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十五歲家道中落,淨身入安王府時還帶了我這個拖油瓶。
待他成爲安王心腹,宏圖大業時,打算將我獻給王爺做側妃。
那年我已及笄,當晚去了他房間,低聲喚他:「哥哥……」
他眸光隱晦,啞聲道:「儉儉,你可想清楚了,我是個太監。」
-1-
我可能天生是個喪門星。
五歲喪父,七歲喪母,繼而投奔了爹爹在世時爲我定下婚約的周家。
這樁婚事說起來屬實可笑。
我家祖輩都是殺豬賣肉的屠戶,到了阿爺這輩,家境不錯,就想改善一下門風,送我爹爹去了私塾讀書。
可惜我爹實在沒有文人的風雅,舉止粗鄙,學問不佳,讀了幾年的書,最後還是回家賣肉了。
但他當時早已娶妻生女,並且結識了周伯伯。
爹爹性格爽快仗義,自己雖然不是讀書的料,卻與學問甚好的周伯伯成了至交。
於是定下了我與周家哥哥的婚約。
五歲時我爹酒後失足掉進河裏。
前腳剛走,後腳肉鋪的夥計捲了錢財跑路了。
阿孃自此一病不起,家底耗盡,撐了兩年,撒手人寰。
我爹是家中獨子,他在世時,我外祖孃舅家沒少過來借錢討便宜。
可是當我成了孤兒,舅母說:「天見憐的,咱們家徒四壁,多一張喫飯的嘴可怎麼了得,這不是雪上加霜嗎。」
後來她又說:「秦儉,你爹在世時不是給你許了個好人家嗎,聽說那周家的科考中了進士,如今在棣州當官,妗子想辦法送你去享福,等你長大了可不能忘了妗子。」
我孝服都沒來得及脫,就被塞到了周家。
那時周伯伯任職武定散州同知,是個五品官。
地方的五品官,是個不小的官職,武定府除了知州賀大人,屬他官職最大。
我初到周家,才七歲,一身孝衣,頭上簪着白花,畏畏縮縮。
人稱「周老爺」的周伯伯,拉着我的手進了門。
他說:「儉儉,不必拘謹,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
周家人口簡單,府裏管事僕役加在一起總共十個人。
周伯母一開始並不喜歡我,還有十一歲的周彥,一聽說我是與他定下婚約的秦家女兒,氣的一腳踢在了板凳上。
「誰要娶這個醜八怪!趕緊攆她滾!」
我幼時的確長得不好看,骨瘦如柴,面黃肌瘦,呆頭呆腦。
周彥就不一樣了,少年得意,英姿煥發,朝氣蓬勃。
周伯母也不喜歡我,埋怨周伯伯當初不該意氣用事定下婚約。
但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出身文人清流之家,教養使她縱然心有埋怨,也沒有說出太過分的話。
周伯伯說:「你不是一直很羨慕賀知州家有女兒嗎,只當儉儉是上天送來給夫人圓夢的吧。」
說罷,又摸摸我的頭:「儉儉放心,伯母心腸最軟了,你乖乖的,她一定喜歡你的。」
我住在了周家,忐忑不安,處處謹慎討好。
後來周伯母嘆氣:「罷了,秦儉,你既來到我身邊,也是緣分一場,我自會盡我所能好好教養你。」
「但有一點你要牢記,阿彥性情乖張,執拗起來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無可奈何,他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將來婚事不成,我便做主爲你挑個好人家,也算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不可心生怨懟。」
因她這番話,我誠惶誠恐的點頭,不敢對周彥生出半點想法。
自此,周伯母教我識文寫字、琴棋書畫,也教我刺繡縫補。
有時是她親自教,有時是她身邊的李媽媽教。
李媽媽說我是個老實本分的孩子,老實的幾近木訥和蠢笨。
每每這時,周伯母總是皺眉,失望的搖頭:「確實沒見過這麼蠢的,腦子半點不靈光。」
我的眼淚在打轉,低着頭悶悶的想,我家祖輩粗鄙,本來就不是讀書的好料子。
周伯母想要將朽木雕琢成一塊玉,何其難。
但木訥也有木訥的好處,李媽媽說我是個厚道的好孩子,心思簡單,又敬重長輩。
她說:「這孩子聽人講話的時候可認真,眼睛瞪的圓溜溜的,跟個小牛犢子似的,結果一問三不知。」
說罷,哈哈大笑,周伯母沒忍住,也跟着笑出了聲。
後來她有時候叫我「牛牛」,周伯母說:「哎呀這可太難聽了,不成,還是叫妞妞吧。」
周家妞妞,是個蠢材,讀書不濟,針線活兒倒是學的有模有樣。
周伯母感嘆:「還好,總算有個拿得出門的手藝。」
她殊不知,這針線刺繡也是我一根筋學來的,我的手被扎的滿是針孔,夜裏挑燈,苦苦的練。
直繡、盤針、套針、搶針……
我對自己說:「做人總不能一無是處吧,伯母和李媽媽費了心的教,好歹學會一樣,不然她們多寒心。」
針線熟練之後,我給周伯母繡過一方帕子,給李媽媽繡過錢袋,還給周伯伯的扇墜上打了個絡子。
算不得好,但他們都笑眯眯的,說不錯,繼續努力。
因着他們的一路鼓勵,蠢材的刺繡功底越來越好,周伯母很滿意。
後來等我手藝屬實不錯了,覺得不能厚此薄彼,給周彥的玉吊墜也打了一個絡子,鼓起勇氣遞給他,結果被他嫌棄的一把打落在地上。
「什麼亂七八糟的鬼東西,醜死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送東西給他了。
-2-
周彥是個混世魔王,我很怕他。
因爲指不定什麼時候,他會突然伸出手揪我的頭髮、趁大人不注意推我一把、心情不好時莫名的踹我一腳……
我已經很乖很乖的叫他「阿彥哥哥」了,可他仍是很討厭我。
鑑於他的惡劣態度,我一度躲着他,隔老遠看到他,嚇得扭頭就跑。
後來周伯母帶我去過幾次賀知州府邸,我才知道原來他的厭惡只針對了我一個人。
賀夫人雍容華貴,賀家的女兒大我兩歲,名字叫「楚楚」
楚楚嬌荷香欲染。
賀楚楚連名字都這麼美,不像我,秦儉秦儉,一聽就是小戶人家出身,勤儉節約。
楚楚是明豔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令我自慚形穢。
對我惡語相向沒個好臉的周彥,對楚楚異常耐心和友好。
他在賀家很喫得開,賀知州的兩個兒子一個跟他同歲,一個年長他三歲,關係都甚好。
男孩子在一起玩的時候,楚楚就拉着我一起畫畫、下棋。
哦,還有王通判家的小女兒,王嫣。
有時候楚楚和王嫣畫了畫,會拿給賀夫人她們看,大人們紛紛稱讚。
這個時候我會敏感的把手裏的畫往身後藏,周伯母表情淡淡的,看我一眼,又很快瞥過臉去。
然後王嫣突然跑過來,一把抽出我的畫:「你們看,儉儉畫的水鬼,張牙舞爪的,多麼形象。」
衆人鬨堂大笑,我紅着臉手足無措。
她知道,我畫的是水牛,不是水鬼。
笑過之後,賀夫人看着周伯母道:「到底不是親生的,蠢笨了一些。」
我低着頭不敢去看周伯母,衣角揉搓的皺巴巴。
楚楚拉我一起下棋,周彥他們偶爾也會過來看一眼。
每次他過來,我都格外緊張,手中的棋子不知往哪兒放。
因爲無論我往哪兒放,都會聽到他一聲嗤笑——
「蠢笨如豬。」
後來我再也不想去賀知州府裏玩了。
周伯母也不想去了,因她每一次回來的路上,都大發雷霆,對李媽媽抱怨:「她有什麼可神氣的,說我們孩子蠢笨,若不是賀大人比老爺官高一級,我用得着受她的氣,她們楚楚好歹大了咱們兩歲,得意什麼……」
說着,又恨鐵不成鋼的敲了下我的腦袋:「榆木疙瘩,回去好好畫個水牛給我看看,畫不出來飯也別喫了。」
周伯伯說的對,伯母心腸最軟。
明明罰我不許喫飯,可是李媽媽偷偷給我端一碗,她也會裝作看不見。
十歲那年,我生了一場溫病,來勢洶洶,整個人燒的昏昏沉沉,險些喪命。
伯母讓府裏管事連夜去請大夫。
她坐在牀邊照顧我,脫不開身,因我一直拽着她的衣服,迷糊的喚她:「娘,阿孃,你來接儉儉了……」
伯母皺着眉頭,命李媽媽拿了辟邪三寶過來,還將周彥從睡夢中提了起來。
周彥睡眼朦朧的站在我屋裏,一臉懵。
然後周伯母舉着辟邪三寶說道:「你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孩子既然已經到了我這裏,我自會把她當女兒待,我家小子也會真心對她,你且速速離開,否則我便不客氣了!」
她那樣知書達理的婦人,板起臉來十分威嚴,還踢了一腳周彥:「你說話!」
周彥一激靈,哭喪着臉說:「我說什麼啊?」
「說你今後會對儉儉好,絕不會欺負了她,讓她受委屈。」
我在周家四年,伯母常說我是蠢笨的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可是私底下也會拿着我繡的帕子,衝周伯伯笑:「你瞧妞妞繡的多好,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的手藝。」
我與伯母之間,到底是有母女緣分,她曾對李媽媽說:「賀楚楚長的是挺好看,王家的女兒也比儉儉聰明些,但那終歸是別人家的,咱們秦儉笨了些,但沒辦法,誰叫她是我們家的孩子。」
反正周伯母是很疼我的。
初到周家時,在我身邊服侍的丫鬟很是怠慢,欺我年幼,偷喫偷拿,還偷擰我的胳膊。
我的胳膊常被掐的青一塊紫一塊,但從不敢吭聲。
後來還是李媽媽無意發現,告訴了伯母。
伯母十分生氣,打發牙行把人賣了,還把府裏的下人全都叫來,「睜大你們的眼睛認認清楚這孩子是什麼人,既來了周家,她便是你們的主子,往後不知尊卑的東西也不必留在府裏了,直接發賣了。」
我一直以爲,周伯母是不會讓我給周彥做媳婦的,她也曾親口說過,若周彥不願,那樁婚事就作罷。
但我十一歲那年,她又一次帶我去賀知州家。
與賀夫人及幾位縣丞夫人閒聊時,她拿出了我新給她繡的荷包,顯擺了下——
「想來也是天意,我這媳婦兒,是自幼養在膝下,把我當親生母親孝順,這孩子心眼實在,從前看着也不覺得多好,但現在啊是處處順眼,我喜歡的緊。」
幾位縣丞夫人紛紛誇讚,說是她調教的好,自幼養在身邊的媳婦兒感情就是深厚,令人羨慕。
伯母適時的展示了下我的刺繡功底,話裏有話的說:「瞧瞧這手藝,咱們棣州的姑娘家,我沒見過有繡的比她好的,我們儉儉才十一歲,就有這樣的好功底……」
當時我站在一旁,呆愣了半晌反應不過來。
只知道賀夫人的臉色很難看,據我所知,她曾經跟賀知州提議要與周家攀親。
因爲當時有風向說周伯伯快要調動到京裏升遷了。
我不知道伯母說我是媳婦兒是不是認真的,有沒有問過周彥的意思。
因爲我永遠沒機會知道了。
翻天的時候,兒女情長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足掛齒。
賀知州開採私礦,貪贓枉法,判了個滿門抄斬。
朝廷來的人是個太監,據說是天子近臣,司禮監掌印馮公公。
這樣的案子,一旦與司禮監扯上關係,就是天崩地裂,血雨腥風。
當朝幾大太監,鮮少有人性的。
那日李媽媽陪我一起出了趟門,去刺繡莊子買了點繡品式樣。
回去的時候便覺得不對勁,滿城風雨,官兵開道,人來人往。
一隊隊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魚貫入城。
周家已經被包圍了,我和李媽媽回去,等同於自尋死路。
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天塌的太快,讓人無從判斷。
我只知道錦衣衛拿人的時候,李媽媽將我推開了,她拼命的喊:「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儉,是城南玲瓏繡莊的學徒,你們不信可以去問蘇掌櫃。」
李媽媽說的是事實,在周伯母發現我刺繡功夫不錯時,着重培養,讓我拜了玲瓏繡莊最好的繡娘爲師。
周家,最後只活了我和周彥兩個人。
仔細來說,周彥也不叫活着,我拜託蘇掌櫃找人將他從牢里拉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被打的半死不活了。
他還被淨了身。
說不出是幸運還是不幸,但至少他還活着。
賀家的兩位公子,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
那年我十一歲,靠着給玲瓏繡莊打樣,掙得些許碎銀。
蘇掌櫃是個好人,借給我們一處舊宅子,暫時棲身。
周彥很久才緩過來。他面容慘白,嘴脣乾裂出血,整個人被打的半死不活,下半身傷口潰爛,無法癒合。
也幸虧他意識昏迷,我才能脫褲子給他清洗上藥,否則以他那樣的性子,怕是寧願去死。
我把身上能當的東西都給典當了,所有錢都拿來給他買藥。
自古淨身之後的人,能撐過傷口感染活下來,也算是幸運兒。
我日夜照顧他,唯恐他死了。
熬藥,熬粥,一口一口的喂。
後來他好不容易撐過來了,但整日躺着一動不動,跟死了也沒區別。
我向來是不會安慰人的,而且從前就很怵他,但那個時候我說了一生之中最多的話,一邊哭一邊說,眼淚鼻涕一大把。
我說,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這麼死了,阿彥哥哥能甘心嗎?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沒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來,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報,我不准你死,阿彥哥哥你起來啊,儉儉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來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沒有給我任何回應,只有垂的眼睫,顫動了下。
-3-
周彥什麼時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從玲瓏繡莊回來,他簡單收拾了下,與我辭行。
「我把自己賣給安王府了。」
他變了,眼神平靜,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見底。
我結結巴巴道:「那,那我怎麼辦?」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待在繡坊,以後,找個人家嫁了吧。」
我搖了搖頭:「可是,我跟你有婚約……」
少年眸光一緊,嘴脣緊抿,身上有幾分戾氣:「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還提什麼婚約,從此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我永遠不必再見。」
說罷,他看都沒再看我一眼,拎了個包袱離開了。
我知道,那包袱裏僅有一套換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幽州。
大寧朝皇帝昏庸,一心沉迷煉丹問道,不勤朝政,宦官弄權,早就激起民憤。
這幾年皇帝身子已經被各種「丹藥」掏空,子嗣又單薄,僅有的小太子才六歲,被太監調教的不成體統。
宦官外戚干政,導致各路皇室蕃王擁兵自重,趁早割據了地方勢力。
安王並不是最出衆的蕃王,但他血統最正,是已故洪宗帝最小的兒子。
周彥把自己賣了。
他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幽州一個月後,我就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個改名叫長安的內侍。
他從府裏聞訊出來,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風華。
那雙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後,倏的升騰起一簇火苗,怒氣衝衝。
「你怎麼來了?!誰叫你來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的看着他:「我求蘇掌櫃幫忙找了輛馬車。」
「阿彥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兒,秦儉就在哪兒。」
他是知道我的固執和蠢笨的,從前在周家犯了錯,伯母罰我跪地三個時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後來李媽媽拽着讓我起來,我也會堅持說還沒到時間。
伯母讓我不許喫晚飯,李媽媽端來的飯菜放在桌上,第二天還是未動筷的。
爲此周伯母總是說:「沒想到這小牛犢子還是頭小犟牛,比阿彥還要固執。」
周彥偶爾知曉,嗤笑一聲:「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終咬牙切齒道:「秦儉,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不要後悔。」
然後他牽着我的手入了安王府。
安王府太大了,氣派巍峨,飛檐千里,巧奪天工。
我也改了個名字,叫春華。
管事的孫嬤嬤常說:「小春華,把頭低下來,不要用眼睛直視人,你能留在安王府實屬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吳公公,吳公公大發慈悲,我是不會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夠機靈。
可我覺得自己還是有點腦子的,我知道吳公公沒有那麼好心。
周彥,哦不,長安把攢了一個月的月例給了吳公公,曾經桀驁不馴的少年,低下了頭,臉上堆滿了笑。
他還承諾日後我們兄妹二人的月例,都會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吳公公是安王身邊最得臉的太監。
我進了安王府,後院一隅,不見天日,也不見長安。
王府規矩森嚴,氣氛緊張,我整日和一幫姐姐們埋頭浣衣,半點不得偷閒。
我的頭一低再低,因爲姜嬤嬤和孫嬤嬤一樣嚴厲,偷懶躲滑,尋釁滋事,會狠狠打板子。
她們不在的時候,姐姐們纔敢放鬆片刻,閒聊抱怨幾句。
話題五花八門。
老太妃身子又不好了,王爺重孝道,請人去京中尋了名醫。
王妃出身世家,爲人嚴謹,重規矩,但也有世家女的大度,但凡王爺喜歡的女人,都願意接納。
青樓出身的如夫人卻非常善妒,身邊的婢女多看王爺一眼,都要被她狠狠抽耳光。
王爺日表英奇,天資粹美,英俊倜儻。
姐姐們大都相貌普通,也愛做夢——
「我要是有機會見到主子就好了,說不定能被王爺看上,從此飛上枝頭,再也不用洗衣服…….」
「你就不怕如夫人打你巴掌?」
「王妃都不過問,她一個妾室憑什麼管這些,再說了打巴掌就打巴掌,反正比在這兒喫苦受累強,我的手都泡的裂開口了。」
「別做夢了,趕緊洗吧,洗不完飯也喫不上了。」
她們故事裏的主子,我從來沒見過,王府那麼大,我連長安也很少見到。
我只能窺探到頭頂那有限的藍天,湛藍湛藍的,偶有成羣的大雁掠過,也不知會飛去何方。
長安在吳公公手底下當差,是個給他牽馬挑車簾的小廝。
冬天的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凍成了粗蘿蔔,腫的厲害。
顧不上別的,分發的衣服洗不完,連飯也喫不上。
每當這個時候,小雅姐姐拼了命的洗完自己的衣服,又來幫我洗。
她年長我八歲,對我很是照顧。
小雅姐姐的手滿是凍瘡,裂開了口子,可她彷彿感覺不到疼,飛快的搓衣服。
她說:「快點小春華,待會饅頭都被她們拿光了。」
於是我們倆奮力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饅頭和菜湯。
有時候饅頭和菜湯也沒剩下,芬玉姐姐會得意的從袖子裏掏出兩塊酥餅。
「給,特意給你們留的。」
我伸手就要拿,小雅姐姐拍了下我的手:「不許喫,髒。」
說罷,拉着我就走。
芬玉姐姐在背後呸了一聲:「假正經,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後來聽說,小雅姐姐和芬玉姐姐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但是芬玉姐姐和膳堂燒火的太監對食了,小雅姐姐從此跟她分道揚鑣,再也不理她。
她憤恨的對我說:「小春華你記住,太監沒有一個好東西,骯髒齷蹉的閹貨,噁心透頂,令人作嘔。」
那個膳堂的燒火太監確實不好看,模樣猥瑣,但是小雅姐姐的話也不全對。
我弱弱的想,阿彥哥哥就不是這樣的,他一點也不噁心,也不骯髒。
而且我將來也是要給他做對食的。
但這話我是不敢說的。
我在王府洗了兩年的衣服,周彥一共來看我三次。
每次都是悄無聲息的來,隔着老遠,清清冷冷的站在不顯眼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廊下狼吞虎嚥的喫饅頭,一抬頭看到他站在拐角處,眸光深沉的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想開口叫他,可惜被饅頭噎的說不出話,卡在喉管,臉紅脖子粗。
還是他走過來,幫我拍了拍後背,順了氣。
可惜還未等我開口,他已經塞給我一個小布袋,轉身走了。
我沒來得及去追他,因爲小雅姐姐過來尋我了。
那個小布袋裏,裝着幾樣好喫的點心。
香膩的紅豆糕,甜甜的栗子餅,還有羊角酥。
填滿蜂蜜的羊角酥,咬一口滿嘴的甜,滲透到心裏。
我踹在懷裏,沒敢拿出來分給小雅姐姐。
因爲周彥似乎不想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還因爲他是個太監。
小雅姐姐討厭太監。
第二次見他是在冬天,那日我輪休,在房裏睡覺。
我們住的是大通鋪,一個屋裏睡了十個人。
天氣很冷,被窩也不暖和,我睡的十分難受。
因爲手上的凍瘡又疼又癢,被我撓的流血流膿,滿被子都是。
後來迷迷糊糊,屋子裏進了人。
等人站在我牀頭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半睜着惺忪的眼睛,開口道:「小雅姐姐?」
來的是周彥。
也算是心有靈犀,他是來給我送凍瘡膏的。
我欣喜道:「阿彥哥哥,你來的正好,我的手快癢死了。」
說罷火急火燎的去拿那凍瘡膏。
結果一伸出手,被他握住手腕。
那隻凍成爛蘿蔔的手,腫的發亮,潰爛流膿,被抓的血肉模糊。
周彥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緒,眼眸氤氳着冷霜,凝結成冰,陰冷刺骨。
但我顧不上別的,心急的催他:「快給我呀,阿彥哥哥。」
他緊抿着嘴巴,表情凝重,將我兩條胳膊從被窩裏拽出來。
「別動。」他說。
那年我十三歲,趴在牀上,裹着被子,僅露出兩條纖細瘦弱的胳膊。
他蹲下身子,打開凍瘡膏,一點一點,仔細的塗抹在瘡口上。
我癢的抓心撓肺,冰冰涼涼的膏藥散發着薄荷葉的香味,直鑽鼻尖,奇異的讓我暢快下來。
我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眼眸彎彎:「阿彥哥哥,好舒服呀。」
他看了我一眼,緩緩勾起了嘴角:「又蠢又笨。」
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嫌棄,但是又似乎不一樣了。
周彥變化太大了,從前他罵我,是少年心性,桀驁不屑。
如今他罵我,竟有幾分心疼和憐憫。
我愣了下神,猝不及防的掉下了眼淚。
他也愣了:「你哭什麼?」
我抽泣着說:「好久好久,沒聽你罵我了。」
他沉默了:「……我以前經常罵你。」
「是呀,你以前總是罵我,還揪我頭髮。」
「以後不會了。」
「可是,我好想你繼續罵我,揪我頭髮。」
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知爲何生出這麼多的委屈,眼淚像泄了洪。
「我有時做夢,夢到你在欺負我,可是一點也不想醒來,因爲夢裏伯母和李媽媽還在,還有伯伯,我一點也不想醒來……」
周家沒了,我掉過眼淚,但從沒有像那日一樣,哭的泣不成聲。
仔細想來,那些年過的太苦,太壓抑,好不容易見了周彥,頓時撐不住了,委屈的像個孩子。
周彥沉默無聲,眼梢泛紅,伸手抹了抹我哭花的臉,想說什麼,又無從說起。
最後,他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恍惚道:「我記得,這是雙會刺繡的手。」
一瞬間,他眼中閃過狠厲,抹了把淚,轉身離開了。
那晚我失眠了。屋裏姐姐們睡的正沉,鼾聲響起,我遙遙的望向窗外。
月色流水一般從窗戶縫裏透過來,樹影婆娑,晃動伸展,夾雜着呼嘯而過的風聲。
如鬼魅一樣。
周彥沒有問我好不好,我也沒有問他好不好,因爲我隱約知道,我喫苦受累的時候,他一定也不好過。
周家沒落後,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是哥哥,是明燈,是人生走向。
我與他,是要一路前行的。
-4-
小雅姐姐死了,死的莫名其妙。
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早起來,她的牀鋪就是空的。
後來被褥也被掀了,姜嬤嬤命人拿下去燒了。
明明前一晚,她還在跟我說話,說她今年二十一了,再過四年,趕上王府放良,她便可以拿錢給自己贖身,回家跟父母團聚。
說不定還可以找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嫁了。
她還說:「小春華,你要好好努力,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你也會熬出頭的。」
小雅姐姐怎麼就死了呢?
