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紅着眼說:「你給我服個軟,秋荷,你不是最想要權力嗎?我給你,皇后之位給你,什麼你想要的都給你,好不好?你再叫我一聲太子哥哥,好不好?」
平日裏不苟言笑,滿嘴禮義廉恥的太子如此卑微地求我,這如何不讓我高興呢?
素手攀上了殷九清的脖頸,我朝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看他情動難耐卻偏不給他:「你不是說我是不守婦道嗎?還說我是不知禮義廉恥的狐狸精?太子殿下,如今你對着你的嫂嫂自解衣衫,你說你是不是賤人?」
我將殷九清狠狠按在他身後的假山上,激得他悶哼一聲。
我卻恍若未聞,帶着快意痛罵:「你不知廉恥,罔顧人倫,我偏不如你的願!」
我理了理被他扯得一團亂的衣衫,快步出了假山。
假山外,天高月小,一輪明月高懸。
又是深秋時節,月光下的落葉上凝着一層又一層的霜雪。
-1-
我小娘是出身書香門第的妓,不折不扣的狐狸精。
她死的那天,我出生了,我理所當然也是個狐狸精。
只不過,我娘當狐狸精是爲了生存,我可不是,我生來就賤,天性如此。
我知曉自己有一副黃鶯出谷,似水如歌的好嗓子,於是便物盡其用,我的嫡姐章錦燦對哪個男子笑,我就嬌嬌怯怯地喊那男子哥哥,生怕氣不死她。
章錦燦最喜歡太子,我便也對着殷九清甜甜地喊:「太子哥哥~」
殷九清走後,章錦燦便露出獠牙,鼓足了勁兒,用盡全力抽我一個巴掌,尖利的指甲趁機劃過我的臉頰:「你是妓子的,你怎麼配喊太子哥哥?」
「姐姐,皇后娘娘也是我的親姑母,我憑什麼不能叫嘛。」我摸摸破皮的臉頰,挑釁般地朝着章錦燦吐吐舌頭,心中不禁腹誹,被慣壞了的大家閨秀比鄉野村婦還粗鄙。
有時候我望着高高的月亮,總是忍不住思考,人生的際遇怎能如此不同呢?
章錦燦的母親是顯赫富貴的武安侯府嫡女,我的母親是個青樓妓子。
所以同爲太傅之女,她高貴如明珠,我則卑微如草芥。
就連她的名字都比我好,錦燦——如錦緞一般光輝燦爛。
而我的名字則是出生那天,父親看到池子裏的一枝殘荷,有感而發得來的。
秋荷,一聽就包含了無限的寂寥與愁苦,秋荷,秋荷。
枯枝敗葉,秋水殘荷,聽起來可真悲涼呀。
-2-
本來我只是很豔羨章錦燦,並沒有那麼討厭她。後來年歲漸大,她長得越來越像她板正肅穆的母親,我也越來越像我形貌昳麗的母親。
美貌成了我的原罪。
她開始不分青紅皁白地罵我「賤人」「妓子之後」,輕蔑地說什麼「龍之龍,鳳生鳳,狐狸精生狐狸精。」
就連我禮貌地喊「太子哥哥」,也被她說成是「小小年紀便知道勾引人。」
既如此,我也不能空擔了罵名,我便偏要嬌滴滴地喊,看我不氣死章錦燦。
那時殷九清已然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國之儲君了,平日裏板着臉像個老學究一般。
我十分不喜歡他,見了他也只是喊上一句表哥,並不很過分,可章錦燦還是免不了朝我揮巴掌。
她討厭我已經不分原因了。
第一次和殷九清有交集是在京城的芙蓉宴上。
京城貴女們坐在一起賞花作詩,輪到我的時候,章錦燦假好心爲我說話:「我這妹妹淺薄,平日裏放蕩慣了,做不出來詩,大家可不許笑話她。」
我當下紅了眼,捂着帕子靜默無聲地掉眼淚。
宴會上美貌又心善的小娘子教養也是極好的,並未因爲我的庶女身份嫌棄我,甚至還紛紛出口指責章錦燦。一時間,章錦燦千夫所指。
我藉口整理儀容,拐到一片芙蓉園前笑得肚子都疼了,一轉身,遇見了殷九清。
他好像知道了方纔的事,像有大病一樣,肅着臉揹着手斥責我:「你以爲自己是個什麼身份,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都不明白嗎?做事情前要牢牢記得自己的身份,如此行事,一點女兒家的規矩也無,舅舅都不請人教你學規矩嗎?」
我切切實實感到難堪了,他貴爲太子,身份高貴,鄙夷我也是正常的。
我是什麼身份?我要記清楚什麼?
記清楚我是一個庶女?還是記清楚我永遠上不得檯面。
「是,這地方我就不該來。章錦燦纔是你表妹,我一個妓子之後不敢與太子攀親戚,更用不着太子來教我規矩。」
要是在平常,我是斷然不會說出「妓子之後」這種妄自菲薄之語,但那會兒我氣得很,一時上頭便脫口而出了。
反應過來,我直髮怵,在一國儲君面前說口無遮攔,說出這種污言穢語,我怕是要遭大罪。
一腔憤怒被恐懼替代,我掀起眼皮偷偷瞧着殷九清,暗暗期望他沒聽見。
顯然,殷九清聽到了,他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劈頭蓋臉地呵斥我:「粗鄙,身爲官家小姐,怎能如此不成體統。本宮罰你回去抄二十遍女戒,不抄完不許出太傅府。」
我沒當回事,他公務繁忙,又不常來太傅府,怎麼管得了我,我甚至暗暗地翻了個白眼。
「不知悔改,罪加一等,抄四十遍!」殷九清氣得都伸手指了:「小德子,去,近日你就住在太傅府,親自看着她。」
我很無語,這話才哪到哪啊?他要是看見章錦燦罵我的樣子,只怕死了也得從棺材板裏跳起來罵她「粗鄙。」
但我又想,他約莫捨不得罵章錦燦,更不會爲了我罵章錦燦。
因爲章錦燦是他嫡親的表妹,更是他未來的太子妃。
-3-
太子爲章錦燦罰了我抄書,章錦燦很是得意。
我在抄書的時候,她就坐在我旁邊遣丫鬟給她染蔻丹,眼角眉梢俱是得意:「姑母說了,將來我可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太子哥哥向着我也無可厚非,自是應該如此的。」
我輕嗤一聲,什麼蠢貨都配當太子妃了。
「你笑什麼?」章錦燦命丫鬟停下來,氣急敗壞跺着腳:「你敢嘲笑我,章秋荷,你又嘲笑我!」
我見她氣勢洶洶走過來,像是又要來打我,急忙出聲提醒:「你剛染了指甲。」
「染指甲怎麼了,打你還分時候嗎?」
下一瞬,章錦燦就齜牙咧嘴地撲到了我的面前。
一片慌亂之中,我啪地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
「你敢打我!章秋荷!今天我非要揍死你!」
眼看她發了狠又要撲上來,我眼疾手快將手掌按在墨盒裏,糊了她一臉墨水,又順手將墨盒扔在了她的裙子上,水墨在裙上開出一朵絢麗的花。
她望着毀了的裙子,先是擠了兩滴眼淚,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黑乎乎的臉頰上還掛着兩行淚。
「章秋荷,你完了,這可是姑母賜我的裙子,我這就去告訴王嬤嬤,你故意毀壞皇后所賜之物,藐視皇后可是大罪,你就等着捱打吧你。」
她高高興興出了門,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空氣中。
我看着被章錦燦撕碎的一地紙屑,抹了把眼淚,繼續抄書。直到王嬤嬤帶着幾個丫鬟將我押走,死死按在了板凳上。
我有些後悔了,早知道讓章錦燦打我幾巴掌就是了。
「不分尊卑,心比天高,今日就要打得你安分守己。」
直到失去意識的時候,我還在想,我就不安分守己,我就要攪得家裏雞飛狗跳,我偏不讓章錦燦好過。
-4-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小桃抹着眼淚拿雞蛋給我滾臉,說是小德子回太子府了,我不用再抄書了。
臉上幾個通紅的巴掌印還未消,但和臉比起來,還是屁股更疼一些。
我趴在牀上,想我娘,想她爲什麼要把我生下來,爲什麼要讓我遭這種罪,我恨死她了。
月亮升起來了,我還是沒睡着。
柳朝明就這麼翻進了我的窗,因着動作不熟練,碰倒了桌上的燭臺,發出老大聲響。
緊接着我又聽到一陣窸窸窣窣扶燭臺的聲音,真是笨死了。
「秋荷。」他點燃了燭臺,貓着腰摸索着來到了我的牀前。
柳朝明的臭手剛要撫上我的臉,卻被我一把拍掉,陰陽怪氣嘲諷:「登徒子,枉你讀了那麼些聖賢書,夜探香閨,還真是君子做派。」
「秋荷,你哭了。」柳朝明舉着燭臺,錯愕地愣在當場。
我平日裏鮮少在他面前掉眼淚,抹了把淚倔強道:「屁股疼得我睡不着覺,掉眼淚怎麼了。」
「不哭了。」
柳朝明將燭臺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湊上來給我擦眼淚,語氣軟得不像話,帶着乞求一聲聲誘哄道:「不哭了,不哭了。」
我流着淚兇他,還打他的手:「誰準你碰我的,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我以後可是要做官夫人的人,我不和管家之子私相授受。我可不是什麼好人,你滾遠點。」
昏黃的油燈將他白皙的面龐鍍上了一圈暖黃光暈,他像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一般,抬起頭直直望着我,輕輕摸我的頭髮,聲音有些哽咽了:「再等等我,等我中了進士,我便求太傅將你嫁給我。」
「誰要嫁給你。」我撒開了他的手:「等你考中了進士,我纔會勉強考慮考慮你。否則我就是給有錢人當小妾,就是去廟裏當姑子,也不嫁給你。」
我聽見柳朝明笑了,跳躍的燭光在他眼尾晃動,像是飛舞的蝴蝶。
他從懷裏掏出來一支梅花簪,插進我的髮間:「明年三月春闈,我一定會高中的。」
我本能地就要抽出簪子扔掉,抽了出來,卻沒捨得往地上丟。
柳管家供他讀書不容易,他也不知省了多長時間的錢纔給我買了簪子。
想到這,我手都送出去了,最終還是背過臉去,將簪子壓在了枕頭底下。
看着我彆扭的一番動作,柳朝明又笑了,喜滋滋地看着我,轉過我的臉,捧着給我擦眼淚。
他和我說要明哲保身,不要和章錦燦對着幹,這樣受苦的只有我自己。
兩行淚流了出來,我埋在枕頭裏嗚咽出聲:「你說爲什麼我爹從來都不管我,是不是我死了他都不會來看我一眼。旁人都說我是個庶女,被章錦燦磋磨是我的命,可是憑什麼?憑什麼章錦燦打我就可以,我就不能還手,憑什麼,憑什麼?」
「秋荷,這是命,沒有道理可言。」柳朝明跪在我的牀邊,輕輕柔柔地順着我的背:「秋荷,你就當爲了我忍一忍好不好,我不想總看見你遍體鱗傷的樣子。現在已然是八月了,再忍八個月好不好,八個月之後我一定會中舉,到時候我帶你離開這。」
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情話了,我抬起朦朧的淚眼說:「那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呀,我會爲了你少生事端,乖乖等着你中舉,你可千萬要爭氣呀。」
很多年後,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我才發現,當初的自己多麼可笑。
我將自己的未來全都交付給了一個男子,被動地等着被他拯救。
這行爲本身就愚蠢至極。
-5-
我在牀上躺着,繡了近一個多月的花。期間小德子來過幾次,送了些去疤痕的藥。
我又想起殷九清那張令人討厭的臉,若不是他多管閒事,我也不能落得如此下場。
想着想着又覺得我着實無理取鬧,狗咬呂洞賓了。
小桃扶着我在花園散步,賞完菊坐在廊下走神時,身後傳來一陣說話聲。
是嫡兄章照衡和他的表弟——武安侯府世子李榮川。
章照衡瞥了我一眼,神色淡淡地收回了視線,李榮川卻盯着我不放了,撇開章照衡徑直走上來和我搭訕。直到章照衡蹙着眉頭催他時,他才依依不捨地隨着章照衡去向大娘子請安。
此後他像個狗皮膏藥一樣對我噓寒問暖,甩都甩不掉。
ṱű₃李榮川是大娘子的外甥,武安侯府的獨苗,驕縱頑劣,又生得肥頭大耳,一臉橫肉。
我看見他都直作嘔,偏生他還抄些淫詩來噁心人,給他退回去他就繼續鍥而不捨地送。
柳朝明要我忍,我也知道沒有別的辦法,李榮川貴爲世子,我實在得罪不起。
可他愈發變本加厲起來,有一日竟然送了我一本《金陵房中術》。
我氣得腦袋冒煙,在李榮川又一次騷擾我時,當着府上丫鬟的面對着他破口大罵。
不想他倒打一耙,反脣相譏:「二妹妹,你若不含羞帶怯地用眼神勾引我,我怎麼就會巴巴地往上貼呢?我一個世子,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你這話說出去也沒人信呀。」
我氣得渾身發抖,死命攥着拳頭。
明明是氣憤,可眼淚卻不受控制一個勁地往下掉。
無處不在的章錦燦又出現了,輕蔑地撇撇嘴:「章秋荷,你別不識抬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嫁進侯府,又不是誰都有被表哥看上的福氣。」
我真想撲上去狠狠打章錦燦的嘴,可是想想後果,最終還是捏着拳頭,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對着月亮掉眼淚的時候,柳朝明就會突然出現,蹲在我面前逗我說:「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還會塞給我一顆方糖喫。
那時候我喫了甜絲絲的糖,天真地以爲,一切都會好的,至少還有來日可期。
-6-
初雪落下的時候,是個下午,我披着斗篷在花園裏看雪。
李榮川肥碩的身軀乍然擋住了我的視線:「二妹妹,我對你的心意想必你也知曉,我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若你願意,我即刻稟明母親,將你娶回去做姨娘——」
「世子還請自重,秋荷高攀不上侯府門楣,世子還是莫要說笑了。」
「你裝什麼裝啊?」李榮川驀得逼近我,彎下身子,肥胖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腕:「你日日用這把嗓子勾引我,這時候又不承認了?我娶你做姨娘還委屈你了嗎?你裝什麼矜持啊?」
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男女體力間的懸殊使我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他的桎梏,只能大聲地喊着人。
天旋地轉間,李榮川將我摁倒在石桌上,肉壁一樣的身子壓得我喘不過來氣,我的嗓子都喊啞了,沒有一個人過來。
對着李榮川又踹又咬,被他一巴掌打懵。
小衣將被粗暴地扯下,胸前身下被冷空氣侵襲,寒意霎時遍佈四肢百骸。
牙齒悄悄抵上了舌頭,有幾片飛雪落在眼睛裏,我想,我這輩子也算是完了。
「咚——」的一聲,李榮川從我身上直直栽倒下去,一件白色大氅嘩啦一下罩在了我的身上。
「別怕,起來。」飛舞着的雪片紛紛揚揚,殷九清那張刻板端正的臉就這麼出現在眼前。
我瑟縮着裹緊了身子,急忙從石桌上起來,踉蹌着差點摔倒,還好揪着桌角站住了。
眼淚糊了一臉,鮮血夾着口涎淌到脖子裏,口齒不清地說了聲謝謝,裹着大氅飛速跑走了。
回頭匆匆一望,殷九清揹着手,站在紛飛的大雪中,依舊面不改色,一臉肅容。
柳朝明晚上來看我的時候,我舌頭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坐在燭火前愣愣地發呆。
「秋荷,要不,我們走吧?」柳朝明伸手摸我的頭髮,眼睛裏隱約有瑩瑩水光閃動:「只是那樣的話,你暫時不能做官家夫人了?要和我走嗎?二小姐?」
他說:「要是和我走了,你就不能回頭了,再也當不了二小姐了。」
「要是和我走了,我們就只能逃亡了。」
「我暫時不能讀書了,我們會過得很貧窮。」
心中驚濤駭浪漸漸平息,我第一次主動抓住了柳朝明的手,這雙有些粗糙的手曾經在許多時候抹去我的眼淚,溫柔繾綣地撫摸我的頭髮,我重重地握住了,笑着點了點頭。
我知道自己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但我也知道,他比所有人都愛我。
-7-
我爹帶着家丁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和柳朝明正在破廟裏依偎着取暖。
那是逃亡的第三天。
本就殘破的廟門被大力踹開,呼嘯的風聲卷着雪片飛進來,臉上的笑意僵住了,凍結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我爹要將柳朝明交給官府,罪名是誘拐官家小姐。
我跪在地上扒着我爹的靴子求他,急切地爲柳朝明辯解。
我爹一巴掌打偏了我的臉,一陣耳鳴過後,整張臉火辣辣地疼:「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給我起來,章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他的五官扭曲成一團,額角隱隱可見青筋,面對我的時候,他第一次有這樣大的情緒波動。
「你生了我卻不養我,任我自生自滅這麼多年,如今還找我幹什麼?你怎麼不問問我爲什麼要逃跑,你怎麼不問問李榮川對我做了什麼?你爲什麼不替我做主,他是怎麼撕開我的衣服,他——」積攢多年的情緒頃刻間爆發,我像個瘋子一樣歇斯底里地大吼。
柳朝明掙脫了家丁的桎梏,撲上來死死捂住了我的嘴,滾燙的眼淚啪啪砸在我的臉上:「秋荷,別說了。」
那天風大雪大,風吹得我臉疼。
我爹讓人將我摁在椅子上,親眼看着柳朝明是如何被打得奄奄一息。
我爹冷冷地說,你就算再卑微低賤,也和他不同,你是正經人家的小姐。
家丁將柳朝明摁在板凳上,板子此起彼伏地升起來又落下,血跡從他灰色的衣袍中滲出來,斑斑駁駁的,像一朵濃淡相間,豔麗荼蘼的花。
天空中的小雪花飄下來,蓋在他的身上,好似在替我抱一抱他。
他伏在板凳上,額角全是密密麻麻的細汗,氣若游絲說:「秋荷,你太漂亮了,我護不住你,終究也不配得到你。對不起。」
最終他昏迷着被人抬走了。
-8-
我爹看在柳管家忠心多年的份上,終究沒將柳朝明送去官府。
後來柳管家也離開了章府。
我還是安安穩穩做着章家庶出的二小姐。
私奔的事兒被我爹壓得死死地,府上衆人心裏明鏡似的,看我的眼神都是輕蔑和嘲諷,但誰也不敢議論一句。
午夜夢迴的時候,我總想起柳朝明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總想起他跟我說對不起。
是因爲我太愚蠢了,太沖動了,是我葬送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可能,我們再也沒有可能了。
我沒什麼朋友,逃亡回來之後,只有小德子來看過我。太子以言行無狀爲由,罰了李榮川,他再不會來找我的麻煩了。
我曾經畏懼忌憚的李榮川在殷九清面前,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
權勢,可真是個迷人的好東西啊。
我也想堂堂正正像個人一樣活着,不這麼卑賤,不這麼屈辱,我想讓所有欺負過我的人像狗一樣匍匐在我的腳下,痛哭流涕地向我懺悔、求饒。
而我肆意玩弄他們,永不原諒。
我開始思考,我該如何才能得到權力。日思夜想,輾轉難眠。到頭來卻可悲地發現,除了這張令人豔羨的臉和年輕的身體,我一無所有。
我決定用我的身體做件大事,我要睡了章錦燦的男人,睡了一人之下的太子。我要噁心死章錦燦,噁心死我爹,噁心死章府看不起我嘲諷我的所有人。
我想我是瘋了,可這是我貧瘠的腦瓜裏能想出來的,最有效最解恨最惡毒最直接的方法了。
或許會被弄死,但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如果我有幸活下來,那麼欺負過我的人,就都得死。
我將自己關在屋裏,聚精會神地研究曾令我萬分噁心的《金陵房中術》。
每年大年初二,殷九清都會來太傅府留宿。
我把我的計劃放在了這一天。
-9-
好不容易到了這一天。
午膳之後,我正愁怎麼接近殷九清,沒想到他帶着小德子主動叩響了我的門,這可真是天助我也。
殷九清今日穿了一襲紫色織金袍子,肩寬腰窄,身姿挺拔,渾身上下透着渾然天成的貴氣和威嚴。
我認真地打量了他許久,劍眉入鬢,眉骨深邃,鼻樑高挺,就連嘴脣也是不薄不厚,恰到好處。說得文氣一點,他相貌周正,美得中規中矩,卻毫無特色,像被奉爲圭臬的四書五經,就連相貌好像也遵循着某種規矩,毫不出格。
「新年歡喜。」他遞給我一個錢袋子,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將錢袋子往我懷裏一塞,轉身欲走。
我將門敞得更大了些,往身旁一閃身,垂着頭做出哀慼之色:「太子哥哥,多謝你上次出手搭救,不知能否請你喝杯茶,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他斟酌了一會,大約是在顧忌男女大防,或許是我泛紅的眼眶使他生了憐憫之心,他對着身後的小德子說:「小德子,你在此處候着。」
喝了幾口茶,他微微蹙起了眉頭,我的心臟怦怦直跳,幾句話從喉頭艱難吐出:「我這裏一向沒什麼好茶,怕是難以入口,若是太子哥哥不喜,不如還是———」
「無妨。」他打斷我,摩挲着杯盞道:「莫爲浮雲遮望眼,風物長宜放眼量。看開些,舅舅自會爲表妹尋一門合適的姻緣。」
我假意應答,看着他喝完了一杯茶,那茶裏放了足量的軟筋散。
第二杯茶加了合歡散。
慢慢地,殷九清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雙臉通紅,額角上也浮現一層細密的汗珠。
「表妹,我先回去了。」殷九清的腳步有些踉蹌,起身時差點撞在桌子上。
我猛地將汗巾塞進他口中,在他拼命掙扎卻掙扎不動時,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將他拴在了牀上,死結一打,衣服一剝,齊活。
從雕花木窗往外看,依稀可見一襲青衫的小德子,乖順地站在院門口。而就在這幾丈之遠,我綁着太子,意欲白日宣淫。
誰也想不到,我膽大至此。
「太子哥哥,你救了我,我便以身相許。」
他額角青筋暴起,憤怒的臉扭曲成一團,眼睛裏閃着無法遏制的怒火,死死瞪着我,被汗巾塞得嚴嚴實實的嘴裏還「唔唔唔」發出些模糊不清的音節。
我乾脆利落地剝了自己的衣服,將我們之間的距離由一寸變成了負數:「你別擔心,我學了很久的,現在已經很會了。」
撕裂般的痛席捲全身的時候,我愣愣地流下兩行淚。
我有一個庶兄,他爲了防止大娘子的迫害,裝傻扮笨了許多許多年,卻在三年前的春闈一舉高中,被外放到江寧做官。
我永遠也忘不了,官府的人來家中賀喜時,全家人臉上的震驚錯愕和大哥臉上的歡欣。他同我說:「秋荷,你也要努力,總有一天,我們會過上想要的日子的。」
家中就四個孩子,只有我倆是庶出,只有他真的把我當妹妹,他憑藉着自己的努力逃離了這個家,我卻插翅難逃,我該怎麼努力?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我匆忙解開了綁着殷九清的繩子。
暴怒的聲音震動着我的耳膜:「章秋荷,你竟敢對我做這種事,你不知廉恥,放浪至此!你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他氣得都忘了自稱了,看着牀上的一小灘血跡,更是氣血翻湧,雙臉憋得通紅,撲上來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你竟膽大妄爲至此,賤人!」
翻來覆去就是「賤人」,我懷疑這個詞是他大腦裏唯一的罵人詞彙。
我被掐得直喘不過氣來,兩隻手無力地掰着他的手,眼睛因恐慌本能地分泌出眼淚。
「不許哭,你哭什麼?明明是你睡——」他意識到什麼,立馬噤了聲,面色更加難堪,掐在我脖子上的手鬆了松。
我趁他失神,騰地翻身而起,吻住了他的嘴脣。
「章秋荷!你還敢!」他大力推開我,手觸到我的裸露皮膚上,像是觸到了燙手山芋,即刻收回了。
他撿起散落的衣服,匆匆忙忙穿了穿,目眥盡裂地瞪着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今日之事,你若敢說出去隻言片語,我隨時都能殺了你。」
我用手撐着胳膊,不着寸縷地躺在牀上,嬌嬌地笑:「太子哥哥,我苟延殘喘活了這麼多年,就一條賤命,你想要隨時來拿呀。但若所有人都知曉我睡了你,那我該多有成就感呀。一向清高正直的太子被我睡了,想想我現在還激動呢。」
「章秋荷,你怎能如此不知羞恥,自甘墮落。你一個姑娘,怎能說出這種話。」
他回頭看着我,從鼻子裏出氣,皮笑肉不笑說:「你若是敢說出去半個字,我屠了柳朝明九族。你信不信,只要你一開口,不需一夜,我便能讓他一家永永遠遠地消失。」
我的笑容凝滯了。
「用這種方式報復,愚蠢至極。身爲女子,此等行徑更是不知廉恥。」
我嘴脣張張合合,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愣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你貴爲太子,生來便有無數人愛你,無數人尊敬你,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會有人跪着捧在你的面前。我不過是想要求一個庇護,我難道錯了嗎?」
「你應該靠自己。」他居高臨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會殺你,你好自爲之,總有一天,你會爲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他一甩袖子推門走了。
我看着牀上的一小片血跡陷入了沉思。
大哥跟我說過要我努力。殷九清跟我說,要我靠自己。
可是我該怎麼靠自己呢?
