了,車軲轆都沒有。
後來倆人的事敗露,高管的老婆直接提出離婚,並要求房子和孩子都歸自己。
北京三環的一套房至少五百萬,高管哪裏同意,說孩子無所謂但房子想都別想,倆人因此鬧上法庭。
起初高管還自信滿滿,說房產證是自己的名,貸款也是自己還的,肯定穩贏。
沒想到輸得體無完膚。
直接淨身出戶。
而我介紹給莎莎的律師,就是當時給高管原配打官司的律師。
我還沒分手的時候,男友極其反對我和張悅來往,他說那姑娘一看就不是好人,當心把你帶壞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接話。
張悅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我只知道她確實認識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有時候遇事找她真能擺平。我也不含糊,該給她的報酬從沒少過,彼此有來有往,維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平衡點。
所以啊,連木頭遇水都會腐朽發黴,更何況日漸衰老的人呢?
瑤瑤是,喬良澤是,我也是。
五月中旬,天氣漸熱,輕風中夾雜着淡淡的夏季微煦,像盎然的綠意,很是好聞。
晚上下班,約張悅出來喫飯。一見面她就把包包放在桌上,嘴裏抱怨連連,說本想開窗通通風,結果飄進一車的柳絮,真煩。
「是啊,我還柳絮過敏呢,很嚴重的那種,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去醫院。」說着,我又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包包,笑道:「新款啊,這個顏色很好看。」
張悅這才把包包放回身後,撩着頭髮笑笑:「男朋友買的,揹着玩。」
她新交的男朋友是個賊有錢的富二代,但眼高手低,幹什麼賠什麼,而且還動手打人。
有次下手狠了,直接把張悅打進醫院,我不想多嘴,但見到她那副慘樣還是沒忍住:「跟着這種人圖什麼呢?」
「圖錢啊。」
張悅滿不在乎,扯着淤青的嘴角笑道:「我都快三十了,還怕捱打嗎?跟我一同出道的姐妹要麼還在伺候禿頭大肚子的老男人,要麼渾身是病天天喫藥打吊瓶,反正都沒什麼好下場。我算幸運的,男朋友年輕長得帥,出手還大方,只不過有點暴力傾向,但我又不跟他過一輩子。」
也對,張悅壓根沒考慮過結婚。
「葉冉,你記不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一個小姐妹,就是陪我去上海的那個?她洗白退圈了,還順利地結婚生子,結果以前的事被老公發現,差點把她打成殘廢。也不離婚,傷養好了就繼續打,打完再養,反反覆覆,人都快折磨成精神病了。但我一點都不同情她,當初她明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但還是架不住金錢的誘惑往上衝,混了幾年就想清清白白嫁人,世上哪有這種美事?所以啊,一個人的歷史永遠不會被抹掉,既然發生了,那就要承受苦果。」
在牀上躺了半個月後,張悅得到一輛新車,她認爲自己賺了。
喫完飯,我主動結賬,倆人在新光天地閒逛。
中途張悅的手機一直響,掛斷幾次後她沒了耐心,直接關機。
結果十分鐘後,我的手機就響了。
陌生的號碼,熟悉的男人。
「冉冉,我……我是舅舅。」
靠,我暗罵晦氣,第一次懊悔自己爲什麼怕麻煩而沒有換手機號。
電話那頭聲音急促:「你能聯繫到張悅嗎?她家裏出事了。」
我瞥了一眼張悅,打開免提。
「我畢業後就沒再跟她來往了,怎麼了?」
「她媽媽胃癌,晚期,醫生說沒幾天活頭了。」
我心裏一驚,抬頭看向張悅,卻見她垂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
「這樣啊,可我連她手機號都沒有,恐怕幫不上忙。」
舅舅嘆氣,還想說些什麼已經被我掛斷,直接拉黑。
抽空去重新辦張卡吧。
眼下也沒有繼續逛的興致,倆人來到地下一層停車場,上了各自的車,我出去後在路邊停了好半天也沒見張悅出來,放心不下又折返回去。
那輛白色的寶馬還停在原地。
我熄了火,坐在車裏沒動。
片刻,張悅啓動車子離去,我默了一會兒趕緊跟上,一直跟到她家小區,直到看見頂層那扇窗裏亮起燈,這才鬆口氣。
剛要走,手機提示音響了。
「你不累啊?上樓歇會兒。」
我扯扯嘴角,回道:「給我沏杯熱茶,要上好的龍井。」
「姐姐就是最好的綠茶。」
我笑罵一聲合上手機,上樓進屋,見張悅正在收拾行李。
「回春水小鎮?」
「嗯,明早就走。」
張悅走進衣帽間,用手機把自己所有的名牌包包和鞋子衣服一一拍下來,準備掛到某魚上賣掉。
但是大部分的購物小票都沒了,她又聯繫一個微商,問對方能不能搞到。
我在旁邊幫她整理物品,說道:「我這裏還有一些錢。」
「不用。」張悅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根菸,很久才定下神來,盤算着:「我打算把我媽媽接來北京,找個三甲醫院好好看看,說不定有轉機呢。錢方面應該沒什麼問題,我卡里有三十萬,這些奢侈品最低也能賣個十萬,實在不行我還可以賣車。」
然後她拍了拍胸口,笑道:「況且身體是最大的本錢,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不知爲何,我鼻子一酸,起身去衛生間潑了把冷水洗臉。
出來後見張悅仰頭望着天花板,兩眼無神,就那樣怔怔地發呆。
我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輕聲開口:「你還好吧?」
她沉默半晌,突然說:「葉冉,我不想媽媽死。」
我握住她的手,發現指尖冷得駭人。
「指責別人要比承認錯誤更容易,就像我,不止一次地埋怨父母,心想但凡他們多關心我一點,我也不會走上這條彎路。尤其在深夜,這種情緒被無限放大,變得極端,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他們死了,我會不會好受些。可事實證明,我並不好受,葉冉,我很怕,特別特別怕,我不想媽媽離開我,我不想變成一個沒有媽媽的人。」
說着說着,張悅失聲痛哭,聲音斷斷續續從喉嚨裏飄出來:「ţŭ̀ⁱ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去公園,媽媽推着我盪鞦韆,一邊推一邊說,悅悅你別怕,媽媽在後面接着你呢……鞦韆落下去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媽媽溫暖的手掌,很舒服,很有安全感……葉冉,我好懷念這種感覺。」
我心頭猛地跳了跳,那年夏天痛苦的回憶接踵而來,絕望地閉上眼,艱難開口:「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嗎?