我拼了命的洗衣服,尋得見空看到姜嬤嬤,不知不覺已經站了起來。
我想問問她小雅姐姐怎麼死的,爲何要把她的被褥燒了。
可是芬玉姐姐攔住了我,捂着我的嘴,連連搖頭。
她眼眶通紅,我便不敢問了。
芬玉姐姐後來告訴我,吳公公那個老閹貨,一早就看上了小雅姐姐。
小雅姐姐不願委身於他,他便將人調到了浣衣所。
可是她還是沒能逃脫魔爪,無數個夜晚,她被人帶去吳公公房間,遭受凌辱。
我醍醐灌頂,倏的想起很多個夜晚,有小太監來敲門,喚小雅姐姐出去。
每次小雅姐姐都是臉色極白,緊抿着下巴。
但她又會衝我笑,說她去去就回,讓我先睡。
大通鋪所有的姐姐都知道,唯有我是個笨蛋,呆頭呆腦。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大家都是一樣的弱小卑微,小雅姐姐飽受折磨,一頭撞死在吳公公房裏的時候,誰也救不了她。
那時我突然明白一個道理,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弱小的時候,誰都沒得選擇。
我也後知後覺的明白,周彥更清楚這個道理,他對權利的渴望,大抵便是周家沒落之時,達到了頂峯。
那年我十四歲,浣衣三年,終於熬出了頭。
周彥得了王爺賞識,將我從浣衣所要了出來。
我如今在安王妃陶氏院裏當差,是她身邊的一名婢女。
安王妃年長我十歲,爲人很是古板嚴肅,半點馬虎不得。
來了這裏才知,原來王爺身邊的女人那麼多。
不僅有如夫人,還有鄧姨娘,秦姨娘……
王爺愛美人,人盡皆知。
他身邊的愛妾,無一容顏絕佳,都擔得起「妙絕」二字。
陶氏爲人嚴肅且寬容,聽說我是長安的妹妹,年齡又小,還吩咐了身邊的嬤嬤頗多照顧。
她待王爺身邊的美妾都很好。。
有一次,我聽她吩咐,去給王爺送涼糕。
院裏桃花灼灼,枝繁葉茂,花下架了素白屏風,有一美人站在屏風後面,身姿婀娜,青柳綠腰。
王爺在作畫,作的自然是——
屏風畫纖腰,窺如玉美人。
安王蕭瑾瑜一襲白衣,神情專注,身如玉樹,風流不羈。
周彥站在一旁,附身同他耳語,同樣是芝蘭玉樹的一道身影,格外矚目耀眼。
玉冠束髮,輪廓分明的臉,鼻樑高挺,嘴脣潤紅……我自幼便知阿彥哥哥英俊不凡,幾年下來,少年風姿,只增不減。
縱然是淨了身,他與別的太監仍有不同。
他的眉毛濃黑,眼睛深邃,聲音也是低沉有力的,甚至還有喉結。
他自幼習武,體格健碩,若是不說,任誰也絕對想不到他是太監的。
我奉命送了那涼糕,蕭瑾瑜落筆生花,正巧回頭看了我一眼,挑了下眉。
然後他伸出手,輕拂去落在我肩上的一片桃花。
那手頓了一頓,又爲我理了理衣襟。
清風拂面,桃花飄香,他嘴角勾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心裏突然一顫,像是有什麼東西細微的開裂,漫延出絲絲不安。
然後我低着頭放下糕點,匆匆離開。
半路之上,周彥追上來,攔住了我。
他拽住我的胳膊:「秦儉,你跑什麼?」
我臉有些白,結巴道:「王,王爺他……」
「別怕,有我在。」他眉頭一蹙,神情認真。
我於是放了心。
周彥這樣的男孩子,天生桀驁,永遠都不會甘心屈服。
他用了三年時間,爬到如今的位置,成爲王爺的一把刀。
我在王府洗衣服的時候,流膿流血的手不乾淨,而他比我承受的更多,不知經歷了怎樣的故事。
暗衛,殺手,死士……三年時間,他做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一步一步,手染鮮血往上爬。
這些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也是後來才知,表面溫潤如玉的安王蕭瑾瑜,骨子裏藏着多麼大野心和慾望。
他姓蕭,皇室宗族焉有平凡之輩,周彥靠近了他,成爲了他的利爪。
所幸,他用行動證明了他的價值。
蕭瑾瑜縱然有別的想法,也得顧忌幾分。
比起風花雪月,他更希望擁有一把好刀。
周彥的變化越來越大,更準確的說,是他成長了。
他得王爺器重,連趾高氣昂的吳公公也對他客氣起來,說話帶着笑。
我雖然到了陶氏的院裏,但是與周彥仍是不常見。
他很忙,有時出任務,一走就是大半個月。
他的世界很大,有心機深沉的安王蕭瑾瑜,有出生入死的同伴,和殺不完的人……
而我小小一個,在王府一隅,毫不起眼。
十五歲那年,盛夏時分,樹上蟬鳴。
我在王妃房內當值,王妃午睡,我也趴在外面桌上昏昏欲睡。
忽然肩頭一沉,茫然抬頭,看到一身錦衣,纖塵不染的安王。
他給我披了件衣裳,見我醒了,眉眼皆是笑意。
「吵醒你了?」
他的聲音悠揚悅耳,含着隱約的揶揄。
我頓時清醒,趕忙起來行禮。
蕭瑾瑜好整以暇的坐下,忽然伸手將我拉到他懷裏,硬按着坐在他的膝上。
我緊張的漲紅了臉,極力掙扎,他卻「噓」了一聲,戲虐道:「要吵醒王妃嗎?」
我頓時不敢動了,身上冷汗淋漓。
蕭瑾瑜的手慢慢的撫上我的頭髮,將一縷碎髮撩到耳後,似笑非笑:「害怕?可惜你哥哥出去了,今天不會回來。」
我向來是個蠢笨的,額上急出了汗,下意識的推開他。
「王爺,這樣不成體統。」
「嗯?」
他聲音懶洋洋的:「什麼是體統,秦儉你告訴我。」
我名春華,府裏所有人都這麼叫我。
他不可能知道我的本名,除非是周彥告訴他的。
那一刻,我的腦子竟然無比清醒,低聲道:「哥哥說,王爺對我們有恩,要對您敬重有加,不可造次。」
「好啊,你們兄妹二人真是有趣,一個個的,淨會拿鬼話哄我。」
蕭瑾瑜莫名的有了脾氣,摟着我的手加重了幾分力氣,湊到我耳邊,幽幽道:「我那日問你哥哥,納了你爲妾如何,你猜他怎麼說?」
我Ṭṻ₎渾身發冷:「不,不知道。」
「長安說,他就這一個妹子,絕不會給人做妾,哪怕是王爺也不行。」
蕭瑾瑜笑出了聲:「他膽子可真大,竟敢這樣跟我說話。」
「不過秦儉,你哥哥是有些本事的,我們倆打了個賭,他日事成,我納你爲妃,他絕不阻攔。」
事成?什麼事成?
我嚇了一跳,他膽子太大了,太張狂了,就不怕此事被人聽去。
蕭瑾瑜的野心,明目張膽。
前朝舊事,他曾是先帝幼子,輸在尊卑,也輸在年幼。
若是太平盛世,無可厚非佔據幽州爲王也就罷了,可這天下已經起了狼煙,如何能置身事外。
況且,他本就野心勃勃。
這些大逆之話不是我能聽的,我更不願意聽他與周彥打的什麼賭。
於是我伸手捂着了耳朵,連連搖頭。
蕭瑾瑜在我耳邊輕笑,扯下了我的手。
「小美人,對你,爺勢在必得。」
-5-
那晚,西風襲窗,我一個人呆愣愣的坐在窗前。
天邊一輪彎月,如幼年在阿爹阿孃身邊看到的如出一轍。
也如在棣州武定,周家院落裏那一輪,同樣Ťú⁼餘暉傾灑。
我呆坐了很久,連周彥何時過來的也不知道。
他在窗外,斜倚着樹,一身侍衛玄衣,神情清冷,同樣看了那一輪月。
月光很美,爲他身上鍍上一層銀光,那長身玉立的身影,顯出幾分孤寂。
他恍惚道:「秦儉,還記得嗎,兩年前我問你,在安王府最不習慣的是什麼,你說孫嬤嬤讓你低下頭,不要直視着看人,可是我娘曾經告訴過你,昂首挺胸,把頭抬起來,說話要直視人的眼睛。」
我點着頭,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他的聲線清冷起伏:「秦儉,從今以後,我要你永遠抬頭看人,被人仰望。」
周家被抄四年了,四年足以改變一個人。
阿彥哥哥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少年,他如今深沉,陰鬱,狠戾……眉眼之間冷若寒霜,越來越像一把麻木染血的刀。
他曾經負傷回來過。
從前每一次外出回來,他都會來看我一眼,可是那一次沒有。
我心生疑惑的闖進他的房間,看到他赤裸着上身,臉色蒼白的躺在牀上,昏昏沉沉。
他同生共死的夥伴,此時正拿着金創藥,不知如何是好。
他中了劍傷,並且傷的極重。
我問爲何不請大夫。
那人哭喪着臉說:「長安不肯,說怕嚇着姑娘,讓咱們私底下上點藥就成。」
那個傻子,原來渾身都是傷,舊傷新傷,歷歷在目,令人記憶猶深。
原來阿彥哥哥,心裏是在意我的麼?
那麼爲何,要跟王爺打了那個賭。
又爲何要告訴王爺,我本名秦儉。
我難道不是他一個人的秦儉嗎?
我有些生氣,小女孩鬧脾氣一般,等着他來解釋。
可他沒有解釋,等了那麼幾日,又匆忙離府了。
我在陶氏身邊很清閒,把刺繡的手藝又重新撿了回來。
我花了半個月的功夫,極用心的打了一個絡子。
陶氏說我這個絡子打的這樣精細,一看便知是要送給心上人的。
我原是要送給周彥的,當年在周家,我送出去的絡子被他扔在地上,如今仍要堅持送他,爲的是讓他明白我的心意,一如初衷。
可是還沒送出去,被王爺一把奪了過去。
他讚許的點頭,說:「絡子打的不錯。」
然後光明正大的用在了自己的扇墜兒上。
於是,周彥知道了,陶氏也知道了。
我急急的解釋,周彥淡淡一笑,陶氏也是淡淡一笑。
周彥說:「王爺挺好的,是個可託付之人。」
陶氏則說:「春華,你也快及笄了,既然對王爺有情,王爺也喜歡你,抬了身份也無妨的。」
她可真是大度,難怪王爺與她伉儷情深。
我不服,紅着臉又跟周彥解釋。
他卻默不作聲的牽了我的手,道:「走,我帶你去校練場學射箭。」
周彥上馬,將我拉上馬背,帶着我去了安王府的校練場。
他教我彎弓射箭,手把手的教,正對紅心,嗖的射出。
他離我很近,呼吸近在咫尺,我微微側目,興許脣瓣便可觸碰到他的臉。
我有些緊張,而周彥握着我的手,貼着我的臉,眼眸眯起,緩緩對我道:「秦儉,我要將你推到最高的位置,讓你呼風喚雨,成爲大寧朝最高貴的女子。」
我心裏一顫,手軟了。
可是他力氣很大,固執的握緊了我的手,長弓箭簇拉滿,勢如破竹,嗖的衝出,穿透了靶心。
我急聲解釋:「我不要做什麼最高貴的,也不想呼風喚雨。」
他眸光一沉,望着我,眼底是濃的化不開的陰鬱,聲音也冷了下來:「由不得你,當初你入了安王府,我便說過,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不能後悔。」
我想反駁,可他沒有給我機會,他強勢的拽過我的手,我掙扎,他力氣很大,不管不顧的將我的手放在弓上,直直對準靶心。
「上天既然讓我們走了這條路,勢必要將此路趟到底,趟到爛,趟到最高處,哪怕粉身碎骨萬劫不復,否則,何必存活於世。」
.他竟有跟王爺一樣大的野心,眼神那樣陰狠,毒辣,充滿了殺意。
周彥,原來一直想做人上人,在血裏趟路,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我十六歲那年,京中局勢已經變得十分緊張。
那日,周彥終於提出讓我做王爺的側妃。
我自然是不肯的,執拗的望着他,沉默無聲。
周彥眸光幽深,與我對視。
他說:「儉儉,聽話,側妃只是暫時的,我會將你推到更高的位置,你只管按照哥哥說的去做,這輩子,我護着你。」
我拼命的搖頭,衝他扔了一個茶杯。
茶杯重重的砸在地上,一片破碎,更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四分五裂。
我憤怒的說:「我跟你有婚約,這輩子只能嫁你。」
他無聲的笑了,眼裏一片冰涼,氤氳着沉沉的暗色:「別傻了,我能給你的,只有這麼多。」
說罷,他轉身走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生平最瘋狂的舉動。
我洗了澡,夜深人靜的時候,散了頭髮,躲進了他的房間。
周彥歇息的時候,熄滅了燈。
我輕手輕腳的上榻,鑽進了他的被子。
他是習武之人,十分敏銳,但他那日喝了酒,一身酒氣,醉醺醺的。
待他反應過來,我已經快速趴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臉紅的像火燒,低聲輕喚一聲:「哥哥。」
周彥不可思議的看着我,眼眸裏寫滿了震驚。
他還猛的拍了下自己的額頭,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我將臉貼在他身上,聲音嬌弱膽怯,令人發抖:「不是夢,是真的,儉儉喜歡你,要做你的女人。」
他反應過來,一把將我推開:「秦儉,你瘋了!」
我又恬不知恥的湊了過去,拉着他的手,放在臉上:「你說過的以後不會欺負我了,可是你又惹我哭了。」
眼淚滾燙的落下,他的手像是被灼到一般,猛的想要縮回。
我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掌好粗糙,僵硬的繭子,很是硌人。
我不管不顧的上前,抱住了他:「阿彥哥哥,你別不要我,伯母早就認我是周家的媳婦兒了,我是父母之命,不可違抗。」
「我是要跟着你的,我這輩子只能是你的人,你若是不要,也不必推給別人,我可以去死,見了伯伯伯母順便告你個忤逆之罪,讓他們打死你。」
「你自己看着辦吧,今日我便把事情做實了,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別想着趕我出去,我什麼都沒穿。」
我哭的不行,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良久,周彥的手落在我的背上,像是烙鐵一樣,十分燙人。
我激靈了下,止不住顫抖,怔怔的看着他,四目相對。
他眸光隱晦,似是藏着千言萬語,情緒難明。
粗礪的手摸了摸我的臉,擦去眼淚,他喉結滾動,啞着嗓子道:「儉儉,你可想清楚了,我是個太監。」
「想清楚了,你是個妖怪也無妨,只要是你就成。」
他愣了下,忍不住笑了,收緊胳膊摟住了我,聲音無奈,還隱約哽咽了下:「你怎麼這麼蠢呢,我給過你機會了,你一次都沒抓住。」
「你給我什麼機會了?」
「離開的機會。」
「哦。」
「儉儉,機會不會一直有的,你錯過了,以後永遠都沒了,將來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都不會放你離開了,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不能回頭。」
他的眼睛溼漉漉的,埋在我的脖頸,冰涼一片,聲音喃喃自語,又異常執拗:「我已經放過你了啊,是你自己執意如此,怨不得我了。」
「好。」
我抬頭看他,眼眶溼熱:「我不回頭,你也不能回頭,木已成舟,回頭無岸了,更何況如今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他啞然失笑,吻在我的眼睛上,神情柔軟的不可思議:「傻瓜,你什麼都不懂……」
我懂,怎麼可能不懂。
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意,七歲那年初次見他,我心裏就生出了一朵花。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又張揚的男孩子呢,他璀璨的像星星,笑起來燦爛生光,桀驁自信,那麼的耀眼奪目。
我不敢看他,頭越來越低。
伯母說抬起頭來,直視人的眼睛,我才鼓起勇氣想,興許,我可以看他一輩子的。
不,一輩子太長,未來沉浮不定,秦儉只爭朝夕。
-6-
入冬的時候,天下徹底亂了。
風雨飄搖,空氣中還夾雜着血腥味。
太光帝駕崩了,死在他癡癡念唸的煉丹爐旁邊,連腳都被燒焦一塊。
朝政亂了多年,當朝幾大太監紛紛開始內鬥,原應繼承大統的小太子,與其生母陳貴妃皆被勒死。
宦官八虎,結黨營私,也死了幾個。
以姜春爲首的太監黨,軟禁了太后,殺了幾名朝臣,然後將京中皇室遠宗的一位小世子推向了皇位。
腥風血雨,各路蕃王都沉不住氣了。
最先出頭的,可能佔據先機,也可能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那些日子周彥不在府中。
他又在做事了。
走的時候,他還特意來看我,眼眸深深,神情堅毅。
彷彿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有簡單一句——
「儉儉,等我回來。」
安王府,院中濛濛細雨,打在花樹殘枝上,一片蕭索。
蕭瑾瑜站在廊下,身披銀狐大氅,身如玉樹。
他將一個暖爐塞到我手裏,伸手將我的梅色棉衣斂緊了些。
「我答應過長安,若他這次回不來了,我會護你一生周全。」
我心裏一緊,指甲深陷在掌心:「這次很危險?」
蕭瑾瑜勾起嘴角,笑的雲淡風輕:「入京刺殺,當然危險。」
我的臉白了一白。
他繼續道:「秦儉,這是你哥哥自己的主意,他說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本王等這個機會,也已經很久了,君權神授,既壽永昌,不試一把如何甘心。」
「天生民不能自治,於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殺之權,那個位置誰不想坐呢,我是蕭氏子孫,如何就坐不得那天子之位,封禪泰山。」
蕭瑾瑜眼底雲潮暗湧,漆黑的眼瞳映着安王府的雨落庭院,可那目光深處,分明是遮掩不住的野心和詭譎。
自古以來,一將功成萬骨枯,燃起的這場腥風血雨,是時候添把柴了。
五日之後,上京城,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春、以及隨堂太監鄭嵐的腦袋,被掛在城門上。
民之所欲,天必從之。
各路蕃王紛紛起義。
……
我在幽州,周彥在京城,算起來,已經兩年未見。
沒有書信,但是朝堂動向天下皆知。
想做皇帝的蕃王不止蕭瑾瑜一個,那位剛登上皇位的小世子被廢,位置雖空了出來,京內卻愈發血雨腥風。
……
兩年又一年,我二十歲那年,安王蕭瑾瑜終於登基。
改國號明德,大赦天下。
我與周彥三年未見,彷彿隔了幾十年般漫長。
入京那日,他前來迎接,穿着飛魚蟒衣,雲錦妝花,佩繡春刀,長身玉立。
如今的他,漆發朱脣,眉眼昳麗,高傲矜貴,已然不復少年模樣。
英俊絕倫的一張臉,雕刻般的五官,明明什麼都沒變,卻彷彿翻天覆地的變了。
是他身上冷冽氣息更重了,眼眸深沉更加幽不可測,大概是殺生多了,身上便有種生人勿進的氣息。
他如今,在司禮監位高權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他離開時說:「儉儉,等我回來。」
一晃三年,春暖花開,終於相見。
京中置辦的宅子裏,他牽着我的手到房內,房門一關,迫不及待的將我抱入懷中,力道之大,彷彿要將我揉進在他身體裏。
我險些喘不過氣,而他捏了捏我的臉,神情柔軟,清冷的聲線啞了又啞:「……儉儉,你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
我愣了一愣,回應着抱住了他的腰,臉有些紅:「我已經二十了,快成老姑娘了。」
「是嗎,爲何我總覺得你還是一個小孩子。」
他摸了摸我的頭,眼眸幽邃漆黑,也不知在盤算着什麼,泛着細碎的光。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低下頭,緩緩勾起嘴角,看着我戲笑道:「可是等不及了?」
我點了點頭:「周彥,你什麼時候娶我?」
他訝然了下:「你叫我什麼?」
「周彥。」
「怎麼不叫哥哥了?」
他有些不滿,手指撫過我的脣。
我的臉又紅了:「我已經老大不小了,怎好一直叫哥哥。」
他笑了,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眸光微動,然後低頭吻在了我的脣上。
然後他眼中染了層霧光似的,瀲灩生光,在我耳邊低聲輕笑:「可是你鑽我被子的時候,叫的就是哥哥。」
聲音欲啞,心跳鏗鏘有力卻亂了分寸,我知道他故意在逗我,於是紅着臉,故作鎮定的看着他:「等你娶了我,我天天叫你哥哥。」
他啞然失笑,臉上幾分薄薄的緋色,蔓延到耳朵上,煞是好看。
接着逗小貓兒似得,捏了捏我的後頸:「還不是時候,儉儉,再等等。」
什麼意思?我有些緊張:「你不會,還想把我塞給陛下做妃子吧?」
周彥眉眼深沉,眼中情緒不明,卻很堅定:「不會,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那麼什麼時候才能娶我呢,我想問,但又沒問,因爲周彥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就如同我沒有問他,這三年,有沒有想我。
我以爲我們之間,那種相依爲命的感情,一個眼神便可勝過千言萬語,何需多言。
直到我見到了賀楚楚。
在周彥的府邸。
周家被抄,活了我和周彥兩個。
賀家被抄,只活了楚楚一個。
因爲當時的她,十三歲,已經出落得十分標緻。
她被姜公公帶回了京中府邸,猥褻凌辱,淪爲閹人的玩物。
整整三年。
她那時還那麼小,恐懼,害怕,求饒……最終在一次次的「教訓」之下,懂了規矩。
楚楚容顏嬌媚,身段窈窕,眉眼一抹硃砂紅,豔活新鮮。
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周彥所救。
斬殺姜閹,故人相見,楚楚撲進他懷裏,哭紅了眼。
我在幽州三年,楚楚在京中,陪了周彥三年。
那是腥風血雨,陰謀陽謀,自顧不暇的三年。
他甚至沒有給我寫一封信,卻在京中置辦了宅子,護着楚楚,給了她安穩的生活。
明知楚楚也是身世可憐,但我的心還是不由自主的揪了起來。
從前在棣州武定府,他便對楚楚溫柔耐心,如果沒有那場變故,最後終成眷屬的興許會是他們。
周彥入宮了,臨走之前喚了楚楚來見我。
他說:「你初到京中,有什麼不習慣的可跟楚楚說,讓她好好陪你。」
楚楚一身水青色褙子,眼中掩蓋不住的驚喜:「儉儉,可算把你盼來了,大人說你今日會到,我不知有多歡喜。」
府邸亭臺水榭,故人相見,她熱情的拉着我問東問西,說起了很多幼時之事。
她熟練的差遣那些下人,儼然家中女主人一般。
我滿腦子那句「大人」,這麼多年了,仍是改變不了蠢笨的性子,傻愣愣的問她:「你與周彥,是什麼關係?」
三年,不是三個月,朝夕相處,焉能不讓人懷疑?
