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大軍閥陸執娶了他的二姨太,上海商會會長的小女兒,宋安然。
雖說陸執這幾年聲名鵲起,戰功碩碩,手握重兵,權力極大,但也不至於讓上海商會會長把女兒送上門當妾吧。
怎麼不至於。
我爹就這麼幹了。
-1-
陸執年少時在我家當過差,
他父親母親通通死在了我家。
怎麼死的?
呵呵……
被我爹還有我大哥給逼死的。
我是親眼看着陸執跪在雪地裏,磕着頭,求着我爹給他點錢安葬他的父母。
我爹這人吝嗇無情,對工人又嚴苛,那會兒清政府才滅亡,時局混亂,我爹是能摳搜就摳搜。
每天從我家擡出去凍死的餓死的一大堆,但還是不停地有人甘願來我家做事。
我爹拖欠工錢的辦法各種各樣,我大哥就跟在他後頭學。
陸執的父母在我哥手底下幹了兩個月,一分錢沒拿到,上門討債,被我爹污衊他們偷錢,打了一頓趕了出去。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
夫妻倆沒能熬過去,死在了那個冬天。
陸執那年大概才十五六歲,跪在雪地裏,一跪就是三天。
-2-
我大哥帶着我去買糖葫蘆的時候。
他跪在那裏。
糖葫蘆買回來了。
他跪在那裏。
我坐在青石臺階上,把糖葫蘆都給喫完了。
他還跪在那裏。
凍得小臉通紅,嘴脣發紫,倒下去又跪起來。
最後,我大哥出來把他領了進去,說給他錢安葬父母,但是他得在我家做三年的免費勞工。
陸執同意了。
我記得那天他趴在那裏,把我大哥扔在地上的銀元一個個撿起來的時候,表情是冷漠的。
-3-
我後來問陸執,那麼點錢怎麼下葬啊。
他說窮人有窮人的方法。
陸執在我家當差的時候老是被我哥欺負,我大哥打他跟打畜生似的,恨不得把人往死裏打。
我懷疑地問過大哥,這樣會不會把人打死。
他說窮人的命賤,打不死。
-4-
陸執整天要做好多事,劈柴、洗衣服、挑水、做飯,還要給三姨娘的狗洗澡、鏟屎。
他做事,我就在一旁看着。
一開始覺得他好玩,總是被我哥打,總是不吭聲。
後來又覺得他可憐,大冬天就穿了件又薄又破的短褂子。
我偷了件我哥的衣服給他,他說髒,不穿。
我心想誰的衣服也沒你身上這件髒了吧,硬要他穿,他硬是不穿。
最後被我哥看見了,又把他揍了一頓。
那天我哭了好久好久,好幾天沒去後院看他。
後來我去的時候,他往我手裏塞了根糖葫蘆。
-5-
我是家裏最小的了。
我母親是嫡太太,生我的時候都三十好幾了,所以我爹和我大哥都疼我疼得一口一個心肝兒。
不過後來我大哥有了喜歡的人後,就沒叫我心肝兒,他都叫黎音心肝兒,還讓我以後都叫黎音大嫂。
我大嫂是女子學校的學生,叫黎音,長得那叫一個水靈,一個好看。
穿着藍色旗袍走路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跟在她後頭學。
她笑着把我抱起來,說等我長大她就給我買洋裝,穿禮服,那纔好看。
我大哥追黎音是花了心思的。
錢都一茬一茬地往外花。
黎音也經常穿着鮮豔的衣服、梳着好看的頭髮來我家。
不過,我發現,她更多的時候,是把眼睛放在了陸執身上。
陸執進來的時候,她盯着看。
陸執倒茶的時候,她盯着看。
陸執出去的時候,她還盯着看。
直到有一天,我去後院,看到她和陸執在棠梨樹下相擁。
我就知道,原來她喜歡的不是我哥,是陸執。
我哥發現後,把陸執打了個半死,問他是不是喜歡上黎音了。
我攔不住大哥,被他輕輕一甩就摔了個屁股墩。
陸執被打得渾身是血,躺在地上半天沒動。
我問我哥他是不是死了。
我哥一腳把他踢了出去,大喊,死也死遠點。
陸執趴在地上連氣都沒了,我蹲在他旁邊哭。
等我哥走了,他才動了動手指,讓我別哭了。
他一個人拖着瘸腿走回後院的柴房,睡了好幾天。
我每天過去就是先探探他的鼻息,看他是不是還活着。
黎音過來看他,還給他帶了藥,黎音一邊掉眼淚一邊給他上藥。
她抱緊了陸執,讓他趕緊好起來。
我越看越覺得他們倆像戲文裏唱的苦命鴛鴦,而我哥就是拆散苦命鴛鴦的壞人。
陸執躺了多少天,我就多少天沒跟我哥說話。
我大哥天天哄我,給我買好喫的好穿的,我也沒理他。
後來我看到我大哥夜裏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就哭着叫黎音,覺得他也挺辛酸,還是勉爲其難地原諒了他。
-6-
陸執能走之後,又繼續被我哥折磨。
還當着黎音的面把陸執的腦袋踩在腳底下,耀武揚威地對黎音顯擺:「這種人只配給大少爺我擦鞋。」
黎音衝過去一把推開了他,把陸執扶了起來,哭着撲進他懷裏。
「我們走吧,陸執,你又沒簽賣身契,我們離開這裏。」
陸執的表情還是很冷漠,他好像早成了一具屍體,沒有感情,沒有知覺,那場大雪把他的身體和心都凍僵了,他只是牽線般地被支配着。
-7-
黎音不再通過宋家大門進來了,她都走後院那個狗洞。
每次都鑽得髒兮兮的。
她和陸執都站在那棵棠梨樹下約會,我好幾次去,正好看到他們抱在一起。
我就坐在每回看陸執做事的臺階上,晃着腿,看他們你儂我儂。
其實也沒有多儂,陸執的臉依舊很冷漠,但黎音笑得很開心。
比跟我哥在一塊兒開心多了。
-8-
陸執準備逃走了。
他告訴我,他會回來的,會回來找我們家報仇。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陸執那雙空洞蒼白的眼睛亮起來,儘管那裏面裝的都是仇恨。
很可惜,那時候我年齡太小了,不太理解他的報仇是什麼意思。
只覺得他要走了,有點難過。
正好那會兒我剛學會寫毛筆字,我爹拿着我的手寫我的名字:安然無恙。
宋安然,安然無恙的安然。
我把安然無恙四個字送給了他,雖然寫得歪歪扭扭的。
陸執收下了。
他走之前還回頭抱了我一下。
只是那時候我手太短,根本抱不住他。
-9-
轉眼十二年。
陸執已經從當年頭都抬不起來的少年成了人人都得仰望的陸督軍。
黎音也名正言順地成了我的大嫂。
我也成了穿洋裝的大姑娘。
陸執只存在於我四五歲時的記憶,他走後一兩年我就忘得差不多了。
之後更是提到這個人我都得想半天。
只有大嫂有時看到後院的棠梨盛開的時候,會望着發呆。
-10-
我爹提出要把我嫁給陸執的時候。
我是崩潰的。
因爲我終於明白了陸執當年的報仇是什麼意思。
他纔來到上海三個月就把宋家的產業挖了一半。
幾個大碼頭和工廠全沒了。
我爹眼看商會會長位置不保,重新想了個談判方法,結親。
用我把其中一個大碼頭給換了回來。
-11-
我哭過,也鬧過。
但沒用。
宋家早就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了。
許君初說,唯一的方法是他帶我私奔。
-12-
作爲從小到大錦衣玉食、備受寵愛的我,雖偶爾會發脾氣,但出格的事真的一件沒做過。
逃課都沒幹過,別說私奔了。
「不私奔你就只能嫁給陸執,你願意嗎?」
我自然是不願意的。
可是,怎麼私奔,帶什麼?從哪邊走?又該走去哪裏?
以後怎麼辦?走了以後我父母又該怎麼辦?陸執會怎麼報復宋家?
我思來想去,最終哭着跟許君初說算了。
許君初第一次對我發了脾氣,他雙眼通紅地對我吼:「宋安然!你在耍我嗎!」
他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頭卻無力地垂下來,聲音也變了。
「跟我走,我求你了……」
-13-
許君初剛轉到我們學校的時候,好多人來我們班門口看他。
他長得好看,身材高挑,家境殷實,父親是外交官,母親是鋼琴老師。
簡直成了所有女生的夢中情人。
他就坐我後頭,每天抱怨着我們學校女生聲音大,很煩。
我告訴他,以後投籃都別投中,穿中山裝衣服釦子別扣那麼整齊,頭髮別梳得那麼光滑,手腕上別帶什麼西洋表,說話也別總是對別人笑。
以後就沒得煩了。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問:「宋安然,你有那麼看不慣我嗎?」
不是看不慣,是我有點討厭他。
或者說嫉妒他吧。
在國外念過書,會說洋文,會彈鋼琴,功課又好,眼睛大,鼻子挺,嘴脣還總是紅潤潤的。
簡直找不出缺點。
所以我喜歡上了他彷彿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讓我有點無法接受。
-14-
以前都覺得能得到宋家千金的青睞,是個人都會屁顛屁顛地跑過來。
可偏偏這個人是許君初。
他不可能朝我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我更不可能屁顛屁顛地朝他跑過去。
我倆會一起逛街,一起去餐廳喫牛排,一起出席宴會,他來我家,我父母把他當作女婿,我去他家,他父母對我比對他還熱情。
我過生日他會送我手鍊,他過生日我會送他領帶。
在外人眼裏我們就是一對。
可事實我們就不是一對。
-15-
爹爹每次跟別人提起許君初都是眉飛色舞的。
自然,許君初確實優秀。
他的幾本翻譯作品已經在出版社出版了,他寫的文章也經常在報紙上,代表學校跟着沃特森先生在會堂演過講。
我老覺得心裏不平衡。
他實在比我優秀太多太多。
「別不平衡了大小姐,我請你喫飯。」
「如果我也在國外留學,我也自小學鋼琴、小提琴,我一定比你優秀。」
他摸着我的腦袋,笑得張揚,語氣卻敷衍: 「嗯嗯,我也覺得。」
-16-
那年冬天,我給許君初織了條圍巾,是準備送給他的。
結果他收了薛佳佳的圍巾。
回來我就把圍巾剪了。
黎音問我,不是要表白嗎?
「表白?做夢去吧他!」
-17-
我覺得自己是癡心錯付,戰火下的愛情都是悲傷的。
我的初戀結束了。
黎音笑我,說我根本不懂什麼是愛。
我給她舉了一大堆例子證明我懂愛:梁山伯與祝英臺,賈寶玉與林黛玉……
黎音最後只點點頭,誠懇地說了句:「書讀得不少。」
黎音明明是看着我,可她總像是在遙遙望着遠方不知名的地方。
黎音對我說,愛是思念,愛是牽掛,愛是衝動,愛是痛苦,愛是糾結。
愛是沒有固定公式的答案,每個人的愛情不一樣。
她說的每個字我都認識,連在一起我又不懂,然後就會以「你還太小」結束這個話題。
我聽得最多的就是「你太小了,以後就會懂」 。
最煩的也是這句。
等我真懂了,恐怕也晚了吧。
-18-
許君初在我家門口蹲了一晚上。
看他可憐兮兮的,我還是心軟給他開了門。
他一把抱住我,脖子上戴着我剪壞了的圍巾。
咦,我不是扔了嗎?
我們分開,但他的手還抓着我的胳膊,這下子我纔看清了他。
那張矜貴俊逸的臉上紅腫了好幾塊,嘴角也是紫的,臉色蒼白,平常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
我實在沒見過這樣狼狽的他。
許家大少爺自持穩重,身份高貴,在任何場合都應付自如,風度翩翩。
這副模樣簡直像個流浪漢。
我一下子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你還笑?」他敲了敲我的腦袋,但臉色卻好轉了些。
我猜測:「我哥去找你了?」
他點點頭。
肯定是大哥拿着圍巾去找他算賬了。
大哥那人幾百年都改不了隨便動手的毛病。
「安然,爲什麼生氣?」
許君初注視着我,彷彿要把我盯出一個洞來:「宋安然,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用的肯定的語氣、期待的眼神。
我跟許君初從相熟之後就默契地一直進行着一個「誰先表白,誰愛得多」的遊戲。
傲嬌如我,我是不會承認。
驕傲如他,他也不肯敗陣。
就這樣,我們在雙方父母都基本上確定我們會成爲一對的情況下,還是保持着純潔的同學關係。
我反應上來。
離他遠了些,上下打量着他,哦,原來是這樣。
「苦肉計?」
「你休想,我可不喜歡你。」
許君初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淡下來,最後歸於平靜,眉眼間遺留着些許悵然。
後來我想,如果當時我們誰退一步先開了口,之後也不會覺得如此遺憾。
可能我們都認爲彼此還有很多時間,但世事難料……
-19-
許君ƭů₌初說以後要帶我去法國看埃菲爾鐵塔,去看大草原,去看極光。
去一個沒有戰爭、沒有壓迫的地方。
他握着我的手,眼睛很明亮,我彷彿已經在他的眼睛裏領略了這些景色。
我們的約定也成了我最嚮往的未來。
-20-
我一直在等着許君初跟我表白。
然後我會和他名正言順地抱在一起,我要嘲笑他,還是你輸了。
很幸運,我等到了。
很不幸,我沒法擁抱他。
-21-
許君初帶我逃跑了一次。
可憐的我們實在沒有作戰經驗,還沒出上海市就被抓了回來。
他的父母把他關在了家裏,我也被爹爹關了起來。
母親拉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心裏也悶悶的。
爹爹跟我分析利弊,說如今能救宋家的只有我。
我從不覺得,只要我嫁過去做姨太太,陸執就會放過宋家。
但我知道,他們的交易條件是這個,陸執的目的也只是要讓我們都不痛快。
很顯然,當年大哥棒打鴛鴦,打散了他和黎音。
如今他有樣學樣,打散了我和許君初。
一報還一報,公平得很。
這樣陸執心裏也許會好受些。
用我換整個宋家平安無事,是划算的。
-22-
道理都懂。
做起來太難。
我接受的是新時代理念,倡導戀愛自由、婚姻自由。
我從未想過我的婚姻會是一紙合約。
也從未想過我會去給別人當我曾經嗤之以鼻的姨太太。
-23-
十月初二。
我順利出嫁。
宋家小千金,終究還是向命運低了頭。
既然我都選擇妥協了,何不表現得灑脫大氣一點。
不過很可惜,我還沒大氣到這種份上,臨行前,我沒有跟父母說一句話。
我心裏還是怨他們的。
大哥被我爹關在房間裏,他大吼喊我的聲音淹沒在熱鬧的爆竹聲中。
下人們竊竊私語,說我嫁過去一定是凶多吉少。
或許整個上海灘都這麼想,覺得過幾日宋家小姐離奇死亡的消息就會傳遍大街小巷,就像商會會長將女兒送給陸執爲妾一樣,成爲茶餘飯後的談資。
-24-
洞房花燭夜。
是我一個人度過的。
沒有人管我。
哭累了睡一覺醒來。
洞房花燭夜就沒了。
-25-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活得好好的。
雖然嫁過來一個多月,連陸執的面都沒見上,不過我還活着。
軍閥姨太太的生活跟以前也沒什麼區別,所有的一切都由下人打理,我彷彿還是那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
但我不能出去。
督軍府外頭陸執安排了一支軍隊,也沒人能進來。
那支軍隊只聽陸執的吩咐。
唯一覺得難過的是有時候會很想許君初。
想得厲害了,我就寫他的名字,其實我是想畫他的畫像來着,但我畫得跟個夜叉似的,就放棄了。
-26-
直到母親身邊的杜鵑讓人給我塞了信,我才知道宋家出事了。
有人截了宋家一批貨,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貨物,但貌似很重要,我爹商會會長的位置還是沒了。
他賣了所有的田地鋪面才勉強填補上虧損。
陸執又以走私的名義將整個宋家給圍了起來。
我之前僥倖的心理全坍塌了,清醒地明白過來,一個我是換不回宋家上下平安無事的。
-27-
今年的第一場雪就是下得那麼巧。
我跪在雪地裏,磕着頭求陸執放過宋家
這讓我多少想起了點當年的事。
陸執也是,跪在雪地裏,求宋家給他點錢安葬父母。
他跪了多久來着?
三天。
是三天。
可我跪了三個時辰就不行了。
手腳僵硬,呼吸困難,頭暈眼花。
以前許君初老說我這身子嬌氣,動不動生病,得跟着他鍛鍊,我嫌累就是不肯。
現在才懊悔,早知道就跟着他鍛鍊鍛鍊了。
我看着緊閉大門上的「陸宅」二字,默默呼了口氣。
就算我身體夠強,能在這裏一直跪,陸執也不會見我的。
他的態度早就很明顯了。
-28-
可我又能做什麼呢。
什麼都做不了。
我能做的只是跪在這裏尋求點自我安慰,證明自己已經努力過了。
好冷。
不知道當年陸執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在宋家門口一跪三天的。
反正我的心情是不怎麼好受。
難過、屈辱、糾結、痛苦。
我倒在雪地裏,看着雪一圈一圈地旋繞,還挺好看的,我不想起來了。
如果爹孃知道我爲他們求了三個時辰就放棄了,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
算了算了,大不了明天就開始傳宋家小姐凍死的新聞好了。
我閉上眼睛,遺憾太多都不知道先惋惜哪一個。
最後一個念頭是陸執睡醒出來看到我的屍體把他嚇一跳,也算我實現了點價值。
可後來回想,我好蠢,陸執上過那麼多戰場,會被一具凍僵的屍體嚇到嗎?