會的吧。
沒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張悅。
她回春水小鎮的當晚,就在臥室上吊自殺了。
第二天早上推開門,窗戶沒關,風吹進來,身體在半空中飄啊飄,像一個孤零零的鞦韆。
-17-
我是在高中班級羣裏得知這件事的。
在這之前,羣裏偶爾會有人發鏈接讓大家幫忙砍一刀,大多時都安靜得像一潭死水。
而張悅的死訊宛如一塊巨石從高空墜入水中,瞬間掀起千層浪。
羣裏熱火朝天地討論着。
同學 A:「你們知道嗎?張悅一直在當外圍,難怪畢業後就沒了她的消息,逢年過節也見不到人影。」
同學 B:「她這是沒臉回來。」
同學 C:「可憐她爹媽一把年紀,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同學 D:「咱們覺得人家父母可憐,但張悅本人可不這麼想,她就住在我對面,那天晚上吵得可厲害了,我聽得一清二楚。」
「快說來聽聽。」
同學 D 直接發了兩條 60 秒的語音。
「張悅控訴父母不關心她,什麼都不付出就想望女成鳳,甚至還拿母親生病的事騙她回家,讓她回家也是問她要錢,她覺得很寒心很失望。接着張悅爸爸就摔東西了,罵張悅忘恩負義,養她這麼些年沒少喫沒少穿,到頭來竟全是埋怨,罵她有心思伺候外人,沒心思孝敬父母,狗都不如。」
「張悅說養狗可比養她划算多了,至少狗沒辦法掏錢給他們換電梯房。張悅還說其實自己有抑鬱症,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很煎熬,可爹媽不聞不問,滿腦子都是錢。還說什麼小時候讓她省錢,長大了問她要錢,壓根沒把她當人看……唉,反正說來說去都是錢。」
羣裏一陣唏噓。
同學 C:「她這是在大城市見慣了繁華,就瞧不上自家的窮酸了,心裏有落差。」
同學 A:「對啊,說爹媽對她不聞不問,那她管過爹媽嗎?這麼多年回來過一次嗎?依我看,掉錢眼裏的人分明是她,爲了掙錢連尊嚴都不要了。」
同學 D:「現在的人動不動就拿抑鬱症當藉口,好像得這種病是一種流行,莫名其妙。」
同學 B:「張悅就算有抑鬱症那也是被有錢人玩出來的,我聽說他們玩得可花了……」
話題逐漸偏離軌道,不堪入目,下流骯髒。
「你們這羣嚼舌根的畜生,不得好死。」
發完我退出羣聊,蒙上被子睡覺。
睡吧,睡醒就好了。
睜開眼是中午,淺淺陽光順着窗簾縫隙照進室內,細小的塵埃在光影裏紛飛。四周靜悄悄的,彷彿偌大的世界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久違的孤獨感再次席捲而來,如虛無黑洞將人吞噬。
我伸了個懶腰,如往常一樣起牀洗漱,喫飯,喫藥,然後穿好衣服出門。
下午,從醫院出來,開車去牛街的月盛齋點了一份芝麻羊肉和燒餅,突然又不餓了,結賬打包。拎着喫的四處閒逛,從思源衚衕溜達到老牆根,再沿着廣安街往回走,開車回家。
快到小區門口時,看見在路邊遛狗的周明,搖窗打招呼:「這麼巧啊,喫芝麻羊肉嗎?」
周明耷拉着一張驢臉:「不喫。」
「沒問你。」我低頭問搖着尾巴的小比熊:「豆豆,你喫不喫?」
小比熊尾巴搖得更歡了,伸着舌頭激動不已。
周明的臉瞬間耷拉到地上,把繩子往回一拽,兇巴巴:「它也不喫。」
我撇撇嘴:「你倆感情真好,它還沒說話你就秒懂。」
周明噎住。
我笑笑,心滿意足地關上窗,駕車離去。
到家,拖鞋進屋,洗手,把打包的菜放進冰箱,去洗澡。完事兒突然想起不能空腹喫藥,又從冰箱拿出硬掉的燒餅咬了兩口,然後喫藥,刷牙,上牀睡覺。
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七點半,鬧鐘響,不情不願地起牀。
洗漱,化妝,噴香水,把包裏的病歷單拿出來。檢查東西是否帶齊,充電器有沒有拔下來,做完這一切是八點零五,趕緊出門。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今天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灑進客廳,一片明亮。
茶几上的病歷單被籠罩在其中,連上面的字都變得柔和起來。
「葉冉,女,二十八歲,季節性抑鬱症。」
……
普遍印象裏的抑鬱症是怎樣的?
大哭大鬧?撒潑摔東西?整日以淚洗面?還是動不動就喊着自殺?
曾經我也是那樣以爲的。
然而這只是其中的一種,很輕微,很普遍,幾乎人人都有。
我在這個階段停留了一段時間,結果有天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喪失了支配情緒的權利。
尤其是夏季。
漫長的,炎熱的,死亡的,煎熬的,被人拋棄的,雷雨交加的,水深火熱的,痛苦不堪的夏季。
我依然會喜怒哀樂,只是這些情緒一旦冒出頭角,就由不得我控制了。
時而轉瞬即逝,時而無限放大。
可無論情緒是怎樣的,哪怕像煙花一樣在腦子裏爆炸,我依然無法表露出來。
外表看起來冷靜自持或者談笑自如,實際內核已經千瘡百孔,五臟劇裂。
我就像一個機器人,即便驅動器鬆動,傳感器生鏽,還是能有條不紊地執行大腦設置好的程序。該喫飯喫飯,該睡覺睡覺,該上班上班,該戀愛戀愛,該思考思考……但是一到某個特定時間,這些程序突然被迫停止,不單單是情緒感應消失,連行動能力也殆盡了,偏偏電源還沒斷,彷彿只剩一個軀殼,靈魂飛走了。
這種無力感使我絕望,整夜整夜的失眠,只能不停地工作,企圖利用大腦的疲憊提醒自己還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單純地以爲是壓力太大。
直到有天週末,我坐在沙發上發呆,不困也不餓,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從漆黑深夜坐到第二天日落黃昏。屋子很靜,很暗,我茫然地環顧四周,然後不由自主地說了句:「活着幹什麼呢?」
說完驚出冷汗,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可能生病了。
果然,醫生說是季節性抑鬱症。
因在某個季節或者特定的天氣受過刺激,所以到了這個時候情緒會變得不受控制。
不過好在及時發現,還不算太嚴重。
我拿着病歷單,垂下眸,心想那重度抑鬱症的人……得煎熬成什麼樣啊?