楚楚倒茶的手頓了一頓,她的手水蔥一樣白嫩好看,是雙會畫畫的纖纖玉指。
「儉儉,我知道大人對你的感情,我不會破壞你們關係的。」
「所以,你是他的人了?」
楚楚無奈的笑了一下,很是蒼涼:「我髒了身子,怎麼配做他的人呢。」
「儉儉,他喜歡的是你,我不過是個玩物罷了,算不得什麼的,你不要介意,給我條活路,好不好?」
話裏有話,一向不是我這種呆笨的腦子能夠捋清楚的。
我有些浮躁,喝了桌上那杯水,站起來直勾勾的盯着她:「他有沒有碰過你?你們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楚楚詫異於我的直接,低下了頭,輕聲道:「不關他的事,是我主動的,你知道的,我在閹人府裏三年,他如今成了這樣,我懂的怎麼伺候他,怎麼讓他放縱,讓他快樂,你是良家子,你不會的。」
說罷,她掀開了衣袖,露出胳膊上歡好的青紫痕跡給我看。
如墜深淵,渾身的血液凝結,原來是這種感覺,我的臉白了又白。
楚楚紅了眼圈,抬起頭看我,誠懇道:「儉儉,我求你了,大人不捨得折磨你的,就讓我留在府裏伺候他,我不會跟你爭的,我明白他心裏只有你。」
「我從幼年,就一直愛慕着他,幻想跟他終生廝守,那個夢已經破碎了,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成全我。」
「你若容不下我,大人也不會容我,念在幼時情分,讓我留在他身邊吧。」
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腦子一片混亂,耳邊什麼也聽不到了。
是這樣嗎,周彥,相愛的兩個人不是應該心意相通嗎,那麼我此刻心裏很痛,你感覺到了嗎?
我雖愚笨,自幼也是在周伯母和李媽媽的教導下飽讀詩書的,可此刻,竭盡全力在腦中搜索,也找不出安慰自己的話來。
周彥,不該這樣啊,這樣是不對的。
-7-
那日周彥回府,月色正濃,來到我的房間。
換下那身飛魚蟒衣,卸去白日裏的冷漠,他眉眼之間染了幾分暖意。
燈光如豆,他將我摟在懷裏,摸了摸我的臉:「儉儉,我好想你,這三年無時無刻的不在想你,今日相見,仍覺像是做夢一樣。」
若是從前,我定然是歡喜羞澀的,可他不知,隱約之中已經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我望着他,眸光一片平靜:「周彥,我們圓房吧。」
說罷,我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指剛剛觸碰,便被他一把握住,他眼中一片隱晦不安:「儉儉,我是個太監。」
「可是太監也會動情,也有需求,不是嗎?」
他的臉有些難看,手稍稍用力,汗津津的:「……我還沒做好準備。」
我莫名的有些想笑,回想起幽州三年,他不在的日子,我竟因好奇去找了芬玉姐姐。
他說我什麼都不懂,其實我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給他了。
與太監對食究竟是什麼意思,芬玉姐姐說的時候,我沒覺得噁心,只因那人是我的阿彥哥哥。
那人是我心中白月光,掌中明燈,一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可是此刻,這個人,我竟覺得有些噁心了。
沒準備好麼?那麼楚楚算什麼呢?
我靜靜的看着他,十分固執:「這麼多年了,怎麼會沒準備好呢?阿彥哥哥,我喜歡你的呀,你知道的,秦儉好喜歡好喜歡你。」
我抽回手,強硬的去脫他的衣服,一邊脫,一邊忍着哽咽之聲。
他喉結滾動,眼梢染紅,額上泛着晶瑩的汗,連眼神都開始緊張不安起來:「儉儉,住手,別這樣。」
那雙手再次鉗制住了我,可笑又可嘆,他如今這樣的地位,竟然也有慌張無措的時候。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狼狽的奪門而出,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次日,我搬離了周彥的府邸。
因爲一早醒來,我親眼看到楚楚從他的房間出來。
她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臉色微變,神情極不自然。
「昨晚,大人心情不太好,夜深的時候喚了我來陪他。」
她囁喏的說着,欲蓋彌彰的整理了下衣衫領口,顯得侷促不安。
我衝她淡淡一笑,轉身進了房間。
後來我入了宮,去了皇后陶氏身邊,做回了她的婢女。
我與陶氏算是感情深厚,十四歲在她身邊服侍,三年又三年,稱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天下大亂那年,王府一干女眷,幾乎是日日擔驚受怕,生怕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我自然也是怕的,想着周彥不知正經歷着怎樣的境況,徹夜難眠。
睡不着的時候,便替換張嬤嬤,去給陶氏守夜。
有時陶氏也睡不着,輾轉反側,乾脆坐起來與我聊天。
她問我:「春華,你睡不着是因爲擔心長安?」
我掌了燈,同時點了點頭:「夫人不是也在擔心王爺嗎?」
屋內稍稍亮了些,她望着我笑,意味深長:「我與你的擔心是不一樣的。」
那年我十七歲,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傻愣愣的問:「有什麼不一樣?」
陶氏眸光幽幽,看着與平日溫婉寬容的她判若兩人:「我擔心他,更多的是擔心自己,他若敗了,連累的是我們母子。」
見我一臉茫然,她又嘆息一聲:「你不懂,也是好的。」
三年之後,我終於後知後覺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時我已經趴在她膝上,眼淚流盡,浸溼了她的裙子。
陶氏摸了摸我的頭,無奈道:「傻丫頭,你怎麼現在才明白,女子安身立命,首先要丟棄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從前也是愛王爺的呀,新婚宴爾,屬實過了一段好日子,後來他有了別的女人,我也鬧過吵過,他一個妒字堵的我無話可說。」
「夫爲妻綱,好妒亂家,這是世道強加給我們的枷鎖,我爲世家女,自幼見多了宅鬥手段,很早便知女人可以丟棄的東西很多,唯獨身份,永不可棄。」
「爲什麼要鬧呢,尊卑有別,王爺縱然有再多女人,唯有我纔是正室,不可撼動,既然這樣何必討他的嫌,對他的妾好一點,換一個夫妻相敬如賓,伉儷情深,這纔是道理。」
「畢竟夫妻一體,他的榮辱,便是我的榮辱。」陶氏表情淡淡,毫無波瀾。
我都知道的,世間男子大都薄情,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
京中那些有權勢的宦官,哪一個不是美妾成羣。
如此說來,周彥身邊有個楚楚,算不得什麼的。
我的眼淚流盡了,將臉貼在陶氏的膝上,冰冰涼涼:「娘娘,我都知道的,可是不該這樣啊,他們做的不對。」
「對與不對,我們說了不算,這世道對女子本就是不公平的,所以春華,既然反抗不了,不妨活的明白一些,別讓自己傷心。」
「夫人,您是怎麼做到不傷心的呢?」
她笑了一聲,嘴角勾起幾分嘲弄:「雁過無痕,把心收回來,永遠不要去愛他。」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竟是這樣麼,我呆呆愣愣的。
我在宮內住了半個月,見了周彥幾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飛魚蟒衣,繡春刀,眉眼陰冷……他總是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見我在陶氏這裏,也不覺得意外,而是將我拉到無人角落,強硬的將我抱在懷裏。
他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低頭吻了我的頭髮,聲音柔軟寵溺:「儉儉,乖乖的待在這裏,我最近很忙,顧不上你的,等我處理完了那些事,再來接你回去。」
我推開了他,抿着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惱,看着我笑,如同看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子:「別生氣了,等我們成親了,我一定跟你圓房。」
說話時,他耳朵有些紅,輕聲輕語,還有幾分討好的意味,讓我覺得有些可笑。
我沒說話,轉身離開了。
相處久了總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當妹妹待,她說:「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個太監,春華,我來做主幫你挑個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與周彥的過往,她已然是知曉的。
不僅她知曉,連蕭瑾瑜也知曉。
陶氏認我做妹妹,放出話來,要爲我擇婿。
皇帝蕭瑾瑜看熱鬧不嫌事大,親自送來一沓適齡公子的名帖。
他還說:「儘管挑,實在沒有看上眼的,做朕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陛下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長安造你的反。」
蕭瑾瑜哈哈一笑,如玉面頰幾分暢快:「長安這人,在幽州便藏着掖着的,實在可恨,能看他喫癟,付出點代價也是值的。」
我打算離開了。
陶氏爲我挑選良婿的時候,周彥已經不在京中許久。
他要做的事,總是很多,要走的路,也總是很長。
好在如今是熬出頭了。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從年幼時看阿爺守着自家肉攤、阿孃帶我去街上買冰糖葫蘆,到喪父喪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猶在,李媽媽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教我寫自己的名字——
「儉,德之共也。」
李媽媽原本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後嫁於一秀才爲妻,生了個女兒。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讀聖賢書,家裏貧困潦倒,全靠李媽媽耕地種菜街上販賣爲生。
婆母身體不好,成日要端湯侍藥,還得兼顧三歲的女兒,上街賣菜都挑着孩子,那個飽讀詩書的男人什麼都不幹,卻慣會拿甜言蜜語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題名,我一定好好補償娘子,再不讓你喫苦受累。」
說罷,又施施然去讀他的書。
直到那日,女兒生了場小病,懨懨的不想跟她上街,李媽媽只得一個人挑菜去賣。
臨走之前,特意叮囑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這娘倆,一個犯懶賴牀睡覺,一個關在屋裏讀書不出,三歲的女兒想娘了,下了牀去找娘,失足掉進了菜地的水井裏。
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死了。
李媽媽從街上買來的糖葫蘆,掉在地上,沾滿了污泥。
哭過幾聲,悲痛過後,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兩年後秀才中了舉人,光耀門楣,歡天喜地。
回家之後李媽媽拿出了和離書。
所有人都說她瘋了,好不容易熬過了苦日子,生活越來越有奔頭,竟然做出這種荒唐事。
秀才也氣瘋了,知道她有心結,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過了,孩子還可以再生,莫要鬧脾氣了,咱們安心過日子,今後我一定好好待你。」
秀才甚至承諾今後絕不納妾,心裏只有她一人。
眼見哄不好,婆母也來了脾氣,在窗外罵道:「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成親多年生了個丫頭片子,還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過,作什麼妖!」
李媽媽固執己見,秀才挽留不成,最後憤恨道:「你可不要後悔,莫說我是忘恩負義之人。」
和離之後,李媽媽搬了出來,不久經人介紹,去一大戶人家做了傭人,一待就是半輩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長大的,對她極其疼愛,後來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時,她已經是鬢間有了白髮的婦人。
她是那麼的慈眉善目,柔軟心腸,總是摸着我的頭說:「妞妞啊,你要多喫點,多喫點才能長高長壯。」
李媽媽教我寫字,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寫不好,也不會責罵半句。
據說她和離之後的舉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舉案齊眉。
舉人還做了個九品小官,春風得意,兒孫饒膝。
我不知道李媽媽有沒有後悔過,她這一生,無兒無女,孤身一人。
但想來應該是沒的,夏天的時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搖扇子,給我講故事。
講莊子曉夢迷蝴蝶,也講詠絮才高,曉風殘月與大江東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的說:「你認爲對的事,就儘管放心大膽的去做,因爲只要你認爲是對的,無愧於心,那就是對的,即便錯了也是對的。」
幼年時與李媽媽的對話,隔了近十年,又遙遙傳來。
「人這一生,就像遊在海面上,你會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樁,有的木樁看着很小,實則是空心的,可以將你帶到很遠的地方,有的木樁看着很大,實則很沉,承受不住什麼重量,那麼妞妞怎麼能保證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樁呢?」
是呀,怎麼能保證?我緊張的追問。
李媽媽點了點我的腦袋:「所以咱們不能把希望寄託在抱木樁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的遊,遊啊遊啊,說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邊。」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別人,但是指望別人的同時,別忘了自己給自己託個底,這樣找不到好的木樁時,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樁。」
-8-
我知道周彥去了哪兒。
蕭瑾瑜的皇位,來之不易。
那位與他斗的你死我活的廣陵王,慘敗逃離京都,欲返回封地。
廣陵王封地多山,武器裝備充足,若放他回去,無疑是縱虎歸山。
皇帝密令,追殺廣陵王。
周彥那一趟,一時半會兒是別想回來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我早就跟陶氏辭行,天高路遠的走了。
陶氏問我想清楚了嗎,我無比堅定的點了點頭:「想清楚了,我幼年與長安定下婚約,得周家庇護,一路追隨他的腳步,已經走了很遠很遠了。」
「從前是年幼身不由己,無從他想,如今他已然過的很好,我也該爲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娘娘,我二十了,這一路走來,回首過往,從未爲自己活過,現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樁。」
陶氏笑了,眼圈泛紅,摸了摸我的頭,哽咽聲起:「春華,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綠水,我這一生,是無法走出去了,很羨慕你。」
離開京城後,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經的周家府邸,修繕過後,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牽夢繞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卻寸步難行。
多想走進去看一看儀門大院落、穿堂門的迎春花兒、西院槐樹下的鞦韆、前堂檐下應該還有一窩燕子……
青磚綠瓦,曲徑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過窗子,有個稚齡女孩臨窗繡花。
窗外桂花飄香,女孩聽到有人在喚她,抬頭看到李媽媽隔着老遠衝她笑:「快,妞妞,城裏有花鼓戲,夫人說咱們收拾收拾去湊湊熱鬧……」
女孩燦爛一笑,放下花繃子,飛快的跑過去撲到她懷裏。
……
夜深的時候,我在城東鬧市街口點了火盆,燒了紙錢。
當年那樁賀家開私礦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壓壓一片,挨個砍腦袋的。
聽說整整砍了兩日才結束,太監監刑,幾名劊子手午飯都沒顧上喫,大刀砍鈍十幾柄。
血流成河,粘稠的無從下腳,引來成羣的蒼蠅吸食。
後來用水沖刷了好幾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幾場,走過街口仍能聞到隱約的血腥味。
那兩日,蘇掌櫃把我關在繡坊裏,不准我出去。
她說:「秦儉啊,你這條命好不容易撿來的,想去刑場送死不要連累了我們,錦衣衛盤問了多少遍,繡坊的師傅們都是用人頭擔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的拍打着門,哭的泣不成聲:「讓我去送送他們,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蘇掌櫃隔着門嘆息一聲:「砍頭呀,看了要做噩夢的。」
說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緊緊的抱着膝蓋,全身顫抖,想象着高高揮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腦袋滾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種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個柔弱膽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滿嘴的血腥味。
……
我跪在地上燒了紙錢,零星火光在風中燃燒,四周寂靜,只有我嗚咽的聲音——
「阿彥哥哥已經殺了姜春了,當年來棣州的那些太監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報,沉冤得雪的日子不遠了。」
「阿彥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會更出息的,終有一日會爲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來祭你們了……」
我添了一沓紙錢,火苗舔舐着,嘶鳴着,像是亡靈在嗚咽哽塞……隱約之間,我眼前淚光模糊,風拂耳畔,似乎有聲音在說——
秦儉啊,這一路,辛苦你與阿彥了。
……
離開武定那日,我去拜別了玲瓏繡莊的蘇掌櫃和繡娘師傅們。
光陰流逝,曾經徐娘半老的蘇掌櫃鬢間竟也有了幾根白髮。
她笑吟吟的說:「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會老的,有什麼好奇怪的,當年教你蜀繡的老譚師孃去年都過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變。
幾個繡娘師傅見了我,紅了眼圈,紛紛讓我留下。
蘇掌櫃斜睨了她們一眼,嘆道:「當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們小秦儉可是個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赧然。
臨別那日,一向要強的蘇掌櫃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呢喃:「周家夫人是個好人,當年送你來學手藝,知道我們繡莊經營不善,明裏暗裏給了不少幫助。」
「秦儉,人這一輩子其實很短暫,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的活,纔不枉來這人間一趟。」
「既留不住你,秦儉,願你年年歲歲韶華不負。」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說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裏的話:「師傅,在儉儉心裏,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蘇掌櫃終於落淚,推開我的手,轉頭故作輕鬆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記得來封信。」
馬車途徑城南街,衛離問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辦法。
她當然有辦法,一身的好武藝,功夫了得。
她是皇帝蕭瑾瑜的暗衛。
決定離京的時候,蕭瑾瑜很驚訝,但沒有阻攔,派遣了衛離跟着,他說:「等長安回來跟我要人,朕總要給他一個交代的。」
也罷,反正我也沒打算躲着他。
最後看了一眼曾經的周家府邸,我搖了搖頭,對衛離道:「那裏已經不是家了。」
錢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經過了半年了,那位遣返的廣陵王被人刺殺身亡。
我還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廠的廠督大人,最得天子信任,權勢滔天,名喚周彥。
知曉後終於放了心,繼而又一笑了之。
蘇繡在南方最是常見,流派繁衍,名手競秀。
我也開了一家繡品鋪子,繡品五花八門,用的多是蜀繡的手藝。
蜀繡針法精湛細膩,軟緞彩絲原料豐富,色彩大都明麗清秀,生意一時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戶,大都是煙花柳巷的風塵女子。
尤其是春日樓的名妓窈娘,在我這定做了件蜀繡馬面褶裙,夜遊錢塘時,在畫舫船頭跳了支舞,耀眼奪目,驚豔無數。
自此,我的繡品鋪子生意更好了,爲此我收了幾個家境貧寒的女學徒,平日裏手把手的教,她們很好學,叫我儉儉師孃。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滿江南,雨晴風暖煙淡,天色正醺酣。
我與窈娘等人混了個熟悉,她們幾次約我畫舫遊塘,都因太忙告終。
最後一次,衛離提醒我,你若不去她們會多心的,覺得你是介意她們的身份。
當晚我便換了衣裳,帶着衛離去了十里江。
錢塘夜晚,紙醉金迷。
江面碧波盪漾,畫舫遊船鱗次櫛比,個個張燈結綵,金碧輝煌。
船柱雕樑畫棟,連彩燈上畫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風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縱酒,琵琶聲聲,陣陣喧鬧。
我在畫舫舟頭眺望,看到了迎面不遠處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個鮮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簫,且不說簫聲多麼動聽,單是面對衆人讚賞的叫好聲時,眼中那份不屑一顧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經意流露的桀驁,彎彎勾起的嘴角,意氣風發,與記憶中尚在周家的阿彥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的望着,直到窈娘過來,晃了下我:「看上了?鳳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錢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臉一紅:「他是誰啊?」
「你來這兒這麼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誰?」
窈娘有些驚訝:「挽月築的伶人鳳柏年,沒聽說過?」
我仔細回想了下,好像是聽說過這個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詩作對,也喜音律作曲。
錢塘有春日樓,也有挽月築,都是很有名的風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築是男倌。
窈娘說:「鳳柏年可與其他倌兒們不同,便是臨安郡王來了,他不想見也會推辭,郡王還偏就喜歡他,奉他爲知音,什麼好東西都往他那兒送。」
窈娘說他桀驁,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擲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覺。
鳳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時候會舉行一次春宵拍賣,價高者得。
往往這個時候,有些女人會跟瘋了一樣,連春日樓的妓女也有去競標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規矩,出價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會施施然走人。
說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實都是被他挑選着嫖,還要付出一大筆錢來讓他嫖。
窈娘問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競標,她可以豁出這張臉去問問能不能走個後門。
我一聽,臉紅到了耳朵,心裏一陣寒,連連擺手。
原以爲此事就此作罷。
豈料幾日之後,窈娘派人來請我,神神祕祕說有大事。
那時天色漸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繡,去了一趟春日樓。
還沒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築。
然後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窈娘她們爲我下了注,十幾名女子瘋狂喊價。
窈娘不斷的問我:「你的低價是多少啊,快點快點。」
我的臉一陣紅,在她們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帶了一兩銀子出來。」
窈娘她們不可思議的看着我,驚呼:「一兩銀子就想睡鳳柏年?」
聲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靜。
不遠處正懶洋洋隨意坐着的鮮衣少年,眯着眼睛,投過來一個訝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臉,拉着窈娘她們的衣袖:「走吧,趕緊走。」
窈娘甩開了我的手,十分肆意的朝那少年喊道:「鳳柏年,一兩銀子給不給睡,不給睡我們可走了,咱們儉儉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憤欲死,低着頭就想跑。
卻不料那鮮衣少年玩味的笑了一聲,懶洋洋道:「好呀,那就一兩銀子吧。」
我的腳步頓住,他連聲音,竟都與記憶中的周彥同出一轍。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築。
好歹是花了一兩銀子的,不做點什麼對不起這辛苦錢。
鳳柏年才十七歲,如此年輕。
他飲了些酒,濃眉微挑,眸子溼漉漉的,將下巴抵在我肩上,曖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們要及時行樂呀……」
那一聲姐姐,叫的我全身發麻,我不適應的挪開了肩膀,站了起來:「我花了錢的,應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該聽我的。」