-29-
我做過無數個夢,這個夢是最詭異的。
我居然夢到陸執了。
夢到當年他被我哥打得半死不活,我在柴房和他一起躺在稻草上。
問他疼不疼。
陸執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
「宋安然。」
許久,我又聽到了一聲:「……安然。」
我掙扎地睜開眼看了下,是陸執。
不過眼前的陸執穿着軍裝,肩膀上披着的披風還染了未化去的雪。
他的臉好像比以前更冷了,褪去了青澀的稚氣,沾染了多年征戰的血腥,眉宇之間有着長居高位的凜然威懾力。
讓人看着膽寒。
觸及我的眼神,他剛伸出的手縮了回去,那隻骨節修長的手貌似是衝着我的臉來的。
他垂下眼瞼看着自己的手,表情黯然。
我想這不太像是他會流露出來的表情,果然,下一刻他就恢復了面無表情,驟冷得讓人猝不及防。
我認命地閉上眼。
這不是夢……
時隔十二年,我又見到了當年睡在宋家後院柴房的僕人陸執。
-30-
再醒來,身邊已經沒有陸執了。
「二姨太,你醒了?」
丫鬟激動的跑過來:「我去通知督軍。」
我拉住她:「宋家……」
一出聲我才發現喉嚨裏疼得不行,聲音也喑啞難聽,跟老太太似的,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
「二姨太你別說話,醫生說你喉嚨凍壞了,要靜養,不能說話。」
喉嚨……
我摸着脖子,有點想哭。
這大概是我從出生以來喫過最大的苦了。
「陸執,陸執……」
「好好好,二姨太,我去找督軍過來!」
-31-
陸執來的時候,我又迷迷糊糊地在睡覺,還是丫鬟叫的我。
看到站在牀頭表情漠然的陸執,我一下子清醒,撐着身體坐起來。
我現在得馬上求他。
講實話,我沒求過人,我真不會求。
所以我說得生澀又直接。
「求……」
聲音消失在喉嚨裏,喉嚨裏冒血,一句話說得坑坑窪窪的,急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
他倒是很有耐心,靜靜地看着我,其實我很怕他。
怕到雙手都在打顫,視線都不敢落在他臉上,可我還是咬着牙固執地說了出來。
「放過,宋家,求你……」
-32-
陸執負在身後的手有了動作。
所有人都下去了。
只剩下我和他。
我能感覺到陸執的眼神一直在我身上徘徊着。
我不爭氣地開始掉眼淚。
大概是太害怕了,又或者覺得自己沒了尊嚴。
牀邊有窸窣聲,我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木質香。
「宋琨和宋子堯害死了我的父母,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他很平靜地說出這句話,嗓音卻沉。
我早知道他爲什麼會針對宋家,可聽到他說出口,還是心頭一顫。
誰會放過自己的殺父殺母仇人啊。
-33-
爹爹和大哥是殺人兇手,但他們也是我朝夕相處的親人,縱然我所學的思想告訴我,陸執的復仇有道理,可我真的沒辦法大義滅親。
我會永遠偏心我的家人。
理智和親情快把我淹沒了,我無聲地掙扎着,企圖能找到讓自己呼吸的餘地。
我望向他,明明和記憶裏的人有些重合,可我卻不敢把他們重合在一起。
我必須要讓自己時刻謹記,現在的陸執不是當年的陸執,他是手握重權,讓人聞風喪膽的陸督軍,他是要來找我家報仇的敵人。
「陸執……」
我叫了他的名字,但我現在的聲音太難聽了,我自己都難以接受。
他的目光忽然深邃起來,一動不動地看着我。
「能不能……用我的命償?」
他起身背對我,非常肯定地送了我兩個字:「不能。」
-34-
我哭了很久。
陸執就在旁邊坐着,不說話也不動,看着我哭。
看到仇人的女兒在他面前哭,他心裏應該很痛快吧。
想到這裏我就趕緊把眼淚給擦了。
看到我停下,他才起身離開。
我用盡全身力氣,感覺喉嚨都出血了,才朝他喊出兩個字:「黎音!」
他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能紅着眼死死盯住他的背影。
他在原地站了會兒還是走了。
可恨我說不出話來,我總覺得他聽到黎音的名字還是有反應的。
-35-
第二天,我就見到了黎音。
黎音進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她怎麼憔悴了那麼多。
反觀我,在督軍府喫了一個多月,貌似還胖了點。
黎音告訴我,家裏情況不是很好,雖說陸執的軍隊已經撤了,但大哥被按上了殺人犯的罪名,在警察署關了好幾天才放出來,身上全是傷,現在還在牀上躺着。
爹爹母親幾乎動用了自己所有的關係,警察署那邊已經立案,如果再不解決,大哥要麼是坐牢,要麼是處死。
但陸執出了面,警察那邊根本說不出什麼名堂。
陸執只希望名正言順弄死大哥而已。
-36-
「然然,子堯該怎麼辦?」
黎音在哭。
我想她是真心實意爲我哥哭的,即便她對他沒有愛情。
但她明白,大哥很愛她。
我大哥是個混人,把我爹所有的缺點都學了個十成十,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沒像我爹一樣娶那麼多老婆。
他只娶了黎音一個。
就算這麼多年黎音都不願意生育,我大哥也依了她,而且他也不許別人提,誰提他都翻臉。
他把黎音當寶貝一樣捧着。
即便這個寶貝從來都沒喜歡過他,甚至怨恨過他。
黎音問我該怎麼辦,其實我更想求助黎音。
她和陸執曾經是戀人。
而且陸執聽到她名字的反應,以及所有人都不能進出陸家,黎音卻進來了。
種種不同表示,陸執心裏還是有黎音的。
陸執沒有夫人,他的府裏只有我一個虛有其表的二姨太,他好像特意給誰留了陸太太的位置。
我猜想他就是給黎音留的。
-37-
黎音聽完我的推論,怔了好一會兒。
緊接着就是長久的沉默。
她問我:「你想讓我做什麼?」
嗓子太疼太疼了,我索性簡明扼要地告訴她。
能不能去求求陸執。
我們什麼都不要,只要能保得住爹爹和大哥的命就行。
黎音的臉上還有淚痕,她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這是宋家唯一的機會了。
我也知道,我根本沒有資格讓黎音爲宋家求情。
她當年是被迫嫁給我哥的。
她現在完全可以棄宋家不顧,去找陸執跟他在一起。
但黎音紅着眼,還是沙啞着聲音回答了一個「好」字。
這個「好」字我很熟悉。
那年黎音的父親生病,大哥四處奔波,事後她也是回答了大哥一個好字。
從此她成了我名正言順的嫂子。
-38-
人世間總是恩恩怨怨。
恩是緣。
怨也是緣。
恩怨相依,不知是福是禍……
-39-
我在房間裏望着天花板放空。
有些絕望地等。
時間越長我越覺得自己的想法簡直是異想天開。
陸執會喜歡黎音喜歡到願意放棄復仇嗎?
零碎的記憶拼湊出了那年的陸執。
他的眼裏充滿希望——
因爲他說,他要報仇。
-40-
最終我也沒有等來黎音。
而是等來了陸執。
-41-
失敗了,對不對?
我和他相望。
陸執的表情還是和從前一樣,很冷很淡,他問我:「不是你想見黎音的嗎?」
他見我不說話,兀自走向牀頭櫃,從口袋裏拿出兩顆糖果放在上面,沉默起來。
「宋安然。」他叫了我的名字。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鼻頭痠痛。
我聽到他說:
「我一定會親手殺了宋琨和宋子堯,絕無例外。」
-42-
陸執的絕無例外讓我徹底絕望。
我開始擔驚受怕得睡不着覺。
我怕我某天一睡醒,就會得到爹爹和大哥死去的消息。
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結果把自己先熬倒下了。
-43-
醫生說我本來就體寒,前段日子又凍傷,加上近日來整日憂思,內外不衡,導致氣血逆行,身子虛弱。
反正說了一大堆,我也懶得聽。
最後給我開了點西藥,掛水的時候我一直不依,摔了東西把自己捂在被子裏。
我也覺得自己沒道理。
我早已不是宋家千依百順的大小姐了,我現在只是在陸家寄人籬下的妾室而已。
傭人丫鬟們在一旁「二姨太,二姨太」地勸。
我掀開被子朝他們吼:「不準再叫我二姨太!」
他們互相對視,悻悻低頭。
我剛準備道歉,陸執就從外面進來,我重新把自己捂在被子裏。
聽到他跟醫生對話,醫生說了我的情況。
陸執問能不能不打針,只喫藥,醫生說可以先喫藥觀察看看。
外面突然安靜了。
大概是所有人都出去了,但我能感覺到陸執還沒走。
我把臉捂在被子裏,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格外清晰。
「起來,喫藥。」
是陸執冷冰冰的聲音。
我不理他。
過了很久,久到我都要睡着了,他才說:
「喫了藥,我就讓你回家。」
我猛地掀開被子,問他是不是真的。
他點頭,把藥和水杯遞給我,並囑咐:「三天之後,我去接你。」
我想陸執是不會騙人的。
但我又總覺得他不會那麼好心。
可我實在太想家了,每天都在想。
-44-
陸執親自送我到了宋家門口。
爹爹和母親出來迎接,爹爹一口一個陸督軍叫得熱切。
陸執無視着他,說完三天來接後就上車離開了。
只留下瀟灑的汽車尾氣。
爹爹冷哼了聲,換了張嘴臉叫我進去。
-45-
出乎意料的,宋家沒我想得那麼糟糕。
我急着要去看大哥。
爹爹卻說有事和我談,看到母親在旁邊泣不成聲,我自覺沒什麼好事。
果然,大哥的判決書出來了,是無期徒刑。
不過被延緩執行,就在三天後。
怪不得……
爹爹問我:「你覺得陸執會留你大哥一條命嗎?」
我覺得:「不會。」
爹爹緩慢地闔上眼。
我不知道爹爹有沒有懺悔過,但現在的事實是,他曾經做過的壞事如今都報應在了我們自己身上。
「陸執這個狗雜種!簡直不給人留活路!」
母親也在一旁哭訴陸執做得太過分。
我沒說話。
又或者,我也無話可說。
-46-
我想方設法地見了許君初一面。
他簡直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頭髮耷拉在額頭上,留着胡茬,眼下滿是烏青。
許君初是多在乎自己外表的人啊。
即便是去餐廳,他也會穿上西裝,打上領結。
可現在他完全沒了從前的模樣,抱着我就一頓胡亂地哭。
我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感覺他就像一個受了驚的小孩一樣,我只能抱着他安慰。
很久之後,我才聽明白他哭聲裏的話。
許君初的母親上吊自盡了。
-47-
原來這一個多月外面早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不知不覺中戰爭已經打響,這座被譽爲「東方巴黎」的城市也沒能逃過戰火的侵襲。
在混亂的局面中,許父被莫名其妙安上了漢奸走狗的罪名。
人們的怒氣不知從何而起,許家人幾乎成了過街老鼠。
許父從一開始的據理力爭,到最後的無奈閉門。
可即便這樣,也沒能躲過人言可畏。
不堪入耳的辱罵讓那位會坐在那裏彈一下午鋼琴、氣質高貴的女人,選擇了最慘烈也最愚蠢的死法去證明自己丈夫的清白,也還了自己一份清淨。
-48-
許君初抱着我說:「宋安然,我以後都沒有媽媽了……」
許君初哭。
我跟着他哭。
我抱緊了他,試圖用我身上的溫度捂暖他一點點:「我們一起去面對好不好,一起面對,一起面對……」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去面對。
不可否認,我是個極其懦弱的人。
我無法接受任何死亡。
-49-
三天的時間,我已經用了兩天。
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陪在大哥身邊,聽他罵人。
他罵着遠離宋家的親戚叔伯們,罵着曾經那些跟他玩得好到一口一個親兄弟的公子哥們,罵他們忘恩負義、趨炎附勢。
的確,很多人爲了討好陸執,遠離宋家,更有甚者,故意打壓宋家去陸執面前邀功。
現如今還能對宋家不落井下石的,反而算不錯的了。
大哥罵得又髒又難聽,氣急了就砸東西。
但他罵得最狠最毒的還是陸執。
有時候罵起來就恨不得提刀去找陸執拼命,能讓他安靜下來的只有黎音。
他看到黎音進來就不說話了,坐在牀頭撇過頭去也不看她。
這倒反常。
以前大哥都恨不得把眼睛長在黎音身上。
直到有一回,我聽到大哥問黎音,等他死了,她是不是就會和陸執在一起?
在我的印象裏,大哥很少哭,他總是盛氣凌人地欺負別人讓別人哭。
可這次他哭得很大聲,整個院子裏的人都能聽到他在嚎。
他抱着黎音,說他不想死,他不要把黎音讓給陸執。
我明明在黎音的眼裏看到了不忍,看到了動容,看了些許的……喜歡。
可我不希望是在這個時候。
這對他們兩個人都太悲哀了。
-50-
大哥給了我一支蝴蝶簪子。
他說,這是他很早以前找人定製的,準備在我結婚的時候送給我,都怪陸執那個狗雜種纔沒送出去。
他把釵子戴在我的頭髮上,笑着說,很好看。
「小丫頭,算大哥對不起你了,要早知道陸執會禍害你,我一定不那麼欺負他。」
我想起了小時候,大哥總是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讓我捏着他的耳朵,他帶着我滿院子跑。
我在學校裏被欺負了,大哥會立刻找上門抄家,我罵他是個混混,他也會跟我生氣,但沒過幾天又會來跟我道歉說以後不會這樣了。
大哥可能算不上什麼好人,對很多人來說他就是個惡霸。
但他至少是個好哥哥。
-51-
大哥像是臨終囑託一般和我說了好些話。
最後他才告訴我,他要送我走。Ṫùₕ
我不理解,直到看到母親和許君初進來我才明白過來。
母親對我說,現在是最好的機會,陸執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那麼遠,過個幾年誰知道他還會不會是陸督軍。
我動心了。
我不喜歡陸執,我也不想當什麼姨太太,我更無法接受我和陸執之間仇上加仇的關係。
就算我足夠理智,足夠清楚當年陸執遭遇的一切,足夠明白什麼叫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他如果殺了爹爹和大哥,我還是會恨他的。
我無法和這樣的人糾纏在一起,這種人生對我來說太痛苦了。
所以我想逃跑,我想苟且偷生,遠離一切恩怨是非。
在最後一天到來的深夜,我和許君初再一次私奔。
-52-
可惜,我們還是被爹爹的車給追上。
許君初帶着我下車,讓我不要怕,我們緊緊握着彼此的手。
看着我們各自的父親從車子上下來。
許君初有一瞬間的鬆手,但他還是緊緊握住了我,帶着我走了過去。
我不敢與爹爹對視,也不敢與許伯父對視。
我以爲我們會迎來一場暴風雨,可最終我們迎來的是送別。
爹爹給了我們一個包袱:「裏面裝了你喜歡喫的桂花酥和栗子糕,還有銀票和衣服,拿好了。」
許伯父走過去拍了拍許君初的肩膀,啞着聲音說:「照顧好安然。」
他們沒多做停留就離開了,我和許君初坐在車子裏久久沒有緩過神來。
許君初再次發動汽車,我們在慢慢遠離着這座城市。
上海的夜還是冷的,我抱着包袱,在包袱裏看到了那張爹爹留下的紙條。
汽車停了下來。
許君初看着我,是愧疚的眼神。
我望着他,是堅定的眼神。
就在我們將要擁抱彼此的時候,我們同時放棄了。
「安然,我現在不能走。」
「嗯,我也是。」
我回答他,我也明白他。
-53-
許君初送我到了路口,那個我們曾經放學互相告別的地方。
他把箱子和包袱遞給我,緊緊抿着脣角。
他說想再試試其他方法。
我不覺得許君初會有辦法,有的話他早就試了,更何況許家現ƭṻ⁵在自身難保,根本不適合參與這樁恩怨。
他躲着我的目光,沒什麼力氣地說:「我不知道,可我現在總該做些什麼。」
許君初很少說出這樣不確定的話,他不喜歡沒把握地去給別人承諾,他一般只會說「讓我來吧」 「沒問題」 「我去解決」。
他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能力。
可現在,他沒了這份自信,發現自己始終能力有限。
或許我的事情和母親的死亡對他打擊太大了。
他變得都不像我認識的許君初了。
我把腦袋埋在他的胸膛裏,悶悶地說:「許君初,你能不能別老是這副樣子,對我說一句『沒問題』」讓我安安心很難嗎?」
他抬手摸着我的腦袋,一下又一下,最後手都顫抖起來。
「我就應該不顧一切地帶你一走了之。」
「你做不到的。」
我偷偷抹着眼淚:「我也做不到。」
我真的很討厭旁人對我說「你長大就會懂」。
後來才發現成長不能用時間去衡量。
從前的我們任性肆意,因爲有我們依賴着的父母。
當有一天我們成爲父母的依賴,承擔起責任,不再逃避時,我想,那個時候纔是真正的長大。
-54-
宋家門口已經站滿了陸執的軍隊。
我是爬狗洞進去的。
十幾年了,
沒想到這狗洞還能派上用場。
-55-
大廳裏傳來鞭打和哀嚎的聲音。
我聽到父母在求饒,分不清都有誰在哭,意識到不對勁,甩下東西跑過去,就看到陸執氣定神閒地坐在父親平常坐的位置上。
爹爹和母親跪在他腳邊,大哥身上全是鞭痕和血跡,黎音試圖過去卻被人鉗制着。
這個場面很熟悉——
只不過曾經趴在地上被打的是如今坐在高位的陸執。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已是風水輪流轉。
-56-
爹爹和母親看到我都是一愣,大哥從血泊裏睜開眼睛,衝我吼:「走!」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陸執眼裏的殺意恨意都那麼明顯,我覺得我再上前可能會被他一槍給崩了。
「……大哥。」
大哥的臉上都是黏糊糊的血,陸執示意拿着鞭子的軍官繼續。
一鞭子下去皮開肉綻。
大哥已經疼得叫不出聲音,蜷縮着手指奄奄一息。
再這樣下去,大哥一定會被打死。
我跪在地上朝陸執爬過去,身上那件穿着去見許君初的白色大衣早就髒得不成樣子。
「求求你,別打我大哥。」
陸執讓我起來,我抬手捏着他披風的衣角,他又說了一句「起來」。
我反而捏得更緊,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低頭面無表情地問我:「你打算去哪兒?」
我沒法回答。
「我記得,我送你回家的條件是必須按時喫藥,你喫了沒?」
他盯着我看,我的思緒有些遊離,大哥那邊好像停下來了。
「你沒有。」他冷聲道,「送二姨太回督軍府。」
陸執索性解開了披風甩在了椅子上,避開我的方向朝大哥走過去,示意那人繼續。
一鞭又一鞭,血肉橫飛,鞭子都被染紅了,可陸執並不準備停下。
從前,我阻止不了大哥打陸執,現在也阻止不了陸執打大哥。
「陸執!」
我看到爹爹搶走了一旁軍官的槍對準了陸執的頭,目光兇狠:「我要殺了你這個狗雜種!」
所有人都掏出了槍對準了爹爹,只要爹爹開槍,他也立刻會變成篩子。
我相信爹爹真的是被逼急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敢和陸執對抗。
陸執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和爹爹對視。
黎音猛地掙脫了束縛,跑到他們中間擋住。
我不知道她是在保護爹爹還是陸執,但她的的確確義無反顧地擋在了陸執面前,擋住了槍口。
「好了夠了!」黎音崩潰地大喊。
「子堯對你那麼好,你終究還是向着這個雜種!」爹爹的手在發抖。
黎音掙扎着說不是,我覺得她也是迷茫的。
她早已分不清她對大哥和陸執分別是什麼感情。
爹爹說話間被人壓制住,槍打落在地,至此宋家再無人能夠反抗。
宋家已經輸了,輸得很徹底很狼狽。
陸執強者歸來,宋家認罪伏誅,這是一出壞人終得報的精彩戲。
-57-
我虛脫地坐在地上,母親在哭,黎音在哭,姨娘帶着她們各自的孩子都在哭。
我頭一回發現,原來哭聲那麼難聽。
陸執不僅沒被各種慘烈的哭聲動容,反而對揚鞭子的人說:「換鞭子。」
揚鞭子的軍官立刻會意,他換了一條佈滿鋒利尖刺的鞭子。
母親差點暈過去,把頭磕得更響。
所有人都在苦苦哀求着他。
我忽然覺得悲哀。
陸執父母曾經的求饒沒得到宋家任何一個人的心軟。
而我們現在卻在求陸執高抬貴手,接受我們的求饒。
鞭子劃過空氣將要落在大哥身上,這鞭子下去,大哥非死即殘。
所有人的哭聲叫聲變大了,真的很吵。
我用盡全身力氣甩開抓着我的軍官,跑去了大哥身邊,在新鞭子要落下來的時候,擋在了他身前,那一鞭就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我身上。
……好痛!