我捨棄了尊嚴、體統,自尊心,不知廉恥地爬了牀,我捨棄了一切臉面、體面,將自己當成煙花之地的女子糟蹋。
我難道不是在靠自己嗎?
我難道還不夠努力嗎?我到底要怎麼努力,怎麼靠自己?
夜幕四合,我握着梅花簪子在黑夜裏出神。
突然一陣細風擦臉而過,一隻粗糙的手捏住了我的臉,手心厚厚的老繭的觸感十分清晰。下一刻,濃重的藥味在舌尖化開。
「來人——」
「太子讓你喫藥。」僵硬且沒有絲毫溫度的女聲乍然響起。
尚未反應過來,乍然又被這暗衛從被窩裏踉踉蹌蹌拽到桌前,提着水壺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涼水。
喂得太急,我被嗆得咳嗽不止,這人明顯有些不耐煩了,扳着我的下巴,粗暴仰起我的臉,咕咚咕咚又猛灌了幾下。
確保我嚥下去了,手一鬆,飛速消失了。
我擦了擦流進脖子裏的茶水,氣得又喝了好幾杯茶。
-10-
上元節,殷九清來章府找章照衡和章錦燦一起去燈會遊玩。
我也得以帶着小桃和兩個小廝出去走走。
殷九清在看到我的一瞬間面上突然出現極不自然的神情,不過片刻,又被他端正肅穆的神色蓋過去了。
我恍若未聞地走上前行禮,照常嬌笑着喚他:「太子哥哥」,從他身旁經過的時候還裝作不小心絆了一跤,猛地撲進他懷裏,狠狠摸了兩把。
看他咬牙切齒,怒目而視,我急忙想起身,抱歉地道一句:「真是不好意思,腿軟了。」
「章秋荷,你給我老實點。」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狠狠一扯,低聲警告後又提高了音量,用一副關切口吻說:「小心。」
「多謝太子哥哥關心。」
美輪美奐的華燈之夜,街上香粉陣陣,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手裏提着明亮的蓮花燈、兔子燈和各式各樣精巧的紗燈。
護城河邊的水聲,舞龍舞獅聲,佳人才子的交談聲,一家老小的笑鬧聲,小販賣面具的吆喝聲,賣花燈、猜燈謎的喧譁聲,天空中怦怦綻放的煙花聲,融匯在這燈火通明的喧鬧長街裏。
小桃興高采烈地拽着我到賣糖人的老翁那裏看了半天畫糖人,鬥爭了許久,買了一個兔子形狀的糖人遞到我的面前:「小姐,我允許你先喫一口。」
我搖了搖頭,拉着小桃往前走了。
「小姐,你看那個買方糖的老人家是柳管家嗎?」
我循着她的視線去看,柳管家正彎着腰在小攤前買方糖。
他不經意的一回頭,正好與我視線相接,我們都沉默了。
護城河下的柳樹旁,我摳着手心,有些艱難地開了口:「他,他還好嗎?」
「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已經好多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再過些日子總會好的。」
「對不起。」
柳管家嘆了一口氣:「二小姐,我們都沒有怪你。」
他捏着手裏的一包方糖,斟酌着語氣開口:「老奴也是看着二小姐長大的,心底總希望二小姐能好好的。二小姐的日子過得艱難,但總比衣不蔽體的窮苦百姓好上許多。老奴希望二小姐能安安穩穩的,切不可錯了心思,將路走窄了。」
我握着柳管家塞給我的兩塊糖,目送他上了橋,最後消失在無邊的人潮中。
我給自己剝了一顆糖,甜絲絲的糖在嘴裏融化,河邊風大,吹得我眼睛泛酸。
我早就不能回頭了,我的路本來就很窄。
我爲什麼要跟衣不蔽體的百姓比,我爲什麼就不能跟正常官宦人家的庶女比?
章敬言貴爲太傅,位極人臣,他的親姐姐是皇后,多麼顯赫的家世啊。
而我作爲他親生的女兒,卻活得比什麼都不如。
我爲什麼要同衣不蔽體的百姓相比?
-11-
「姑娘,擦擦淚吧。」一個衣着華貴,相貌姣好的紫衫女向我遞了一塊手帕:「我觀察姑娘許久了,姑娘出水芙蓉之貌,卻有芳菲嫵媚之態,實乃絕色。不知姑娘可否賞臉到茶樓小敘。」
小桃急忙護上來:「你是何人,找我們小姐何事?」
「姑娘莫怕,我乃如意樓的管事素離。」她從隨身攜帶的香囊中掏出一枚印章遞給我,交給我們查驗。
如意樓是京都有名的風雅場所,達官貴人們議事雅聚的好地方,就連深居簡出的我也聽說過其「銷金窟」的名號。
素離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看穿着打扮,姑娘有國色天香之貌,卻無綾羅綢緞可配,實在可惜。若是姑娘到我們如意樓來——」
「你這人,我們小姐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小桃氣急,打斷了那人的話,從我手裏拽出印章,啪地放到素離手中,拉着我就要走。
素離從我的穿着打扮和奴僕人數推斷,好像確定了我並非出身大富大貴人家,她頗有底氣接着說:「姑娘爲何不說話,若是姑娘到了我們如意樓來,無數富貴人家的子弟定會爲姑娘一擲千金,姑娘難道不心動嗎?」
我有些躁動了,心間驚濤駭浪翻湧不止,機會都送上門了,我爲什麼要拒絕?
「我沒有什麼才藝。」我回頭看着她。
「無妨,姑娘站着不說話就足以攝人心魂。」
「若我不能露臉呢?」
素離兀自思索一會,咬了咬牙:「姑娘蒙上面紗,眼神體態足以勾人。」
「好。」我不顧小桃的生拉硬拽,走上前說:「我同意了。」
「此話當真?」素離激動地握住了我的手,明媚的杏眼眯成一條縫,俏皮地笑了起來,方纔那種胸有成竹、運籌帷幄的樣子一去不復返了。
「可否得知姑娘名姓?」
我想了想說:「叫我明珠吧。」
「明珠姑娘,我們可說好了,明日你一定要到我們如意樓來,我們立個字據,這事兒就算成了。」
回去的路上,小桃悶悶着沒有理我。
「其實沒什麼的,你聽到了嗎?人家都說你家小姐姿容無雙,萬一被哪位大人物看上了,咱就一輩子喫穿不愁了。」
小桃還是不理我,我上前去拽她,她竟然在哭。
我生了氣,甩開她一個勁地往前跑。
我從未覺得自己不堪,可小桃的眼淚灼傷了我的心口,好像在提醒我,我是真的自願沉淪,自甘墮落。
我娘因爲家道中落,不得已當了妓。可我不是,我生來就賤,天性如此。
我想要錢,我想要好多好多錢,我想過好日子,我纔沒錯。
-12-
第二天蒙着面紗到如意樓,剛踏進去就聽見素離高亢的嗓音:「喫了熊心豹子膽了,不知道你奶奶我上頭有人,還敢輕薄我們家姑娘,手都給你剁掉!王八蛋!」
定睛一看,素離正騎在一胖子身上,啪啪啪啪地抽他耳光,幾個夥計拉都拉不住,苦着臉勸她別打了。
素離的形象徹底崩塌了。
見到我,她眼睛一亮,驀得翻身下來,理了理雜亂的頭髮開始拉着我參觀。
「好了,」素離喝了一口茶說:「字據也立完了,以後你就是我們如意樓的姑娘了。你得先培訓幾個月才能上崗,在此期間,工錢照發,每月五兩。等你上崗了,打賞的錢你可以分得三分。」
她讓我跟着姑娘們學跳舞,學彈琵琶。
還請了戲班子裏的師父訓練我們的眼神,每日還要進入一個黑屋子,盯着一根點燃的香頭做眼神訓練,一看就是一個時辰。
「姑娘們,人生不怕起點低,就怕沒追求。努力,就能遇見更好的自己,那些流下的淚水,那些路上的傷痕,全都會讓你成爲獨一無二的自己。」
「你是最美的,最棒的,小錢錢在向你招手,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
「衝鴨,衝鴨!」
素離每次來看我們時,都會堅定亢奮、熱血澎湃地念出這些句子。
素離說,我長得清麗出塵,眉眼之間卻自有一種嫵媚之態,渾身上下有一種破碎的美感,她好像特別看重我。
只花了兩個月,她就肯讓我獨自上臺跳舞。
但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第一次登臺,就遇上了我最不想見的人。
-13-
一身水青色露腰衫裙,頭髮鬆鬆挽了個髻,鬢間低低插着兩朵玉蘭,臉上垂珠遮簾堪堪蓋住半張臉。
素離將一枝含苞待放的玉蘭遞給我,勾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笑:「我的好明珠,只露出眼睛,也一樣能豔冠羣芳。」
赤足上了臺,跟着樂師的琴音起舞,緊繃的情緒漸漸舒緩,動作也愈發自如。
人羣中有人高聲喝彩,一個不經意的轉身,驟然望見死死端着酒杯的柳朝明,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目光裏全是疑惑和震驚。
他怎麼會在這?
我心下大驚,剎那間方寸大亂,濃重的羞恥感漫上來,我在他深沉驚疑的目光中無所遁形。我不斷安慰自己,他不會認出我的,我僅僅露出了一雙眼睛,他一定認不出我的。
我不敢再往那處看,心中騰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忽然有些想落淚的酸楚。
舞畢,我在臺上捏着嗓子鎮定地介紹自己。
柳朝明站起身來,直直盯着我,在人聲鼎沸中朝着我走過來。
我那樣害怕,怕到匆匆下臺時猛地跪跌在地上。
「起來。」一件外袍呼啦一下蓋甩在我的身上,一道夾着慍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我抓着袍子,聽見周圍人小聲喊:「太子殿下。」
我被人連提帶拽揪到了一個空着的雅間,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章秋荷,你真是冥頑不靈,無可救藥。」
怎麼什麼地方都有殷九清,他怎麼又想教訓我。
「你憑什麼管我?是你說的,人要靠自己,我現在就是在靠自己。」
「你看看你穿的是什麼?打扮成這樣,在這種地方,這就是你說的靠自己?」
我飛速剝下身上披着的他的衣服,塞回他懷裏:「我自己可以掙錢,我靠自己的本事讓別人給我花錢怎麼了?你的話就如同何不食肉糜一樣荒誕可笑。我只是想活得體面一些,爲什麼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
殷九清黑着臉重複了一遍:「侮辱?那你自己覺得,你現在體面嗎?」
我咬着脣默不作聲。
「你若真問心無愧,柳朝明向你走過去的時候,你慌什麼?你有什麼見不得人?」
他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我的心上,我無力地後倒了兩步,摳着手心緘口不言。
殷九清提起外袍抖了好多下,像是在抖掉什麼髒東西:「今日殿試,柳朝明是二甲十八名。」
他穿上袍子說:「不要再來這種地方,熟悉你的人一眼便能認出你。」
「用不着你管。」我冷冷地說:「我靠我自己,問心無愧,不用你指手畫腳。」
「若是有人發現了你的身份,你讓舅舅如何自處?」
我想起我爹說的,章家的臉都被我丟盡了,他們這副樣子真是相像。
「你身爲儲君,天下萬民皆是你的子民。我想求你救救我,你要我靠自己,如今我切實在靠自己,你斥責我沒有規矩體統,會丟了章家的臉面。太子哥哥,你教教我,我到底要怎麼做纔行?」
「府裏沒有人在意我,沒有人喜歡我,我不想被草草嫁出去,起碼我長得漂亮,我在這爲自己謀一條出路爲什麼不可以?就連我來這兒都是偷偷鑽狗洞出來。你永遠高高在上、理所當然,因爲你根本看不見我的處境,只會按照你的臆測對我說三道四。」
殷九清愣住了,略微蹙着的眉頭又緊了幾分,乾巴巴道:「我是爲了你好。」
「謝謝,我不需要。」我頓了頓:「還是謝謝你,讓我在他面前沒有那麼狼狽。」
我低下頭,飛速跑了出去。
-14-
月上柳梢時,我蒙着面紗從如意樓出來,沒一會便覺察到,有人在我身後偷偷跟蹤我。
這個笨蛋,蠢死了。
我仰着頭看了看天空中的月亮,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柳朝明,不要跟着我了,以後便當做從未認識過我吧。」
他有他的光輝未來,我已經不值得了。
「秋荷,不要這樣。」
我埋着頭,聲音悶悶地:「不用你管,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你嘴硬心軟,遠遠不夠你以爲的那麼鐵石心腸,不要再繼續了,這樣下去,你會輸,你會遍體鱗傷。」
柳朝明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我回頭去看,他雙手握拳,站在昏暗的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比你想想象之中冷酷無情的多。」
夜裏,盈盈燭光閃動,我在銅鏡前梳着頭髮走神,一個錦囊啪的一聲砸倒了我的銅鏡。
「太子要你別再去那種地方了。」
冷冰冰的女聲同時響起來,分明是那次給我暴力喂藥的女暗衛。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一抖,手裏的梳子都掉在了地上,驚魂未定怒喝道:「你有禮貌嗎?你知不知道你特別嚇人。」
「哦。」
我打開錦囊,眼睛都直了,大大小小的銀票加起來足有兩千兩,這輩子我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答應了嗎?」那名樑上君子見我把銀票翻來覆去數了好幾遍,語氣又不耐煩了。
這些銀票更加堅定了我搞錢的心思,突然暴富原來是這種感覺,陽奉陰違的事情我也不是幹不出來。
我清了清嗓子:「好的,我答應了。」
我將十幾張銀票分別藏在了書頁裏,牀板下、棉靴裏、收起來大氅的側兜裏。剩下的一千兩,我足足包了四層,放進匣子裏,連夜在桂花樹下挖了個坑,埋了進去。
今日的不愉快全部被巨大的喜悅衝散了,像是做夢一般,整個人飄飄忽忽,如在雲端,一夜都沒睡着。
天將明時,隱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院子裏養豬,不知怎麼,幾十頭肥碩的豬全都變成了金豬,我在夢裏抱着金肥豬笑得合不攏嘴。
第二天早上,口水流了一枕巾。
正神遊時,小桃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叫我:「不好了,小姐,柳朝明譴媒婆來提親了。」
驚慌失措跑到前廳,柳朝明穿了一身簇新的淺灰色綢緞衣裳,垂着頭站在廊下,連前廳都沒能進去。
章錦燦厲聲訓斥道:「別以爲你中了舉就能高攀上我家了,章秋荷再不濟也是太傅府的庶女,你是什麼家世,我爹怎麼可能將章秋荷嫁給你。更何況,你之前還誘拐了她,你有什麼臉面再上門求娶?章秋荷纔看不上你這樣的人呢,你死了這條心吧,趕緊帶上媒婆走吧,真是不害臊呀。」
「燦燦,休要胡言亂語,回自己房間去。」大娘子捏着帕子,帶着丫鬟緩緩上前了。
「本來就是嘛。他中了舉又怎麼樣,之前還不是我們家的僕人,即便章秋荷除了皮囊一無是處,那也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呀?」
「快給我下去,此番做派成何體統。」大娘子鎖着眉頭呵斥,章錦燦跺着腳跑走了。
我隱在角落,看見大娘子沉着臉說了些什麼,柳朝明垂着頭一言不發。
我沒見他穿過這麼體面的衣裳,綢緞做的衣服上還繡着大片大片的竹葉,只是下襬有些短了,看起來並不是太合身。
他生得白淨高瘦,身上有一種文弱斯文氣質,相貌也談不上俊美無儔,只是眉清目秀。
此時他那雙圓圓的杏眼裏水光閃動,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摸着袍子,輕輕地扯着,揪着,將袍子揪起來一個鼓包又放下去,揪起來又放下去。
大娘子帶着丫鬟走了,他站在廊下仰頭望了望天,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爲時間就此停滯,他帶着媒婆轉身離開了。
我躲在角落,沒出去見他。
-15-
午間過後下起了小雨,我撐着傘匆匆到了如意樓,跟着姑娘們閒撥琵琶。
素離身邊的夥計將我叫了出去。
素離神態自若地飲着茶水,見我到來,將杯盞往桌上一扣,淡淡掃我一眼譏諷道:「你當我這裏是什麼地方,章二小姐。」
心頭咯噔一下,我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見我不說話,她沒了耐心,將那紙字據啪地拍在桌上:「違約金一百兩,章二小姐付了這錢,我們算是兩清了。」
她嘴角都緊緊抿着,壓抑着怒容,明顯是覺得我耍了她。
「素離姐姐,我還想在這,別讓我走行嗎?」
「我說章二小姐,您當咱們這裏是什麼地方,多少喫不起飯的漂亮姑娘以此謀生呢,您來我這兒算怎麼回事,體驗生活?您就行行好吧,別在這攪和了。章家是什麼人家,我們哪裏能惹得起,你若是在這丟了章府的面子,我的生意也沒法做了。」
「姐姐,你既知曉我是二小姐,便知我不是什麼金枝玉葉,您當日一眼斷定我非富貴人家的姑娘,絕非是你看錯了眼。但凡我在府裏好過些,我也不會來這……」
昨夜方知曉暴富的滋味,怎能今日就將暴富之路斷送了,再要賠進去一百兩,我不是虧死了。
「這兩個月我也看出來了,你肯學肯練,是個上進的好姑娘,可你着身份真是讓人難做呀,誰能想到你們那等顯赫人家,內裏竟也這般對待庶女。」
素離嘆了口氣:「這樣吧,你跟我來,我請示一下主子。」
素離帶着我到了三樓最裏面的雅間。
一進門是一張大牀,白色的牀幔輕輕飄動,影影綽綽可見牀上躺着個人。
朱雀銅燻爐裏騰起嫋嫋輕煙,滿室皆是清甜的梨香。
「爺,人來了。」
素白細長的手指撥開牀幔,一張妖豔絕美的臉從紗幔中顯現出來。
刀削劍刻的輪廓,瓷白的皮膚,上挑的眉眼,薄而嫣紅的嘴脣,他纔是真正的狐狸精面相,我在他面前倒是小巫見大巫,一點也不夠看了。
這人相貌帶來的衝擊力太大,我的心臟突突突跳得厲害,噤了聲不敢發出一絲動靜,彷彿連呼吸都是對美人的褻瀆。
他身着紅衣赤着足踩在地毯上,手中還握着一把摺扇,我渾身緊繃,連大氣都不敢喘,看他越走越近,用摺扇挑起了我的下巴。
端詳了片刻,他抽走摺扇,對着素離笑道:「情有可原。」
「是啊,爺,您可得理解我,我一看她這容貌,連哄帶騙趕緊就給拐來了,哪裏還顧得上背景調查。這您可不能怪我,這面相一看就能給咱們樓裏掙大錢。」
「行了,此事是你未能仔細調查,違約金便罷了。」
他懶懶散散地轉過身,向着牀邊走回去,紅色的衣襬在地毯上沙沙而過。
我心中不由得驚愕讚歎,這男子實在也太漂亮了些,通身更有一種飄逸倜儻的風流氣度,教人移不開眼。
躺回牀上,他靠在軟枕上支着臉看我:「章二小姐,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念在素離哄騙你在前,違約金便免了,我會讓素離毀了字據,往後不要再來了。」
我來這確實讓他們揹負了不該承擔的風險,斷沒有在主人家下了逐客令之後死賴臉糾纏的道理。
只是心中難免有些遺憾惆悵,兩個多月裏,舞沒學幾支,琵琶更是剛入了門。離開這以後,我怕是再沒機會去接觸這種東西了。
「珠珠姑娘,你同這樓裏的姑娘不同,縱然日子艱難,憑你的家室也能做個正室娘子,在這樓裏能有什麼好出路?別傻了,回去吧。」
撐着傘回府的路上,心裏抑制不住地難過。
本以爲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實則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原以爲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誰知一朝回到了原點。
悶着頭走路,一雙玄色繡雲紋錦靴出現在眼前,往上是天青色的袍子,嵌着青玉的腰帶,然後是一張端正的臉。
「你怎麼在這?」
殷九清扶在傘柄上的手動了動,言簡意賅道:「有事,恰巧路過。」
我噢了一聲繞過他走了,這會我暫時沒有勾引他的心思。
「我順便來看看你有沒有陽奉陰違。」他默了默,還是將我叫住了:「我正好同舅舅有要事相商,可以順便捎你一程。」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馬車。
不坐白不坐。
馬車裏就我們兩個人,我後知後覺有些尷尬,隱約還有些如坐鍼氈。
殷九清坐在馬車上拿起一卷書看,也不理我。
撩起車簾去看雨中街景時,他才問:「如意樓以後不去了吧?」
「不去了。」
「那便好。」他又看起了書。
快到的時候,我要求提前下車。
「你這是何意?」殷九清放下書,悟了:「孤記起來了,你要去鑽狗洞。」
大可不必如此聰慧。
-16-
沒過多久,華陽長公主在皇家牡丹園辦了一場遊園會,宴請京城適齡小姐前往遊園。
已逝的太后最喜牡丹,先帝便爲太后建了這座牡丹園,這座牡丹園也是兩人感情深厚的象徵。
去的路上章錦燦老大不情願地告誡我:「到了牡丹園你別瞎摘花,那裏的牡丹都是先帝從洛陽尋來的名貴奇異品種。華陽長公主性子火暴,若是被她看到你毀壞牡丹,你就等死吧,爹爹也救不了你。進了園子你規矩些,別丟了我們家的臉面。」
一入園,她就帶着丫鬟去找她的朋友了。
我和小桃在一叢牡丹前黃色的牡丹前賞花,一聲陰鷙生硬的問候刺入耳膜:「二妹妹,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李榮川瘦了許多,臉上堆積的橫肉消減了好幾層,如今看來,總算有了點人樣。
「別來無恙。」我不想同他糾纏,拉着小桃轉身欲走。
他快步上前截住了我的去路,義憤填膺說:「我道二妹妹緣何在我面前裝清高,原來是攀上了太子殿下,你害本世子在廟裏喫齋唸佛三個多月,真是好手段。」
我嗤笑一聲:「你去廟裏三個月正好減減一身橫肉,治治你那齷齪心思。」
「章秋荷,你傲什麼?你不就是長得好看嗎?你除了好看一無是處,心思惡毒,勾三搭四,行爲無狀——」
「你長得不好看,還一無是處,醜得清新脫俗。一臉橫肉,滿面油光,渾身囊腫。也不照照自己什麼樣,你想勾三搭四也沒人願意往上貼,人醜還多作怪。」
「小姐,你別說了。」小桃瑟縮將我往後拽。
「好啊章秋荷,有人給你撐腰,你膽子都肥了,你竟然辱罵我,從來沒一個人敢這樣罵我。」李榮川皮笑肉不笑,抽出腰間皮鞭,啪的一聲甩在地上,已然怒了。
我並非是膽子肥了,只是那時我答應了人,要安分守己,收斂脾性,保全自己。
那時尚有期盼,如今得過且過,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什麼都不怕了。
看見李榮川的鞭子,我甚至有些隱隱喜悅,我要惹怒他,讓他在這牡丹園撒野,我倒要看看,長公主看見被糟蹋的牡丹,會不會放過李榮川。
「今日是什麼場合,你敢惹事?你當這裏是武安侯府嗎,會任你隨意撒野?」
「那你看看小爺我敢不敢。」李榮川咬着牙,一鞭子揮過來,揚起一陣塵土。
「——嘶」,小桃捱了一鞭,聳着肩膀護在我身前嘶嘶吸氣,手背上充血的鞭痕格外分明。
我讓小桃跑去叫人,難聽的話一個勁往李榮川身上砸,趁着他對我揮鞭子,鑽進繁茂的牡丹花叢中,東躲西藏。
銳利的鞭子啪啪打在花上、葉上,花園的這角早已一片狼藉,李榮川明顯是氣急了,手上鞭子不停,嘴裏仍罵罵咧咧:「章秋荷,還從未有人敢這麼罵過本世子,就只有你,只有你!」
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我開始流着淚聲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啊。」
估摸着人不遠了,我裝作被鞭子絆住了腳,重重摔倒在石子路上。
我早做好挨一記狠鞭的準備,預料中的疼痛卻未落在身上。
「李世子,你當這是什麼地方。」一個氣度不凡的紫袍男子用大掌生生接住了粗大的皮鞭,再往前使勁一拽,李榮川霎時被搡倒在地。
那紫衣男子將衣袍脫下,蓋在我身上:「姑娘,我是華陽長公主之子付毓,招待不周,讓你受驚了,我即刻便帶你去醫館。」
我虛弱地點了點頭。
道了一聲「得罪」,付毓作勢要抱我,手剛攬上我的腰,章錦燦和一衆小姐們趕了過來。
「付毓,你不準摸她!」章錦燦火急火燎跑了過來,粗暴地將他推開了:「不准你碰她,我自己會抱。」
這是什麼情況,章錦燦怎麼這麼不對勁。
章錦燦死命扯着我將我拽了起來,期間數次拉扯到傷口,疼得我嘶嘶喘氣。
「章小姐,你不要再添亂了。」被付毓一吼,章錦燦立馬噤了聲,跺了跺腳委屈上了。
接着她又眼前一亮,調整神色,做出一副端正樣子。
順着她的視線去看,一位體態端莊、長相大氣的美婦人正朝這邊走來,應當是華陽長公主。
她的左側是一身銀袍的殷九清,右側是一身月白衣袍的——美人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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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了前因後果,華陽長公主柳眉倒豎,臉上風起雲湧:「還不來人,快將他拉下去杖責三十。拉到武安侯府門前打,告訴武安侯,若他不會教孩子,本公主來替他教!」
章錦燦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終究沒開口。
「好孩子,你受驚了。」華陽長公主拿帕子給我擦了擦汗:「我即刻讓毓兒送你去醫館。」
「姑母,今日您和表弟尚有要事在身,還是孤去吧。」殷九清道:「這是章家的二小姐,本宮是當表哥的,免不了走一趟。」
「那好吧,逸兒,你就隨姑母接着賞花吧。」
「是。」月白衣袍的美人主子朝我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隨着長公主離開了。
章錦燦鬆了一口氣,一把將我的手交到殷九清手裏,視線向前追尋着,心不在焉道:「表哥,我還沒玩夠,你送她去醫館吧,我就不去了。」
說罷,她快速將我身上披着的衣服剝下來,又忙活着將殷九清的衣服脫下來搭在我身上,提着那件紫色外袍匆匆往前去了。
「逸兒是誰。」我問。
「本宮的哥哥,安王殷九逸。」
殷九清覷我一眼:「皇兄已有正妃、側妃兩位,姬妾衆多,你休要打他的主意。」
美人主子竟然是安王,原來如意樓是他的產業,難怪能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有那麼大的鋪面。
「那我打你的主意,你娶我嗎?」
殷九清猛地一攔腰,將我橫抱了起來。
腰後面的傷口猛地被他一按,疼得我眼含熱淚。
我暫時歇了逗弄他的意思,只顧着控訴道:「太子哥哥,你摸着我傷口了,疼,疼!」
他的手不動聲色往上挪了挪,木着臉惜字如金道:「你活該。」
「你就這麼討厭我嗎?爲什麼你總是要教訓我,我是真的疼。」
我撩起來帶着鞭痕的手腕湊到他面前,淚盈於睫,裝腔作勢:「你看,真的很疼。」
「是不是在故意激怒他,你自己心裏清楚。你能送上門任他打嗎,你是那種毫無心機的人嗎?還有那些牡丹,你是故意的吧?」
我忽然不想說話了,好像也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興奮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我將胳膊藏回了袖子裏。
一瞬間,眼淚一串一串地落了下來。自以爲天衣無縫的把戲,實則漏洞全出,我比跳樑小醜還可笑。
「我就是故意的。」
「值得嗎?你何苦爲了他傷害自己?」
「你不懂嗎?可是明明你該懂啊,你親眼所見。」
殷九清還想說些什麼,我已經不想再聽了,閉上眼睛說:「太子哥哥,我真的好疼啊,你快點送我去醫館吧,別讓我留疤了。」
-18-
晚上殷九清的暗衛又來了,扔下些瓶瓶罐罐後消失了。
第二日我爹下朝回來的時候,安王爺竟然跟着來了。
我爹臉色不虞,瞪了我一眼,還是從前廳出去了。
殷九逸喝了口茶,從袖子裏摸出個錦盒遞給我:「珠珠姑娘,封口費。」
打開盒子一看,哦豁,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章錦燦視也有一顆夜明珠,個頭和成色卻遠遠不如眼前這顆。
心中天人交戰一番,我合上匣子,目不斜視推了回去:「王爺,我不叫珠珠。」
「那你叫什麼名字?」
緩略帶沙啞的嗓音傳入我的耳膜,那美人眼波流轉,勾脣看着我笑。
上蒼實在太過偏愛他,他說話聲也好聽,聲音富有磁性卻又很乾淨,我不合時宜地聯想到不小心從屋檐上落下的積雪。
我定了定神方說:「章秋荷。」
「還是珠珠這個名字更配你。」他自顧自點評了一句繼續說:「珠珠姑娘若不收下這禮,本王心裏實在不安。就當是爲了本王舒坦,珠珠姑娘還是收下吧。」
邊說邊將那匣子推給我:「還請珠珠姑娘笑納。」
皇子做生意確實不是能夠放到檯面上說的驕傲事兒。
我不好再推脫:「那好,我收下了,不會說出去。」
送走了殷九逸,我爹轉過身來,眼神落在我手中的木盒上,含着點審視緩緩移到我的臉頰上,語氣中夾着些警告意味說:「安王縱情酒色、美妾衆多,最是風流不過,別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爲父正在爲你相看夫家,這段日子你好好在家裏待着,別出去給我惹禍。」
「可是章……姐姐還未——」
「你姐姐的事兒用不着你操心。」
冷冷地丟下這句話,我爹便離開了。
沒過多久,皇帝開始命禮部籌辦太子選妃事宜。
闔府上下早已心知肚明,章錦燦會是內定的太子妃人選,但太子選妃非同小可,務必得按着禮節體統來。
需得經過三層選拔,通過重重檢驗,耗時三個多月方能定下人選。
第二輪選拔結束後,除了章錦燦,還剩下三位姑娘:齊國公家的嫡長女齊梅、兵部尚書的嫡次女楊競婉和林老學士的孫女林素音。
皇上念及她們入宮月餘,久未見家人,下旨讓他們回家休整幾日。
章錦燦從宮裏回來,人瘦了些,脾氣也收斂了許多,倒生出幾分弱柳扶風的姿態。
也不知道在宮裏受了什麼大罪,一進門她就哭倒在大娘子懷裏,眼淚像泄了洪似的,一發不可收。
他們一家人親親熱熱訴着衷腸,我在一旁實在有些礙眼,十分自覺地退下了。
-19-
午睡之後,我爹將我叫了過去。
他說若是章錦燦的婚事定下,府中沒有精力給我操辦婚事。
他給我相看了兩戶人家。
第一位是正五品的宣德將軍劉青山,在武安侯麾下就職。
第二位是平昌侯府的嫡次子吳仲康,如今已二十有三,膝下還有一子,前年妻子病故,他便一直沒有再娶。
一種無奈湧上心頭,我曾那樣傷了李榮川的面子,我怎能嫁給他爹麾下的將軍?至於吳仲康,嫡次子不能繼承家業不說,他還長了我七歲,膝下還有個兒子。我難道一嫁進去就要給人當後孃嗎?