少年一愣,瀲灩眼眸染了幾分笑:「怎麼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術?」
-9-
鳳柏年大概是做夢也沒想到。
我花了一兩銀子,爲的是看着他睡覺。
他嘴角抽搐了下,斜睨了我一眼,興趣又起:「姐姐這又是玩的什麼花招,該不會想等我睡着了騎上來吧。」
我被他這虎狼之話噎的面紅耳赤,半晌不知說什麼好。
他也已經寬衣上榻,大剌剌的躺着,歪頭衝我勾魂一笑:「姐姐隨意,我先睡了。」
屋內燭光輕晃。我坐在桌前托腮看他,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真的睡着了,才慢悠悠的走了過去。
我坐在牀邊,爲他蓋好了被子。
那張與周彥七分相似的臉,其實也有不同。
周彥的眉毛好像更濃一些,鼻子弧度也更挺一些,睫毛也不一樣,周彥的睫毛更密一些,能很好的遮掩一些不爲人知的戾色。
但是從側面恍惚望去,又真的很像。
鳳柏年喝了酒,睡得很香。
我遲疑的伸出手去,指尖從眉毛輕輕的往下劃,眼睛、鼻子、嘴巴……記憶中周彥那張怒罵鮮活的臉,恣意張揚,任性不羈,彷彿就在眼前。
「秦儉,我告訴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小爺是絕對不會娶你的。」
「瞧瞧你這蠢笨的樣子,哪裏比得上賀家的楚楚,嘖嘖,連副畫兒都畫不好。」
那時我爲何這麼喜歡他呢,喜歡的卑微到了骨子裏,明明知道他不待見我,還是會偷偷的看他耍威風。
大概是因爲周彥值得吧。
十歲那年,我們在賀知州府邸後院玩捉迷藏,王嫣一心整我,故意讓我躲進一口枯井裏。
那口井很深,我不敢下去,她說我們倆一起躲在這裏。
我在她的幫助下沿着繩子往下放,結果她見我到底了,繩子一收,徑直跑開了。
那日我在井裏待了一個時辰,根本沒人來找我。
後來才知楚楚她們早就改了主意,跑前院去投壺玩了。
直到宴會結束,周伯母準備走了,大人們才發現我不在。
滿處的找,最後還是周彥在井裏發現了我。
他從井上往下看,我傻愣愣的抬頭,看到他面色陰沉,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怒氣。
是他放下繩子,又跳了下來,託着我的屁股把我推上去的。
周彥很嫌棄我,上來第一句話就是罵我蠢,豬腦子。
可當着衆多大人的面,他揪着王嫣給我道歉,咄咄逼人,硬生生把王嫣罵哭了。
周彥一向毒舌,雖然他過後一如既往的欺負我,但當衆爲我出頭,罵王嫣小小年紀歹毒心腸時,我是真的耳朵紅了。
細想起來,那些被周彥欺負的事,隔着十年時光望去,罵一句蠢,揪一下辮子,推搡一下,都是多麼可笑的小孩子把戲。
阿彥哥哥,儉儉好想被你再次罵一句,欺負一下。
我趴在牀邊睡着了,夢裏似乎落了淚,隱約覺得有一隻溫暖的手拭去了我臉上的淚痕。
次日醒來,看到的是鳳柏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他說:「你就這麼趴在牀邊看了我一夜?」
我揉了揉眼睛,模棱兩口的回答一句:「我花了錢的,咱們兩清了。」
少年心性令人捉摸不透,鳳柏年也不知在想什麼,竟然笑了:「這次不算,我欠姐姐一次,姐姐什麼時候想睡我了,隨時再來。」
我以爲,我與他之間,再也不會有任何瓜葛了。
然而三日之後,起了一場風,吹到繡品鋪子裏,院裏青竹沙沙作響,門窗都在輕晃,令人不安。
周彥終於是來了。
那扇蓮花屏風後面,貴人一身日常錦服,烏髮束起,劍眉微挑,緊抿着的薄脣透着不悅。
昳麗眉眼,英俊的面容,長身玉立間的那股凌冽氣息,肅穆、狠絕、冷若冰霜。
我進了屋子,他看向我,一瞬間神情又柔軟下來,笑道:「儉儉,我來接你回去了。」
聲線是熟悉的清冷,又蘊含濃濃溫情。
他笑着走向我,我卻靜靜的看着他,道:「周大人,我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眼中的疏離和冷意太過明顯,周彥皺了眉:「什麼意思?儉儉。」
他上前,伸出手去拉我的胳膊,似是想將我拽到懷中,我卻看着他,跪在了地上:「大人,你走吧,秦儉心裏有人了,在這裏遇到了愛慕的男子。」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儉儉你別騙我,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歡別人。」
周彥笑了,半蹲下身子,後背繃的挺直,用手搓了搓我的臉:「乖,這次回去我們就成親,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們如今住在提督府,臨走的時候大紅燈籠都掛上了,回去我們就成親。」
權勢滔天的西廠廠督,真能如此冷靜自持嗎,那又爲何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慌亂。
我靜靜的看着他:「周彥你慌了,因爲你心裏沒底,你也知道我們這些年,分離的太久了,我等了你好多年,杳無音訊,我後來甚至在想,你是不是已經死了,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我活在擔心和恐懼之中,日復一日,不知不覺已經給自己想了無數條退路,回棣州投靠蘇掌櫃,留在安王府當個老婢女,或者一根白綾追隨你而去……我整日都在想,一口氣懸在心裏,七上八下,度日如年,折磨的自己快瘋了。」
「儉儉,對不起……」
周彥聲音晦澀,神情閃過痛楚:「你知道的,我一路走來,身不由己。」
「是的,我都知道的,好在如今功成名就,你趟過得那條血路,喫過的那些苦,總算不是白挨。」
我看着他笑,眼淚滾落下來:「阿彥哥哥,你走出來了,秦儉爲你高興,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還活在過去啊,我好像一直都未曾走出來。」
「儉儉……」
「我那顆懸着的心直到在京中見到賀楚楚,恐懼過,驚慌過,最後終於鬆懈了,我真的鬆了口氣,明白了人與人之間其實緣分都是註定的,你我之間的羈絆,無非是我憑着幼時那份傻和犟,不肯放手罷了,行至此路,山水一程,你想要的都已如願,我沒了不放手的理由。」
「儉儉,不是這樣的。」
周彥急聲解釋:「來的時候皇后都告訴我了,你在生氣對不對,賀楚楚那賤人的話你也信,我帶你回京與她對峙,儉儉,我沒碰過她,真的,你寧願信她,也不信我嗎?」
「一開始我是信她的,畢竟與你分離太久,再次相見,竟不敢相信眼前那人是我的阿彥哥哥,來錢塘這半年,靜下心來,我想明白了很多,你縱然再變,我信你本性如此,絕非欺辱暗室之人。」
周彥紅了眼眶,一瞬間哽咽,極力隱忍:「你既信我,就跟我回去,儉儉,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必分離了。」
我搖了搖頭,「我說過了,你已經走出來了,可我還留在過去,我已經二十多歲了,回首過往,好像從未爲自己活過。」
「我不瞞你,來錢塘的這些日子,是我這些年過得最踏實的時光,我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睡一個好覺,靜下心來刺繡了。周彥,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只有在這裏我纔是秦儉,你明白嗎?」
我態度誠懇,四目相對,他低笑一聲,目光犀利,像是試圖從我眼中看出些什麼:「不明白,你說了這麼多,我只知道你後悔了,秦儉,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Ṭų₌是後悔了?」
我沉默了,這份沉默在他看來彷彿無比諷刺,他笑了:「我就知道,你從前留在我身邊,是因爲少不更事,年幼無知罷了,聽說你在這裏睡了個伶人,秦儉,你現在才懂了閹人到底意味着什麼對吧,你懂得了男女之好,所以你後悔了,找個正常男人成婚,相夫教子,這就是你所說的安安穩穩過日子,對不對?」
我的臉白了一白,竟不知我在錢塘的一舉一動,他竟然都是知曉的。
然而在周彥看來,我蒼白的面色更像是坐實了罪名,他紅了眼睛,無聲的咬着牙,陰狠道:
「現在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是不是遲了些,我早就說過,就算將來你怨我恨我,我也不會放手,我給過你機會,我們說好的,你這輩子只能嫁我,自己選的路,不能回頭!」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聲音狠戾,眼神卻顯得慌亂無助,「跟我回去,現在就走。」
周彥不管不顧,拽着我出了屋子。
屋外,狂風正起,將拐角處的青竹吹得東倒西歪。
院落站了一人,衣袂飄飄,如玉少年。
是鳳柏年。
看到我們,他驚訝了下,很快又恢復了那副從容不迫,桀驁不羈的樣子。
他說:「姐姐,我說你怎麼最近也不來找我,原來是有新歡了啊,真是的,我比他差哪兒了?」
鳳柏年一臉幽怨,似乎完全忽略了周彥身上的殺意。
下一秒周彥拔了劍,抵在他的脖子上,狠戾瀰漫,稍一用力刺破了他勁間皮膚,鮮血直流。
鳳柏年看着我,欲哭無淚:「姐姐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以後誰陪你春風一度。」
我慌張的看着周彥,將手伸到那劍上,緊緊握住,掌心血流不止。
「周彥,不要。」
周彥死死的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絕望的笑,落下淚來:「秦儉,你果然,果然是後悔了……」
我無聲的搖頭,看着他眼淚直流:「不是的……」
周彥笑的無盡悲涼,最終敗下陣來,放下了劍:「也罷,終究是我不配,我不殺他,怕的是將來到了陰曹地府無顏面對二老,儉儉,今後你好好的吧。」
「阿彥哥哥,成全你了。」
-10-
在錢塘的第三年,我的繡品鋪子已經擴張了兩倍不止。
繡娘從原來幾個,增加到了十幾個。
終於也如從前的蘇掌櫃一樣,收容了一些離經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憐人。
三年,發生了太多事。
皇城天子腳下,西廠禁衛,最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哪怕遠在錢塘,人盡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廠辦案,貴如親王,也要血流成河。
廠督周大人,是個冷麪狠毒的修羅。
周大人是個閹人,如尋常的閹人一樣,喜歡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裏姬妾衆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經由監察院重新審理,賀知州開採私礦是真,周同知被誣陷爲同謀也是真。
沉冤得雪,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心潮澎湃。
我坐在鏡前,心平如水,看到鏡中女子,梳着婦人髮髻,柳葉細眉,眉眼彎彎,卻是那麼陌生。
夜間又做了個夢,舊時棣州,廊下一窩燕子銜泥,我茫然的走過,看到李媽媽和周伯母坐在院中閒聊,二人笑的開懷。
我喚了她們一聲,回頭是熟悉的面容,眼眸含笑,開口卻道:「姑娘,你找誰?」
我焦急道:「我是儉儉,秦儉,你們怎麼不認識我了?」
李媽媽一臉詫異,周伯母同樣狐疑:「儉儉?我們儉儉才十歲,是個孩子呢。」
院裏有風吹過,夾雜着桂花香,驀然驚醒,才發現臉上冰涼一片。
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
往跡如煙覓已難,唯有人,淚也幹。
窈娘無數次問我,是不是真的要和鳳柏年成親了。
她說:「是鳳柏年親口說的,若你願意,他隨時娶你。」
我搖頭嘆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過秦儉你也該爲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難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樣,一輩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對女子來說屬實不再年輕。
但嫁人這種事,真的沒考慮過。
我很忙,五月與衛離去了一趟揚州。
揚州素產絲綢,番客袍錦、半臂錦、獨窠綾名聞天下,連東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帶不少絲綢製品回去。
去年蘇州織造局的人主動找到了我,看了中繡莊的刺繡手藝,想洽談一下爲宮廷供應繡品一事。
這等天大的好事,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實不相瞞,自我的繡品鋪子越開越大,養的人口多了,實則賬目一直是虧空的。
做皇商是每個生意人的夢想。
儉儉師孃的繡品,在錢塘自然是有些名氣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蘇州織造主動找上門,根本不可能。
爲此衛離也沒瞞我,道是蘇州織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麼聽聞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禮物上門來了。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爲蘇州織造提供繡品,屬實解決了我的錢財窘迫問題。
漸漸的,我已經不滿足於單單提供繡品了,此番來揚州,自然是考察的。
揚州的栽桑、養蠶、繅絲、織綢技術,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與窈娘等人商議後,決定自個在錢塘買個農莊養蠶織綢,如此一來繡品正本降低了,將來也可以同蘇州織造商議絲綢的買賣。
我的財力有限,窈娘等人聽聞此事,果然大感興趣,紛紛提議要入股投商。
誰也不可能做一輩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
養蠶農莊投入之後,養家餬口的任務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裏討飯喫。
好在有窈娘衛離等人幫忙,我初來錢塘時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顰兒等,也都是極聰明的,管理起繡莊和織坊都很有能力。
後來連棣州武定的蘇掌櫃也來指點過我這邊的生意,留了兩個手藝極佳的繡娘師傅在這邊。
明德五年,冬,國喪。
陶皇后薨,諡號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數日不朝。
消息傳到錢塘,我正在繡品鋪子指導新收的小學徒盤針,一個恍惚,尖細繡針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繡品上。
抬頭看去,窗外已經下雪了,紛紛揚揚,不多時,院中銀裝素裹。
我起了身,去關那窗子,同時聽到自己問了衛離一句:「怎麼死的?」
衛離臉色凝重,輕嘆:「自戕。」
大寧朝規,嬪妃自戕是大罪,更何況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會被褫奪封號,入不了皇家陵園,還會有抄家之禍。
但是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爲她的家早就沒了。
陶皇后出身世家之女,祖父爲九州刺史,爲燕山一帶大族。
蕭瑾瑜登基後,陶父官至中丞,業峻鴻績。
三年,節節高升,在朝中威望風頭,一時無人能及。
女兒貴爲皇后,外孫早早被冊封爲太子,沒有比陶家更加顯赫的皇親國戚了。
但是權勢過盛又是什麼好事呢,連皇帝什麼時候起的殺心都不知道。
身爲枕邊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沒想到,帝王心術如此詭譎。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獨大。
制裁之下,不僅陶家垮了,連帶着那些位高權重的舊臣官員,也遭到了肅殺整治。
蕭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腸。
我突然想起從前在幽州安王府,周彥不在的日子,他時常喚我過去爲他碾墨作畫。
想來是周彥的緣故,後來的他極其規矩,除了作畫,閒談幾句,再無其他。
我曾經很怕他,可他總是一副笑吟吟的樣子,溫聲道:「小秦儉,你怕什麼,爺又不喫人。」
我一度以爲他真的不會喫人,可是後來周彥說:「別被他的表面矇蔽,王爺那種人,衝你笑的時候,可能心裏在盤算着如何殺掉你。」
陶皇后就是這樣被他殺人誅心的麼?
人人都說當今聖上重情,痛哭數日,不僅免了她的罪,還不顧朝臣阻攔,執意給她孝安皇后的諡號,葬入皇陵。
衛離說:「雪越下越大,安穩日子怕是到頭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詫異了下,又很快回過神來,衛離一直都是蕭瑾瑜的人。
因她的話,我早早的做了打算,在宮裏來人的時候,交託好了錢塘的一切。
只是沒來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別,就被蕭瑾瑜派來的人接回了京城。
聽說,近些年內廷西廠不斷擴充,勢力壯大,便是監察院的掌印太監,都不敢得罪。
廠督周彥構置大案,手段狠辣,攪的朝野人心惶惶。
以內閣爲首的輔臣曾集體上書,要求從重處罰。
在那之後,皇帝一道密旨,將我接回了宮。
此去,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來。
上馬車之前,我回頭看了看錢塘置辦下的這些成果,心裏是釋懷的。
不管結果如何,秦儉總算爲自己活過一場。
……
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窺了龍袍一角,便雙手疊放在地,規矩的行了大禮。
「民女秦儉,參見陛下。」
五年未見,曾經的安王蕭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壓迫氣息,我知道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個位置,再不復從前模樣。
但蕭瑾瑜走上前來,伸手扶起了我:「秦儉,起來吧,不必多禮。」
聲音溫良,彷彿一如從前,我抬起頭,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頭去。
那雙眼睛,明明蘊含笑意,眼底卻幽深如井,看不出波瀾起伏。
我心裏一沉,又聽他嘆了一聲:「你嫁人了?」
早在錢塘,爲圖方便,我便梳起了婦人髮髻。
此時被他問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於是搖頭:「沒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這倒是有趣,周彥對朕說你早已嫁做他人之婦,竟是在騙朕麼?」
蕭瑾瑜揶揄之聲,聽起來莫名的令人膽寒,我不由的緊張了下。
他卻又哈哈大笑,笑聲爽朗聽不出任何深意:「從前在安王府,你們二人就慣會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哄騙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頭:「陛下明鑑,當初確實是民女告訴周彥即將嫁人爲妻,周彥並非撒謊隱瞞,民女也是隨口一說,沒料想今日後果。」
蕭瑾瑜瞭然的「哦」了一聲,聲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煩,你現在是想做朕的妃子,還是想嫁於周彥爲妻?」
我錯愕的抬頭:「民女,能回錢塘嗎?」
「那怎麼行呢。」
蕭瑾瑜低頭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說什麼,忽聽太監來報:「陛下,廠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說是接人來的。」
「嘖嘖。」
蕭瑾瑜看着我笑,彎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幾分:「瞧瞧,西廠得有多少暗線,朕前腳剛接了人,後腳他便來討要,秦儉,你說如此一來,朕怎麼敢放你回錢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給周彥,你選一樣吧。」
我知道他是認真的,那雙波瀾起伏的眼底,有不明的情緒,讓人感覺到了陰寒。
我再次磕了頭:「民女,要嫁於周彥爲妻。」
蕭瑾瑜笑了,嘆息一聲,竟有些失望:「在你心裏,朕連個閹人也比不上嗎?」
與他寥寥幾句對話,我已經後背溼透,隱隱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與他自幼便有婚約,一直將自己視作周家兒媳,從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對陛下有半分隱瞞。」
「是啊,朕知道的。」
蕭瑾瑜悵然:「朕曾經對他說過,換做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場變故,都不見得有這麼傻的女子鐵了心跟着,有時候朕真是很羨慕他。」
「周彥這種人,得虧他是個閹人,否則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個便要殺他的,秦儉,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實實的留在他身邊,讓朕心裏踏實一點。」
怕是連我自己也想不到,我與周彥那已經斷了的緣分,竟是因爲皇帝多疑,硬生生給續上的。
我規矩的趴地行了大禮:「秦儉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彥。
西廠廠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絲蟒袍,巋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與這座巍峨而莊穆的紫金大殿一樣威赫,竟毫不違和。
他聽到腳步聲,回頭看我,只那一眼,彷彿隔了一生那般漫長。
眼神清冷,疏離,深沉,多年未見,容顏未改,眉目依舊,卻又生疏如斯。
他靜靜的看着我,半晌,開口道:「走吧。」
連聲音都是了無波瀾的冷,然後他先行邁步,我低頭跟上。
從宮內出來上了馬車。
偌大的車廂,只有我與他,氣氛莫名的壓迫。
我沒有去看他,又覺得見了面不說話太尷尬,於是輕聲道:「周彥,你這些年好嗎?」
沒有回應,我小心翼翼的抬頭,正對上他陰晴不定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銳利如劍,齊刷刷的投射到人身上。
那目光是十分生冷的。
-11-
如芒在背,讓人心生寒顫,我瞥開了目光。
良久,聽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聲音:「明日,你便啓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搖了搖頭:「不回去了,皇上說不準我離京。」
「他說了不算。」
周彥突然來了脾氣,繃緊的下巴透着戾氣:「你儘管回去過你的日子,與你夫君二人團聚,今後沒人會再去打擾你的生活。」
「我沒有嫁人。」
我低聲說着,心裏嘆息一聲,又抬頭看他一眼:「皇上說,讓我嫁給你。」
這話「皇上說」彷彿惹怒了他,周彥冷笑一聲:「秦儉,不必一口一個皇上說,我保證誰都奈何不了你,你只管遵從自己心意而活,什麼也不必顧忌,這纔是我認識的秦儉。」
「我的心意,也是嫁給你。」
我靜靜的看着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神情變得諱莫如深,古怪起來。
接着是一路無言。
都督府,在京中是數一數二的千畝大宅。
這要得益於太光帝時期對閹人的放縱。
閹人對權利的渴求,總是格外重些,這座傳承下來的府宅,處處盡善盡美,巍峨壯麗。
追殺廣陵王后,皇帝便任命了周彥爲西廠廠督。
這座京中最好的府邸,落在了他頭上。
我是瞭解他的,無論府宅大小,佈置如何,與他而言不過是個棲身之所罷了。
是以都督府人員嘈雜,還住了幾千錦衣。
然而我住進來的第二日,大家不知爲何紛紛搬了家,馬車一輛接一輛的駛走。
爲此我問了身邊那名叫雀兒的丫鬟,丫鬟低垂着頭,彷彿很怕我,什麼也不敢說。
在府裏住了幾日,除了身邊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沒再見過周彥。
又過兩日,皇帝來了聖旨,封我爲春華夫人,賜婚西廠提督周彥。
當晚,我終於見了周彥。
那時正來人爲我測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們前腳剛走,周彥就過來了。
相對兩無言,屋內燭火輕晃,映在他明明滅滅的臉上,竟有幾分悲切的意味。
他說:「秦儉,你可想好了,我是個太監,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似曾相識的話,隔了十年的光陰,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着看他:「想好了,不會後悔的。」
他莫名的笑了下,無盡自嘲:「當年,你也是這樣說的。」
說罷,起身離開了。
十日之後,我嫁給了他。
當朝第一大太監娶親,排場可謂是空前絕後。
人人都在議論這位春華夫人到底是什麼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還能讓天子賜婚。
自然也是議論了旁的,但我無從得知,那些難聽的話不會傳到我的耳朵裏。
十里紅妝,鑼鼓喧天。
爹爹三歲時爲我定的婚約,在二十六歲這年,我嫁給了周彥。
遲了一些,但也不算太遲。
洞房花燭那日,喝了合巹酒,他挑了我的蓋頭。
四目相對,皆是愣了神。
周彥一身喜服,襯得更加眉眼昳麗,皮膚皙白。
烏髮如墨,鼻若懸膽,抿起的薄脣都如記憶深處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
人生轉瞬即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實他始終在我心裏,從未改變,
這一刻,我心裏是歡喜的。
可他並不歡喜啊。
他臉上看不出喜色,眼睫垂下,良久說了句:「你好好歇息吧。」
說罷,轉身似要離開。
猝不及防,我拉住了他的手,輕聲問道:「周彥,你還沒準備好嗎?」
他身子一頓,沒回答我,也沒有回頭,抽離了我的手。
那晚我獨守空房,夜裏起來修剪了燭心。
紅燭火苗又簇簇燃氣,欣欣向榮。
後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房門又突然被人踹開。
我猛然驚醒,看到的是喝的醉醺醺的周彥。
他站在牀邊看我,目光染了醉意,眼底藏着化不開的情緒,還帶着一絲茫然。
未等我起身,他突然上前鉗制了我的雙手,欺身壓了過來。
然後他顫抖着眼睫,呼吸溫熱,含着酒氣吻在我的脣上。
淺嘗即止的一個吻。
他又將頭埋在我的頸間,冰涼一片,聲音喃喃:「儉儉,儉儉……」
惶惶如孩童,連身子都在輕顫。
他哭了。
我心裏驟然一痛,紅着眼圈,一邊流淚一邊抱緊了他:「我在呢,周彥。」
可他卻恍若未聞,在我頸間抽泣,一遍又一遍呢喃:「爲什麼啊,爲什麼不要你的阿彥哥哥了,你從前不是最喜歡我嗎,儉儉,你爲什麼說不要就不要了,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可以改的,儉儉,我什麼都可以改,你不要和別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儉儉,你可憐可憐我,再也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是你說的不會回頭,說過的話怎能輕易反悔,阿彥哥哥只有你了,你別不要我,好不好……」
周彥抬頭看我,幽暗燈光下,他的神情無助至極,一邊笑一邊落淚,然後慌亂的去脫自己的衣服。
「你在怪我對不對,當初你說圓房,我只是沒準備好,不知道怎麼以殘缺之身面對你,淨身時連傷口都是你上的藥,我都知道的,我只是自卑,覺得自己破敗不堪,配不上你的喜歡。」
「儉儉,我沒做好準備而已,並不是與你生分,現在我與你坦誠相待好不好,我脫光了給你看,只求你別嫌棄我,不要再離開我,儉儉,求求你,我這條命都是你的,你別不要我……」
周彥顫抖着手,動作慌亂的去脫衣服。
我制止了他,將脆弱不堪、如失了魂的他抱住,手輕拍在後背,輕輕說道:「阿彥哥哥,你醉了,睡吧,咱們來日方長,儉儉唱歌給你聽。」
我唱了首幼年時李媽媽哄我睡覺時的曲子——
螢火蟲,夜夜紅。
公公挑擔賣胡蔥。
婆婆養蠶搖絲筒。
兒子讀書做郎中。
新婦織布做裁縫。
…..