一切發生得太快,連我自己都是下意識的反應。
我聽到黎音叫我「然然」的驚呼。
緊接着感覺到鞭子在空氣中劃過的聲音,我抱住了大哥,正當我以爲有第二鞭的時候,就聽見了陸執的抽氣聲。
我抬頭,陸執抓住了鞭子,鞭子上面的倒刺狠狠扎進了他的手裏,他整隻手都在滴血,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氣的臉。
「宋安然!」
我無視了他,哭着叫大哥,去探大哥的鼻息。
其實我也被疼哭了,這新鞭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鞭子下去,倒刺咬進肉裏,鞭子抬起來,就勾着皮肉一塊往外翻。
我後背簡直疼得快沒知覺了。
-58-
陸執抱着我離開,他好像很着急,我看他臉色都在發白。
我們離開的時候,許君初正帶着人過來,我認識他帶來的人,是英國租界的首領軍隊長,老是大嗓門,用蹩腳的中文說中國人都太好騙,許君初很討厭他。
宋家暫時不會有事了。
-59-
原來那鞭子是在鹽水裏泡過的。
傷口太深,要做手術縫合,事後還得預防感染。
醫生先給我打了針止痛。
我害怕得渾身發抖,陸執一直站在我身邊,很少開口說話。
我才發現他一路抱着我跑進來,頭髮亂了,身上的軍裝也被血染髒,連領口都溼漉漉的。
發覺我在看他,他才說:「別動了。」
依舊是習慣性的沒什麼情緒的聲音,感覺是在發號施令。
我更害怕的是我要做手術卻沒一個親人在我身邊,反而是仇人在身邊。
腦子裏很亂……
一下子是所有人的哭聲,一下子是大哥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樣子,一下子又是陸執抓住鞭子看着我時眼神里一閃而過的慌亂。
我想我應該沒資格再在陸執面前哭,強忍着眼淚,聽他和醫生說話。
直到確定了手術,我腦子都還是一片漿糊。
進手術室之前我才忍不住拉住了陸執的手問他:「我是不是會死?」
陸執不說話。
我心裏總有個固定的念頭,覺得他會順勢殺了我,死在手術檯上實在是個不錯的藉口。
我始終沒能等到他的回答。
醫ṱű̂₍生和護士過來推着我進手術室,我極力抬頭望他,他先是低頭,忽然一把按住了輸送牀,走上前拿起了我的手。
陸執在我手心裏塞了個東西。
我抬起手看了眼。
是一條吊墜,可以打開的那種,手術室的門緩緩關上之前,我還看見了陸執垂在身側正在滴血的手。
醫生說要先打麻藥。
我趁機打開了吊墜,裏面只有一張泛黃的紙條。
攤開後,是歪歪扭扭的四個字——
安然無恙。
-60-
我原以爲我會在醫院裏醒過來的。
結果睜開眼睛就是在督軍府的房間裏,這裏我認識,有一面很大的玻璃落地窗戶,即便是晚上,不開燈,月光也會穿透玻璃落進來。
陸執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幾分柔和。
我是側躺着,他也是。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但我們中間卻隔得很遠。
背上似乎沒那麼疼了,就是累。
房間裏太安靜,之前耳邊都是哭聲罵聲嘈雜聲,一下子睜眼面對這樣安靜的空間,我反而有點反應不過來。
他不說話,頭枕在手肘上,眼睛緩慢輕眨地盯着我,絲毫不在乎我是否醒過來。
我在想我要不要重新閉上眼睛裝睡,但又覺得沒必要。
我們望着彼此,他的眼眸漆黑透亮,讓我有種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
……我想起來了。
從前等奶孃老嬤嬤們睡着了,我就會偷偷爬下牀跑到後院的柴房裏找陸執。
他側着身子睡在稻草上。
我問他爲什麼不躺着睡,要側着睡。
他也是不說話,就這麼看着我。
我覺得好玩,就學他側躺着睡覺,盯着他看,柴房裏又黑又亂,連他的臉上的輪廓都看不清,但伸手就能摸得到。
我很喜歡逗陸執,可他每次都會抓住我亂摸的手,低斥一句「別動」。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時不時就會問一句:「陸執,你還在看着我嗎?」
他往往要過一會兒纔會回答一個「嗯」字。
現在,我們望着彼此的臉,那麼清晰,我不用問就能知道。
他正在看着我。
-61-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或許他也陷入了回憶中,而我的記憶貧乏模糊,更多的我也想不到什麼了。
對陸執來說可能也不是什麼好記憶。
當年的他一無所有,寄人籬下,給害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做事,他應該是痛苦的。
我簡直不敢想象,我當時居然還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蹦來蹦去。
幸運的是當年的我很小,根本察覺不出旁人對我是好意還是惡意。
思想單純地覺得每天打我手板的先生是壞人,給我買糖喫抱着我玩的姨娘們是好人。
後來發現姨娘們的糖和抱都是在爹爹面前纔會有的,先生的手板讓我從歪歪扭扭的字寫成了端正秀氣的小楷。
所以我從未覺得陸執可怕過,只覺得陸執好玩、奇怪、有趣、可憐,模樣也很漂亮,喜歡和他待在一處,和他說話,就算只能得到他鮮少的回應,我也會不厭其煩地坐在臺階上晃着腿一句一句地說。
而現在,我只覺得陸執恐怖、危險、可怕,是隨時會讓我家破人亡的殺手,是讓我愧疚、心虛、失去尊嚴、失去愛情的罪魁禍首。
我現在和其他人一樣不想靠近他。
別說靠近,連看他我都會下意識地判斷能不能看。
「宋安然。」
他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我等待着他能和我說什麼話,是又要說「我絕對不會放過宋琨和宋子堯」。
還是說「你爹和你大哥是殺了我父母的兇手」。
可他只叫了我的名字便再也沒有說話。
我懷疑我是不是出現幻聽了。
就像我現在都在懷疑做手術前陸執到底有沒有給過我一條吊墜。
-62-
「你想說什麼?」
「手術前,你是不是給了我一條吊墜?」
「裏面的字好像是我從前寫的。」
他好像沒聽到我說話一樣,只看着我,我覺得有些尷尬,只好自顧自地說着。
「我後背會留疤嗎?」
「那應該很醜……」
陸執長久的沉默讓我胡思亂想起來,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他不說,我索性也不說話了,他望着我,我也不避諱地望着他,望着望着,我就叫了聲他的名字。
「陸執。」
「嗯。」
他居然回應了我。
每回我叫他的名字,他都會有一瞬間的停頓,很短,但並不難以察覺。
我垂了眸,跟小時候一樣問他。
「你還在看着我嗎?」
這次,他沒有停頓,啞着聲音直接回答:「在看。」
這回換我沉默了。
窗外有風,但吹不到房間裏,只有樹影隨風而動的斑駁痕跡,昏暗的光線中,我朝陸執伸出了手,卻穩穩頓在了半途中,最後收了回來。
我莫名覺得悲傷。
有些痛苦直往人心口裏鑽,鑽得人生疼酸澀,卻無法言說。
我和陸執有着最奇怪最畸形的關係,我們之間沒有愛,甚至也沒那麼恨。
可能他恨我吧,我是他仇人的女兒,但我的確沒那麼恨他。
他存在我記憶意識最淡薄的年紀,即便他奪走我的愛情和自由,但我仍舊覺得他很可憐,陸執可憐的形象從幼年就根深蒂固在我的腦海裏,時而和如今的陸督軍重合。
更何況這場悲劇的源頭是我的父親和大哥,要我怎麼恨他來報仇。
可如果他殺了爹爹和大哥呢?
我想,那我應該就會很自私地恨他了,沒人會大義凜然到寬恕殺害自己親人的兇手。
這個難題拋給我,我也會同樣回答,絕無例外。
所以說,這是條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死路。
「我該怎麼辦?」
記得以前我遇到難題也老是愛問別人我該怎麼辦,要是大哥和爹爹一定會說交給我吧。
如果是許君初,他肯定會先嘲笑我一番,再摸摸我的腦袋,行吧,大小姐,我幫你。
如果是黎音,她一定更希望我能自己去解決,她總是說我可以活得跟她不一樣。
陸執沒有回答我,反而閉上了眼睛。
我也閉上了。
眼裏沒了對方,有些話我們反而更好說出口。
「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他說。
我心底一顫,什麼話都再說不出口。
「在宋琨面前殺了宋子堯,再親手殺了宋琨,是我從十五歲開始便想做的事,我是靠着這個念頭活下來的。」
原來,閉着眼睛也可以流眼淚,只是看不到對方流眼淚而已。
陸執的聲音沙啞沉重,他緩緩道:
「宋安然,再沒有下回了。」
下一回他不會再放過爹爹和大哥了。
我閉着眼睛哭,就是不敢再睜開眼睛看他。
我既怕看到他傷心的臉,也怕看到他無情的臉。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不那麼難堪。
「你沒錯,但是你殺了爹爹和大哥,我一定會恨你,也會恨你恨到想殺了你。」
我感覺到了他微涼的指腹輕輕擦過我的眼角替我拭去淚水,我明明聽到他哽咽了,可隨後我又聽到他用平靜的聲音說話。
「嗯,我知道,我接受。」
-63-
我整整休養了一個多星期。
陸執撤了軍隊,他允許我出門了,可我卻不想出去。
每天唯一的活動就是去院子裏看花,要不然就是給許君初寫信。
許君初說,許伯父收到了母校的邀請,他準備回南京任教了。
其實許伯父有才華,也志不在此,但許君初尊重了他父親的選擇。
我開始擔心許君初也會離開,上海沒有了他的父母,我也嫁給了別人,從前的同學們要麼參軍要麼留洋,要麼死要麼傷。
我想不到留他的理由了。
-64-
爹爹最終還是投奔了日本人。
宋家從來便是豪紳,如今也終成了漢奸走狗。
-65-
其實父親上回偷偷讓人傳信就提了這件事,被我回信否決。
可他問我,你還有什麼能保家的方法嗎?
我什麼都說不上來。
我沒有,我沒有任何能力保護自己的家。
所以我不再見他,是因爲我接受不了自己的父親賣國求榮。
也不去阻他,因爲我無法提供任何能自救的方法。
人總是這樣無能爲力,任流漂泊。
黎音曾說,如果生命的終點註定是死亡,那我們這一生不斷地妥協忍耐爭強好勝又有什麼意義。
或許真正的意義便在於自心。
心中有家,心中有國,或取或舍,或拿或棄,都在於本心。
-65-
爹爹恢復了商會會長的位置,在佐藤的幫助下也救回了大哥的性命。
只可惜大哥的腿被打得留了後遺症,他一輩子都只能拄拐走路了。
莫名地,在中國強取豪奪、罪惡深重的日本人,一下子成了宋家應該感恩戴德的恩人。
我逃避着這一切,也無視了我本就該直面的事實。
殺人犯的女兒現在也是漢奸的女兒。
-66-
陸執最近都很忙。
他和佐藤將軍也有過來往,他們實力相當,互相牽制。
就算他們各自的軍隊都已經對抗在了戰場上,他們的首領依舊會出席同一場宴會,觥籌交錯,笑着談判。
只是笑容裏有幾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都痛恨日本人,就算是依附日本的父親、坐穩高位的陸執,他們都是恨日本人的。
我不太懂他們的爭權奪位,也不懂他們的政治糾葛。
我只知道外面遊行的聲音越來越大,死的人越來越多。
傭人們給我形容:「那屍體都一板車一板車地拉,嚇死人。」
這世道真的很亂,真的很難,也真的很累。
出趟門我能聽到的都是哭聲。
兒子戰死沙場的哭聲,丈夫下落不明的哭聲,殘肢屍骸,餓殍遍地,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絕望。
這種絕望讓旁觀的人都忍不住窒息,窒息到喘不過氣來。
我在街上給錢的時候,大家是來搶的,可還是會有人被打死餓死,有些巷子裏總是躺着屍體,後來我才知道,我救得了一個人,救不了千千萬人。
漸漸地,我不敢再出門了。
我守着自己的私慾,宋家現在平安,生死是別人在經歷。而我,躲在督軍府,花開得很鮮豔。
對,花開得鮮豔就好。
戰爭離我很近,甚至有些早晨我是被炮火吵醒。
戰爭離我很遠,我每天過得依舊很優渥,彷彿還是從前驕傲尊貴的大小姐。
這種可悲的僥倖心理一直持續到許君初告訴我,他要去前線。
-67-
許君初跟我說的國家大義我都明白。
可是槍炮無情,隨時會奪走他的性命。
他信上輕鬆地寫着「有空就來送我吧」
我恨不得回他一個「滾了就別再回來」,可數次提筆,我終究什麼都沒落下,反而眼睜睜地看着墨點暈開,無法挽回。
我還是去火車站送了他。
他穿回了清爽的中山裝,沒有胡茬,眼下也沒有烏青,洋溢着微笑,還是我從前那個光彩奪目的少年。
「安然,等我回來。」
「不要,我不等你。」
他笑着摸我的腦袋,摸着摸着就紅了眼:「從前我活得太安逸,所有的東西都唾手可得,好像就是從失去你開始,一樣一樣地我漸漸都失去了。」
「後悔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沒早點跟你表白,沒能對母親盡孝,沒能力保護我愛的和愛我的人,也沒能阻止你的父親投靠日本人。」
他把我擁進懷中,我聞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輕聲說:「我不會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抬頭,緩緩說:「會回來的。」
「許君初我告訴你,你現在拋棄我走了,等你回來我一定讓我兒子叫你大叔。」
許君初忍不住笑了聲,可很快他又抵着我的額頭認真道:「不是拋棄,許君初永遠不會放棄宋安然,也不會放棄自己是中國人。」
他輕吻着我的髮梢:「好好地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就讓你兒子叫我大叔。」
我哭着問他:「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不走啊。」
我記得許君初特別怕我哭,我們吵架吵得再兇,只要我哭了他就會心軟,最後妥協,皺着眉頭氣呼呼地給我擦眼淚。
可這回他沒妥協。
我也留不住許君初了。
-68-
許君初走了。
我一下子覺得失去了什麼。
再沒有人可以讓我寫信傾訴,也沒有人會把我抱在懷裏揉着我的頭髮調笑我是大小姐。
也不會有哪個蠢蛋蹲在一個地方等我一晚上,也不會有哪個傻子戴着醜不拉幾的圍巾到處炫耀,更不會有人就算是站在那裏都會讓我那麼那麼地歡喜。
至此,等許君初回來成了我生命中最固執的念頭。
-69-
在我家做了二十多年工的那位老媽媽去世了,其實她年紀不大,可她的雙手粗糙,皮膚黝黑,看起來總像是六七十歲的。
他鄉下的兒子來接的遺體,母親哭着給了她兒子好多錢,我和黎音又貼了些許。
自從老媽媽去世之後,母親總說她也老了,老媽媽陪母親出嫁,看母親生兒育女,或許她的逝去也預示着屬於母親的青春年華也徹底逝去了。
許君初,你說,人爲什麼會變老,如果變老是不可抗力的事,那我希望等我老的那一天,我愛的人是陪在我身邊的。
-70-
我最討厭的就是等人,以前和許君初出去看電影,我都會比約定時間晚個幾分鐘到。
原因是我覺得一個人站在原地等人看着很傻。
現在好了。
我要把之前沒等過人的傻都給補回來了。
-71-
日子真的過得好慢。
連督軍府的傭人都遣散了一部分,好多沒熬過去的人就這樣在戰火的紛飛下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習慣了死亡之後,人們開始麻木,我見證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時刻。
例如,當街行兇。
例如,燒殺搶掠。
例如,橫屍遍野。
例如,血流成河。
以前我很難想象無數個人會爲了搶一個饅頭而爭得頭破血流。
現在,見怪不怪。
-72-
許君初,你送我的八音盒壞掉了,已經修不好了。
有點難過。
-73-
是大哥主動和黎音和離的。
黎音嫁過來的時候只拿了一個手提箱,走的時候也只拿了手提箱。
我跑去質問大哥。
大哥杵着單邊柺杖站在窗口,望着黎音走出去的方向,摩挲着手裏的照片,他和黎音的黑白照片上,他在笑,黎音沒有笑。
「我真的是下了足夠的決心,才放手的……」
我怔然地站在原地,啞口無言。
大哥的眼淚落在照片上,哭得泣不成聲。
愛都是自私的,原來成全自己愛的人是那麼痛苦的事。
大哥的愛是步步緊逼,是窮追不捨,是趁火打劫,是威逼利誘。
他獲得愛人的手段很卑鄙,但他初衷是愛,如今放手,也是因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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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跑着回了督軍府,去告訴陸執,大哥把黎音還給你了。
宋家終於有一件是還了你的了!
