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說東廠廠公程岫陰狠毒辣,奸詐狠戾。
世人說得對。
我凡事爭強好勝,嫡姐暈倒,我推開攝政王,一把將她抱回了閨閣。
庶姐落水,我勇超小侯爺,將她救上了岸。
二皇子投壺馬上獲勝,我雙箭貫耳,拿下第一。
宮宴上,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趙忘劍賭我不敢踢鄰國皇子的屁股,我笑了,這世上還沒有我不敢的事,我尾隨他到小樹林,醒來卻躺在了程岫的身下。
他問我要不要嫁給他。
想不到吧,這世上還真有我不敢的事。
-1-
出事了。
這輩子完了。
其實我這個人現實中不會隨便睡男孩子的,尤其是殺人不眨眼的那種。
他瞧着我,我想哭。
其實他長得挺好,就是皮膚太白了,比我還白,長得像個女人,但是赤裸的上身很壯,這倒是讓我挺喜歡的。
我低頭看了一眼胳膊,其實我也挺壯。
雖然他比我白,也比我壯,但是我比他長得好看,也算是贏了一回。
不對,現在不是攀比的時候了。
程岫正陰狠地盯着我,可嘴角還帶着笑,陰陽怪氣地開口:「梁四姑娘,您可別哭,和我這樣的閹人躺在一起,確實是委屈了您。」
我有更緊急的事,捂着被子坐起身,轉頭問他:「有沒有水啊?我有點渴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陰惻惻開口:「……外面現在有人正在找你呢,你打算如何應對?」
我找不到我的衣服,又不好意思光着身子從程岫身上邁過去,舔了舔乾涸的脣,苦笑了一下:「有人要害你,你自己想想辦法好不好?」
我能有什麼辦法?我現在連件衣服都找不到,我能怎麼應對?
「那好,你嫁給我。」他露出一個陰毒的笑容,好像我拒絕他,他就會拖着我一起死。
這擺明了是設局陷害程岫,只要我開口做證,他就背上了是假太監,強佔良家女子的罪名,但我以後也嫁不出去了,最好的結果是出家當尼姑。
但是看着程岫這陰惻惻的眼神,我估計我要是敢做證,他就敢當場殺了我。
嫁給他是個辦法,至少能保住命,但是他要是虐待我怎麼辦?
進退兩難啊。
「這偏殿還沒查過,大人,請隨我來。」外面響起了一個太監尖銳的聲音。
程岫立刻翻身下牀,我這才發現他是穿着褲子的,匆匆套上了外袍,我蜷在被子裏,朝他擠了一下眼睛,立刻躺下裝睡。
就在門打開的時候,程岫已經穿好了衣服,淡然地坐在離我很遠的桌上。
「乾爹,你怎麼在這兒?」那太監驚訝道,隨即有腳步聲靠近,我便聽到他倒吸氣的聲音,「這這這,這成何體統啊?!」
另一道清冷的男聲開口:「程公公,你解釋一下吧。」
「乾爹,兒子真不知道,真不知道!」那太監裝模作樣地喊道,程岫一句話沒說就給他定罪了。
「先找人來把梁四姑娘叫醒,押走程廠督。」
程岫很淡定地開口:「此事還望凌大人認真查辦,不要丟了你們錦衣衛的臉。」
「不勞廠督操心。」
門外的人走了又來了,我演了很久,終於在幾個宮女的呼喚下緩緩睜開眼,演了一會兒懵懂,我又開始痛哭。
我穿上了衣服,不一會兒,凌大人來了:「梁四姑娘,你可無礙?」
我抬眸看他,眼睛都哭腫了,啞着嗓子回答道:「多謝凌大人關懷,我無礙。」
凌決身材極好,飛魚服被他穿得英姿颯爽,賞心悅目,而且他長得也好,劍眉星目,俊美無儔,他還是聖上的寵臣,年輕有爲,不少姑娘都想嫁給他,不知道比程岫強了多少倍。
他溫聲道:「你只需把你知道的,細細說來就好。」
我想了想,小聲道:「我今日飲酒飲多了,就想去御花園附近閒逛,醒醒酒,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忽然就暈了過去,醒來就在這裏了。」
我聲音越來越小,漲紅了臉:「好在這裏沒有旁人,也沒發生什麼不好的事,纔不至於……不至於毀了我的清譽。」
凌決欲言又止,還是出聲問道:「除此之外你誰都沒看到嗎?你大膽地說,聖上自會爲你做主。」
我懵懂地搖搖頭:「這還有人嗎?」
「一會兒梁將軍和梁夫人會來陪你。」凌決問不出來,索性直接放棄了,轉身大步走了。
過了一會兒,我爹和我娘來了,我爹臉色鐵青,直罵我不守規矩,我娘抱着我哭。
我裝作不明所以,我娘邊哭邊說我和程岫共處一室沒穿衣服的事已經傳開了,好在那個死閹人自證了清白,只是苦了我……
我滿腦子都在想程岫是怎麼自證清白的。
我知道他是真太監,因爲穿衣服的時候我就發現我身上沒有所謂的落紅,甚至都沒被人碰一下,可他真被逼着脫了褲子,豈不是蒙了很大的恥辱?
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凌決面無表情地走進來:「梁將軍,聖上召見梁四姑娘。」
我不是第一次見聖上。
他年歲已高,常常不理朝政,權分三家,東廠錦衣衛攝政王三方爲了權力之爭,常常互相攀咬。
大殿上,聖上當着衆人的面要給我和程岫賜婚,問我倆願不願意。
「梁四姑娘,你不願意大可以直說。」他語氣和藹,可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抬眼看了程岫一眼,不卑不亢道:「程廠督爲陛下分憂多載,忠心耿耿,古話說娶妻娶賢不娶色,嫁人也是如此,嫁忠義之人,臣女願意。」
程岫不動聲色地跪了下去:「奴才也願意,梁四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能娶到梁四姑娘是奴才的福氣,奴才謝主隆恩。」
聖上看起來挺高興的,也不知道爲什麼這麼高興,笑容中似乎還透露着一些古怪。
我後知後覺地明白,這是惡意。
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惡意,健全者對殘疾者的惡意。
聖上回去了,大殿裏不少人看向我們兩個的眼神都充滿了幸災樂禍,我默默挺直了腰板。
我這人從小就不喜歡輸,更不喜歡別人看我的笑話。
更何況這算是什麼笑話。
他們只是在釋放惡意罷了。
程岫臉色不好,轉身想走,但我叫住了他,爽朗一笑:「我等你哈,快點來娶我。」
程岫一動不動地盯着我,像條毒蛇似的,半晌他點點頭:「好。」
晚上回去的路上,趙忘劍在我上馬車之前攔住了我,眼睛通紅:「柳娘,你跟我走吧,我帶你遠走高飛。」
我朝他笑笑,半玩笑半嚴肅道:「聖上賜婚,我心甘情願,程廠督也願意娶我,這是好事,你可不要壞了我的好姻緣。」
路過的官宦子弟戲謔地看了過來,眼神讓人很不舒服,看不起我,也看不起程岫。
「天下其他人想嫁給他,恐怕還沒我這樣的福氣呢。」我冷笑一聲,利落地翻身上馬,堂堂正正地說。
「娘,我騎馬回去了!」我挺直着腰桿,利落地翻身上我爹的那匹馬,瀟灑地打馬回府了。
他們也沒我梁銀柳這樣的膽量。
地牢。
程岫剛剛親手處置了陷害他的乾兒子,饒有興趣地問道:「她說是福氣?」
「回督公,梁姑娘確實是這麼說的。」盧道遠在程岫身邊時間長了,但這時候也會頭皮發麻,頂着強烈的反胃回答道。
程岫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還是不瞭解宦官的意義,也是,她才十七歲,年輕着呢,哪裏就能想到那麼遠的事情?
等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落入怎樣的困境中時,她肯定不會這樣樂觀地說出福氣二字。
她肯定哭鬧着要走,卻又發現根本逃不掉,這一生就這樣痛苦地消磨掉。
那是何等的絕望啊?
程岫已經開始期待看到她那樣絕望的神情了。
-2-
我兩個姐姐抱着我哭,讓我不要嫁。
我左右兩邊一手抱一個,感嘆我把她倆保護得太好了。
這是我說不嫁就能過去的事嗎?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替她倆抹淚,「我只是嫁人,又不是去龍潭虎穴,放心吧,我規規矩矩的,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梁銀雪將信將疑:「真的嗎?」
梁銀蘇罵她笨,一本正經地說:「是那方面的問題,你懂不懂?太監在牀上……是會虐待人的!」
梁銀蘇雖然是江小娘所生,但與我們兩個嫡出的姐妹就像是一個孃胎出來的一樣,她總是懂些我們不懂的。
梁銀雪愛犯迷糊,出去的時候總會被一些公子哥搭話,總是梁銀蘇拉走梁銀雪,免得她被人騙。
聽了她的話,我也忍不住有些擔憂。
這樣的擔憂一直持續到嫁給程岫的那天晚上。
程府後院很大,但住的人很少,此刻靜悄悄的,有些瘮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有腳步聲。
「你們都退下吧。」程岫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我捏緊了手,但很快又放鬆下來。
我會武功,且厲害得要命,他只是個太監,不一定會武功,又沒那玩意,他能把我怎麼樣?
就算他打算把我怎麼樣,我眼睛一閉就挺過去算了。
門被推開,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我蓋着蓋頭,看不見人,只能看到他的腳。
「梁四姑娘。」他陰惻惻的聲音在頭上響起,「你不覺得委屈嗎?」
我沉默半晌:「先把蓋頭掀了行不行?坐得我腰疼。」
「……好。」
程岫掀開蓋頭,我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好久不見。」
程岫一怔。
我頂着鳳冠坐到桌子旁,狼吞虎嚥:「今天的酒席我都沒喫到,這輩子頭一次辦喜事,我居然沒法喫,這叫什麼事?廠督,你喫席了嗎?」
「喫了。」程岫好像心情不太好,但我懶得猜他的心思,喫飽了又灌了一肚子涼茶,這纔有心情回答他,「我當然委屈啊。」
程岫坐了過來,眉宇間似乎總有一縷散不去的戾氣:「哦?」
我眨着大眼睛湊近了他,哀怨得很:「您是不知道,這一天都不讓我喫飯,我都餓得上不來氣了,我說了留一桌席面我自己喫,您身邊的小公公說不合規矩,也真是怪了,我現在是您的夫人,是程府的女主人,憑什麼不讓我喫飯?」
他下意識往後退,我卻不許,我扯住了他的手,那是一隻冰涼粗糙的手,而我的手一向很暖,我緊緊握着他不鬆手:「您要給我做主。」
程岫往回抽手,一下沒抽回去,便由着我握着,他微微一笑,眸中寒光一閃:「自然給你做主,但我近日……」
他話沒說完,我歡歡喜喜地在他臉蛋上親了一口,認真地瞧着他:「您真好,有了您,我就不怕有人再欺負我了。」
他一把就甩開了我的手,就像是碰到了洪水猛獸一樣躥了起來,壓着嗓子怒道:「你瘋了?」
我淡定地搖搖頭:「沒啊。」
我看着像瘋了嗎?
應該沒有吧,從小到大也就十多個人罵我是瘋子。
隨他去吧,反正我是累了一天要睡覺了。
我這人心大,喫飽了就困,奈何頭上的鳳冠取不下來,我生拉硬扯也扯不下來,反而扯疼了自己。
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疼。
我淚眼汪汪,看向了一旁的程岫。
程岫沉默不語,默默站在了我身後,他的手落在我的鳳冠上,一點點地挑開纏在鳳冠上的頭髮。
沉默中,我好像聽到他幽幽嘆了一口氣。
我一向不吝嗇好聽的話,甜滋滋地哄着他:「廠督真好,哎呀,我果然是有福氣得很,您不知道,我娘生我的時候,大雪紛飛,瑞雪兆豐年,人家說這是有福的徵兆呢。」
「您知道我爲什麼要叫銀柳嗎?我娘生我的時候,我爹匆匆往回趕,路上看到一排排被雪壓彎了的柳樹,跟一箱箱銀子鋪開了似的,所以給我取名叫銀柳。」
他嗤笑一聲,到底沒說出來什麼。
拆完鳳冠,他的手幽幽落在我肩上,故意壓低了聲音,好像要嚇唬我似的:「柳娘,是不是該睡覺了?」
這個想法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立刻就站了起來,拉着他的腰帶往牀上帶:「正有此意,快點吧,我都等不及了!」
豈料那人沒有上牀的意思,我拽他沒走兩步便走不動了,我回頭看他,發現他那眼神都能噴火了,惡狠狠地盯着我,恨不得撕下來我身上的一塊肉。
有病。
「您不想睡嗎?」我鬆開了手,偏頭問他。
程岫陰沉着臉,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襟:「你是不是以爲我不敢?或者我沒有那玩意就奈何不了你?」
「我告訴你,我有千萬種法子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真沒見過抽邪風的,一時間還有些新奇。
看他臉色,我確定我抽風抽不到他這種境界。
我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開:「說什麼呢?」
我怕他沒聽懂我的意思,好心地解釋了一下:「你願意睡就睡,不願意睡就不睡,別神神道道的。」
程岫鬆開了手,但臉色仍然不好:「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又不是傻子,怎麼能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可那又關我什麼事?
他若是想洞房花燭,我絕對不推脫,他要是心思敏感不願意我也無話可說。
他先說的要睡覺,現在又跟我發瘋?搞得像是我不願意一樣。
「沒懂。」我脖子一梗,眨着大眼睛裝傻,無辜開口,「廠督不是要和我睡覺嗎?到底睡不睡?」
程岫看了又看,最後咬着後槽牙:「你自己睡吧!」
他轉身離去了。
我累了一天,脫了衣服倒頭就睡……
入宮當太監多年,人心險惡看慣了,各色各樣的人也見慣了,不過這是程岫第一次遇見傻子。
她好像還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多麼艱難,她傻乎乎地笑,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來哄他。
他心裏有些得意,知道她在討好他,想要過好未來的日子,那樣嬌貴的女子也要垂首在他面前,這讓他頗爲滿意。
程岫甚至想,她若是老實溫順,程岫心情一好說不定就給她一個衣食無憂的生活,讓她好好過日子。
可這梁銀柳太不知進退了!
他看她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樣就來氣。
她膽子真大。
梁家怎麼養出這麼個膽大包天的姑娘。
柔軟的脣碰到他臉頰時,他恨不得掐死她。
程岫故意想嚇唬她,誰料她比他還積極,坦蕩蕩的,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閃着無知的光芒。
她身上很香,香到他頭疼,讓他什麼也想不了,只能一直盯着她漂亮的眼睛,漂亮的脣。
偏偏她一點也不怕,清凌凌地看着他。
程岫被她那個傻樣子氣跑了,跑完發現,她住的是他平常睡覺的地方,被她佔了,他睡哪兒?
程府自然是有很多院子,他隨便住哪個都行,但他就是不想讓梁銀柳得逞,憑什麼他要跑?
就該把梁銀柳趕出去,好讓她瞧瞧自己的厲害。
等他想明白跑回去的時候,她已經蜷成一團,睡得香極了。
他氣得牙癢癢,伸手想把人薅起來。
碰巧她翻了個身,被子滑落,窈窕身段一覽無遺。
他是個太監,雖說對男女之事不惦記,但不代表他不是個男人,碰見好看的東西自然多看了兩眼。
他遲疑了一下,目光又落到她紅潤的脣上。
她剛剛親他的時候,沒有絲毫的厭惡和無奈,就連一絲妥協的滋味都沒有。
表現出的是清一色的歡喜。
這是個瘋了的傻子!
程岫憤恨地得出結論。
他拂袖離開。
-3-
按照我朝的規矩,新婦嫁人的第三天是要和夫君一起回門的。
我連着兩天沒見到程岫,也樂得自在,在院裏打拳舞劍,逛了逛程府的大院子,時間飛快地過去了,直到第二天晚上纔想起來要回門的事。
我想了想,差遣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小太監給他送了一封信:【明日回門,廠督可還記得?】
程岫休沐三天,此刻應該是在程府裏,小太監很快就給我帶話回來:「廠督已經備好了禮,明日您自己回去就成。」
我一聽就明白了。
他是不敢去。
我梁家全是粗人,大哥最不喜歡閹黨,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至少不會當面罵他,我爹是個武將,對閹人隱隱地看不起,不過我娘疼我,她一定不會讓我爹給我難堪。
至於兩個姐姐姐夫,那都是頂好的人,應該沒人會針對程岫。
我笑眯眯地看着小太監:「你去傳話,就問萬一有人笑話我怎麼辦?我的臉面就是他的臉面,他不要臉了嗎?」
小太監顫顫巍巍地不敢動。
「你去說就行,他若是發怒,叫他來打我。」我雲淡風輕地喝了一口茶,遞了一個不容抗拒的眼神,小太監只好轉身出去。
他再回來的時候,那臉都變白了,聲音發顫:「廠督說,說您用不着要臉,若是怕人笑話,大可以投井去。」
看他嚇得那樣子,肯定是程岫大發雷霆了一番。
死太監,嘴那麼賤。
我不緊不慢:「告訴他,他若是害怕了,可以不去,我不會強求。」
「夫人!這話小的真的不敢傳了!」他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
我也沒了辦法,只好寫了一小封信:【廠督是想讓天下人都知道你不滿這樁婚事嗎?還是說你不敢和我回梁家,男子漢大丈夫,連夫人的孃家都不敢去,豈不是丟了面子?萬一別人笑話我不得寵,笑話廠督看不上我,我的心就傷透了。我傷心,您也跟着心疼啊。】
「這封信你送去,讓他有什麼不滿過來說,省得折騰你。」我一氣呵成,寫完之後把信給了小太監,又囑咐了他一句,「你就說我等他呢,等得一天都沒喫飯了。」
其實是喫零嘴喫多了,喫不下飯了,不過四捨五入是一個意思。
過了一會兒,又是小太監一個人匆匆地跑回來,跪在地上:「廠督看完之後,讓您可勁兒地傷心,他可勁兒地心疼,最好一輩子也別喫飯,餓死最好。」
我蔫蔫兒地點點頭:「好吧。」
隨他去吧,我也不能扛着他回去。
我轉身進了屋。
一覺到天亮,我一向愛賴牀,幾個人都叫不醒我,最後還是從孃家跟來的竹苓和杜若硬拽我起來,幫我梳洗,我剛醒沒多久,睡眼惺忪地出了門,就看到了院門口穿着絳紅衣袍的男子。
他站在那裏,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從容不迫,他若不是太監,怕是不少女兒家會心悅他。
我揉揉眼睛。
這還是我那個嘴賤心狠,還愛抽邪風的廠督夫君嗎?
我本來以爲他不會來,這時候見到他多了幾分真情實感的歡喜,不由得小跑了過去,親親熱熱地挽着他胳膊,嬌俏道:「廠督,你來啦?」
他猛地抽回了胳膊,剛纔裝出來的雲淡風輕也全然無蹤,露出他嘴賤氣量小的本性:「你知不知羞?」
我心情好,扶了扶頭上的髮髻,滿不在乎:「我挽自己的夫君也要怕羞嗎?我又沒去挽別人,難不成我不挽你,去挽別人你就高興了嗎?」
程岫那張清俊的臉一下就陰了下來,他皮膚白,眼仁黑,陰惻惻看人的時候像個惡鬼一樣,陰陽怪氣地笑:「你去啊,我有什麼不高興的。」
你臉上寫滿了不高興啊。
我覺得他這人古怪,可我沒說,低垂眉眼,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婦似的:「廠督非要把我往外推,我有什麼辦法!我心裏全是廠督,廠督卻不肯碰我……」
話沒說完,程岫忽然捂住了我的嘴,那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最後瞪我:「你胡說八道什麼呢?誰教你說這種話的?」
我老實下來,眨巴眼睛看他,企圖給他洗腦。
我是無辜又可愛的,你和我生氣就是你腦子有毛病。
也許是我洗腦成功,程岫恨恨地收回了手,什麼都沒說,我見狀,又挽住了他的胳膊:「廠督可不要再磨蹭了,一會兒不趕趟了。」
他這次沒那麼用力地推開我,聽了我的話又炸毛了:「誰在磨蹭?都快日上三竿了還沒起來,你倒會倒打一耙!」
聞言,我悠悠地回答:「我昨晚睡得晚呀,您讓我傷心,我就傷了半晚上的心,您瞧,我眼睛是不是腫的?」
眼睛確實是腫的,但卻是睡多了睡腫的,加上剛醒沒一會兒,眼周一圈還泛着淡淡的粉,很容易讓人誤會昨晚哭過了。
本來我還在擔心一會兒怎麼跟我娘解釋,不過現在倒是另有妙用。
他掃了我一眼,嗤笑一聲:「不是睡多了睡腫的吧?」
我一下就鬆開了他,這人心思太陰暗了,我再說一會兒容易露餡,忍不住大步快走幾步,裝作鬧脾氣:「不理廠督了。」
我若是憋氣,他就像是打了勝仗一樣,神清氣爽地坐在馬車上,比剛纔開朗多了。
我這輩子真沒輸過。
我絕對不能讓他好過。
程府離我家很遠,大概要走半個時辰,我不動聲色地往他Ťŭ̀⁶身邊移。
「不許動。」程岫眼尖,低聲呵斥我。
我裝傻:「啊?我沒動啊?」
他不說話了。
我又往他身邊移,程岫氣笑了:「你再說你沒動一個?」
我卻不理他,一下撲到了他懷裏,他嚇了一跳,要推開我,我兩個胳膊掛在他的脖子上,死活不撒手:「您不讓我動的呀。」
程岫低聲怒道:「你別在這兒撒野!你快給我鬆手,小心我……」
我和他離得近,能看清他臉上細小的絨毛,也能看到他漂亮的薄脣。
天下只有皇室和老虎不能惹,除此之外,應該沒有我不能做的事。
沒等他說完話,我照着他紅潤的脣上輕輕咬了一下,咬完了他,我還怪他:「都怪廠督,長得這麼好,都叫我看花了眼。」
……
程岫想把她踹下車,再狠狠給她兩腳。
可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心裏莫名其妙地難受,恨不得挖出來踩碎這一顆心,再把梁銀柳送去餵狗。
他伸手想掐她脖子,她卻像是泥鰍一樣鑽到了他懷裏,抱着他不撒手:「您真好,您給我裝了那麼多的禮送回去,比兩個姐夫加起來都要多,真是給我掙足了面子,有您真好。」
溫聲細語往他耳朵裏鑽,溫香軟玉靠在他身上,梁銀柳沒硌硬他是個閹人,歡天喜地往他懷裏鑽,濃密的睫毛遮住了她亮晶晶的眼眸,但好像只要她一抬眼,他就會看到她那雙只有歡喜的眸子。
哪有喜歡太監的,她就存心要騙他!