紅燭不知何時燃盡,我也不知何時睡着的。
只知次日日上三竿,迷迷糊糊醒來,衣衫微亂,腰間搭了一隻手。
睜眼一看,可不正躺在周彥懷裏,被他緊緊摟着。
他顯然早就醒了,一雙漆黑瀲灩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黑白分明,卻彷彿藏着斑斕色彩。
也不知就這樣看了多久,直到對上我的眼睛,他神情忽然無比柔軟,伸手捋了捋我的長髮,勾起深深的脣角:「夫人,早。」
我在他的注視下紅了臉,將頭埋在他胸膛:「可是,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他身子微頓,心跳突然變得奇快,低頭吻在我頭髮上,寵溺道:「好,我陪你。」
明德六年,春,我成了周彥之妻。
熟悉了都督府內宅事宜,才知周彥如今真的是權勢滔天。
這些年,他爲皇帝做了太多的事。
蕭瑾瑜登基第二年,川黔水災,國庫空虛連賑災的銀子都拿不出來,是以倭寇造反,禍亂一方百姓。
皇帝開口請那些蕃王出錢賑災,絞殺匪寇,無一人肯應。
背地裏,周彥便拿他們開了刀。
西廠辦的案,手段狠厲,皇室宗親一樣血流成河。
狠戾手段,使周彥名聲大噪,大寧朝的各路藩王,從此人人自危,談西廠色變。
色變歸色變,改動的還是要動。
周彥一步步走到今日,爲蕭瑾瑜做了太多事,知道的祕密也太多。
甚至有些祕密,將來死了也要以晗押舌的。
他說:「儉儉,拼了命往上爬的時候,誰都未曾料想過今日,從前只一心想着做人上人,等到真的爬到了這個位置,卻發現全身而退已經不可能了,將來我,未必有好的下場。」
自古宦官掌權者,有幾個好下場的。
只不過往上爬的時候誰都不會往這方面想,只有等到身居高位,才幡然醒悟。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這也是我瞭然之後,選擇回到他身邊,成爲他的妻子的原因。
我握住了他的手,毫無畏懼:「將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陪你一起,生死與共。」
周彥笑了,眼底含着細碎的光:「好。」
在那之前,日子總還是要過得。
我與周彥成親時,朝臣天子都是送了新婚賀禮的,東西實在太多,堆滿了各處。
差人搬送時,有個暗色花紋的箱子比較特別,看着像女子梳妝用的妝匣。
我打開Ṱű₇看了一眼,各式奇怪的玉器。
一時有些詫異,反應過來又面紅耳赤,趕忙的合上了。
周彥正巧在旁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從我手裏接過箱匣,看了我一眼,彎彎勾起了嘴角:「工部趙大人說送了我一份特別的賀禮,昨晚找了半宿,原來在這兒了。」
我的臉直接紅到了耳朵,偏他卻還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抓住我的手腕,好笑道:「圓房?晚上試試?」
可見男人成了太監也是不老實的。
-12-
我甩開他的手,有些不甘心:「周彥,我還是清白之身。」
他愣了下,面上看着平靜,耳朵卻悄悄紅了,聲音又軟了幾分:「儉儉,我也是清白之身。」
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你以爲偷摸的遣散了那些美妾,我便不知廠督大人的風流史嗎?」
周彥慌了下,掰過我的臉,目光對視,誠懇道:「儉儉,自我坐上這個位置,送女人的很多,有時推辭不得也就收下了,但我沒碰過,你相信我。」
他很不安,急切的解釋,隱約間似乎又紅了眼梢:「我雖是個閹人,但絕無那種骯髒癖好,也不屑於此,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貞,這是父親自幼教導的,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我從不敢忘。」
說完,又委屈的哽咽了句:「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對外手段狠辣,鐵面無情的西廠廠督大人,讓人聞風喪膽的存在,此刻竟委屈的像個孩子。
執拗的表情,莫名的像極了幼時他欺負了我,遭周伯母斥責時的不服。
其實後來他年齡漸長,少年知禮,已經不愛推搡我了。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腳,恰好被他看到,四周無人,他一邊翻着白眼罵我笨,一邊伸手扶我一把。
這一幕又恰好被周伯伯看到,當下來了脾氣,無論我如何解釋,伯伯都是一句:「儉儉莫怕,今日我定要好好的罰他一罰,這等年紀了還如此幼稚,淨知道欺負妹妹。」
那日伯伯罰他跪地,用戒尺打了手心,聲音響的整個院子都能聽到。
周伯母和李媽媽不僅沒有阻止,還在一旁添油加醋的控訴他沒少欺負我。
我記得他也是如此表情,委屈又憤怒,一臉不服:「我沒有!你們莫要冤枉我!」
可見壞事做多了,即便不是你做的,別人也會認定了是你。
果然,後來伯伯搞清楚狀況後,一點也不愧疚打了他:「無妨,權當給他個警示吧,反正從前他也沒少推你。」
伯母也打了個哈哈:「男孩子皮糙肉厚的,打一頓就打一頓,有什麼可委屈的。」
可他後來就是很委屈,私底下攔住了我,打算坐實了罪名,推搡我一把。
然而待我抱着頭小心翼翼的看他,卻看到他一臉沮喪,收回了手。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爺不屑於此。」
時光一晃,令人猝不及防。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竟又會委屈巴巴的哽咽:「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又冤枉了我。
想來是上次那份冤枉,所承受的委屈還埋在心底,故而新怨舊怨,齊齊湧上心頭,竟紅了眼圈。
我頓覺好笑,忍不住樂出了聲。
周彥無奈極了,上前鉗制住我的腰,湊到我耳邊鬱悶道:「儉儉,我怎會這麼怕你呢,我記得幼時分明是你很怕我,如今全然是反了,你一個眼神便能讓我心驚肉跳,片刻不得安寧。」
我勾住他的脖子,笑盈盈的看着他:「周大人,風水輪流轉,當年你欺負我的時候,可曾料想過今日。」
他笑了,摸着我的頭,滿眼愛意,熠熠生輝:「不曾料想,當年那個臭小子,我也很想打他一頓,怎麼捨得欺負自家媳婦兒呢。」
以額相抵,我與他皆是忍俊不禁。
笑過之後,我又問了他一個一直不敢問的問題:「楚楚,如今在哪兒?」
周彥眼中笑意凝結,藏着冷冷寒霜,又很快轉瞬即逝,溫柔的看着我:「管她做什麼,當年若不是她家勾結宦官開採私礦,事情敗露後姜春又卸磨殺驢,禍及了咱們家。」
「儉儉,若沒有那場變故,父親來年是要升遷調動到京裏的,介時我會考取功名,亦或沙場從兵,待你及笄我們會成親,如世間普通男女一樣,我們會夫妻和美,生兒育女。」
「儉儉,你不知,我有多恨他們。」
他手上的玉板指觸碰到我臉上,觸感冰涼,讓我不由一怔,握住了他的手。
「周彥,或許那個時候,你娶的會是楚楚。」
「不會。」
周彥眸光幽深,像是暗河靜靜流淌,情緒波瀾翻湧:「即便沒有那場變故,她也永遠沒辦法跟你比,秦儉只有一個,獨一無二。」
我不由的潸然淚下,吸了吸鼻子,輕聲道:「所以,你把她殺了?」
周彥的鐵腕手段,狠戾心腸,我向來是知道的。
從前在安王府便知,只那時我們皆被仇恨矇蔽了雙眼。
他所做的事,即便殘忍,我也從未心生慈悲。
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強食罷了,別人也從未對我們仁慈過。
興許是錢塘那些年日子過的平淡溫馨,激起了我心底潛藏的柔軟。
聽到楚楚可能死於他手,我還是心頭一顫。
周彥冷笑了一聲:「殺她豈不太便宜她了,她自然是不能死的,當初那般挑撥我們,害你遠走離開了我,我自然是要留她一命等你對峙的。」
都督府內,不僅有地道祕庫,還有陰森地牢。
楚楚被關在這裏不知多久,不見天日,形如鬼魅。
她很瘦,空蕩蕩的衣服下僅剩了皮包骨架。
皮膚很白,是終日捂出來的慘白色,沒有一點光澤。
頭髮也是摻雜了白的,眼眶深陷,顴骨突出,眼睛死魚一樣暗淡,毫無生氣。
周彥沒有對她動刑,他什麼都沒做,只是把人關入暗無天日的地牢。
終日老鼠蟑螂爲伴,諾大一間牢房,就她一人。
精神上的折磨足以把人逼瘋。
地牢火光燃起,我看到她嘴裏正嚼着什麼,動作呆滯又機械,像個可怕的鬼。
後來看清楚了,她喫的是蟑螂。
我一陣反胃,連連後退幾步。
她被火把晃了下眼睛,待看清楚了來人,猛的朝我撲來,隔着鐵門,拼命的搖晃。
「我錯了,我錯了,我騙你的,是我私心嫉妒,想取而代之,京中三年,我與大人連面都很少見,胳膊上的痕跡是我自己弄出來的,留宿大人房內也是假的,他每日卯時入宮,當時根本不在房內,我算準了時間故意爲之……」
她語速很快,說話的時候很亢奮,但聲音麻木嘶啞。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行跡瘋癲。
果然,說完之後,她神神叨叨的轉身,神情呆滯,又回去嚼蟑螂了。
地牢看守說:「夫人莫怕,這女人已經瘋了,只要有人來她就衝過來叨叨一番。」
楚楚被我送去了錢塘。
對此周彥未置可否。
此時他正更衣,換了一身黑色金絲蟒袍,寬肩窄腰,長身玉立。
他挑了下眉,眼底有化不開的濃郁:「夫人,倒也不必如此菩薩心腸。」
我爲他整理了下衣襟,抬頭看他:「我不僅要菩薩心腸,還要把菩薩請進府裏。」
在府裏設佛堂,供奉觀音神明,是從前武定府周家便有的習俗。
周伯母和李媽媽都是信佛之人。
但周彥捏了捏我的臉,笑道:「我不信這些,夫人高興就好。」
臨了,又湊到我耳邊低笑:「子之樂即予之樂也。」
我的臉刷的紅了,這句青帳之內的話,被他白日裏輕佻說出。
我氣的捶了他一下。
他握着我的拳頭,忍俊不禁:「好了,我要入宮了,今日有案子,估計會很晚回來。」
西廠的案子,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周彥輕描淡寫一句,我在佛堂上了幾柱香。
他說他不信這些,其實我也不信的。
可不知何時起,我也害怕了因果輪迴。
他在外面殺人,我在府裏唸佛,求的不過是寬慰自己,自欺欺人罷了。
但這自欺欺人,會讓我心裏覺得安寧。
京中人人皆知,周夫人是慈悲心腸。
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廟,我都添過香油錢。
初一十五,喫齋唸佛,廣設善粥。
主要還是周彥有錢,隨便怎麼折騰都不心疼。
爲了避免風頭太盛,我宴請了多位肱骨之臣家眷,提議一同設立癘人坊和慈幼局。
凡民有單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縣鹹加收養,贍給衣食,每令周足,以終其身。
癘人坊又稱濟病坊,多設廟宇之處,收養患者,男女分居,四時供承,務令周給。
一開始大家紛紛表示,京中天子腳下,這些地方都是有的,鮮有乞兒。
直到我說不是要在京城設立,是要在民間多流民處,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她們願意搭理我,多半是因爲我是周彥之妻,不敢得罪。
但要真金白銀的掏出來散落於民,每個人看我都像在看一個傻子。
我也沒有強求,道只要她們願意參與,將來何處坊局都會立碑留字,感善其名。
婦人們說要回去考慮考慮,只有崔參知家的夫人,爽快的表示算她一份。
後來越來越多的人出了頭,當然也不乏得了自家夫君的命令,想要巴結提督府的。
很多命婦與我打交道,要麼謹慎畏懼,要麼阿諛奉承,還有鄙夷不屑者。
熟知後,大家也真的明白了我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婦人。
各地的善所建立起來後,連蕭瑾瑜家的五公主有一次見了我,也要交給我一枚金鑲玉。
年幼的五公主稚聲道:「春華夫人做的是善事,嘉爾也要做皇家表率。」
我做這些時,並未想有其他,等到春華夫人的名號傳了出去,才知我在京中已經混的這樣好。
周彥打趣我道:「從前別人提起春華夫人,只道是宦官周彥之妻,如今提起你來,倒只是順口說一句她還嫁了個宦官,連我的名字也不提了。」
他不滿的掐了下我的臉,將頭埋在我肩上:「儉儉,我很嫉妒。」
我好笑道:「你嫉妒什麼?」
「嫉妒別人發現你的好,引起太多人注意,私心裏,我只想你屬於我一個,永遠不被別人發現。」
我好笑的「哦」了一聲:「那我今後不出門了。」
周彥摟我的腰:「那可不行,嫉妒歸嫉妒,別人誇你的時候爲夫也焉有榮光,很是得意。」
-13-
明德八年,周彥問我想不想收養個孩子。
我不解道:「你不是有很多幹兒子了嗎?」
他那些乾兒子,個個能幹,身手敏捷,頭腦聰明。
只可惜都是太監。
我以爲他說的是子嗣傳承,但周彥又道:「儉儉,我是想讓你老有所依。」
我抱着他的胳膊,看院裏閒庭花開,搖了搖頭:「不要了,我們倆在一起就好。」
話雖如此,幾日過後,他真的領回來一個孩子。
是個很漂亮的女孩,七八歲的年齡,有些害羞。
周彥說,她叫周時。
他還說:「儉儉,你不覺得她與你十分相像嗎?」
我嘴角抽搐了下:「明顯是不像的,我幼時哪有那麼漂亮。」
「漂亮的。」
他望着我笑,眸光柔軟:「你那時也是很漂亮的。」
睜眼說瞎話。
我懶得理他,伸手拉過那個女孩,柔聲道:「我叫秦儉,若你願意,可以喚我一聲儉娘娘。」
周時很乖,連連點頭,討好的叫我:「儉娘娘。」
那份寄人籬下的謹慎和小心,好吧,當真是與我初到周家,很是相像。
周時是罪臣之女。
意外被西廠的周大人看中,洗乾淨了身份,送來給我做了女兒。
他總是很有辦法。
明德十一年,皇帝冊封了陳妃爲後。
陳妃是巡按御史之女,地方官員,雖得器重,但在京中並無勢力。
蕭瑾瑜此舉,是爲了穩固太子地位。
冊封大典過後,溫莛夫人邀我入宮小敘。
溫莛夫人是蕭瑾瑜之妹,太子的親姑姑。
她已經四十多了,中年喪夫後,因名下無子,一直養在宮中。
蕭溫莛已至中年,眼尾有淡淡細紋,但妝容精緻,看着也是極美的。
我與她算是半個故人。
從前在安王府,我是陶氏身邊的丫鬟。
她與陶氏姑嫂關係不錯,時常過來一起飲茶說笑。
對我自然也是混了個眼熟。
後來我成了周彥之妻,她偶爾會詔我入宮,閒話一番。
她是個心腸很好的婦人,我們在民間設立善堂時,她也捐了不少。
那日我進了宮,與溫莛夫人相見之前,意外的在半路上碰到了太子。
十九歲的太子,一身月白色華服,身材挺拔,眉目清俊。
長亭湖畔,我向他行了禮。
他虛扶了下,開口喚我:「春華。」
他是先皇后陶氏所出,蕭瑾瑜嫡長子。
當年安王府上下入京勤王,他才四歲。
在陶氏院裏,奶孃與他玩捉迷藏,他也曾拉着我的手,洋溢笑臉——
「春華,你也來陪我一起玩。」
安王府那三年,我也是看着他一點點長高的。
可眼前的少年,怎麼也無法和從前那個孩子重疊在一起。
人人皆知,自陶皇后薨逝,太子殿下便不愛笑了。
在我看來他何止不愛笑了,用深沉叵測來形容也不爲過。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春華,你爲何會嫁給一個閹人?」
我愣了下,對上他的眼睛,泛起一陣寒意。
他湊到我耳邊,幽幽的說:「我知道,是他們合計起來騙了你。」
我一臉懵,他緩緩道:「周彥是父皇最信任的人,父皇對他寵信至此,怎麼捨得殺他。」
「春華,你上當了,父皇是不會疑心周彥的,他離不開他,所以他們合起夥來演了一場戲,將你騙留在京中,嫁給了一個閹人。」
「你知道嗎,得虧你在錢塘沒有嫁人,若你已經嫁了人,他們會逼你和離,亦或不爲人知的了結麻煩。」
我被他說的一身冷汗。
他哈哈一笑,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陰鷙:「很卑鄙是不是,人性趨利,父皇是駕馭權臣的高手,卻容得下擅政專權的太監,春華你說,是不是很可笑。」
沒什麼可笑的,太監無根,永遠忠於皇帝,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太子言語間的冷意,讓我突然意識到,他討厭閹人。
如同很多年前,小雅姐姐一樣,提起閹人莫名的咬牙。
後來我見了溫莛夫人,提及方纔碰到了太子殿下,蕭溫莛嘆息一聲:「春華,你大概還不知道吧,當年先皇后自縊,是司禮監的太監查的案。」
溫莛夫人說,太子一向不喜閹人,還與前朝宦官結黨營私,禍亂朝綱有關。
我很惶恐。
將來太子登位,周彥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那日回府之後,我衝周彥發了好大的脾氣,砸了一個花瓶。
一來是怨他與皇帝合謀哄騙了我,二來是實在心慌的厲害,無力排解。
周彥任由我發火,最後可憐兮兮的看着我:「夫人,皇上未必是不想殺我的,他只是不能殺罷了。」
我揪着他的胳膊,生氣的看着他:「周彥,你還有多少事瞞着我?」
他笑了,眸光變得極其溫柔:「很多,但是一件都不能說。」
我氣結,推了他一把,起身離開。
他從背後抱住我,輕聲哄道:「別生氣,儉儉,我得爲我們的將來打算。」
我就知道,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無力的垂下眼眸,我心裏堵的厲害,悶聲道:「周彥,你要記得,這天下是蕭家的天下,將來無論是不是太子登基,大概率都不會容的下你。」
他「嗯」了一聲:「你怕嗎?」
「不怕。」
我回頭看他,目光清明:「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但是周彥,你要明白,海晏河清來之不易,大寧經不起再一次的禍亂了,每一次皇權紛爭,死傷在朝堂,受苦的卻都是平民百姓。」
「夫人,我懂的。」
周彥眸光沉沉,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最終只是摸了摸我的臉:「這些都不是夫人該操心的事,放心,我有分寸的。」
明德十二年,我已是三十二歲的婦人。
對鏡梳妝,那女子眉目如此熟悉又陌生。
人人都說我生了副菩薩心腸,也長了副菩薩的臉。
都是假的,若真的有菩薩,我乞求她指條明路。
這一年,皇帝壽辰。
宮宴開始前,內官突然喚我面聖。
太極殿內,蕭瑾瑜一身明晃晃的龍袍,掩不住面上倦色。
人至中年,終究是無可避免的由Ŧūₕ盛轉衰。
他已經四十三了。
在位十二載,朝無廢事,廢除苛政,整頓吏治和財政,稱得上是位明君。
當皇帝是件勞心費力的事,尤其是當一位明君。
慧極易傷,情深不壽,這句話用在他身上勉強合適。
蕭瑾瑜,一生心機深沉,機關算盡,性情涼薄。
到了這等年紀,突然對已逝的陶皇后深情了起來。
內官記載,帝念及孝存皇后,數次悲慟,淚流不止,日漸憔悴。
感情的事真是奇怪,陶皇后沒了九年了,蕭瑾瑜突然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自此之後,他開始力不從心,後宮如同虛設。
蕭瑾瑜喚我過來爲他梳髮。
這倒也不奇怪,他還記得陶氏最喜歡我爲她梳頭髮。
陶氏曾說:「春華的手又輕又軟,梳頭時的手法跟她打絡子似的,真是靈巧。」
我爲皇帝梳着頭髮,不經意看到他藏於髮間的幾根白髮,心驚了下。
蕭瑾瑜渾然不覺,他已經不在意這些了,絮絮叨叨,跟我說的都是閒話家常——
「秦儉,你還記得晚晴那頭長髮嗎,青絲如柳,真真是生的極好。」
「晚晴的左眼瞼下,有一顆褐色小痣,她說有此痣者,今生多淚,後來她哭的時候果然像滂沱的雨。」
「她初入王府,天真爛漫,率真如孩童,朕一心盼着與她成親,猶記新婚那日,朕說過,以後必定不會讓她多淚,朕喜歡看她笑。」
「後來,朕應是讓她傷心透了,她纔會決絕的懸樑自盡,朕悔之晚矣。」
「朕這一生,結髮之妻只她一人,只是不知將來見了面,她還肯不肯對我笑……」
我從不知蕭瑾瑜這樣的人,何時變得如此脆弱,那一刻他如垂暮之人,拉過我的手,將頭靠在我的胳膊上,痛哭流涕。
我很久不曾想起陶氏,她字字清醒的話語彷彿又浮現耳邊——
雁過無痕,把心收回來,永遠不要去愛他。
可是即便把心收回來,她還是心死了。
人都已經不在了,皇帝的深情又能給誰看呢?