至少我已經很煎熬了。
有一部電影叫《機器人瓦力》。
我就是瓦力。
我被遺棄在一個孤零零的星球上,我的世界是一片廢墟,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垃圾。每天在這兒翻一翻,在那兒撿一撿,然後捧着一堆破爛回家。
可是我的身邊沒有伊娃,也沒有突然冒出來的小綠葉。
我連瓦力都不如。
可即便如此,我想我還是願意活下去的。
就像那句不由自主的疑問,應該是瀕臨絕境時潛意識裏的一種求生本能。
於是我乖乖喫藥,少說話,少行動,少接觸會讓自己情緒產生波動的事物。
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努力尋找生命中美好的事物。
比如剛出鍋的芝麻羊肉,衚衕裏挺拔的老槐樹,搖着尾巴的小比熊,以及毒舌又罵不過我的周明。
今天早上遠遠的,看見他從小區裏出來,雙手抄兜,站在路邊百無聊賴地等着,臉上掛着拒人千里的傲慢。
車子走近了,周明看見我,那目空一切的眼睛迅速凝上冷意,眉心微蹙。
「都幾點了?你有沒有時間觀念?」他邊系安全帶邊控訴。
我看了眼手機:「八點十分。」
「什麼?」
「你八點十分出來的。」我抬起頭,上下打量他,輕扯嘴角:「抹髮膠了?」
周明不自在地避開我的目光:「隨便弄了下。」
說着,一縷劉海兒掉下來,他用手往上抓了抓,結果又掉了下來,反反覆覆,鍥而不捨。
周明餘光瞥見我在憋笑,臉瞬間漲得通紅,開始找茬:「你噴的什麼香水?又甜又膩。」
「潔廁靈。」
「……你是馬桶嗎?」
「對啊,不然怎麼裝你這坨屎。」
周明立馬冷下臉,表情一陣無語。
我心情愉悅,似想到了什麼,忙問:「我的早餐呢?」
周明輕咳兩聲,從揹包裏拿出一個包着保鮮膜的三明治。
我詫異地挑了挑眉:「你自己做的?」
他點頭不語。
又是一個漫長的紅燈,我拆開包裝大口大口地喫着,周明問:「晚上有空嗎?一起喫飯。」
我扭臉看去,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前面,手緊緊攥着安全帶,聲線略緊:「要不去簋街?其實胡大的麻辣豬蹄比小龍蝦還好喫,如果你不想喫辣,劉記烤肉也不錯,或者去喫四季民福?烤鴨皮蘸白糖一絕。害,都說北京是美食荒漠,但可能我從小在這兒長大,成年後又在英國留學,所以我覺得北京好喫的還是挺多的。」
聲線越來越緊,臉憋得通紅,手越攥越緊,指尖泛白。
真是難爲他一次性能說這麼多話。
我吞下最後一口三明治,點點頭:「好啊,就去胡大吧。」
晚上的簋街人聲鼎沸,各色牌匾從街頭延綿不絕到巷尾。
等菜空隙,我刷着朋友圈,順便點幾個贊,但內容是什麼根本沒注意,唰唰翻得飛快。
不多時動態冒出一個紅色的數字 1,頭像全黑。
是周明。
我點進去,看到自己三分鐘前給前臺莉莉的自拍點了個贊。
她的文案是:魚在水中落淚,無人知曉。
然後一分鐘前,周明在下面評論:「魚沒有淚腺,鬼知道它落淚。流淚是陸地生物爲了溼潤眼球沖洗異物纔有的技能,而魚本身就生活在水裏,不需要哭。」
緊接着,這條朋友圈就被莉莉刪掉了。
我放下手機,敲敲桌面,苦笑道:「好歹給人家留個面子啊。」
對面的周明叼着吸管喝汽水,慢悠悠地抬起頭,視線從屏幕挪到我臉上,有點懵:「嗯?誰的面子?」
半晌反應過來。
「你說莉莉啊。」他點頭:「行,我下次私信她。」
這人真是……巴黎聖母院的臉,悲慘世界的嘴。
菜上齊,香味混着辣味刺激味蕾。
胡大的豬蹄果然很好喫,輕輕一抿就脫骨了,軟爛入味,膠質滿滿,我一口氣喫了三個。
倆人喫得滿頭大汗,周明中途還喝了兩罐啤酒,眼看最後一罐飲盡,我問:「再來一罐嗎?」
他擺擺手:「我酒量差,兩罐正好。」
不抽菸,酒喝得少,懂得節制,儀表堂堂還有房有車。這樣的男人但凡情商高一點,眼光低一點,也不至於三十好幾還打光棍。
回家的路上,周明一直安安靜靜的,眼神發呆,表情睏倦,路燈明明暗暗地照在他臉上,像個迷茫的孩子。
不知爲何,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心臟驟然緊縮,猛地一個急剎車停住。
後面的喇叭聲刺耳作響,有人探頭怒罵,我回過神急忙把車停到路邊,開窗透氣。
周明偏過臉,靜靜地看着我。
他這樣乖巧極了,聲音也軟軟的,卷着一股子京腔,像老版動畫片裏的大頭兒子。
他說,葉冉,你怎麼不快樂呢?