程岫掐住她的腰,想把她推下去,卻發現她的腰細到不堪一握。
他猛地想起來,她讓人傳話,說她等了他一天沒喫飯。
三天前她還因爲沒喫飯怨了好大一陣,昨天卻一天沒喫下去飯。
這麼瘦,不喫飯不得餓死了?
不對,餓死了纔好呢,誰管她死活?
他昨晚收到了她傳來的話,氣得砸了好幾個花瓶,誰知道梁銀柳還不依不饒地和他隔空打嘴仗,他許久沒做過這麼幼稚又沒意義的事,一時間起了好勝心,冷笑着看完她傳來的小箋,本想燒了,卻又鬼使神差地塞到了書裏。
他派人傳話,卻沒再等到她回話。
「夫人怎麼說的?」夜深了,程岫叫來梁銀柳身邊的小太監三筒,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隨口問道。
小太監跪在地上:「夫人沒說什麼,只是看上去很傷心,唉聲嘆氣地進了屋。」
「真沒喫飯?」
三筒想了想,沒喫晚飯也算是沒喫飯,兩邊都是主子,萬一以後夫人得寵了,也會記得他的好,於是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是。」
程岫煩躁不堪:「行了,你退下吧!」
誰管她死活?!
-4-
「鬆手。」他握着我的腰,卻叫我鬆手,我纔不要先放手,我抱得更緊:「不要。」
程岫沉下聲音,卻沒使勁推開我:「你這樣成何體統?你不怕別人瞧見?」
「瞧見就瞧見,我喜歡廠督,就想讓廠督抱着,小夫妻新婚宴爾,那有什麼?」我裝作不在乎,但心裏有的是把握,他這馬車一看就知道是東廠的,路上的人見了不跑就不錯了,誰敢多看?
更何況,他這馬車架得穩穩的,絕無掀開簾子的可能。
我這人沒那麼多理想,我就想把我的日子過好,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能把我的日子一點點過好,現在嫁了人,也是一樣。
無論對方是什麼牛鬼蛇神,都要乖乖地聽我的話,不聽話的就一點點馴到聽話,跟着我一起過好日子。
就算是大羅金仙在我面前,我也能把他焐化了,叫他對我死心塌地!
程岫到底是沒推開我,但嘴上還要冷哼一聲:「一會兒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出你這麼個不知羞的傢伙。」
我低垂眉眼。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剛一下馬車,我便瞧見了我娘,我往裏一看,我爹站在門裏,他站得遠,好像故意躲開似的。
大哥哥也在,只是大嫂嫂沒來,兩位姐姐和姐夫也候在門口,見我和程岫一起下來,臉色都有些精彩。
「我的小柳兒!」自從我二姐死了,我娘心情一直不好,總是擔心我和大姐姐也出事,現在我嫁給程岫,她更是一天哭好多次。
我出嫁前幾天就天天勸她,嫁漢嫁漢穿衣喫飯,嫁誰不是嫁?可千萬不要在程岫面前哭,哭我命不好,要是被他聽到,指不定要怎麼記仇。
沒想到她還是忘了,抱着我一頓好哭:「想死我了!我的小柳兒啊!我的柳兒!」
「娘,我沒事的,廠督待我好着呢,這幾天喫得比在家都好,我臉都圓了,你瞧。」
梁銀雪長得漂亮,可惜老天爺沒給她一個好腦子,也撲過來:「娘!您別哭了,您哭我就想哭!」
兩個人抱着我哭,我爲難地看了一眼大哥。
大哥僵硬着身體走向一旁裝沒事人的程岫,說的話好像燙嘴,吞吞吐吐的:「四妹夫,快請……父親等着呢。」
「大哥何必客氣。」程岫這時候態度好了不少,好聲好氣地回答。
兩位姐夫也一起過來打了個招呼。
梁銀蘇拽開梁銀雪,低聲罵她:「大姐姐,你也真會湊熱鬧,好端端的,你跟着哭什麼!你是覺得廠督對柳柳不好嗎?」
程岫在男子的簇擁下進了府,我爹每次都要擺丈人的譜,不過程岫比他官大,又有惡名在外,估計不會太刁難他。
我娘聽了梁銀蘇的話,也抹乾眼淚:「走走走,先去給你祖母請安。」
我和程岫給祖母請了個安,祖母已經有些糊塗了,看了看程岫的臉,忽然說道:「這是忘劍嗎?我怎麼不記得忘劍長得這麼好?」
我娘連忙打圓場,笑呵呵地說:「老太太您糊塗了,這是程岫,程廠督,如今是柳兒的夫君了!」
祖母費力地看了看我,微微蹙眉,十分不解:「柳兒不是要嫁給趙忘劍嗎?」
我瞄了一眼程岫,他臉色沒怎麼變,可那雙眼睛怎麼看怎麼透着一股邪氣,我連忙撲到祖母懷裏撒嬌:「祖母您可是記錯了,我和忘劍哥哥一直以兄妹相稱,我嫁的是德高望重的程廠督,他待我好極了,您也要好好待他。」
祖母糊塗多年,時不時才清醒,不知道廠督是個什麼人物,以爲是他的字,聽我一說,後知後覺地知道了我是另嫁他人,朝程岫招招手,也讓他到身邊來,慈眉善目地說:「廠督,你一瞧就是個好孩子,把柳柳交給你我放心。」
她拉住程岫的手,把我倆的手疊在一起:「既然成了親,必當同心同德,前路一片平坦也好,艱辛磨難也罷,兩顆心挨在一起,總比一個人暖和些。」
這套話我可聽過好幾遍了,她跟大哥,大姐,三姐都說過,如今又對我說。
程岫溫聲稱是。
我看着他一副小媳婦的樣子,忽然發現他在皇宮裏可能就這麼乖巧,不由得朝着他笑了笑。
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避開我的眼神。
家宴,自然坐在一起才熱鬧,可家裏人太多了,算上大哥哥的兩個孩子,我們便分成了男女兩個席面。
梁銀蘇的夫君是個寒門,小官,但品行很好,父親很認可,說他早晚會被重用,梁銀雪嫁給了門當戶對的禮部尚書府家的二少爺,二少爺沒啥大學問,唯有敦厚老實,在禮部混個小官,兩個人琴瑟和鳴,大姐姐的婆母向着他們兩個,對他們好得很。
我娘和小娘不用操心她們兩個了,唯獨要操心我,席上孜孜不倦地給我傳授着後院的心得。
她們兩個這輩子得虧是遇到了彼此,遇到了我爹,不然就她們這點宅鬥技巧,不出半個月就被害死了。
但我裝着乖巧無知,認真地聽她們兩個說話。
「行了!」梁銀蘇喫不下去了,低聲制止她們兩個,「大娘子,小娘,你們兩個也不看看那四妹夫能納妾生子嗎?淨說些亂七八糟的,這不是亂人心嗎?」
她一說完,我娘和小娘相視一眼,默默垂下了頭。
三姐姐,我的好三姐姐,這家沒你得散啊。
梁銀蘇又看我一眼:「你小心些,離他遠點,千萬別胡說八道,也別多管閒事,多說多錯,少做少錯。」
我嘿嘿一笑:「好。」
我娘又忍不住了,敲了一下我的腦門:「瞧你那傻樣,你三姐姐比你聰明多了,你好好學着。」
我連聲稱是。
沒等消停一會兒,程岫身邊一個貼身太監過來了,附耳輕聲說:「廠督與大公子有爭執,離席出府了。」
天爺啊。
我在心裏罵了一聲。
我安撫好娘,轉身追了出去。
我大哥性子直,在朝中本就不受待見,仗着我爹有個大將軍的名號,他才成了所謂的少將軍,兩個姐夫在朝中也少有助力,趁着程岫現在如日中天,他們就該藉着他的力往上爬,等全家都爬上來了,就算是程岫垮臺了,我也有退路。
可惜他們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些個繁文縟節能救命嗎?
我追出去的時候,程岫正在上馬車,我一向跑得快,緊跟着也躥上了馬車,程岫嚇了一跳,本想喊人,見到是我又瞬間冷下了臉:「呵!原來是梁四姑娘!咱家可高攀不起!」
大哥哥啊大哥哥,瞧你乾的好事。
我沒湊過去哄他,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你說說看,他怎麼惹你了?我給你出氣。」
他那雙漆黑的眸子幽幽地看着我,眉宇間陰鬱之氣不散,一個勁兒地陰陽怪氣:「咱家沒什麼好說的,我是個臭閹人,配不上樑四姑娘,梁四姑娘心裏不情願,何必上趕着做這些不情不願的事?」
我不慣着他,直截了當地懟了回去:「誰說我不願意了?大殿上我口口聲聲說願意你沒聽到?你受了氣,就要朝我撒嗎?你這廠督未免也太小氣了!」
他氣得臉都紅了,捶着馬車的車廂:「梁銀柳!誰給你的膽子!」
「你!」我毫不示弱,直勾勾地看着他,「就是廠督給我的膽子,廠督是我的夫君,就是我唯一的依仗,而我又只有一個大哥,廠督肯定會爲了我多多思量。」
「我大哥哥若是真討厭你,恐怕門都不會讓你進,你們之間肯定有誤會,你身爲廠督,怎麼像個孩子似的賭氣?」
哈哈。
程岫氣笑了。
倒打一耙。
梁銀柳真說對了,就是自己太慣着她了,想着她瘦弱年少,又突遭變故,不得不嫁給他,自然想着向他討好賣乖,出了格他也能忍。
沒想到她變本加厲了,居然還敢說他小氣。
梁銀柳那一套別人不是不會,他從前不喜歡,奈何她長得漂亮,說那些話的時候真心實意,看不出厭惡,莫名寬他的心。
就像是得了漂亮的鳥,縱着就縱着吧,誰知道這不是鳥,是隻橫行山野的山雞,恨不得一口啄瞎他的眼睛。
他好心陪她回門,被她的好大哥指着鼻子罵禍國殃民,害世奸佞,若是以他從前的做法,肯定要好好針對梁家,當天晚上就要他們家破人亡。
程岫思來想去,腦海裏梁銀柳的小臉正朝他笑着,笑容那麼好看,就好像這世上沒有她煩心的事似的。
他沒了辦法,引而不發,轉身就走。
結果梁銀柳還追上來責問他。
這個不怕死的傻子。
-5-
眼見着程岫不說話,神色不明,我寬慰他:「沒事的,知道理虧就好。」
「我理虧個屁!」我一句話,程岫又炸毛了,他好像快氣死了,「你兄長指着我鼻子罵我是害世奸佞,這話我到聖上面前都有辯駁,我爲君爲國鞠躬盡瘁,怎麼到你梁家……」
不等他說完,我湊過去捂住了他的嘴,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趁他發火前,從善如流地倒在他懷裏,悶聲說:「廠督,我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這可怎麼辦呢?」
「呵,梁銀柳,別裝了,你給我起來。」他一動不動,任由我靠着,毫不掩飾地嘲諷道。
我挪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程岫身子一僵,驀然沉下聲音:「滾。」
我抱着他的脖子,又流眼淚,這次眼淚直直地掉在了他的衣襟上,我故意讓他瞧着我的眼淚,怔怔地說:「您罵我幹什麼?」
我垂眼不說話了,專心地哭。
有人曾ťṻₛ經好奇我爲什麼每次都能哭出來,我笑笑不語,這要感謝我的二姐,一想到她,我的眼淚就會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流個不停。
「……行了,哭什麼?」
沉默了半天后,程岫冷硬着開口,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看他:「我說別哭了。」
我用紅腫的眼睛看他一眼,飛快別過去臉,哼了一聲:「廠督都不要我了,我哭哭怎麼了?」
程岫看起來很頭疼:「我什麼時候說不要你了?」
我瞧他一眼,眼淚又往下掉,我還能確保這眼淚掉得漂亮極了,一般男人頂不住,就算是閹人也懸。
程岫蹙眉,兇得很:「怎麼越哭越兇?好了好了,再哭我就把你……」
我哀怨地瞥了他一眼,他忽然不說話了。
馬車猝不及防地顛了一下,我下意識抱緊了他,他卻以爲我受驚了,將我摟在了懷裏,拍拍我的背,呵斥外面的人:「怎麼駕車的?」
我沒嚇着,我就是怕摔倒,摔倒我也得拉個墊背的。
外面車伕誠惶誠恐地請罪。
我小聲說:「算了吧。」
程岫冷笑一聲,但終究沒再說什麼。
他撫着我的背,似乎沒那麼反感我坐在他腿上了,我抬眸看他。
程岫察覺到我的目光,臉色陰沉:「梁銀柳,你若是乖一點,我保你們梁家平安無事,不然我能讓你們梁家死得無聲無息。」
我沒理他,他現在說這些話,我一概不往心裏去,只自顧自地問:「廠督還讓我滾嗎?」
他垂眸看我,咬牙冷笑:「你若再惹我,我就把你……關進宅子裏,一輩子也別出去!」
就這啊?
我還以爲他要把我五馬分屍呢。
至少也要砍頭示衆吧,沒想到就是關起來。
他也是閒的,一輩子那麼長,我隨便找個空子就溜走了。
但我面上沒表現出來,緊緊地摟住了他,委屈得很:「那我還能見到廠督嗎?我想天天見到廠督。」
「呵,你巴不得見不到我呢。」他話裏充斥着滿滿的嘲諷,可手卻一直沒鬆開,也沒推開我。
他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我不喜歡這個味道,但也不能躲,揪着他的衣襟,小聲說:「今天多謝廠督。」
程岫好像不會說人話,我好心謝他,他卻不屑得很:「謝我做什麼?」
「謝謝您陪我回門啊,謝謝您沒和我兄長吵起來,您大人大量,別和他計較,他一介武夫,聽了別人說了幾句話就腦袋發直,可他把您真當家人了,否則不會讓您進屋,我瞭解他,他說可以,他想讓您改,可別人說您,他保證提刀衝過去。」
他聽了一會兒,又小發雷霆,掐了我的腰一下,冷笑着問我:「你說說,我有什麼要改的?」
「太多了!」我哼唧了一聲,反而讓他得寸進尺,手向上移,我漲紅了臉,「您總是兇我,總不讓我抱您,還好幾天都不來找我,我都想您想得喫不下飯了!您也不在乎!」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謊言,可他沒說穿,頗有興致地捏了一下我的臉蛋:「你也會臉紅?」
我憑什麼不會?
死太監,就你要臉!
我閉口不答,他得意極了:「梁四,你既然是咱家的人了,咱家自然不會虧待你,老老實實的,別想着你那個小情郎了,你若是忘不掉,咱家不介意幫幫你。」
得意吧,有你喫癟的時候。
「什麼小情郎?那是我的義兄,我和他一起長大,要不是他和我打賭,讓我去踹趙國皇子的屁股,也不會遇到您啊。」我窩在他懷裏柔聲說道。
他一怔:「你去踹誰的屁股?」
「趙國皇子啊。」他也是犯賤,非要說我爹老了,大齊沒有可用之才了,偏偏那個昏君就笑呵呵地聽着,我忍不下這口氣,這才和趙忘劍打賭,趁着趙國皇子溜出去的時候,踹他一腳。
要不是怕出事,我都想揍他一頓。
聞言,他掐住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齒:「你啊你。」
我不明所以,這次是真無辜了。
程岫一張臉白皙俊朗,眼尾微微上挑,黑漆漆的眼睛沒有光,脣從內至外泛着淡淡的紅,長得像是玉人。
他瞧着我嘆氣,薄脣輕啓,捏了捏我的鼻尖:「算了,這事不要再對別人說,跟誰也不要提了。」
話畢,馬車到了程府,我立刻鬆開他,一溜煙似的跑進了府。
竹苓問我:「姑娘,跑那麼快做什麼?」
問就是有鬼跟着我!
跑進了屋,我直接把臉埋在了屋內的涼水盆裏。
娘啊,我怎麼會覺得程岫這個瘋子長得好看?!
也許是幻覺。
但是他長得好看可不是幻覺。
那黑眸,那雙眼皮,那薄脣,那高鼻樑,怎麼可能是我的幻覺?
喫癟的可別是我。
夜深人靜,我尋思着要不要去找程岫。
想想還是算了,畢竟我也累了一天,只想好好睡一覺。
這麼想着,我倒頭就睡。
他要找攝政王和趙國勾結的證據。
那天本該萬無一失,他已經等在了趙國人和攝政王手下要交易的地方,誰知道前面突然有人說趙國皇子遇襲了。
他暗罵一聲,本想搶個功勞,匆匆往前走,結果一時失察,被自己人迷暈了。
醒來的時候,一個容貌絕麗,身材婀娜的女子赤裸裸地躺在他身邊。
程岫皺了皺眉,本來打算掐死她,誰知道她一個翻身,整個人壓了上來。
程岫這才發現,他褲子被脫了。
她的一條腿就很橫在他的兩腿之間。
他黑了臉,將人推開,又躲在被子裏穿上褲子。
剛穿好褲子,身邊的人一下子坐了起來。
她睜開眼,眼睛裏像是一團霧。
垂了一會兒眼眸,看着可憐又無助。
他以爲她會叫。
他以爲她想哭。
可她都沒有,她望着他,平靜得很。
很久沒見到這麼平靜而美好的人了。
他還以爲這是什麼人淡如菊溫潤似水的大家閨秀,誰能料到她張口說了句她要喝水。
傻子。
現在程岫知道是這個傻子壞了他的事,那又有什麼辦法?
晚上程岫睡不着,他本來就愛多想,現下腦子裏全是梁銀柳那明亮溫暖的眼睛,她那一顆顆珠子似的淚,還有她跟他頂嘴時的囂張。
她就是被他慣的,打幾頓板子,上幾次刑就好了。
程岫陰惻惻地想。
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不妥。
算了吧。
打她一下板子她估計會哭死過去,會哭着喊着廠督不要她了,她傷心了。
哭哭啼啼的,煩人得很。
餓她兩頓呢?這傻子不會發現自己錯了,只會說廠公小氣,連飯都不給她喫。
再說了,餓兩頓餓死了怎麼辦?
程岫活了二十四年,頭一次這麼沒轍。
他心煩意亂,一轉身忽然又有了一個想法:她不會是錦衣衛或者是攝政王派來的奸細吧?
他睡不着了,起身往她住的明軒堂走。
他要親自確認她是不是奸細。
梁銀柳睡得正香呢。
他看着她毫無防備的睡姿,露出來的細嫩胳膊,忽然覺得自己有病。
就這樣的也能當奸細?
他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氣沖沖地給她蓋上了被子。
說自己傷心睡不着,這不是睡得挺香的嗎?!
他到底沒忍住,擰了她的臉一把,轉身走了。
-6-
有怪事。
好像有人掐我臉了。
我從夢中驚醒,卻發現屋裏根本沒人。
哎呀,原來是鬧鬼啊,我還以爲有人要害我呢。
我衝着空氣嘟囔了一聲:「二姐姐,你想我就託夢,可別掐我啊。」
二姐從不給我託夢。
她生我的氣。
翌日,程岫終於去上朝了,接下來就忙起來了,也顧不上管我了,我讓人回家把我的騁風牽回來,我要帶它去城外遛遛,好幾天沒跑馬了,憋得慌。
我剛要出門,三筒和四條就跟了上來,連忙說出城危險,跑馬危險,容易摔斷腿。
我嗤笑一聲:「你有眼不識泰山,你可知京城中馬術最高的小娘子是誰?」
三筒一臉茫然地看着我:「是高陽郡主啊。」
我淡定地點頭:「那確實是,我和她打過馬球,她誇我厲害。」
他要是不知道,那就是我最厲害,要是知道,那就當我沒說。
不等他回答,我轉身就走,竹苓牽着馬趕忙跟上。
「這要跟廠督大人稟報。」四條連忙追上來說。
我已經翻身上馬了,朝他們和善地笑笑:「你稟報你的,我跑我的,好不好?」
說罷,我打馬就跑了,將他們甩在了身後。
到了城外,我深深呼吸一口氣,騎着馬慢慢地往前走。
「柳娘!」我突然聽到了趙忘劍的聲音。
馬蹄聲越來越近。
我一拍腦門,真想揍他一頓。
我勒馬回頭看他:「幹嗎?」
趙忘劍看着我,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匯成了一句話:「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
哈?