-13-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周彥也有。
皇帝壽誕不久,宮內又發生了件事。
道是太子殿下不知因何時與皇上起了爭執,皇上一怒之下,氣的吐了血。
太醫診脈過後,說他是鬱結於心,氣血虧虛。
太子在牀邊守了兩日,待他醒來,父子倆又抱頭痛哭。
如此行徑,更加證明太子地位不可撼動。
周彥似乎有所行動了。
那日我無意聽到他在書房與人對話。
是他那ƭṻ⁶些乾兒子裏最受器重的一位。
他說:「乾爹,不能再等了,現在下手搶佔先機,這些年皇帝削蕃太猛,咱們這個時候動手,掌控好京城防衛,根本不必擔心各路蕃王生異心。」
第二日,我同周彥商議,把周時送回錢塘。
周時已經十二歲了,出落的明眸皓齒,十分出挑。
我打算將她託付給窈娘等人。
京中局勢莫名的變得緊張起來。
周時走的時候,馬車還沒過城門,我竟看到太子殿下高立於城樓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我。
她沒走成,對此周彥並無意外,彷彿早就知曉這結局。
看來,是到了緊要關頭了。
我原以爲,周彥是想扶持幼主登基,把控朝政。
但是,蕭瑾瑜又豈是普通人。
周彥遲遲沒有動手,是因爲他也忌憚着蕭瑾瑜。
皇帝一天不死,都是鎮壓着他的大山。
皇權之下,太監的權利其實沒那麼大。
我終日睡不好覺,照鏡子發現自己鬢間竟然也有了白髮。
原來三十二歲的女人,已經開始華髮初生了。
我對周彥說:「近來我總是夢到伯母和李媽媽,她們要帶我去看花燈,周彥,我好像很久都沒有看過花燈了。」
周彥望着我,眸光溫柔:「等日後,我帶夫人去看花燈。」
明德十三年,皇帝駕崩。
太子登基,改國號爲慶曆。
周彥說一切都結束了。
他沒有反,因皇帝駕崩前,詔了他入宮覲見。
蕭瑾瑜死的時候,他就在身邊。
促膝長談了整晚,我不知談了些什麼。
但蕭瑾瑜就是蕭瑾瑜,他不動一兵一卒,瓦解了周彥的異心。
後來我知道,他說,放我們一家離開。
前提是,周彥把密詔交出來。
我觸碰到了皇室的祕密。
當年太光帝駕崩,那位被囚困的老太后,求來了一道聖旨。
若小太子當不得大統,皇位會傳給另一位宗室子弟。
雖然後來那人已經被殺了,蕭瑾瑜的皇位卻已經不是名正言順。
那道聖旨在周彥手中。
他手裏握着牌,可另扶持幼主登基。
但是不知爲何,與蕭瑾瑜一夜長談之後,他放棄了那張王牌。
換來了蕭瑾瑜的一道密令。
我與他的自由。
離京那日,風和日麗。
世上再無西廠提督周彥,也無春華夫人。
周彥將皇帝密令交給了我,讓我帶周時先行一步。
他說,蕭瑾瑜雖說放過了我們,但是他信不過新登基的太子殿下。
爲了安全起見,我帶着周時先出發,若新帝有殺心,沒有我們的拖累,他纔好脫身。
我靜靜的看着他,想從他眼底看出些什麼:「周彥,你沒有在騙我吧?」
他笑了,溫柔的撫摸我的臉,神情堅毅:「放心儉儉,我一定會去找你,絕不會丟下你一人。」
那年,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周彥三十七。
歲月似乎格外優待他。
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年輕,身姿挺拔,眉眼幽深,面部線條流暢分明,英俊倜儻。
到達錢塘三個月後,朝堂上的消息才遲遲傳來。
新帝頒佈了「罪已詔」。
爲的是蕭氏皇祖,私植閹黨,禍亂朝綱。
從崇寧年間的洪宗帝不勤朝政,以太監涉政來牽制權臣,互相制衡。
到太光皇帝在位時一心煉丹向道,宦官八虎弄權,結黨營私,搜刮暴斂,製造了無數奸黨冤案,致民怨滔天。
天下大亂,外戚干政,紛爭多年,皆因皇室皇權,依附宦官。
這份罪己詔,是爲蕭氏先祖所發。
我又等了一個月,終於知道,周彥騙了我,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聽說他被皇上點了天燈。
衛離說那不是真的,他死的時候並未遭罪。
我相信衛離,她受周彥所託,帶回來了他臨死時穿的外衣。
我在郊外尋了處清靜之地,爲他建了衣冠冢。
想來他也是沒騙我的,衣冠冢在這兒,他就在這兒,並未食言。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他死於三十七歲那年,而如今四年又過,我也已經是三十七歲的婦人。
周時已經嫁了人,夫妻和美,還有了身孕。
錢塘諸多故人,其樂融融,連鳳柏年也時不時過來繡莊湊熱鬧。
沒什麼可操心的了,那一年我臨窗刺繡,爲周時腹中的孩子繡小衣,眼力已大不如從前。
耳邊忽聽有人在喚我。
抬頭望去,眼前花了一花。
院裏桂樹飄香,我隱約看到李媽媽喜笑顏開的衝我招手:「快,妞妞,城裏有花鼓戲,夫人說咱們收拾收拾去湊湊熱鬧。」
我放下手棚子,目光呆怔的看着她。
李媽媽嗔了我一句:「傻愣着幹什麼,周彥那小子也去,還說晚上順便帶你去看花燈。」
我腦子懵懵的,結結巴巴道:「真,真的?他不是最討厭我了?」
李媽媽掩着嘴笑,一旁不知何時出現的周彥,少年模樣,眉眼清亮,衝我勾起嘴角:「誰討厭你了,討厭你還答應帶你去看花燈?傻不傻。」
他朝我伸出了手,少年眼眸漆黑,含着細碎的光,隱隱的笑意。
我笑了,站起來走出房間,秋風拂面,桂花飄香。
他牽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望着我,聲音溫和:「儉儉,走吧,阿彥哥哥帶你去看花燈。」
我從他眼中,看到那個少女的影子,眉眼彎彎,如玉年華。
是了,沒錯,年少時的秦儉,終於如願牽上了阿彥哥哥的手。
(正文完)
【番外:周彥篇】
太光二十年,七歲的周彥隨父調任至棣州武定府。
印象中,比父親官高一級的賀知州是個和藹可親的伯伯。
他笑眯眯的摸着花白鬍子,朝周父揖禮客套:「哎呀周老弟,三月接到你的調令,左等右等,本府可算把你盼來了。」
周父嚇得趕忙還禮,深鞠一躬:「賀大人,萬萬不可,勞您親自迎接,小人不勝惶恐。」
周彥站在母親旁邊,看着這一番熱絡寒暄,心裏對賀知州印象極好。
接風宴上,他見到了賀知州家的兩個兒子和小女兒賀楚楚。
都是年齡相差無異的孩子,很快混熟了,玩成一團。
父親的任職很順利,沒有任何刁難和地方官員所謂的「欺生。」
想來真如賀知州所說,上任同知大人因病逝世,地方鹽糧,捕盜江防等問題無專人打理,武定府上下手忙,都盼着新任職的周同知早早前來。
周父自幼飽讀詩書,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
河工水利,撫綏民夷等事務,處理的倒也順手,只是巡視江防時,不知被誰擠滑了腳,摔了一身污泥,惹的衙門那幫捕快偷笑。
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雖是個高高在上的同知,那幫大老粗表面恭敬,有些方面還是十分怠慢的。
尤其那個鷹頭雀腦的王捕頭,誰都知道他是賀知州的小舅子,不好得罪。
興許是爲官路上的這份領悟,周父對周彥的教育極其嚴苛。
書是要好好讀的,武也是要好好練的。
周彥生性好動,自幼習武,且底子不錯。
說起習武,周父倒是也有羨慕的人,他對周彥道:「你這點功夫都是苦練的三腳貓,不若你岳家秦叔叔,他那纔是天生的好根骨,力大無窮,能倒拔垂柳……」
倒拔垂柳,那是個什麼概念?
周彥瞪大眼睛,一臉仰慕。
那位力大無窮的秦叔叔,從小就是他的偶像。
與秦叔叔家的女兒有婚約,也是從小便知。
那個女娃他是沒見過的,婚約其實也只是兩位熱血年輕爹自個兒定下的。
據說那時屠戶出身的秦父與周父在學院同窗了那麼段時間。
周父與周彥一樣,對力大無窮倒拔垂柳的秦父十分仰慕。
那都是前話了。
總之,周母對這樁口頭婚約是十分不滿的。
她是正經人家出身的小姐,從小讀了詩書的,大抵是骨子裏不喜粗鄙之人的。
彼時周彥九歲,還不太能理解娶妻的含義。
但他骨子裏,對那位能倒拔垂柳的秦叔叔家女兒,是十分期待的。
興許,她也能倒拔垂柳呢……
想想就讓人興奮。
周父說,等秦儉及笄,便讓你母親帶你去登門求娶。
周母說,話說這麼早做什麼,孩子纔多大,日後有什麼變故也是未知的。
只要提起這事,母親總是不太愉悅。
但是周彥很愉悅,心裏念着「秦儉」的名字,想象着一個力大無窮的女俠士,教他倒拔垂柳,胸口碎大石。
哦對了,關於胸口碎大石,是他一時好奇問的父親,秦叔叔那麼厲害,會胸口碎大石吧?
周父「唔」了一聲:「應該會吧,下次見了我問問他。」
哦吼,少年的夢多麼璀璨,趕快長大吧,長大就可以娶秦儉了。
真讓人興奮。
可是這股子興奮,在十一歲這年,徹底的破滅了。
秦儉登門的時候,又瘦又小,面黃肌瘦,畏畏縮縮,呆呆傻傻。
弱不禁風的小呆雞。
落差太大,周彥不能接受,一種被騙的感覺強烈的攻擊着他的內心。
氣憤之下,差點飆出了眼淚——
「誰要娶這個醜八怪!趕緊攆她滾!」
說罷,一腳踢在了板凳上。
一向待他嚴苛的父親,尚沉浸在秦家那場變故中傷心傷神,還不忘給他一巴掌。
「逆子,休得欺負儉儉。」
好啊,這一巴掌記下了,樑子是徹底結下了。
少年心性,使家教極好的周彥對秦儉下了手。
推搡她一把,罵她幾句,踢她一腳,揪頭髮……
趁着沒人看見,出一口惡氣。
他也不是什麼惡人,知道秦儉孤苦無依纔來的周家,周母雖然也不喜歡她,還是交代下去不準欺負她。
周彥本以爲出口氣也就得了。
結果是越出越氣。
小丫頭片子是個悶不吭聲的,被揪了辮子既不反抗也不求饒,就這麼受着。
關鍵也不告狀。
像一團棉花似的,打在上面軟綿綿的,激不起任何痕跡。
這口氣,更鬱悶了。
漸而發展成了,只要見到她,就忍不住罵一句,揪一下辮子。
有時候私心裏想,說不定她其實就是個倒拔垂柳的女俠,故意深藏不露。
秦叔叔的女兒,焉能是平凡之輩。
可惜,那些年的仰慕和真心,終究是他錯付了。
弱就弱吧,還犟,好歹求饒一下,他也是不屑於欺負女子的。
後來總算學聰明瞭一點,見到他就跑。
這倒是有趣,他又有了新的壞點子。
她跑,他追。
她躲,他找。
反正不欺負欺負她,心裏癢的難受。
這惡趣味到底是因爲什麼,也不知道。
他雖不是正統的世家子弟,但在同齡人中也是頗出挑的。
書讀的好,功夫也不錯,待人知禮知節。
賀知州家的夫人,每次見他都誇一句。
賀家的兒子和女兒,都喜歡跟他一起玩。
尤其是賀楚楚,一向喜歡他,衝大人們都是甜甜的道:「阿彥哥哥待楚楚最好了,不像我小哥淨會捉弄人,楚楚最喜歡阿彥哥哥。」
待她最好了?
周彥細想了下,他做了什麼?哪裏好?
想不出來,回家見了呆頭鵝秦儉,又開始手癢了。
結果這次還沒伸出手揪她辮子,她反倒先侷促不安的開了口——
「阿彥哥哥。」
怯生生的小奶音,眼巴巴的看着他。
周彥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心裏有一種說出來的怪異,怪鬱悶,怪憋屈,也怪癢癢……
這次沒有揪她頭髮,可是少年秉性又令他拉下臉來,罵她——
「蠢貨,不許學賀楚楚!」
說罷,冷着臉氣呼呼離開。
哪知這笨東西一點也不聽話,下次見了面還是一臉討好的叫他:「阿彥哥哥。」
周彥生氣了,暫時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去。
說了不要學賀楚楚,噁心死了。
欺負秦儉,已經成了他的日常。
偶爾也會失手被大人發現。
周父罰跪,打他手心。
周母責備,罵他小畜生。
連一向最疼他的李媽媽,也會護着那小東西,讓他不要欺負妞妞。
旁的也就罷了,母親那樣溫和嫺淑的人,竟然罵他小畜生……
周彥覺得遭到叛變了。
明明母親也是不喜歡那小呆雞的。
小瞧她了,不知不覺,竟讓大家都倒了戈。
憑什麼倒戈,難不成她真的是什麼身懷絕技的女俠,學了吸魂大法。
他開始仔細觀察。
其實,秦儉五官端麗,眉眼彎彎,長得還挺好看的。
奇了怪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看的。
一定是周家伙食太好,把她養的白白胖胖的。
她還憑着一臉乖巧實誠的笑,喚醒了周母和李媽媽的柔軟心腸。
說什麼女孩子就是貼心,軟軟糯糯的,不似那個小子跟個石頭一樣,又臭又硬。
真氣人。
更氣人的是,那笨傢伙不小心崴了腳,他難得的好心扶起了她,結果全家上下一致來討伐他。
父親罰他跪地,打他板子。
他何時受過這等冤枉。
事情過後,他趁人不備又攔住了秦儉。
君子報仇,必要坐實了罪名纔行。
周彥伸出手,打算推搡她一把。
結果這丫頭嚇得閉上眼,雙手抱頭。
他也不知道爲何,突然下不去手了。
是從什麼開始,他已經很少欺負她了呢。
是她十歲那年,險些喪命的那場溫病?
哦對,一定是的,當時她已經燒的神智不清了。
母親逼他發誓,今後對儉儉好,絕不欺負她讓她受委屈。
那種情況下,他看了一眼面色潮紅昏迷不醒的秦儉,也不知爲何,心裏難受了下。
發了誓,便意味着認定了她是自己媳婦了……
真惱火,周彥心裏憋憋屈屈的,怪不是滋味的。
自家媳婦,欺負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尤其她還抱着頭,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
眼睛水亮水亮的,黑漆漆的寶石一般,泛着晶瑩的光。
少年呼吸一滯,竟覺得心裏像是小貓兒抓撓了下似的,心癢難耐。
然後,他伸出手掐了下她的臉。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爺不屑於此。」
完了,她的臉好嫩好滑,手感真好,想再掐一把。
自家媳婦,自己欺負欺負就得了,旁人欺負就有點看不下去了。
王通判家的那個壞丫頭,哄騙她藏在井裏,還把繩子給抽了上來。
楚楚口中那個「待女子溫和」的阿彥哥哥,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罵王嫣:「小小年紀,如此歹毒!」
驚了一衆大人,通判夫人面上更是無光,從此,王嫣見了秦儉連話都不敢說。
賀家夫人有意要同周家結親。
賀知州親自開了口,卻不料周父以禮相待,懊惱道:「賀大人,實不相瞞,秦儉這孩子不單是故人之子,她與小兒還有婚約在身……」
周母更是坦率,對周彥道:「你給我安分一點,不要去招惹賀家的女兒,賀家這趟渾水我們不趟,你父親申請了三次調令,好不容易被京裏批准,明年我們就離開棣州,待秦儉及笄,便爲你們完婚。」
算起來,他們一家已經來了武定府八年了。
周父一介文人,能在棣州站穩了腳,人人尊稱一聲「同知老爺」,與賀知州的拉攏不無關係。
但是父親和母親不知爲何,並不喜歡賀家。
周彥曾對笑眯眯的賀伯伯很有好感。
他分明對父親很好,可週父說:「那是隻喫人的老虎。」
後來,私礦的案子揭發,周彥總算明白了,父親爲何對他三番四次的拉攏裝傻充愣。
又爲何堅持往京裏申請調令。
只差一步,他們全家便可離開棣州。
只差一步,他便可以娶秦儉。
京裏來的審案人,爲何偏偏是個太監。
但凡來個青天大老爺,也能明明白白的看出,周家並未參與那些貪贓枉法之事。
可是太監連案子都懶得審。
知州,同知,通判,縣丞……
一丘之貉,全部抄斬示衆。
棣州變天了。
若真死了,也便罷了。
玲瓏繡莊的蘇掌櫃出面,給了那閹人一筆不少的銀子。
閹人答應留他一命。
但是在牢裏打的半死不活的時候,直接給淨了身。
周彥廢了。
他再不是一個完整的男人。
十五歲,家破人亡,物是人非。
站不起來了,讓他就這麼死了吧。
他想死,可是秦儉那犟丫頭不讓。
死躺在那裏,是那犟丫頭喂藥喂粥,連下半身骯髒潰爛的傷口,都是她脫了褲子親自上的藥。
她才十一歲啊,一邊哭一邊清理傷口。
周彥的心,在那一刻直接被擊碎,化作齏粉。
原來,萬念俱灰的人還會被重創傷到。
秦儉固執的要他站起來,握着他的手,一遍遍的告訴他——
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這麼死了,阿彥哥哥能甘心嗎?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沒能力伸冤,所以你要振作起來,好好的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報,我不准你死,阿彥哥哥你起來啊,儉儉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來啊。
誰說她是個蠢丫頭呢。
她知道燃起他滔天的恨意,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爲了周家,爲了他自己,也爲了秦儉。
周彥去了趟牙行,賣身爲奴。
他與秦儉告了別。
那小丫頭看着他,結結巴巴道:「那,那我怎麼辦?」
一瞬間,全身蔓延着剝皮抽筋的痛。
他說:「你好好待在繡坊,以後,找個人家嫁了吧。」
秦儉搖了搖頭:「可是,我跟你有婚約……」
他握緊了拳頭,顫抖着心,極力隱忍,五臟六腑都彷彿被人碾碎。
「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還提什麼婚約,從此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我永遠不必再見。」
秦儉不知,出了那個院子,他便紅了眼圈,落了淚。
初入安王府,他在吳公公手底下當差。
一個卑賤的小太監,只配給大太監當牽馬小廝。。
吳公公出門時,他不僅要掀簾子,還要躬下身子,讓閹人踩着背上馬。
安王府的僕人那麼多,他與很多閹人睡一間屋。
太監也分三六九等,諸多惡趣味。
尊嚴,臉面,都是沒有的,他學會堆滿笑,對吳公公低頭。
吳公公像拍畜生一樣拍了拍他的臉,滿意道:「長安吶,咱家就喜歡你這樣聽話的狗。」
來安王府一個月,秦儉就追來了。
她抱着包袱,怯生生的說:「阿彥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兒,秦儉就在哪兒。」
周彥心裏像掀起了一場海浪,秦儉以爲她能留在安王府,是因爲她的固執。
殊不知他心亂如麻,是如何暗罵自己卑鄙。
她才十一歲,她懂什麼呢。
周彥,你放過她,讓她離開……她不懂事,你不能不懂啊。
可是另一種情緒佔了上頭,那聲音在說,留下,秦儉留下,若你願意留在我身邊,阿彥哥哥拼盡全力,護你一生。
那三年,秦儉在安王府埋頭洗衣,那雙會刺繡的手,生滿了凍瘡。
周彥不忍去看她,因爲每一次看她在受苦受罪,心裏都在滴血。
而他毫無辦法。
可她每次見了他,都洋溢着驚喜的笑,如從前在周家,傻的可憐。
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傻的人呢,周彥抹了把淚。
後來他偷偷去看她,站在她看不見的角落,一遍遍告訴自己,周彥,你不能輸。
你若輸了,秦儉又算什麼呢?