「你有房有車,工作體面,已經比大部分的人強很多了,愁什麼呢?」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這麼問,只無奈苦笑:「房子是分期買的公寓,每月貸款就要五千,商水商電又一梯多戶,比住宅差遠了。還有這車,你不是挺嫌棄的?至於工作……你是沒見到我喝酒喝得哇哇大吐在醫院打吊瓶的狼狽樣。」
周明說:「可你苦惱的不是這些。」
我深吸一口氣,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起他:「你也不錯啊,望京一套房,大望路一套房,還是高學歷。」
周明搖頭:「得了吧,房子都是家裏買的,我一分沒出。學歷確實是自己努力得來的,但也沒什麼用,至少目前爲止,在社會上毫無用處。」
我反駁:「你是博士,是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達不到的高度,別這樣說。」
「曾經我也這樣想,直到我在社會上處處碰壁,自尊心一點點受挫,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哪兒出了毛病?是不是真的像我姐我父母說得那樣,讀書把腦子讀壞了。後來我又安慰自己,或許站得太高,所以看待問題的方式就和別人不一樣,自然而然也成爲別人眼中的異類。」
我問:「你有跟別人聊過這些嗎?」
「嗯,我有一個師兄,關係還算鐵,曾跟他說過這些糟心事。他聽後卻說你小子知足吧,家裏條件那麼好,父母健在,身體倍兒棒,也沒有經濟上的壓力,一出生就拿着 110 開頭的身份證,不像別人要繳滿五年社保或者存夠積分纔有購房資格,即便有了資格也沒錢買。誰像你,家裏一買就買兩套,別擱這兒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那段時間我特迷茫,明明挺苦惱的,但對比之下自己的苦惱確實很微不足道,像是喫飽了撐的。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更願意改變自己,畢竟連錯都不知道錯在哪兒,怎麼改?」周明抬眼看向我,很認真地說:「直到我遇見了你,我發現你也不快樂,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緊緊握着方向盤,沉思幾秒,說:「起初我和你一樣,對社會上的規則並不認同,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有人告訴我,中國有三百多座城市,總有一座城適合我,可是無論走到哪,幾千年傳承下來的世俗觀念總是如影隨形。於是我也不躲避,也不反抗,而是強迫自己接受,併成爲其中的一員。」
停了一會兒,我繼續道:「快不快樂不是自己說了算的,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自然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我只是覺得相比於反抗,順從似乎更輕鬆些。當然,這僅僅是對我個人而言,如果你不想隨波逐流,那當個高處不勝寒的異類也什麼不妥。反正這世上不被大家認同的人多了去了,不是嗎?」
周明輕扯嘴角,算是默認。
這場敞開心扉的對話到此結束,氣氛一時靜下來。
「那個……」周明輕咳兩聲,手指摸着鼻尖,欲言又止了好半天,吞吐道:「其實我……我一直……」
我看着他這副表情,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是沒想到這麼快,於是不動聲色地拿出手機掃了兩眼,說:「回家吧,我男朋友催了。」
周明張嘴愣住,片刻恍然,點點頭:「嗯,好。」
幽冷月光下飄着零星柳絮,像瑣碎的白雪,在悶熱夜晚帶來一絲視覺上的寒涼。冰與火纏綿,冬與夏交織,是一場空前絕後的衝擊盛宴。
每每此時,我的精神都得到極大滿足。
北京的四月五月,真好啊。
周明抱着胳膊,盯着窗外喃喃:「下週就芒種了,飄不了幾天了。」
是啊,飄不了幾天了。
-18-
醫生說,每個人的情緒都是一道道和牛。
我聽得雲裏霧裏。
和牛?那我是澳洲的還是日本的?是 m7 還是 m8 還是 m9?
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啊,河流。
「我們每個人的情緒都是一道道河流,但如果控制不好,需求一旦超過了河道的承載量,就會導致水位失衡,最終乾涸。而你現在已經能很好地控制水量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這些河道打通,讓它們互相融合,一起流向大海。」
這是一個好兆頭。
我又喫了一年半的藥,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情緒失控的時候了。
即便外面狂風呼嘯,電閃雷鳴,我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在感受到體內那顆蓬勃跳動的心臟時,會不自覺地勾起嘴角,有種久違的幸福感。
在斷藥的第二天,我度過了一個平靜祥和的夜晚,睡得很香很沉。
在斷藥的第二週,我獨自看了一部悲情的電影,邊看邊哭,演完也哭完了,最後點外賣刷綜藝,毫無影響。
在斷藥的第二個月,公司突然通知我去春水小鎮出差。
胡千軍摸着下巴:「就是有點遠,坐飛機將近四個小時,坐完大巴再坐船,算下來差不多需要一天。」
是遠,但不是一天。
是整整七年。
物是人非,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於是我收拾好行囊,並做好了應對一切突發狀況的準備,像遠行的旅人長途跋涉,披荊斬棘,一路抵達終點。然而在見到陳野的剎那,建設好的心理防線轟然倒塌,濃煙散盡,我驚恐地發覺時間突然倒流,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起點。
原來我不是病好了,我只是睡着了。
現在夢醒,現實依舊是慘不忍睹的廢墟。
而此刻,我坐在這片廢墟的高坡上,聽陳野言簡意賅地敘述這些年的經歷。
他說有天他突然收到郵政的快遞,是一張銀行卡。
裏面有五十萬。
寄件人他不認識,發件地是上海的一家律師事務所。
裏面還有一份文件和字條:受王梅生前囑託。
他用這筆錢買下這間老房子,然後又在海鮮市場盤了個店鋪,剩下的存到銀行。
島上年輕人越來越少,捕魚的就更少了。再加上這兩年春水小鎮突然變成旅遊景點,遊客增多,島上的經濟也迅速發展起來,他稀裏糊塗地就成爲當地最大的海鮮供應商。
聽完,我略帶戲謔:「看來你過得不錯。」
陳野沉思了片刻,突然說:「你應該也過得不錯吧?整整七年,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我譏諷地勾了勾脣:「回來做什麼?參加你的葬禮嗎?」
他笑:「也不是不行。可能你會請樂隊來慶祝吧,敲鑼打鼓,歡天喜地。」
我也笑:「不是可能,是一定,你的所作所爲值得我這樣破費。」
聞言,陳野抬眼看過來,眸色比剛纔更幽暗了些,喉結微滾,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又要罵我沒良心了吧。
哪來的臉呢?