我又不是被拐子拐到煙花柳巷了,求着他來救我,他這是又唱哪一齣戲呢。
我好氣又好笑:「趙忘劍,你抽風是不是?我哪就身陷囹圄非等你救我不可了?我是嫁人了,不是進青樓了,你瞎嚷嚷什麼啊?」
他紅了眼:「不一樣!你這不是嫁人了!他根本不是個男人!」
我急了,用馬鞭指着他:「沒想到你也是那樣的人!你告訴我什麼叫男人?是那些殺妻虐子,以姦淫女人爲樂的叫男人,還是那些貪生怕死,賣國求榮的叫男人?我瞧着他們還不如不是男人!」
他愣了,一時間說不出話。
我看他那個傻樣子就知道他還沒消化完我的話,於是我放慢了語速:「我告訴你,男人不看那東西,看的是品行,看的是能力,看的是手腕。我嫁給他心甘情願,是因爲他有能力,有手腕,也能解決問題,比一般人強得多。在我眼裏,這纔是真男人。」
「所以,忘劍哥,用不着你救我。」
說完,我從他身邊打馬走過。
忽然,他在身後喊:「柳娘,我是真愛你的!」
我沒回頭,懶洋洋地回他:「我回答你最後一遍,我不愛你,我只愛我夫君。」
其實我想說關我屁事,但多年好友,我不想讓他太傷心。
我幽幽嘆氣。
我真是善人啊。
上午騎了一圈馬,中午喫了一口飯就累得睡下了,下午閒來無事,我磨了磨我的刀。
又給幾個丫鬟表演了一下我的刀舞,見她們喜笑顏開,我滿意地收刀沐浴。
沐浴過後,我的頭髮還沒幹,我長髮散開,躺在窗戶邊上的羅漢牀上看話本。
「坐在這兒吹風,也不怕凍死你!」頭頂幽幽地響起一道男聲,我下意識抬頭看去,只見程岫頂着一張不爽的臉正站在窗戶旁。
我連忙直起身子,伸手環住了他的腰,驚喜道:「廠督回來啦?叫人家好想。」
他推開我的兩臂,陰沉沉地看着我:「進去,把窗關上。」
我「哦」了一聲,乖乖關窗,進到了裏屋。
「你們幾個怎麼伺候的夫人?這麼冷的天叫她坐在窗邊吹風?染了風寒怎麼辦?」他在外面呵斥杜若竹苓她們,他心情不好,連帶着下人也遭殃,我怕他責罰她們,連忙喊他進屋,「廠督,您怎麼還不來?我好想你。」
我纔不會得風寒呢,我從小習武,體格比其他人強多了。
「退下吧。」他煩躁道。
程岫邁步進屋,那張臉還是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我裝作看不懂臉色,過去挽住了他的胳膊:「廠督今日下值這麼早嗎?」
他低頭看我,勾脣無聲冷笑:「你今天去哪兒了?」
我揚起脣,好聲好氣地說:「去城外跑馬了,還遇到了忘劍哥哥。」
「呵。」他見我一臉無所謂,陰惻惻地捏住我的臉蛋,陰陽怪氣地問,「怕不是約好的吧?」
我喫痛,哎喲了一聲,眼睛飛速冒起了水霧:「廠督說什麼呢!」
我鬆開了手,氣鼓鼓地坐在了銅鏡前,他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我的身後,輕輕拿起梳子,慢條斯理地替我梳頭,他動作輕柔,眉眼在鏡中也鍍上了一層柔光:「咱家說什麼,梁四姑娘心裏清楚。」
我盯着鏡中的自己,臉蛋都讓他捏出了紅印,他卻沒察覺似的,慢悠悠地說:「梁四姑娘要是不明白咱家的意思,也沒關係,不過是個侍郎家的兒子,說殺了也就殺了,滿門抄斬對咱家來說,不是難事。」
程岫將頭髮梳好了,冰涼的手指輕輕掠過我的頸子,他俯下身子,湊近我的耳朵:「梁四姑娘千萬別想着跑,這京城和你認識的人這麼多,你真捨得嗎?」
「廠督就這麼不信我?」我眼眶蓄着淚,倔強地挺直腰背,不肯回頭看他,「算了,你不信就不信,我困了,廠督請回吧。」
程岫冷笑一聲,從後面伸手捏着我的下巴:「老實點,從今天開始,沒咱家的命令,你不能出去。」
我抿着脣不說話,眼淚滴在他手背上,他嫌惡地收回手,看我一眼,轉身就走了。
他一走,我就抹掉眼淚,看着鏡中的自己。
不愧是我,哭得這麼好看。
程岫這算是喫醋了吧?
杜若小心翼翼地過來看我:「夫人,該用膳了。」
我擺擺手:「不喫了。」
「您不是吵着餓了要喫飯嗎?還是喫點吧。」她好聲好氣地哄我。
我高深莫測地擺擺手:「沒胃口,你們退下吧,我要歇息了。」
一會兒應該會有人來求着我喫飯的。
「屬下聽得千真萬確,絕無半點虛言。」盧道遠心裏直打鼓,他被派去當夫人的暗衛後,常常覺得自己小命不保。
程岫陰沉着臉,他只聽到了三筒和四條說她要出去跑馬,而看着趙家的人說看到了趙忘劍也去了城外,一時急火攻心,以爲她出去會情人,怒氣衝衝地回來責問她。
他想過千萬種手段懲治她,但看到她那張若無其事的小臉,他又說不出來了。
程岫想到梁四那委屈的眼淚,一陣頭疼。
那也是她非要出去騎馬才惹出來的。
他誤會了,她難道不會解釋嗎?那麼倔,也不知道是屬什麼的。
就會哭。
要是在宮中,她早就被打進冷宮了。
程岫又想到她落在他手背的那滴淚,心情煩躁得很。
那麼笨,捱了訓也活該。
程岫轉身回了宮裏。
月色照人,程岫回到了程府,漫不經心地叫來了三筒:「夫人幹什麼呢?」
「夫人今天沒用晚膳,直接就睡下了。」三筒畢恭畢敬地回答。
程岫聽完,沉默半晌,冷冷地笑了幾聲:「好啊,好,敢跟咱家耍性子了,不喫就不喫,餓死她算了。」
三筒跪在地上,不知道是去是留。
又過了一會兒,程岫猛地起身:「要你們幹什麼喫的!夫人不喫飯不會逼着她喫?」
三筒低垂眉眼,心裏卻犯嘀咕:您不是要餓死她嗎?
程岫怒氣衝衝地去了她住的明軒堂。
他也不知道生誰的氣,很有可能是生那個不知天高地厚,說他是真男人的梁銀柳的氣,也有可能是趙忘劍,死不悔改還要惦記梁銀柳。
當他推開明軒堂的門時,月色進牅窗,冷冷清清地落在坐在銅鏡前的女人身上,她長髮披散,烏髮泛着水光般的光澤,看上去如綢緞般順滑,她瘦,臉只有巴掌大小,聽到了聲音,輕輕看了過來。
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他舌尖發苦。
程岫知道了。
他生他自己的氣。
-7-
「廠督。」我小聲喊他,聲音都帶着心碎。
嚇死我了!還以爲他真不來了呢。
程岫冷着一張臉,邁步走過來,伸手抹掉我的淚:「知錯了嗎?」
我搖頭。
他氣笑了,勾起了一邊的脣角,眼尾微微上挑,似是天生帶着幾分勾人的邪氣:「誰讓你不喫飯的?你倒是有本事極了,動不動就不喫飯耍性子,你在家也這麼嬌氣嗎?」
我偏過身子,賭氣道:「我在家沒人冤枉我。」
「要不是你自己擅自出去,豈會遇到他?」他嗤笑一聲,伸出一隻手,捧住我的臉蛋,逼着我看他,「就該把你鎖在院子裏,省得讓人惦記。」
聞言,我又流眼淚:「廠督壞得很,我整日見不到您,心裏苦悶,又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只好自己出門逛,要是您陪着我,哪裏會有種事?」
他一見我流眼淚,就蹙起了眉,面上嫌惡,可拿手帕給我擦淚的動作輕柔:「這麼說,還怪咱家了?」
死太監,不怪你難道怪我?
我委屈地點點頭:「嗯。」
他哼哼兩聲,沒好氣地說:「真是慣得你沒邊了,還敢說我壞,就該不給你飯喫。」
程岫肯來,苦肉計就成了一半,我輕輕把臉貼到他的手心上,向上抬眼看他:「我心裏只有廠督,廠督不要我,我還不如餓死算了。」
程岫看着我,那神情像是恨極了,又忍不住不看我。
天人交戰,神魂煎熬啊。
我可沒那麼煎熬,伸手柔柔地抱住了他的腰:「廠督陪我出去跑馬,好不好?」
他身子一僵,到底沒推開我,摸了摸我的頭髮,生硬地說:「行了,怎麼這麼黏人?咱家沒那麼多空陪你跑馬。」
我幽幽嘆了口氣。
他頓了頓:「若是無聊了,街上的鋪子你隨便逛,看上什麼買什麼,要是誰敢惹你,當場就打回去,咱家給你撐腰。」
「要是想跑馬,提前知會一聲,帶上五餅和六萬,他們兩個會騎馬,能護着你。」
我抱緊了他,抬頭望着他,認真地問:「廠督,那我要是想你怎麼辦呢?」
程岫咬着後槽牙,也不知道誰惹了他,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讓我看他:「……你閒得沒事想我做什麼?」
我無比自然地開口:「我喜歡廠督,自然會想廠督啊。」
「不知羞的傢伙,以後少說這種假話!」我看不見他的神情,他語氣更冷,好像更生氣了。
「我沒說假話。」我嫌他還不夠生氣,用鼻尖蹭了蹭他,委屈道,「廠督爲什麼老是跟我生氣?廠督是不是討厭我?」
他不動了。
我漸漸鬆開了手,一點點遠離他。
下一刻,程岫攥住我的手,不讓我退後,旋即我看到了他面無表情的臉,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沒有感情地問:「想喫什麼?」
我見好就收,垂頭乖順道:「都行。」
他摸了摸我的臉,指腹從脣瓣上揉過去,像是故意使壞,又像是無心之舉,他淡淡地問:「天色晚了,淮閣正熱鬧,咱家陪夫人去那裏逛逛?」
淮閣可是京城最名貴的酒樓,我爹和大哥都不怎麼常去,也就是逢年過節,家中來了貴客,叫他們把酒樓的菜送到家裏,我喫過幾回,簡直驚爲天人,讓我懷疑我們府裏的廚子平日裏是用腳做的飯。
我剛想答應,他卻好像看穿了我的開心,哧哧笑了一聲,摩挲着我的臉,遺憾道:「算了吧,夫人不喜歡喫飯,總是動不動就不喫飯了。」
死太監!
我心裏有很多可以罵他的詞彙,但我還是笑嘻嘻地說:「有廠督陪我,我就喫得下了。」
他眉眼彎彎,看上去心情不錯,我連忙起身挽住他撒嬌:「好廠督,我餓了,您陪我去好不好呀?」
我大哥說天下沒人比我會撒嬌,我也這麼覺得,我二姐死後,我娘整日以淚洗面,大姐也整日悶悶不樂,三姐姐倒是知道要哄着她們別太傷心,可她笑得太假了,眼裏全是悲傷,根本哄不了人。
我裝作年少不知生死的樣子,天天撒嬌要孃親和姐姐陪我,日夜都哄着娘開心,一點點將她們拽出來。
撒嬌賣乖不是長計,最好能讓人掛心,時時刻刻擔心着我,操心着我,才能讓她們沒時間去想別的。
我得出結論,天下人不喜歡聰明的女子,不宜太傻太嬌,太嬌氣惹人煩,太傻了惹人厭,最好是嬌憨可人,還要善解人意,也不能光善解人意,還要有些鋒芒和闖禍的能力,讓人拿捏不住,又愛又恨,不能鬆懈了注意力。
這樣才能把人心拴住。
普通男子好對付,但像是程岫這種陰險多疑的男子,卻要更嬌更傻,更能作,叫他應接不暇,叫他沒那麼多時間去細想,叫他滿眼滿心都是我,目光錯開一點,我就可能會做出些氣得他七竅生煙的事。
程岫冷哼一聲,掐我的臉:「餓死你算了!」
淮閣的掌櫃認識程岫,熱情洋溢地迎了過來,知道程岫不喜歡廢話,直接將我們安排進了仙字閣,正上樓時,卻碰到了攝政王。
這死老東西,陰魂不散。
當年想娶我長姐爲妾,三番兩次地蓄意接近,要不是我反應快,我姐早被他騙走了!
今天遇到我,我算他倒黴。
「在這裏能碰到廠督,真巧啊。」攝政王長得不錯,可惜是個弱雞,當年我裝鬼嚇唬他,嚇得他病了四五天。
此刻他笑得如沐春風,目光落在我身上,戲謔道:「當年見銀柳還是個小孩子,如今嘛,確實是長大了。」
我像是看不懂攝政王的眼神似的,笑得燦爛:「臣婦見過攝政王,人總要長大的。」就像是人總會死一樣。
攝政王的眼神便更不掩其中的情愫。
程岫勾脣,笑不達眼底:「能遇見攝政王,是臣的榮幸,攝政王忙於朝政,也不知道這裏掌櫃的伺候好沒有。」
攝政王哈哈大笑:「論伺候,誰能勝過公公?」
程岫不動聲色,由着他笑:「王爺過譽了。」
「銀柳,程公公最會伺候人,你有福氣啊。」攝政王和他的隨從笑着走開了。
程岫面不改色,抬步往前走,我想了想,還是伸手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湊到他耳邊:「我幫您出氣了。」
攝政王一向好美色,見了梁家的四姑娘,心裏直癢癢,卻又忌憚那個死閹人的手段,不敢冒犯,只好又讓人駕車往煙柳巷趕。
馬車往前走,他渾渾噩噩地想睡覺。
忽然就感覺有人在摸他的手。
他猛地睜開眼,沒有人啊。
他四下張望,卻忽然瞧見馬車底下往外冒血,他嚇了一跳,高聲大喊:「停車!」
侍衛連忙提劍過來:「王爺沒事吧?」
「你瞎啊!沒看到這兒有血啊?」攝政王抬腳避血,再仔細一看卻發現什麼都沒有。
邪了!
他身子一顫,定然是鬼!
又來了!
「啊啊啊!」
「回府,快回府!」
程岫和梁銀柳在暗處聽到了攝政王的尖叫,她眉開眼笑,一臉得意地看向了程岫。
程岫忍不住看向她,臉上也不自覺勾起一個淺笑。
這天下還第一次有人替他出氣。
雖然很幼稚。
她發現了他的笑,便笑得更加得意,親暱地靠了過來。
程岫臉上那抹笑收斂,瞥了她一眼,警告她離得遠點。
梁銀柳沒發覺他的目光,又去看看攝政王馬車走沒走遠。
程岫嘖了一聲。
瞧她那副得意的樣子,也不知道誰家的貴女能想出這樣的鬼法子。
這樣的小打小鬧有什麼意思?
將仇人扯到地牢,一片片割下來他的肉,剝下來他的皮,然後將皮掛起來,等風乾了餵狗,這纔算報仇雪恨。
在報仇之前隱忍不動,狠狠地剋制自己,這樣動手的時候才能獲得最大的快感。
他看着面前的梁銀柳,她身着一襲淡青色的輕紗羅裙,夜風中她的裙襬微微搖擺,胸前兩根系成蝴蝶樣式的長帶子也跟着晃。
這笨蛋當然不懂這道理,拿了點藥粉就開始得意。
「廠督,好不好奇我是怎麼做到的?」她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問道。
她明豔的小臉帶着得意的笑,眼尾因她的笑被挑起來,胸前的帶子也隨着她的動作開始晃,晃啊晃,晃得他心煩。
就像是今天晚上在明軒堂時,明知道她說的是假話,可仍被她攪得心煩意亂。
他垂眸,沒揭穿她,任由她得意,他只想等着那兩根帶子停穩,她歡快的聲音入耳:「我有一種致幻的藥粉,能讓人看到最害怕的東西,這是我修然哥哥給我的,讓我防身用的,可厲害了。」
程岫一把抓住那兩根帶子,抬眸看向她。
她哪來的那麼多哥哥?
-8-
攝政王府的馬車一點點走遠,我和程岫躲在小巷,一時間陷入了安靜。
這是幹嗎?
拽我衣服幹嗎?
「廠督不喜歡這兩根帶子嗎?」我有些冷,忍不住靠近了他,小聲問道。
他鬆開手,轉身走得飛快,語氣淡然:「走了,喫飯。」
我連忙跟上去,攥住了他自然垂下的手。
他想抽手,但我用力捏了捏他:「人這麼多,你不怕有人撞到我?」
程岫沒說話,沒再打算收回手。
淮閣確實名不虛傳,但夜深了,我胃有些不舒服,也沒喫太多,淺嘗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不合胃口?」程岫只一味地喝着酒,見我放下了筷子,挑眉問道。
我衝他笑笑:「晚上不宜喫太多,只要別餓得睡不着就好。」
他放下手中酒杯,瞥我一眼:「看來還是不餓。」
我不理他陰陽怪氣的話,依舊笑得開朗:「還要多謝廠督陪我,我還是第一次來淮閣呢。」
程岫移開眼神,不再看我:「既然喫好了就走吧。」
馬車慢悠悠,我打了個哈欠,對面的程岫坐得筆直,正閉目養神,我湊過去,小聲叫他:「廠督?」
他不睜眼,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我能枕你腿上嗎?」我依舊小聲地問,不過這次湊到了他耳邊,用氣息有意無意地撩撥他。
他許是怕癢,扭頭往旁邊一躲,睜開眼冷笑:「你說呢?」
既然你誠心發問,我也就不廢話了。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他躲開,我倒頭就躺下了,結結實實地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梁銀柳!」
程岫伸手推我,我緊緊環住了他的腰,埋頭在他小腹處:「你讓我躺的!」
「我什麼時候說了!」他忍不住拔高了聲音,伸手想把我拽起來,不料用力過猛,一把將我背後的衣料整片扯開了。
布料撕裂聲和我的驚呼一起響起,我背後一涼,不由得將他抱得更緊了。
他也身子一僵,怔住不語。
這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也沒想到他手勁那麼大,居然能扯碎我的衣裙。
也是怪我,只想着襯得自己身段窈窕,選了最爲輕薄的輕紗羅裙。
現在怎麼辦?我也不能裸着揹回去吧?
死太監,手勁兒那麼大。
正胡亂想着,程岫一隻手解開他身後的斗篷,扯下來蓋到了我的身上。
檀香環繞,我皺起了眉,一時間不想說話。
其實該趁着這時候說點什麼的,比如說些廠督好壞,廠督不疼我了之類的話,可我有些冷,即使蓋着斗篷也冷,忍不住地想發顫,加上喫飽了犯困,渾渾噩噩的,只想躺着不動。
他的腿硬邦邦的,枕着不舒服。
我也討厭檀香。
檀香總會讓我想起二姐死的那天,高僧爲她超度,堂前香爐生煙,像是誰的魂往天上飄,衆人的哭聲特別吵,我只想從煙霧中看清我的二姐,可那刺鼻的檀香快要逼瘋我,讓我頭暈眼花,什麼也看不清。
我身子一動,想要起來,他的手卻落了下來,輕輕撫上我的後背。
我想了想,還是沒動。
過了好一會兒,馬車終於到了程府,剛一起身,我卻發覺自己頭重腳輕,好險沒栽倒。
都怪死太監,身上檀香薰得我頭疼。
夜風一吹,我身子陡然一顫。
怎麼突然這麼冷?