出人頭地,並非那麼容易。
如安王府第二年,他終於尋到了機會,越過吳公公,在蕭瑾瑜面前展露身手。
蕭瑾瑜的目光望向他,眼底是不爲人知的讚賞。
從此,他得王爺重用,成爲了他手裏的一把刀。
然而這條路,纔剛剛開始。
好在如今,秦儉不用再整日埋頭洗衣服了。
在陶氏身邊,他最能安心。
周彥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從前也曾心慈手軟過,結果發現廝殺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博弈。
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人人都說他心狠手辣,從不留活口。
因爲他要最大程度保證自己的安全。
因爲還有很多事沒有做,還有需要守護的人。
秦儉十五歲,已經出落的十分標緻。
般般入畫的眉眼,脣紅齒白,乖巧幹淨。
蕭瑾瑜喜歡美人,秦儉算不得絕色,但那份乾淨皎潔是獨一份的。
果然,她早就被看上了。
蕭瑾瑜試探他,想將秦儉收房。
既是在試探,說明如今的他,在他眼裏是有價值的。
周彥掩住情緒,聲音低沉:「王爺,長安就這一個妹妹,絕不可能給人做妾,哪怕是您也不行。」
蕭瑾瑜聞言一愣,哈哈大笑:「好你個長安,爺竟沒看出你們兄妹二人還有這等野心,倒不愧是本公子身邊的人。」
誰沒有野心呢。
蕭瑾瑜的野心明目張膽。
周彥想,秦儉終歸是要嫁人的。
與其碌碌無爲一生,倒不如遂了蕭瑾瑜的願。
周彥眼底沉浸了一片晦暗,秦儉,你的福氣在後頭。
但凡我在,你便不是孤身一人。
阿彥哥哥要將你推向更高的位置,一步一步,立於高處,睥睨衆生。
你這一生,便交託給我吧。
只要我在,定會護你周全。
安王府的冬夜,庭院蕭索。
秦儉趴在窗臺看月亮,秋水似的眼眸盈盈點點,映着天際殘月。
風吹亂了她的頭髮。
呆呆楞楞的小傻子,神情恍惚。
周彥斜躺在樹上,順着她的目光,遙遙望着夜幕中的那輪月。
傻瓜,殘月而已,有什麼可看的呢。
你這樣的人,應該身在高處,與皎月同輝。
秦儉十六ƭṻₗ歲,他終於開口,讓她給王爺做側妃。
可她是那麼倔強,隱忍着淚水衝他扔了個茶杯——
「我跟你有婚約,這輩子只能嫁你!」
她殊不知,此言一出,在他心裏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原來,她心裏竟是這麼想的嗎?
她竟然從未改變過心意?
周彥心中五味雜陳,欣喜過後,苦澀、酸脹、絕望,各種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將他全然淹沒,透不過氣。
無法呼吸的窒息感,疼痛難忍。
周彥緊握拳頭,指節泛白。
「別傻了,我能給你的就這麼多。」
身爲王府暗衛殺手,他從不飲酒,可那晚他如一個溺死之人,急需救援。
他喝了很多酒,麻痹了那股剜心之痛。
可胸腔裏空落落的,彷彿什麼東西沒了。
秦儉,秦儉……是幼時與他定下婚約,青梅竹馬的小秦儉,離他越來越遠。
那晚,他做夢也沒想到,秦儉竟然在房內等他。
恍惚之間,還以爲是在做夢,可那觸感如此真實。
他猛的拍了拍額頭。
秦儉紅着臉喚了一聲:「哥哥。」
她還說:「儉儉喜歡你,要做你的女人。」
周彥覺得她瘋了。
可他自己也瘋了。
本就如此,倘若秦儉堅持,他從來都沒有勇氣將她推開。
甜蜜,懊惱,悲痛……但唯獨沒有後悔。
只要秦儉不後悔,他永遠不會後悔。
入京後,折了好多兄弟。
好在最後成功取了太監姜春和鄭嵐的人頭。
在姜春府上,他還遇到了楚楚。
棣州賀家的楚楚。
砍下姜春的腦袋時,楚楚就在現場。
血濺到她的臉上,與她眉間那抹硃砂紅一樣鮮豔。
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神情卻透着興奮,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撲到懷裏嗚嗚的哭——
「周家?你是阿彥哥哥對不對?」
隔了六年,她竟還能憑聲音和一雙蒙了面的眼睛中認出他。
哦不,是他殺人時面對驚恐萬分的姜春說的那句:「姜公公,棣州武定府周家,來討你的命了。」
殺人時,他眼底那份恨意似火在燒。
殺人後,面對賀楚楚突然的相認,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同樣是殺意瀰漫。
他沒有認出她。
聽她自報家門,急切的說她是賀家的楚楚,他仍是半晌纔回想起來。
周彥這一生,揹負的太多。
過往如雲煙,前塵舊事天翻地覆,故人?什麼故人?
他的故人只有儉儉,相依爲命的儉儉。
但他還是將楚楚安頓了下來。
因爲楚楚看着他,一邊顫抖一邊喚起他的回憶——
「阿彥哥哥,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楚楚呀,儉儉最好的朋友,賀家楚楚。」
「我與儉儉關係要好,每次見面都一起畫畫、投壺,以前王嫣嘲笑她畫的水牛是水鬼,我還教她畫畫來着……」
他記得,確如她所說,印象中王嫣總是欺負儉儉,楚楚倒是和儉儉關係不錯。
儉儉應該,挺喜歡她吧?
那就把她留下,日後送給儉儉。
京中三年,雲波詭譎。
閒暇時會想起儉儉,初時想要給她寫封信,又不知從何說起,怕她擔驚受怕。
王爺倒是坦然自若,他從不會給王妃寫信,玉扇一搖,嘆道:「京中形勢複雜,大業未成,何必讓婦人擔憂。」
周彥覺得有些道理。
蕭瑾瑜心機深沉,其餘諸位蕃王也不是喫素的。
入京已有一年,斗的耗盡心力,仍知此路多難。
蕭瑾瑜登上那個位置,用了三年。
那是漫長而曲折的三年。
登位路上,困難重重,連蕭瑾瑜都沒了耐心。
他站在皇宮城樓之上,目光重重的眺望大寧江山,問周彥:「他日功成名就,你最想做什麼?」
周彥斜靠城牆,抱着雙臂,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柔軟,勾起一抹笑。
「娶妻。」
簡單兩個字,說完又着重加了三個字:「娶秦儉。」
蕭瑾瑜一愣,倒是很爽快的笑了下:「好啊你,總算給爺說了句實話,早在安王府我就看出你們之間的關係絕非兄妹那麼簡單,竟然敢糊弄我。」
「對不住了王爺。」
周彥道歉,但聲音毫無誠意:「秦儉與我有幼時婚約,我也曾想過不能誤了她的終身,只她不願,執意如此。」
「她是我此生摯愛,從未改變,長安一生,永不負她。」
十五歲入安王府,輾轉九年,城樓之上,是他第一次與蕭瑾瑜坦誠相對。
他講棣州武定府周同知家,嚴父慈母,生活無憂。
也講秦儉的犟脾氣,周家滅門後,一路追隨。
蕭瑾瑜也同他講了幼時之事。
先帝不喜他生母,他幼時在宮中,過得極其艱難。
帝王之家,沒有兄友弟恭,也沒有父子天倫。
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堂堂的安王蕭瑾瑜,幼時會被身邊的太監猥褻。
因他弱小,因他無人可依,連太監都認爲可以欺凌。
興許就算他死了,皇帝掉幾滴眼淚,日後便再也不會想起這個兒子。
人啊,最終只能靠自己。
站在最高的位置,掌控一切,這是他多年籌謀應得的權利。
蕭瑾瑜笑了,萬里江山,來之不易,但就在眼前。
周彥提筆給秦儉寫信——
儉儉,一別經年,寤寐思服,好否?安否?思否?
千言萬語,提筆卻寥寥幾句。
想說的很多,從入京刺殺,到軍營臥底,再到替王爺擋刀。
從身上的每一處刀傷,到如今大業未成。
信寫好了,放在桌上,卻沒有送出去。
因爲彼時一切塵埃落定。
廣陵王敗了。
接下來是蕭瑾瑜登基。
該國號明德,大赦天下。
一切結束,又是小半年。
京中那處宅子,是蕭瑾瑜一早爲他置辦的,楚楚一直住在那裏。
三年以來,他很少踏足。
爲了迎接秦儉的到來,他親自去佈置。
院裏移植了桂樹,從前武定府周家,儉儉住的地方就有一顆。
整個府邸都要煥然一新,尤其是儉儉的院子,廳堂匾額上的「雨燕」二字,是他親手所寫。
思爲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房間的櫃子和書架用的是楠木,牀和桌椅是寶塔紋櫸木。
窗花剪紙,燭臺香爐,還有整套的刺繡工具……每一樣都是他細細挑選。
周彥想,還是委屈了他的儉儉。
儉儉的房間,更應該用沉香木做房梁,金絲楠木做傢俱,金銀裝飾窗花,珍珠做門簾……
知道儉儉要來,楚楚彷彿比他還要高興,跟着下人們一起打掃,一遍又一遍的問他:「大人,儉儉真的要來了嗎,我與她多年未見,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樣。」
她神情那樣歡喜又緊張。
周彥的目光柔軟下來:「儉儉她,與從前無異。」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她一直都是那個樣子,最好的秦儉。」
最好的秦儉。
大概連他自己也沒發現,只要提起儉儉,他身上那股凌厲氣息會慢慢消散。
他的眼神會柔軟下來,連清冷的聲音也染了幾分暖意。
楚楚怔怔的看着他。
秦儉的命怎麼那麼好呢?
她從前也是喚周彥一聲「阿彥哥哥」的,那時周彥待她比待秦儉還要好。
甚至母親說過日後要與周家結親,把她嫁給周彥。
她比秦儉還要更早認識周彥,那時她才五歲,明明青梅竹馬的是他們纔對。
可這三年,她每次見周彥,都見他行色匆匆,周身散發着冷意。
她連一聲「阿彥哥哥」也不敢叫。
周彥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她知道他殺人時的狠戾,姜春的血曾濺在她的臉上。
可他提起秦儉的時候,臉上那一抹笑,彷彿又變成了從前武定府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楚楚是這樣嫉妒秦儉。
秦儉那種木頭疙瘩有什麼好呢,她想,興許她也可以在周彥心中有一席之地的。
是的,如果沒有當年那場變故,興許她會同他喜結連理。
儉儉來的時候,原來冷漠無情如周彥,也會緊張的紅了耳朵。
在外尚能自持,回到房間,便迫不及待的將她拉入懷裏,緊緊相擁,如至寶一般。
周彥看着秦儉,恍惚覺得像是做夢一般。
三年而已,他的儉儉站在面前,眉眼如新月彎彎,眸子漆黑烏亮,笑容羞澀含蓄,美的不可方物。
他只感覺呼吸一滯,手摸上秦儉的臉,長久以來空蕩蕩的心,突然被什麼東西填滿了。
踏實、歡喜,像是漂泊風雨之中的船,此刻終於靠了岸。
秦儉是那麼的美好,令他眼眶溼熱,感受到了歲月的平靜。
時光流淌,他只願永遠留在此刻,與秦儉相擁。
儉儉說她是二十歲的老姑娘了。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嫁給他。
周彥心裏泛起的喜悅與滿足,快要將他淹沒。
可是還不行啊,他說:「還不是時候,儉儉,再等等。」
快了,等他完成皇帝交託的任務,殺了廣陵王。
介時他便可以功成名就。
儉儉,再等等,等我以阿彥哥哥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娶你過門。
追殺廣陵王,比想象中的難。
他都已經逃到了封地,埋伏重重。
錦衣夜行,死傷無數。
終於在一個雨夜,成功的殺了他。
只是廣Ṭű⁷陵王臨死前,擺了他一道,使他身中毒鏢。
他還笑道:「本王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死在閹人手裏,一個太監,爬的再高,終究是沒根的,權利再大也是皇權下的一條狗罷了。」
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才知秦儉已經離開。
是了,他走的時候儉儉還在生氣。
因她執意要與他圓房。
周彥苦笑。
儉儉,始終還是一個小孩子。
她如何懂得他從一個完好無缺的男人變成一個廢人的痛苦。
身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以及不敢面對心愛之人的痛苦。
儉儉不會嫌棄他。
可他嫌棄。
那樣美好乾淨的秦儉,委身給他這樣殘缺不堪的閹人。
他只是還沒準備好而已。
她突然提出圓房,令他措手不及。
周彥沒有去找她。
他在治傷,治好之後,已經是西廠的廠督大人了。
去找秦儉之前,蕭瑾瑜好心的給他提了個醒——
「皇后說秦儉之所以離開,是因爲你有了別的女人,話說這小秦儉也忒霸道了些,着實該冷落一下給她點教訓。」
周彥皺眉,去見了皇后。
接着是一番震怒與殺意。
那日他握着劍,拎着賀楚楚從房間出來,冷笑道:「我念你是一介女流,又與儉儉關係交好,當年你父親貪贓禍及周家,我想着你也是年幼無知,因家遭罪,竟是我錯了,你們賀家沒一個好東西,都該死。」
楚楚直接嚇懵了,跪在他腳下,淚流滿面,臉色慘白:「大人,別殺我,是我錯了,我一時糊塗,竟想取代秦儉陪在你身邊,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她說着,毫無尊嚴的去抱他的腿:「別殺我,我可以跟儉儉解釋,我做什麼都可以……」
周彥厭惡至極,一腳踢開了她。
去接秦儉的路上,想了很多。
有心疼,也有鬱悶。
他是怎樣的人,秦儉竟不知嗎?
寧願相信一個賀落落,也不肯信他?
生氣之餘,又安慰自己:「是我不好,沒有給儉儉足夠的安全感,害她傷心了。」
儉儉傷心離京,也是因爲心裏在乎他罷了。
各種複雜情緒,到了錢塘,稍一打聽,丟了魂兒一般,面若死灰。
短短半年,秦儉有了別的男人,不要他了。
周彥不信,怎麼可能?
儉儉對他的心意,怎麼可能變的那麼快。
她衝出來爲那男子擋劍,臉上那份決絕,令他心痛作死。
原來是真的。
夜夜春宵,春風一度……
周彥覺得自己快死了。
活不下去了,這些詞,每一個字眼,都在要他的命。
字字誅心。
不知是如何回的京城。
只知道自此麻木不仁,軀殼之下彷彿沒有靈魂。
日日借酒消愁,醉生夢死。
夢裏也不得安寧。
回的是花間小院,看到年少的自己將那小小的女孩推倒在地。
看到女孩一臉害怕,討好的叫他阿彥哥哥。
是報應啊,原來是報應。
他低低的笑,拿一把短刃,刺向胸口。
太疼了,心臟那裏疼的受不了。
剜出來就好了。
沒有了心,就不用去想秦儉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她會成爲別人的妻子,生兒育女,與那男人做任何親密無間的事。
這些,他統統都做不到。
周彥,你就是個廢物,難怪秦儉不再愛你。
短刃刺入胸膛,鮮血染紅衣衫。
儉儉,儉儉……
阿彥哥哥沒有你,真的活不下去了。
儉儉,我這一路走來,腥風血雨,見慣了醜惡,能撐到現在,僅僅是爲了你啊。
你不要我了是嗎,那我也不要了罷……
那日,短刃已經刺入胸膛。
醒來時,看到的是皇帝蕭瑾瑜。
蕭瑾瑜如此聰明,看着他冷笑一聲:「爲了個女人,什麼都不顧了?」
「周彥,忘了你周家的冤案了?潑上的髒水不想洗乾淨了?」
一句話,迷糊灌頂。
吳公公後來被周彥殺了。
一劍斃命。
他大概死也不會想到,當年那個被自己拍着臉說:「長安吶,咱家就喜歡你這樣聽話的狗。」
那條狗一路在血裏趟,越來越狠,越來越陰,連他也害怕起來。
他是來向他賣個好的,告訴他他發現了皇室的祕密,老太后臨死前,還藏有一道聖旨。
可惜,那條狗承了他的好,但並不領情。
周彥臉上,冷若寒冰。
平叛亂、削藩、整頓改革……需要做的事,還那麼多。
一路走來,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仍是需要信得過的人來做。
周家的案子沉冤得雪,可週彥卻彷彿泄了一口氣,整個人都陷入了頹廢之中。
皇帝交代的事,做的仍是滴水不露。
只是,手段殘忍到連皇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蕭瑾瑜說:「周彥,自古以來,還沒有宦官敢殺害皇族之人。」
皇帝是要削藩的,但沒讓他做的這麼絕。
周彥神情漠然,面不改色:「陛下有慈悲之心,爲何不早說。」
蕭瑾瑜被氣的說不出話。
周彥轉身離開了。
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
這樣的人,沒有軟肋,着實可怕。
人人都怕他。
西廠周大人,他若想讓人死,大概連皇帝都不會說什麼。
風頭最盛。
上趕着巴結奉承的人,什麼都送。
府裏現在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他也曾自暴自棄過,派去打聽的人說,秦儉梳的是婦人髮髻,應該是嫁了人了。
她都如此了,他還做什麼正人君子呢。
可是當女人洗乾淨了送到牀上,他目光隱晦的望着,突然沒了半點興致。
秦儉是已經刻在骨子裏的人,他眼裏容不下別的女人,身體也容不下。
她都已經不要他了,他還是愛她深入骨髓。
明明說了從此涇渭兩清,再無瓜葛。
還是特意派人面見了蘇州織造府的人,照顧她的生意。
她一個女子,多賺點錢,總是好的吧。
年關了,處處熱鬧,一派喜氣。
府裏住了很多人,也掛起了紅燈籠,點起了炮仗。
皇帝詔他入宮覲見。
說了好一番話,他心不在焉抬頭,一句都沒聽進去:「陛下方纔說什麼?」
蕭瑾瑜目光憐憫:「周彥,朕感覺你跟個死人沒區別了,這世上沒你在乎的東西了。」
周彥笑了一聲:「也許吧。」
人活着,總要有個奔頭。
奔頭沒了,人也完了。
蕭瑾瑜嘆息,同他道:「朕已經通知衛離,讓秦儉做好回京的準備了。」
秦儉的名字,猝不及防的被提及。
周彥紅了眼,目光一瞬間陰寒,對他道:「不要去打擾她,我不想她恨我。」
「放心,她不會恨你,衛離說了她未曾嫁人。」
「未曾嫁人,與心裏有人,有何區別。」
周彥聲音冷淡,蕭瑾瑜靜靜的看着他,也冷笑一聲:「瞧瞧你這副樣子,秦儉不回來,朕如何安心。」
古往今來,敢給皇帝甩臉色的宦官,他怕是獨一份了。
蕭瑾瑜將摺子砸在了他臉上,將他攆出了宮。
一個月後,秦儉回京。
周彥沒想到,皇帝還是這麼做了。
聽聞秦儉入宮,一向沉穩自持的廠督大人,突然慌了神。
第一時間趕去宮內,站在殿外等候。
再次相見,原以爲從此如一灘死水的心,突然又開始顫動,掀起驚濤駭浪。
秦儉總是有這樣的本事的。
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兒,他便滿盤皆輸。
他的儉儉,眉目如初,還是從前那副模樣,又平添了溫婉與淡然。
嘴上說着讓她走,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的陰暗。
已經回來了,今生今世,都別想離開。
秦儉嫁給了他,成爲了他的妻。
周彥覺得像是做夢一樣。
如果是夢,他願意一輩子沉浸其中,再也不醒來。
終於活的像個人了,觸手可及的儉儉,臉龐輪廓美好,笑容淺淡又溫柔。
她靜靜地看着他,說她願意嫁他,與他生死與共。
周彥突然覺得,生死與共,大抵是這世間最美好的詞。
蕭瑾瑜這招棋走對了。
宦官周彥,竟然也會笑了。
長久以來身上那種根深蒂固的閹人陰鬱之氣,消散的如此之快。
驚愕又驚恐,人人自危。
皇帝聽聞之後,哈哈一笑,同身旁內侍道:「朕就知道,他翻不出秦儉的手掌心。」
翻不出,大概也是不想翻出。
笑着笑着,蕭瑾瑜突然又有些愣神。
貴爲天子,什麼都有了,可是那種彌足珍貴的感情,他似乎不曾有過。
蕭瑾瑜一生,放蕩不羈。
他心思藏的極深,對誰都不曾付出過真心。
把控朝政,天下萬民之主,竟不會去愛一個人。
真的沒有真心嗎,也不是。
他曾經年少新婚,對那個望着他眉眼含情的少女,也是動過心的。
可他要的東西太多,兒女之情輕如鴻毛。
直到那個女子毅然決然地自戕在冷宮,不曾留下一句遺言。
自她死後,他突然後知後覺的想起了她的好。
何必羨慕周彥有秦儉,回首過往,他身邊也曾有那麼一個人,堅定不移的握着他的手。
內侍看着皇帝以手撐額,身子輕顫,似是在笑。
可近看才知,是皇帝哭了。
天子悲慟,無異於常人。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明德八年,周彥帶回來一個孩子。
七歲的女孩,瘦瘦小小,眼睛很大,也很漂亮。
他知道,儉儉一定喜歡。
周彥與秦儉,加一個小小的周時。
一家三口,終得圓滿。
原本那顆千瘡百孔的心,被填的圓圓滿滿,周彥如同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如此滿足。
心已安定下來,旁的東西,似乎都變得無關緊要。
明德十二年,皇帝的身子已經變得不太好了。
秦儉要送周時回錢塘,周彥知道,走不掉的。
是時候了,殺出一條血路,還是任人宰割?