注意到我臉上神色,我爹不悅地皺起眉頭:「你那是什麼臉色?莫要異想天開,安安穩穩過日子,何嘗不是你的造化。」
「去吧,過會兒去碧水湖畔的畫舫上同兩位公子見見吧,新荷都開了。」
碧水湖畔旁有一種模仿畫舫結構的建築,它外觀裝飾同畫舫一般無二,只是牢牢固定在水面上,不能移動,只供人們賞荷品茶,這種建築也叫作不繫舟。
上了不繫舟,劉青山站起身來揮着手迎我,毛毛躁躁撞翻了茶壺,邊抖衣服邊望着我不好意思道:「章二小姐。」
我朝他點了點頭,看着他袍子上一大片深色水跡,說:「你,要不回去換身衣服?」
他的兩隻手都擺了起來,露出一個收斂着的笑:「無妨。」
他生得孔武有力,一番動作倒是帶着濃濃的少年稚氣。
「秋荷小姐,你比畫像上美上許多。」小心翼翼地說完這句話,他的情緒忽而低落下去。
靜默半晌,他嘆了口氣說:「劉某不知何德何能,有幸與秋荷小姐議親,秋荷小姐這樣的人,值得金屋藏嬌,劉某實在不堪爲配。今日實在失禮,劉某先告辭了。」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站起身,撩着袍子離開了。
難以言喻情緒從心底深處升上來,我茫然地盯着湖面,心裏難過又熨帖。
不知過了多久,湖面上響起絲竹管絃之聲,一艘四角綁着鈴鐺的精緻畫舫從荷葉間駛了過來。
畫舫停在了不繫舟旁,兩位姑娘攜手下船,一粉衫女聲音清靈道:「這船晃得我頭疼,直教人想吐,表哥有病,非要賞什麼荷。」
另一紫衫女清清冷冷道:「昨日還不是你說要來摘蓮蓬的。」
她二人坐在了我前面,看穿着打扮,應是某大戶人家的夫人。
我從那神祕精緻的畫舫轉頭回來,吳仲康帶着丫鬟來到我跟前:「章二小姐。」
吳仲康沒有畫像上那般瘦,也沒有畫像上那般高。
還未交談幾句,他的丫鬟突然拿出帕子給他擦拭額角的汗。
「章二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家公子怕熱。」那丫鬟嬌怯地開了口,楚楚可憐地朝我行禮:「還請章二小姐勿要怪罪。」
「罷了。」吳仲康擺了擺手,不耐煩道:「本公子不熱,休要再如此了。」
我猜,這丫鬟或許還是個通房丫鬟,於是便順嘴問了一句。
吳仲康有些爲難,嘆了口氣,終究是說了實話:「非也,這是亡妻身側的大丫鬟,自亡妻故去後,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煜哥兒。母親一直有意,等新夫人進門口,抬她做姨娘。」
「既是你們侯府家事,自不必說與我一個外人聽。」我淡淡道。
「章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馬上就是我們侯府的二少奶奶了。」吳仲康還未說話,她的丫鬟先開口了:「你只是個庶女,給我們二少爺當正妻都有些……莫非你還看不上我們二少爺?」
反脣相譏的話還未說出口,身後粉衫女子啪的一聲拍案而起:「你這丫鬟好不要臉,你只是個丫鬟憑什麼對人家指指點點,也不嫌害臊。」
紫衫女子想拉沒拉住,粉衫女子三步兩步橫在我面前,指着那吳仲康鼻子罵:「人家姑娘花容月貌,你再看看你那個磕磣樣兒,真是倒胃口。」
「你又是何人?」丫鬟急了:「我們公子可是平昌侯府的二少爺。」
「語容,恨玉,你們倆就知道給我惹禍。」殷九逸手握一柄摺扇,信步而來。
見了來人,吳仲康眸中一震,拉着丫鬟跪下:「安王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王妃和側王妃,還請王爺恕罪。」
丫鬟身子簌簌抖個不停,接着軟倒在了吳仲康身上。
「罷了。」殷九逸瞄了一眼地上的人,將摺扇往桌上一丟,不容反抗道:「帶上你的丫鬟速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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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節,天空中是大片ƭūₘ大片的落日餘暉。
殷九逸撐着小船穿梭在荷葉間,坐在小船上,周圍皆是荷花清香:「她二人小孩子心性,擾了你的相看禮,我代她二人向你道歉。」
「沒關係,還要謝謝王妃和側王妃仗義執言。」
想到這,我又道:「王爺丟下王妃們和我泛舟湖上,就不怕人說閒話嗎?」
他笑了笑,眉目間一片坦然:「珠珠姑娘都不怕,本王有什麼可怕的?」
他生得好看,誰能拒絕美人的邀請呢?
小船晃晃蕩蕩停在了人跡罕至的荷花深處,幾對鴛鴦驚叫着,撲撲棱棱遊走了。
「喝酒嗎?」殷九逸將腰間的酒囊遞過來。
我接過酒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
殷九逸輕輕笑了起來,隨即慢慢躺了下去。
「你……」他仰頭看着天空,好像想要問些什麼,最終他什麼也沒問,只是說:「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荷葉背面的紋理,很漂亮,你想試試嗎?」
躺在船上看天空,天空真高真遠,微風吹過來,我喝了口酒,迎風落了滿臉的淚。
殷九逸嘆了口氣說:「這酒確實太辣了點。」
「我不喜歡荷花。」我哽咽着。
「嗯,不喜歡就不看了。」
於是我們安靜地躺着,看了會天邊的雲霞。
喝完了一袋酒,我抹了把眼淚,摸了摸發熱的臉頰:「王爺,今日多謝你了,送我回去吧。」
殷九逸輕笑了一下:「好。」
滿湖清香裏,他撐着船帶我駛離荷花深處,船身經行,蕩起一圈圈波紋。
船靠岸時,依稀可見不繫舟上站了個人,紫色的衣角被晚風吹得微微揚起。
他朝這裏走過來,原來是殷九清。
殷九清及時扶住了腳步虛浮的我,對着殷九逸道:「表妹久不歸家,舅舅恰好託孤來看看。」
我回過頭朝着殷九逸揮手:「王爺再見。」
他也朝我揮手,我嘿嘿地笑了笑,又揮手。
殷九清推着我,毫不溫柔地將我塞進馬車裏,帶着怒氣壓低聲音道:「你沒看到皇兄身旁的女人們嗎?孤跟你說過的話,你是全然沒放在心上。」
整個人暈暈乎乎地,被他一兇,臉上一熱,眼淚落了下來。
湊近了他,摟着他的脖子蹭蹭,又流着淚蹭他的臉頰,似有滿腹委屈:「太子哥哥,我不想嫁給他,和他,他和李榮川,他不會放過我的,他還有兒子,他還醜,丫鬟還欺負我,我不要,你娶我……」
他約莫是有些不高興,扒拉着我要將我從他身上甩下去,我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摟得更狠了,還咬了點什麼,死活沒鬆口。
迷迷糊糊睡過去時,彷彿聽到有人說「好」,什麼東西落在臉頰上,輕輕抹去了我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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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醒,我爹劈頭蓋臉痛罵我一頓,罰我在祠堂跪到晚上,讓我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
跪到中午,章錦燦不知爲何,也被搡了進來。
見我佔了大蒲團,她啜泣着推了我一把,將我擠到小蒲團上,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大蒲團上哇哇地哭。
我由怔愣變爲竊喜,捂住嘴嘿嘿嘿笑出了聲。
「章秋荷,你又嘲笑我!」章錦燦脊背一挺,坐起來,哭得直抽抽,腦袋前後一點一點的,打着哭嗝口齒不清地吼我:「我懶得揍你了。」
我懶得理她,坐在小蒲團上數牌位,我都看好了,不出意外的話,東南角空出來的那塊將是我爹的地方。
「昨日你是不是把表哥給揍了?」章錦燦哼唧着抹淚,十分篤定說:「不知從哪日開始,你們十分不對勁。他說他的臉是走路撞牆上蹭破了皮,我纔不信他的鬼話。」
我愣住了。我難道咬了殷九清的臉,還差點讓他毀容了??
章錦燦說完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她不喚殷九清爲「太子哥哥了」。
「章秋荷。」她躺在蒲團上愣愣地流眼淚,長髮散了一地:「我不想進宮,表哥刻板又無趣,整天就會教訓人,我纔不想當太子妃。明日又要入宮了,我不想去,從小到大我想要什麼東西都可以,爲什麼這次卻不行了?」
「你不想要的東西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別同我說這些,我理解不了你,我們之間也不是能說心裏話的關係。」
「章秋荷,我不想進宮啊。」她又開始哭了。
「神經病,你閉上嘴,讓我清靜一會行不行。」
章錦燦哭得這麼傷心,我實在樂不可支,即便狠狠捂住了嘴,笑聲還是會從嘴邊跑出來。
「章秋荷,我最近沒揍你,你反了天了。」她一個猛撲,壓在我的身上,我順勢揪住了她的頭髮,撕扯得她頭皮發麻,大聲尖叫,趁她掰着我的手指頭解救頭髮時,狠狠給了她兩耳光。
「娘,爹,救命啊——」章錦燦聲嘶力竭地尖叫。
「逆女,你們鬧什麼。」我爹啪的一聲摔爛了杯盞,凶神惡煞的臉在祠堂昏暗的光裏格外陰森:「在祖宗祠堂你們鬧什麼,非要攪得連祖宗都不得清淨!」
碎瓷片四分五裂散落在眼前,絲絲熱氣蒸騰而上。
章錦燦眸中精光一輪,立馬憋出了壞主意:「爹,女兒知錯了。宮中寂寞無聊,您若是同意讓女兒帶上秋荷一同入宮,女兒這就不鬧了。」
「簡直天方夜譚,你妹妹如何能入宮?」
章錦燦嘿嘿笑出了聲:「讓秋荷扮作我的婢女不就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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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拗不過章錦燦,最終真的答應了。
章錦燦並未讓我侍奉在側,只是讓我待在宮裏等着她回來端茶倒水。
自從喝了我泡的茶燙着嘴後,她也不怎麼使喚我了。
還有就是,宮中教導她的嬤嬤十分嚴厲,她因爲脾氣不好,老是被打手心。
手疼了,她也不想打我了。
「我受夠了!煩死了!」
她「嘭」的一聲將包着白紗布的手拍在桌案上,又慘叫一聲,眼淚汪汪把手舉在臉前呼呼吹氣:「什麼玩意兒,那太子妃我配當嗎?煩死了。」
猶不解恨,她跺着腳撓着頭,一腳踹倒了矮凳,又哐哐踩了好幾腳。
意猶未盡之時,忽有內侍唱道:「太子殿下到。」
「你這性子是該收一收,整日莽莽撞撞成何體統!」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殷九清沉着臉進了殿,身後的小德子捧着個托盤,大約是些藥粉。
見到我,殷九清眼神微閃,本就陰沉的臉上浮現些不自然:「她怎麼在這?」
章錦燦也不起來行禮,哼了一聲說:「她在這不正合了你的意,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倆之間那些暗流湧動、欲蓋彌彰——」
「胡言亂語!」殷九清打斷了章錦燦,蹙着眉頭開始唸叨:「在宮裏也沒個忌諱,禍從口出的道理還需我教你嗎?」
「知道了,我錯了,不說就是了。」章錦燦蔫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是拒絕交談的態度。
送殷九清出去的時候,他解下身上錢袋給我:「宮中不比宮外,使些銀子能方便些。」
「好啊,謝謝太子哥哥。」我將他錢袋裏的碎銀子悉數倒進了我的荷包裏,又把他的青色祥雲錢袋塞回他手裏,我纔不稀罕要他的錢袋,我只要錢就夠了。
「在宮裏少說些話,行事穩妥一些……」
他臉上有一圈極淺極淺的粉色疤痕,我突然湊上前看了看:「我那次咬你了嗎?」
像是被我突然湊近驚到了,殷九清身子後仰,甚至還退了一步,清清嗓子說:「無、無妨。」
我又逼近兩步,賤兮兮說:「太子哥哥,你該不會是害羞了吧?你的耳朵好紅啊。」
「章秋荷!」
他憤怒地瞪我一眼,一拂袖甩在我的臉上,轉身就走。
回去的時候,章錦燦在院裏擺了個小桌子,望着月亮飲酒。
我懶得理她,要進門時卻被她叫住了:「章秋荷,陪我喝一杯。」
「我不想當太子妃。」她握着酒杯又開始哭了:「你還記得付毓嗎?我真的很喜歡他。」
人與人之間怎麼能這麼不同呢?我差點都要給人當後孃了,而章錦燦呢?太子妃之位放在她眼前,她都視之如草芥,棄之如敝屣,竟然還在這爲了情情愛愛傷神。
人生的參差,不過如此。
「你喜歡人家,人家也未必喜歡你。再說了,華陽長公主那般端方,一看就不喜歡你這樣的兒媳。」
「不,他說了,他說我和別的姑娘都不一樣!」
「你比別的姑娘囂張跋扈多了,當然不一樣了。」
她給我倒了一杯酒,神情縹緲:「我一直羨慕你長得比我好看,從小到大沒少欺負你。進宮一趟,我才發覺,我確實太跋扈了,難怪不招人喜歡,全是我活該。」
天吶,章錦燦竟能說出這番話,我驚得下巴殼都合不上了。
「手疼,給我倒酒。」
我們家也不許女子飲酒,她好像也不怎麼會飲酒。
她自顧自倒一杯喝掉,喝一杯就再倒一杯,沒一會臉上暈起兩坨紅,舉着酒杯嘰嘰咕咕地自言自語。
「陪我喝一杯嘛。」
我沒理她。
她分明醉了,晃晃蕩蕩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摸摸我的臉,將酒杯送到我的嘴邊:「乖乖,姐姐餵你喝一口,快張嘴,張嘴。」
喝醉了的章錦燦沒了劍拔弩張的氣勢,反而有幾分溫柔。鬼使神差般地,我不自覺地張開了嘴,一臉彆扭任她餵我喝了幾口。
她好開心,樂呵呵地給我倒酒,像玩過家家一般,要跟我乾杯,還要繼續餵我。
平日裏她何曾這般對過我,她還稱自己爲「姐姐」,真是有點好笑了。
慢慢地我覺出點不對勁來,昏昏沉沉地沒了力氣,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我也抑制不住地合上了眼睛。
閉上眼的一瞬間,好像看見,章錦燦俯下身來說:「好歹我是你姐姐,總不會平白害了你。你幫幫我,也算幫幫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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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熱,好熱。
好像做了一個極香豔的夢,有人摟着我親,聲音沙啞地喚我「秋荷」。
只是夢中那張臉,適合四書五經,卻不適合風花雪月。
「章秋荷!」怒吼聲同夢裏的那聲音融匯在一起,我猛地睜開了眼。
殷九清一拳頭砸進錦被裏,氣得聲音發抖:「你就非要如此嗎?你就非要自輕自賤嗎?」
頭痛欲裂地睜開眼,面前就是這幅景象。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殷九清和滿身紅痕、不着寸縷的自己,瞬間懵了。
環顧四周,不熟悉的屋子,不熟悉的陳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昨夜我喝了點酒,然後,然後……是章錦燦!
「爲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種事,你就這麼下賤嗎?」殷九清的情緒在暴怒的邊緣遊走,連帶着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你到底懂不懂什麼是自愛自重,這樣的事你究竟要做多少次?」
原來他以爲,這次又是我故技重施。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張了張嘴,連辯解的話都顯得那麼無力。
發生了什麼,章錦燦是怎麼將我弄到這裏的,我一概不知,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太子殿下,該起了——」宮女推開門,手裏盛着水的木盆掉在了地上,刺耳的尖叫聲響了起來「啊——」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我渾渾噩噩被壓跪在地上。
殷九清跪在我的前面,被皇后一巴掌扇偏了臉頰:「混賬!你竟敢作出這種失德之事,你是要讓朝臣戳着你的脊樑骨罵你嗎?當朝太子,德行有虧,竟敢在選妃期間同一個賤婢無媒苟合,你是嫌你的太子之位坐得太穩嗎?」
越說越氣,皇后將手邊茶盞大力摔碎,眯着眼打量我,犀利冷冽的眼神如刀子般射在身上。
她陰沉着臉來到我的面前,突如其來一抬腳,重重踹在我的心口上:「賤婢,竟敢如此勾引太子。」
殷九清往前跪了兩步,恰好擋在我身前,頭埋得很低,違心的話一字一頓從喉頭艱難擠出來:「母后,兒臣傾慕秋荷已久,一時歡欣,情不自禁。」
「廢物,你就一刻都等不得?本宮告訴過你,待太子妃定下之後,你想要誰,本宮絕不阻攔。你就連這一時半會都等不得?非要讓未來的太子妃生生受了這奇恥大辱?我怎麼生出你這個廢物。」
又是響亮的一巴掌。
殷九清垂下了頭:「母后,事已至此,兒臣會給秋荷一個名分。」
「我看你是昏了頭了。」皇后驀得又摔了一個杯子。
不知過了多久,皇后收拾了心情,沉沉道:「今早知曉這件事的宮女,就地格殺。太子,你記住,是你害死了這七條人命,今後的每一日,你都得爲今日犯下的錯懺悔。」
說罷,她頭也不迴轉身離開了,行至門口時又轉過身憤憤然道:「快些把這丟人現眼的東西弄出去,別讓本宮再看見她。讓燦燦也滾回家,本宮再也不想看到這個扶不上牆的廢物,她以爲本宮就非她不可嗎?」
「不是我,這次真的不是我。」被踹的心口隱隱作痛,我跪在殷九清身後,臉上熱意翻騰:「是章錦燦害的我,這次真的不是我。」
「是我一時情急,錯怪了你。」殷九清捏了捏眉心說:「青芷宮的人送來了一壺酒,說是你從家中帶進宮的。」
章錦燦竟會如此,誰能想到章錦燦會如此?