我裹緊了斗篷,顫顫巍巍往ẗŭ̀ₘ回走,剛走兩步,身後的人竟直接打橫把我抱了起來,快步往明軒堂走。
他走得很穩,我忽然覺得臉上發燙,忍不住抬頭看他。
白天看他也沒那麼俊啊。
程岫察覺到我的目光,冷哼一聲:「怎麼?不願被咱家抱?」
我搖搖頭,仔細地瞧着他:「不是,廠督大人好帥啊。」
他睨我一眼:「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丟下去。」
我好不容易說了一句真話,他反倒不信了。
算了,跟他說話也是浪費。
我往他懷裏鑽了鑽,埋首在他胸前,想讓臉別那麼燙。
明軒堂燈火通明,一進屋終於有了些暖意,程岫說着要將我丟下去,可放下來的動作無比溫柔。
我瞧着他,好聲好氣地說:「多謝廠督。」
程岫看我一眼,忽然皺起了眉,他伸手探我的額頭:「臉怎麼這麼紅?」
我淡定地搖搖頭:「沒事,剛纔冷不丁吹了一下風,凍着了。」
他臉色一點點陰沉下來:「什麼沒事?額頭都燙手了。」
程岫掃了一眼門口的幾個丫鬟,沉聲道:「來人,去請大夫,你們兩個去熬薑湯,你們兩個去燒水,你去打盆水來。」
「不至於,我沒事。」這麼晚了,我不想讓別人折騰,這種情況我小時候也有,硬挺一夜就好了,「我從小不生病,身體很好的。」
程岫忽地笑了一下,看起來像是被氣笑了,語氣帶着一絲戲謔:「你是說你從小到大沒得過風寒?」
我點點頭:「對啊。」
他將我身上的斗篷扯下來,我猛地鑽進了被窩:「好冷。」
程岫輕笑一聲,拿來溼手帕給我擦臉:「這叫沒得風寒?」
溼手帕擦臉好舒服,我不想理他了。
我一躺下就有些犯困了,眼睛不自覺就閉上了,迷迷糊糊間,一隻冰涼的手碰到了我的臉蛋。
好舒服。
我扯着他的手往頸窩處帶。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聽到程岫的聲音:「起來,喝藥。」
我懶洋洋地坐起來,努力睜開眼睛看他,聲音有點啞,又有點像是染了哭腔:「廠督,我從小真的不怎麼生病的。」
其實這話我說得很誠懇,我六歲之後確實是不生病的。
也不能算是不生病,至少是在別人眼裏我是不生病的。
全家人都覺得我身體健康,是個能長命百歲的孩子。
娘總是惦記着二姐,不怎麼來我的院子,而我生病了就要惹娘擔心,娘一擔心又要哭,娘一哭姐姐就哭,我又何必讓人發現,惹她們流淚?
他修長的手端着小碗,一隻手拿着小瓷勺給我喂藥,敷衍地點點頭:「咱家知道了,乖乖喝藥吧。」
很少有人這麼細緻地照顧我,我些許不適,想自己喝藥,可看了看他那認真的眉眼,又不自覺地喝下了他喂的藥。
苦得很。
這是人喝的嗎?程岫怕不是想趁我病要我命吧?
我緊皺眉頭,不想再喝,他聲音輕柔:「乖,就幾口了,喝了給你糖喫。」
喝完了藥,程岫給我嘴裏塞了一塊糉子糖,我含了一會兒,睏意更重,忍不住合上了眼。
朦朧間,我好像看到了梁銀芳,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小,她站在我面前,笑着看着我。
我真想問她,你怎麼還那麼小啊?
二姐姐,我現在都比你大啦。
她只看了我一眼,轉身往外走。
我掙扎着想起來卻無濟於事,只能再一次看着她離開。
二姐,別走!
別走。
夜深了,程岫坐在牀邊給她擦眼淚。
本來他見到她睡着了,轉身想走,卻被她一句呢喃絆住了腳。
她說別走。
也不知道誰在夢裏惹了她,叫她哭成那個樣子。
程岫瞧着她,明豔的臉上盡是淚水,這淚也不知道爲誰而流。
是趙忘劍,還是那個修然哥哥?
他的手剛碰到她的臉,她便像是尋到了寶一樣貼上來,他只好用另一隻手,拿起手帕輕輕給她擦淚。
程岫忽然就不氣了。
管她是爲了誰流淚呢。
現在她在程府,在他身邊,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就算她到時候後悔了也不行,不許跑也不許和離。
她要是敢和情郎跑了,他就把那情郎的皮剝下來掛在她面前,把她鎖在房間裏,叫她對着那人皮日夜地哭。
想着想着,牀上的人已然不哭了,身上的衣服不舒服,她睡得不安穩,不禁伸手扯身上的裙子。
竹苓本來替四姑娘脫去了鞋襪,看她不適,又想上來幫她脫去衣裳,可程岫遲遲不走,讓竹苓進退兩難。
「都出去。」程岫漠然地望了她們幾個一眼,竹苓還在發愣,被杜若一把拽了出去。
竹苓走出門還在擔心:「誰給四姑娘換寢衣啊?」
杜若瞧了她一眼,低聲道:「那不還有廠督呢嗎?」
屋內只留了幾盞燭,他輕輕抱起她,幫她一點點褪去衣裙。
攝政王說得不錯,他確實會伺候人,他是太監,自然是要伺候主子的,現在做了廠督,也要伺候聖上。
除了聖上,誰也不能讓他心甘情願地伺候。
現在又多了一個梁銀柳。
程岫藉着燭光看了一眼,隨即他垂眸,幫她換上了寢衣。
她喝了藥睡得沉,加上他動作輕柔,換完了衣服她也沒睜開過眼。
他坐在牀邊瞧着她。
她長得多好看啊。
天仙一般的人物,又生了那樣好的身段,哄人的時候比蜜罐子還甜,無論是嫁給誰,夫君都會把她捧到天上,無論身處何地,她的日子都會過得蜜裏調油,有滋有味。
也不怪旁人愛慕她。
他摩挲着她的眉眼,心中煩躁難忍,幾次恨不得伸手掐死她。
現在她初嫁,不知月寒日暖煎人壽,能歡天喜地地湊到他身邊說喜歡他,等時間長了,她必然也會覺得煩悶難解,屆時鬧着要走,看向他的眼神必然會厭惡不已,恨他是個閹人,不能人道。
她那麼漂亮,隨手一招就能引來幾個男子自願做她的姘頭,今日一進淮閣便引來不少食客的目光,他們不敢多看,可眼睛又忍不住往她身上瞟。
還有那個攝政王,那雙寫滿了淫念的眸子看向了他不該看的地方。
他陰沉着臉,恨不得今夜就去挖了攝政王的眼睛。
熟睡的梁銀柳不知道他百轉千回,往他身邊拱了拱,仍睡得香甜。
程岫本來想走,可她貼了上來,他鬼使神差地躺在了她身邊。
本來也該這樣。
-9-
我醒來的時候身子舒服了不少。
天還沒亮,我靜靜地看着身邊的人。
好多年沒人發現我生病,徹夜照顧我了。
我確實不需要別人照顧我,可真要有那麼一個人,我也不煩。
我想給程Ṭūₐ岫蓋被子,突然發現身上已經換成了寢衣。
應該不會是他換的,他纔沒那麼好心。
肯定是竹苓和杜若兩人換的,一定是。
我把被子蓋到他身上的時候,程岫忽然睜開了眼。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會兒後,我伸手抱住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靠在他的懷裏。
我聽着他的氣息,平穩的心跳,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
他沒推開我,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故意板着臉,低聲訓我:「還敢不敢穿得那麼少了?今日不要出去亂跑了,好好休養,聽到沒有?」
「……你兇我。」我委屈巴巴地小聲控訴他。
程岫伸手,將被子全都蓋到我身上,給我捂得嚴嚴實實,聽見我的話冷哼了一聲,聲音卻柔了下來:「嬌氣得很,沒見過你這麼難伺候的。」
他坐起來,睨我一眼,我眨着眼睛看他:「廠督晚上還來看我嗎?」
程岫沒理我,起身往外走,快走出門的時候,吩咐守夜的小太監:「一會兒煎好了藥,盯着她喝藥。」
程岫走後,我在牀上又躺了一會兒,實在睡不着,只好起牀穿衣服,洗臉梳頭看話本。
看了一會兒,我又煩得很。
這東西是誰寫的?
難看得很。
蛇妖要報恩非要嫁人嗎?這書生沒了蛇妖的法力就是個廢物,還敢三心二意,真是喫了熊心豹子膽。
我若是蛇妖,有她那樣不受人控制的本領,給那書生點開神智,叫他好好讀書考個狀元,自己化成人形,也入朝爲官,兩個人聯手權傾朝野,稱霸天下,這纔算是報恩。
一羣沒志氣的東西,寫話本都不敢往大了寫。
說白了,連個太監都不如。
我不知不覺又想到了程岫。
「夫人,先喫點東西吧。」杜若和竹苓端着小餐桌進來,兩個人眼圈都泛紅,好像都哭過了。
我喝完了一碗雪菜粥,喫了兩個小餃子,下人撤了膳,竹苓和杜若搶着伺候我漱口,我剛躺下,她們又搶着幫我蓋被,只可惜臉色都不太好。
我古怪地看着她們兩個:「怎麼了?一個兩個都愁眉苦臉的,好像我要活不長了一樣。」
「啊!夫人別說這種話!」竹苓嚇了一大跳,連忙呸了幾聲,杜若捂住她的嘴,不讓她一驚一乍的,杜若紅着臉,解釋道:「我們兩個粗心大意,沒照顧好姑娘,心裏實在是難受。」
杜若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很小:「若不是廠督,我們兩個還不知道您染了風寒,姑娘疼我們,早些年在府裏,我們兩個就是府裏最清閒的,連您染風寒我們都不知曉,都怪我們沒盡心。」
我不以爲意,她們幾個和我差不多歲數,我是孩子的時候她們自然也是孩子,哪裏能那麼周到?
我凡事要強,從不想讓人知道我會生病,會難受,她們不知道也是正常,我輕聲哄她們:「這算什麼事?竟也值得你們兩個哭一場,我今日已經好了,沒事的,下午咱們去逛逛鋪子,去去晦氣。」
杜若垂眸:「廠督交代了,您今天不能出門,絕不能再受風了。」
我看了一眼竹苓,竹苓也避而不答,這時候三筒端着藥碗進來了,竹苓如蒙大赦:「藥煎好了,夫人喝完藥,我給您唱小曲好不好?」
我連忙背過身去:「不好,我已經好了,不用煎藥,偷偷倒了就成。」
「不行的。」竹苓過來哄我,「好姑娘,幾口就喝下去了。」
我躲遠了一點:「我不想喝,你倒了吧。」
太苦了,苦得我舌尖都疼,再說了,我都不難受了,何必喝藥折磨自己?
三筒小聲地說:「廠督要是知道了……」
我打斷他:「你傻啊?不讓他知道不就好了嗎?不必勸了,我就是不喝,我要睡覺了,你們退下吧。」
竹苓幾人只好退下。
無所事事地躺到了中午,我實在躺不住了,起身朝門口走去。
門口三筒四條正守着門,看來是得了命令守着我,不讓我出門。
三筒先看到了我,低垂眉眼:「夫人,外面風大,還是快進屋吧。」
我站在門口,輕聲問他們:「廠督一般都在哪用午膳啊?」
「這……」兩人相視一眼,還是三筒開口,「小人不知。」
我輕笑,也不拆穿,只是蹙着眉問他:「廠督會不會沒喫飯呢?我想廠督想得難受,不然兩位公公誰幫我跑一趟,給廠督送些糕點。」
不等他們反對,我朝杜若招招手:「把我昨日做的糕點裝好,給三筒公公拿上,讓他送去。」
杜若反應快,應了一聲,進屋把昨天我買回來的桂花糕裝進了錦盒裏,又裝進了食盒,連忙送了過來。
四條還想說什麼,我蹙眉嘆氣:「您要是不送去,我的病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好,到時候廠督生氣了怎麼辦呢?」
三筒見狀,點頭稱是。
三筒去跑腿了,我坐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四條:「你見過廠督帶別的姑娘回來嗎?」
四條膽小,我這麼一問,臉都白了,連忙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我笑得和善:「沒事,我就問問,他平日休沐了都會做什麼?我爹和大哥會宴請朋友,也會和朝中好友一起喝酒,廠督呢?廠督有什麼好友嗎?」
這問題我想也是白問,程岫那個嘴賤氣量小的性子能有朋友才真是奇怪。
不過得讓程岫知道我很好奇他,很想了解他。
他一個勁兒地求我進屋歇息,我看他窘迫,只好悻悻地回了屋子。
晚上程岫會不會來呢?
程岫慢條斯理地洗去手上的血污,地牢下的血氣逼人,燻得人頭暈,他卻絲毫聞不出來,悠然地擦手。
程岫七歲入宮,摸爬滾打多年,一點點爬到現在這位置,其中險象環生不必多說,殺過的人也數不勝數,最狠毒的時候一夜殺了八十多人,落了個害世奸佞的罵名。
他不在乎。
錦衣衛原先被他控制在手下,現在起來了一個凌決,頗有手段,爲人也正派,錦衣衛慢慢就脫離了他的掌控。
程岫不着急。
凡事急不來。
朝中人見他近來勢頹,心思又活泛起來,因此總有些不怕死地想扳倒他。
皇帝還沒糊塗到一定地步,想用他做刀又忌憚他,扶持了凌決,又將自己的弟弟設爲攝政王,想和他制衡。
程岫由着皇帝佈局。
將獵物纏在網裏,讓其掙扎,讓其反抗,等到獵物徹底無力掙扎時,再一點點咬斷對方的喉嚨放血,這樣纔有趣。
其他人都認識三筒,一路將他引到了地牢最深處的審訊室。
這裏剛審訊過人,兩個太監將犯人帶下去,審訊室只剩他們兩個。
程岫聽到三筒說夫人想他,微不可察地勾起脣角,那一抹笑轉瞬即逝,回身後他冷着臉呵斥三筒:「她胡鬧,你也跟着胡鬧?叫她老實養病,少說些有的沒的。」
三筒不敢抬頭:「奴才該死,只是夫人愁得厲害,連藥都沒喝。」
程岫聞言冷冷一笑:「她是嫌苦不肯喝,哪裏是想咱家想的?」
三筒連忙說不是,又補充道:「夫人惦記着您,怕您事務繁忙累到了身體,特意叫奴才來給您送糕點,夫人說是她昨日做的。」
程岫走到三筒面前,睨了一眼三筒手中的食盒:「咱家還不缺這一口吃的,回去吧,叫她把藥喝了,省得病死在咱家府上。」
三筒得令,端着食盒轉身要走。
「等等。」程岫忽然開口叫住三筒,他面上沒什麼表情,淡淡道,「把東西放下。」
要不然她又要作了。
-10-
月色如霜,快入冬了,一天比一天冷,竹苓在我被窩裏放了一個湯婆子,我怕她也傷風,讓她今晚不用守夜,安安穩穩地回去睡覺。
她回去了,屋內只留了一盞燭火。
半夢半醒間,我感覺有人在摸我的臉,我清醒過來,卻依舊裝睡。
「怎麼?不想見咱家?」他的語調微微上揚,帶着幾分戲謔,手指落在我的脣上,不懷好意地揉了一下。
聞言,我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睜開了眼睛:「廠督怎麼纔回來?我都等好久了。」
程岫挑眉:「咱家怎麼覺得你就是Ṱû⁺在睡覺呢?」
我坐起身,伸手柔柔地環住了他的脖頸,沒有骨頭似的往他身上靠:「冤枉呀,我只是等困了。」
他的手落在我的髮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摸,漫不經心地說:「我走之前讓你喝藥,你偏偏不喝,柳娘是存心和我作對啊。」
程岫幽幽嘆口氣:「咱家怎麼罰你呢?」
我支起身子,手還摟着他的脖子,可憐兮兮地賣慘:「我怕苦,喝不進去。」
程岫嘖了一聲,嫌我麻煩,側身去端來小方桌上的瓷碗,我已聞到了瓷碗裏的苦藥味,鬆開手往後躲:「廠督,我已經好了,這就不必了吧。」
「也有你怕的時候。」他彎脣,眉眼間沒了那股陰鷙之氣,格外好看,「過來,乖乖把藥喝了。」
我蹙着眉,老大不情願,心裏卻想着使壞:「苦得很,我纔不想喝。」
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就算是貧道要死也得拖着道友一起死,我受難,程岫也不能好過。
我挑着眼尾瞧他,聲音又低又柔:「除非……除非廠督親自餵我。」
他剛要答應,卻從我的眼神中讀出了另外的含義,他眼神在我臉上流轉,最後露出一個陰鷙的笑:「梁銀柳,不要得寸進尺。」
當他覺得我得寸進尺的時候,其實我已經突破了他心裏大部分的底線,他沒意識到,還以爲是自己在掌握進退分寸。
就像是攻城攻到了一半,城裏的人突然意識到要守城,守着剩下的寸土不肯讓,做最後的反抗。
不過是負隅頑抗罷了。
不着急。
凡事急不來。
我垂下眉眼,聲音很輕,但說得很認真:「是我不好,太任性了,廠督不要生我的氣,從小我生病都是自己熬過來的,也沒人對我這樣好,一時間沒了規矩,我今後不會再這樣放肆了。」
說罷,我伸手接過瓷碗,皺着眉頭硬喝了兩口。
藥太苦了,我嗆了一下,連着咳嗽了好幾聲,眼角都泛出淚花。
「行了。」他不耐煩地從我手裏端下藥碗,掏出手帕給我擦嘴,「喝個藥也能嗆到,真是……」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咬牙罵我,拿着小勺子的手卻小心翼翼地遞到了我的脣邊:「真是麻煩。」
我喝一口,他往我嘴裏塞一顆蜜餞,等嘴裏的苦味下去了,他又喂一口,再塞一顆蜜餞,等喝完了藥,我嘴裏一點苦味也沒了,就剩蜜餞的甜膩。
程岫面無表情地伺候我漱完口,拂袖離去,我沒留他,躺在牀上嘆氣。
我爹教我大哥諸多兵法,他卻連指桑罵槐都沒學到,我若是男子,哪有大哥哥做少將軍的份兒啊。
梁家以後要是靠大哥哥,肯定是要衰落的,所以我願意嫁給程岫,願意費心算計他,不求他情深似海,愛我如癡,只求他願意爲我費心,願意提攜梁家,好讓我們梁家的日子越過越好,我的日子越過越好。
我本來想嫁給凌決,他是新晉寵臣,爲人正派,肯定能對我梁家好。
誰知道誤打誤撞和大佞臣程岫牽扯到了一起。
大齊女子名節最爲要緊,我赤身裸體和程岫躺在一起,在衆人眼裏就已經是道德敗壞,名節全無了,雖然兩個姐姐嫁了人,但也會惹些閒言碎語牽連她們。
當時那種情形,嫁給程岫是最上策。
這天下世道啊。
世人看不起太監,但太監掌權卻可以理解,世人說要禮待女子,卻不能讓女子入朝爲官。
算了,不想這些有的沒的,睡覺爲大!
翌日醒來,三筒四條沒攔着我出門,我興致不錯,帶着竹苓和杜若去街上逛逛。
到了首飾鋪,我大手一揮,拿下了店裏最好的玉鐲子,又買了些髮釵玉簪準備換着戴,也沒忘了兩個姐姐和娘,給她們也一人買了根金嵌玉花簪,準備我娘生辰的時候送給她們。
「賤人,你敢打我?!」正走出門,就聽到了街角一個男子的高聲叫罵,順着看去,一個錦服玉冠的男子身後跟着幾個僕從,正罵罵咧咧地砸一個賣花女的攤子。
我眯了眯眼,只覺得那人有點眼熟。
我往前走了兩步,又仔細地看了看,那人的手下拽着賣花女,他狠狠地踩碎那些漂亮的花,罵道:「老子今天非要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貞節烈婦?」
呀,小侯爺。
怪不得這麼張狂。
那姑娘年紀小,看着只有十四五歲,哭得那叫一個傷心。
這小侯爺年近三十,胸無大志,總想着牀上那麼點事,當年梁銀蘇十六,都定下親了,他非三番兩次地給梁銀蘇傳話,想與她吟詩作對,意在娶她爲妾。
梁銀蘇不理他,他就設計在賞花宴上陷害她,三姐姐被他的人推下水,他再來一出英雄救美,好在我遊得快,纔沒讓他得逞。
冤家路窄,又讓我碰到他禍害女子。
這是天意。
我安頓好竹苓和杜若,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
他正背對着我砸攤子,我一腳踹了過去,直接將他踹趴在地。
「誰!誰幹的!」段風華被他的手下扶起來,一張臉都漲紅了,扯着嗓子喊。
我偏偏頭,甜甜一笑:「我呀。」
段風華見到我先是一愣,爾後罵罵咧咧:「孃的,你狗膽包天!你是誰家的小娘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誰?來人,把她給我抓回去!老子好好教你規矩!」
話畢,他身邊兩個打手朝我走過來。
我朝他們擺擺手。
那羣人愣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嘆了口氣:「你們幾個一起上。」
反正現在打架有人兜着……
凌決和友人坐在二樓,看着那個緋紅的身影衣裙飛舞。
好厲害的武功,好利索的招式。
而且下手又黑又狠,一點也不留情。
可以說是和他手下的錦衣衛不相上下。
他本來不太在意街上的事,可那女子太厲害了,七八個人都被她打翻在地,二樓的看客都爲她叫好。
友人見狀嘖嘖稱奇:「京城中還有這樣厲害的女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是俠士風範,阿決,你見多識廣,認不認得下面那姑娘是誰家的?若是沒嫁人,我一定上門求娶!」
凌決微微一笑:「我認識的女子少之又少,三皇子你問我算是白問了。」
話雖如此,但他仍忍不住看向那女子的背影。
小侯爺捱了幾個嘴巴子,話都說不清了,那女子拽着他的衣領,笑着開口:「以後呢,你少出來逛,因爲從今往後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聽懂了嗎?」
「你到底是誰?」段風華真想不起來這煞星是誰了,總覺得眼熟,但又不知道在哪見過。
不對,他肯定沒見過她,京城中若是有這樣漂亮的女子,他早盯上了。
梁銀柳笑了一聲:「少打聽這些不該打聽的。」
段風華被打得眼淚直流,可嘴還是犟的:「有本事你別走!我的人已經去叫衙役了,你等死吧!」
梁銀柳微笑。
嘴犟是一種病,有病就得治,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嘴巴子沒給他打夠。
多扇幾巴掌就好了。
扇掉他一顆牙後,他終於知錯了,向梁銀柳表達了自己誠心的懺悔。
看看,藥到病除啊。
梁銀柳鬆開了手:「滾吧。」
一羣人連滾帶爬地跑了,她從兜裏掏出來幾兩銀子遞給賣花女:「趁早回去吧,這幾天小心點。」
「有情有義,真是奇女子!」三皇子百里崎剛回京不久,就遇到了這樣新鮮的事,忍不住站起來想仔細看看樓下女子的樣貌。
梁銀柳知道二樓有人在看,不經意地一回頭,竟然看到了凌決。
呀,有熟人。
她朝凌決輕輕一笑,那笑容轉瞬即逝,就像是他的幻覺,可凌決看得真真切切,想忘也忘不了。
這是梁銀柳。
那天用一雙哭紅的眼睛看向他,讓人覺得她瘦弱無助,不會騙人的梁銀柳。
嫁給了他死對頭程岫的梁銀柳。
凌決起初並未覺得自己那天有什麼不對,他只是公事公辦,只想找到程岫的把柄,置他於死地。
至於那女子和程岫的事鬧得盡人皆知,他並不在意。
現在他忽然發現他錯了,他明明可以護住那女子的聲譽,讓她嫁給一個正常男人,可他沒有,他漠然無視,冷漠地毀掉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11-
打完人之後,我開始頭疼。
萬一那個一直跟着我的暗衛在程岫面前說錯了話怎麼辦?