陸執把手帕遞給我擦汗,讓我帶他去見黎音。
黎音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唯一的姐姐也嫁去了北方,她家只剩下她一個人。
我們過去的時候,黎音正在院子裏煮茶,她又換上了水藍色的旗袍,像是之前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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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音家院子裏也有一棵棠梨樹,我坐在臺階上,他們站在樹下談話,總覺得畫面有些熟悉。
我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麼。
可沒聊幾句,黎音就哭紅了眼。
陸執還跟當年一樣,無論發生什麼事,表情都是冰冷的。
冷得讓人連靠近都困難。
黎音往前走了好幾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她轉過身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跑回了屋子裏。
我正想過去問問,黎音就拿着一本書出來了,她把那本書遞給陸執。
陸執望着書發愣了好一會兒,纔跟她說了聲「謝謝」。
他沒有接書,而是直接說:「我現在不需要了。」
我靠在門框上,看着黎音把書收了回來,她釋然地笑着:「那太好了,我終於可以放下你了。」
陸執點點頭,越過黎音,也越過了我,沒做停留地離開。
黎音站在原地悵然若失了好久,我走過去叫了她大嫂,她才反應過來。
她坐回茶案前,人走茶也涼了,但她還是喝了一盞,如釋重負地對我說:
「然然,我十三年的初戀和暗戀終於結束了。」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之間不相愛,只是曾經年少無知的我把他們定義成了一對。
我早該發覺的,陸執那樣的人讓他怎麼愛啊。
他活在那個被雪覆蓋、又冷又孤獨的世界裏,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他的愛早在年少時就被殘忍地摧毀深埋,他得到的通通是惡意冷漠,回饋給別人的也只會是冷漠。
我以爲當年爬狗洞見他的黎音是暖過他的。
我還以爲他至少有一點幸運的,他愛的人也愛他。
只可惜都是我以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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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音說她想出去看看。
我又去了那個火車站。
我真的好討厭好討厭分離,現在連帶着這個讓我經歷分離的火車站都一併討厭了。
黎音剪了幹練的短髮,眼神堅定,連笑容裏都洋溢着輕快:「然然,我這一輩子都在妥協,妥協着放棄學業,妥協着放棄理想,妥協着嫁給子堯,我以爲我早就沒了踏出這一步的勇氣,現在你該恭喜我了。」
黎音活得不快樂,她在宋家就像是被關在了籠子裏。
大哥對她越好,她越是因爲愧疚而逃不開那個籠子。
現在大哥親手打開了籠子,籠中鳥飛出來了,我才發現黎音從來都不是相夫教子的深閨妻媳,她有屬於她翱翔的一片天空。
「大嫂……」
我頓了頓,換了稱呼:「黎學姐,你還會回來嗎?」
黎音摸着我的頭髮,眼睛紅紅的:「然然,還是叫我大嫂吧。」
「會的,一定會回來。」
我忍住哭聲,緊緊抓着她的手,黎音答應我的事,從不會反悔。
黎音衝我揮着手,上了火車,她沒有哭,可我早就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我和黎音,我更像那個循規蹈矩、困囚在舊俗禮儀之中的尋常女子。
黎音有勇氣踏出的那一步,我永遠都踏不出去,也從來沒想過踏。
許君初有了他的追求,黎音有她的理想,他們都走了,而我只想守護自己的一方天地,只想我愛的人都安然無恙。
許君初以前就說我是個沒出息沒志氣的人。
沒什麼明確的夢想,也沒什麼清晰的目標。
那時候我還總跟他據理力爭地吵一架,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77-
陸執受了傷。
我待在房間裏都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出去的時候副官又說沒事。
沒挨住,還是去敲了陸執的房門,等了半天才聽到了他拖拖拉拉的腳步聲。
我明明聽到腳步聲在門前停下,他卻沒有開門。
或許是在防我?
「陸執,我今天送走黎音了。」
我站在門外對他說話,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見。
「她沒說要去哪裏,但她說一定會回來的。」
我聽到了陸執的呼吸聲,很近很凌亂。
「你爲什麼不喜歡黎音啊?」
黎音放下了他,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會去愛冷冰冰的陸執了。
我深深嘆了口氣,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其實,我希望有人能愛你。」
陸執不給我開門,也不跟我說話。
算了,這種時候他大概也不想見仇人的女兒。
「我走了,陸執。」
「宋安然。」
他開了門,腦袋上還纏着繃帶,脖子上也有,身上穿了件襯衫分辨不出有沒有傷。
但他臉色是慘白的,一副失血過多的模樣。
我被嚇着了,我沒想過他會傷得那麼重。
他不是被稱爲「不敗將軍」的嗎?
怎麼會傷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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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他走過去,他不着痕跡地後退一步避開。
我最終還是停在了他的門前沒進去。
他望着我,像是在等待我開口。
剛剛明明還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可現在又一句都說不上來了。
我想問問他和黎音到底是怎麼回事,想問問他下一步準備怎麼對付宋家,又想問問他怎麼會傷成這樣。
僵持了好久,結果一個問題都沒說出來。
我聽到他微嘆息了聲,聲音緩緩地說着:「回去睡覺吧。」
我懊惱地點點頭,轉身走了,走了好久都沒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回過頭,看到他還站在原地正注視我。
有點遠,琢磨不清他的神情。
我抬步離開,心裏有種莫名的感受,我原以爲他對我的恨即使不表現在表面上,也會在暗處。
可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我回頭時,他明明是……很失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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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這次受傷真的不輕,第二天連房門都沒出來過。
只有醫生和他的心腹進去,有看到的傭人小聲描述:「昨晚上我看到盤子裏有顆老大的沾了血的子彈,督軍到現在還昏迷着呢。」
「那督軍不會死吧?」
死?
傭人們看到我急急忙忙地一鬨而散。
陸執那樣強大也會死嗎?
我佇立了很久。
覺得自己想了個蠢問題,人生在世,誰逃得了一死呢。
父親傳信讓我回去,自從他投靠佐藤,我和爹爹關係就很僵,主動傳信讓我回去,我想着肯定是有什麼事。
結果關上了門他就興沖沖地問我:「陸執怎麼樣啊?」
看他一臉的得意,我生了不好的預感。
「臭雜種,還不是栽在了老子手裏。」
是爹爹做的,是爹爹。
他握住我的手,說出這回的目的:「陸執現在受傷,你正好幫爹爹去拿一樣東西。」
「你不該這樣做!」
我第一次跟爹爹拍桌子,以前再跟爹爹吵架,父親終究還是父親,有些根深蒂固的念頭終究不允許我對父親不敬。
但這回我真覺得爹爹錯了,他真的錯了,陸執這段時間明明就很安靜,我還奢望着我們能挽回陸執些許的原諒。
可現在怕是什麼都不能夠了。
「我怎麼不能這樣做,我只恨這次沒能殺了陸執!」
「有錯的本來就是宋家,是宋家欠了陸執……」
爹爹衝我吼:「欠個屁!難不成做了督軍府的姨太太,你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了,開始幫着外人了。」
「我不殺他,他就會殺了我!你沒看到陸執都幹了什麼嗎,他娶你做妾羞辱宋家,害你不能和許君初在一起,把你爹逼得連商會會長的位置都丟了,宋家差點家破人亡。」
「還有你哥,你那麼有能耐去把你大哥的腿治好,去啊!」
我望向他,咬咬牙,一字一句道:「或許,這就叫報應。」
爹爹瞪着眼睛,第一回打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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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悲傷的氣氛要配合一場酣暢淋漓的雨天,只可惜今天是難得的豔陽天。
前面的司機時不時偷看我一眼。
我笑着調侃:「這麼大還被爹爹打太丟人了,幫我保密千萬別說出去。」
司機趕緊點着頭說不會說出去的。
我望着車窗外的人,忽然很想跟許君初又或者黎音說。
我現在變得很堅強了,居然沒有哭。
結果我的堅強只堅持到了自己一個人。
在房間裏擰着梳妝檯上壞了的八音盒,上面站着的小女孩怎麼都不動,音樂怎麼都放不出來。
我被氣哭了好久好久,哭到自己都覺得自己煩。
我一點都沒有變,只是現在已經沒了讓我肆意發泄的地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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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將軍麾下最得力的心腹被暗算了。
屍體扔在他們總辦處,成了好幾天的頭條新聞。
陸執的動作很快,在機要位置全都安排上了自己的人,他不給對手任何喘息的機會,有些戰爭明裏暗裏地都在進行。
父親一直讓我回去,他要求我在陸執那裏給他偷一樣東西。
我不想知Ṱŭₜ道是什麼,也不想偷,我就想安安靜靜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每天去後院看看花。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會爲別人的故事哭泣。
誰家又死了最後一個孩子,誰家又被洗劫一空,誰家的頂樑柱又戰死沙場。
甚至有時候出門買份報紙,遇見一位垂頭喪氣的老人都能腦補一出痛徹心扉的故事。
又或者看見斷橋上等候愛人迴歸、獨自掩面的女子也能同病相憐地難過流淚。
我天真地以爲我逃跑成功了。
直到大哥打電話過來衝我吼,爹爹快死了你還不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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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用宿命兩個字來詮釋人生,可越不喜歡,我越是被困在宿命裏。
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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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一直沒能給出佐藤想要的東西,佐藤開始懷疑他。
我趴在爹爹牀邊,他的五根手指頭都被剁了,那隻手打過我,也撫摸過我的頭,告訴過我,他會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我。
爹爹醒過來就問了我一句話,當初爲什麼沒和許君初離開。
因爲爹爹在包袱裏放了一張紙條。
他說,汝與吾之愛女,遂願此生無恙。
落款不是「父留」而是「原諒」。
我怪過父親,可作爲他的女兒,我既做不到幫他助紂爲虐,也做不到和他永不來往。
父母對子女的愛是無私的,子女對父母的愛是真摯的。
真正的宿命是,明明是錯的,卻沒有對的選項,明明是黑暗,也只能硬着頭皮前行。
無論如何,人還是要活着的,纔不會回過頭時去談那些後悔。
我極力說服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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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初,如果有一件事你明明知道是錯的,可你無可奈何,那到底是定義成有罪還是無罪呢?
對我來說,最難踏進的就是陸執的房間。
我在督軍府那麼久,一次都沒有進過他的房間。
有時候是害怕,有時候是逃避。
正因爲如此,沒有人會想到我進他的房間。
父親讓我偷的是一份抗日積極分子的詳細名單,明天交不到佐藤手上,他不會再庇護宋家,佐藤例行斬草除根,疑心重,爹爹在他身邊待過,他不會放過爹爹。
母親帶着姨娘們跪在地上求我,大哥讓我清醒一點,他大聲質問我,你能眼睜睜地看着爹孃去死嗎。
他告訴我,我姓宋,應該守護的是宋家。
我懷着某種僥倖的想法,比如,我沒找到,比如,陸執闖進來發現了我,又比如,佐藤突然不需要這份文件了。
我奢望着這些比如發生,來減輕我的罪惡感,對父母的罪惡感,對陸執的罪惡感,對國家、同胞們的罪惡感。
這些比如都沒有發生。
我順利地在牀頭櫃底下摸到了粘在上面的文件袋,打開後,是一些人的信息。
我怔然地蹲在那裏,偏偏這麼巧,偏偏陸執今天就是晚回來,偏偏傭人們今天就是沒上來打掃房間。
我有點透不過氣,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我無法不回想我在宋家長大的每一個瞬間,那裏有我的父母,我的兄長,我自小相處到大的親人,那裏幾乎是我短暫十幾年人生的全部。
我離開了陸執的房間。
想起了很久以前,許君初讀到無國不成家這句話的時候問我,你覺得是國重要還是家重要。
我從來不覺得這是道選擇題,所以我沒回答他。
許君初好笑地揉着我的腦袋,眼睛裏閃着光:「我覺得,國重要。」
許君初一直有崇高的奉獻精神以及言傳身教的愛國理念。
我沒有他那樣偉大,不過我總要選擇自己認爲對的答案。
是非格局,大家小家,或許沒有所謂真正的答案。
我一步踏着一步,從嗓子眼窒息到心臟,可當我打開自己的房門,看到陸執坐在我的梳妝檯前的時候。
那顆將近窒息的心狠狠沉了下來,卻沒有墮落,反而是得到了解脫。
其實我早該猜測到,一切都詭異地順利不是嗎?