他臉上通紅的巴掌印還很清晰,然而他只是起身理了理衣袍說:「走吧,我送你和燦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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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錦燦用這種低級的方法,無非是在無聲地反抗,她要告訴皇后,她對太子妃之位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倆被遣送回家,家中人都很震驚。
大家都明白,章錦燦與太子妃之位無緣了。這時殷九清卻跟我爹說,他會給我一個名分。
我爹不知臆想出了什麼,在殷九清走後,一巴掌將我扇倒在地:「逆女,你竟敢把主意打在太子身上,他本該是你的姐夫!你自幼心比天高,什麼都要和燦燦比,如今竟幹出這種不知廉恥之事。給你相看的青年才俊你一個也看不上,原來你早就有了別的主意——」
「夠了。」我從地上爬起來,摸着麻了的臉頰,大笑不止:「你問問你的好女兒,你問問她做了什麼,是你要我給章錦燦當丫鬟,是你要我陪着她進宮的——」
「縱然如此,你也不該因此心生怨懟,更不該藉機勾引太子。」
他冷眼看着我,三言兩句便輕易給我判了罪。
「你以爲宮中是什麼好地方?你這樣的性子,在宮中能活過幾日?既然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你活成什麼樣子都別抱怨。」
抱怨,誰會聽我抱怨,我又何曾在這個家裏得到過一點關心。
「章錦燦,你爲什麼不說話?」我像瘋了一般騎在她的身上,啪啪地甩耳光,恨不得立刻殺了她。
她並不反抗,就這麼乖乖任我打,惶恐地睜着眼睛流眼淚。
「章秋荷,你瘋了不成?」章照衡大步從外面進來,怒吼一聲將我推倒在地,摟過章錦燦,居高臨下看着地上的我,一臉嫌惡:「做出這種不知廉恥之事,還敢對燦燦動手,我真恨不得打死你。」
章錦燦像是被嚇着了,被哥哥摟在懷裏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我爹又將我關進了祠堂,又讓我反省自己的過錯。
我反省了好久,我不該聽信章錦燦的鬼話,不該喝下她餵給我的酒,不該被她自稱的一句「姐姐」迷了心智。
其實想想,章錦燦也算是幫了我,間接幫我實現了我的願望,我不僅不應該恨她,反倒應該謝謝她。
或許是矯情勁兒犯了,我實在開心不起來,那種被人踩在腳下凌辱的感覺又湧了上來,怎麼壓也壓不住。
我跪在祠堂裏,一會兒夢見李榮川撕扯我的衣裳;一會兒夢見我爹把柳朝明打死了;夢見殷九清橫眉冷對,罵我不知廉恥。
我也沒有那麼想要權力和地位,只要沒人欺負我,我怎麼都行的,如果能有人關心關心我,那就能好了。
真羨慕章錦燦啊,她有爹有娘還有個哥哥。
而我,我什麼也沒有。
祠堂潮溼陰冷,明明是六月,我卻凍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沒人給我送飯,到了晚上,我已經有些發昏了。
「舅舅,孤已經說了,會娶她做太子側妃,你爲何還要如此對她?」
祠堂的門開了,我被人輕手輕腳抱了起來,他抱着我走得很穩,出了祠堂好像還看到了皎潔的月光。
意識已經有些混沌了,可我知道他是殷九清。
「太子哥哥,我知道你打心眼裏就看不起我,但是沒關係,你說了給我名分,這就夠了,還是謝謝你。」
纏上他感覺也還不錯。
他那樣的性子,無論多厭惡我,起碼在外人面前也會給我保留幾分面子,讓我沒那麼難堪。
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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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太子妃的人選定下來了,選的是齊國公的嫡長女齊梅,婚事定在了十一月初五。
這天殷九清來看我,午覺一睡醒,他就坐在我牀邊。
「做噩夢了?你方纔喊了王嬤嬤,王嬤嬤是誰?」
「王嬤嬤是我孃的乳母,她特別會繡花做衣服,我的刺繡就是她教的,小時候她常常給我做衣服,八歲那年的冬天,她得了風寒去世了。」
殷九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話鋒一轉道:「選的是齊國公的長女齊梅,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五。我已經向父皇請旨,娶你爲側妃,如果事情順利的話,我們應當也是那一日。」
說到這裏,我是不是應該表示些什麼?比如,牽一牽他的手?
我笑了笑,猶豫着去夠他的袖子。
方一觸到他的手背,便被他輕輕反握住了。
之後,殷九清好像一夜之間轉了性子。
以前對我愛答不理,現在還會特意來看看我。
有時我還有些恍惚,彷彿我們真是心意相通的癡男怨女。
仔細想想,殷九清雖然爲人刻板,還喜歡說教,但卻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嫁給他不比爹爹給我相看的親事好太多了嗎?已經很好了。
有天殷九清又在午睡時來看我,我們去小亭子裏賞荷。
或許陰天的緣故,剛睡醒卻還是很困。
我枕着殷九清的肩膀想事兒,慢慢地,手越來越不規矩,最後閉着眼緊緊將他抱住了:「太子哥哥,你娶我真好。府上的人都不敢斜着眼看我了,我也不用去給別人當後孃了。那次你說你傾慕我,我其實聽到了,不管是不是真的,你說喜歡我,那我也喜歡你吧。」
空氣中是長久的靜默。
我等了好久,他都無動於衷。覺得有些沒面子,不想再抱他了,手剛一鬆,他卻突然伸出雙臂將我困在懷裏。
睜開眼去瞧,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是頭卻距我越來越近,好像是想親我吧。
我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殷九清也沒強求,放正頭沒了動作,視線從我的臉上轉到了池塘裏的荷花上。
好好好尷尬,好好好糟糕,好好好……
爲了補救,我屏住呼吸,摟着他的脖子,他的脣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閉上眼,吧唧親了一下,手足無措說:「太子哥哥,我,我喜歡主動。」
話音方落,他將我換了個姿勢抱在他的大腿上,扣着我的後腦勺親了上來。
我的老天鵝,殷九清還能這樣??
我的老天鵝,心臟撲通都快跳出來了!
這時候,我是認真想過我們的以後。
可後來事情的發展脫離了控制,一發不可收。
因爲八月初的時候,我發現,我可能是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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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二在宮裏同殷九清春風一度後,月事一直都沒來。
想起小桃說我最近越發憊懶,我才隱隱有些慌張。
一夜我都沒睡好,又是擔心又是憂慮,這些情緒到最後都變成了巨大的驚喜。
這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若是我真的有孕了,那麼肚子裏的小傢伙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他會完完全全屬於我,不分緣由地向着我。
我偷偷去了醫館,白鬍子老大夫說我真的有了的時候,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那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我被這一波又一波的快樂衝昏了頭,好像黯淡的人生頃刻間明亮了起來。
好像一個人踽踽獨行走了很久,上天忽然告訴你,你以後不是一個人了,會有人不分緣由地愛你。
我又是激動又是興奮,我真想要這個孩子,我一定要。
晚上我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院裏的桂花樹下摸着肚子自言自語。
他爹長得好看,他娘也漂亮,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容貌上肯定不輸旁人了呀。
他爹是太子,沒人敢欺負他;我也命硬,斷不會像我娘那樣早早去了,我會一直陪着他,不讓任何人欺負他。
很快,我又犯難了,這個孩子來得本就不清不楚,若是留下,必將是殷九清德行有虧的直接證據,會是他帝王之路上明晃晃的污點,他那般性格,他會同意我留下這個孩子嗎?
我暗暗拿定了主意,暫時不能將這件事告訴殷九清,不能叫任何人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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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曉有孕後,我一直處在既幸福又緊張的狀態裏。
我深知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卻還是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僥倖心理。
但我沒想到,祕密被揭露的那日竟來得這樣快。
八月初八,章錦燦的生辰,府上的宴會辦得很熱鬧。
不到兩個月的肚子不太顯,我用緞帶稍稍綁了綁,對着孩子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廢話,才起身去了宴會上。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今日齊梅也在。
因着她欽定的太子妃身份,受邀而來的小姐們衆星捧月一般將她圍在中間,一時間,章錦燦的風頭都被搶了過去。
鳳鳥銜珠金步搖,東珠瑪瑙耳環,她佩戴的首飾雖不多,卻樣樣精緻貴重。
衆多小姐七嘴八舌地同她說話,她居於衆人期間,言笑晏晏,遊刃有餘,一舉一動都是富貴之家溫養出來的優雅貴氣。
見我過來,齊梅眼神一亮,撇下衆人朝我走過來,極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妹妹,你來了。」
我很篤定,她未曾見過我,做出這般親密樣子,不知是爲哪般?
她將我拉到一旁邊,親親熱熱拔下頭上步搖插進我髮間,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妹妹,今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了,需得相互扶持纔是啊。」
封我爲太子側妃的消息還未下來,齊梅這話說得莫名。
電光火石之間,我想起皇后曾說過的話,「讓燦燦也滾回家,本宮再也不想看到這個扶不上牆的廢物,她以爲本宮就非她不可嗎?」
思緒瞬間明瞭,齊梅是皇后選中的姑娘,她約莫是從皇后的言語中推測出了什麼,如此這般,也是爲了探探我的虛實吧。
「這禮物太貴重了,秋荷愧不敢當。」我將那步搖還了回去,施了一禮,點頭離開了。
方纔我分明看見她極出神地盯着殷九清的背影瞧,甚至還不動聲色地捻了捻手指,無緣無故的好意,我不敢隨便接受。
坐在大石頭上看錦鯉時,章錦燦抱着個匣子來了,她掀起眼皮悄悄看我一眼說:「章秋荷,這是我娘給我做的一整套紅寶石頭面,我還沒戴過,送給你吧。」
她給我下了藥,於心不安,所以私下送過我好幾次這個頭面。
我不接受,她就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逼迫我,她就篤定我一定會收嗎?
「不要。」
「你拿着吧,我有很多。」章錦燦塞着往我手裏遞。
「我說了我不要。」
推搡期間,木盒「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章錦燦的一個小姐妹看不下去了,指着我的鼻子說我:「你怎麼回事,燦燦送你東西,你別不識好歹,不要就算了,你也不能往地上扔啊。」
我不想同她理論,轉過身想走。
「你什麼態度,今日燦燦是壽星,你不給面子就算了,你是想故意攪局嗎?快些跟燦燦道歉。」她猛地揪住了我的後衣領,語氣十分強硬。
我揪着她想讓她鬆開我,沒想到她開始扯我的頭髮了。
場面開始混亂起來,慌亂中,不知哪裏伸出來一雙手,狠狠推了我一把。
「撲通——」
落進水中的那一刻,腦中繃起的弦驟然崩裂,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身體開始下沉,心也開始下沉。
五臟六腑好像都被擠壓在一起,直叫人喘不過來氣。
剛開始還能掙扎兩下,後來掙扎不動了,水裏好冷也好黑,我好累了,眼前好像有個透着亮光的小口,我已經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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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醒轉之際,殷九清正神色複雜地盯着我看。
恍惚的意識瞬間回籠,我猛地坐起身來,急切地想問孩子的事,急着一口氣沒喘過來,憋出一串咳嗽艱難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還好嗎?」
「章秋荷,這麼大的事情,你以爲你能瞞到什麼時候?」殷九清狠狠剜我一眼,疾言厲色:「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慌亂地去夠殷九清的袖子,哽咽着又問:「太子哥哥,他還在嗎?」
他木着臉沒有說話,啪地將我的手拂開了,但看神色,當是默認了。
看他這樣,我才鬆了一口氣,摸了摸肚子。
「太子哥哥,」我抖着膽子又去夠他的手,期期艾艾道:「我想要這個孩子,他是我唯一的親人,能不能讓我留下他,我是真的想要,就算我求求你。若是你不想認他,我可以不嫁給你,我可以帶着孩子離開京城,我都行的,這樣你也不會又污點,這樣對我們兩人都好。」
「章秋荷,原來你竟是如此想的。」他推開了我,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你對孤全是利用,何曾有過一絲真心。」
「我不是,我……」我想辯解,腦子裏辯解的詞彙都是那麼蒼白。
他站起身來,語氣裏是不悲不喜的漠然:「此時暫且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讓孤想想。」
我光着腳下了牀,不顧他的抗拒用力地抱他,討好般地堆了個笑:「太子哥哥,我等你想想,你一定有辦法。」
他推開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愣愣地摸着肚子自言自語,不知是在寬慰孩子還是在寬慰自己:「小寶貝,你別害怕,你爹就是這般不善言辭,他不是不想要你。只是,只是他要想想。你和娘一樣,命硬得很,你可別怕,一定要乖乖地長大呀。」
後來,我總是做夢,我夢見一個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姑娘送給我荷花,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還嘻嘻朝我笑,一口一聲、軟軟糯糯地喚我「孃親」。
我喃喃地重複兩聲這個對我來說並不熟悉的音節,「孃親」「孃親」……
雖在夢裏,卻體會到了真真切切的幸福。小姑娘一下子撲進我的懷中,伸着手同我撒嬌:「孃親抱抱」。
天吶,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我以爲這是上天給我的徵兆,殷九清會同意我留下這個孩子的,就算是他給我送到別的地方,我和孩子都會好好的。後來我才知道,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我太過期盼。
我每天都在等殷九清的消息,可是他再沒來看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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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十幾日,八月二十六那日,皇后宣我入宮。
結果一到鳳儀宮,身後的門啪的一聲關上了,幾個身體強健的老嬤嬤死死將我按在地上。
皇后端坐在鳳椅子上,犀利的眼神從我臉上掃過,又落在我的肚子上,不屑一顧地說:「原是本宮小瞧了你,竟叫你珠胎暗結。今日就將此事了了吧。」
一個宮女端着個瓷白藥碗極小心地走過來:「藥來了——」
皇后一揮手,鮮紅的蔻丹很是刺眼:「喂她喝下去吧,也好叫這孩子少受些罪。」
我心頭一緊,霎時慌了神,眼神防備,使勁搖頭:「不,你們要幹什麼,我不要。」
「真不知道你是天真還是蠢,現在還想不通嗎?若不是他告訴本宮,本宮如何能知道這消息?」
是啊,我爹都不知道,皇后卻知曉了。
可他不是那樣的人,我搖了搖頭說:「不會的,他沒有親口告訴我,我不會相信的。」
「他可曾表現出一絲絲爲人父母的歡欣?」
喉頭堵得我說不出話。
「他可有常常去看你?」
我的鼻頭開始發酸。
皇后不依不饒說:「他可曾親口向你承諾過會留下這個孩子?」
眼淚流了出來,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他得知我有孕的消息後,那樣生氣,他再也沒來過太傅府,更不用說給我承諾什麼。
「太子潔身自好,身旁更是連個通房侍妾也無,他努力了這麼些年,才成了朝臣擁戴的太子殿下。你覺得,他會任你生下這個孩子,讓朝臣們都知道他們擁戴的儲君竟是這樣一個寡廉鮮恥之人?在選秀期間,同人無媒苟合,他會願意承認嗎?」
「他或許對你有幾分情誼,但你捫心自問,你在他心中比天下還重嗎?」
一聲聲反問就如同一記記重錘,砸在我血肉模糊的心口上。
是了,他一向看不起我,也不想要我的孩子。
皇后看見我的神情,和煦地笑了,自顧自繼續道:「他去舜平辦差事,都走了五日了,他沒告訴你嗎?」
「太子不忍親自動手,臨走前託付我爲他了了這樁心事。只要你喝了這碗藥,太子側妃之位就是你的了。」她從鳳椅上走下來,拿出一卷聖旨遞給我:「你也是我章家人,日後本宮和太子都不會虧待你。」
我將明黃色的聖旨展開,一字一頓讀了好幾遍,眼淚吧嗒吧啦落下來,淚滴暈溼了幾個字,變成小小的黑乎乎的一團。
原來如此,原來是要用我孩子的命去換太子側妃之位,原來是這樣。
背上涼意直躥而上,話像長了刺,變成破碎的音調堵在喉嚨裏:「我不要,我不。」
我不要當太子側妃了,我想要我的孩子。
我騰地站起身來往出跑。
「敬酒不喫喫罰酒!」皇后氣急,一揮手,侍衛嬤嬤都湧了上來,團團將我圍住。
兩個侍衛將我壓在地上,一個老嬤嬤掐住我的臉,扣着我的喉嚨,粗暴地將藥灌了進去,一時間,喉嚨間苦澀蔓延。
熱意臉上四處流淌,混着下巴上的藥汁流進脖子裏
曾經我以爲嫁給太子所有人都不會欺負我了,我錯得太離譜了。
「你得理解太子,他也不能隨心所欲。」
皇后對着身旁的宮女道:「菊英,送她回去,讓哥哥請人教教她規矩,以後這般,實在不成體統。」
菊英跟在我身後送我出宮,我拽着聖旨忽然在宮道上跑起來。
「章小姐,你等等奴婢呀,宮中豈能這般莽撞。」菊英在我身後低聲喊叫。
我卻控制不住自己,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個沒注意,前腳絆了後腳,我重重跌倒在地,聖旨散了開來。
「章氏秋荷,溫良敦厚,品貌出衆,朕聞之甚悅。今太子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章氏秋荷待字閨中,與皇太子堪稱天造地設,爲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爲太子側妃……」
手裏的聖旨是那樣的諷刺,那樣的可笑,我大口喘着氣,丟開聖旨,泣不成聲。
肚子越來越痛,汗水沿着臉頰不斷落下來,我捂着肚子疼得滿地打滾。下意識往身下一摸,手心裏和指尖上全是溫熱黏稠,夾着濃重腥味的殷紅,好像有什麼東西源源不斷從我身下滲出來。
那是我孩子的命。
「章小姐。」滿頭大汗的菊英追上來,看清眼前景象,驚呼一聲,又猛地捂住了嘴,作勢要來攙我:「此處人來人往,你可不能在這躺啊,我扶您起來。」
「珠珠姑娘?」月白色的身影越來越近,殷九逸在我面前蹲下,牽起袖子給我擦了擦滿頭的細汗:「你怎麼了,我送你去太醫院。」
「安王爺,這不合規矩,還是讓奴婢——」菊英還未說完,便屈服在殷九逸凌厲的目光中。
「王爺,求你不要去,去了太醫院我就沒法嫁人了。」我疼得嘶嘶吸氣,汗珠沿着臉頰嘩嘩而下:「我只是喝了墮胎藥,沒什麼要緊的。」
話音方落,殷九逸不管不顧地抱起了我,秀美的眉毛擰成一團:「喝了墮胎藥會死人的,我先送你去太醫院。嫁不了人,大不了本王娶你。」
我縮在他懷裏,生怕自己一身的血污了他的衣袍,可是這根本無可避免。
「王爺,真的不能去太醫院,不要去太醫院,不能去。」意識有些迷離了,我強撐着交代道:「我不去太醫院,去了太醫院,我在京城也待不下去了。」
「好。」
聽到滿意的答覆後,我支撐不住地閉上眼睛。
我曾那樣期待,渴望這個孩子的到來,渴望可以幸福一點。好像有了這個孩子,我平凡的人生可以璀璨一點,以前所有受過的苦都不算什麼了。
我曾在黑夜裏由衷地感謝上蒼,謝謝她送我一個孩子,讓我不那麼孤獨,不再像個沒人愛的可憐蟲。
可是身下大片大片的血卻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孩子沒了。
我不配得到一絲絲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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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安王將我從宮裏抱回了安王府,鮮血染紅了他的白衣。
這一幕正好被京城一畫師描繪下來,不出幾日,安王抱我回府之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說書先生編了一出又一出王爺美人的戲碼。
不出意外,我爹又訓斥了我,好像他的女兒是什麼水性楊花的糟糕姑娘,鉚足了勁兒在太子和安王之間周旋,爲了富貴和名利不擇手段,前腳和太子睡了,後腳又去招惹安王。
入夢時總是陷入反反覆覆無法解脫的情緒中,一閉眼,整個世界只剩下一灘鮮紅和掌心滿目的溼熱黏稠。
一個小孩隱在一團白光裏,擺擺手朝我嘻嘻地笑,那是告別的姿態,漸漸地,他的臉和半個身子隱沒在光團裏,他背過身來叫了一聲孃親,笑着又揮了揮手,隨着白光一同消失了。
噩夢驚醒,我在無邊的漆黑中,抱住膝蓋,淚如雨下。
沒過幾日,皇上身旁的公公來府上宣旨,將我賜給殷九逸做側妃。
我爹哆哆嗦嗦地問公公聖旨是不是寫錯了,公公將聖旨遞給我爹,捂着嘴忍不住低聲起來。
殷九逸的母妃是已逝的明貴妃,街頭的乞兒都知曉,明貴妃是皇帝摯愛。
明貴妃所出的大公主病逝後,皇帝悲痛萬分,大公主的喪儀是比照着太子喪儀的規格辦的。皇家公主和皇子本該分開排序,但這位公主卻能跟着皇子排序,皇帝對明貴妃的寵愛可見一斑。
也是因爲這種緣故,本該是大皇子的殷九逸成了二皇子。
都說富貴人家偏愛大兒,殷九逸的名字和封號便是最直接的佐證。
安王,殷九逸,皇帝希望他富貴安逸,名字裏都能看出皇帝的偏愛和慈父之心。
若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和殷九清爭東西,那人一定是殷九逸。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幫我,我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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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一會兒,安王府的人敲鑼打鼓將流水般的聘禮抬了進來,綁着紅綢帶的箱籠從門口一直抬到了前廳。
門口瞧熱鬧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殷九逸一身紅袍騎在高高的白馬上,手裏還提着兩隻大雁。
他從馬上下來,從人羣中走過,妖孽般俊美的容顏令圍觀人羣屏息。
這或許是我這一生中最光彩、最有臉面的一日。
那日在安王府醒來後,殷九逸同我坦白說他不喜歡女人,他還說,如果我需要的話,他會娶我。
我怔愣地看了他許久,點了點頭,當着他的面絞爛了賜我爲太子側妃的聖旨。
那日他的臉同現在相重合,朗目疏眉,脣如塗朱,實在是極漂亮的一張臉。他走ẗű⁾在衆人中,像是星月處在瓦礫間。
下聘殷九逸本不用親自過來,可他還是上門了。
我爹怎麼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犀利又驚疑的眼神掃過來,滿眼盡是不可思議,泛着冷意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頓了許久,又驟然轉向殷九逸。
不鹹不淡地寒暄兩句,我爹留下一句冷哼,揹着手率先進了府。
我跟在殷九逸的身側,心緒莫名。
「今年下半年除了十一月初五,剩下便是十月十二這個日子最好。」殷九逸問我:「這個日期倉促嗎?若是你覺得太過倉促,我回去再擇一個好日子。」
我搖了搖頭:「這個日子極好,不需要另擇他日。」
「王爺,真的謝謝你。」我盯着地上的一地落葉說:「以前我也想過,以後會嫁一個怎樣的人。能嫁給你,我覺得特別好。」
他頓了頓,默不作聲許久,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頭:「你這般漂亮,娶回去賞心悅目,本王也不虧。」
一盞茶後,我送殷九逸出門,跨出府門後,他轉向我問道:「大後天是你的生辰,不如我接你去安王府看看。」
我的生辰在九月初九,他怎麼會知道?
他似乎對我的疑惑早有預料,從胸口掏出合婚庚帖指了指。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笑着聳了聳肩:「多謝王爺好意,我不太習慣以我爲主的場合,會很尷尬,也會很奇怪吧。」
正此時,身後傳來一聲馬兒嘶鳴,回頭去看,棕青色的馬猛地揚起了前蹄,殷九清下了馬,站在原地盯着我二人看,手裏繮繩攥得死緊,胸口亦是起伏不止。
「秋荷。」他輕喚了我一聲,霎時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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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爲再見到他,我會很平靜的。
可是,一腔怒意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就如同滾油裏倒水,一下炸開了鍋。
殷九清在我的院子前站着,咬緊了嘴脣一言不發。
「太子殿下貴腳臨賤地,不知有何貴幹?」
「秋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說是什麼樣?你告訴我,事情是什麼樣?」
他用那種幾乎是哀求的眼神看了我許久,嘴脣翕了翕,沉聲轉移了話題:「皇兄妻妾衆多,實非良配……」
我冷笑一聲嘲諷道:「你說安王妻妾衆多,尊敬的太子殿下,難道覺得,你以後的妻妾會比他少嗎?他非良配,難道你是嗎?」
「你不能因爲恨我,隨隨便便將一生交付,你瞭解皇兄嗎……」
他還是停不下說教,他還是如此。
「是啊,我應該等着你,盼着你,等你讓我用孩子的命去換你的側妃之位。我不應該在你對我不聞不問的時候,還心存僥倖,傻傻地等你派人來通知我你允許我留下孩子了。現在更是不應該對你橫眉冷對,我應該哭着求着做你的太子側妃。」
兩行淚垂下臉頰:「殷九清,你害死了我的孩子,過了將近十日纔出現,滿口冠冕堂皇之詞,隻言片語都未提及我的孩子,他就讓你這麼難堪嗎?」
「秋荷。」他捉住我的手腕,被我用勁兒甩開。
「你別碰我。」
殷九清順勢將我禁錮在懷中,一開口,聲音都在顫抖:「秋荷,你別這樣,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我猛地將其掙開了,冷笑一聲:「我的婚期在十月十二,我是未來的安王側妃,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要再癡人說夢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打心眼裏就看不起我,是我不知廉恥,蓄意勾引,是我自輕自賤,癡心妄想。殊不知,白日夢做過了頭,果真得到了教訓。」
「秋荷,你聽我說——」殷九清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這句話。
「好,我聽你解釋,你說。」
殷九清看着我,好半晌吐不出一個詞,良久後艱澀道:「我會補償你的。」
「那好,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皇后。」
「秋荷……」殷九清低下了頭:「對不起。」
我從屋裏取出渾身帶血的舊衣遞給他,脣角一彎說:「這衣服送給你,怎麼說你也是他的父親,總得叫你親眼看看他。」
心臟一抽一抽疼得厲害,看着舊衣上大片大片的褐色血跡,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我偏過頭梗着脖子,裝出一副強硬又無所謂的樣子:「沒了個孩子算什麼,也不過如此。我真該慶幸,他沒碰到你這個薄情寡義的父親。」
他在我院子裏站了好久,久到月亮都出來了。
然後不知什麼時候,他離開了。
看吧,他就是這樣的性格,連句解釋都吝嗇給我。
我的孩子死了,我連一句解釋都不值得。
我還要什麼解釋呢?皇后話都說那麼清楚了,我心底究竟還在隱隱期待着什麼呢?