我之前的努力可能會大打折扣。
我要搶在他彙報之前主動向程岫坦白。
於是我讓車伕把我拉到了內東廠。
不必下車,門口的廠役認得程府的馬車,畢恭畢敬地過來問:「不知貴人有何吩咐?」
「叫你們督主出來,說是他夫人來了,有要事找他。」我坐在車內慢悠悠道。
廠役得令,匆匆地往回走。
沒過一會兒,一身血腥味的程岫掀簾進馬車,他抬眼看我一眼,只坐在車廂的最外邊:「怎麼來這兒了?以後有事叫人傳話就行。」
我湊近他,伸手挽住他胳膊:「廠督喫了沒?要不要去喫點東西?」
他輕笑,讓馬伕往淮閣走,好笑地問:「怎麼了?沒銀子使了?」
我搖搖頭,一個勁兒地往裏拽他:「廠督往裏坐嘛,我逛街累得很,想靠着廠督。」
程岫今天穿着褐色官服,頭戴官帽,一眼看上去英俊利落,他依着我,坐到了裏面,兩根白淨修長的手指捏住我的臉:「賬上的銀子隨你用,以後不必單獨來找我。」
我想了想,直起身子看他:「上次廠督說我打了人,您替我收拾爛攤子,對不對?」
他饒有興趣地挑眉:「你還會武?」
「會呀。」我得意地回答,眉眼彎彎,「我可厲害了,我們梁家的武功可不是花架子。」
程岫勾脣,敷衍地點頭,好像覺得我在吹牛,只問道:「你打了誰?」
我心虛地垂下了頭,弱弱地說:「段風華。」
「但是,是他先欺負人,我這纔打他的。」我又補充道。
程岫一隻手捧起我的臉,要我看他:「打了就打了,一個段侯爺,不值一提,何苦愁眉苦臉?」
他眉眼溫柔,柔聲哄我:「你若不解氣,咱家叫人把他拖來,再讓你打一頓好不好?」
嘖嘖,旁人要聽到我倆這對話,肯定要罵他是狗宦官,我是大禍水了。
我搖頭:「不用了,我就是怕給廠督惹麻煩,廠督不生氣就好。」
真要是再打他一頓,他的小命估計就沒有了。
說罷,我靠到了程岫懷裏,摟着他說好聽的話:「有您真好,以後再也不怕有人欺負我了,我居然能嫁給一個這麼好的夫君,真是太好了,這輩子我都要這樣靠着廠督。」
他嘖了一聲:「那些個蜜餞真沒白給你喫。」
聞言,我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甜滋滋地問:「甜不甜?」
他側目瞥我一眼,嘴硬得很:「湊合吧。」
我仰起頭,在他脣角輕輕親了一下,臉上發熱,呼吸也有些不平,小小聲問:「這樣呢?」
程岫微怔,隨即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的吻毫無章法又氣勢洶洶,逼得我上不來氣,眼角都泛出淚花,他仍不肯罷休,直到我眼淚流到他手心,他才停止。
「既然噁心,又何必來自討苦喫?」他譏諷着開口,那看向我的眼神毫不掩飾其中的殺意。
我裝作沒看出來他的殺意,恨恨地捶他胸膛:「廠督那麼兇幹什麼?我都上不來氣要憋死啦!」
死太監捏住我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瞪他一眼,氣鼓鼓地看着他,小聲地說:「舌尖疼死了,您肯定把我舌頭咬壞了,疼得我想哭。」
程岫默默地盯着我,眼神依舊陰冷,我湊上去,咬了他脣瓣一口,細聲細氣:「下次輕一點。」
他沒說話,但到底也沒推開我。
我窩在他懷裏,第一次覺得這死太監難對付。
他心思太敏感了,我但凡有一點厭惡他或者嫌棄他的跡象他都能察覺出來,隨即就會立刻推開我。
我心裏嘆氣。
替他嘆氣。
他這樣未免太辛苦了。
能察覺他人的惡意在別人身上是好事,可在他身上反而成了壞事。
如今世人大多看不起閹人,他那麼敏感,一丁點的惡意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又如何頂着那麼多的惡意繼續生活?
想着想着,我不禁抱緊了他。
「幹什麼?要勒死咱家?」他不解風情,陰陽怪氣地問。
我悶聲對他說,說我的真心話:「我不管天下人如何,天下人也不歸我管,我勸不了誰,誰也不會聽我的,我只能管得了自己。」
「我說我願意,我是真心實意的,絕不會多出一點猶豫,這輩子絕對不會後悔,您死了我做寡婦,您倒臺了我跟着您一起流放,您要是不要我,我就拍拍屁股走人,絕沒有二話。」
「只要您願意,咱們兩個是一家人,我這人護犢子,誰是我家裏人,誰就值得我捨命相護,官場上我幫不到你,但只要您回來,我永遠不變。」
話裏話外就是在告訴他,傻子,我根本不嫌棄你,我管你是誰呢,你是太監還是奸佞都無所謂,和我過好日子纔是真的!
是不是太監有什麼所謂?
我也沒見過哪個瞎子聾子啞巴被人笑話到那種地步。
好半晌,程岫冷笑一聲:「拍拍屁股走人,你要走哪去?」
話畢,他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是這樣嗎?」
「廠督壞死了!」饒是我臉皮再厚,也受不住這樣的調戲,我打了他肩膀一下,氣得不想挨着他。
蹬鼻子上臉的死太監。
不會說人話。
等哪天他倒臺了,我要狠狠踹他屁股一腳。
在淮閣喫飯時,我隱隱聽到了隔壁的人在說我:「真可謂是英姿颯爽,一腳就把段風華踢倒了,打得他連親孃都認不出來了,我遊歷江湖多年,頭一次見到這麼漂亮又英氣的姑娘,凌兄,你說是不是?凌兄也看到了,她還朝凌兄笑了一下呢。」
「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若能再次相見,我定然求娶她做皇妃!」
還真是他們兩個。
那個看起來一臉興奮的傻子居然還是個皇室。
我一時間有點心虛,不由得瞟了一眼程岫,見他面不改色,淡定喫着飯,我鬆了一口氣。
也是,我內力深厚,耳力過人,這才能聽到隔壁的聲音,他應該沒練過武,這房間隔音還不錯,大概是聽不到的。
唉,虛驚一場啊……
程岫自然能分辨真心和假意。
他品着她的話,不由得覺得好笑。
他死了,她做寡婦,他倒臺了,她陪着流放……真是個傻子,他要是死了,能留她一個人活嗎?
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是她湊上來,是她抱住他,是她口口聲聲說願意的。
她既然來了,程岫就絕對不許她走。
這麼多年恨他厭他的人數不勝數,他習慣了那些目光,也以他們的厭惡憎恨爲活下去的根本,他也習慣了一個人獨來獨往,註定此生獨生獨死。
這是他的命。
直到她一身華光笑盈盈地望着他,抱着他,說他值得她捨命相護。
她永遠不變。
他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因爲她說得無比篤定,就像她知道一生有多長一樣。
她知道嗎?
程岫想推開她,卻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貪戀她的親近,她的眼角眉梢都那樣漂亮,他想忘也忘不掉,想推也推不開。
他只能由着她靠近,由着她一點點佔據上風。
-12-
隔壁的人說個沒完,我匆匆喫了兩口,扯着程岫往回走。
程岫將我送回程府,自己又騎馬回了東廠。
接下來幾天都沒見到程岫,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天冷了,我就在中午的時候遛一圈馬,剩下的時間都在房間裏看書。
我讓人每天給程岫送飯,總不至於讓他忘了我。
孃親生辰前夜,竹苓問我要不要知會廠督一聲,我擺擺手:「明天他不來也好,省得再次鬧得不好看。」
翌日,我帶着賀禮回了孃家。
娘見我回來,歡歡喜喜地抱住了我,旋即仔細地打量我:「小柳兒,讓娘好好看看,還行,沒瘦也沒胖。」
大姐姐和大姐夫也回來了,大姐夫小心翼翼地扶着大姐下了馬,那恩愛的模樣,讓我娘忍不住嘆氣。
我知道,她肯定想到了我。
我撫她的背,撒嬌哄她:「好日子,可不能嘆氣,高高興興的,這才能長命百歲。」
梁銀雪走過來,紅光滿面,小心地扶住了娘:「外面風大,咱們裏屋說話。」
大嫂嫂今日忙得很,只匆匆過來跟我說了兩句話,便急着想回去蒸壽桃了。
我知道她在躲着我。
她爹是大學士,算是朝中清流,最厭惡閹黨,也屢遭打壓,現在她成了閹人的大嫂,這讓她接受不了。
今天程岫沒跟着我一起回來,她這纔過來跟我說兩句話,否則怕是見也不肯見我。
我娘沒察覺她的心思,一味拽着大嫂嫂要她歇着:「好孩子,這麼多人,你就別受累了,和我們說說話。」
大嫂嫂訕笑一下:「兒媳沒什麼的,只怕那些下人糊塗,去看着點也安心。」
「府裏那麼多嬤嬤,哪裏就用得着你?快來,坐一會兒。」我娘看不懂大嫂嫂的臉色,溫聲勸道。
梁銀雪也勸:「大嫂嫂歇一會兒,不妨事的,一會兒銀蘇回來,咱們好好說會兒話。」
她正猶豫着要不要坐下,我微微一笑:「鴻哥兒年紀小,今天人多,也不知道會不會嚇到?」
姍姍來遲的梁銀蘇從外面走進來,許是聽到了我的話,出聲附和:「是呀,那孩子膽小,大嫂嫂你快去看看鴻哥兒吧。」
大嫂嫂靦腆笑了一下:「說得也是,婆母,我就先去看看鴻哥兒。」
她匆匆走了。
屋內只剩我們幾個人,梁銀雪一張臉紅紅的:「本來想着人齊了再說呢。」
我娘猛地坐起來,嚇了我一跳,連忙扶住她,只見她臉色也跟着變得紅潤,驚喜中又帶着些不可置信:「可是有了?」
梁銀雪紅着臉,輕輕地點了點頭:「月事好久沒來,我還以爲是生病了,把我和阿元嚇壞了,請了大夫才知道是……有了。」
我娘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握住大姐姐的手:「好好好,真是雙喜臨門。」
幾個人沉浸在喜悅中時,梁銀蘇看向了我。
我朝她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好三姐姐,我可不在乎什麼子嗣環繞,齊人之福,就別替我憂心了。
很快大哥和爹爹也知道了這個喜訊,大哥哥和大姐姐關係最好,兩個人就差兩歲,自小是大哥哥帶着大姐姐玩,如今大姐姐終於有了身孕,大哥哥匆匆跑到後院,眼眶紅紅,喃喃自語:「我要做舅舅了。」
「行了,你哭什麼?」梁銀蘇嘖了一聲,卻又忍不住摸了摸梁銀雪的肚子,「哎呀,我的小外甥,你看看你舅舅多疼你,沒見到面就爲你流眼淚了。」
梁銀雪看了一眼大哥,溫柔地笑笑:「到時候還要麻煩大哥教孩子習武呢。」
「那要是個女孩子,豈不成了和梁銀柳一樣的混世魔王?」
外面響起一道久違的男聲,衆人皆是一臉喜色,唯有我笑不出來。
大哥那一點鐵漢柔情頓時煙消雲散,匆匆跑過去迎人:「修然!什麼時候回京的?竟然也不知會一聲?」
冷修然和他抱了一下,身上還穿着盔甲,一眼看上去高大威猛,威風凜凜:「今日姨母壽辰,我豈能缺席?自然快馬加鞭趕了回來。」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堂前,給我娘拜壽,一番話哄得我娘眉開眼笑。
冷修然和我算得上是針尖對麥芒,他沒有一點做哥哥的自覺,我小時候練武,他總把我打趴在地,笑話我學藝不精。
偏偏他在大人面前裝得比我還好,無論是誰都信他。
冷修然招人疼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是個病秧子,冷家就他這麼一個寶貝,送到我們梁家來學武,整個梁家人都把他當成泥菩薩供着,生怕他化在我們梁家。
衆人總是要我別欺負他,誰知道是他總欺負我。
他們閒聊着,我百無聊賴地玩着手裏的手帕。
前面要開席了,大姐姐和三姐姐扶着娘在前面走,我慢悠悠地跟着,冷修然也放慢了腳步,和我並肩一起走。
他側目看我,微微一笑,語氣很賤:「人說女大十八變,我怎麼瞧着你還不如從前?」
我也勾脣笑,低聲說:「嘴那麼賤,活該沒人嫁給你,病秧子。」
他笑得更開心了:「彼此彼此,梁銀柳,你多做點好事吧,省得你下拔舌地獄。」
見狀,我也笑得更燦爛:「冷修然,別惦記死後的事了,多操心眼前吧,你瞧瞧你,到現在連個家都沒有,鰥寡孤獨,你佔三個,以後老死也沒人管你。」
他不甘示弱:「多謝你吉言,至少我不像你,半死不活,像個鬼一樣在人間飄蕩,我要是你,直接一頭撞死,也算給自己一個圓滿。」
若是不靠近我們兩Ṭũ⁹個聽到我們的對話,肯定會以爲我們相處得很好,但只要湊過來,就能聽見我們彼此的咒罵。
罵着罵着,我和他一起走到了前廳,我一抬眼卻猛地看到了一襲絳紅的衣袍。
程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們兩個,他身上披着光,可那眼神卻讓人覺得他是從地獄剛爬出來的鬼,邪氣鬼氣糾纏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陰森森的笑容:「柳娘,今日岳母大人壽辰,怎麼自個兒跑來了,不等等爲夫?」
-13-
廳內不少賓客都因爲程岫的到來變了臉色,他無視衆人的目光,上前給我娘拜壽:「小婿來遲了,還望岳母海涵,恭祝岳母大人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我娘心情好,「既然人齊了,便開宴吧。」
孃親生辰,來的賓客都是爹孃的好友,沒那麼多規矩,爹和大哥哥那些男人們飲酒自然要坐在一起,娘也和她的朋友們坐了一桌,我和幾個姐姐們坐在一桌,誰知大姐夫錢元不想喝酒,想陪着大姐姐坐在一起,惹得我爹的好友調侃他:「怕什麼?你夫人也不會跑,錢二公子,你要是怕喝酒就去孩子那桌吧!」
錢元不好意思,白淨的臉變紅,可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大姐姐身邊。
衆人大笑,就在此時,程岫站了起來,旁人見他突然起身,一時間都噤了聲,都看着他,想看看他要幹什麼。
程岫面無表情,拎着椅子徑直走向了我,梁銀蘇連忙搬開了自己的椅子,給他讓出地方。
他在衆人的目光下,淡定自然地坐在了我的身邊。
程岫惡名在外,沒人敢笑他,一時間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好在有個沒皮沒臉的冷修然,拉着我大哥喝酒,打破了沉默。
程岫安安靜靜地在我旁邊喫飯,時不時給我夾肉,沒了他的震懾,衆人沒一會兒又熱鬧起來,坐在對面的錢元笑着輕聲道:「多謝廠督。」
程岫將挑好刺的魚肉輕輕放在我碗中,眉眼不抬:「有什麼可謝的?」
錢元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大姐姐……」
他說出來之後又覺得不妥,連忙改口說:「銀雪她這幾日胃口不好,我陪着她,她還能多喫一點。」
他淡淡點頭,敷衍道:「胃口不好,應該去請大夫開方子。」
我瞥他一眼,認真地說:「大姐姐有了身孕,也就是咱倆的小外甥。」
程岫這才反應過來,我看向對面兩個臉紅成猴屁股的人,忍不住笑道:「大姐夫,天下上哪兒找你這麼細心的男子啊?我大姐姐真是有福氣。」
梁銀雪埋怨似的瞪我一眼:「別胡說。」
「什麼胡說,等小外甥出生了,我和他姨父定然會給他備一份大禮!」說罷,我偏頭看向程岫,眉眼彎彎,「是不是呀?」
程岫看我一眼,點點頭:「自當如此。」
梁銀蘇也笑着說:「爲了小妹那份大禮,你也要多喫一點,養好身子。」
正說着話,我低頭一看碗中的肉都快摞成小山了,我哭笑不得:「我喫飽了,不用給我夾菜了。」
程岫漆黑的眸子默默地看着我,好像很無辜。
算了,給他一點面子。
喫過了飯,賓客回了家,大哥哥準備了煙火給娘祝壽,留着我們喫過晚飯再走。
程岫和我一起回到了我曾經住的小院子歇晌,一路上我興致勃勃地給他介紹哪個院子是幹嘛的,誰住的,哪棵樹是我栽的,哪朵花是我種的。
他也不煩,耐心地聽着我說話。
到了我曾經住的院子,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我幽幽嘆了一口氣:「我以前覺得我的院子挺氣派的呀。」
我挽住他的胳膊往屋裏走:「都怪廠督,若不是把程府建得那麼大,明軒堂建得那麼好,開了我的眼界,要不然我現在肯定還沾沾自喜,覺得我的院子最好。」
程岫輕笑。
他今日看起來心情不錯,面色平靜,我剛纔還怕他生氣來着,喫完飯後徹底打消了疑慮。
我的屋子已經有人打掃過了,和之前並無差別,我說了一路的話,口乾舌燥得很,恰好程岫遞來一杯水,我想也沒想就一飲而盡。
拔步牀上,我忽然覺得意識昏昏沉沉的。
還不等我反應過來,程岫放下紗帳,伸手把我抱在了懷裏。
他身上帶着淡淡的檀香,我下意識皺起了眉頭,他的手指掠過我的眉眼:「你討厭這樣嗎?」
我脫口而出:「我討厭檀香,燻死了。」
等話說出口,我突然反應過來,我怎麼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我身子乏力,他靠坐在牀上,將我抱坐在他懷裏,認真地看着我,眉眼溫柔,語氣也溫柔,可卻激起我渾身的戰慄:「柳娘,看着咱家,好好看着咱家。」
程岫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輕輕捧着我的臉,漆眸幽暗無光,嘴角噙着笑,無限溫柔:「柳娘可願意與咱家結爲夫妻?」
我臉蛋發燙,卻不受控地點了點頭:「願意。」
他笑得更溫柔了,輕輕解開我身上的腰帶:「那柳娘爲什麼還要對着別人笑呢?嘖,真不聽話啊。」
我知道他給我下了藥,卻不知道是什麼藥,費力地抓住他的手:「廠督對我下了藥嗎?」
「是呀。」他抓住我的手,眷戀地吻了一下我的手指,聲音含笑,「咱家想看看柳孃的心。」
「柳娘喜歡冷修然嗎?」
我的衣裙散開,他卻只盯着我的眼睛:「你喜歡他嗎?」
「我不喜歡。」我有些惱怒,可又不得不回答他,「你給我下了什麼藥?」
程岫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心情好了不少,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們東廠的祕藥,名叫攝心,用來問一些祕密。」
「用在柳娘身上也正好合適。」
他眼神中透着一絲癡迷,可攥着我手腕的手卻不自覺用力,語氣還帶着一絲埋怨:「誰讓柳娘沒有一句真話呢。」
「真是讓咱家好生費心。」
我意識越發昏沉,他的吻便輕柔又綿密地落在我身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眼角已經掛上了淚花,微微喘息,程岫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絲豔色,薄脣紅潤,像是快要熟透了的紅櫻桃,他的手輕輕扼住了我的脖子,小聲地問:「柳娘,你討厭我嗎?」
我想罵他,想打他,但是我還是不受控地說:「不討厭。」
「我這樣你討厭嗎?」他修長的手指伸向了不該去的地方,我身子一顫,卻還是說:「不討厭。」
他親暱地吻上我Ṭůₛ眼角的淚花,我看不見他的臉,卻能聽到他壓抑着瘋狂,用強裝出來的溫柔輕聲道:「柳娘,你一生都是我的,好不好?」
我剛想說話,他卻用吻封住了我的脣。
瘋子。
意識混混沌沌,我什麼也不能想,第一次,不能再用花言巧語來掩飾我的目的,不能再用裝傻示弱來掩飾我最原始的樣子。
一切結束之後,我腦袋發暈,癱軟地倒在牀上。
程岫站在水盆旁洗手洗帕子,我想到那手帕用到了什麼地方,忍不住說:「那帕子不要了。」
家財萬貫還缺那一條帕子嗎?!