-85-
陸執手搭在桌子上,面無表情地望着我,他的手邊放着許君初送給我的八音盒。
我瞥了眼,又生怕他發現注意到它,移開了目光,我實在不想我的八音盒遇到任何可能危險的遭遇。
但現在,很有可能,我會比它先遭遇危險。
陸執起身。
他的腳步跟鼓點似的,彷彿是要來審判我。
我和他對視,望進他深潭一般的眼睛裏,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壞人死前不甘心的遺言一樣問他:「你早就知道?」
他「嗯」了聲,緊接着說:「即便拿了,也是份假名單。」
我看向地面。
啊,原來他早就知道,等着我們跳坑。
我感嘆着,繼而又慶幸。
這種扭曲的思想大概只有我了。
「所以,爲什麼不拿?」
再抬起頭時,我已經被他緊緊盯着了,有種問不到答案不善罷甘休的感覺。
我闔上眼,我當然也是想拿的。
「如果佐藤得不到名單,他會殺了沒有利用之處的宋琨,斬草除根,他應該不止會殺了宋琨。」
陸執殘忍地說着後果。
我雙腿都在打顫,我知道。
父母那樣地求我,連姨娘、庶兄弟們都在求,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可我終究做不來背叛自己的祖國、犧牲別人的性命、換來宋家獨善其身的事。
我貪婪地想着,這是在給宋家減輕一些罪孽。
可我清醒地明白,我的選擇於父母來說註定要愧對他們。
許君初說他還來不及孝順母親就沒了機會,而宿命卻讓我親手去斷這個機會,實在是殘忍。
但我……接受這個結局。
「我會和爹爹孃親一起死,祝賀你報仇成功。」
我原本想微笑着大氣一點說出這句話,誰承想,一酸鼻子全然沒了氣魄。
以前只知道忍是很痛苦的事,沒想到忍眼淚也是那麼疼,鼻子眼睛,渾身上下都疼。
「陸督軍,你能不能先出去?」
我真的不想再在陸執面前哭了,實在是太落魄太丟臉。
陸執不說話,靜靜地看着我:「我要的從來都只有宋琨和宋子堯的命,和宋家其他人無關。」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解釋,我只知道,他準備了假的,卻又等在這裏,像是要觀賞觀賞宋琨的女兒到底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而我,也始終沒能守住底線,真的進了房間去偷文件。
宋家大小姐從來都是問心無愧、昂首挺胸,可我在陸執面前就沒有抬起過頭。
「陸督軍善惡分明,我知道了,您不出去,我就先出去了。」
我急於逃離這個讓我連最後的尊嚴都失去的地方。
陸執拉住我的胳膊,沉聲說了句我離開就走了。
他出去後好一會兒,我才摸上臉頰,淚水是涼的。
到底我還是宋琨的女兒,到底我心裏頭還是怨陸執。
我想哭,又覺得自己連哭的資格都沒有。
抬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了梳妝檯前,習慣性地伸出手去開八音盒,卻停住了。
我自嘲地笑笑,八音盒早就壞了,打開了也沒音樂可聽。
十五歲生日那年,許君初把它送給我,他說想他的時候就打開,我當時覺得他好不要臉,還氣沖沖地罵他誰會想你。
等了好久,我還是打開了八音盒的蓋子。
瞬間,貝多芬的《致愛麗絲》迴盪在了房間裏。
我猛然意識到了什麼,聽着熟悉的音樂聲,上面站着的小女孩隨着叮鈴叮鈴的聲響一圈圈地在旋轉,我覆手蓋上,雖然不切實際,但我就是知道。
陸執修好了我的八音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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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陸執很聰明,學東西很快。
他不識字,可我教給他的字過了很久他都還記得。
大哥玩壞了三姨娘的留聲機,拉陸執出來抵罪,陸執卻把留聲機修好了。
他還修好了大哥的自行車,庶兄們的玩具,爹爹放在堂中央炫耀的擺鐘。
他明明很討厭做這些事,依舊做了,他跟我說,他不做,最好的下場就是死。
我沒問過他最壞的下場是什麼,或許對當時的他來說直接死亡已經是好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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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現在,立刻,馬上,就應該去做些什麼。
我怕真的會來不及,雖然也早就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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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樓梯上,陸執正拿着衣服推開了門
「陸執對不起!」
像是意外留住他的一句話,陸執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這次,我比他還先反應過來,衝了過去,在他身後停下。
我給爹爹辯解,給大哥辯解,可這是我怎麼辯解都逃避不掉的事實。
是爹爹和大哥害死了陸執的父母,是大哥凌虐他,也是宋家每一個人旁觀了他的痛苦,包括我。
原來無能爲力、袖手旁觀本身就是一種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或許不是所有傷害都配得到原諒。
也不是所有「對不起」都能得到「沒關係」。
但我還是想說,我忽然很怕宋家人都死了,也沒有人跟陸執道過歉。
-89-
陸執身側的拳頭握緊了又鬆開,他沒有回過頭,只是冷聲:「你沒有拿,更不需要跟我道歉。」
「我不是爲這個道歉,我是爲你的父母,還有你,還有這十三年來……」
「宋安然。」
他轉過身語氣不善地叫了我的名字,他像是知道我要說什麼,所以在警告也是在阻止我。
我抱了必死的心態,還是望着他固執地說:「你不出現,爹爹甚至都想不起來他還害死過你的父母,不止是他,整個宋家包括我,可能永遠都不會記起你。」
「爹爹當年傷害過多少人,會有多少個『陸執』沒有熬過去呢?」
我終於把心裏一直想問卻不敢問出口的話給說了出來。
「你父母去世的那天,我是不是也聽到了他們哭求的聲音?那時候,我或許在院子裏踢毽子?又或者在誰的屋子裏喫糕點?」
「宋安然,可以了。」他放輕了聲音打斷我。
「爹爹和大哥虐待你,你在宋家過得一點都不好。」
「我以爲至少你當了陸督軍,有了能力,有了資本就是幸福的,結果你從來都沒有幸福過,你還是過得不好對不對?」
有些傷害本就是一輩子的,很遺憾,陸執所有的傷害都來自我最親愛的人,我連爲他打抱不平的資格都沒有。
「陸執……」我一叫他的名字就很想哭。
陸執的目光變得沉鬱,但他一瞬不移地盯着我,眼睛裏是紅紅的。
「對不起。」
遲到的對不起始終是一文不值的形式主義。
可我不想給自己留遺憾,也怕陸執的人生終究是遺憾,怕最後的最後陸執連宋家人的道歉都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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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裏莫名閃過陸執被我哥打的畫面,他一個人瑟瑟躲在牆角的畫面,還有我自己想象的他這十三年流落街頭的畫面,受傷中槍的畫面。
每想到一個我就說聲「對不起」,哭得喘不上氣來,陸執從來不哭,我怕是要把他的那份也一起哭了。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的時候含糊不清地道了幾回歉,反正外頭的司機已經進來看了一回,又什麼話都沒問地出去。
從掉眼淚到小聲嗚咽再到平靜,陸執全程站在原地冷眼旁觀,像是在等我冷靜。
等徹底收拾好情緒,哭完後,才認識到自己又丟了一回臉,清了清嗓子,最後對他說了一句「謝謝你修好了我的八音盒。」
我非常怕陸執,現在能當面把那些話對他說也就沒遺憾了。
陸執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走近,我無意識地打了個冷戰,等他抬手只是給我擦眼淚的時候,我居然鬆了口氣。
我以爲他要打我。
動作是很輕,可他的臉實在是太冷漠了。
冷漠到我覺得他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連帶着他的動作都像是某種暗含深意的語言。
「哭完了嗎?」他問。
我點點頭:「哭完了。」
「宋安然。」和剛剛不同,他很平靜地叫了我的名字。
擦完眼淚,他把手收了回去,脣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可他的嘆息聲終究是無奈的。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良久,他才解釋般地說。
「我幸福過的,所以別總覺得我很可憐了。」
我想解釋我不是可憐他,可想想,我的確是在可憐他。
我一直都覺得陸執很可憐。
「對不……」
「好了。」他極快地打斷我,眼神一點點黯淡下來,揚起頭,帶了絲懇切的語氣說:「你能不能不道歉,能不能不是你……」
我還想說些什麼,可抬頭望了他一眼就垂下腦袋,再沒說話。
陸執明明沒哭,明明還是那樣一張冷淡的臉,可我總覺得他是哭了的模樣。
-91-
我把八音盒放進了抽屜裏。
想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來又把八音盒放回了桌子上纔去的宋家。
-92-
母親扯着我的手不死心問了半天,她問我爲什麼,我想辯解陸執早就發現了我們的計劃,可想想,他發不發現的,結果都是一樣。
爹爹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我走的時候他自嘲了聲:「這就是我疼了十七年的好女兒。」
小姨娘帶着幾個嫂嫂朝我吐口水,罵我是白眼狼、黑了心腸的畜生,被大哥一巴掌打走了。
大哥一路護着我送我出了門,我還以爲大哥會罵我罵得最狠。
上車前大哥摸了摸我的腦袋,像是有很多話想說,醞釀了半天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大哥。」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安然。」他嘆了口氣,「大哥心裏是希望你偷來救宋家,你沒偷我也很生氣,但我又覺得你是對的。」
大哥低下頭認真地對我說:「離宋家遠遠的,別再回來了。」
我在宋家門口站了半天,看着大哥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抬頭望去還能瞧見院子裏那棵棠梨樹上已經抽了新芽。
原來,現在是春天了。
-93-
我大病了一場,腦子燒得糊里糊塗的。
有時候醒來是白天,有時候醒來是晚上,有時候醒來看到的是丫鬟,有時候醒來看到的是陸執。
每次醒來我都會問宋家怎麼樣了。
丫鬟時而說挺好的,時而答非所問。
陸執總是坐着不說話,冷漠地扶我起來,冷漠地給我喂藥,冷漠地關門出去。
腦子糊塗的時候會以爲我還在宋家,睜開眼害怕去學堂遲到了,大喊着母親,問她許君初是不是在門口等着了。
結果起身就對上陸執的臉,反應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來。
我早就不上學了,許君初都走了快半年了。
「我是不是得了很嚴重的病?」
陸執回答:「沒有。」
「是嗎?」我靠在牀邊望向窗外的春意盎然,慢慢闔上眼,給自己下了診斷:「那就是又在逃避了。」
原來我這種懦弱的人,身心都能做到這樣極端的逃避。
-94-
杜鵑求着進來見我,一看到我就哭着撲過來叫小姐,問我怎麼變成這副樣子。
她說宋家已經徹底完了,連祖宅都沒了,幾個姨娘逃的逃,散的散,只剩下母親和三姨娘。
我讓她別哭別哭,卻勸不住她。
杜鵑將母親的信交給我,她現在要去安慶投奔表哥。
杜鵑拼命搖頭,她不願意走,但是母親卻趕走了她。
杜鵑從小陪在母親身邊伺候,情同母女,母親說過日後一定會爲她選一門好親事嫁出去,母親捨不得她的。
我把所有的首飾都給了杜鵑,告訴她如果找不到表哥,最起碼能活下去。
她抱着我,我靠在她肩膀上,真的好累好累,累到連母親的信都不想看。
杜鵑哭着發泄:「都怪陸執!都怪陸執!」
我抱住她,輕聲附議着:「嗯,都怪陸執。」
母親寫了好長的信,她讓我顧念父女之情,不奢望我能去求陸執,只希望我能把陸執帶過去,她帶着所有人下跪求情。
佐藤調轉矛頭直接拿着爹爹的命到陸執跟前請求合作,陸執同意後,收了宋家所有的房產田地,故意當着全上海人的面大張旗鼓地趕走了爹爹他們。
陸執從沒有放棄過報仇,他的報仇循序漸進、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95-
照鏡子的時候我才深切感受到杜鵑的驚訝,原來我都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了。
我想我應該先梳頭,我把首飾盒裏最後的蝴蝶簪子拿了出來,半天才拿起梳子綰起頭髮。
如果這副樣子被許君初瞧見了,一定會鬧個大洋相。
正想着,陸執就進來了。
他看到我起來似乎還挺高興。
「宋安然,院子裏的海棠也開了,你想去看嗎?」
他把手裏的雛菊放在了牀頭櫃上。
是很淡的香氣。
他走過來,拿起梳妝檯上的蝴蝶簪子輕輕別在我頭髮上。
陸執站在我身後,從鏡子裏看不到他的臉,他還是穿着英氣利落的軍裝大衣,陸執不愛打扮,但這身衣服就是很襯他,可我依舊覺得當年的陸執好看。
「很好看。」他忽然說。
我不知道他是在評價簪子還是海棠還是我,但我知道,我現在臉色慘白,眼窩深陷,絕對只能用醜形容。
我抬手摸了摸簪子,直接問他:「你能不能讓我回家?」
他負手佇立,半天都沒回答我。
我以爲他沒聽見,又抬高音量問了一遍:「你能不能放我回家?」
我不死心地轉過身,他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低頭看我。
他說:「不能。」
得到了答案,我反而笑了:「原來對我的懲罰是讓我見不到家人死在這裏。」
「你沒生病,不會死。」
我知道,我聽到醫生說的話了,原本兩三帖藥就能治好,但我心裏頭排斥,燒怎麼都退不下來,每次喝下去的藥還會吐出來。
這不是病,是我自己在保護自己。
但這種保護很幼稚很愚蠢,所以面對現實吧,宋安然。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陸執今天看起來不錯的心情也得被我破壞掉了。
「我今天一定要回家的,除非你打死我。」
陸執面無表情盯着我看,我也一臉鎮定地和他對峙。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我和陸執就應該是這樣對立的關係,我們互爲仇敵之子,他恨我,我恨他,最清楚明白不過。
「要拿槍嗎?」我問他。
陸執不說話,他總是這樣沉默着、沉默着,什麼話都對我說不出口。
我沒耐心等他了,直接抬步就走,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沒掙脫,心卻沉下來,即便他要開槍打我,我會怕,但我不會反抗的。
只是可惜,我還沒等到許君初,沒告訴他,我真的挺想他的。
我靜靜候在原地,眼看着他朝衣架走去,拿了我的外套,又徑直往門口走。
我反應上來,這難道是同意了的意思?
我朝前追了幾步還是不放心地停下來問他:「是回家還是去看花?」
他停在原地,溫聲道:「海棠明天再去看。」
他垂下眼似乎還說了句什麼才走了出去。
我愣了下,很輕,很淡,像是不存在的一句話,但我還是聽到了……我莫名回答了他。
嗯,一起去看吧。
-96-
在衚衕口最裏面最裏面的破房子裏,現在正住着昔日風光無限的宋家。
望着一眼不見頭的小巷子,我躊躇了很久才抬起腳,一路走到盡頭,木門前的藍色門牌號上刻着 256,這裏很久以前都是宋家的房產,爹爹高價租給窮人。
256 號死過一個窮書生,聽着有些可笑,說是餓得實在受不了才選擇自裁,後來就一直傳聞鬧鬼。爹爹爲求心安,厚葬了書生,還安頓了他的家裏人,但這裏再沒能租出去。
沒想到這間房子竟成了宋家唯一的歸所。
我走進去的時候,三姨娘正牽着狗出來,看到我,她倚在門口輕笑了聲。
「呦,這不是督軍府的二太太嘛,什麼風把您吹來了,來看你爹?還是來看你爹死了沒?」
她站在門檻上,高高看我。
「滾吧,滾回你的督軍府,去做穩你的二姨太。」
她身上帶着劣質的煙味,有些嗆鼻,但我記得三姨娘不抽菸。
我叫了她一聲就直接往裏面去,也不知道她罵了句什麼才牽着狗離開。
院子裏全是荒草,進了屋子,也是一股腐爛的味道,一腳踩進泥裏,居然用力才能拿出來。
還沒等我出聲,母親忽然跑了出來,一臉焦急,看到我就哭着拽住我的手,慌張道:「快!快攔住墨如!」
孟墨如是三姨娘的閨名。
母親急得說不清楚,我不明就裏,只能先聽着她的話追出去,可出了衚衕人早不知去了哪裏。
母親這才追過來哭着喊不得了了,爹爹被佐藤抓了去,母親急暈了,迷糊間聽到三姨娘要去救爹爹。
母親早對我說過,佐藤把心思放在三姨娘身上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回去只能是凶多吉少。
我驚覺反應過來什麼,連忙和母親坐車去佐藤府上,母親緊緊握住我的手,不停地呢喃着沒事的、沒事的。
我印象裏三姨娘最爲跋扈,平日裏就趾高氣揚的,誰都不放在眼裏,說話也厲害,母親最不喜歡她,極厭惡她的做派,總在爹爹面前罵她不懂事。
我原以爲,她會最先走。
母親轉過頭問我:「墨如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看着母親面黃肌瘦的臉,眼睛裏像是在找尋希望似的緊盯着我。
我還是替她攏了攏耳邊的白髮,篤定地說:「對,不會有事的。」
-97-
佐藤府真是好大的威風。
佔了整個上海最好的地界,住着最豪華的房子,殘害了最多的中國人。
我們去時,正看到日本士兵扔了樣東西出來,血糊糊的一團。
母親跑着過去被士兵們攔下,她哭喊着,可那些日本人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我走過那團東西身邊,驟然頓住腳步。
是三姨娘的那條狗,通身雪白,三姨娘叫它吉祥,三姨娘養過很多隻狗,但吉祥是膽子最小的,平常見了人只敢躲在三姨娘懷裏。
小傢伙眼睛黑得透亮,好奇試探地望着人時,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它渾身都是血,頭上被砍掉了一塊,前爪還在痙攣地顫抖,死得很痛苦,那雙眼睛卻執着地望着某一個方向。
我想像以前一樣摸摸吉祥的腦袋,盼望着他還能討好着來蹭我的手心,但我知道不能了。
我們來晚了,閉上眼的時候,真的很黑很黑,黑到一絲希望都不剩。
我沒辦法不去猜想三姨娘此刻的遭遇,而我能想到的也通通是極其糟糕的畫面。
我慌亂地很想求救,我該怎麼辦?我還能做什麼?有沒有人能來救救三姨娘!
我該求誰啊?
母親在求那些日本士兵,我也跑過去求,三姨娘十五歲就嫁給了爹爹,她還那樣年輕,方纔她還牽着吉祥在跟我說話。
士兵們被求得不耐煩,怒吼着把我踹了出去,我疼得蜷縮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半天都沒爬起來。
看着母親被拳打腳踢仍舊死死拽住他們的手時,我第一次感受到恨。
恨爹爹惹禍上身,恨陸執步步相逼,恨佐藤殘暴不仁,恨自己無能爲力。
爲什麼我就那麼沒用!爲什麼是我來做選擇!爲什麼日本人能在中國爲非作歹!爲什麼宋家會變成這樣!爲什麼我救不了三姨娘!爲什麼我連爬都爬不起來!爲什麼我連爬都不爬不起來啊!
我發現自己早就已經忍耐到了極限,我還曾試圖可笑地掩蓋什麼,還有什麼是比死亡更直觀的悲劇和下場。
爹爹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愣愣的,眼神里是驚恐、是害怕、是痛苦、是絕望。
他拖着步子一步步地往前走,彷彿沒有看到我和母親,整個人空洞又無力,最終他還是哭着跪在了地上,崩潰地捂頭大喊。
聽着他慘烈的叫聲,我連該有的哭聲都被壓抑在了喉嚨裏,沉得喘不過氣來。
原來人心可以疼到這種地步,撕扯絕望地疼,無處發泄,無處叫冤,只能沉溺在無邊無際的悔恨當中,連如何反擊都不知道,最後被自己的恨意浸滿,死在無法呼吸的窒息裏。
-98-
佐藤當着爹爹的面和幾個軍官凌辱殺害了三姨娘,我們找到她的屍體時,早就殘破不堪。
一切發生得太快,我甚至覺得三姨娘還沒死,腦子裏總在想,她還是會抱着狗吊着眉梢在罵人。
宋家的三太太是整個上海灘最冷豔果敢的女子,只不過她愛錯了人。
-99-
爹爹變得有些瘋癲,時而坐在一個地方不說話,時而又對着空氣說上半天的話。
我們只知道結果,誰都不知道爹爹到底是怎樣眼睜睜看着三姨娘死去。
每次看到我他都會一臉猙獰地跑過來:「這是報應對不對?你說過這是報應?」
我哭着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說,不是,這不是。
他好像聽不到我說話,只會又哭又笑地重複着原來這就是報應,原來這就是報應。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落魄悲涼的背影,重複着這句話步履蹣跚地走進那間同樣瘡痍的屋子。
我叫着他爹爹,他沒有回頭看我。
我瞬間淚目,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原來悲劇是一輪接着一輪,一環套着一環,週而復始,永不停息。
而在這片帶着仇恨的沼澤地裏,終是越掙扎陷得越深。
-100-
母親說爹爹怕是走不出來了。
我記得爹爹曾經說過,世上最難醫的是心病,最無可救藥的是窮病,所以他必須要掙很多錢。
可他如今沒了錢,也沒了人,橫行霸道了半輩子,在旁人的諷刺下活得生不如死。
-101-
我走到陸執面前,他就站在衚衕口,平靜地望着某個方向,我對上他的目光時,他脣邊蒼白的笑意才落下來。
他整個人包括他彷彿得逞的笑容都是寂冷的。
我快步走到他身旁,一眼都不看他:「你的報仇可以先停會兒嗎?」
從開始的加派人手,到現在陸執每回都要跟着我過來,他都要站在衚衕口,無論等多久。
我太怕這時候他還想對宋家做什麼了。
就算三姨娘的事和他沒有直接關係,可我仍然覺得他像是沒有參與的推動者。
陸執沒說不,也沒說好,只是模棱兩可地要求我回去。
眼睛哭得太腫,流眼淚總是會疼,我緊緊咬着牙不讓眼淚再落下來。
「你原本想害的是爹爹,只不過被三姨娘破壞了是嗎?」
他望着我的眼睛,我以爲他不會回答,可過了會兒,他居然回答了「是」。
果然是這樣。
我早說過,就算我承認宋家對不起陸執,我理解他的報復,他的痛苦,他的經受,但我仍然會恨他。
直到回了督軍府,我側躺在牀上,這個角度還能看到梳妝檯上的八音盒和那支蝴蝶簪子,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我開始恨你了。」
我自私地找到了一個情緒的落腳點。
太恨了,可是我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恨,從誰開始恨。
陸執在我牀邊站了很久,到最後我能感覺到他來給我拉了拉被子,他或許以爲我睡着了,才碰了碰我的眼睛。
「能不能別碰我。」
他手一頓,對上我的眼神後略垂下眼瞼,可他還是十分淡定地收回了手,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放在了身側。
我閉上眼,不去看他,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第二天醒來,牀邊的花忽然換成了海棠。
我心裏鬱悶得要把花扔掉,可想想。
花哪裏是有罪的呢?