有時我真的想過,萬一他告訴我不是他,我會考慮信一信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啊,我在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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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的落葉打着旋兒,落在石桌上和我的腳邊。
我停了筆抬頭望,風漸起,漫天黃葉飄落,輕輕緩緩落覆在我爲孩子抄的《地藏經》上。
小桃從屋裏出來,給我披上披風說:「小姐,進去試試嫁衣吧。」
自孩子沒了後,我常常覺得手涼腳涼,身體不勝從前了。
這兩套嫁衣是前幾日安王送來的,一套上繡的是牡丹暗紋,另一套繡的是鳳凰。
我只是個庶女,卑賤且不貞,同他弟弟不清不楚,孩子死的時候,髒污的血還染了他一身。
我不明白我對他有什麼利用價值。
他來送嫁衣的時候,我問他,以後需要我爲他做什麼?
他眼睛裏流露出些許迷茫和不解,好像在說,他擁有無上的權勢和地位,他能需要我做什麼?
我又問,那娶我是覺得我可憐嗎?
他搖了搖頭:「世上比你可憐的人有很多。」
我不解:「那究竟是爲什麼呢?我不貞不潔,還失去過一個孩子,娶我難免辱沒了門楣。」
他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反問:「你以爲呢?」
我不知道。
「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一生的榮辱命運都系在男人身上,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自立自強的機會和條件。你曾給自己取名爲明珠,大抵是不願意做淤泥裏的荷花。明珠蒙塵難免使人惋惜。」
我不信他的鬼話,哪有人會無緣無故那麼好心,但是我不怕,人生已經差勁成這樣呢,再差還能差到哪兒呢?
從回憶裏抽離,我在兩套嫁衣前躊躇了許久,最終選了那套繡着牡丹花圖案的嫁衣。
小桃提着嫁衣幫我穿上,摸着我的背給我整理衣服,忽又哽咽着說:「小姐,今日午膳可得多用些,喫飽了纔有力氣抄經。」
她繞到我身前爲我理了理衣領,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湧了出來,嗓音抖得不像話:「這嫁衣是安王爺命尚服局的人加急趕製的,用的都是極好的料子,安王爺這麼上心,以後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我抬手想給她擦擦眼淚,她驟然垂下頭捂着臉跑走了,只留下一句:「奴婢去端飯。」
我嘆了一口氣,能離開這個家已經夠好了,其他的不再奢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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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前一夜,我爹喚我過去,語氣沉沉地說:「從小你就桀驁不馴,刁鑽古怪,心性不定,如今竟惹出這樣的禍患。你並非處子之身,若被安王知曉,不僅你無法在安王府立足,此事若被宣揚出去,全家人的臉面都給丟盡了。」
又似乎是難以啓齒,好半晌他才說:「你明日可有應對之策?」
我跪在地上,面無表情地磕了兩個頭:「不牢您操心,以前您從未操心過我,如今也不必了,往後是死是活再不勞您費心了。」
「你——」我爹氣得牙癢癢,拍着桌子怒吼:「你翅膀硬了,現在我是管不了你了是嗎?」
「您說笑了,您何曾管過我。若你肯教教我,管管我,我哪裏能成爲如今這般模樣?您對我不聞不問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了。明日之後,也請您當作沒我這個女兒了吧。」
我出了我爹的院子,提着紙燈籠走在略帶冷意的深秋夜晚,看着紙燈籠模模糊糊的光,視線也逐漸模糊朦朧起來。
我小時候極其渴望得到他的關愛,這麼多年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也都看淡了。
不是他給了我生命,便有資格被稱爲父親。
民間嫁娶時,爲人孃親者總要給女兒的箱底塞上一些行房書籍。
我將很久前得來的那本《金陵房中術》放在箱籠底下,算是美滿。
十月十二,我身着喜服走出了我的小院,最後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我不帶絲毫留戀地蓋上了蓋頭。
我爹,大娘子,章照衡,章錦燦都在。
面對這一家人,我一滴眼淚也未掉。
殷九逸朝我伸出手,我順勢搭上了。
這天天朗氣清,我身着鳳冠霞帔出嫁了。
雖沒有十里紅妝,卻是顧忌着安王側妃的規矩,湊足了六十四抬。
風吹起了蓋頭的一角,餘光瞥見「章府」的匾額,我往下拽了拽蓋頭,將自己隔絕在這歡天喜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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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鑼鼓喧天中,接親的隊伍順利到了安王府。
剛到前廳,人羣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着是太監尖利的嗓音:「太子殿下駕到——」
隔着大紅蓋頭,我聽見一陣佩環相擊聲,然後是殷九清四平八穩的語調:「孤近日新得了兩柄玉如意,贈予皇兄,恭賀皇兄再得佳人。」
他說「再得」還說「佳人」,他何曾這樣刻薄過,整句話間輕佻意味甚濃。
殷九逸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答覆道:「多謝太子。太子若是公務不繁忙,不若觀完禮再走,正要拜堂。」
「謝皇兄好意,那本宮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好像蓋着蓋頭也能感覺到一道炙熱的視線直直地射過來,我挺直了背脊,是他對不起我,我纔不需要自卑。
伴隨着一聲「禮成,送入洞房」,我被人攙着進了洞房。
我揭了蓋頭,坐在銅鏡前,看着昏黃銅鏡裏那個被打扮得莊嚴端莊的自己,靜默地看了許久,才上手將珠釵首飾悉數摘下,打散了繁複的髮髻。
小桃攔不住我,最終還是去給我打了盆水。
剛擦完臉,殷九逸端着一碗雞湯推開了門。見了我的模樣,怔了一會兒,端着雞湯坐在了桌子旁:「席間這道雞湯極好,你試試?」
「多謝王爺,你早些歇息吧,不打擾你了。」
他點了點頭,抱了一牀繡着鴛鴦的大紅錦被,在軟榻邊停下了。
我拿勺子的手頓住了,一頭霧水地追隨着他的背影。
他回頭瞧我,一鬆手,被子啪嘰落在軟榻上:「新婚之夜,本王得住在這。」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呆若木雞地點了點頭。
不久後,我輕手輕腳地爬上了牀。
這個牀實在太軟,一坐下去,馬上凹進去一個坑。也不知道墊了多少牀墊子,躺在上面好像睡在鬆軟的棉花上,我十分不習慣。
輾轉反側良久,殷九逸約莫是聽到了我的動靜,在黑夜裏問:「睡不着?」
我抿緊了嘴沒說話,斟酌了許久才道:「王爺,謝謝你娶我。但你若想利用我和太子的事情做文章,這條路是行不通的,我和他不是你以爲的那種關係。」
「本王同太子兄友弟恭,爲何要做文章?本王早告訴過你,本王不喜女人,所以才藉着衆多妻妾掩飾,這麼不可信嗎?」
藉着衆多妻妾來掩飾龍陽之好,常規方法。
我將信將疑:「那你可有心儀的男子?」
聲音停止了,空氣中是落針可聞的寂靜,殷九逸彷彿看淡了生死般的聲音傳過來:「早點睡吧。」
又過了一會兒,軟塌那邊響起一陣翻身聲。
「王爺,要不我們換換地方?」
「無須介懷,本王睡哪裏都一樣。」
我老實說:「這牀太軟了,睡上去感覺很奇怪。」
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腳步聲越來越近,殷九逸抱着被子來到了我的牀前,頭髮凌亂:「去吧。」
這榻比牀小多了,也硬多了,躺着也舒服多了。
沒過一會,我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醒,王府的侍女魚貫而入,端着水盆的、收拾被褥的、伺候穿衣的、梳頭髮、描眉毛的丫鬟們井然有序地排了一列。
小桃拿着雞毛撣子被擠在一邊、撇了撇嘴,又見縫插針擠了上來。
章家也算是大富大貴、有權有勢的人家,家中也沒有這般奢侈。
我噤了聲,坐着任她們擺弄着我。
「側妃娘娘,王爺給您添置了許多首飾,你要不要選一樣戴着去給王妃請安。」
丫鬟拿來了四個首飾盒,第一個紅木雕花盒子的內部被分成一個一個小格子,足足放了二十對耳墜和一些扳指,有玉製的,也有些金銀材質的;
第二個木雕嵌白玉的雙層首飾盒裏則是簪子、步搖一類的,底層置了簪子,上層則是步搖,滿滿當當擠滿了盒;
第三個水墨梅花的圓形銅盒放了些手鐲、手串;
第四個輕便的木蘭紙盒裏裝着十二朵精緻的絹花。
另一個丫鬟將櫃子打開了,裏面按顏色深淺,整整齊齊排列了十二套衣裳。
小桃倒吸一口涼氣,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不住地發顫。
我比她好點,不動聲色將手放在膝蓋上,暗暗使力緊緊按住了腿。
殷九逸穿戴好,撩開珠簾問:「好了嗎?」
此刻他周身好像有金光普照,他他他他真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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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逸已經二十三歲了,兩位王妃也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
王妃名喚陸語容,側妃名喚方恨玉。
王妃是陸老將軍的幺女,殷九逸的親表妹,她生得可愛,眉目之間甜美爛漫。
方側妃是大理寺卿方大人的二女兒,她是位氣質出塵的清冷美人。
儘管身着華美的衣裳、戴了名貴的首飾,在她們兩人面前,我還是覺得抬不起頭來,一種土雞見鳳凰的侷促感油然而生。
她們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甚至連喝茶的姿勢都是那般優雅。
下首站着三位容色秀美的姑娘,看樣子應當是殷九逸的侍妾。
「雁雁,一會兒你把廚房採買的賬本送去章側妃那裏吧。」陸語容對着下首說道。
一黃衫女子走出來,似是沒有預料到這番話,遲疑了須臾才應聲答道:「是。」
我不會看賬本,一點也不會。
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殷九逸看了我一眼說:「王府的人,沒有不會看賬本的。看不懂便來問我,半月後我親自考察。」
「問我和恨玉都行,我們倆整日也挺無聊的。」陸語容明媚的杏眼彎了起來,笑得有些俏皮。
略略坐了一會兒,我跟着殷九逸離開了。
「賬本一定要看,不好意思問別人,可以來問我。」
日光照在殷九逸的臉上,將他五官的凌厲感削弱了幾分。
他直視着前方,邊思索邊交代:「三位侍妾中,芙羅極擅琵琶,她的琵琶在揚州城可是一絕。她性子膽小怯弱,你可以同她玩,若想學琵琶,也可以讓她教你。此外,有什麼需要,缺了什麼東西都可以去找王妃,找我也行。」
他轉過身來看着我的眼睛,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既是側妃了,便要居其位,謀其事,協助王妃好好理事,不可妄自菲薄。」
「還有,給你的首飾得戴着,不用覺得招搖或是不好意思,物盡其用纔是最好。」
心中一暖,我輕輕點了點頭。
晚上我坐在跳動的燭火前,聚精會神地揣摩着賬本上符號的意思,實在不得其解。
殷九逸推門進來,帶進來一陣涼風,他撩了撩袍子,施施然坐了下來:「剛開始不會是正常的。」
他極有耐心,教我看了一晚上賬本,一室燭光裏,他提着毛筆在宣紙上走筆,輕言細語,娓娓道來。
我身邊有很多種人,有的嫉妒我,有的無視我,有的看不起我。
柳朝明之後,沒有人會這般和顏悅色地同我說話。
明明滅滅的燭火照在殷九逸的臉上,叫我想起一年前這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季節,也是這樣一個晚上。
柳朝明翻進我的窗,燭火在他的眼尾跳躍,有種異樣的美麗。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一年已經過去了。
「好了,今日便先學到這裏吧。」殷九逸放下了筆。
他將要起身的時候,我扯住了他的袖子:「爲什麼,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凝視着我的手和他袖子相接的地方說:「我喜歡你這個人,無關風月。」
「爲什麼?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我一無是處——」
「喜歡是一種感覺,哪裏有那麼多爲什麼,就像世上的很多事情,本身沒有道理可言。如果非要追根究底,那我可以說,是一種心疼的感覺。」
他彎起食指,伸手彈了一下我的腦門:「你這般美,應當成爲人人景仰的盛世牡丹,我又怎能眼睜睜看你紮根淤泥,與秋水殘荷爲伴。」
他可真會說話,這輩子我都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話。
他彎了彎脣角,面上沒有絲毫惱意,再次澄清道:「娶你不過舉手之勞,沒有利用你的目的。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確認。」
-37-
殷九逸並不十分關心朝中事務,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如意樓上。
但他也不是每天都去如意樓,偶爾心血來潮他纔會去看一看。
有時候困了,他就在如意樓睡一覺再回來。
有天他騎着馬回來,我正好在府上散步,我看着他額頭上的汗了,但我沒給他遞手帕,更沒給他擦。
這一幕恰巧被相攜賞菊的陸語容和方恨玉看到。
晚上的時候,陸語容身邊的丫鬟將我叫過去。
我到的時候,方恨玉也在,她們二人總是這般形影不離。
「珠珠,今日找你來,知道所謂何事嗎?」殷九逸老是管我叫「珠珠」,她便以爲這是我的小名,平常總是這般叫我。
我搖了搖頭。
她站起身來,猛地湊到我的臉前,突然的動作嚇得我條件反射般一哆嗦。
「今日表哥出了一頭的汗,你爲什麼不給他擦?」
她湊得更近了些,兩手啪地按住了椅子旁邊的橫木,以俯視的姿態將我困在椅子裏,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看:「女子當溫柔嫺雅,體貼丈夫,男人都出汗了,你怎能無動於衷?」
她鬆開右手,從腰間抽出絲帕一甩,走到了正在喝茶的方恨玉前面,俯下身輕輕將帕子輕柔地在方恨玉的額頭上,一邊擦汗一邊捏着嗓子嬌聲說:「夫君,你都出汗了,快些擦擦汗,可別着涼了。」
方恨玉面上流露出些許不自然,很快偏過了頭去。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滑稽的場面,不禁腹誹,今日是喫錯什麼藥了嗎?怎麼如此反常。
「學會了嗎?」正凝神,鷹隼一般銳利的視線乍然射過來,陸語容重重點了點頭:「這般纔是大家閨秀做派,以後你就這麼着,表哥出汗了你就像這樣給他擦擦。恨玉,你說是吧?」
方恨玉彆扭地將她推開了,抿了口茶,清清嗓子說:「大抵就是這般,嬤嬤都是這麼教的。」
那我尋思,她倆平常也沒這麼幹啊。
今日她倆分明也看到滿頭細汗的殷九逸了,也沒看她們上來給他擦汗啊。
「嬤嬤教導有言,成了婚男子就是你的天,當嫺靜知禮,在家相夫教子。丈夫起了勿忘給他穿衣,丈夫累了勿忘給他捏肩——」陸語容端坐着,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一板一眼道。
方恨玉瞥了她一眼,打斷了她:「得了吧,自己當年煩得要死,現在還想着禍害別人。」
「珠珠,你不要聽她的,我是在教你!!」陸語容辯解了幾句又閉着眼擺擺手說:「好了好了,今日教你的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去找表哥吧。」
回去的路上,小桃扶着我興高采烈地說:「小姐,兩位王妃很好相處呢。王妃娘娘性子活潑,側妃娘娘也只是長相看起來不好相處。側妃娘娘真會畫畫,這燈籠上繪着的紅眼小灰兔真是好可愛啊。」
我捏了捏兔子燈籠的長柄,望着石子路上的投下的光影說:「前天她們還送了我一塊手帕呢。」
她們都比我大幾歲,愛笑也愛鬧。
頭頂月光皎潔,照得我也處在朦朦朧朧的思緒裏。好像在這半個月的光景中,我曾經嚮往的幸福生活有了一個清晰的雛形。
我拉着小桃跑了起來,我想回去跟殷九逸說,我學會看賬本了,不用他每天晚上都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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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一日是明貴妃的祭日,府上請了法師前來做法事。
下午的時候,殷九逸進宮去拜見皇上。
臨走時,他忽而從馬車裏探出頭來說:「珠珠跟我一起去,小桃子,去給你家主子拿個披風。」
皇宮對我來說絕非是什麼好地方,第一次入宮,莫名叫章錦燦暗算了我,第二次入宮,永永遠遠失去了我的孩子。
那裏帶給我的記憶是痛苦無助且不堪回首的。
殷九逸見我不說話,從馬車上下來,行至我面前站定:「以後去皇宮的場合還有很多,總是得面對的,你現在是安王側妃,不是章秋荷。再說,有本王同你一起去,你有什麼可怕的?」
他從氣喘吁吁的小桃手裏接過披風,給我穿上,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前面纏繞,打了個漂亮的結。
然後殷九逸直視着前方,垂落在身側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心:「走吧。」
他的手很大也很熱,不像我的手,一年四季總是冷冰冰的。
一顆心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視線落在我們相牽的手上。
既然他喜好男色,那我們就是姐妹了,牽牽手好像也沒關係。
但是他喜好男色,那他怎麼還牽我的手,好奇怪啊。
我要是撒開,他會不會覺得我嫌棄他。
我不能被誤會,我對他也是無關風月的喜歡。
我要不撒開,是不是也不太好?
他真奇怪,他可真把我當姐妹。
我稀裏糊塗被他牽着,一到馬車上,惱羞成怒一般,趕緊將他的手撒開了。
「你害羞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煥發出明媚的光,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一樣,須臾後又做出一副瞭然於心的篤定樣子:「小姑娘嘛,都是這樣的,不管看起來多強硬,內裏也不過是個小孩兒。」
「我沒有!」我雙臉有些發熱,脫口而出辯解道:「我真的沒有,我向來拿你當姐妹!」
「……」
殷九逸的眉頭擰成個川字,不悅地抿了抿嘴,糾正道:「兄妹!」
馬車緩緩駛向皇宮,皇帝坐在一堆摺子前緩緩抬起了頭,凌厲的視線在我和殷九逸的臉上交替。
半晌,他臉色一沉,排山倒海般的帝王之威向我襲來:「果真相貌不凡,勾得朕的兩個兒子都魂不守舍。」
那張威嚴肅穆的臉猶如羅剎一般,嚇得我一震巨縮,眼前白了一瞬,身子漸漸軟了下來。
我強撐着身子,哆哆嗦嗦揪着裙角回應,儘管連聲線都在顫抖:「稟陛下,臣媳不敢。」
我抖着身子跪在下首,做好了迎接皇帝激烈言辭和雷霆之怒的準備。
「父皇,兒臣好心帶新婦來看看您,您這是何意?」殷九逸順順我的背又說:「她方過了十七歲,您這般嚇她幹嘛?」
皇帝冷哼了一聲:「朕這是在警醒她,既然嫁了人,便要安分守己,不可惹出什麼禍端,前塵往事不值得再提。」
我抖着膽子向上瞥了一眼,皇帝捋着鬍子恰好與我視線相撞,我趕緊垂下了頭。
「漂亮是上天的恩賜,旁人也豔羨不來,招人喜歡非你之過。事已至此,往事朕便不追究了,你們夫妻和美才是正經。」
皇帝極其情緒化,陰雲密佈的臉上多雲轉晴,對着身旁的內侍笑道:「方隨安,你看他二人這相貌倒真是般配,生出來的皇孫一定好看。」
「陛下所言極是。」那太監執着拂塵低聲笑了起來。
「好了,去你孃的宮裏看看吧,晚上過來用膳。」皇帝揮了揮手:「朕可不像你一天天沒個正形,尚有摺子要批呢。」
跟着殷九逸出了潛淵殿,我還有些不敢相信,方纔那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竟是世人評說中殺伐果斷、辦事決絕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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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逸帶着我來到一處宮室,推開門,院裏樹木井然有序,絲毫看不出頹敗荒蕪之跡。
院中有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桐樹,枝丫往外舒展延伸,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
「我母妃名喚秋桐,陸秋桐,她是個生在九月的庶女。」
殷九逸盯着光禿禿的桐樹樹幹,神色怔怔:「你的身世總叫父皇想起我的母妃,那時候我去向他討要娶你的聖旨,他不知憶起了什麼,神情悽切,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我走的時候還聽見他的唸叨,說是不進宮也好。」
我這時候才明白,殷九逸娶我的真正原因,我才明白,方纔皇帝爲何對我如此寬容。
「你的母妃一定特別漂亮。」
殷九逸轉身笑了:「父皇說,我母妃是京城最漂亮的姑娘。那時他跟着祖父學武,老早就惦記上了祖父家的庶女。他們二人兩情相悅,互許了終身。」
「父皇曾說過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不是成了帝王,而是在血氣方剛的時候不顧衆人反對,一意孤行娶了母妃,那十一年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惜母妃福薄…..」
那雙好看的眼睛裏閃着瑩動的光。
我笨拙地想安慰他,奈何實在沒有這種經驗,想了半天才說:「你這麼好,你母妃在天之靈,一定會得到安慰的。」
「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擅長的東西還是被世人鄙薄的商賈之事,父皇的期待我一樣也未能完成。」
他平日裏一向樂觀,難得出現這種頹喪的情緒。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不僅長得好看,心地也特別善良。你說話好聽,寫字也好看,你一定也讀過很多書,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爲狀元,書讀得夠用就行。聽王妃說,你騎馬射箭都是跟陸將軍學過的,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需要你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你有那種水平已經夠了。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擅長什麼,你有自己的天賦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放緩了語氣又說:「你曾經同我說不能妄自菲薄,對吧?你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只是今日心情不好對吧。」
殷九逸點了點頭,收拾了一番心情,忽然對我說:「珠珠,你和我想象裏的樣子很不一樣。」
我想,這其實很好理解。
人都是多變的。
他對我這樣好,我難道還能用對待章錦燦的態度對他冷眼相向嗎?
他將我從章府解救出來,我怎能用對待欺辱我的人的態度來對待他呢?