「時間還早,你先睡吧。」他慢吞吞地擦着手,我盯着他的手,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罵他,還是該害羞。
程岫洗完了手帕,也擦乾了手,過來親親我的發頂:「服下攝心會讓人犯困,睡一下就好了。」
「你……」等他走近,我才發現他絳紅色的衣袍已經被洇染了,像是開出了一朵暗花,我別過去臉,輕聲囑咐他:「換身衣服。」
他是個閹人,要做的事也許會被萬世唾棄,以後的路也會九死一生。
也許她有一天會後悔。
程岫卻不想給她後悔的機會了。
他就是這麼卑劣,這麼不堪,世人早就告訴過她,她爲何不聽?
朝中事務繁忙,多家盯着他,他分身乏術,卻仍等着梁銀柳來找他,來邀他赴宴。
哪怕是讓人傳個話,他也會欣然前往。
等了好久,等到不能再等的時候,程岫知道了,她是不想帶他。
程岫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笑得那麼漂亮,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及她的一根髮絲。
梁銀柳應該站在他身邊呀。
她獨自赴宴,和別的男人談笑風生。
程岫勾起脣角,心中妒意滔天,恨不得當場將那男人碎屍萬段。
再將她拆骨入腹。
她看到了他,面不改色,還衝他哼了一聲,好像是他做了壞事。
算了。
程岫笑意更深。
不着急。
生也糾纏,死也糾纏,梁銀柳逃不掉。
-14-
我醒來後,程岫幫我穿衣服。
我那套衣裙揉皺了,好在我曾經還留了不少衣裙在家,如今也有衣服可以換,程岫也換了衣服,一身青衣,恰好他給我挑的也是淡青色襦裙,從鏡中看去,真有幾分像是恩愛的新婚夫妻。
我和他確實是新婚,卻談不上恩愛。
他有病,我也病得不輕。
我這人不太愛說真話,在爹孃面前裝活潑可愛,在姐姐們面前裝大大咧咧,沒有心機,在外人面前裝嬌蠻無知。
演來演去,他們好像都不太瞭解我。
我也不太認識我自己了。
程岫喜歡我演出來的我,有朝一日,他要是知道我的種種心機,也不知道我在他眼中會不會還那麼可愛。
算了,不想了!
想那麼多也沒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天下哪裏就有愁死人的事呢?
換好了衣服,正巧來人叫我們去祖母的院子閒談。
我和程岫到時,梁銀雪正被祖母摟在懷裏,老人家淚眼矇矓,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大嫂嫂依舊沒來,但那個冷修然卻坐在了一旁。
我娘就坐在祖母的旁邊,輕聲勸慰:「那孩子命薄,誰也沒法子,母親還是不要太過傷心了。」
她勸着,眼眶跟着泛了紅。
梁銀蘇給祖母擦着淚,見我來了,連忙說道:「喲,小柳兒來了,祖母,瞧瞧,這小夫妻多般配啊。」
「小柳兒來啦?」祖母見到我,露出一個笑,「過來,讓祖母好好看看。」
我走到祖母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甜甜一笑:「好些日子沒見到我,祖母想我了嗎?」
「怎麼不想?你這個鬼丫頭。」她戳戳我的額頭,左邊抱着大姐,右邊抱着我,「你大姐姐如今已經有了身孕,你們兩個也要抓緊。」
聞言,梁銀蘇和梁銀雪都下意識地看向了我,我娘臉色一變,看向了程岫。
我沒發覺似的接茬,嬌蠻地哼了一聲:「大姐姐和三姐姐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嗎?我可不要自己生,麻煩死了,我又不喜歡孩子,三天兩頭兒地鬧人,不哭的時候逗着玩玩就好,哭起來就麻煩大了,我纔不要呢。」
祖母輕輕拍了我後背一下:「胡鬧!你修然哥哥說得真沒錯,你可真是個混世魔王,整日說些常人說不出來的傻話!」
我笑嘻嘻地抱住了她:「祖母慈悲,就不要跟我計較了。」
程岫坐在錢元旁邊,淡定地喝着茶,錢元和三姐夫齊項明時不時衝他笑笑,程岫也禮貌地笑一笑。
我摸了摸梁銀雪的肚子,不緊不慢地說:「我看啊,當務之急是給修然哥哥找個媳婦,省得他閒來無事就說我的壞話,娘,您不是說要幫他找個當家主母嗎?快點和姨母張羅起來,不要誤了表哥的終身大事。」
我娘這人耳根子軟,一說她就信,連忙看向了冷修然:「修然,你回來得正好,那軍營也不缺你一個,你就先別走了。我和你娘給你相看了一戶人家,和你們冷家門當戶對,那姑娘我和你姨母都見過的,好看得很。」
「多謝姨母和四妹妹關心。」冷修然乍一看挺像一個溫潤如玉的公子,不緊不慢地說,「不過我已經立志,先立業後成家,更何況軍中事務繁忙,我過兩日就要回去了。」
程岫放下茶盞,目光平靜,面帶笑意:「自古以來都是先成家後立業,不如我幫表哥調回京中,成家立業都不耽誤。」
程岫和冷修然目光相對,冷修然笑了一聲:「不勞廠督費心了,冷某沒什麼大本事,卻也知道德不配位的意思,不敢讓廠督幫忙。」
我娘還沒聽出來冷修然話中的冷嘲,連忙勸他:「修然,糊塗,你飽讀詩書,又師承大家,你們冷家也算是高門大戶,可比那些野路子強多了,怎麼會德不配位?」
唉。
我娘這張嘴呀。
野路子,什麼叫野路子?
論起野路子,宦官當權說是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程岫勾脣,和藹可親:「是小婿唐突了,既然表哥胸有大志,程某相信表哥有朝一日肯定能平步青雲。」
我忽然發現程岫有意思。
平常一點小火要大發雷霆,真到了該動怒的時候反而能雲淡風輕,裝得風平浪靜,將所有情緒藏得穩穩當當。
好呀,我就喜歡這樣的人。
不這麼有城府,怎麼能在朝中立足呢?
不過我忍不了。
有人說我爭強好勝,也有人說我粗魯無知,但其實歸根到底是因爲我護犢子。
爭強好勝,是爲了不丟我梁家顏面,我爹已經喫過一次敗仗,受過一次要了命的重傷,梁家的名聲不能再有一點損失,這樣才能不丟我爹大齊良將的名號。
粗魯無知,是爲了照顧我兩個姐姐,她們被官家小姐罵了,我出頭罵回去;她們中計,我搶在那些男人面前救下她們,幫她們好好覓得良緣。
現在冷修然說程岫,我自然要替他討回公道。
我挽住我孃的手,天真無邪地笑:「娘,您放心,修然哥有人照顧的。」
「他身邊的那個小廝尤傑照顧他照顧得可仔細了,我上次見他們兩個一起走,尤傑還問修然哥哥伺候得好不好呢。」
衆人面面相覷,我娘氣紅了臉:「你又胡說什麼呢?臭丫頭,不許亂說。」
我皺眉,不滿地嘟嘴:「我可沒亂說,杜若和竹苓都聽到了,我們親眼所見呀。」
我娘覺得我淘氣,覺得我嬌蠻,但絕對不會認爲我撒謊,他們總覺得我是小孩,所以無論我做出什麼錯事他們都能寬容,說出什麼話他們都相信。
她嘴上說着不信,讓我不許亂說,不過看她那慌亂的眼神,估計是開始懷疑了。
冷修然知道我在報復,悠然一笑,默不作聲。
梁銀蘇又開始打圓場,將話題扯到了大哥哥那兒去了,講起了小時候大哥哥和冷修然的趣事,逗得祖母眉開眼笑。
娘也說起我們幾個小時候的事,逗得祖母哈哈大笑。
過了一會兒,祖母笑着說:「要我說還是銀芳那孩子有趣,那麼小個人,扛着一把大刀,說要砍死那些個奸臣給你們爹出氣,結果沒走兩步就回來了,說那刀太沉,換個輕的,換來換去,換了一根繡花針。」
講着講着,衆人都不怎麼笑了。
「唉,不提了。」祖母嘆了一口氣。
我娘最喜歡二姐,她養了二姐十年,爲二姐哭了十一年。
我娘終於忍不住,拿起手絹抹抹眼淚:「誰知道那孩子好端端地去採什麼荷花?若活到現在,怕是也已經嫁人生子了吧!」
是啊,好端端的,爲什麼非要荷花?
我抱着娘,輕聲哄她:「母親,身體要緊,你若太傷心了,二姐在天有靈也不會安息啊。」
兩位姐姐也跟着附和。
好在這時候要喫晚飯了,祖母一向獨自喫住,兩位姐姐就扶着娘去正廳。
我剛走出門外,程岫忽然攥住我的小臂,輕聲問:「你沒事吧?」
-15-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我有事的,這麼多年,她們說起這事時,我從未被人發現有過異樣,怎知他一眼就發現了不對。
我現在聽不得荷花二字,一聽就會心裏一顫。
程岫眼神流露出一絲關切,我衝他笑了笑:「沒事的,走吧,該喫飯了。」
我維持着常態,陪着爹孃喫完了飯,看完了煙火,快一更天時才和程岫一起坐馬車回去。
馬車上,程岫輕聲說:「近幾日我有些忙,等忙完了,我陪你去城外轉轉。」
我挽住他的胳膊,靠着他柔聲說:「廠督只要不忘了我就行。」
他掐了一下我的臉,冷笑一聲:「花言巧語。」
他最受用這些花言巧語。
我默默鬆了一口氣,其實我怕他問我,關心我,有些事就跟傷疤一樣,結痂了就別再提了,提起來又開始日夜折磨,這樣才叫我最難受。
日子不就是這樣嗎?
甭管之前多難受,多活不下去了,也不能死,繼續往前活,逼着自己忘了,逼着自己不去想,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怎麼想起了。
這樣就好了呀。
程岫雖說他忙了起來,但還是每天晚上來看我一眼。
一天夜裏,他一直沒來,不過第二天倒是來了位不速之客。
我瞧着冷修然,打量他的神色:「怎麼了?誰欠了你銀子?」
「你可知道昨夜三皇子和攝政王被東廠帶到了宮中?」冷修然笑了一聲,語氣卻不是很好,「廠督好手段。」
我慢悠悠地喝着茶,雲淡風輕:「皇家之事,表兄可不要妄議啊。」
冷修然想了想,緩和了語氣:「我今日來此是有一句話想讓四表妹幫……」
我瞥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話:「表哥嚐嚐這茶,好茶。」
「銀柳。」他看了一眼四周,壓低了聲音,憤憤地說,「現在也只有你能勸他了,這是關乎天下大義的事,三皇子與此事無關,是他們蓄意構陷!」
我勸他什麼?
放了政敵?
他把我當傻子嗎?
天下大義,天下人知道嗎?天下人知道你三皇子和攝政王是什麼人,會做什麼事嗎?
少打着天下人的旗號做事,不如老老實實地說想有從龍之功,平步青雲。
技不如人還不如早早去死。
我放下茶盞,面不改色,靜靜地看着他:「表哥既然回京了,何不回到姨母身邊多多盡孝?」
他加重了語氣:「梁銀柳,此事關乎重大,三皇子宅心仁厚,有治天下的抱負……」
我再次打斷了他的話:「可我又如何能說得着呢?你是怕我日子太好過了,就算你有話要說,有天大的情要求,也不該來尋我。」
「……我知道了。」冷修然慢慢站起來,他看了看我,最後還是說道,「若是銀芳,她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這個賤人。
每次說不過我就會提起梁銀芳。
我淡定地看着他,挑眉笑了一下,輕飄飄地說:「二姐姐已經死了,你也可以去死啊。」
冷修然快步走了過來,憤怒地盯着我:「當年死的,怎麼不是你呢?我知道是你讓她……」
我抬手一巴掌扇了過去:「你給我滾,滾!」
他硬生生捱了我的一巴掌卻笑了起來,他眼神中恨意洶湧,卻又夾雜着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你惱了,梁銀柳,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讓你去死換她回來嗎?你知道我有多想殺了你嗎?」
我無言地看着他。
半晌,我嗤笑一聲:「你瘋了。」
「來人。」我淡然站起來,「送客。」
剛走出前廳,我的手就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撐着身子回到了明軒堂,剛一躺下,就好像看到了十歲的梁銀芳。
「四妹妹,你讓爹爹也教我武功好不好?」她歡歡喜喜地跑進來,一臉期待地問。
「我纔不要呢,二姐你身子弱,就別白費力氣啦。」
她穿着藕荷色的衣裙,雙垂髫,走到我身邊來,那雙和我很像的眼睛認真地看着我:「可我也想學武,你幫幫我嘛。」
答應她,梁銀柳。
你爲什麼不答應她?
可我還是聽見了我的聲音:「不要,你學武也沒用。」
她皺眉:「怎麼沒用?我以後至少能保護大家了啊,雖然父親現在不得重用,但我們梁家絕不能讓人看扁了,說不定以後就能光宗耀祖,榮耀門楣了呢?」
「關咱們什麼事兒?和我也沒關係,光宗耀祖大哥哥一個人就夠了。」我滿不在乎,惹得她不高興了。
她瞪我:「柳柳,你幫我,我幫你做一件事,行不行?」
一瞬間我如墜寒冰地獄。
我阻攔不了事情的發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噩夢重演。
爲什麼非要荷花?
爲什麼?!
我恐懼到了頂點,恨不得活活掐死自己,又急切地朝柳銀芳招手,想告訴她別走。
別去!
她笑盈盈地跑開了,我無力地看着她的背影,哭也哭不出來,喊也不喊出來,只能看着她一點點消失。
她藕荷色的衣裙被水泡過,呈現一種詭異的顏色,我呆呆地看着,身邊所有人都在咒罵我,罵我害死了她,罵我爲什麼不去死?
我無措地站在一旁,看着爹孃和姐姐們憎恨的眼神,心口劇痛,幾乎窒息。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直到有一個人抱住了我,我才猛地從幻境抽離。
幻境散了,可恐懼和痛苦不會。
我一口咬住了那人的胳膊,無聲地哭,可他沒出聲,任由我發狠地咬。
我很久很久沒哭過了。
我這人要強,真要是有什麼事,我寧願爛在心裏,也不會對他人張口。
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我願全受一遍,換梁銀芳回到世間。
痛哭一場之後,我默默地鬆了口,小心翼翼地看向了程岫。
他沒問什麼,只是拿帕子給我擦眼淚,我下意識看了一眼那條帕子,他輕笑:「咱家怎麼會使那條帕子給你擦淚?」
我微怔,程岫笑着撥開我哭溼的頭髮,給我擦臉:「那帕子早就讓咱家好好地收了起來。」
我好久沒在人前哭了,一時間不太好意思,聲音還帶着哭腔:「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我擼起他的袖子,看他手上的傷,都被我咬出血了,他卻一直沒吭聲。
我拿着我的手絹給他擦血,看着我的牙印,心中說不出來什麼感覺。
好像……蠻靠得住。
我抬眼看他,他那雙漂亮的眼眸含着碎光,格外好看:「有不速之客,我怕你爲難。」
我想起冷修然,控制不住內心的殺意。
死東西,竟然給我下了幻藥。
程岫見我面色不對,笑盈盈地抱我入懷,摸摸我的臉蛋,好聲哄我:「敢惹咱家的心肝兒哭成這樣,咱家一定將他碎屍萬段,丟去喂野狗。」
他語氣像是在哄孩子,我卻聽出他明晃晃的殺意。
「廠督。」我坐直了身子,皺起眉頭,「我有一事相求。」
他眼眸暗了暗:「說。」
「把冷修然趕出京城,趕得越遠越好,最好三五年讓他別回來!」我不是善人,可冷修然要是死了,我娘定然傷心不已,他又和我二姐有婚約,青梅竹馬,感情極好,看在二姐的分上,我也不能殺他。
但可以把這個沒腦子還要參與朝堂糾紛的蠢貨支走,支得越遠越好,省得他連累了冷家和梁家。
「如你所願。」
我抱住程岫,輕輕親了他的臉頰。
他嘴角揚起,幽幽感嘆:「該讓柳娘多求求我的。」
聞言,我又在他脣上親了一口,眉眼彎彎,柔聲道:「朝中的事兇險萬分,廠督一定要小心。」
想了又想,我還是開口:「廠督去打過獵嗎?我小時候追獵物的時候,追得很緊,我大哥哥便告訴我,有時候越接近獵物的時候,越會激起它們作困獸之鬥,適時地給其喘息的空間,不追得那麼緊,反而可以讓它們放鬆警惕,輕鬆射殺。」
程岫笑了笑,手還在撫摸我的背,若有似無地感嘆:「小柳兒這麼好,叫咱家怎麼捨得放手啊。」
她就是和衆人不一樣。
沒勸他,沒罵他,甚至沒多問什麼。
程岫抱着她,越發控制不住自己。
她是和他一樣的人。
梁銀柳哭過的眼睛那麼紅,可眼睛中藏着不易察覺的兇狠。
那抹情緒很快就散去了,卻沒逃過他的眼睛,他吻着她的眼角,臉頰,下巴,脖頸,吻越來越重,病態般侵略着她。
手離不開她,脣也離不開她,彷彿他一鬆手,她就會化作一縷煙溜走。
程岫貪婪她的氣息,那一縷幽蘭之香成了撫慰他靈魂的良藥,只要她存在,他就欣喜若狂。
他的手覆蓋她柔軟的皮膚,她嚶嚀一聲,眼波流轉,柔柔伸手勾開了他的腰帶。
他輕顫着。
感到畏懼,慌亂,還有難以啓齒的羞恥。
可他沒法阻止她的動作,因爲她如海妖一般纏了上來,輕聲在他耳邊說:「我只想愛你,只愛你。」
程岫沒辦法分辨真假,如果這是騙局,可以置他於死地,他寧願爲了她這句話去死。
愛他什麼呢?
愛他的醜陋,殘缺,惡毒?
梁銀柳吻着他的脣,他的鎖骨,一點點向下,用行動告訴他,她願意愛他,愛他的醜陋,殘缺,惡毒。
-16-
我娘上門來看我。
她皺着眉,我一眼就看出來是爲了冷修然的事,卻還要裝作不知,聽她又講一遍,我寬慰她:「大丈夫志在四方,只有在外面闖出了一番名堂,建功立業,他才能乖乖回京娶妻生子啊。」
我娘嘆氣,想說點別的,但也不好開口,只能作罷:「你爹也是那麼說的,唉,升官是好事,就是你姨母捨不得他呀。」
我裝作看不出來,仍好心勸她:「各有各的路呀,娘,修然哥哥不是最想建功立業嗎?不如隨他去吧。」
我娘想了想,也只好點頭。
我帶着她在程府逛了逛,我娘挽着我的手,輕聲問:「你爹說,這兩天,朝中不安穩,攝政王已經下令斬首了,三皇子禁足了,你爹讓我轉告你,多加小心,也多勸勸他。」
我感慨萬分,又十分爲難地嘆了一口氣:「我說話有什麼分量呢?朝中的事,咱們家能不摻和就不摻和,讓老爹和哥哥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好。」
我娘聞言,便也不再多說:「倒也想不摻和,只是……衆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忌憚咱們家了。」
忌憚談不上,挺多是疏遠,畢竟誰也不想和姦佞的丈人來往。
我安慰她:「放心吧,早晚會好起來的。」
和娘去淮閣喫了些東西,我送她回府,回去的路上,我想自己逛逛。
和程岫在一起,我本來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如今聖上連親弟弟都能斬了,程岫能頂得住朝中人羣起而攻之嗎?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啊。
我是不怕死的,我死了就不用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可我不能捨下樑家,只能日夜祈禱程岫這個奸佞當個百年,之後的事,可就不歸我管了。
我原來是想好了的,這一生能活到什麼時候都看造化,我儘量好好活,把欠了別人的都還完,這樣才能安然地去死。
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誰也不能再絆住我了。
走得累了,我進了茶樓聽書。
二樓包廂拉着簾子,我聽書聽得腦袋發暈,剛要睡着之際,外面忽然吵鬧了起來,我掀開簾子一看,樓下衝來了一羣錦衣衛。
爲首最惹眼的便是凌決,凌指揮使。
我是東廠廠督的家眷,碰上了錦衣衛,算是碰着了晦氣。
那爲首的晦氣之人一眼就瞧見了我,有幾分意外。
他身穿大紅飛魚服,面如冠玉,勁腰長腿,從上至下看去,分外養眼。
凌決上了二樓,我淡然笑笑:「凌大人好久不見。」
「錦衣衛搜查,沒嚇到夫人吧?」他溫聲問道。
我搖搖頭:「自然沒有,若是無事,我也該回去了。」
凌決很快就移開了在我身上的眼神,看向一樓的錦衣衛:「我叫人去喚你的車伕。」
「不用,沒有馬車,我走回去。」我衝他笑了笑,以示感謝,「多謝凌大人,我先走一步啦。」
我從他身邊走過,他卻忽然輕聲叫住了我:「天要黑了,路還遠着,我送你吧。」
我看了他一眼,凌決臉色並無異色,甚至沒什麼表情,語氣近乎自然。
莫非是盤算着害我?