我環顧四周,斑駁的牆壁,老舊的傢俱,昏暗的燈光,空氣裏瀰漫着溼溼潮潮的氣息,帶着若有似無的黴味。
「爲什麼要買下這裏?」我問。
陳野沉默了一會兒,說:「這裏就像蝸牛的殼,在裏面躲着很安心,很舒服。有時候我睡醒起來迷迷糊糊地推開門,彷彿還能看見你在廚房做飯的身影,又或者半夢半醒的時候感覺你就在旁邊搗亂,捏我鼻子,揪我耳朵。有一次半夜下雨,一聲巨雷把我驚醒,我急忙下牀往你那屋跑,結果一開門,裏面空蕩蕩的,我的心也瞬間空了……越是這樣我越不想出門,儘管經常出現幻覺,但總比沒有強。」
我愣住,甚至有些迷茫,待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時,心臟控制不住地亂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你現在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嗎?住在這裏除了自取其辱毫無意義。」
「不,有意義的。我在這裏很快樂,越快樂也越失落,越失落就越想你。」
陳野薄脣緊抿:「後來我受不了了,衝動之下決定去北京找你。可北京太大了,我不知道你在哪,也不敢聯繫你,很可笑很懦弱地想,能在同一座城和你呼吸同樣的空氣也知足了。可想歸想,我不能一直這樣混下去,有天晚上我反覆醞釀,琢磨開場白,然後鼓足勇氣給你打電話,沒想到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他說是你男朋友,說你睡着了,又問我是誰,有什麼事。」
說罷,陳野垂眸,自嘲一笑:「我想過你會換號,想過你會罵我,想過你會掛斷拉黑,但是萬萬沒想到是這種情況。我就像躲在下水道的老鼠不敢見光,只謊稱是你的高中同學,問你有沒有空參加班主任的退休宴。掛了電話我覺得自己可笑極了,你已經開始新生活,只有我像小丑一樣走不出去,也對,這段記憶對你來說本就不美好,拋棄也是理所應當的。」
一句句,一字字,如玻璃碎片狠狠扎進我的胸腔。
陳野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憫:「我以爲我會忘記你,結果根本做不到,每一天,每一秒,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告訴自己,再等等,或許再過幾年我就能忘記你了……可是今天,在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忘掉你。」
我嘴角抖了抖,用力攥拳,冷笑:「所以呢,你想表達什麼?」
他看向我,很認真地問:「我們可不可以重新開始?」
天,太可笑了。
「陳野,你都三十三歲了,還搞什麼追妻火葬場的狗血戲碼?當初把我傷得體無完膚,現在又跑過來故作深情,不覺得很幼稚很噁心嗎?」
「不是的葉冉……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樣。」他嗓音頓住,緩了緩,艱澀開口:「我本以爲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但此刻你就在我面前,證明老天還沒有放棄我……」
「不可能,我要結婚了。」
空氣靜了一瞬。
陳野死死盯着我,搖頭:「不行,我不同意。」
我怒極反笑,只覺得荒唐至極。
「你算個什麼東西?說不行就不行?」
陳野突然失控,胸膛不受控制地劇烈起伏,猛地抓住我的手,急切道:「不行葉冉,不可以……你,你不能這樣丟下我……」
「夠了!」我甩開,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頓:「陳野,是你先丟下我的。那時候無論我怎麼哀求你都不肯回頭,也是你親口說要各自生活,沒必要非得糾纏在一起。那時的你多絕情啊,有考慮過我半分嗎?憑什麼以爲我會一直站在原地等你?」
陳野臉色慘白,垂下眼,手指輕輕拽着我的衣襬:「對不起,能不能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能不能看在我輟學養你的份上原諒我?葉冉,我求求你,好不好?」
我的心臟彷彿被利刃穿透,渾身感覺不到一絲重量,拼命找回理智,搖頭:「別這樣,我會瞧不起你。」
陳野啞着嗓音:「葉冉,我知道你恨我,但是這些年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忍受煎熬。」
胸腔堵得慌,快要窒息,我起身推開窗子通風,猛吸一口氣,回頭:「陳野,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單純的恨你,這世上最悲哀的事就是愛上一個自己恨的人,這種痛苦你永遠不會懂。小時候我是那麼的恨你,恨你毀了我的家,長大後我又是那麼的愛你,愛你的一切,在兩個極端情緒裏反覆橫跳,你知道我跨出的每一步需要下多大決心嗎?而你,促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輕描淡寫地說這些年你也在忍受煎熬?!忍受什麼呢?是回味把我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優越感,還是期待我在你面前失態發瘋的狼狽樣?」
陳野坐在沙發的一端,大半身子隱於黑暗,只露出一雙眼。
他盯着我,眼眶略微泛紅,有痛苦有絕望,還夾雜着幾分晦澀難懂的情緒,就那樣直直看着我,仍固執地問:「可不可以忘掉那些不愉快,多想想我的好?或者到底要怎麼做,你才能原諒我?」
我忍無可忍:「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和你一樣都是狗嗎?」
他輕輕地笑起來,聲音在此時變得顫抖,甚至是討好:「是啊,很可憐的一條狗,你能不能收留收留我?」
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悲哀,酸楚,苦澀,匯聚成一條渾濁湍急的河流,從心底翻滾咆哮着湧遍全身。
不要心軟……不要原諒他,否則就是在給他第二次傷害自己的機會……不要這樣…….
我閉上眼,一遍遍地默唸着,再次睜開,冷冷地看向他,決絕道:「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了,你對我來說就像一場噩夢,我好不容易纔逃出來,永遠不會再回去了。陳野,我們到此爲止吧。」
陳野神情微微恍惚,臉上浮現一絲自嘲,又像是釋然後的灑脫,用很平靜幾乎沒有感情的聲音說:「好。」
他拾起桌上的橘子,剝皮,掰開一瓣塞進嘴裏,問:「挺酸的,你要喫嗎?」