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對他沒有任何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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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這日,殷九逸問我要不要去,我拒絕了。
我不想再看到殷九清了,我也不想再看到章錦燦了,這樣的場合,我不想出席。
我從未去過太子府,如今實在沒有去的必要。
天黑得很早,石燈籠裏橘黃的光朦朦朧朧,我坐在花園盪鞦韆。
不多時,天空開始飄雪,晶瑩的小雪花落在我的手掌心上,很快又融化了。
抬起頭一望,天空中的小白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地上也很快積了一層細雪。
我將鞦韆蕩的老高,聽着吱吱悠悠的聲音,任雪落滿了肩頭。
「珠珠,你幹嘛呀,黑燈瞎火還下着雪,你玩夠了沒啊?」陸語容挽着方恨玉的手,站在不遠處的月亮門旁邊笑:「我們特意從天香樓買了烤紅薯,還熱乎呢,來我院裏吧。」
「你們不是去太子府了嗎?」我跳下鞦韆,一路小跑過來。
「你看看你這一身的雪。」方恨玉拍了拍我鬢間的白雪,鎖着眉頭說:「真是小孩子心性。」
「下雪天就要喫烤紅薯和銅鍋涮肉啊,席間我們都沒敢多喫,就等着回來再喫一口。」陸語容將手裏的烤紅薯丟給我:「快拿着暖暖手。」
「王爺呢?」我朝遠處張望了張望:「他去哪了?沒回來嗎?」
陸語容和方恨玉對視一眼,一挑眉笑了:「怎麼,一會兒沒見,你就想他了?」
「不是,我就是問問!」我握着拳頭,怒了:「我真的只是問問!」
「好了,好了。」她倆一直笑,拉扯着對方跑起來。
我在後面抱着烤紅薯直追,烤紅薯甜絲絲的香氣縈繞在我的鼻尖,我停下來解開紙包嗅了嗅,嘴裏開始不自覺地分泌出唾液。
「珠珠,死鬼呀你,你想偷喫!」陸語容驚慌失措地折回來,一把搶過烤紅薯又跑遠了。
跑到陸語容的院子裏,一拉門,咚的一聲撞到殷九逸的堅硬的胸膛上。
殷九逸伸手揉了揉我的額頭,低頭笑說:「跑這麼快做什麼?你先撞的我,可不能賴我。」
我捂着額頭瞪他,眼裏噴火:「明明是你。」
「好了好了,是我撞的你。」他笑笑,彎腰掀開簾子,做出一個請的姿態:「那讓你先進去,請吧。」
「你不是要出去嗎?」
「出去找你。」
我胡亂在他胸前揉了一把:「那我也給你揉揉。」
手腕驀得被他抓住,殷九逸目光幽深,低聲說:「不許摸,我是男人。」
臉上飛速騰起兩片紅雲,他這話說得,好像我輕薄了他似的,可是,明明是他先動的手。
「又害羞了?」他稍稍傾身,蹲得與我一般高,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悉數灑在了我的頸間:「本王好看嗎?」
「你神經病!」我雙手往外一推,將他搡開了,梗着脖子虛張聲勢道:「你不要對我動手動腳,你是男人,我還是個女人呢!」
涮肉時,殷九逸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大剌剌在我身旁坐下了,還如平常一般給我夾菜:「羊肉好,多喫點。」
「表哥,你怎麼不給我夾?」陸語容的眼睛裏閃着狡黠的光。
殷九逸抬起頭,若有所思道:「少喫點也行,我看你臉倒是又圓了。」
喫涮肉的時候小酌了幾杯,我隱隱有些醉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睜着矇矓的眼睛想,今天真是個值得銘記的好日子。
坐在我對面的方恨玉明顯也醉了,白皙的臉頰爬上了紅暈,軟趴趴地倒在陸語容的身上。
她紅潤的嘴脣微微開着,目光迷離朦朧,平日裏一塵不染的清冷模樣悉數褪去。
她摟住陸語容的腰漸漸閉上了眼睛,哼哼着越摟越緊:「阿容,我爹要給我相看夫家了,怎麼辦呀?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其他人我都看不上。」
陸語容臉上緋色若隱若現,彎下身子貼了貼方恨玉的臉:「傻子,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她好像醉了,又好像還清醒,摟着方恨玉的腰將她橫抱了起來,甕聲甕氣對着殷九清說:「表哥,我們困了,你帶珠珠回去吧。」
我看着她倆嘻嘻地笑,陸語容真不愧是陸將軍的女兒,她勁兒真的好大啊。
強勁有力的大手扣住了我的腰,ťůₙ我被人抱了起來,他的身上是淡淡的皂莢香氣,那是一種清爽乾淨的味道。
雪還在下着,鵝毛般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我被突然的涼意激得一陣瑟縮,索性將臉埋在了殷九逸的懷間。
殷九逸身子一僵,頓了頓將我摟緊了。
過了一會,我想起了什麼,睜着矇矓的眼睛,大着舌頭想他講述我的發現:「王爺,她們關係好好,好像戀人啊。」
「傻子,現在才發現?」
我嘿嘿笑了兩聲,慢慢閉上了眼睛:「來了王府,你們總說我小孩子,還說我傻,我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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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剛一醒來,殷九逸的侍妾芙羅在門口求見。
閒暇時,她曾教我彈過琵琶,我們之間也算有些交情。
「側妃娘娘,王妃她們尚且未醒,奴婢只能來找您了。」她哭得梨花帶雨,帕子都暈溼了。
「怎麼回事?」
「昨夜雁雁一夜未歸,奴婢今早將這府上都找遍了,就是不見雁雁影蹤。」
雁雁是殷九逸的另一個侍妾,她與芙羅同住一個院子。
「她昨日出府了嗎?她身旁的丫鬟都怎麼說的?你先別急,先去找李統領在王府裏找找。」
「奴婢一時心急,只顧着自己找了,奴婢這就去。」她抹着眼淚被丫鬟扶着下去了。
剛梳洗完好,來了個侍衛欲言又止說:「娘娘,人找到了。在,在王爺屋裏。您快去看看吧,王爺現在不太好。」
這侍衛的表情實在太過古怪,腦海中各種各樣的念頭湧上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爲什麼就覺得異常緊張。
提着裙子一路小跑,慌慌張張差點跌進雪地裏。
走到院門口,蓋着白布的擔架正好從我身邊經過。
「側妃娘娘。」抬着擔架的侍衛停下來,朝我低頭示意。
正此時,一隻塗着豔紫色蔻丹的手驟然垂了下來,搭在了擔架邊緣,一串血沿着手心迅疾地砸在地上,在積雪上濺出一朵朵紅梅。
這一場面令人不寒而慄,我的心好像要跳出來一般,只覺得胸腔熱乎乎的氣流哽在了嗓子間。
侍衛趕緊將擔架抬走了。
我站在原地,急促地拍打着胸口,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剛建設好的情緒在看到遠去的擔架上一雙白皙的腳丫時瞬間崩塌。
我移到了牆邊,扶着牆喘息不止,那分明是雁雁的屍體。
門內是陸語容尖利的怒吼:「說,她昨夜是怎麼進來的?」
殷九逸身邊的小廝跪在地上,期期艾艾道:「王妃饒命啊,小人實在不知。」
「王爺平日待你不薄,你怎敢?昨夜是你守的夜,她是怎麼混進去的?」陸語容手攥成拳咚咚拍在桌子上,震天作響。
方恨玉按住了陸語容敲桌子的手,抬眼看着跪在下首的小廝:「肅正,你跟在王爺身邊有幾年了吧。聽說你家中還有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都指着你的月錢謀生呢?」
「側妃娘娘,求您放過小人的家人吧。是小人見錢眼開,一時錯了心思。王爺一直待李雁不薄,她又生得漂亮,小人想着,小人想着……」他跪在地上哐哐地磕頭:「小人知道錯了,王妃娘娘饒命啊。」
陸語容冷哼一聲,語氣冷硬如刀:「她許了你多少錢,叫你這般死心塌地、叛主忘恩!」
肅正的頭越埋越低,最後完全貼在了地上,話從喉嚨裏艱澀地擠出來:「五十兩。」
陸語容的眼神里迸發出洶湧的怒意,憤然道:「上年這個冬天,王爺知道你母親病了,特意給你支了三十兩銀子,如今你爲了五十兩區區五十兩背叛王爺!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不知要比別人體面多少,你還不滿足!」
方恨玉看了陸語容一眼,轉過頭對着肅正道:「你這般背主忘恩的下人王府是斷斷留不得了。等會你去賬房領五十兩,自己離去吧。這是王府能給的最後的體面了。」
陸語容和方恨玉又審起了芙羅,我急忙進了屋。
一室凌亂,跨過花瓶的碎瓷片和凌亂的被子,再跨過一把滴血的長劍,牀邊靜靜坐着一個人。
「別過來,我殺人了。」他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望着我:「她該死。」
視線瞥到牀單上的一抹血跡時,我整個人就猶如被雷劈中,渾身都動彈不得,腦海裏模糊的猜測得到印證,我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雁雁自恃貌美,費盡心機爬了他的牀,被他一刀斬於劍下,當場斃命。
大腦一片空白,我在瞬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鋪天蓋地的驚慌漫了上來。
當年我也是用這種方法,爬上了殷九清的牀。
殷九逸殺了雁雁,一向溫和的他竟然出手殺人,他該有多麼厭惡這種女人啊。
若他知曉我也是這般的人,那他一定不會對我好了,我又要回到以前那種被所有人厭棄的生活裏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殷九逸的屋子裏的,一出來還聽到陸語容義憤填膺的呵斥:「王爺好心好意救了她,她呢?忘恩負義、貪得無厭。不過是將廚房的賬本交給珠珠管了,她竟生出這麼些怨懟。表哥當年就不該救她,她也不看看她是什麼身份,她到底配不配。」
方恨玉的聲音響起來:「你何需這麼刻薄——」
心中像是被戳了個大口子,風呼呼啦啦灌進來,身體也一寸一寸冷下去。
我這般身份,我這般德行,直到現在我才幡然醒悟,我曾做過那麼醜惡的一件事。
帶血的紫色蔻丹和白皙的腳丫不斷在腦海中交替,腳步也變得踉踉蹌蹌,失去意識的一瞬間,身體朝積雪裏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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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說我只是受了風寒,有些發熱,沒什麼大礙,喫幾劑藥養幾日就是了。
我在牀上躺了好幾日,努力調整心情。
可那件事如同定時炸彈一般壓在我心頭,直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飯也喫得少了,人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迅速頹敗下去。
殷九逸來看我,他坐在我牀邊極自然地去探我的額頭,手將要碰到我的額頭,我下意識地一偏頭躲了過去。
殷九逸面色一僵,臉上浮現出受傷的神色。
他慢慢將手收了回去,眼睛裏的光彩黯淡下去,聲音亦很低:「我殺了人,是不是害怕我了?」
「我沒有。」我拽着被子邊,躲避着他的眼神:「我不是,你從外面來,你的手太涼了。」
「那我不摸你了,你好好休息便是。」
他起身離開,留給我一個落寞的背影。
我並非因爲他殺人而害怕他,我害怕的是,我是他最厭惡的那種女人。
我躺在牀上盯着牀頂發呆,怎麼也想不到,年少時做下的惡竟會以這種方式報應在身上。
晚間又飄起了雪,鵝毛般的雪伴着呼嘯的北風拍打着我的窗,我坐在小榻上聽着窗邊的嗚嗚風聲,呆呆地盯着泣淚的蠟燭出神。
門吱呀一聲開了,殷九逸攜着一身風雪進了門,手裏抱着一個小被子裹着的籃子。
掀開小被,一隻小黑貓窩在墊子裏朝我齜了齜小尖牙,發出喵嗚喵嗚的小奶音。
仔細一看,小貓除了白肚子和四隻小白爪,其他地方的毛全是黑色的,這貓的品種好像是烏雲蓋雪。
殷九逸輕輕將小籃子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小心翼翼點了點小貓的頭,又抬起眼皮看我:「摸一摸嗎?」
他有幾縷頭髮被風雪打溼,溼答答的貼在前額。再往下看,方纔他走過來的地毯上赫然印着一串髒腳印。
他平日何曾這麼狼狽過,顯然是一回府便直奔我這了。
「你去哪了?」
「你不喜歡貓嗎?」他顯然會錯了我的意思,坐下來將貓抱在腿上,摸着他的貓默不作聲。
給我雪中送貓?
我朝他身邊坐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小貓的腦袋,好軟,好熱,好好摸。
他垂眸看我一眼,臉上浮現出微弱的笑意,抱着貓往我眼前湊了湊:「這幾日雪下個不停,一直待在屋裏總是無聊,給你找了只貓解解悶。」
「這貓很難找吧?」
史書有云,說是齊國的一位太后酷愛這種「烏雲蓋雪」的貓,因爲養貓之法太過奢侈,還曾遭到了御史們的瘋狂彈劾。
這種貓算是貓中名貴品種了。
「還好。」殷九逸將貓放回小籃子裏,命小桃帶小貓去睡覺了。
我看着殷九逸俊美的側臉,忽而生出一種悲哀之感。
我就像個鋸了嘴的葫蘆,不善言辭、沉默寡言。
我想,若是殷九逸送一隻小貓給陸語容,她一定會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喜悅,她會一遍又一遍地跟殷九逸說,謝謝表哥,我太高興了。
而我收到了喜歡的禮物,連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這人實在也太糟糕了。
鬼使神差般的,心底湧出一種迫切想要傾訴的慾望。
我摳着手心,呼吸了好幾次,慢吞吞說:「這貓,很可愛,特別好。黑貓還能避兇鎮宅,它的小白爪子也很可愛,你雪中送貓的情誼,我特別感動。」
我也不明白爲何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對我來說會這麼困難,磕磕巴巴說到最後,聲音都悶了下去。
我從未這麼直白地向人表達過我的喜怒哀樂,因爲以前根本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情緒。
「我知道。」殷九逸舒暢地笑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來。」
氣氛有些凝滯,我又不知道說什麼了。
很快,殷九逸斂下笑容轉變了話題:「我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但我確實失手殺了雁雁。」
他筆直地站着,目光坦蕩地望着我:「十七歲的時候我曾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了。我承認我很卑鄙,我並沒有悔改之意,只是想搬出這種藉口讓你不那麼畏懼我。我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但她們觸及了我的底線,我沒法放過。」
我像是被釘在原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聽陸語容說,殷九逸的三個侍妾都是她們出去玩偶然救下來的。
本來她們只是王府裏的丫鬟,因爲生了與身份不相匹配的容貌,難免被人當成玩物調戲。
多方面考慮之後,殷九清給了她們侍妾的名分。對外稱是侍妾,但並沒有過明禮,也沒有正式的納妾文書。
殷九逸失手殺了雁雁之後,我在某個瞬間將自己代入了雁雁。
聽說殷九逸之前對雁雁也很好的,可是他還是殺了她。
我是真的害怕了,一味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生怕哪天他知道了我的真面目。
原來殷九逸在十七歲就經歷過這樣的事,所以他才那麼憤怒。
他這樣好的人,老天怎麼捨得讓他遇上這樣的事。
他竟然將這種事情告訴我,他敏銳地覺察到了我的情緒,他紆尊降貴在同我解釋。
這一刻,我沒辦法將他同高高在上的王爺聯繫起來,他在這一刻只是殷九逸。
「這幾天夜裏我想了想,你或許不是怕我殺了雁雁,你是怕我厭憎於你,因爲我切切實實瞭解你的過去。你曾同我說過你不貞潔,現在不用怕了,我不是什麼乾淨的人。」
他竟然笑了起來,俊逸的臉隱在半明半暗的燭火中,目光清澈,溫柔堅定。
我從未見過這般明媚的、徐徐綻放的笑容,讓我想到樹葉上的朝露、春日融化的雪水。
「這並沒有改變你在我心裏的形象,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溫柔矜貴、不染纖塵。」
我急切地向他解釋。
當他含笑的眼睛望向我的時候,我的耳邊全是自己狂亂鼓譟的心跳,我聽見他說:「你在我心中亦然。」
-43-
殷九逸讓我給小貓取名字。
我給貓取了一個絕妙的名字,叫「元寶」,這名字,一聽就是大富大貴的貓。
我開啓了快樂的養貓生活,整日抱着元寶愛不釋手。
年節將至,府上來往走動漸多了起來。
殷九逸去宮裏看皇帝,帶回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他說,他進宮遇上了去請太醫的我爹,章錦燦情況很是危急。
「既已知曉此事,我們還是去太傅府走一趟吧。」
我不想去。
我摸着貓的兩個小耳朵不說話。
「我們備上一些禮品,走一趟就回來,正好快年節了,順便將禮品帶去。」
「我不去。」我纔不要自討苦喫找罪受,我纔不想看見那幾張令人生厭的臉。
「不喜歡回去也要做做樣子,否則難免落人口實。」
「我纔不管他們怎麼想我,要去你自己去。」
殷九逸被我蠻不講理的樣子氣笑了:「我跟他們有什麼可說的?他們有什麼臉面值得本王登門拜訪。」
他循循善誘:「你不是不喜歡你姐姐嗎?你就不想去看看熱鬧,看看她如何了?」
這麼一說,我委實有些心動了,但還是抱着貓目不斜視:「我不去。」
「那你在家幹什麼?」
「我要跟元寶玩,沒有去看章錦燦的那種慾望。」
我將貓貓臉揉得有些扭曲了。
「那就抱着貓去。」殷九逸一手揣着貓,一手拽着我走了。
馬車吱吱呀呀地行了起來,我看看懷裏的貓,再看看殷九逸,有些語塞了,實在有些離譜。
到了府門,太子的車架在府門外停着。
殷九逸一愣:「還去嗎?要不今日就算了。」
「走吧,都到了。」
對殷九清的恨意和怨恨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流逝消減,每每想起仍是鑽心蝕骨的痛。
但在安王府得到的巨大幸福確實衝減了這種恨意。
有一段時間,我的內心一片荒蕪。
除了狹隘地恨着殷九清,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
可現在,我的心裏漸漸裝下了許多東西,我不那麼在意那些傷害了。
平平淡淡寒暄了幾句,我爹要我先看望章錦燦,他和殷九逸尚有話要說。
沿着遊廊到了章錦燦的院子,老遠就聽見章錦燦的哭訴聲:「憑什麼?她哪裏好了?是他親口說的,他說我和別人都不一樣,他爲什麼要娶別人。」
「他不娶你,你就要傷害自己嗎?你看看你這副模樣,哪裏有一絲大家閨秀做派?從小到大,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你就撒潑哭鬧,一味向別人宣泄情緒——」
是殷九清的聲音。
「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從小到大,你就只會教訓我。」一陣叮咣摔杯子聲響起來。
「燦燦,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章錦燦的低聲嗚咽響起:「表哥,我沒有辦法了,我真的喜歡他,你幫幫我吧,你去求求姑父,我嫁給他當平妻也不是不可以。」
「你真是無可救藥。」
門啪的一聲開了,元寶受了驚,後腿發力一蹬,猛地從我懷裏竄了下去。
我低頭去追,殷九逸的袍角出現在視野裏,他彎腰抱起貓朝我走過來:「去過了嗎?」
「還沒呢。」
「皇兄。」
轉身發現,開門的人是殷九清,他穿了一襲紫色的袍子,臉上沒什麼起伏。
殷九逸點了點頭,垂眸問我:「還去嗎?」
「不想去了。」
「太子,我們尚有要事,先走了。」
殷九逸擺了擺手,換了個姿勢抱着貓,邊走邊說:「語容想喫炙豬肉,恨玉要龍鬚酥。咱們在外面用完膳給她們帶。」
用飯的時候,殷九逸才告訴我,原來華陽長公主的兒子付毓已然同戶部尚書的長孫女定下了婚事。
我總算明白章錦燦爲何又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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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尚書的長孫女曲靜媛是位嫺靜淑雅的才女,宴會上的飛花令比賽,她次次都能拔得頭籌。
聽說,付毓和長公主對這門婚事都很滿意。
這次章錦燦的願望想必是要落空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上元節的團圓宮宴,皇帝當着衆人的面主動提及了此事,言語之間,隱隱透露出賜章錦燦給付毓做平妻之意。
皇后和殷九清真是疼愛章錦燦,什麼無理的要求都肯滿足她。
付毓登時變了臉色,起身跪下,語氣不容置疑:「陛下,臣同章姑娘僅幾面之緣,因緣際會說過幾句話,關係實非陛下所想。其實早在上年四月,臣就已經同曲姑娘相識,而後又被她的氣度學識深深折服。臣已許下諾言,同靜媛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們之間斷斷容不下第三個人,還望聖上明察。」
皇帝眯着眼朝殷九清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向着付毓道:「曲老尚書的孫女自然是極好的,是舅舅思慮不周了,等你成婚之時舅舅一定給你備個厚禮。」
這件事匆匆被提及,又匆匆被放下,在皇帝的最後一句話中塵埃落定。
宴會最後,皇帝放下筷子說:「都早些回去吧,料想你們也不想陪朕喫飯。街上花燈好看,都各自玩去吧。」
出了暢和殿,經過紅梅園,梅花開得正好,陸語容和方恨玉就在梅園裏賞梅,殷九逸還折了幾枝讓內侍送去給皇上插瓶。
不遠處殷九清和太子妃齊梅的聲音傳來。
他二人很快也注意到了我們,ťü₁還是齊梅率先開口,打破了僵局:「上元佳節,街上景緻甚好,我和殿下正要出宮賞玩,皇兄不如帶着嫂嫂們同往。」
「怎好打擾你們雅興——」殷九逸開口推辭。
誰知說了一半,一直默不作聲的殷九清開口了:「皇兄莫不是怕我二人打擾你們?」
最後,我們六個人走在了人潮洶湧的大街上。
上元節出來看燈的好心情全被毀了,心中膈應極了。
大街上香粉陣陣、人流湧動,天空中也不時響起怦怦炸響的煙花聲。
到了一條繁華的街道,道路兩面全是吸引人們花錢的小攤,猜燈謎的、賣簪子的、畫糖人的,應有盡有。更離譜的是,還有賣小貓、賣兔子的。
道路更加難走,幾乎是水泄不通,我的鞋子突然被人踩掉。
提完了鞋子,一轉眼,殷九逸他們都不見了蹤影。
正找尋時,手突然被人握住,帶着往前走。
看清來人後,厭惡感崩泄而出,我甩開他的手,冷冷道:「放開。」
殷九清二話不說,扯住了我的袖子,將我帶到一個能站得住腳的角落:「抱歉,認錯了人。」
雖然我和齊梅今晚都穿了藍色的衣服,但我比齊梅漂亮多了。
有毛病,自己的妻子都能弄錯。
我不想跟他多言,也不想胡亂發泄因爲看見他而產生的怒火,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交集。
轉身離去時,殷九清再一次拽住了我的袖子,低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新年了,我在靜安寺給孩子奉了一盞長明燈,你——」
「你少在這假惺惺。」我回過頭來,壓低聲音憤然道:「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提起他,是不是午夜夢迴的時候,你夢見他向你索命,你害怕了?」
我沒法對他怎麼樣,我也不想再看到他,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恨他了。
都已經過去好久了,現在還和我說什麼呢?