想着,我笑得更柔了:「梁大人好意我心領了,我豈敢勞煩大人特意跑一趟?我走回去不礙事的。」
看看他腰間的繡春刀,我只有三成把握能打贏他,還是先示弱吧,打消了他對一個女子動手的想法。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細微的一瞥,微微一笑,淡定道:「這一帶逃竄着一個逆賊,我是怕那逆賊傷了夫人,若是廠督發難,凌某豈不是遭受無妄之災?」
他鳳眼微挑:「還是說夫人不屑凌某護送?」
話說到這兒,再推脫就顯得矯情了,我只好點頭輕聲道謝:「那就麻煩凌大人了。」
馬車搖搖晃晃,他打馬跟在外面。
「那日的事,凌某多有抱歉。」我聽了,掀掀眼皮,溫柔地說,「和大人有什麼關係?更何況是我自己個兒說的願意,扯不上旁人。」
半晌,凌決低聲道:「夫人若有難處,可以和我說。」
我輕笑:「多謝凌大人,只不過廠督待我極好,我沒什麼難處,若說真有什麼難處,和誰也說不着啊,自己的難與苦,只能自己往下嚥,旁的人嘗不了,也幫不得,不是嗎?」
他也笑起來:「說的是。」
「什麼事能讓凌大人笑成這樣,不如也說給咱家聽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話裏帶着滿滿的陰陽怪氣,還有說不清的怒意。
馬車停了下來,我大喜,撩開車簾,直接跳了下去,歡歡喜喜地喚道:「廠督!」
凌決沒想到我能跳下來,依舊停在馬車旁邊,我縱身一跳,他的馬兒一驚,抬蹄朝我衝過來,而對面坐在馬車裏的程岫猛地變了臉色,急得竟也直接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我輕功極好,兩步就閃開了,而凌決也勒住了馬,我見到程岫衝過來,臉上笑意更濃,他臉色不好,我頭一次見他這樣慌亂,剛露出一個笑容告訴他我沒事,卻被他一把抱在了懷裏,聲音控制不住地尖銳起來:「梁銀柳!你作死嗎?!」
我想說我沒事呀。
可他好像很生氣,很擔心,直接將我打橫抱起來。
他懷抱有力,心跳強烈,恨不得將我融進骨子裏。
我本想自己走的,但是他不放開我,抱着我上了馬車。
程岫的馬車比凌決找的馬車好多了,有軟枕軟墊,還燻過了香,我嫁過來的第三天車上就開始常備蜜餞小點。
他沉默着,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剛剛他是怕我死了,或是擔心我被馬傷了?
我有武藝在身,我爹孃雖然擔憂我總是外出閒逛惹禍,但從不擔心我會有性命之憂,天底下倒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擔心我會死。
我死不死,我自己都不在意,他又爲什麼替我擔憂呢?
他見我一直看他,伸出端來小點,聲線微冷:「餓了吧?先喫一點。」
「廠督。」我看着他白皙而又骨節分明的手,此刻掌心往外滲着血絲,「你受傷了?」
程岫眉眼不動,看也沒看一眼:「沒事。」
我心裏嘆氣,伸手將他手中的瓷盤取下來,又掏出手絹給他處理傷口,輕聲說:「我武功很好的,你真的不用擔心我,我和他是偶遇,他非要送我,非要和我說話,我也沒辦法呀。」
我捧着他漂亮的手,輕輕親吻了一下他受傷的掌心:「我聽到你來,一時欣喜,只想着要去找你,所以才跳了下來。」
我知道的,擔心一個人的滋味非常非常不好受。
下一刻,他完好的另一隻手,捧起我的臉,溫熱柔軟的脣貼上來,毫不客氣地侵略佔有,他近乎瘋狂,不顧及生命般地去吻,剛剛給我一瞬喘息的空間,就再次席捲而來。
我幾次感覺似乎要和他一起溺死在這小小的,像是棺材一樣的車廂內,這天下似乎只剩我們二人,車輪滾滾,帶着我們兩個前往他人都無法踏足的阿鼻地獄。
氣息糾纏紛亂,我感覺某種東西無聲無息地隨着混亂肆意生長,就長在他觸碰過的每一個位置。
一吻畢,他黑沉沉的眸子混沌,薄脣嫣紅,冷白的皮膚滲出緋色的紅,他噙着笑,那笑容像個鉤子似的勾人:「我們家柳娘還有逗人的本事嗎?竟能讓凌決笑得如此開懷,來,也逗逗咱家。」
不用到明天,他所有仇敵都會知道他有了一根軟肋。
程岫聽到梁銀柳遇到了錦衣衛時,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生怕凌決會對她不利,誰知道他們兩個談笑風生,一貫不苟言笑的凌決竟也能被她哄出一個笑容來。
他本來是又妒又怨,可馬驚了的那一瞬間,他什麼都忘了,只怕她死。
人與人生來就是不一樣的,凌大人威風凜凜騎着馬,佩刀執令,誰看了不說他風光。
是啊,他怎麼能不風光呢?
凌決出身高貴,自幼習武唸書,文武雙全,又有家族託舉,平步青雲,自然風光無限。
程岫受過宮刑,不便騎馬,宮中爾虞我詐,不曾學過武,剛往上爬的時候就認識兩個字——百里。
那是皇室的姓氏,天下最尊貴的人。
他那時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
他知道自己生來就是窮苦的命,想要什麼只能不擇手段地去算計,去爭,去搶。
他不着急。
不認字,就一點點從頭學起,沒練過武,就找人來一點點練,沒人看得起他,他就一步步爬到衆人都畏懼的地方。
程岫這人野心大,心氣也高,從不豔羨他人,一直不覺得自己比旁人差在哪裏,可今日看着凌決,他忽然生出一些酸澀的感覺。
有些東西,就算給予時間,給予野心,他仍無能爲力。
若是他能騎馬,今日就能再快一點。
若是他和錦衣衛一樣武功高強,便可以更快地護住她。
若是他不曾受刑……
他也能陪着柳娘出去跑馬,也能這樣騎着馬和她說話,也能和柳娘做一對尋常夫妻。
梁銀柳窩在他懷裏,有一下沒一下啄吻他的臉,軟着聲音哄他:「天下我只這樣逗你。」
程岫抱緊了她,眼睛一刻也不敢從她身上移開。
他認栽了。
縱然有了一個被他人掣肘的把柄,一個被人拿捏的軟肋,會有朝一日害得他屍骨無存,他也認了。
他愛上了她,沒法抵賴。
-17-
京城落下第一場雪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冷修然的信,信裏只有一句話:「問菩薩爲何倒坐,嘆衆生不肯回頭。」
勸我回頭。
可笑至極。
最近朝堂上又有人彈劾東廠廠督。
程岫卻不以爲意,他日日回來見我一面,再匆匆回宮裏,他緊緊地抱着我,愛念癡纏:「柳娘,你喫了我吧,這樣咱們倆就可以永不分離。」
程岫這人,愛起來瘋得要死,多麼肉麻的話都說得出來,他長得好,又偏蒼白,說這話的時候情深繾綣,滿眼都是我,勾得人心魂盪漾,想貼着他不鬆手。
「近些日子你別出門,我不放心你。」親了一會兒,他俯身用鼻子蹭蹭我的鼻子,柔聲問,「冷修然給你寫信了,對嗎?」
我怕癢,躲開他,笑眯眯地瞧着他:「問菩薩爲何倒坐,嘆衆生不肯回頭。」
程岫蹙眉,我伸手撫平他眉間的憂愁,故意問他:「廠督,你說我要回頭嗎?」
「不許。」
他捉住我的手腕,啄吻我的手指:「柳娘,你得陪着我。」
「就算我死了,成了惡鬼,你也得陪着我。」程岫眉眼溫柔,再次扯我入懷,認真道,「我不怕蒼生咒罵,也不怕死後遺臭萬年,我只怕你不要我。」
我摸摸他的臉,對他的態度很滿意:「你變成惡鬼,我也變成惡鬼,你我一起去地府受刑吧!」
程岫也心滿意足,依依不捨地回了宮。
京城中風起雲湧,聖上更加沉迷修道煉丹,不理朝政,將大權交到了程岫手裏。
我大哥和姐夫們都升了官,全家人頂着罵名,一時間都不敢再見我。
我好久沒回家,只好決心想想辦法改變現狀。
宦官也可以是好官啊。
程岫這人是狠了一點,論起壞,倒也沒壞到骨子裏。
我哄着他多做了些好事,比如那些個仗勢欺人的惡官,拿到他們的把柄簡直易如反掌,程岫砍了一批魚肉百姓的官員,一時間風評好了不少。
這兩日梁銀雪孕中不適,我和梁銀蘇常常去錢府陪她,天兒冷了,我們不能陪她出去走走,只好和她在房中閒聊,她這一陣胖了一點,蹙着眉:「這兩天總是做夢,說來也怪,總是夢到銀芳,她什麼也不說,只是看着我,我這心裏總是不太舒服。」
梁銀蘇對鬼神之事深信不疑,臉色一白,還是寬慰大姐姐道:「你不要多想,好好養胎纔是正事。」
沒說幾句話,梁銀蘇坐不住了,扯着我匆匆出了錢府:「須得去廟裏拜拜,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找大師求符。」
馬車一路往城外的普雲寺去,梁銀蘇憂心忡忡,一言不發。
金佛慈悲,俯視衆生,香塵縈繞,梁銀蘇去求和尚解夢,我並不願見和尚,也不願見佛,獨自一人在佛殿外等候。
等的時間長了,我在佛寺外閒逛。
走到菩提樹下時,我靜靜地站在樹下發願。
保佑我大姐姐平安無事,母子平安。
「夫人爲何不進殿去拜?」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轉身看去,竟然是凌決。
我不禁有些奇怪,他怎麼陰魂不散?
我勾脣冷笑:「凌大人怎麼不進去拜?」
凌決看出我的敵意,俊美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面色平靜,走到我的面前,他微微仰頭看着繁茂的大樹:「無可求之事。」
我不接茬,轉身要走。
「今天遇到夫人,是一個巧合。」他突然說道,「凌某並無冒犯之心。」
他今日穿的是便服,淡青色的大氅很襯他,若是不認識他,根本不覺得他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反而像是一個清雅矜貴的世家公子:「這些日子,程廠督似乎變了不少。」
我穿着淺杏色的襖裙,襖裙的立領上有一圈白色的絨毛擋風,耳璫隨着我的動作微微晃動,刮過絨毛,有點不舒服,我伸手輕輕撥弄耳璫:「我倒是覺得沒怎麼變。」
凌決目光落在我的耳朵上,黑眸幽深,很快又移開了眼神。
我想走,可他看着我的眼眸,眸光寬和周正,好像有話要說,半晌,他輕聲問:「夫人是來求什麼的?」
「子嗣。」我微笑,盯着他的眼睛,「凌大人,時候不早了,告辭。」
梁銀蘇求了符,又親手交到了梁銀雪的手裏,這才安下心來,我送她回府後,去了東廠。
外面飄起了雪花,程岫很快就出來了,挑開車簾,上了馬車:「柳娘怎麼來了?」
我抱住他:「今日去了普雲寺,碰到了凌決,他好生煩人。」
程岫由着我抱,聞言一怔,柔聲問道:「去寺廟做什麼?」
「大姐姐總是做噩夢,三姐姐不放心,帶我去求符。」
程岫摸了摸我的臉,沒說什麼別的,只問我:「餓了吧?領你去喫飯。」
到了淮閣,程岫的下屬突然有事要彙報,我便識趣地自己先進去:「我等您。」
剛進了淮閣,老闆認出我,引着我去二樓,剛上二樓,一個紫袍男子忽然很興奮地攔住我:「姑娘,這麼巧,竟然在這兒遇到你。」
我警惕地看着他,往後退了一步,方便一會兒一腳踹他。
那男子年輕,五官周正俊朗,見我警惕,也自知唐突,認真地解釋:「前些日子在街頭見到了姑娘,英姿颯爽,在下敬佩,沒承想今日可以在此相見,多有冒犯,還請姑娘見諒。」
我想起來了。
這個好像是揍段風華那天遇到的皇子。
「我不記得了。」我轉身欲走,他卻不肯,急着說:「我不是惡人,在下真心愛慕姑娘,不知道姑娘可否有心上人?可曾婚嫁?」
我心中發笑,此人如此輕薄,他若不是皇子,我定會一腳過去。
此時恰好程岫緩步進門,我心中豁然開朗不少,笑得溫柔,指着他說:「我喜歡那樣的。」
程岫聞言,仰起頭看過來。
而身邊的人臉色一變:「你可知道那是誰?那是個閹人。」
他看向程岫的眼神滿是厭惡,聲音不小,我也不知道程岫聽沒聽到。
我面色不改,笑容依舊:「那又如何?我就是心悅他,我愛他,他是天下最值得我嫁的男人。」
話畢,不顧他異樣的表情,我大大方方地朝程岫揮揮手:「夫君!我好想你!」
今日就算是菩薩詰問,金佛動怒,我也絕不改口。
-18-
程岫一步步走過來,朝那皇子行了一個禮:「內子愚鈍,多有冒犯之處,還請三皇子見諒。」
原來是前一陣被禁足了的三皇子。
可他現在怎麼出來了?
程岫嘴上恭敬,但動作可談不上恭敬,將我護在身後,直勾勾地盯着他:「三皇子用過膳了?若是沒有,不如一起?」
「不勞廠督費心了!」三皇子冷聲回答,甩袖離去。
冷修然說這人有宏圖之志,真是令我發笑。
是夜。
程岫一隻手握着我的腰,另一隻手不安分地探索:「柳娘,你怎麼這麼好?」
他藏不住他的愛意,我隨着他的愛一起顫抖。
他將我摟在懷裏,緊密相依,貼着我的臉,輕聲開口:「若我哪天身死,柳娘不可再嫁。」
半晌,他又說:「就算再嫁,也不許找凌決。」
又過了一會兒,他咬着牙:「就算嫁了凌決,也不許忘了咱家。」
次日我便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聖上不知爲何又原諒了三皇子,把父子生間隙之事怪到了程岫身上,雖沒撤了他的職,但也奪了他的實權,這些天程岫一直沒回來,在宮中伺候聖駕。
程岫失勢,又不肯回來,躲着不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便不敢再和家裏人走動,但好在兩個姐姐都想着我,時不時給我寫信,寬我的心。
我並沒有她們想象中那麼緊張。
我只是在想,程岫會怎麼翻身?
日子過得快,馬上就到了年根兒,冷修然也被調了回來。
我今年沒能回家過年。
程岫過年也不能回來,好在府裏也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我帶着竹苓和杜若興致勃勃地貼對聯掛燈籠,所有人都忙來忙去,一時間也有了些往年在家過年的氛圍。
夜幕降臨,我娘身邊的張媽媽上門了,滿臉笑意:「夫人,大娘子請您回去一起守歲,一起熱鬧熱鬧。」
「真的?」我有些驚喜,心想着爹孃還是惦記我的,估計是想到程岫八成不會回來,特意讓人來叫我。
「自然是真的。」
我興高采烈地往外走,剛出程府的門,馬車已經備好了,細雪飄下,遠處煙花綻放,滿天星光,而紅燈籠的光靜靜地照在地上,揉開天地間一抹暖色。
我忽然頓住了腳。
「張媽媽,告訴娘,我不回去了。」我看着那一抹暖,輕聲道。
張媽媽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凝滯:「這……」
「我要等他回來。」我抱定了主意,轉身回府。
明軒堂,竹苓和杜若回去玩牌了,我自己坐在羅漢牀上看書。
子時三刻,窗外風雪席捲,程岫冒雪回來。
他挑開厚厚的門簾,身上的大氅都落了雪,臉頰微紅,鴉睫濃密溼潤,像是雪落在眼睫上又重新融化,他眸子清亮,溫聲道:「柳娘。」
我懶懶地倚着羅漢牀,用書遮住一半的臉,眼睛盯着他,哼了一聲:「廠督讓我家裏人接我回去,難不成是不想和我過年?」
開始我確實很想回去,可剛邁出門的一剎那我有點不忍。
獨來獨往,獨生獨死。
其實也是他的命。
聞言,他苦笑:「柳娘怎能如此誤解我?」
我好久沒見他,見他這一陣清瘦不少,我又不忍再怪他,起身幫他解下大氅的繩子:「那你爲何故意不回來?」
程岫抓住我的手,看了我好久,沉聲道:「你我和離吧,前途未卜,我不想拖累你。」
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
不等他再次開口,我猛地抬手扇了他一掌。
他白皙的臉瞬間被打紅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聲音冷厲:「這話不許再說。」
我暴露出梁銀柳原本的模樣,不再活潑開朗,不再嬌憨可愛,眼神陰沉,陰惻惻地警告他:「保住自己的位置,向上爬,爬得越高越好,你用什麼手段,我不在乎。」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就算是你現在要做一件天下人羣起而攻之的事,我也奉陪,我梁銀柳這人不喜歡輸,天生不喜歡做輸家,殺了三皇子也好,殺了皇帝也罷……」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但程岫聽得很認真,他的眼神一刻也不曾從我身上移開,就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沉重,也許是興奮,也許被我的話震到了。
我幽幽地凝視着他,笑起來,伸手輕柔地捧着他的臉,極盡溫柔,語氣卻不容置疑:「總之,我不許你倒臺。」
程岫沒覺得我可怕,更沒覺得我狠毒,他眼中的愛越燒越濃,他如虔誠的信徒,只在我面前俯首,他甚至不詫異我爲什麼說出來這種話。
「聽你的。」他吻上來,將我整個人都抱在了懷裏,炙熱的吻快要將我融化。
他欣賞我的可怕,贊同我的惡毒,熱愛我的本性。
除夕,外面大雪紛飛,壓彎了楊柳。
錦紗帳流光,我和他緊緊纏着彼此,生怕遠離。
我不在意他的殘缺,他不在乎我的僞裝。
天生一對。
大年初三那天,我回孃家短住。
次日,聖上病倒,這時卻傳來了三皇子準備登基的消息,聖上再次重用程岫,程岫徹查三皇子府,搜到了龍袍,還搜出了和邊軍將領來往的書信。
聖上病中不上朝,程岫持天子令,下令關押三皇子,而錦衣衛指揮使凌決與三皇子私交甚密,暫時卸任在家。
一時間,朝野驚動,往日和三皇子聯絡密切的人都被東廠的人帶走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沒什麼意外。
大年初十,梁銀雪和梁銀蘇都回來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她們特意回來爲我慶生。
梁銀雪肚子一點點大了起來,我和梁銀蘇都很驚奇,摸着她四個月大的肚子。
「四妹夫,今天不來嗎?」大姐姐想了想,問道。
我收回了手,悠然地喝茶:「我沒告訴他今日是我的生辰,他應該不會來。」
梁銀蘇微笑:「也罷,我們好好聚聚就好。」
我娘今日讓人從淮閣點了菜,又開了一罈好酒,就等着我爹和我大哥下值。
「嚯,一桌好菜啊。」我爹興沖沖地進了家門,回身攬住了冷修然的肩膀,「今天陪姨父好好喝一頓!」
冷修然笑着應答。
衆人忙着落座,他幽幽地看我一眼:「四妹妹,好久不見。」
-19-
我不想和他說話,但家裏人都在看着,我還是笑臉相迎:「表哥好久不見啊。」
「今日是表妹生辰,我爲表妹準備了一份大禮。」他笑着,門口的小廝抬來一尊白玉觀音像,「不知表妹是否喜歡?」
我笑容依舊,只是眼神幽深:「多謝表哥,我很喜歡。」
「自家人,不必客氣。」
酒過三巡,我有些頭暈目眩,那個觀音像靜靜地擺在那兒,讓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獨自起身出去透氣。
「四妹妹。」身後傳來冷修然的聲音,他語氣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誰,「你還不想悔改嗎?」
悔改?
我悔改什麼?
我有什麼可悔改的?
真是好笑!