我擰眉不語。
他輕扯嘴角,苦澀的笑意不抵眼底,垂下頭,自言自語:「算了,反正我有很多橘子,很多很多的酸橘子,一個人慢慢喫。」
我看不下去了,拿上包,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年,我三十歲,陳野三十三歲。
他永遠三十三歲。
-19-
陳野死於自殺。
吞了整整一瓶農藥。
當時有筆訂單需要陳野本人簽字,負責送貨的夥計聯繫不上他,於是拿備用鑰匙去家裏找人,結果開門就見陳野躺在沙發上。
他的表情很平靜,很安詳,像是睡着了一般。
空藥瓶子掉在地上,被堆成小山的橘子皮淹沒。
……
葬禮上,有人哭得泣不成聲。
說陳野仗義,善良,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
「才三十三歲,怎麼就這麼走了呢?」
「是啊,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有了想死的念頭,竟然連遺囑都立完了,據說把所有的錢都捐給孤兒院。」
「那房子呢?死過人也不好賣啊。」
「陳老闆是養子,有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應該是留給她了。」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有人認出了我,睜大眼睛:「葉……葉冉?」
腳步頓住,我抬頭望去,微微一笑:「李叔,好久不見。」
李叔定了定神,過來拍拍我肩膀,安慰道:「節哀順變。」
我笑意更甚:「什麼節哀?這叫普天同慶。」
可惜狗東西死得太突然,沒來得及請樂隊。
李叔愣住,表情如遭雷劈。
我大步離去。
走到一旁的人堆,聽見胡千軍嘆氣:「唉,那天見到陳老闆還好好的,結果人說沒就沒了,生命脆弱啊。」
周明垂眸:「聽說是重度抑鬱症,這種病很煎熬的,死亡也是一種解脫。」
胡千軍從兜裏摸出一根菸,點燃,感慨道:「挺年輕的小夥子,未來的日子還長,有什麼想不開的?葉冉啊,你那天跟陳老闆出去,他有沒有什麼不對勁?」
周明目光落在我身上,兩手抄兜,一言不發。
我沒說話,眺望着前方,能看到遠處鱗次櫛比的舊樓房。
一棟棟捱得很近,很密,像低沉沉的烏雲連成片。
記憶中有相似的場景。
陽臺掛着滴水的衣服,某扇窗飄出飯菜的香味,樓下一幫光膀子玩牌的打工人……
等夜色再濃一點,路燈亮起,會有兩個閒逛的身影從下面走過。
女生不知道說了什麼俏皮話,逗得男生也笑起來,伸手輕輕地戳了戳她腦門。
然後那隻大手落下來時,不經意地碰到旁邊的小手。
他遲疑幾秒,將她反手握住,兩個人十指相扣。
路燈過於老舊,總是滋啦滋啦作響。
亮的時候,將她和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滅的時候,夜色將她和他長長的影子吞噬。
「葉冉?」
胡千軍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過神,直愣愣地環顧四周,看見有人掩面啜泣,有人搖頭惋惜,彷彿有一個鐵錘狠狠砸在腦袋上。
幾下撞擊之後,我如夢初醒,轉頭就走。
涼風裹挾着細雨撲面而來,淅淅瀝瀝落滿心扉。
周明跑過來將我攔住:「你去哪?」
我推開他,置若罔聞,腳步走得飛快,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
車子七拐八繞,在雨霧中穿梭。
到家,門沒鎖,裏面靜悄悄,灰濛濛,也空蕩蕩的。
我坐在沙發上,盯着眼前已經乾癟的橘子皮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感覺有點餓,起身下樓買泡麪。
喫完一桶沒飽,又去買第二桶,緊接着是第三桶……直到我第五次去的時候,老闆面露尷尬:「要不你直接買一箱吧。」
我買了一箱泡麪扛回家。
剛進屋,胃裏突然翻江倒海,急忙跑到洗手間哇哇大吐。
吐空了,身體也虛脫了,累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睡吧,睡醒就好了。
睜開眼,天黑了,屋子裏又暗又靜,淒涼月色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廚房的竈臺上。
那裏沒有人。
身上也沒有毯子。
我拾起茶几上的手機,看到胡千軍和周明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微信裏也全是工作羣的消息。
我沒理,起身去衛生間洗了個澡,出來後又走進臥室,在衣櫃裏扒拉出一件背心,又翻出一件衛衣外套。
寬寬大大的,套身上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人的懷抱。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樣做,也不想知道答案,只縮在沙發上,閉上眼,一點點地感受着他殘留的氣息。
很安心,很舒服。
腦袋昏沉沉的,半夢半醒間,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陳野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心頭猛地一顫,手緊緊攥着衣服,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不哭……
不許哭……
他不值得,對,不值得……
窗外瓢潑大雨,淹沒了屋內的陣陣哀嗚。
……
電話裏,胡千軍面對我突如其來的辭職非常不解,追問幾次後意識到情況不對勁,識趣地閉上嘴。
他給我放了一個長假,說其他事等我假期結束再商議。
我在這裏住了一個星期,每天在衣櫃裏翻翻找找,把那個人的衣服穿了個遍。
後來衣櫃翻空了,我失落地坐在地上,又開始漫無邊際地發呆。
窗外朦朧,雨景狼狽,水汽順着沒關嚴的窗縫撲進來,涼意席捲全身。
我打了個哆嗦,思緒飄回,視線落在衣櫃角落的一個鐵盒子上。
四四方方,已經生鏽了。
我覺得有點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狐疑地打開,裏面是一封信。
被人撕掉後又用膠帶粘起來,歪歪扭扭,有點醜。
字也醜。
醜得讓我不認識。
整整三頁,我讀了好半天,一直讀到第二天晨曦微亮,大腦才緩慢地消化完上面的內容。
我靜坐了一會兒,然後拿出打火機將信燒燬,起身開窗通風,又將雜亂不堪的屋子好好打掃了一番。
收拾完已經是中午。
天氣放晴,上空露出淺淺的淡藍色,塵埃落地,清新宜人。
我踏着水窪四處閒逛。