「長明燈對他沒用,他不過是一灘血水,配不上長明燈,更不配白白耗費着香油。」
殷九清沉默了半晌,聲音消失在煙花綻開的巨響裏:「除了他,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呢?」
注意力被騰上天空的煙花乍響聲掠去,我沒聽到殷九清的話。
「珠珠。」殷九逸舉着一個貓貓圖案的糖人,滿頭細汗地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他身後是鼎沸的人羣和五顏六色的煙火,他朝我走過來,面上雲淡風輕,手卻緊緊將我牽住了,汗淋淋的掌心粘膩了我的手心。
「怎麼隨便亂跑,萬一被拐賣了可怎麼辦,你不知道你這張臉多招搖嗎?」
我鬆開他的手,從袖子裏拽出手帕,踮起腳尖替他將額頭的汗擦去了。
殷九逸鎖着眉頭垂眸看我,最終只是嘆了一口氣,將糖人遞給我:「走了,她們在橋上。」
「那太子妃呢?」
「也在。」
正此時,殷九逸的餘光瞥到我身後的殷九清。
他愣住了,僵了片刻,纔對着殷九清說:「弟妹在瀲灩橋上等你,她很着急。」
回去的路上,殷九逸都沒怎麼說話。
回了府,他還是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只說:「本王累了,先回去了。」
陸語容戳戳我的胳膊:「今晚買個糖人的功夫你就不見了,表哥特別着急,你快追上去,說兩句好話哄哄他。」
我手裏還舉着沒捨得喫的貓貓糖人,儘管如此,還是感覺張不開嘴,我哪裏會哄人。
糾結了半晌,我決定先回自己的院子。
小桃最喜歡糖人,我允許她先喫一口。
小桃接過糖人剛咬下一口,殷九逸就進了我的屋,順便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小桃拿着的糖人,又用那種難以言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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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可能是誤會了,一手抄起貓,一手拿起糖人往他院子走。
急切地推開門,他的袍子正脫到一半,回頭看到我,趕緊又將外袍穿上了:「做什麼?」
我將元寶放在他牀上,元寶順勢趴在牀的東南角,伸了伸腿躺下了。
「小桃很喜歡糖人,每年上元節都會給我喫一口她的,所以我纔給她喫一口我的。」
「以前喫個糖人都得和小桃子分?」殷九逸的眉頭鼓起來了。
我搖搖頭解釋:「我不愛喫甜的,偶爾才喫一次,沒有買的必要。」
他瞥了一眼我手裏的糖人,面色有些難看:「小桃子都咬過了,你如何再接着喫?都給小桃子喫吧,明日回來我再給你帶。」
翌日我拿着殷九逸給我買的糖人去找陸語容和方恨玉,她倆正好在議事。
一共有三個,我給她倆一人一個,陸語容揶揄道:「我們倆從不喫這個,表哥給你買的,你都喫了好了。」
方恨玉接過一個牡丹花圖案的糖人說:「那我可要一個了。」
「那,那,那我和恨玉喫一個就行。」陸語容又湊了上去,立馬改了說辭。
陸語容伸着脖子咬了一口方恨玉手裏的糖人,咂巴着嘴說:「對了,刑部尚書女兒的親事定下來了,我們正商議着隨什麼禮呢。」
聽說刑部尚書的千金自小體弱多病,沒哪家人敢娶,是以年逾二十了還未曾婚配,倒是不知許給哪戶人家了。
「婚期早就定下了,就在三月十二日,張尚書要招大理寺的小柳大人做上門女婿。」
「小柳大人?」我不知道這位大人。
側妃方恨玉解釋道:「這位小柳大人是新科進士,四月進了大理寺,因爲大理寺已有一位姓柳的少卿,爲區分二人,大家便喚他小柳大人。雖說他官職不大,但他心細如髮、做事狠絕,上任半年,就跟着破獲了好幾樁案,我爹都曾贊過他前途無量。」
陸語容接過話茬,探着脖子八卦道:「據說,前些日子跟着刑部協同辦案,他在城南拋屍案中立了大功。參加慶功宴時,不知怎麼被刑部尚書的女兒看上了。自古有哪個男人能容忍給人做上門女婿呢,爲了仕途他還真是能屈能伸。既然他有能力,早晚是要出頭的,爲何要這般急躁,上門女婿這實在有些……」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張尚書許是看中了小柳大人的才能吧,張尚書膝下子嗣單薄,只有個才情一般的兒子和一個體弱多病的女兒,招小柳大人爲上門女婿或許存了支撐門庭之意。我倒覺得,他做上門女婿也不是什麼壞事,張尚書定會禮遇有加。」
「想想也是,張尚書那般疼愛女兒,肯定不會輕易嫁女。或許張小姐和小柳大人是兩情相悅呢,聽說張小姐性情才華都好,就是被身體拖累了。」
陸語容感嘆了一番又撓撓頭說:「我記得小柳大人是叫柳什麼照吧?」
方恨玉提醒道:「好像是柳什麼明。」
「柳朝明?」我輕輕呢喃出聲。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她們說的人和我記憶中的大相徑庭,記憶中的柳朝明,爲人膽小,人也很笨,看起來傻傻的,哪裏能配上「做事狠絕」這四個字。
「你怎麼知道?你和表哥成婚時,他還送了一隻羊脂玉的手鐲呢。難不成,你同小柳大人有舊嗎?」
我輕聲說:「小柳大人的父親曾是章府的管家。」
「原來是這樣,我就說,我們王府一向同他沒什麼往來,他怎麼隨了這麼重的禮。當時我還以爲,恨玉的父親是大理寺卿,他又在大理寺供職,所以他才這般的。」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柳朝明曾同我說過,他家有個傳家玉鐲。
時至今日我才知道,他曾在我成婚的時候送了這樣的禮物。
這玉鐲應該戴在他妻子的手上,而不是在王府庫房琳琅滿目的珠寶間黯然失色。
「姐姐,你能將這個鐲子送給我嗎?」
「珠珠你如此奸詐,爲了個鐲子,竟然叫我姐姐。好吧,看在這聲姐姐的份上,我便答應了。」陸語容嘻嘻笑了起來,即刻派侍婢去庫房裏給我取鐲子了。
回了院子,我打開了小木盒,溫潤的白玉散發着質樸的光澤,觸之生溫,實在是好東西。
殷九逸來我屋裏找抱元寶玩的時候,我正在數我的銀票,幾十張零零碎碎的加起來三千兩有餘。
其中有兩千兩是殷九清給的,五百兩是我出嫁時,我爹給的。
我換了個長條形的木盒,將兩千五百兩鋪在最下面,又鋪了一層紅布,將手鐲放了上去。
「你在幹什麼?」殷九逸問我:「鐲子不喜歡嗎?收起來幹什麼?」
「王爺,張尚書的女兒三月十二成親,她成婚的時候,你帶我去吧。」
殷九逸抱着貓問:「爲什麼?」
我沒法對殷九逸說假話。
「張小姐的夫君叫柳朝明,他曾經保護了我很多年,我想親眼見證他的幸福。」
「柳朝明?」殷九逸很是古怪地重複了一遍,視線落在貓上,五指在元寶的背上輕輕慢慢地摸:「這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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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朝明成親這日是個極好的日子。
張府張燈結綵,到處都貼滿了喜字。
柳朝明身着大紅喜袍,穿梭在賓客間敬酒。
他變瘦了,臉頰上的肉少了些,人顯得沉穩幹練了許多。
他來我們這一桌敬酒,正仰頭一飲而盡時,殷九清伴着幾個官員一齊到來。
官員們都起身行禮,柳朝明也放下酒杯,隨着尚書大人去向殷九清行禮。
尚書大人將殷九清引到我們對面那桌,方纔被打斷的筵席又繼續下去。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恭房一看,果真是小日子來了。
走到小池塘,驀然被殷九清截住了去路,滿襟酒氣撲面而來。
「他的婚禮你要來,那我呢?你就這麼恨我?」
我一閃身避過了他,無視他,徑直往前走。
殷九清一傾身扳住了我的肩頭,眼尾帶紅,聲音嘶啞:「章秋荷,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搭上了別人,你就將我棄如敝屣,你根本是個狐狸精!你憑什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用力地捏着我的肩頭,肩膀隱隱作痛,他說話時的酒氣吹落在我臉上,話語裏的「狐狸精」三字更是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用力掰扯着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咬牙切齒提醒道:「太子殿下還請自重,我倒是沒什麼,你就不怕別人看到,你的光輝形象就此毀於一旦嗎?」
「好啊。」他哼哼笑了起來,附在我耳旁一字一頓說:「皇兄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人嗎?他知不知道你是那種女人?你當年對我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裏清楚。」
怒火翻騰不休,我氣得渾身顫抖,響亮的一巴掌揮在他臉上,淚珠子無意識地滾落:「你到底想做什麼?你殺了我的孩子,這還不夠嗎,你還要怎麼樣?」
「秋荷,爲什麼?」他的聲音軟了下來:「皇兄也有妻子,爲什麼你肯嫁給他,他究竟哪裏比我好?你寧願做他的側妃也不做我的側妃。」
「怎麼?你忘了」我嗤笑一聲:「你不是很清楚嗎?你知道的啊,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怎麼好意思問出這種話?」
我已經快忘了我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爲什麼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讓我回憶起那種切膚之痛。
「太子殿下。」柳朝明朝着這邊走過來,一把將殷九清架在他的身上:「您喝醉了,我送您過去。」
此時殷九清倒是乖順了,順勢被柳朝明攙着,暈乎着不發一言。
我默默跟在柳朝明身後,眼淚無聲流了一脖子,柳朝明聽到了吧,他聽到了我同殷九清曾有過一個孩子了吧,他知道我的本性了。
沒關係,我安慰自己說,他本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可是眼淚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掉。
「安王爺。」埋着頭走路時,忽然聽到柳朝明的一聲問候。
殷九逸沒有理會柳朝明,徑直來到我面前,將我微涼的手指抓在溫熱的掌心裏:「不哭,我們回家。」
「小柳大人。」他牽着我走上去,將右手中握着的長條形木盒插進了柳朝明的腰帶裏:「側妃的一點心意,望你夫妻二人琴瑟和諧。」
那木盒裏放了兩千五百兩銀票、柳朝明的玉鐲傳家寶和他曾經送我的一枚梅花簪。
我比筵席上的任何人都希望柳朝明能幸福,我本想親口跟他說恭喜的,我本想親手把我給他的賀禮交給他,誰知就這樣了。
殷九逸拉着我走到府門口的時候,柳朝明忽然追了上來,抓了一把方糖遞給殷九逸,有些侷促道:「多謝王爺側王妃賞光,這是喜糖。」
殷九逸看着柳朝明,神色淡淡,並不伸手去拿:「她不喜歡喫甜的,多謝。」
我主動從他攤開的掌心中拿了兩顆,吸了吸鼻子,儘量讓聲音平穩些:「恭喜你了。」
上了馬車,夜風捲起車簾一角,我看見,一身紅袍的柳朝明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離開。
我的心臟一點點揪緊又放開又揪緊,算了,總歸我們很少見了,就算他知道那事也沒什麼的,我一點也不在乎。
「沒關係。」殷九逸拿出一方乾燥的帕子給我擦去了眼淚,又從我手心摳出了方糖塞進我嘴裏。
「他喜歡你是嗎?」殷九逸問我。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已經過去很久了。」
「章秋荷,章秋荷。」殷九逸默唸了兩遍我的名字。
以往他從未喊過我的名字。
「珠珠,你知道嗎?」殷九逸背靠着馬車,雙手抱臂,做出閉目養神的姿態:「張尚書之女閨名喚作張清和。」
「那你呢,你以前喜歡他嗎?」殷九逸睜開了眼睛,目光不曾從我臉上挪開一瞬,好像非要我給出一個答案才肯罷休。
我盯着虛空點了點頭。
殷九逸抱着的臂散了下來,盯着地毯上的花紋說:「你懂什麼是喜歡嗎?不過是誰對你好一些,你就因着他對你好而喜歡。你哪裏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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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朝明的婚宴之後,王府又接到了許多賞花宴的帖子。
現下春光正好,正是賞花的好時候。
我不想去,語容和恨玉便自己去了。
許是春困,元寶整日懶懶的,總是癱在屋檐下,眯着眼睛曬太陽。
我蹲下來拿着草逗它,它也不願意搭理我,依舊眯着眼睛,一副蔑視我不耐煩的樣子。
殷九逸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也蹲下來薅了一根草在元寶的臉上晃,元寶忍無可忍,一揮前爪躲了過去,翻了個身又躺下了。
我們倆面面相覷,殷九逸扔了手裏的草,拉我站起來:「咱們也出去吧。」
他的手從我腰間穿過,抓着繮繩策馬疾馳,我的耳邊全是呼呼風聲和馬蹄篤篤的聲音。
殷九逸幾乎是將我籠罩在懷裏,雙臂不時蹭過我的腰間。順着雙臂向前看,拉着繮繩的手很瘦,很大,因着皮膚很白,手背上的青筋亦很明顯。
風把他月白色的衣袍下襬和我的青色裙衫勾纏在一起,視線無意瞥到,不知怎麼,就覺得萬分緊張。
京郊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湧入視野,殷九逸勒馬停下,翻身下馬,順便將我抱了下去。
「你看,春天多好啊。」殷九逸一手牽着馬,一手拉着我,緩緩走在田埂上。
空氣裏瀰漫着油菜花馨香馥郁的氣息,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嫩黃,不時有幾隻蜜蜂忽閃着翅膀落在油菜花上,發出嗡嗡聲。
「這真好看,像是畫一樣。」我由衷地讚歎道。
和暢的惠風送來陣陣馨香,我俯下身子揪了一朵油菜花別在白馬的鬃毛上,對殷九逸說:「你看,他好看嗎?」
馬兒睜着無辜的大眼,然後眨了眨眼睛。
殷九笑了笑說:「好看。一白遮百醜,他是白馬,怎麼都好看,戴了花尤其好看。」
「要是語容和恨玉都在就好了。」
「和我待在一起很難受嗎?」殷九逸含笑望着我:「怎麼好像不太情願?」
「我纔沒有。」
「那意思是和我在一起特別開心?」
我點了點頭,揪住了他的衣角,輕輕晃了晃:「要是有風箏就更好了。」
「現在都敢同我撒嬌了?」殷九逸假模假樣嘆了一口氣:「珠珠,你再晃晃我,沒準我能變出來個風箏。」
我有些羞赧了,甚至可以說是惱羞成怒,陸語容平日就是這樣子,怎麼我一學就畫虎不成反類犬,現在怎麼這麼難爲情呀。
我埋着頭吭哧哼哧走了兩步,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了手拉回來:「不生氣了,用完膳去放風箏。」
殷九逸將我拉上馬,馬兒在小道上重新跑起來,殷九逸的笑聲迴盪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裏。
他的臉距離我很近很近,臉頰不時蹭過我的耳廓,呼呼風聲裏,我聽見他說:「你願意嗎?」
「什麼?」
「你願意一輩子同我好嗎?」
「我願意呀。」
下一刻,強勁的臂膀環緊了我的腰,一個溫熱綿軟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側臉,蜻蜓點水般落下一吻。
心臟好像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一種無比巨大的快樂席捲了全身。很快,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湧了上來,緊接着是疑惑,是自卑。
很多種情緒在腦海裏翻湧,剎那間又變成空白,腦子裏像是有一灘糨糊,我無法思考,無法做出反應。
他這是什麼意思?
殷九逸的聲音自耳邊傳來:「我喜歡你,以後我來照顧你好嗎?你不許再想着別的男人。」
「可是你也喜歡男人。」
「我從未告訴過你我喜歡男人,我只是不喜歡女人,你是例外。」
有時我也懷疑過他喜歡男人這件事,我從未見過他和哪個男人交往過密,也未見他對哪個男人表現出格外注意。心中懷疑是一回事,聽他親口說出來又是一回事。
他說我是例外。
在我十七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種偏愛。
我感到惶恐,他知道我和殷九清的糾葛,知道我失去過一個孩子,知道我曾經深深地喜歡過柳朝明,他竟然說他喜歡我。
微弱的難堪的聲音擠出喉間,我的眼睛溼潤了:「我不配,我不配你喜歡我。」
「我喜歡誰我說了纔算,我覺得你配你便配。」
殷九逸嘆了口氣,大手覆上了我的臉,輕柔地抹去了眼淚:「你哭是想拒絕我嗎?」
他忽而勒住了馬,抱我下來,拉着我的手坐在田埂邊上,撓撓我的下巴抿着脣笑。
巨大的歡喜一波又一波地衝過來,我從未想過,這樣的好事竟會落在我的頭上。
原來人不僅在痛苦難過的時候會掉眼淚,在感到突如其來的巨大幸福時眼淚也會不由自主地落下來。
「不去放風箏了?」
「不要再哭了。」
我極力忍耐着說:「我不想的,眼睛有自己的想法。」
他突然一傾身將脣印在我的眼睛上,吻去我的淚水,接着他的右手扶住了我的腦袋,鋪天蓋地的吻落在嘴脣上。
我閉上眼睛,一切感官被無限放大,鼻尖全是油菜花的香氣,脣間是一個甜甜的,輕柔繾綣的吻。
「以後我們便是相互喜歡的關係了,不許再想着別的男人。」他捧着我的臉頰,眼睛裏含着滿池秋水。
「你就那麼肯定我一定會喜歡你嗎?」剛哭過的聲音悶悶的,說出口我就後悔了,這話太有些不識抬舉了。
「你都能喜歡柳朝明,爲什麼不會喜歡我,我不比柳朝明好看嗎?雖說文學修養比他差了些許,但我很富有。再說,你喜歡我,我能一點都感覺不到嗎?以前你把我當哥哥,以後要正視我們的關係,我是你的丈夫,我們早已經成親了。」
我面上有些發熱,垂着頭小聲說:「你提柳朝明做什麼,他都成親了,你不要再胡說八道,這樣不好。」
「我上次就想問你,你喜歡他多一些,還是喜歡我多一些?」殷九逸將我的頭抬起來,讓我直視着他的眼睛。
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昨天我們還是姐妹,今天我們就親上了,可惡的是,這種感覺我竟然有點點喜歡。
「告訴我,珠珠,你喜歡誰多一些?」
「我現在特別喜歡你。」我壓抑着瘋狂亂撞的心跳,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此說道。
細密的吻又落了下來。
下午我們在杏花飄落的河堤旁放風箏,紅色的大尾巴金魚風箏在天空中飄啊飄,扯着線跑了好久,我都累了。
春日的天氣說變就變,沒一會兒,烏雲飄過來了,雨點猝不及防落下來,杏花也在風雨中飄搖。
「回家吧。」殷九逸說。
快樂轉瞬即逝的那種感覺真的好讓人難過,我握着紅色的大尾巴金魚風箏遲遲不願意離開。
「還沒玩夠?」殷九逸無奈:「那繼續玩吧,反正我們有馬,雨天的空氣也清新。」
「我們還是走吧,以後還可以玩,我們不要着涼纔好。」
回了府,他送我到院子裏,我忍不住又向他確認:「你是真的不喜歡男人嗎?」
「是我今天親你親得不夠嗎?還是我親得你不舒服,你對我不滿意?」殷九逸伸手擦了擦我額前的雨水,明明是很不着調的話,他卻說得一臉認真。
我的臉又熱了,睜大眼睛瞪了他一眼,羞臊地跑走了。
「泡個熱水澡等我一起用膳。」他在身後笑。
水汽氤氳,繚繞而上。我靠在木桶的邊緣摸了摸臉頰,熱水泡得我腦袋發昏,腦海裏全是油菜花香和紅色的大尾巴金魚風箏。
說實話,真的有些害怕,害怕情緒會被他完全掌控,害怕以後會不自覺地依賴他,害怕關係變質了也變得不再穩定。
可是那些被小心藏匿起來的歡喜和感動都是真的,他給的安全感和偏愛都是真的。
他從未牽過語容和恨玉的手,他也沒有給她倆買過裙子,府裏的人都說他最喜歡我。
情愛俗氣,我終究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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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日,京城裏流言四起,說是語容和恨玉有那麼點不爲人知的關係。
她二人嫁入王府多年無所出,平日又舉止親密,以前也有這種流言,只是如今謠言更兇猛了些,連帶着殷九逸都被人胡亂揣測了一番。
陸語容抱着元寶支支吾吾說:「賞花宴上韶光正好,我不過是趁着沒人幫恨玉理了理裙衫上的落花,又順便給她理了理頭髮,也不知道誰看到了……」
「最近還是在家中避避吧,話傳得不太好聽。」殷九逸喝了口茶,指尖無意識在桌上點了點:「想出去散心讓李統領帶你們去,宴會什麼的都無關緊要,不想去回了便是。」
「表哥,對不起。」陸語容的聲音低了下去:「給你丟臉了。」
殷九逸瞥了她一眼:「無妨,我從不在意這些,你也無須將此事放在心上,過陣子春狩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皇上着了春寒,身子未愈,今年春狩還能去成嗎?」陸語容問。
「春狩意在習武練兵,不僅可以提高軍隊戰鬥力,也可從中選拔出些騎射俱佳之人,授以擢升,最後纔是讓我們捕獵遊樂。父皇一向重視春獵,依他的性子,定然不會輕易取消。」
殷九逸站起來理了理袍子,對着正喝茶的我說:「珠珠,別喝了,我們走了。」
今日殷九逸請了工匠上門,欲將近日得來的「鬼見愁」神木車成珠子,做成串珠手串給皇上佩戴。
「鬼見愁」大多生長在大山深處石縫中,生長緩慢,材質細膩,勝似黃楊。相傳這種神木能夠驅除鬼魅,民間也常用此木鎮宅驅邪,以保家庭平安,事業大成。
前些日子皇上得了風寒,總覺得有邪祟近身,攪得他睡夢中也不得安寧。
爲使皇上寬心,殷九逸決定給他做一串珠子。派人去山裏找了一陣,才得了幾根「鬼見愁」神木。
「父皇年紀大了,如今竟也漸漸信起了這些。」言語之間,殷九逸不免有些唏噓。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能讓皇上得到些許安慰,信一信也無可厚非。」
三四個工匠用了一日的時間纔將珠子車好,打磨得光滑細膩。
晚上將要就寢時,殷九逸垂着頭,神色認真地將一串珠子套在我的手腕上:「神木足以做兩串珠子,辟邪之說也不知是否靈驗,你便戴着玩吧。」
他握着我的手給我戴手串,他的手清瘦好看,指甲蓋泛着淡淡的粉色,每個指甲蓋的底部都有一個小的小月牙。
戴好後,他微微蹙起的眉頭舒展開來,抬起眼簾望向我,嘴角暈出一個笑:「好了。」
「你真好。」一不留神,心裏的話全跑了出去。
「這就好了?」殷九逸湊近我,微熱的呼吸摩擦着我的臉頰,眸中微光流轉:「那你親我一下?」
我忐忑不安地坐着,心裏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軟綿綿的話絲毫沒有威懾力:「你怎麼這樣?」
「哪樣?」殷九逸一把將我撈在他的腿上,摟緊了我,蹭蹭我的臉頰:「不願意嗎?」
他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又好像還是一樣,我也說不上來。
我摟着他的脖子,在他脣上吧唧親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進他的肩窩。
「我給你畫一幅像吧。」殷九逸說:「給你畫上青色的裙子,畫上鬢間的珠釵,畫上眸中閃動的微光。」
於是,殷九逸給我畫了好幾幅像。
春狩將近,他又命府上的繡娘給我趕製騎裝。
等到春狩那日,我穿上了一身繡着牡丹花的青色騎裝。
大軍浩浩蕩蕩到了東山的圍獵場。
舉行完練兵活動,就是圍獵時刻了。
男兒們義薄雲天,蓄勢待發,騎在大馬上,就等着皇帝一聲令下,角逐今日射獵的優勝者。
殷九逸將我額前的碎髮理道耳後,輕聲囑咐道:「你和恨玉都不會騎馬,等會就坐在那邊的高臺上喝會兒茶。京城各家夫人們都在,若是不想理會,你倆可以找兩個侍衛帶着你們在周圍轉轉,我記得山中有很多小雛菊。」
「表哥,快走了,陛下在那邊尋你呢。」陸語容在不遠處揮舞着馬鞭,低聲催促着。
我不放心地叮囑道:「一定要小心,萬事以安全爲重,切不可逞強。我們給你你和語容採一把小雛菊,你們倆都要平安回來。」
「好。」殷九逸笑了笑,翻身上馬,一揮馬鞭,匯入了圍場入口的人羣中。
方恨玉剛叮囑完陸語容回來,對我笑笑說:「珠珠,走吧,我們去採花。」
東山西側的山坡上雜亂地生長着許多小雛菊,一眼望去,滿山坡都是隨風輕拂的白色小花。
「語容說,等會兒給我們獵幾隻小灰兔。十四歲那年,語容就曾獵到過一隻紅狐。十六歲那年的秋獵上,她還獵到了一隻紫貂。她比京城那些酒囊飯袋不知好了多少倍,她若是個男兒,定也不輸任何人。」
方恨玉彎腰摘了一朵雛菊,放在鼻尖嗅了嗅,風吹亂了她的髮絲,她輕輕笑了起來。
「你們真好。」我忍不住感嘆。
方恨玉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氣質清冷的她只有在提起陸語容的時候臉上才能出現這般燦爛的笑容。
「你不知道,她有多賴。她及笄的那年,我去給她慶祝生辰。晚上她喝得暈暈乎乎地,摟着我就不撒手,不讓我回家,還非要我陪她一起睡。」
方恨玉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神色異常溫柔:「那時我將她當作我最好的姐妹,後來,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她從來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我也沒想到,這件事她能堅持這麼久。要不是她堅定,或許我早就嫁給別人了。」
「珠珠,我好想同你說說我的歡喜。你可不能告訴她,她平素就自戀,我不想讓她以爲喫定了我,整天在我面前得意。」方恨玉轉身朝我眨眨眼,有些調皮道:「這可是我的祕密,不許說出去。」
我重重點了點頭,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那我也跟你交換祕密,我覺得我越來越喜歡王爺了,他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這算是什麼祕密,無聊。」方恨玉又俯下身去,專心致志地摘着花,不知想起什麼,臉上笑意又湧了上來。
然而,方恨玉的笑在看到陸語容手中提着的三隻死兔子時,瞬間僵住。
「那個,你是想要活的嗎?我,我以爲你是想麻辣兔肉了,那擱火上滋啦滋啦一烤,撒上辣椒麪,那滋味——」陸語容拿手肘抹了把頭上的汗,着急忙慌提着死兔子去追方恨玉了:「別走呀。」
我們摘完花坐在高臺上閒聊時,陸語容心虛地瞄瞄不理睬她的方恨玉,又轉身同我說:「珠珠,表哥跟在陛下身邊,怕是許久才能出來。」
我盯着獵場出口瞧,陸陸續續有人出來,侍衛們斷斷續續將獵物扛出來,忙着清點數量。
直至日光黯淡下去,大羣大羣的人才從林子中出來。
突然間,一匹青驄快馬從人羣中衝了出來,馬背上還拴着一個人,騎着馬的那人奮力疾呼:「來人啊,傳太醫,傳太醫,太子受傷了。」
-49-
殷九逸說,當時他們在圍獵一隻大虎。
皇帝的馬驚了,霎時將皇帝掀翻。
殷九逸棄了馬去救他的父皇,殷九清也去救他的父皇,他倆合力將皇帝拽上了殷九逸的馬。
侍衛大臣們心驚膽戰地朝老虎唰唰射箭。
中了箭的老虎十分煩躁,發出令人震顫的低吼,上躥下跳翻騰不休,肆無忌憚、毫無章法地攻擊着周圍的人羣。
殷九清的馬捱了老虎重重一掌,瞬間將殷九清甩出老遠。
聽完事情經過,我頓時覺得膽戰心驚,上上下下檢查着殷九逸:「那你受傷了嗎?你也去給太醫看看。」
「我沒事,只是父皇有些受驚。」殷九逸按住我的手:「我真的沒事。」
我們去看殷九清,太醫說,殷九清情況還好,沒有骨折,只是全身有些瘀傷。
多虧他經驗豐富,墜馬時採用了正確的防護姿勢,才能最小化地降低損傷。
一場高興的狩獵活動因爲皇帝的受驚和太子受傷失去了原本的熱鬧意味。
晚間我和殷九逸在營帳東面的樹林裏散步,月亮發出冷幽的藍光,無端顯得很孤寂。
身後枯枝斷裂聲音響起,殷九清毫不避諱地朝我們走過來:「皇兄,父皇想看看你,此刻宣你過去。」
殷九逸看了一眼殷九清:「你也注意自己的身體。」
我們正欲離開的時,殷九清又低聲將我們喚住了,有些艱難說:「表妹,我能否同你說兩句話。」
「我同你無話可說。」我冷淡拒絕。
「嫂嫂。」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從殷九清嘴裏吐出來:「今日之後,我只當你是嫂嫂。」
殷九逸低頭凝望着我,摸了摸我的頭髮:「不用顧忌我,我不會攔着你給前塵往事做一個了結。」
他輕輕吻了吻我的額頭:「我先去看父皇。」
他同我交代一番對着殷九清說:「等會太子別忘了將她安全送回去,或者你們就在這等我。」
殷九逸走後,一片沉寂。
「一起散散步吧。」殷九清揹着手率先往前走。
「你若沒話說,我便先回去了,我不想同你散步。」
「秋荷。」殷九清輕聲說:「今天墜下馬的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爲我要死了。只是有件事,不說出來,我會死不瞑目。」
殷九清的頭埋得很低,話越說越艱難,話到最後,聲音都有些發顫:「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不知道你是否會相信我,可母后宮裏的那碗墮胎藥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我那時真真切切想娶你,父皇遲遲不肯鬆口。他說讓你和太子妃同一天進門不成體統,對太子妃也不公,他不肯答應我。」
「父皇給我安排了一樁又一樁的差事,我不能不去。我想,等我辦好了差事,沒準他就能答應我的請求,母后也答應在我和父皇間斡旋。」
「可是等我辦差回來,母后便告訴我,她替我料理了一切。等我回來,你就成了皇兄的側妃,你說過要等我的——」
這些陳年舊事,每每想起便令我痛苦萬分,每揭開一次傷疤,都是鮮血淋漓的痛。我在無數個深夜裏默默舔舐傷口,我想了又想,爲什麼殷九清要這麼對我,爲什麼他會這麼狠心。
我不知暗自揣摩過多少遍,幾乎都到了魔怔的程度。
他以爲我對他就沒有一絲信任嗎,他以爲皇后說的話我就完全信嗎?