-102-
大哥去了碼頭扛麻袋。
我躲在遠處看,他穿着麻布短衫,肩頭壓着兩袋水泥,壓得他大口大口喘着氣,那隻傷腳難以支撐力量,他只能傾斜着身子,步步艱難。
後面有監工在催促,走過大哥身邊會故意發出調侃的嗤笑,我聽不到他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大哥雖然臉色難看卻什麼話都不回。
我堅定地走過去,從大哥手上搶走了麻袋費力想搬起來。
大哥驚訝我過來,隨後看着我怎麼也抬不上肩膀,低頭說了聲:「我來吧。」
我不聽他的話,雙手抱起麻袋,走得雙腿打戰才用別人來回一趟的時間搬了一袋。
我折回去打開大哥的手,又搶走他手裏的麻袋,就是不讓他搬。
大哥衝過來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在發抖,那麻袋對我來說的確很重,可那些工人們都在面無表情地搬。
大哥也在搬,那我也可以。
我甩開他的手,又去扛下一袋。
「宋安然!」
大哥吼了我一聲,握住我發抖的手:「你幹什麼?」
「賺錢。」
大哥嘆了口氣,他壓着脾氣,想好聲好氣地跟我說話。
可我不準備給他這個機會,甩開他的手,去接卸下來的新貨。
大哥佈滿血口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他無奈地說:「你扛不動的,算大哥求你。」
船上下貨的人罵罵咧咧,看着大哥紅了的雙眼,我無力地垂下了手。
他接過麻袋扛在肩上,當着我的面,有些難堪地一步瘸着一步送了過去,我跟在他身後,他放下麻袋卻站在了原地背對着我。
半晌我才闔上眼,無法接受地衝他喊:「不行!你是大哥,是宋家大少爺,是未來的宋家家主,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大哥曾經就監管過碼頭運作,可他是在旁邊冷眼旁觀的那個。
看着他如今失去所有,折斷傲骨,敗服於現實的狼狽模樣,我心痛地認識到。
終於,不可一世、臭名昭著的小霸王也自食了自己種下的惡果。
大哥仰起頭,將眼淚憋回去,試圖掩蓋自己哭了的事實。
「那你又知不知道,讓大哥看着你來幫我扛,只會提醒我,我是個廢物,我什麼都做不到,保護不了任何人,什麼也守不住,什麼宋家大少爺,什麼家主,都他媽的是狗屁!」
「看着自己的家變成這樣,而我只能躺着連喫飯的錢都賺不了的話,還談什麼尊嚴過去,我沒資格你懂不懂!」
我默默收回了去拉他的手,我或許忽略了,不止是我在無能的事實裏飽受折磨,大哥也同樣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而無力反抗。
「安然,大哥現在什麼都不在乎,什麼也不怕了,我只想你們都好好的,一個都別死,死了……就什麼也沒了,你總得讓我承擔起責任,讓我試試吧,你覺得我還能繼續頹廢到什麼時候?」
我緊緊抱住他。
我懂,我都懂。
「可我只是心疼你,哥……」
他抬起袖子暴力地擦了擦眼淚,拍着我的背說:「我一大男人,有什麼好心疼的,我宋子堯大少爺能當,搬貨工也能當。」
我抬起頭,他按住我的肩膀正色道。
「其實我覺得現在更踏實,以前總擔驚受怕地,不知道陸執還會對宋家做什麼,又擔心宋家會被佐藤利用變成犧牲品,現在徹底敗落了,我反而什麼都不怕了。」
他望着我的表情笑了聲:「你別不相信,黎音總是說,我的缺點很多,還不知悔改,我現在下定決心一個一個改,就從自食其力開始改,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我變好了,黎音或許就不會那麼看不起我了,等她回來,說不定會對我刮目相看。」
大哥眉飛色舞地說着,又莫名苦笑了聲:「……雖然她不會回來了。」
「會回來。」
我半天都沒說話,但這個我想堅定回答他。
「大嫂一定會回來。」
大哥懵了會兒,揉了揉我的頭:「是嗎?」
他望向對面海上發出汽笛聲的輪船,目光是虔誠的。
再看向我時,雙眼亮起來笑着說:
「那大哥相信你。」
-103-
宋家的生活詭異般地迴歸了平靜,比以前還要靜。
大哥一天干得比一天順手,他性格衝,經常和其他工人們起衝突,但打完架第二天還是能蹲在一起喫飯,扛不動的時候會黑着臉互相幫忙抬一腳。
和老闆討工錢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老闆罵他們死窮鬼爛泥扶不上牆,他第一個衝上去動手,其他人跟着幫忙。
拳頭打出來的感情可比以前銀子砸出來的感情深厚得多。
用大哥的話來說,無產階級就是比資產階級團結,資產階級搶那點麪包搶得頭破血流,無產階級想的是分麪包。
母親罵他亂比喻。
-104-
母親攬了些繡活,她經常坐在院子裏,一邊曬太陽一邊眯着眼繡東西,爹爹走過來問她,你幹什麼呢?
母親回答:「繡花呢。」
爹爹板着臉:「繡那玩意兒幹什麼,我又不是養不起你,老子可是上海首富!」
母親笑着搖搖頭:「還首富呢,這個老頭子。」
我坐在母親身邊幫她一起繡,她不停地催促我讓我趕緊回督軍府,別惹陸執生氣。
母親實在怕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生日子又被毀了。
他們所有人都覺得陸執很容易生氣,可這麼久以來,我看到的陸執都很平淡,他很少爲某個人某件事牽動情緒,彷彿ṭũ̂ₖ都不值得。
我每天都要待到晚上才肯回督軍府,司機開着汽車堅持來接,衚衕的人都小聲議論我命好,宋家倒臺,只有我受了陸執庇佑安然無恙。
我記得曾幾何時我還在被人嘲諷奚落,宋家千金命不好,只能委身做妾,整個上海都等着看我離奇死亡的笑話。
原來同一樣事情換個處境就是天壤地別。
-105-
我找了份工作,被陸執抓了個現行,他問我是不是缺錢。
我跟他說缺,我還有父母要養。
陸執看了我好久,還是說了句:「等我查過了你再去。」
我從來不用陸執給的錢接濟宋家,一來沒這個道理,二來宋家不好過纔是陸執更想要的,一旦他發現宋家又好過了,我怕他又會採取行動。
-106-
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銀行記賬,更多的是端茶送水,也東跑西跑地送些單子,工資不高,經常加夜,身體有些熬不住,老是好端端地流鼻血,傭人每天都給我煮難聞的中藥喝。
經理說我是做慣了前呼後擁的大小姐,所以幹不來事,不如趁早回去當姨太太。
我不服氣,硬是幹了三個月流了三個月的鼻血轉正了,轉正的那天真的是我這麼久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我興奮地回去告訴母親,母親低着頭納鞋底就是不理我。
我湊過去瞧的時候,發現她居然哭了。
我一下子傻了。
她半天才說,看到我和大哥都過得那麼苦,心裏難過。
其實我不覺得苦,和大哥一樣,也覺得挺踏實。
比起從前,我更喜歡現在。
母親嘆着氣,過了會兒又讓我趕緊回督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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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現在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再不好過的日子,過着過着也能好過了。
-108-
陸執被佐藤陰了一把,蓋陸執的章走了一批鴉片,陸執受查,雖說沒那麼嚴重,但陸執明白過來自己身邊有奸細,揪人費心費力,弄得人心惶惶的。
陸執和佐藤現在已經徹底對立,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
-109-
那天我把寫給許君初的信拿出來數了一遍,發現我居然已經寫了兩百一十三封。
許君初和黎音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的信從未寄出去過,總是不知該寄往何處。
-110-
許君初,今年的上海沒有下雪,宋家過年沒有了往年的門庭若市、張燈結綵,門對子都是隔壁教書先生送的。
但我喫的是自己親手包的餃子,還喫了孃親炸的春捲,大哥炸了好幾個焦的,也炫耀地樂了半天。
我覺得就這樣下去也挺好的。
爹爹喫年飯時就一直吵着要去見什麼副署長,鬧到最後我只好陪着他去。
我牽着爹爹的手走了好久的路。
走過油墩子攤前,爹爹硬是走不動道兒了。
油墩子一個個炸得金黃酥脆,在油鍋裏起着泡泡翻着面。
感覺爹爹現在跟小孩似的,我笑着給他買了兩個,他拿了兩張油紙包得嚴嚴實實捂在衣服裏。
我讓他趁熱就喫,爹爹扯開我的手嚴肅的說:「帶回去,給小丫頭喫。」
我怔怔地望着他。
爹爹以前就喜歡叫我小丫頭。
看着他喃喃自語的模樣,我才恍然大悟,那位他吵着要見的副署長姓劉,是爹爹的故交,幾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我的父親,他好像連他自己都快忘光了。
-111-
除夕夜督軍府反而比平常還冷清,就留了一個老媽媽,我帶了些餃子回督軍府,她嘗過之後一個勁地誇我,還說督軍回來一定高興。
我等了半夜也沒能等到陸執,實在熬不住去睡覺了,想着第二天再熱點給他嚐嚐。
結果第二天起來發現,陸執已經把涼了的餃子都給喫了。
-112-
其實我早就發覺不對勁,日本人穿得再像中國人,總有種說不出的怪味道,我任由他們跟着,故意走人多的地方,繞了半天才得空進了家裁縫店借電話。
是馬副官接的,我告訴他有人跟着我。
馬副官立刻會意,親自帶人過來接我,而那些日本人還在蹲點等我出來就動手,我迅速上車,霎時間子彈飛起,硝煙味直衝鼻,路人尖叫着抱頭鼠竄,馬副官一直緊緊護着我,可子彈還是在所難免地擦了我的胳膊。
不嚴重,但流了好多血。
陸執破天荒地讓母親進來看了我,母親抱怨我現在膽子越來越大,她問我難道都不怕的嘛。
看着母親哭過的臉,我還是沒說出我怕得要死這種話。
怕得手心一直出汗,剛剛閉了會兒眼硬是做了三個噩夢。
-113-
母親走後,我一覺睡到了晚上,還做了個十分荒唐的夢,睜開眼緩了半天神。
外面好像下了雨。
窗外竹葉的影子透着蒼白的月光正映在牆面上,相互配合得像一副年代久遠的古墨。
我回憶着那個荒唐的夢,思考着亂七八糟的問題,喃喃地就叫出了許君初的名字。
彷彿是習慣性似的。
我嘆着氣翻過身,一翻過身就看到陸執正躺在對面,他四肢蜷縮着,睡得離我很遠。
我喉頭微澀,嚥了咽口水才問他。
「你幹什麼?」
「我沒碰到你,一會兒就好。」
他大概是剛洗好澡,聲音有些沙啞,沒了那身軍裝加持,頭髮溼漉漉地擋在額前,看着竟小了許多。
陸執的目光總是那麼堅定,深邃透徹,複雜卻乾淨,可他的眼神默默垂移到我手臂上的傷口時,僅剩的半絲光也斂去了。
他忽然說:「好像自從你來到我身邊,不是在生病受傷,就是在哭。」
我把落在他臉上的目光挪開,下意識地回答:「我從小就愛哭。」
「真的嗎?」
他莫名苦笑了聲:「那你現在還喜歡喫甜的嗎?」
甜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燈珠:「不喜歡了。」
他整個人都顫了下,靜默後又問:「你還記得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下一句是什麼嗎?」
我偏頭看他:「歐陽修的詩?」
見他不說話,我放輕聲音補全了下一句:「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是這句吧?」我問他。
他眉眼低垂,埋在自己手邊,像是在難過。
他沒有回答我是不是這句,外面重新下起了雨,雨聲淅瀝,掩去了黑夜中的靜,也沒去了記憶中的答案。
我轉過身子去,繼續欣賞牆上那幅沉寂在夜色的古畫,風輕輕的,似乎能讓人置身其中心隨其靜。
事實是,我心裏頭已經莫名煩躁起來。
-114-
馬副官叮囑我最近都別出去,很顯然,佐藤手段下三濫,找不到陸執的弱點,慌不擇路,竟然把出氣的目標定在我身上。
跟銀行請了長假,給母親大哥打了招呼,我又開始了喫完就去院子裏賞花的每天。
陸執買了好多書,實在沒事幹就坐在藤椅上曬着太陽翻書,看着看着就打瞌睡,再醒來已經在牀上。
實際上我真不喜歡看書,許君初還給我起過一個外號,叫秒書人,意思看書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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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真以爲是在做夢。
傭人傳故人來訪,我警惕地問她姓名,傭人思考半天說那人叫我然然。
我清醒過來,立刻甩下書跑出去。
黎音背對着我,還是走時的齊肩短髮,穿着一襲水藍色的襖裙,背影窈窕,勾勒出娉婷有致的身姿,氣質卻淡雅如菊,與我初見她時一樣驚豔。
黎音是我生於幼年懵懂時,對女性美的啓蒙,我後來認知裏的美都比不上她給我的。
聽到我的聲音後,她轉過身來,眼眶含淚,叫着我「然然」。
不是騙人的吧?
不是我拿着書在院子裏睡着之後做的一個夢吧?
就算是夢我也顧不得了。
我衝過去抱住她,她也緊緊抱住了我,即便有千言萬語的思念,互相有數不盡的訴說傾吐,但此刻我也只想抱抱她就好。
我知道,黎音一定會回來。
-116-
黎音去了好些地方,她跟我說她當過一段時間的戰地記者,拍了膽戰心驚的照片,還用筆名寫了十幾篇文章報道。
後來她去了皖南,跟着軍隊在那裏住了幾個月,又去北方看了她姐姐。
我光是聽她的經歷,都聽得心慌。
不敢相信我那個溫婉賢良的大嫂居然會幹出那麼多事。
她說了好久好久,最後才握着我的手問:「子堯……怎麼樣?」
我跟她說了大哥的改變,也說了宋家現在的情況,把該說的都說了。
聽到大哥去碼頭做事的時候,黎音茫然了片刻,抬頭自言自語地說:「他真的在改……」
「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怪我。」
「怎麼可能!」我緊緊拉着她的手:「我大哥不可能會怪你的,他那麼喜歡你。」
黎音搖搖頭:「我對子堯就沒好過,他對我失望放我走,而我也在他最難的時候毫不猶豫離開他,他再喜歡我,也不會原諒我了。」
「不可能,無論如何,無論你做什麼,我大哥都不會怪你,他放你走不是失望,是成全,他捨不得的,你相信我,現在就去見我大哥!」
我以爲黎音一直不回來是因爲她不愛,現在我纔敢篤定,她愛着大哥,她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大哥。
大哥真的一直一直在等她啊。
就算他內心深處認爲黎音不會回來了,可他就是無定期地等。
那張他和黎音的合影他時常就放在胸口,跟工友們喝醉叫的都是黎音的名字。
大哥從年少至如今,從混沌到清醒,從應有盡有到一無所有,唯一不曾改變的就是愛黎音。
-117-
我一點都不想再耽擱,拉着黎音就去了碼頭,傭人在後面喊着要先通知督軍。
不能再等,真的不能再等了。
這樣烽火戰亂的年代,這樣不知明日光景的時代,怎麼經得起一絲一毫的猶豫僥倖,能多些時間執子之手,爲何要浪費掉。
我和黎音幾乎是跑去的碼頭,黎音低着頭一直不說話,我讓她別緊張,她卻說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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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是什麼不好的預感。
破鏡重圓,情有獨鍾,是好預感纔對。
-119-
意外的是,我們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大哥,碼頭上有種剛混亂過後的寂寥。
工人們都苦着臉呆坐着。
地上有血跡還有子彈硝煙的味道。
黎音先我一步衝過去,她呼喊着大哥的名字。
我興奮地去問和大哥相熟的大叔,大叔支支吾吾地不說話,地上的血跡還未凝結。
不好的預感同樣也環繞了我。
-120-
人真的有對未來的預感嗎?