先去了一趟中學門口的冷飲店,點了一份草莓刨冰,坐在窗口慢悠悠地喫着。
這裏早就換了老闆,裝修也變成迎合年輕人的網紅風,牆上貼着五顏六色的便利貼,內容不外乎 xxx 愛 xx 一輩子,xx 和 xxx 永遠都是好朋友,再或者考試必勝,年級主任王八蛋……
我看着看着,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隨手拾起桌上的便利貼,寫下:葉冉到此一遊。
貼上去,結賬離開。
路邊有共享單車,我掃了一輛,迎着夏日暖風騎行。
不知不覺穿過兩條街,來到熟悉的菜市場。
恍惚間,我彷彿又看見那人赤着上身,坐在門口叼煙打牌的身影。
默然看了一陣,我騎車離開。
晃悠到傍晚,暮色降臨,一抹朦朧的金輝溫溫柔柔灑向枝頭,落在腳邊。
拐進巷子,周遭變得蕭條寂靜,我鎖好車上樓,進屋,氣喘吁吁地坐在沙發上。
本打算歇會兒,但轉念一想也沒什麼必要,自嘲地笑了笑,我從揹包裏拿出之前在醫院開的安定藥。
還剩半瓶,一粒粒喫完,然後躺在沙發上沉沉地閉上眼。
這回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
【尾聲】
四月末,柳絮飄,整座北京城都被一層虛無縹緲的白色覆蓋。
週五傍晚,周明耗費了三個小時才穿過這片淡霧,天黑終於抵達位於燕郊的一處偏僻小院。
當初姐夫買下這裏原本是用來投資的,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別說升值了,不到半個月房價就低到谷底,根本賣不出去。
周明就索性從姐夫手裏租下來了。
每逢週末他都會過來住兩天,清靜安逸,遠離世俗紛擾,是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烏托邦。
晚上十點半,周明洗完澡,準備拉上窗簾睡覺。
視線無意間一瞥,落在院中那株茂盛的橘子樹上,周明動作頓住,思緒有些恍惚。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和姐夫從春水小鎮回到北京,葉冉則留在了那裏。
結果沒多久,公司突然接到警方的電話,說葉冉吞安眠藥自殺了。
對此,姐夫感慨萬千:「這年頭的人到底都怎麼了?連死都不怕竟然還怕活着!唉,我打賭這事兒肯定和陳野有關,葬禮那天我就感覺葉冉不對勁。」
周明不機敏,但也不愚鈍,其實早在應酬那晚他就發現這兩個人有故事了。
只是故事講的是什麼,他就不得而知了。
葉冉無父無母,無親無友,後事是周明自告奮勇操辦的。
當時把姐夫嚇了一跳。
如果姐夫知道自己把葉冉的骨灰埋在樹下,恐怕要嚇到失語。
想到這兒,周明搖頭苦笑。
沒辦法,誰讓那丫頭就愛喫酸橘子呢。
而且要越酸越好。
時不時就坐在辦公室砸吧砸吧喫,明明五官都皺巴成紙團了,偏偏還把酸橘子當寶貝似的生怕別人和她搶。
真是一個連異類都覺得異類的存在。
清風徐徐,橘子在夜幕搖曳。月色灑下,一顆顆橘子黃橙橙,亮晶晶,像中秋節掛滿枝頭的燈籠。
彷彿在認同他的想法。
周明輕笑一聲,拉上窗簾。
-20-
【後記】
葉海的信:
「冉冉,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骯髒的人生已經化作一捧灰,長眠大地。
在這之前,我把此生最愛的你託付給陳野,拜託他好好照顧你。
我的女兒,請不要認爲這是理所應當的,也不要再對他抱有任何敵意。
我欠陳野太多太多,本以爲餘生能慢慢償還,可到頭來卻還要爲了自己的私心,犧牲這孩子的一輩子。
我是如此的齷齪,又如此的懦弱。
即便死到臨頭,我依然沒有勇氣和你當面坦白,只能用寫信這種方式告訴你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故事有點長,涉及的人員也多,爸爸沒有提前打草稿,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吧。
咱們先講講陳忠義。
這個人是陳鳴的爸爸,也就是陳野的爺爺。
陳忠義名字取得好,但人很差勁,不是偷看這個姑娘洗澡就是偷撩那個姑娘裙子,婚後也不收斂,甚至還走上強姦的道路。
在當時那個年代,這和殺人沒什麼區別,直接判了死刑。
遊街那天我還去了呢,朝他吐口水扔石子。其實我對強姦沒什麼概念,和陳忠義更沒深仇大恨,但小孩兒嘛,就喜歡湊熱鬧。
別人打,我也打,別人罵,我也罵。
陳忠義被槍斃後,陳鳴的日子非常不好過。
其實陳鳴原來不傻,挺正常的一個孩子,但由於他爸的原因,街坊鄰居都討厭他。
我也不例外。
揍陳鳴是家常便飯,不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不罷休。有時候還和別的小孩拿繩子把他捆起來,套上破竹簍,像遛狗似的遛他,一邊遛,一邊笑話他是小強姦犯。
你記得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十三歲那年喜歡炸牛糞玩?
有次玩栽了,牛糞不僅濺了自己一身,還濺到了你爺爺身上。
你爺爺把我狠揍一頓,讓我滾去河邊,洗乾淨了再回家。
結果,我就遇到了陳鳴。
當時他蹲在河邊洗他媽媽的裙子,我看到後笑話他不知羞恥,陳鳴聽後二話不說,突然拿起棒槌朝我狠狠砸過來。
我被打懵了,往常只有我欺負他的份,沒料到他竟然敢對我動手,反應過來又驚又怒,直接和他扭打在一起。
陳鳴家裏窮,從小就營養不良,他雖然比我大兩歲,但個頭比我矮半截,瘦得像猴兒,很快就被我打趴在地。
我那時候不知道怎麼想的,可能被你爺爺揍了心裏不痛快,也可能打心眼裏瞧不起陳鳴,總之氣得不行,抄起石頭對着他腦袋一頓狠砸。但依然不解氣,又把他的腦袋按進河裏,任憑他如何撲騰也不撒手。
後來陳鳴反抗的動作越來越小,我聽見遠處有人說話,怕被發現,急忙鬆手跑開了。
到家後,你爺爺問我去哪兒瘋了怎麼這麼半天才回來。我不說話,低着頭,冷靜過後心裏突然有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我怕陳鳴死,怕自己成爲殺人犯,怕遊街示衆,怕你爺爺奶奶在左鄰右舍的吐沫星子中度過餘生……我越想越怕,直接把自己關進屋裏不敢出來。
第二天,你爺爺在廠子裏聽說昨晚陳鳴被人發現暈倒在河邊,已經被送往醫院搶救,再聯想我昨天的種種不對勁,一下就明白怎麼回事兒了。
他當晚就拉着我去醫院。
陳鳴還處於昏迷狀態,醫生說他的命是保住了,只不過大腦遭受重物襲擊又過度缺氧,醒後也是個傻子,這輩子都沒辦法恢復正常了。
陳鳴的媽媽報了警,可案子始終毫無進展。
沒有人證沒有物證也沒有指紋檢驗技術,況且一個強姦犯的兒子,本就不受大家待見,平常揍他的人多了去了,怎麼查?