最得他器重的乾兒子,隨時準備動手了。
若沒有秦儉,無牽無掛,這條路是必定要走的。
他手裏還有牌。
以他今時今日的權利和地位,挾幼主登基,是有勝算的。
可是權勢滔天的大宦官,猶豫了。
如儉儉所說,蕭瑾瑜是明君。
海晏河清來之不易……
可是與他一個閹人何干?
太子厭惡權宦,若他登基,勢必提升內閣,打壓宦官。
反與不反,一念之間。
蕭瑾瑜與太子,又豈是等閒之輩。
無根之人,爬的再高,權利再大,如何大的過皇權。
是拼上一拼,還是保險起見,護秦儉及周時安全。
蕭瑾瑜病重了。
喚他入宮覲見。
本不該去的,事已至此,入宮,興許是死路一條。
但是蕭瑾瑜如此瞭解他。
他對太子說:「他會來的,春華夫人還在京中,他不敢賭。」
他早就知道的,從秦儉被接來京,周彥註定會輸。
蕭瑾瑜稟退衆人,對周彥道:「長安,君臣一場,朕放你和秦儉離開,如何?」
他喚的是長安,不是周彥。
天子也學會曉之以情了,周彥笑了:「陛下明明知道,我走不掉的。」
蕭瑾瑜久病纏身的面容,閃過倦色:「可是朕可以保證,秦儉走的掉。」
一句話,塵埃落定。
哄騙秦儉離京那日,她果真是起了疑惑的。
周彥將蕭瑾瑜的密令拿給她,哄她上了馬車。
臨別時,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眸平靜:「我等你,你說過的,一定會回來找我。」
周彥心裏突然泛起疼痛,湊上前,吻了她的鬢間。
「好,夫人放心。」
秦儉帶着周時走了。
一個月後,京中大雪,紛紛而落。
天子殿上,年輕的君主一身龍袍,眉眼深沉。
罪己詔早已昭告天下。
如今頒佈的,一條一條,是宦官周彥的七宗罪。
他這一生,手染鮮血無數,只要皇帝願意,多得是罪名。
殿外大雪紛飛,銀裝素裹。
行刑的侍衛們白着臉,在一旁等待。
臨死之前,周彥見了衛離。
將身上的外衣脫下,交給了她。
「不要告訴儉儉,她會哭。」
點天燈,死無全屍。
周彥仰頭看天,雪落在他眼睛上,冰冰涼涼。
他笑了,目光遙遙,憶起秦儉溫良的眉眼,眸光也變得溫柔了。
儉儉,不虧的。
願你知曉,我這一生,原是桎梏於泥潭,污穢不堪,因你才得見青天,洗盡一身塵埃。
不虧,且無怨無悔。
但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願你我僅是舊時堂前燕,求一個最終圓滿。
【番外:堂前燕】
太光二十七年。
武定府同知老爺家發生了件大事。
年僅十四的小公子,於清晨留了封家書,不見了蹤跡。
信上只道——昔有楚子熊繹九十闢在荊山,今小兒周彥,自薦太晟府,篳路藍縷,以啓山林,望家中勿念。
總結一句話,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去投奔了邊城越州太晟府的梁國公。
梁國公作爲前朝封爵大臣,在大寧稱得上是一代純臣。
可惜當今太光帝,寵信宦官,閹黨獨大,對朝野之臣諸多打擊。
發展到最後,皇帝荒政,司禮監八大太監,權勢滔天,竟能把控朝政。
梁國公等多位老臣,已無力挽狂瀾之力。
內閣的陳大人一腔熱血,不顧阻攔多次上表辱罵閹黨,最終遭了報復,落了個斬首示衆。
梁國公失望之下,爲求自保,在幕僚的建議下,自請前往邊城越州,鎮守太晟府。
北方邊城,是個落破之地,常有遊牧蠻子騷擾,搶殺掠奪。
最嚴重的一次,太晟府前太守被刺殺,導致朝廷出兵北伐。
當時領兵的便是梁國公。
如今他又自願請求駐守北關,太光帝挽留了幾句,然後敲鑼打鼓的給送走了。
如此連閹黨宦官都鬆了口氣,又少了一個整天叭叭叭的老匹夫,他們樂的在京城逍遙自在。
周父讀了周彥的信,簡直被氣笑了。
周母哭啼,連忙派了家中隨從去追人。
周父無奈嘆息,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如此張狂不從管教了麼。
大人們焦頭爛額時,十歲的秦儉老實的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目光呆滯。
她不敢說,前晚阿彥哥哥離開時,站在她窗戶外面看了她一夜。
當時可把她嚇壞了。
阿彥哥哥前些日子就怪怪的,看她的眼神深沉、隱忍、眷戀,簡直跟從前判若兩人。
白日裏見了,她照常躲着他繞路走,竟被他一把拽住。
本以爲又要被罵幾句,結果一向不耐煩的少年,靜靜的看着她,柔聲道:「儉儉,送我一個絡子吧。」
秦儉呆愣愣的看着他,臉又白又紅。
從前也是送過的呀,被他打落在地,說了句什麼鬼東西。
周彥是怎麼了,何時變得如此奇怪。
他的目光熾熱,眼底笑意盈盈,如三月春水。
小女孩如何招架得住,趕忙點頭,結結巴巴,乖巧的表示現在就去打絡子。
結果慌不擇路,轉頭走兩步撞上了院中的樹。
周彥一愣,快步上前,又心疼又好笑的幫她揉了揉額頭。
「你慌什麼。」
秦儉的臉漲的通紅,看了他一眼,趕忙起身跑開了。
在她把絡子交給周彥沒幾天,他就不辭而別了。
也算不上不辭而別。
那晚月色正濃,周彥在她窗外站了一夜。
最後走的時候說了一句——
「儉儉,等我回來。」
好後悔,她當時緊張不已,裝睡了一夜,卻又一夜未眠。
隔着窗戶的那道影子,雖是初夏的晚上,但也染了寒露的吧。
周彥走了三個月了,派去尋他的家丁,杳無音訊。
又過了一個月,家丁回來了,直言自家小公子真的去了太晟府,梁國公將他留下了。
周父震驚,周母震驚,不知爲何,秦儉突然不震驚了。
只是隱約覺得,似乎什麼東西變了。
周彥走後半年,秦儉的生活與從前無異。
去玲瓏繡莊學刺繡,跟李媽媽學寫字,偶爾周伯母帶着去看花燈、皮影戲。
周伯母提起周彥就諸多抱怨,李媽媽這時便勸慰她:「小公子還是貼心的,每個月都寄家書,夫人有什麼好擔心的。」
說到這裏,周伯母看了一眼秦儉,突然笑了:「哪兒是給我寄家書,咱們是沾了小秦儉的光,只怕家書是送東西時順便捎來的。」
秦儉臉一紅,結結巴巴不知說什麼好。
周彥的信每月都有,送來的時候往往還帶着一些小東西。
都是些小女孩喜歡的東西。
瓷娃娃、梳蓖、小玉環……還有一隻撥浪鼓。
秦儉托腮坐在屋裏的時候,手拿撥浪鼓玩了兩下,紅着臉就笑了。
周伯伯的調令下來了,伯母說,過了年她們就可以遷去京中。
他們好像都鬆了一口氣。
秦儉知道,這調令很難得,周伯伯申請了好多次。
可是沒等過年,十一月底,京中又來了文書,命周伯伯即刻入京任職。
那場搬家,走的慌里慌張。
馬車出發前,周伯母抱怨:「詹事府的人可真是,一聲令下,咱們就要火急火燎的遷家,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周伯伯調任的是京中詹事府左司諫,從九品。
地方的五官,到了京中只能做個九品官,但周伯伯好像並不介意。
他好脾氣的對伯母道:「夫人莫要抱怨,反正是要調離棣州的,早走三個月,興許是件好事。」
周伯母點了點頭:「也對,棣州這地方,離開一日便能安心一日。」
秦儉被李媽媽摟着,坐在馬車裏,有些不解。
她敏銳的發現,那位一向笑眯眯與周伯伯關係甚好的賀知州,竟然沒來送他。
想必是人走茶涼,也可能是因爲他們家曾經提議與周家結親,被伯伯婉拒了。
秦儉未做他想,躺在李媽媽膝上,半路睡的迷迷糊糊。
馬車顛簸,她隱約之間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大批的錦衣衛入了棣州,武定府周家,李媽媽一把將她推開,焦急的喊——
「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儉,是城南玲瓏繡莊的學徒!」
猛然驚醒,已經是一身冷汗。
李媽媽笑眯眯的看着她,用帕子幫她擦了擦額頭的汗。
「妞妞做噩夢了?」
秦儉緊緊依偎在她懷裏,臉很白。
萬沒想到,三個月後,在他們安頓在京中時,司禮監大太監姜公公奉旨辦案,將棣州武定府的大小官員定了斬首。
秦儉想起那個夢,心有餘悸。
同樣心有餘悸的還有周伯伯和周伯母。
周伯母的臉都白了,按着胸口說:「菩薩保佑,真是菩薩保佑我們。」
伯母信佛,府裏一直設有佛堂。
秦儉總覺得不對勁,直到詹事府的府丞李大人過來提醒,叮囑周伯伯最近謹慎處事,不必外出。
她才知曉,原來錦衣衛也是因棣州的案子來調查了的。
只是天子腳下,又有詹事府的二品詹事出頭,要求京衛鎮撫一同協查,那幫閹人才鬆了口。
李大人是周伯伯的上級,他很客氣,同周伯伯作揖道:「周大人,冒昧問一句,您與梁國公有何淵源?」
周伯伯一臉懵,趕忙回禮:「梁國公乃兩朝元老,肱骨重臣,小人雖仰慕,並無緣拜見。」
李大人驚奇了下:「那倒是奇怪,詹事府提前三月下了調令文書,皆因國公爺從越州寄了書信,詹事大人才匆匆下令。」
與梁國公有淵源的,想必只有投奔了太晟府的周彥了。
可是,如今算來,他也才十五歲,憑什麼得國公爺的器重呢。
秦儉驚訝。
她近來時常做夢,彷彿同一時空,世上還有另一個她,此時跟隨周彥的腳步,去了幽州。
時間一晃,便是三年之後。
周伯伯仍是默默無聞的詹事府九品司諫,伯母持家有道,常常感嘆京中物價太高,連柴火都很貴。
秦儉知道,伯伯俸祿不高。
可伯母對她的培養是下了功夫的。
她刺繡時的手棚、羅緞,身上穿的衣服,皆是最好的料子。
那三年,她如普通的深閨小姐,很少出門了。
伯母對李媽媽說,儉儉長大了,閨中女子不好拋頭露面,安心在家中養着吧。
待那小子回來,便爲他們成婚。
秦儉心如小鹿亂撞。
那小子已經三年未見了。
書信倒是沒有斷過,有時一月一封,有時兩三個月一封。
無一例外,都是帶了些精緻的小玩意給她。
從小女孩喜歡的瓷娃娃,到如今的髮簪,胭脂……
周彥似乎是在慢慢將她當作大姑娘待了。
秦儉專門用了個箱子,放周彥送她的各種小玩意。
沒事的時候就一個個的拿起來看,眼中閃爍着亮光。
又過一年,她已及笄。
三月的一個傍晚,離家五年的周彥,終於回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邊還跟了個女子,以及一隊武官。
女子看着約莫十六七歲的年齡,身材高挑,眉眼明豔,那些人喚她大小姐。
周伯伯和周伯母以禮相待。
她是梁國公嫡親的孫女。
梁大小姐來的時候,身穿紅氅,騎着四蹄雪白、通身黑亮的烏騅馬。
她長得那麼好看,一頭黑鍛似的長髮,笑容燦爛,落落大方。
與一旁同樣高騎大馬的周彥,無比登對。
周彥與五年前有所不同,長高了些,身姿挺拔,如寒崖青松。
容貌倒是沒什麼變化,漆黑英挺的眉,幽深的眼,鼻若懸膽,薄脣微抿,風華絕代。
周伯母見到他的瞬間,眼眶紅了,抱着他哭成淚人。
周彥拍着她的後背,眉眼含笑,柔聲安慰。
然後他的目光四下巡視,落在了一旁安靜乖巧的秦儉身上。
十五歲的秦儉,柳葉彎眉,眸光流轉,抬頭對上他的眼睛,一瞬間紅了鼻尖,神情惶惶。
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團聚,伯伯伯母有說不完的話,興高采烈的叮囑下人們準備宴席。
屋內談話,大家才得知如今周彥在梁國公麾下,做了一名副將,極得重用。
此番只是回來探親,十日後,他是要返回邊城的。
說罷,無人料想,周彥突然起身,衝周父周母行了大禮——
「爹,娘,回去之前,兒子想先與秦儉成家,請二老做主操辦婚禮。」
秦儉站在一旁,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光,心慌不已,趕忙低下了頭。
因時間緊促,婚禮定在第五日,操辦的簡單,不甚隆重。
但周彥歸家當晚,夜深人靜,便進了秦儉的屋子。
天色已黑,燈光幽幽,秦儉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他上前,她後退。
直到退到了牀榻邊,再沒退處,才鼓起勇氣對上他深沉含笑的眼睛。
她緊張道:「阿,阿彥哥哥。」
周彥上前坐在牀邊,順勢一把拉過她,抱在懷裏,坐在腿上。
秦儉驚呼一聲,長睫顫動,面紅耳赤,聲音嬌弱,直打哆嗦。
「阿彥哥哥……」
周彥的手摩挲她的臉。
手掌粗糲,她的臉卻嬌嫩,一時兩人都心顫了下。
他的手指又撫摸上她的脣,眸光異常柔軟,按耐着性子,啞着嗓子哄她:「儉儉,今晚,我來陪你好不好……」
秦儉的臉紅的快要滴出血來,咬着嘴脣連連搖頭:「不行。」
「爲什麼,反正我們都要成親了,早幾日圓房也無妨的。」
他在她耳邊引誘她:「我好想你,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的心跳的奇快,秦儉只顧自己羞澀,全然沒有注意到,周彥此刻也是耳朵紅透,故作鎮定罷了。
但秦儉向來是個規矩的孩子。
那晚,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絕對沒做。
周彥撫額,幽幽嘆息:「儉儉,我這幾日怕是都睡不好了。」
前幾日是他睡不着,後幾日輪到秦儉睡不好了。
鞭炮聲中,熱熱鬧鬧的氣氛下,她嫁給了周彥。
怕是沒人像她這般,出嫁新婦,連個地方也沒挪。
新婚那晚,周彥如願宿在了她房中,捏着她的臉揶揄,「你完了秦儉,跑不掉了吧。」
後幾日,簡直是連房門也很少出。
小兩口濃情蜜意,周伯母和李媽媽欣慰的笑,還特意叮囑府裏下人不許打攪。
晚上沒完沒了,秦儉受不住,紅着臉錘他。
周彥啞着嗓子,喉頭一哽,也不知爲何,莫名的紅了眼圈,在她耳邊道:「儉儉,我不是在做夢吧。」
夢……
秦儉有些怕,伸手抱住他,「不是,阿彥哥哥,這不是夢。」
周彥臨走時,依依不捨,摸了摸她的頭髮,「儉儉,你信我,再給我一點時間,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隔千里了。」
秦儉點頭,瞪着眼睛看他:「我信,阿彥哥哥,我等你。」
這份濃情,終於令那位梁大小姐死了心。
梁國公唯一的嫡孫女,從小要強,性格率真。
第一眼見到周彥,便芳心暗許。
梁國公有意將她許給周彥,周彥婉拒。
梁大小姐不死心,非要跟上來看一看小周副將心心念唸的未婚妻長什麼樣,值得他如此掛念。
來了一趟,心灰意冷了。
二人感情太好了,成婚那幾日,房門都不出。
梁大小姐哭了好幾日。
回程之時,揚手揮了一鞭子,率先離開了。
周彥此去,又是一年。
太光帝重病的消息傳來時,他的一封家書也適時傳來。
道是時局不穩,天下動盪,讓周父務必謹慎小心。
其實他多慮了,周父僅是個九品小官,朝黨紛爭,怎麼也鬧不到他頭上的。
接着是皇帝煉丹意外駕崩,太監把控朝政。
朝堂染血,幾乎每天都有大臣被殺。
好在周父這種瞧不上眼的小官,根本沒有進天子殿的機會。
詹事府的詹事就不一樣了,每天戰戰兢兢,每次退朝回來渾身溼透。
京中亂了,周伯母每日命人緊鎖大門,若無要事,誰都不許出去。
如此過了半年,忽有一日,各路蕃王起義入京。
京中防守異常森嚴。
然而一天夜晚,秦儉睡的迷迷糊糊,房門被人推開。
她睡眠淺,當下驚醒,剛要大喊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來人竟是周彥。
他緊緊的抱住秦儉,思念宣泄,一遍又一遍的呢喃:「儉儉,儉儉,我好想你……」
青帳垂落,衣衫盡解。
事後秦儉得知,梁國公暗中支持的是安王。
秦儉想起了那個夢,她突然很想問問周彥,大太監姜春和鄭嵐的頭,是誰掛在城門上的?
可她不敢問,她怕事情確認,那個夢也成了真的。
夢裏的點點滴滴,她都不願發生。
紛爭鬧起的第二年,秦儉有了身孕。
伯母和李媽媽震驚,周彥走了一年多了,她又整日未曾出府,哪裏來的孩子。
她只好如實相告,紅着臉說出了周彥幾次夜翻牆頭,偷溜到她房內留宿之事。
周伯母又氣又喜,兒子果然是個白眼狼,幾入家門,不曾見父母一面,直往媳婦兒房裏鑽。
李媽媽笑的合不攏嘴,秦儉的臉紅到了脖子跟。
周彥再來的時候,仍是往她房裏鑽,秦儉制止了他的手,告訴了他自己懷了孩子。
周彥愣住,臉上閃過欣喜:「真的?真的!」
秦儉看着他笑:「你爲何這麼高興。」
「當然高興,我有孩子了,儉儉,我竟然有孩子了,咱們倆的孩子……」
他興奮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將她摟在懷裏,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還隱約又哽咽了一聲:「儉儉,你告訴我,這不是在做夢對吧。」
秦儉躺在他懷裏,半晌,輕聲道:「周彥,咱們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好。」
「叫周時如何?」
身軀一頓,周彥神情呆滯,不敢置信:「儉儉,你說叫什麼。」
「周時。」
秦儉抬頭看他,笑着笑着,眼淚猝不及防滑落:「周時,我猜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我們的孩子,叫周時。」
渾身的血液彷彿凝結,又沸騰着燒開,周彥望着她,紅着眼睛,嗚咽流淚,如孩童一般:「儉儉,你也做了那個夢對不對,不,那不是夢,是真的,那些過往如烙印一般印在我的腦子裏,我知道那不是夢。」
莊生夢蝶迷蝴蝶,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如今身處何處,又爲何身處此處……
秦儉解答不了,她無比清醒,抱着周彥,無聲的笑:「阿彥哥哥,一路走來,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秦儉無能,一直被你護在身後。
夢裏夢外,皆是你在廝殺,置身亂世,染一身塵埃。
一年之後,安王登基,改國號明德,大赦天下。
周家公子,卸甲而歸。
歸來那日,他站在高高的城門上,回首望向大寧萬里山河,眼底閃着細碎的光。
這一世,行至此路,未來如何,已經與他無關了。
時間流逝,往後的每一日,都彌足珍貴。
他要回家看父母妻兒,看廊下燕飛。
也要帶秦儉四處走走,看一看山川河流,日出日落。
……
周父是個九品小官,京中府邸萬千,他們周家的渺小如斯。
秦儉梳着婦人髮髻,柳葉細眉,眸光溫柔,正在家中抱着年幼的女兒周時,指着廊下那一窩燕子給她看。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咿呀學語的稚嫩孩童,發出笑咯咯的聲音。
廊下燕子銜春泥,有一隻撲棱着翅膀,叫喚一聲,飛入周母設立的佛堂。
菩薩慈眉善目。
周母正虔誠祈禱,李媽媽點燃了香火,拜了拜,插入爐中。
普賢汝當知,一切諸衆生。
無始幻無明,猶如虛空華。
依空而有相,空話若覆滅。
虛空本不動,幻從諸覺生。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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