「你什麼意思?」我轉身冷聲問他,「我若是不肯回頭,你待如何?」
我逼近他,揚頭冷笑:「冷修然,你能活到現在,是我看在我孃的分上放你一馬,否則上次我就會讓你死得無聲無息,我奉勸你,老老實實地活着,別往死路走。」
冷修然忽地笑了起來,他低頭笑着看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他很好奇地問我:「你演了那麼多年的銀芳,不累嗎?」
我不理他,徑直要走,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用力,快要把我的手腕捏碎:「今夜你的舊情人就要殺了你的夫君,你還有閒心在這兒演戲,梁銀柳啊,我真佩服你。」
我面不改色。
那是程岫的事,如果他應付不了,那他只能去死。
我察覺到了冷修然的異樣。
夜風很涼,我的頭更疼了,但我腦子異常清晰:「冷修然,你喜歡我。」
從小到大他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從小到大他總是故意說一些厭惡我的話,卻又給我很多護身的東西。
他說自己深愛梁銀芳,又總是深深地凝視着我的臉。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而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卑劣的心思:「你嫉妒,你也扭曲,你恨我害死了梁銀芳,也恨自己不受控地愛上我,你又愛又恨,只能來折磨我來減輕你的罪惡感。」
「呵。」我甩開他的手,嘲諷地瞥他一眼,絲毫不掩飾我的厭惡與鄙夷,譏笑道,「你放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愛上你的,你只會讓我感到噁心。」
我大步地往回走,他驀然開口,聲音控制不住地拔高:「我早知道你惡毒卑劣,你以爲那個閹人能護住你?從今往後,不會了!」
我不以爲意:「就算他不能,也輪不上你啊。」
冷修然被激怒,大步追了上來,用最惡毒的話攻擊我:「當年你害死梁銀芳,這次你又害死程岫,梁銀柳,你就是個禍害。」
「當年你故意讓她去摘花,就是存了害死她的心,是不是?這麼多年你仍無悔過之意,我真沒看錯你,你是天下最狠心冷血之人!」
我不理他,走在回前堂的路上,他跟上來,在我耳邊冷笑幾聲道:「你不願悔改,表哥可以幫你。」
「現在沒人能護着你,表妹,我們來日方長。」
程岫……
原來天下有一個人和我一樣挺好的,我知道他和我一樣不願悔改,也不願回頭,認定了一條路就走到黑。
他在這世間,我才知何爲安心。
縱使我們都不被世人接納。
我斷定世人不能容忍我的假面,也不能容忍他的殘缺。
因此我們才能緊緊相依,陪着彼此絕不悔過。
我挺直着腰背,不肯低頭,徑直往前走。
我從後院到了前堂,冷修然跟在我身後回來,我爹招呼他喝酒,他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到門口一陣騷亂。
「老爺,四姑爺來了!」
「四姑爺來了!帶了好多東廠的人!」
聞言,衆人動作都僵住了,我卻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
我就知道,他纔不會輕易地死。
冷修然臉色驟變:「怎麼可能?」
下一刻,一襲褐色衣袍的程岫挑開門簾,他身上還有血跡,眉眼染風霜,微微上挑的眼尾泛紅,只看向我:「夫人,久等了。」
「我還以爲你會死。」我淡然笑道。
我爹和哥哥不知發生了什麼,蹙着眉凝視着程岫。
衆人安靜之際,冷修然猛地一掌打了過去,眼神陰冷:「閹狗受死!」
程岫閃避不及,我倉皇起身,想過去替他擋下那一掌。
他掌風狠戾,又快又狠,幾乎是下了死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千鈞一髮之際,冷修然身邊的大哥卻擋在了程岫身前,運功擋下了這要命的一掌,梁金誠肅聲問道:「修然,你這是何意?」
程岫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人,眉眼有了些動容:「多謝大哥。」
梁金誠哼了一聲,沒說話。
冷修然急切道:「金誠你若真把我當兄弟,就讓我殺了這閹狗!他危害朝野,殘害忠良,你豈能容他?」
「他是我的妹夫,縱然有天大的錯,也不該讓人動私刑殺了他。」大哥朗聲回答。
而門外的東廠高手聽到了屋裏的聲音,魚貫而入,護在了程岫前面。
饒是冷修然武功再高,也不能以一敵十,他攥緊了拳頭,打算同歸於盡,我爹嘆了一口氣:「今日是銀柳的生辰,不要見血纔好,還請四姑爺……放了冷修然一馬。」
「丈人開口,小婿謹遵。」程岫面色不改,輕聲道。
「呵,你怎麼可能會放了我?」冷修然卻不顧我爹的好心,非要用言語來維護他最後的尊嚴,「今日京城衆多人家都參與了刺殺,你會放過誰?你誰也不會放的,你狼子野心,心腸惡毒,我早就知曉!」
此話一出,梁銀雪臉色瞬間變白,死死地握住了梁銀蘇的手。
我猛然起身,抄起酒壺砸在了他的身上:「閉上你的臭嘴!」
冷修然笑了起來:「梁銀柳,你害死梁銀芳,早已罪無可赦,這些年你做得再多也不能彌補,現在裝什麼好人?」
「你說什麼?!」我娘身子一晃,看向了我,「小柳兒,怎麼可能呢……」
衆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這個場景和夢境融合,我如鯁在喉,只能陰沉地盯着冷修然。
「怎麼?梁銀柳你不敢承認嗎?當年不是你非要荷花,梁銀芳纔回去採荷花,是你……」
他話沒說完,程岫抽刀,毫不客氣地架在他的脖子上:「把表兄請出去!好好照顧一下,」
冷修然剛想還手,程岫眯了眯眼睛:「冷府那麼多條性命,表兄真打算讓所有人給你陪葬?」
程岫毫不掩飾他的威脅之意,冷修然面色鐵青,再也不敢妄動。
他被帶下去,我娘撐着身子坐起來,神情失措,探過身子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袖,快要把我拽倒了:「小柳兒,銀芳到底是怎麼死的?」
「銀柳,他說的是怎麼回事?」大哥哥質問我。
我說不出話。
恍然間,我看到了小小的梁銀芳蹦躂着進屋,眨着眼睛問我:「四妹妹,你爲什麼哭啊?」
「二姐姐給你糖喫,好不好?」
她笑得依舊漂亮。
我正不知所措,程岫走向了我,他推開了我孃的手,輕輕幫我擦眼淚:「不願說就不說,誰也不能逼你。」
我自以爲此生獨來獨往,獨生獨死,就連家人有朝一日都會背離我,可這世上還有一個程岫。
我與他,同生同死。
我看着我娘,我知道她傷心,她傷心了多年,懷疑是自己沒管好二姐姐,才叫她喪了命,而我知道她飽受折磨,卻不肯開口告訴她事不關她。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自私到了骨子裏,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過錯,今日說出來也是迫不得已。
我緊緊握着程岫的胳膊,儘量平靜地開口:「那年二姐姐要我教她武功,我不肯,她便求我,說我要什麼都給我。」
「那天我說,我要荷花,她說可以。」
「我無意害她,若是……」
話沒說完,便聽到了梁銀蘇的尖叫:「大姐姐,你沒事吧?」
我這才注意到梁銀雪整張臉都慘白了,幾乎要暈厥,她捂着肚子,痛苦難忍。
「快去請大夫!」梁銀蘇叫丫鬟去請大夫,又連忙安慰大姐姐,「這有什麼的?也值得你動氣?孩子重要啊!」
梁銀雪不說話,死死地咬着脣瓣,我慌了神,用力抓着程岫。
難道我又要害死一個姐姐嗎?
衆人一片慌亂之時,程岫冷不丁地開口:「大姐姐放心吧,大姐夫安然無恙,我讓人送他回府了。」
聞言,梁銀雪終於抬起了頭,雙目通紅:「多謝。」
-20-
冷修然被東廠的人帶走了。
梁銀雪被扶到了後院,大夫來幫她安胎,她動了胎氣,但得知錢元沒事後,心情放鬆了不少,沒什麼大事,我娘和梁銀蘇都守在牀邊,我沒過去,得知她無礙之後,和程岫默默地回了府。
「多謝你放了大姐夫。」馬車上我輕聲道謝,我和程岫很像,都是愛記仇,若是有人要殺我,我絕不會輕易放過。
大姐姐也知道錢元要刺殺程岫。
但程岫還是看在了我的分上,保了錢元的命,安了大姐姐的心。
程岫身上還帶着淡淡的血腥味:「你說過,那是我們的外甥。」
他輕輕摸着我的頭髮,語氣幽幽:「今日柳娘生辰,竟不告訴咱家。」
我微怔:「我是怕誤了你的事。」
程岫輕笑:「今日你生辰,咱家送你一份禮吧。」
「從今日起,你梁銀柳想如何就如何,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天下沒人能再約束你,再苛責你,誰若惹了你,直接打回去,不必再忍。」
聞言,我便可以確定三皇子一黨必死無疑,從今往後,是他把持朝政,我嫁給他當真是最正確的決定。
我將他摟得更緊了。
他親暱地吻着我的額頭,情動不已:「我絕不會叫柳娘當輸家。」
我卸下心防,無比安心地靠在了他的懷裏。
京城的夜幽深,安靜無聲,但又有很多東西悄無聲息地改變着。
一晃過了多日,家中只有梁銀蘇給我傳來了消息,她約我去普雲寺。
「大姐姐這兩天總是哭,說對不起你。」她嘆了一口氣,「你也是的,這麼能瞞,心中有話從來都不說,都是一家人,娘和爹都不生你的氣,就是心裏難過。」
「你找個日子回去看看吧。」
我沒說話。
有些事不是我回去認個錯就能解決的,也不是梁銀雪哭兩聲就能解決的。
這麼多年我已經不知道要用什麼樣子面對家裏人了。
只能慢慢來。
梁銀蘇這次終於明白我爲什麼不進佛殿了,她獨自進去找了大師解籤,我再次走到了那棵菩提樹下。
這次ťũ⁶凌決早早地等在了菩提樹下,他朝我微微一笑:「夫人,又見面了。」
我頗爲疑惑地看着他:「凌大人不在大牢裏,在這兒幹什麼?」
「卸了任,隨意走走。」他目光看向我的耳朵,很快又移開了。
我挑眉:「你在等我吧?」
他直言不諱:「是。」
「那日,你在街頭爲賣花女出手,在下便知道你是一個心懷慈悲之人,今日特有一事相求。」
他說得很認真:「我知道你嫁給程岫頗有無奈,如今他對你言聽計從,爲何不勸他忠君愛民?三皇子是最適合繼承大統之人,程岫如此趕盡殺絕,國無儲君,早晚有一日會害得家國動盪。」
看着他那張臉,我忽然發現凌大人和其他人也沒什麼不同。
我也很認真地看着他,他以爲我被說動,想了一下,壓低聲音道:「若是日後三皇子登基,我會請他讓你和程岫和離,你可以再嫁。」
我安靜地看着他。
凌決邁進了一步,下定了決心,鼓足了勇氣:「我知道你想要子嗣,你若願意,我會娶你,一生待你好。」
哪來的自信?
我終於忍不住了,笑彎了腰。
我笑夠了,直起身子,凌決眼神有幾分陰沉,我似笑非笑地問他:「你是不是腦子糊塗了?」
我眼中滿是譏諷:「什麼忠君愛民,什麼家國大義,我根本不在乎,我還知道,你們也不在乎,別裝了,說這話不好笑嗎?」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你直說想要求我饒他一命,我說不定還高看你一眼,成王敗寇,程岫要是輸了,你們纔不會饒他一命。」
「所以,你們都挺該死的。」
凌決面不改色,只是沉默地聽着我說話。
「至於你。」我嗤笑一聲,「連程岫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我伸出小手指比了一下,嘲諷之意絲毫不減:「我怎麼會看上你這種輸家?」
話畢,我轉身要走。
沒走出幾步,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我原以爲你和他的關係是刀和刀鞘,卻沒想到是刀刃和刀柄。」他的聲音悠悠傳來,還有幾分感慨。
「夫人不願勸諫的話,凌某隻能請夫人暫留片刻了。」
他今日出現在此處並不是巧合,我不驚訝他會這麼說,我慢慢回身:「梁銀蘇知道嗎?」
凌決想了一下,好聲好氣地回答:「齊夫人嗎?她應該不知曉。」
他極有把握,似乎斷定我打不過他。
我鬆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凌決頗爲好奇地問:「你難道不怕嗎?」
真把我當傻子嗎?
我淡定地拍拍手,一直埋伏在暗處的暗衛全部出來,將凌決埋伏在此的守衛屍首拖出來,一直淡定的男人終於皺起了眉。
我無所謂道:「你死定了,我有什麼好怕的?」
「你早知道我會來?」凌決握緊了腰間的劍,黑眸幽幽地看着我,眼中沒了剛纔的淡然。
我勾脣:「我就怕你今日不來啊。」
暗衛們擋在了我身前。
自從上次在普雲寺遇到他,我就增加了身邊的暗衛數量,知道要來普雲寺後,我還特意讓人在普雲寺設下了埋伏。
我唯一不確定的是梁銀蘇是不是也想害我。
我轉身往回走,輕聲囑咐暗衛:「殺了他。」
我再次回到了佛殿前,梁銀蘇還沒出來,我第一次踏入佛殿。
金佛俯瞰我。
人生在世有很多不敢面對,也不能面對之事,無論你想不想面對,這些事早晚有一日會重新回到你面前,逼你面對。
我也只能面對。
好在還有程岫陪我。
他是惡名在外的奸臣,我是害了親姐的禍害,兩個人一起走到地獄去也不錯。
也算是天下之幸事。
「小柳兒,我們回去吧。」梁銀蘇解完了籤,心情不錯,從佛殿後面出來,我注意到她鬢角的頭髮有些亂了,她卻急吼吼地挽住了我的胳膊,「你上香了嗎?」
我什麼都沒說,輕輕搖頭。
回去的路上,馬車搖搖晃晃。
這樣的話,殺了三姐夫好像也沒關係。
天上又飄起了鵝毛大雪,程岫穿着黑狐大氅站在程府外等着我,天寒地凍,他手持一把青竹骨傘,成了唯一一抹春色,他看到了我,微微抬傘,那一雙撩人心魄的眸子望向我:「柳娘。」
我快步朝他走去,親親熱熱地挽住了程岫的胳膊:「廠督,我們回家吧。」
尾聲
程岫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運之人。
因爲他有梁銀柳。
她永遠會站在他的身邊,永遠陪着他,就算進了地獄也無所謂。
他從小沒了雙親,一個親人也沒有,一直以爲自己會孤獨終老,直到遇見梁銀柳。
老皇帝死後,他扶持幼帝登基,把持朝政,但再也沒做過惡事,國家大事叫他打理得不錯,也培養了不少寒門子弟,一時間他成了不少學生的老師。
如今他竟然也成了百姓口中的好太監。
他所做之事皆是因爲梁銀柳。
他在乎梁銀柳。
梁銀柳這人雖然看起來冷漠了一點,但她也有那麼一點善心,也有十分在乎的人。
她在乎梁家人。
而梁家人在乎黎民百姓,國家繁榮昌盛。
愛屋及烏,程岫不介意做一個僞善的惡人。
而梁銀柳也不介意做一個虛假的好人。
梁銀柳看在孃親的分上饒了冷修然一命,但廢了他一身的武功,將他流放嶺南,十年才能回京。
她親手廢了他的武功。
他們一起練功多年,冷修然都用一種看罪人的目光看她,每次都下重手打她,每次都將她打到再也爬不起來。
到最後她發現這個人居然喜歡自己時,心裏未免有些複雜。
有病。
「梁銀柳。」冷修然狠狠地盯着她,看着她絕美嬌媚的面容,又愛又恨,他恨不得咬下她的肉,好讓她畢生忘不了自己,「你怎麼不去死呢?」
當年要是死的是她,冷修然就不會那麼糾結,他會娶了銀芳,和銀芳長相廝守,這一生只愛銀芳一個人。
要是梁銀柳死了,他這些年來就不會備受煎熬,一面譴責自己,一面偷偷看她。
誰能忍住不愛她?
縱使他故意打倒她,她也從來不哭,只會默默爬起來,繼續練功。
她小小的一個人就懂得看人臉色,總是藏着祕密,一雙黑亮的眼睛後面是無盡的深淵。
她不笑的時候是空洞的。
他不覺得她會嫁給趙忘劍,也不會愛上趙忘劍,因爲那個愚蠢的傢伙只是愛她演出來的性子。
冷修然覺得,天下只有他知道她的虛僞惡毒,也只有他願意接納。
直到程岫出現。
那個人一出現,她的目光就緊緊跟隨着,而那個人也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失魂落魄,空洞冷漠。
他怪梁銀柳是個毒婦,會愛上太監,而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自卑,竟然連一個太監都比不過。
梁銀柳無視了他那複雜的眼神,也無視了他的話,起身利落地離開了,一次也沒有回頭。
她覺得自己還是仁慈了。
梁銀雪的孩子出生不久後,梁銀柳和程岫去看了她,小外甥小小的,梁銀柳抱着的時候心裏發抖。
程岫倒是抱得很熟練,一抱上孩子他便有幾分慈祥溫和之意,像是一個習慣了抱着孩子的老父親。
她後來纔想起來,他在宮中常常抱皇子,哄皇子。
他若是做了父親,必然是個慈父。
梁銀柳心裏想。
回去的路上,梁銀柳建議他多蓋幾個育嬰堂,也可以從育嬰堂抱來一個棄兒養着。
程岫現在身上是梁銀柳最喜歡的鵝梨香,她環着他的脖子,甜滋滋地說:「你做慈父,我便做嚴母。」
「等到時候老了,你就做善良的祖父,我就做嚴格的祖母,一家子都圍着你轉,孩子們都喜歡你,你說好不好?」
程岫哭笑不得,捏着她的臉:「你呀!我捨得讓他們不喜歡你嗎?」
連孩子都沒有,程岫卻好像看到了後世子孫疏遠梁銀柳的樣子,好像看到了梁銀柳委屈巴巴掉眼淚的樣子,一想到這個畫面,他的心肝就一顫,忍不住抱緊了她,生怕她難過。
愛到極致了,是心疼。
只要一想到她一頓喫不上飯,程岫就心慌得睡不着。
只要一想到她可能會受風寒,程岫就頭疼難忍,心神不安。
程岫心裏給梁銀柳鍍了一層光,無論她怎樣堅強勇敢,無論她有怎樣的心機算計,在他的心裏,他的柳娘始終柔弱無助,絕不能受一點委屈。
她始終是天下最好。
梁銀蘇和離了。
儘管她的夫君對她沒什麼不好的,她還是和離了。
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
她娘問她,不愛就不能在一起嗎?
梁銀蘇說:「對啊,四妹妹嫁了一個頂頂愛她的,大姐姐也嫁了一個頂頂愛她的,我憑什麼不能呢?」
梁銀柳是全家最支持她的。
和離後的沒幾天,普雲寺的住持還俗,兩個人遠走高飛,誰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凌決死的那天,梁銀柳叫人給三姐夫送了一封信。
她放他一馬,他也要放她三姐一馬。
轉眼又是一年。
今年過年梁銀柳和程岫回梁家過年,大嫂嫂終於不再躲着他們了,而娘也終於對她露出了一個笑臉。
二姐姐的死好像將娘困在了那個夏天,這麼多年,無論別人怎麼移動,她還是隻留在夏天,夏日那灼熱潮溼的氣息永遠地纏着她,讓她沒法走出來。
因爲她被困,她的小女兒也被困在了荷花池底,這些年來,她不知道小柳兒生沒生過病,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更不知道小柳兒是以怎樣的心情天天逗她們開心。
有一天她做夢,夢到了梁銀芳抱着一朵荷花跑向她,送到她懷中,歡歡喜喜地跟她說:「娘,我要走了。」
她緊緊地抱住了小芳兒, 泣不成聲。
芳兒, 你下輩子還來找娘,我還當你娘,咱孃兒倆還做母女, 好不好?
小芳兒從小最活潑可愛, 天真又善良, 小小年紀就會心疼父母,小芳兒抱着她, 依舊那麼懂事:「還有姐姐和妹妹呢, 娘也不要忘了她們,咱們娘四個, 下輩子還做母女。」
夢醒之後,她哭了好大一場。
她終於有些放下了,她看了看一直以來最會寬她的心的小女兒,嘆了一口氣:「小柳兒,你瘦了, 多喫一點吧。」
梁銀柳心情好得不得了, 給鴻哥兒包了一個大紅包,鴻哥兒開心極了, 抱着她的腿說四姑姑最好了。
夜深了,一盞盞紅燈籠吉祥喜慶,燈籠的光明亮溫暖, 隨風輕輕搖曳, 燈火輝映, 程岫牽着梁銀柳的手慢慢往她以前的院子走。
一生很長, 也很短。
他們就這樣執手一生就好。
路過一排排柳樹, 上面的雪閃着碎光, 像是碎銀堆在柳樹上。
梁銀柳指着樹說:「我沒騙你吧。」
「人家說我是個有福氣的, 開始我還不信,如今遇到了廠督,我算是信了。」
身旁清俊的男子滿目柔情, 微微低頭, 紅潤的脣輕輕親吻她的臉頰,動作輕柔到不能再柔。
他眷戀地看着她,墨色的眸子盛着一泓暖光:「能得柳娘厚愛, 我程岫纔是天下最有福氣之人。」
世人說東廠廠督程岫陰狠毒辣, 奸詐狠戾。
他覺得世人說得對。
偏偏有一個人不以爲意, 從不帶任何偏見和惡意看他, 就算知道他的惡毒與狠辣, 她也從不畏懼, 堅定又果斷地站在他身邊, 只愛他,只信他,只邀他同生共死, 只邀他共赴地獄。
他們就像是人間遊蕩的孤魂,終於找到了同伴,緊緊相依,一刻不分離。
從今以後, 他們同來同往,同生同死,永不分離。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