如果真的有,那是不是很多事就不會發生了。
-121-
黎音急了,求他快說。
大叔忽然一下子捂着臉悲憤交加地朝我們跪下:
「採兒來給我送飯,被日本人看見,他們要把她抓走,子堯去跟他們打架。」
「被……被活活打死了。」
「我們剛送到半路上就沒氣了,宋小姐,對不起!對不起!」
他在不停地磕頭道歉。
-122-
能相信嗎?
我大哥居然突然間就死了。
-123-
大哥死了……
大哥死了……
被活活打死的……
爲什麼?
大哥要豁出命去救別人?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
對,他在改,他在一件件地改了。
所以爲什麼?
不是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嗎?
爲什麼?
爲什麼死的是我的大哥?
他是母親唯一的兒子和指望,他是爹爹最看重的兒子,他是從小保護着我的大哥。
爲什麼啊?
他還不知道他守了那麼多年的黎音已經喜歡上他了。
他還不知道黎音已經回來了,只差一步,或許只差一步了。
爲什麼?連最後一面都沒有,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124-
「想要什麼?」
大哥問我。
我想了半天,還是說不要了。
「胡說!十八歲生日哪能什麼都不要!」
可我還真沒什麼想要的,我想要的一時半會也要不到。
大哥死盯着我,我最終妥協。
「要那對翡翠珠子的耳環吧。」
「行!等下個月大哥結了工錢就給我妹子買!」
-125-
學堂裏的老先生教生死離別終有時。
但他沒教過有些分別是這樣悄無聲息的。
不經意的一次見面就已經是最後一面。
不經意的一次對話也已經是最後一次對話。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徹底錯過。
有些罪一旦形成就無法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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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也收不到十八歲的禮物了,是嗎?
-127-
母親哭得撕心裂肺,無論何時何地想起大哥都會掉眼淚,黎音來祭拜她也不讓,到最後是爹爹拉着黎音進來,說「子堯那小子知道你回來肯定高興!」
母親忽然就不說話了,站在一邊摸着大哥的衣服,佇立了許久。
-128-
爹爹站在門口等,問我大哥去哪兒了,問我他是不是在外面玩瘋了。
我說大哥不會回來了,他也會嗚咽着不明不白地哭。
可第二天他又是一無所知地抱怨:「那畜生又不知跑哪兒瘋去了,不好好唸書,就知道鬼混,真不知道以後老子怎麼讓他繼承家業!」
母親不理他,問過幾回母親哭了之後,爹爹再不問她。
母親誰都不理,我跟她說話她也是別過身子去,坐在竹椅上一邊繡東西一邊自語。
「會過去的,會好的,都會過去的……」
-129-
我時常想,命運教會Ṱů₂我們生死離別,教會我們擁有失去,教會我們熬過一切磨難,洗禮自身戾氣,那誰來撫平歲月留下的傷口。
那些被撕爛已經久治不愈的傷口,終究成了難以釋懷的後遺症。
越久越痛,無法觸碰。
-130-
大哥死了嗎?
我從噩夢中驚醒,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
我連夜趕去了宋家讓自己又死了迴心。
這幾天我總這樣,總懷疑他沒死,找各種方法去證明,讓自己一次次失望,反覆鞭撻,像是一種新的折磨。
我以這種折磨爲癮,以減輕遺憾和痛苦留下的疼。
-131-
黎音找了份工作,但她總是處理和她本職工作不相干的事。
問她她也不說。
但她多了個習慣,把大哥經常放在胸口的那張屬於他們的合影,她也放在了胸口,每次出差都帶着。
她總說,她得時刻提醒自己失去過什麼,到時候她才能求得大哥的原諒。
我跟她說大哥從沒怪過你。
她流着淚說她知道。
-132-
好想大哥。
怎麼辦。
-133-
上海再一次發生暴亂,戰爭帶來的負面影響是經濟低迷、物價高漲、商鋪倒閉,我工作的銀行也關了門。
原本不好過的日子變得更不好過起來。
-134-
母親總是哭。
她本來眼睛就不好,現在看東西更模糊了,爹爹抱怨地握着她的手在庭院裏閒散。
「讓你不要哭,你非要哭,你怎麼就那麼好哭呢。」
「可是我難過啊,唉。」
母親輕嘆,她總說種因有果,世事無常,人各有命,可她討厭離別,更何況她失去的是自己的兒子。
「既然難過就不要再想那些難過的事了。」爹爹抱怨着,握着她的手卻緊了緊。
爹爹有時候像是那個最糊塗的人,有時候又像最清醒的人。
但我明白,他們這對夫妻和亂世中無數人一樣,在苟延殘喘着活下去。
我也是。
-135-
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什麼。
看着那些羣情激憤的學生和工人,看着抗日隊伍的不斷壯大。
以我微薄之力,又想替大哥撐起宋家,也想加入抗日隊伍。
可我又無法離開我的父母,他們身邊只有我,而我身邊也只剩他們了。
更悲哀的是,我們都活成了對方活下去的最後的支撐和希望。
-136-
夜漸漸長了。
因爲不常出門,我更多的時候就是在發呆。
趴在窗臺上,望着陸執讓人送來的風鈴,風吹出響,一望就要望上一整天的時間。
-137-
我想重新找份工作。
馬副官說我可以給他兒子當家教,說那孩子就喜歡舞刀弄槍,字都不識得幾個。
我確實需要錢,也明白馬副官其實是故意要幫我,沒假意託詞直接接受了。
從此我的生活從發呆看花,多了一份艱鉅的任務,教人讀書。
許君初在的話一定會說我誤人子弟。
-138-
幸好小馬是個乖巧省事的孩子,跟他爹長得不像性格也不像,秀氣得像個小女孩。
每次陸執回來他都一個激靈站起來,匆忙地朝他行軍禮,一點也沒有馬副官形容的那般打混。
寫字讀書都挺認真,就是小孩子總歸拘謹。
只有我問他以後想當什麼。
他才挺直了身板神氣地告訴我,要帶兵打走日本鬼子,把他們都給殺了。
稚氣的一張臉,說出這番話,我還挺自愧不如。
我問他,如果你上了戰場,家裏的父母該怎麼辦。
這孩子竟然抬着頭對我說:「宋老師,有戰鬥就會有犧牲的,你不能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而且我相信,我父母能夠理解我,父親說過,守護自己的國家是每個國人義不容辭的義務,更何況國都沒了,哪裏來的家呢?」
我忽然真不知道,我還能教這個孩子什麼。
-139-
教小馬的工作我實在沒法厚顏無恥地進行。
跟馬副官解釋了半天不是小馬的問題纔給辭謝。
-140-
母親最近倒是賺了些錢,聽說是一個老先生很喜歡母親的繡工,總是十兩一副地派人來買母親的繡品。
我都想不起有多久沒見母親笑了。
她告訴我,一定是轉運了,宋家該受的已經都受完了。
可現實告訴我們,還沒有。
-141-
我隱約記得兒時跟着母親姨媽們聽戲。
戲文裏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當佐藤圍住督軍府,拿槍指着我的時候。
我在想,我的報應終於來了。
-142-
「陸太太,我們不爲難你,若你有用,得到了我們想要的,我們自會放過你。」
看着滿地的傭人屍體,聽到這番話,我簡直哭笑不得。
他們問我笑什麼。
我罵他們是烏龜王八蛋!
佐藤甩了我幾巴掌,把我綁起來,押去了陸執的書房關着。
-143-
他們準備用我當人質,似乎要從陸執那裏得到某樣好處。
我覺得挺可笑,笑了半天。
拿我威脅陸執,這難道不是最好笑的笑話嗎?
看管我的日本人終於看不過去,問我到底在笑什麼。
我讓他湊近點,他傻頭傻腦地過來,我呸了他一臉口水,爽得我真心大笑了幾聲。
他舉起手中的彎刀,直接刺中了我的肩膀,我匍匐在地上,發出痛苦的抽氣聲。
外面正好響起亂七八糟的槍聲。
看管我的日本人也罵着跑了出去。
-144-
我想重新站起來的,可肩膀上的傷口太疼,努力過後,我沒再掙扎了。
可笑的是,我發現放棄掙扎後,居然就不怎麼疼了。
外面有好大的槍聲和哭喊聲。
我剛按住傷口坐起來,就看到佐藤慌亂地跑進來,直衝向我。
他狠狠一把將我拽起,用匕首抵住我的脖子,警告我別動。
緊接着渾身是血的陸執也進來了。
他望向我,瞳孔緊縮,死死盯住。
「佐藤,你的國家已經將你拋棄。」
佐藤無所謂地笑着,匕首刺進我的脖子裏:「我是大日本帝國培養的軍人,我從來不怕死,就算我死了,日本佔領上海也是遲早的事。」
「不過陸執,你的太太得陪我一起去見天皇陛下!」
他的匕首瞬間深了好些,我感覺脖子上涼颼颼的,很痛很痛。
-145-
隨着同時響起的槍聲,佐藤也倒在了地上。
我眼神模糊地望着對面向我拼命跑來的陸執,他眼睛裏泛着血色。
唉。
我由衷地嘆了口氣。
別哭啊,陸執,別爲我哭。
-146-
就算緊緊捂住脖子,血還是汩汩不停地湧出來,陸執也衝過來幫我按住,半天才堪堪止住。
我這纔看清,外面早成了屍海,人差不多都死光了。
我緊緊拽着他的衣角,聞着燒灼的屍體味道,胃裏一陣翻騰。
「馬副官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他怔然地說着,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感覺他在慌,甚至那槍都沒打中佐藤要害。
佐藤甩着腦袋站起來大笑:「沒子彈了吧,陸督軍。」
陸執黯下眸子,舔了舔滲血的脣角,他毫不畏怯地站起身,抻了抻身上凌亂的軍裝,陰冷冷地回答。
「我們中國軍人,從來不會認輸。」
他們互相肉搏,打得不可開交。
我艱難地張口呼吸着。
轉頭看向門外時,居然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是爹爹!
-147-
爹爹怎麼會在這兒。
奈何我一點力氣都沒有,張大了嘴,卻絲毫聲音也發不出來,就連視線也變得模模糊糊的。
他緊盯着那兩個人,眼裏充滿着恨。
當他們扭打在一起時,爹爹提着手裏滿是鮮血的尖刀走了過去。
不行,不可以!
他抬起尖刀,刺中了其中一個人,那個人發出痛苦的哀嚎。
爹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會兒,陸執目光復雜地望着他,他們對視着。
那把尖刀刺中的是佐藤。
-148-
爹爹回頭叫着我的名字,在跑向我。
我親眼看到佐藤像是打不死的小強一般咬牙抽出自己身上的尖刀站起來,猛然刺向陸執。
爹爹也看見了,他嘴裏罵着「操你個娘」,轉變方向,推開了剛從地上站起身的陸執,尖刀貫穿爹爹的身體,滾燙的鮮血隨着刀口慢慢滴落。
我嗚咽着,試圖吶喊掙扎。
可我半分聲音也發不出來。
眼睜睜地看着爹爹跪倒在了地上。
我朝爹爹拼命地爬,伸手抓他,可我終究還是局外看局裏,抵不過任何必定要付出的代價。
-149-
佐藤死了。
督軍府也被毀得徹底。
我醒來時,只能啞口張嘴,依舊發不出半點聲響,脖子上也纏着厚厚的繃帶。
黎音帶我去看爹爹。
爹爹躺在牀上,奄奄一息,母親趴在他牀邊,陸執遠遠站着,臉色蒼白。
醫生搖着頭直接告訴我們救不活了,還有什麼想說的話儘快說。
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句話都不行!
大哥臨去前我也沒能說上一句話。
爹爹!爹爹!爹爹!
我嘴巴大大張着,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爹爹!
爹爹!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吶!
我跪在爹爹牀榻邊上,撕扯着脖子上的繃帶,連哭聲都難以肆意發泄。
讓我說話!讓我說話啊!
「孩子,好了不哭了。」
爹爹摸着我的腦袋,他的那隻手雖然被佐藤砍了手指,可掌心依舊是暖的。
他從口袋裏拿出沾滿了血的手帕,我接過,攤開後是那對翡翠珠子的耳環。
「生辰快樂。」
爹爹……是去給我送生日禮物的……
怎麼能這樣對我!
爲什麼!
憑什麼!
怎麼能這樣對我啊!
母親趴在爹爹身上,哭着讓他別離開自己,爹爹哄她讓她別哭,難過也別再哭了。
他嘆着氣,告訴我們他有時候糊塗渾噩,有時候又清醒無比,他很害怕,每天都在害怕。
「我最怕的是我做的孽都報應在你們身上了。」
或許爹爹早已知錯,只是不敢承認,也害怕承認,悲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剎那,過於痛苦,以致使自己生生困在囚繭中,變得瘋癲。
可即使瘋癲,午夜輪迴,怕得做夢,也已……什麼都改變不了。
爹爹突然反應過來,驚恐地尋找着什麼,他探向牀邊,朝陸執伸出手,像是溺水之人最後的掙扎。
「陸執,陸執!」
陸執冷着臉走近,爹爹抓住他的手,使勁嚥着口水,憋了最後一口氣,依舊堅持問他。
「如果……如果我,我現在跟你道歉……爲你的父母,你能不能……」
爹爹混濁的眼睛裏流下淚水,他瞪大眼睛:「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諒我,啊?能不能原諒我?」
他喫力地攀着陸執的胳膊,乞求着他,用最後一口氣爲自己所做的一切,也爲自己的人生尋一個解脫。
陸執嘴脣發白,漠然地和他對視,面對爹爹悲切的眼神,他闔上眼,幾經張口,最終還是殘忍地說着。
「不能,我永遠不能。」
得到了答案,爹爹泄了氣垂手倒在了牀邊,呆滯絕望地睜着一雙眼,死不瞑目。
陸執覆手輕輕蓋過爹爹的眼睛,他還是那樣沉默着,只有那隻手收回身側在不停地顫抖,幾番握拳才冷靜下來。
爹爹最終都沒能求得原諒。
我最終都沒有和最疼愛我的兩個人說聲道別……
-150-
在無名阿鼻地獄中,我也不停地懺悔過,我求他們。
給我一個機會,施捨我一個機會吧。
無論什麼代價好不好?
能不能讓我和我愛的人們再見一面。
我願奉上我的一身血肉,鑄一座陰陽相接的橋。
讓我再牽着他們的手,鄭重道一回別,說出那句丟失了很久的「再見」。
意思是後會有期。
-151-
我老是做同一個噩夢。
夢裏,有無數雙沾滿鮮血的手撕扯着我,他們在我耳邊痛哭呻吟,訴說他們的苦楚,求我幫他們逃跑。
我還是如此無力。
都是困在紅塵世間,無處掙脫的人,誰又能救得了誰呢。
-152-
陸執在醫院躺了半個多月。
聽說他早些年受傷,一顆子彈彈片留在了靠近心臟的位置,這回肺部受傷有所影響,醫生本來想把他體內的子彈都取出來,但技術有限,手術承擔的風險性太高,他拒絕了。
我只去看了他一回。
慘白的一張臉,躺在牀上,長卷的睫毛蓋住了那雙淡漠的眼睛,簡直認不出這是世人望而生畏的陸督軍。
他脖子上熟悉的吊墜隱隱落在衣服裏,我伸出手,最後還是收了回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153-
母親的眼睛越來越不好。
她答應了爹爹不再哭,可總還是會傷心,情至心頭時,難免忍不住。
她還安慰我,說眼不明心明。
-154-
陸執出院後好像比以前更忙,上回去北平待了兩個多月,我還以爲他不回來了。
可他總讓馬副官給我帶各種各樣的稀奇玩意兒,上回是萬花筒,這回是望遠鏡。
馬副官問我有沒有什麼話帶給陸督軍的,我每次都說沒有。
-155-
陸執把宋家祖宅還給了我。
我原本想問問他爲什麼,可他一早就出門,說是接到了任務。
我帶着房契和地契去找母親,告訴她,我們可以回家了。
母親怔然了片刻,她不似我想象中的那般歡喜,反而諸多憂緒,只說,住在衚衕裏也挺好。
我知道,她也怕了,她怕宋家的罪還沒贖完,她怕下一個會是我。
其實我又何嘗不怕。
我把房契和地契收了起來,還是陪母親守在衚衕裏。
-156-
今年的春天,我走過那條街,終究在宋家老宅前停了下來。
棠梨樹開得很好,可門墩子旁的雜草卻都長到我腿肚子邊的高度了。
回去躺在院子裏的藤椅上看花,看着看着我復又糊里糊塗地想。
多久了啊。
怎麼這草就長到這樣高了呢?