冉冉,我當時站在病房門口,身後是陳鳴媽媽絕望的哭泣,聲嘶力竭,痛不欲生。眼前是甦醒後的陳鳴,正歪着腦袋衝我笑,不諳世事,天真無邪。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什麼叫「水深火熱」。
我現在還記得陳鳴的眼神,特別明亮特別純粹,像一把嶄新的刀子,狠狠扎進我的胸口。
這件事只有我和你爺爺知道,他說善惡有果,我遲早會有報應,包括隱瞞真相的他,也會有報應。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淘氣,誰家需要幫忙都熱情效勞,有人欺負陳鳴我也會找對方理論。
親戚朋友們都說我長大了,懂事了,其實不是,我只是在贖罪,爲自己贖罪。
而我的父親,一個包庇兒子罪行的父親,他一輩子不抽菸,最後竟然死於肺癌。
你奶奶說絕對是二手菸吸多了,廠子裏的職工都是大煙鬼。
只有我知道,是我害死的他。
這是我手裏的第一條人命。
好了冉冉,我們再說說王梅吧。
王梅當年是春水小鎮有名的大美人兒,追她的小夥子能從家門口排到碼頭。她性格也好,說話溫溫柔柔的,笑起來眼睛能把對方的魂魄勾走。
但我不喜歡,我覺得這姑娘太文靜了,沒什麼樂趣。
我喜歡孫慧那樣的,性格風風火火,脾氣也爆,身上有股使不完的力氣,永遠精神十足。
我追她追了好長時間。
有次在她家樓下唱情歌,孫慧開窗,直接潑了一盆水澆在我頭頂,瞪着眼睛大罵我不要臉……哎呦,那個潑辣勁兒,我現在想想還心動。
最後孫慧架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同意和我交往。
結婚當晚,她說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爲我這個人心腸好,在春水小鎮有口皆碑,值得託付。
當然,她離開我也是因爲我的好心腸,不值得她託付。
其實孫慧剛到深圳的那段時間,我倆聯繫還是挺頻繁的。
她說大城市就是好,人多,心冷,各忙各的誰也不理誰,更不在乎口碑名聲。不像小地方,芝麻大點兒的事都能鬧得人盡皆知,嚼舌根的時候恨不得把別人嚼成骨灰。
沒錯,就比如王梅。
其實這姑娘命挺苦的,長得美,性格柔,總是讓人浮想聯翩,產生不該有的錯覺。當時有個不錯的小夥子追求她,倆人情投意合都準備談婚論嫁了,結果王梅的另一個追求者跳出來,說王梅朝三暮四,欲擒故縱,衝動之下就把她給糟蹋了。
事後這個人不僅不後悔,反而還洋洋得意大肆宣揚,哪怕蹲局子也不在乎。
就這樣,王梅好端端的婚事黃了,好端端的人生也毀了。
半個月後,王梅打算離開春水小鎮,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重新生活,結果被她爹媽攔住,以死相逼,強迫她和陳鳴領證。
王梅還是不夠狠心,她妥協了,爲了一千塊的彩禮把自己嫁給一個傻子。
沒辦法,誰讓她還有一個弟弟呢?誰讓陳鳴的媽媽着急抱孫子呢?誰讓整個春水小鎮除了陳鳴沒人會願意娶她了呢?
結婚那天,島上的居民基本都去了,有人真心祝福,有人純看笑話。
一個被強姦犯強姦過的女人竟然嫁給一個強姦犯的兒子,多稀奇啊!在小小的春水鎮可是一件大新聞。
王梅很快就懷孕了,因爲距離她出事沒多久,月份模糊,所以背地裏有不少人猜測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爲此,我沒少和別人吵架幹仗,甚至有一次把你張叔叔打得滿臉鮮血,門牙都沒了。
我當時放出狠話,誰要是再敢亂嚼舌根,老子就把對方的舌頭拔掉。
從那以後,就沒有人敢再議論這件事了。
孩子出生那天,我去醫院探望,問有沒有取名字,王梅說叫陳野,野種的野。
但陳野越長越像陳鳴,很明顯是他的骨肉。
都說女兒像爸,兒子像媽,反之就代表這孩子很聰明。
當時我已經結婚了,把這個想法說給孫慧聽,她聽後卻說有區別嗎?反正都是強姦犯的血脈。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第一次和她爆發爭吵,吵完胸口有點堵,又買了東西去王梅家探望。
進屋看見陳鳴在和兒子搶小汽車,陳野那時候才兩歲,搶不過父親,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陳鳴愣了一會兒也跟着哭,屋子裏鬧哄哄的,亂極了。
王梅就坐在邊上冷冷地看着,一言不發。
這個場景太可怕了,我感覺自己的心臟碎成千塊萬塊,每一塊都在啃噬着我的血肉,撕咬着我的骨頭,吞沒了我的意志……可我只能用沉默掩蓋這一切, 掩蓋自己親手釀成的慘劇。
臨走前, 王梅突然說她特別希望陳鳴是一個正常人, 因爲正常人不會娶她這種被糟蹋過的殘次品, 這樣她就有機會離開春水小鎮了。
多善良的姑娘啊。
她不祈求自己沒被玷污過, 只盼望陳鳴是一個正常人。
可是陳鳴本來就是一個正常人。
是我,是我毀了他。
冉冉, 寫到這兒的時候我已經控制不住發抖了……陳野就站在我對面,靜靜地看着我, 臉上有悲傷有不捨,根本不知道眼前這個他敬重愛戴的養父實際是一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我別開目光, 透過病房門的窗戶, 看見你趴在那兒眼巴巴地往裏看,表情又委屈又難過,根本不知道屋裏這個人人稱讚的好父親曾犯過怎樣滔天的罪行。
如果陳鳴的智商沒有缺陷,他就不會闖紅燈,也不會橫死在馬路上。
這是我手裏的第二條人命。
如果陳鳴不死,王梅也不會離開春水小鎮,直到現在都杳無音訊,不知道是生是死。
如果王梅不離開, 我也不會把陳野接到家來, 你媽媽也不會離開我, 你也不會因此嫉恨我。
冉冉,我真的很怕,我寧可讓你覺得我缺心眼, 讓孫慧覺得我和王梅不清不楚,我都不想讓你們知道我是這樣一個卑鄙無恥的惡徒!我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這件事公之於衆,孫慧會怎麼看我?別人又會怎麼看你?會不會像我小時候欺負陳鳴那樣欺負你?
一想到這些我就毛骨悚然,整宿整宿睡不着……
都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可這句話並不適用所有的事。
因爲我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無辜的人。
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想, 倘若我選擇忘記這段記憶, 不爲自己贖罪會怎麼樣?會不會日子順遂, 家庭美滿呢?
答案是否定的。
人在做,天在看。
我自認爲已經在竭盡全力彌補了, 可實際遠遠不夠,一個人的過去永遠不會被抹掉,更不會藏到死。
凡事有因果, 萬物有輪迴。
現在,我的報應終於來了。
十三歲那年在河邊犯下的罪惡,在我三十五歲這年變成洶湧的海嘯結束了我骯髒的一生。
葬身於此,死得其所。
冉冉, 我知道你是無辜的,可陳野也是無辜的,真正該死的人馬上就要死了,而無辜的你們還要相依爲命繼續活着……答應爸爸, 把信燒掉,然後好好對待陳野,好嗎?
——罪人葉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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