-157-
母親說她要在眼睛完全瞎之前看到日子好過起來纔行。
我牽着她的手,像爹爹牽着她走路一樣,一步壓着一步走,慢慢悠悠的。
她笑我不必遷就她,我笑着說我喜歡。
卻不知,目視前方時,母女兩個都早已溼了眼眶。
時間過得慢,人留在腦子裏刻在心頭上,也不知道幾時才能真正釋懷。
-158-
歲序更迭,春去秋來。
我躺在藤椅上,伸着手指頭數着日子,想着,這已是第四個年頭了。
-159-
今年剛入秋就起冷,風吹得跟隆冬一樣。
我嗓子不好,天氣一降溫就針扎似的疼。
自從在洋行做了小職員,反而倒空閒起來,之前一直挑銀行工作,總覺得雞毛蒜皮的事多。
下了班去母親那裏,大嫂正在包餛飩,喫了一碗出汗就想賴着母親睡。
可母親總不願意留我過夜,要攆我回去。
她留着舊思想,覺着我已是嫁人的女兒了。
出門的時候黎音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我:「然然,你是不是還等許君初?」
我都忘了有多久沒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自從許君初走後,我從來不提他,大家也都心照ƭú₎不宣地不在我面前說。
我低頭下着樓梯,散着霧氣張口,應了一聲是。
他說的讓我等他,我不反悔,他也不能。
黎音無話可說,只有些難過地看着我,替我別去耳邊的碎髮,嘆氣催着:「回去吧,外面冷。」
-160-
督軍府一如既往的冷清。
平常就我一個人,之前相處熟了的傭人被佐藤殺害之後,我心裏頭老是不舒服,跟陸執說我不想再讓人伺候,陸執也同意了,只留了之前那位老媽媽。
可今年那位老媽媽也走了,她走時陸執不在家,她便拉着我的手說了好些話,說讓我陪陪陸執。
她緊緊握着我的手:「犟娃子可憐,沒人疼他的。」
我想說些什麼,可轉頭間她便安詳地去了。
她走後,整個督軍府便時常只有我一個人。
-161-
二月份的時候,陸執身體已經很糟糕,一開始喫的西藥後來改喫中藥,藥煎得也越來越難聞。
其實最直觀的就是,陸執的臉色總很蒼白。
我偷偷問馬副官,他這病能不能根治,馬副官苦着臉說只能手術。
我忍了又忍,覺得這不關我的事,每天卻又在腦子裏打一萬份草稿。
最後還是在飯桌上說出了口。
陸執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又移開眼神讓我認真喫飯。
-162-
陸執的身體每況愈下,傷上加傷,勞上覆勞,喫的藥都不見效果。
他開始逐漸移交軍權,都託給了馬副官。
小馬今年也參了軍,轉眼成了半大小夥子了,十四五的年紀卻躥得老高,走時還來見了陸執一面,我記得他說過,他最崇拜的人就是陸執。
他終於朝陸執行了標準又不露怯的軍禮,陸執也回了他。
兩個人宛如兩個時代的會晤。
馬副官在一旁眼紅地問:「你到底是誰的兒子!」
小馬一臉正經地回:「當然是中國的兒子。」
難得地 ,督軍府裏有了些笑聲。
-163-
馬副官接管事務之後,陸執清閒了很多,養了些日子,看着也好些了,他得了好墨時就在書房裏練字。
偶爾只站在院子裏。
陸執不在時我都去和母親大嫂喫飯,他在家住得勤了,我不好意思總拋下他一個人。
但我的確沒廚藝天分,又張不開口讓他一個病人做菜,結果每天我自己都不知道喫的是什麼,他胃口竟還好了些。
直到有天把我自己喫傷了胃,連夜去醫院掛了水,陸執彷彿才意識到是菜的問題。
我不可思議地問他,那些菜好喫嗎?
陸執朝我點點頭,說還行。
後來我問馬副官,陸執是不是沒味覺,馬副官聽了笑了好久,才說,不管我做什麼陸執怕是都會覺得好喫。
我一下子又啞口無言了。
感覺我逃避着逃避着都已經成了習慣。
-164-
母親的眼睛徹底瞎了。
她總說沒事沒事,還好還好。
我實在不愛聽這兩句話。
-165-
今天提筆給許君初寫了第九百封信,這幾年寫得越來越少。
總覺得該受的都受完了,能壓垮我的也再沒什麼了。
記得上封信我還在給許君初寫:你說人到底是爲了什麼而活呢?
這封信我回答了自己,都是爲了活着而活着吧。
最後我還是提筆寫了十個字。
君可如初見,安然亦無恙。
可惜,我寄不出去。
-166-
陸執前天夜裏吐了血,送進醫院時差點沒救過來。
我坐在他病牀邊,看他閉着雙眼眉頭緊蹙,嘴裏夢囈叫着爹孃的時候,我莫名也覺得難過。
想碰碰他的額頭,可思來想去又是放棄了。
-167-
陸執可能會死。
我不知道我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陸執的死亡。
難過?痛快?還是遺憾。
他每天都疼得起夜,一日比一日憔悴,他總靠在牀上擦着那把從不離身的槍,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死氣沉沉,只覺油盡燈枯的模樣。
我受不了地衝進去問他:「你也不想死對不對,那你去做手術,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將那把槍收回抽屜裏,轉頭望着窗外:「我不想死在手術檯,以前想死在戰場上,現在這樣……」
他回過頭看我,眼睛裏居然亮晶晶的:「也挺好。」
-168-
母親跟我說,或許陸執也有他的罪要贖,生死是常事,但對陸執那樣的人來說,沒死在戰場上是最大的憾事。
我問母親有沒有恨過陸執。
母親反問我有沒有恨過。
我想了半天,才悠悠道:「恨過,恨過的。」
-169-
我真實地恨過陸執。
當他打傷大哥的腳時,當他步步緊逼讓宋家破產時,當他幕後綢繆間接害死三姨娘時,當他不擇手段要置爹爹和大哥於死地時,當他在爹爹臨死前都不能讓他瞑目時。
當他娶我做二姨太,害我不能和許君初在一起時。
我都恨過他。
可所有的恨相加,隨着時間,隨着戰爭,隨着陸執生命的流逝,漸漸地,也都如指間流沙般劃過了。
畢竟,他的人生終究是先被宋家給毀了。
-170-
陸執越來越嚴重,甚至有一回躺在牀上,就像是要死了的模樣。
我握住他的手,讓他再等等,再等等,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等什麼,而我又讓他等什麼。
陸執醒來的時候,還是抬手替我抹去眼淚,抬笑道:「哭什麼,你爲我哭什麼呢?」
是啊,我爲陸執哭什麼呢?
-171-
又到了秋天。
這一年是難熬的了。
仔細想想,每年都難熬,而我卻一年一年地全都熬過來了。
-172-
黎音去了趟南京,還給我帶來了許伯父的消息。
許伯父投入新教學的改革中,主張學習外來思想時也可用論語道理中的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他提倡揚中國文化並接受新事物的發展。
許伯父致力於教學,也重新找到了他自己的路。
-173-
母親雖看不見,但她跟鄰居們相處得好,時常一處嘮着家常、切着醃菜,日子倒也過得輕巧。
記得以前她總嫌棄這些市井婦人粗鄙,那些人也嘲笑母親裝腔作勢,要不說日久生情,她們都已成了談天說地的好姐妹。
對了,這個月我漲了薪資,比別人多出一倍的錢。
-174-
我發現每次我覺得稍稍安穩些了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導致我無論什麼事都會抱着最糟糕的想法去看待。
時間一久,很累的。
所以我告誡自己看開點,勸人勸己都這麼說。
可是,現在真的已經在慢慢變好了,不是嗎?
-175-
我學着給陸執燉了雞湯,前面我的廚藝挑戰都失敗告終,黎音說這是最簡單的了。
我按照法子一步步來,還加了黨蔘枸杞,一點都不敢偷懶地盯着火。
黎音笑我不用那麼認真,可我是下了決心的,決心要給陸執煮一碗湯,我煮的,能喝的,湯。
我眼巴巴地守了三個小時,沒失敗,我嚐了,黎音也嚐了,是好喝的。
最後端去房間的時候,陸執居然不在。
-176-
我在督軍府上下找遍了,又去找了馬副官,馬副官立刻派了人出去,我還去了衚衕,去了陸執父母的墳地。
去了飯店,去了茶樓,去了碼頭。
我想不到陸執還能去哪兒。
他也根本去不了哪裏,我到處找,到處找。
腦子裏莫名想着。
陸執是一定得喝上我親手煮的湯的,更何況,冷了又不好喝了。
-177-
我站在絡繹不絕的大街上,不知還能去哪個方向。
我很怕他就這樣死去了,我很怕他也這樣死去了。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最後我會在宋家找到了他。
-178-
日頭都要落了。
他就坐在從前的院子裏,穿着那套深綠色的軍裝,靠在長椅上,望着那邊的棠梨樹。
我恍惚着試探地走過去,太不真切,他像是完全好了的樣子,容光煥發,眼神里的堅韌與神氣通通都回來了。
只是這段時間他瘦了太多,下頜角依舊是瘦削的,嘴脣也乾燥蒼白。
他轉頭看到我時,並不意外,反而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輕緩問:
「來坐嗎?」
他對我笑着,夕陽的光打在他臉上,眼睛裏也盛了那縷光,和煦耀眼,笑容明亮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目光、神情都是那樣的溫柔,根本看不出他是平常那般冷漠的人。
我忽然愣住了。
後知後覺地想到,或許陸執,本應該就是這樣溫柔的人啊。
-179-
我都不記得我有多久沒坐在這個院子裏。
對面的柴房,柴房前面的老水井,還有從前我晃着腿坐在上面看陸執做事的石頭臺階。
我總和孩子們在這裏踢毽子跳皮筋。
一切都那樣熟悉,卻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那邊的棠梨樹被風吹落了許多的枯葉。
清風寂寥下,陸執和我都不動聲色地坐着,我們彼此無言,更像是不捨得破壞此刻的靜謐。
「在想什麼?」我問他。
陸執伸出了手,什麼都沒摸到又收了回來。
「我在想很久以前那個問我疼不疼的人。」
風太冷了,不知不覺就吹紅了眼。
他微抬起下顎,迎着風,目光長久地落在樹上,眼神中彷彿回憶着什麼,他哽咽道:「我現在想回答她……」
「疼,疼得很。」
疼嗎?
疼啊。
風帶過,天上的雲似乎都被吹散了,只剩下蔚藍蔚藍的天,美卻孤寂。
「我們回去吧,好嗎?」
「我給你燉了湯,我保證,這次是能喫的。」
「海棠開得比棠梨好看多了,我們回去看吧。」
「我多陪陪你,我會多陪陪你的……」
我們像是回到了以前,我一句又一句地不厭其煩地說,他卻總不回話。
「要不要許個願,許願你會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
「好。」他輕聲道:「我許願,安然無恙。」
安然無恙。
風怎麼這樣冰冷冰冷的,吹得人偏偏比清醒的時候還要清醒。
「會的,你會安然無恙的。」
陸執笑了,不再說話。
如果真的能許願,我能不能爲陸執許一個啊,我有這個資格嗎?讓我爲陸執許一個吧,下輩子別這麼苦了好不好。
「你很喜歡棠梨嗎?」
「喜歡啊,喜歡……喜歡得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也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久到陸執的氣息都弱了,久到我叫陸執的名字他也聽不見了,久到他的頭忽然倒在了我的肩膀上再也不動了。
我才終於哭了出來。
那邊的棠梨還一如往常般的模樣,只是秋風實在無情,什麼都沒能留住。
「陸執。」我叫着他的名字,還是那麼地悲傷。
我如釋重負地說着。
「陸執,我還是喜歡喫甜的。」
-180-
在很久以前。
落日餘暉下,映襯着天邊大片大片紅的似火的夕陽。
秋風徐徐,熟睡的女孩靠在少年的肩頭。
少年目光如炬,堅定地望着一個方向,半晌纔回過神看向夢囈的女孩。
他笑着笑着笑容就淡了下來,他問她:「宋安然,你能記住我幾年?」
看着女孩的模樣,他落寞地自問自答:「又或許,沒幾天就忘了……」
他記得的,她都忘了。
-181-
馬副官照陸執囑託,把當年他與父親簽訂的聘我爲妾的婚書還給了我。
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
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
上頭只有仿我筆跡所簽名字,陸執沒簽。
原來,我從來也不是他的妾。
-182-
我把督軍府和宋家的祖宅都賣了,還是和母親住在了衚衕裏。
又以陸執的名義把錢都捐給了福利院。
-183-
不知爲何,心裏變得空落落的。
-184-
1932 年,日軍進攻上海,淞滬戰爭爆發了。
我帶着母親東躲西藏,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日軍狂言要三個月滅亡中國,我親眼看着原本相伴同行的國人死在眼前。
也看到才十五六歲的軍人被無情的炮火炸得粉身碎骨。
一幕幕血色又殘忍的畫面在很多年後還是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腦子裏。
-185-
我已經學會做菜了,後來才知道,不過是酸甜苦辣。
鹹了的多放糖,淡了多放鹽,辣了多放水,所有雜味混一起是苦,可誰有事沒事會專挑苦頭喫呢。
-186-
1937 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
也是這一年,我知道了黎音的真實身份,原來她早就加入了中共地下黨,每次與本職工作毫無關係的出差和行爲都是在進行祕密任務。
黎音讓我不用擔心,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輾轉反側了一晚上,最終選擇了支持她。
因爲我找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
我是親眼看到那些日本人是如何殘害中國人民的。
他們手段暴虐,泯滅人性,只要看到人就是殺,看到女人就會抓走折磨致死,看到啼哭的嬰兒就會用尖刀刺起,從不手軟。
我恨他們入骨,每個中國人都恨他們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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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莫名過地快了起來,又或者我也已是在蹉跎歲月了。
我不常笑,也不常哭。
洋行新入職的姑娘們說,我像是電影裏揚言一輩子單身的新時代女性,精緻又優雅,他們管這個叫時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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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 年的春天,母親去世了。
她死之前,我帶她回過一趟宋家,那裏早荒涼得不成樣子。
母親談及她嫁入宋家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的模樣,如今已是走到頭了。
她明明說心疼我,不想讓我孤零零地一個人,可她最終依舊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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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離子散的有太多。
我看到過被戰友帶回骨灰的人,也看到過被戰友帶回死訊的,更多的是像許君初這樣的連消息都沒有的人。
隔壁的教書先生總是嘆氣說這是人間煉獄。
我坐在窗子前,留聲機裏放着婉轉曼妙的音樂。
我時常這樣,一坐一天,試圖遠離些苦難,讓自己能有喘口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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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年 9 月,日本正式簽訂投降書,抗日戰爭全面結束。
國內革命鬥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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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的衚衕拆了,我用所有的積蓄租了間帶閣樓的商鋪,開了家花店。
生意慘淡,無人關照。
隔壁賣核桃的大姐總說,現在人人飯都喫不飽誰還願意停下來買花啊,傻了吧唧的。
我想想也是,可我喜歡養花,喜歡看花,習慣了,成了精神食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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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忘性大,原本想泡杯咖啡提提神,轉眼間竟發現自己手上端着的是茶水。
反應過來時,我哭笑不得,捧着茶杯站在閣樓看着後面街道的種種,直到敲鐘的聲音響起,茶涼了才慢慢喝起來。
快點結束了吧,這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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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年 10 月 1 日,在首都北京舉行開國大典,正式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
從此,那抹鮮豔的紅色,沾染了無數革命先驅熱血的五星紅旗,永遠飄揚在天安門廣場,守護着世代中國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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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過於隨意,花店纔開了不到一年就倒了,我搬進了新的衚衕裏,叫作福安巷。
巧的是,鄰居還是那位教書先生,他妻子剛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建國。
那孩子活潑乖巧就是愛哭。
等大了些會說話的時候老是趴在我腳肚子上「宋姨, 宋姨」地喊我帶他買糖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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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讀了篇文章, 題目叫何爲人生, 我像碰見知己似的感同身受了半天,結果發現最後是推銷味精的。
把我辜負了個乾淨。
我躺在藤椅上, 睡了一覺醒來。
卻在問自己,何爲人生,你可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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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 年,冬至那天, 大嫂也走了。
她還和以前一樣叫着我然然, 哭着跟我說她要去找大哥了。
現在, 真的只剩了我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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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人年紀越大,對以前的事記得越清楚, 對近期的事越來越模糊。
有時候進去房間都想不起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偏偏對以前的某一天去的什麼茶樓, 誰家的糖蒸酥烙最正宗,誰家的冰糖葫蘆最甜, 誰家的胭脂水粉最好用, 總能連店名和老闆的名字樣貌都記得清清楚楚。
有時候躺在牀上我就在想, 什麼時候才能再喫串冰糖葫蘆啊,可現在牙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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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比以前差了好多, 去看醫生又不跟我說明白是什麼病,我不喜歡醫院裏的味道,還是老老實實在家煎中藥喝。
唉,藥可真苦啊,喫顆糖就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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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真的會掩埋一些事嗎?
我想是的。
至少現在我不再執着於等待,而是放任時間流逝帶走屬於我的青春年華。
有些人已經隨着歲月面目全非模糊不清, 而有些人卻跟隨歲月永久銘記,停下來匆匆回首一生時,那些幾十年的光陰, 寥寥幾行字竟也可以概括。
無論何種, 時間始終還是教會了我所謂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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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除夕, 我去祭拜了親人。
我站在墓碑前,望着一座座小小的墳堆, 沒哭反而笑了。
春雨細柔,滴在臉上也像不知名的撫慰一般。
估計快了吧,快團聚了。
照舊在陸執的墓前放下一束海棠後, 站了許久才離開。
走過繁華熱鬧的街巷,在衚衕口看老大叔捏了半天的泥人我才走進了巷子裏。
可我很快便停住了。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存在記憶深處的人正清明地站在那裏, 對着我微笑。
他還是那樣的意氣風發,只不過鬢邊的白髮和殘缺的左臂讓我真正認識到我的愛人還是把他的一半人生獻給了國家。
煙火爭先恐後地劃破天空,在人們的歡呼聲中怒放, 預示着辭舊迎新。
他紅着一雙眼,卻笑着問我:「宋安然!你還願意和我去看埃菲爾鐵塔,去看大草原, 去看極光嗎?」
在喧天鑼鼓的爆竹聲中, 在漫天綻放的煙花裏,我們終於毫無牽絆地擁抱了彼此。
我也在五十七歲這年等來了我十七歲失去的少年。
愛人已至遲暮又如何呢。
儘管時光不復,歲月已老, 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感情依舊熾熱得宛如新生,將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年月湮滅。
在新世紀到來之前,我們依舊相愛着。
– 完 –
□ 擇木而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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