沒有大喊大叫,沒有撒潑打滾。事實證明,時至今日我已經能做到波瀾不驚了。或者說,我對殷九清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
「其實我早已預料過這種可能。我試着去理解你,結果發現,無論怎麼去理解,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或許殺死我的孩子不是你的本意,但你或許也沒想過要留下他吧。」
我吸了一口氣,又回憶起那個蕭瑟淒涼的秋天:「自我有孕後,你一次也沒來看過我,一次也沒來看過他。或許你也很慌張,你也不知道怎麼辦,或許你的心裏也是一團亂麻,你想着再等等吧,你將這事一拖再拖。但凡你表現出一絲絲對這孩子的不捨,你的母后都不會這麼果斷乾脆的殺死我的孩子。」
我摸了摸眼睛,飛速擦去了眼角的溼潤:「那時候我也做下了錯事,我不該對你做出那種事,我犯下的罪果真報應在了孩子身上。你或許沒有殺孩子的心,但孩子確實因你而死,是你母后親自動的手。既如此,就算我們扯平了吧。半年多了,我早已不在乎了。如今我們各自嫁娶,前塵往事,不必再提了。」
「以前有一段時間我靠着恨你活下去,即使我也深深懷疑,或許真的不是你。你那時候怎麼也不肯解釋,連句解釋都懶得說。後來我漸漸發現,世界上有很多事比恨你有趣,我早已不在意了。」
「秋荷。」殷九清嘴脣翕合,最後只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他背過我去,一拳砸在了樹幹上,肩頭起伏不止,我聽見他說:「往後我不會再糾纏你了。」
「我在前面等你。」他失態了,踉蹌着朝前方走去。
我望了望月亮,眼淚落了兩行。
下一瞬,一隻強勁有力的大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將我往林子深處拽,那人嘴裏惡狠狠絮叨說:「你這個千人騎萬人嘗的臭婊子,將太子和安王玩弄於股掌之間,真是好手段。怎麼說,你這張臉確實是勾得人心裏癢癢。孽緣,我們之間真是孽緣。我倒要看看,太子和安王都嘗過的女人是什麼滋味。」
-50-
不知走了多久,李榮川一把將我搡在草地上。
嘴巴解放的那一刻,我扯着嗓子嘶吼,胸腔因恐懼起伏不止:「來人啊,救命啊。」
李榮川踩在草地上,鞋履踩在草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四周一片困難漆黑,他獰笑着步步緊逼。
「李榮川,你敢動我?」我埋頭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做出一副平靜樣子,我一遍一遍做着心理建設,不能害怕,不要害怕,袖子下發顫的手卻怎麼都停不下來。
右手指甲狠狠嵌入左手之中,我猛地提高了聲音:「我和太子剛剛分別,他就在前面等我。等他發現我不見,必會差人來尋我。屆時,你還有命可活嗎?」
「臭婊子,你敢威脅我。」李榮川俯下身,捏住了我的下巴,響亮的一巴掌抽麻了我的臉頰。
他嘴裏的腥臭之氣也悉數撲在我的臉頰上,令我有些作嘔。
他哼笑一聲,手指摩挲着我的臉頰,霎時,一柄鋒利冰涼的白刃了貼我的臉頰。
李榮川慢條斯理將那白刃貼着我的臉頰遊走:「二妹妹,你說說,他找到你的時候,這刀會在哪裏呢?」
背上涼意直躥而上,腦中嗡鳴一線炸開,這畜生想要我的命。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渾身緊張僵硬得像是拉滿了弓的弦,呼吸都漏了一拍。
「在這?」他摸上我的腰帶,大力扯開,丟了老遠。
「還是在這?」他的手摸在我的胸前,狠狠抓了下去。
我受了驚大力掙扎,鋒利的刀刃擦過臉,霎時劃爛了我的臉頰,突如其來的痛意襲來,我抑制不住地驚叫出聲,驚恐的眼淚湧了一臉。
「二妹妹,你若是老實點,我還能看在我們沾親帶故的份上,叫你少受些苦。」
李榮川嘖嘖兩聲感嘆道:「這樣一張臉,本世子實在捨不得下手。」
他施施然將刀插進腰見刀鞘裏,拽住我的腳腕,往後一拖,將剛站起身準備逃跑的我拽倒在地。
肥胖的身軀壓了上來,我拿手肘去擋,瘋狂地去打他的臉。
一番拉扯間,手裏的「鬼見愁」手串被扯斷,珠子向四處崩去。
他被弄痛,揉了揉眼睛,惱意更甚,雙腿將我壓住,兩臂牢牢禁錮住我的肩,死命打了我幾巴掌。
趁我無法反抗時,他的手順着我鬆鬆垮垮的衣服掏了進去,順着肚兜的下緣開始撕扯。
我身下是崎嶇不平的土地,小石頭和小樹枝刺撓着我的背脊,天很黑很黑,好像還能聽到小蟲子的叫聲。
那種鋪天蓋地的絕望感再次降臨,我停止了反抗。
「這纔對嘛。」李榮川扯斷了肚兜的帶子,獰笑兩聲:「成了爺的女人,你死後爺也會給你燒些紙錢。」
我裝作迎合的姿態,手卻悄悄探到了李榮川的腰見,摸出了匕首,拼盡全力捅進了李榮川的背裏。
他驚叫一聲從我身上滾落下去,四肢疼得痙攣,眼睛死死瞪着我看。
我蹲在他身前,朝着他的胸口猛地將刀捅進去,一道鮮血噴湧而出,正巧噴在我的眼睛上,激得我閉了下眼睛。
我胡亂擦了把臉,看着尚未死透的李榮川:「你看看是誰先掉殺誰。」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握着刀機械性地插進去又抽出來,插進去又抽出來。
後來李榮川終於一動不動了。
刀從指間掉落,我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人也跌坐在地。
我攤開雙手,滿手都是粘膩的溼熱,鼻間皆是令人作嘔的腥味。
我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找到我的腰帶,再不慌不忙地系在腰上。
我趴在李榮川的屍體身上找我的珠子,殷九逸剛送我的手串,我還沒戴幾日。
一顆,兩顆……我跪在地上藉着微弱的月光四處摸索。
「秋荷,你在做什麼?」一盞燈在我頭頂亮起來,朦朧的光暈中,殷九清驚慌失措的臉龐顯現出來。
「我在找珠子呢。」我隨口答。
「你找什麼珠子,我幫你找。」殷九清蹲了下來,輕聲特別輕:「我有燈,我幫你找。」
「不用你管。」我聲嘶力竭地朝他吼,眼淚撲簌撲簌落下來:「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都是一夥的,你們是一夥的。」
「我怎麼會同他一夥?我是你的太子哥哥,我和你纔是一夥的。」
他緩緩湊近我,手摸上了我的肩膀,手指剛一觸到我裸露的肩頭,我一陣心悸,連連後仰躲過去了。
他脫下外袍,試探着披在了我的身上。
一滴眼淚慢慢地、慢慢地從殷九清的臉上滑下來。
他輕輕掰開我的手,從鮮血淋漓的手心摳出一粒又一粒的珠子,放軟了語氣道:「鬆開手,我幫你找。」
「珠珠,怎麼還不回去?」
殷九逸提着一盞琉璃燈由遠及近來到我的面前。
他提着燈掃視一圈,神色冰冷地看了殷九清一眼,然後彎腰朝我伸出手:「玩夠了嗎?我們回去吧。」
我的手方觸及他的掌心,又迅速縮了回去。
動作間,殷九清的袍子從身上滑落。
我急忙起身去撿衣服,反應過來,撿衣服的手僵住,又急忙去捂裸露的肩頭。
我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仰起頭望着殷九逸問:「你還要我嗎?」
「說什麼傻話,當然。」他蹲下來給我整理衣服,將亂糟糟的衣服穿好撫平,又給我整理鬢邊凌亂的髮絲:「不哭,沒事,不哭。」
我抓着他的手,指指滿身血污,哽咽着說:「新衣服髒了,我才穿了一次。」
「沒關係,我再給你買。」他俯下身背起我,又提起琉璃燈:「你看,從家裏帶來的琉璃燈,好看嗎?」
「不要燈,太亮了。」
「好。」
琉璃燈應聲而落,發出清脆的聲響,碎片落了一地。
殷九逸背起我後驀然轉身,一腳踹在殷九清的肩窩,滿身戾氣噴薄而出:「殷九清,你,整理一下。」
殷九逸揹着我,步履穩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我抱緊了他的脖子,淚如雨下。
-51-
殷九逸將涼涼的藥膏往我臉上抹,我哆哆嗦嗦地蜷縮在他懷裏,眼眶中蓄滿了淚:「好疼。」
殷九逸抹去我眼尾的淚水:「不哭了,眼淚落在傷口上,藥就不管用了,會變醜毀容。」
「你是因爲我漂亮才喜歡我嗎?」
殷九逸連連後仰往後躲,像是怕我打他似的:「珠珠,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要是生得獐頭鼠目、面目可憎,你還喜歡我嗎?」
見我不說話,他將我摟緊了幾分,低聲說:「你若是生得醜陋,我或許會同情你,可憐你,但我絕不會喜歡你。我不是聖人,我有很多私心,我喜歡漂亮的事物,想滿足自己的慾望。」
我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雖然我也承認,漂亮是我身上僅有的優點。
因爲這個優點,章錦燦從小就嫉妒我;因爲這個優點,冷靜自持的殷九清糾纏過我;也是因爲這個優點,李榮川三番兩次想傷害我。
我想我應該慶幸,起碼我有這個優點,否則這輩子我都沒機會能站在殷九逸的身側。
「你總想爲我喜歡你找一個理由。我同情你的遭遇,可憐你的身世,你讓我想起我母妃,我很心疼你,還有,你很漂亮。在你看來,或許這些都是理由。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的,喜歡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不過是我在人羣中多看了你一眼,心跳加速,難以自持,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殷九逸直視着我的眼睛,坦坦蕩蕩說:「誠然,你若不漂亮,我根本不會注意到你,可你偏偏很漂亮。如若你只有漂亮,或許後來我會厭倦你。可你美麗端莊、文靜內斂,調皮可愛,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歡你。」
殷九逸緊緊將我納入懷中,微微嘆了一口氣:「我文不成、武不就、於功業上毫無建樹;論家庭,妻妾衆多,不能給你妻子的名分。人又風流不羈、不喜束縛。也只有你把我當個寶看,你看看京城哪家大人看得上我?」
「今夜你問我還要你嗎?你不過是殺了一個渣滓,我怎麼捨得因此丟下你,你要相信我,我永遠不會不要你。」
殷九逸輕緩又堅定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膜,我再也止不住眼淚,揪着殷九逸的前襟泣不成聲:「李榮川不是一般的人,他爹是品級最高的將軍。我平日是不敢殺他的,可他想欺負我,還想殺了我,我實在太害怕了,我沒有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害怕,你放心,我都會解決好。你現在先去沐浴,我在這等你,今晚也不走。」
我洗完澡出來時,殷九逸卻不見了。
我獨自躺在牀上等了好久,忍不住地後怕,今晚發生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我揪緊了被子閉上了眼睛。
李榮川的父親李恆是手握重權的大將軍,是武安侯,也是殷九清強有力的支持者。他們是一夥的。
我殺了李榮川,殷九清看到了。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李榮川因爲顯赫的家世,絲毫不將我放在眼裏,甚至想先侮辱我再殺掉我。若是武安侯知道我殺死了他唯一的兒子,我還有命活嗎?
縮在被窩裏瑟瑟發抖的時候,殷九逸輕手輕腳上了牀。
我即刻將他抱緊了,摟着他的腰一言不發。
殷九逸好似知道了我心中所想,一下一下輕拍我的脊背:「不怕,都解決了,不是什麼大事。」
「你知不知道,章錦燦的舅舅是武安侯,我爹又是殷九清的舅舅,他們都是一夥的,殷九清和李榮川是一夥的。」
「不怕,他是我弟弟,我瞭解他。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同武安侯說的。」殷九逸輕輕哄着我:「不怕了,睡一覺,明日我們就回家。」
翌日醒來,李榮川失蹤的消息不脛而走,哪裏都找不到他人。
但是大家已經無暇顧及李榮川了,因爲皇帝病了。
皇帝本身就風寒未愈,狩獵時又因爲大虎受了驚嚇,第二日醒來身體已經不舒服了。
一路舟車勞頓,剛回宮他就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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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這些年夙興夜寐地批摺子,身體大不如前了。此次受了驚,有些受不住。不過太醫說,情況尚還樂觀,休養一陣便無礙了。」
殷九逸盛了一碗雞湯,推到我的面前,垂頭示意:「再喝一碗。」
我搖搖頭。
殷九逸端起碗,舀了一勺雞湯將勺子遞在我的嘴邊:「自狩獵回來後,你喫得也少了。」
他看看邊上喫飯的小貓說:「元寶都比你喫得多,你得多喫點,父皇身子好了以後,我就帶你出去散心。等南邊枇杷熟了,我們離開京城,坐船去南邊玩。」
「好。」我也給他也盛了一碗雞湯:「你也多喝點。」
殷九逸派人將我的東西搬到了他的房裏,他和我同喫同住。
他擔心我會做噩夢。
半個月以後,有消息傳來,說是在東山的樹林裏發現了李榮川的屍體,屍體被埋在地下,所以派出找尋的士兵遲遲未能發現他的蹤跡。
聽說,屍體發現的時候已經腐爛生蛆了,士兵憑着未能腐爛的衣服確認了他的身份。
一時間,京城震動。
義憤填膺的武安侯衝到了潛淵殿,以頭搶地,請求皇帝徹查此事,誓死要爲慘死的獨子討得一個公道。
皇帝派了大理寺調查此事。
「屍體都腐爛了,還能查出來什麼,讓他們折騰吧。」
話音方落,殷九逸的視線驟然被牀上四腳朝天、露着肚皮睡覺的元寶吸引:「元寶怎麼又這樣睡覺,整日這樣睡舒服嗎?」
「我們也午睡一會兒吧。」殷九逸躺在牀上,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我:「來睡,這樣昏昏沉沉的天氣,正適合睡覺。」
他摟着我,沒一會便睡過去了。
雨點吧嗒吧嗒落下來,我聽見窗外雨打樹葉的聲音。
殷九逸的臉近在咫尺,精緻的五官更加分明,睫毛像小刷子一般細密纖長,嘴脣不染而紅。
看着他沉靜的睡顏,聽着外面的落雨聲,我忽然覺得,我愛上殷九逸了。
他在血泊中抱起了剛失去孩子的我,他送了我一匣子一匣子的首飾,他給我買糖人,他給我送貓,他帶我去看花放風箏,他給我畫像,他知道我殺人卻仍願包容,在這些值得記憶的重要時刻我都沒愛上他。
可是,在這個極其平凡的雨日午後,他睡着了,手還摟在我的腰上。
由喜歡到愛的轉變會發生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也就是在這個瞬間,我確定了,我愛上殷九逸。
李榮川的案子遲遲未有進展,成了京城了的一樁懸案。
我們的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殷九逸本來說帶我南下去玩,可是皇帝突然中了風。
殷九逸怒氣衝衝地從宮中回來,咕咚咕咚喝了一罐茶,還賭氣說他再不進宮看皇帝了。
他不願意同我說皇帝中風的原因,只是自己坐起來生悶氣,氣了一個下午。
我大概也能猜出來一些,聽說春狩后皇帝在宮中發現一名長相肖似明貴妃的宮女,當即封了她做美人。
最近這位美人可謂是風頭正盛。
從殷九逸臉紅又惱怒的神色來看,約莫是皇帝在病中頻頻召幸這美人,所以才……
就在這個檔口,陸語容的外祖父忽然一病不起了。她遠在禹州的二舅舅來信說,老人家時日無多了,臨走前想見她最後一面。
陸語容少時是在外祖父的膝蓋上長大的,聽聞這個噩耗後傷心不已,立馬收拾東西,風風火火就要趕往禹州去。
方恨玉自是要和陸語容一起去。
「珠珠,家中的事情全都交給你了,我把我身邊的王嬤嬤留給你,有什麼不清楚的你就問她,至多兩個月我們一定回來。」臨行前一夜,陸語容抓着我的手囑咐。
「好,你們放心去吧,我一定照看好家裏。」
晚上就寢時,殷九逸同我交代說:「父皇狀況不好,若非如此,我就陪她們一起去了。明日我將她們送到下一個驛站點便回來,最遲兩日我就回來了,你自己在家別害怕。」
「好。」
翌日是個惠風和暢的好天氣,他們三個人站在馬車前同我道別。
「大多數侍衛都去送她們了,你自己在家別亂跑,等我回來。」殷九逸好像不放心我似的,絮絮叨叨說:「天氣漸熱,晚上睡覺你總踢被子,我讓小桃子晚上起來看着你。還有,不許喫冰的,要不過幾天肚子又疼。」
「表哥,你有完沒完。你留下得了,我們有李統領,不用你送了!」陸語容佯裝生氣,叉着腰說:「我可沒開玩笑,李統領不比你強嗎?你非要送我們幹什麼。」
方恨玉推着陸語容笑着朝我揮手:「珠珠,我們走了。」
說罷她倆就鑽進了馬車裏。
眼看馬車真的行了起來,殷九逸飛速俯下身親了我一下。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吻搞得一懵,人還未反應過來,他便追上馬車鑽了進去。
目送馬車離去時,殷九逸又掀起車簾,仰着脖子回頭朝我揮手:「真的走了。」
我也揮了揮手,不由自主往前跑了兩步,揮着手朝他喊:「好,我等你回來。」
馬車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在路口轉了個彎,最終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後來的很多年,這個場景成了我的夢魘,一憶起便是鑽心蝕骨的痛。
-53-
殷九逸是五月二十八清早走的,現在是五月三十的晚上了,他還未回來。
府上的侍衛說,出了京的下個驛站口約莫得一天路程,若走得快些,五個時辰就到了。
我有些着急了,殷九逸說最遲兩日,那便是最晚最晚的時間。
小桃笑我太緊張了,說是沒準兒我睡一覺,醒來王爺就睡在我的身側了。
我忐忑不安地期待着,醒來身邊空空如也。
心中突突突亂跳,這太不對勁了,三天實在太久了。
小桃安慰我說:「許是路上難行耽擱了。有李統領和八個侍衛護送,一定不會有事的。王爺向來那王妃當親妹妹看,許是覺得不放心,又往前送了送,不會有事的。」
一種不祥的預感騰起來,我心裏很亂,一分一秒都平靜不下來。
殷九逸說了兩日,那便一定是兩日,就算晚一點,也絕對不可能拖到三天。
「王侍衛,你將咱們府上剩下的侍衛集合起來,快馬加鞭沿着京城到禹州的路去找,務必要找到王爺王妃。」
我扶着桌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見到王爺、王妃即刻派人回來說明消息。」
「側妃娘娘,王爺交代了咱們,務必得好好看家護院,保證您的安全——」
「我在京城能有什麼不安全,你該擔心的是王爺和王妃。」
王侍衛有些爲難地垂着頭:「娘娘,要不再等等。以往卑職也跟着王爺下過江南,路上偶有逗留也正常的,況且李統領武藝高強,定然不會有事的。」
我氣得摔了一個茶盞:「我現在不是在跟你討價還價,我是在以安王側妃的身份命令你。」
「是,卑職明白了,卑職即刻就出發。」
「小桃,你也覺得我大驚小怪了嗎?」我頹坐進椅子裏,溼了眼角:「也不知道怎麼了,我心裏就靜不下來。他答應我最遲兩天,這都好久了。」
「小姐,你彆着急。既然王侍衛都出去尋了,那我們等着消息就是了。」
惴惴不安又等了五日,方侍衛帶着一口棺材撲通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一下就懵了,腦袋裏一片空白,大腦好像停止了運轉。
我呆呆地問王侍衛:「這棺材裏是誰啊?」
「王妃娘娘和其他八名侍衛的屍首是在烏雲崖上找到的。我們將其他八人的屍首就地掩埋了,王妃娘娘我們帶回來了。夏日暑熱,屍體不宜久擱,還請側妃娘娘儘快通知王妃娘娘的家人,早些料理後事吧。方側妃、李統領和王爺不知所蹤,進京的路上卑職已經去京兆府報了案,想必不久後京兆尹大人便會上門。」
我愣愣地睜着眼睛,他在說什麼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隨着棺材緩緩打開,語容的面容展現在我面前。
她嘴脣泛白,安靜地躺在棺材裏,看起來好像睡着了,身上衣裳還是走時候穿的那身淺紫色衣裳。
那衣裳已經髒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的了,乾涸的黑色血跡斑斑駁駁地灑在衣裳上很多地方,我輕輕摸了一下,幹了的血粘在衣服上還硬硬的。
「王妃。」王嬤嬤扒住棺材,撕心裂肺痛哭出聲。
語容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浮現,她說,她把王嬤嬤留給我,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她,至多兩個月她們就回來了。
一種不可名狀的巨大悲痛將我淹沒,苦澀的膽汁直往嘴裏翻,眼淚成串成串滴進了泥土裏,我垂下頭死死咬住了手背上的肉,口水和着眼淚落在鮮血淋漓的手背上。
我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我絕對不能倒下。
殷九逸和方恨玉還沒有找到,他們出事的原因還沒有查明,陸語容的喪事還沒有辦,我不能倒下,我要堅強。
我若是擔不起事兒,整個王府便會亂套了,我不能讓任何人看王府的笑話。
弓着身子哭得直想吐,胃酸一波又一波泛上來,我急忙站起來,那手肘抹了一把眼淚,直起身子發號施令:「王嬤嬤,夏日炎熱,你爲王妃好好清理一番,髒衣服不能給她穿了。」
「方侍衛,你派人去陸將軍府通知王妃家人,請他們來見王妃最後一面。另外,派人去大理寺告知大理寺卿,方側妃不知所蹤,還請他協助搜尋。」
我將府上丫鬟小廝集合在一起,端着氣勢,裝作殺伐決斷的樣子說着震懾之語:「王爺平日待你們不薄,如今王府正逢多事之秋,還望諸位齊心協力,使王府共渡難關。若有造謠生事者,渾水摸魚者,一律五十大板,趕出府去。情節特別惡劣者,當庭杖殺。」
安排了人接待即將到來問詢情況的朝廷官員,安排了人爲即將來弔唁的客人端茶倒水,安排了人去購置棺材、紙錢等殯葬之物。
我還命了府上老管家去請華陽長公主。
殷九逸關係親厚的長輩只有他的姑姑華陽長公主了,我實在不知道找誰幫忙了。
我想讓語容走得體面一些。
後來,朝廷官員一波又一波的來,刑部的人、大理寺的人,京兆府的人全來了,他們翻來覆去地問我情況。
我就如同傻子似的,一問三不知,還得拼命抑制着眼淚。
陸語容的孃親和大姐來了,跪在棺材前涕泗橫流,差點哭暈過去。
華陽長公主慌亂地趕到王府,坐下喝了一杯茶,有條不紊地指揮起來,效率果然高了許多。
後來,靈棚支起來了,白麻帳幔掛起來了,白紙黑字的對聯條幅貼上了,我也穿上了麻布做的衣服。
一整天我都不敢當着賓客的面流眼淚,等夜半回到我和殷九逸的房間裏,我再也抑制不住,摟着枕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54-
一個人的夜晚,我真的好想殷九逸啊。
我多想不顧一切去找殷九逸,可是我不能。
王府只剩我一個了,我不能不負責任隨心而行。
等他回來,看到府上井然有序的樣子,他會爲我驕傲的吧,可是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
夜間忽然下起了雨,我睜着眼躺在牀上,聽了一夜雨聲。
第二日雨還淅淅瀝瀝地下着,院子裏也是霧濛濛的。
斑駁的牆,掩映在雨霧裏的樹,整個院子充斥着一種稀稀疏疏的清冷感,不禁讓人生出一種恍然如夢之感。
好像,一切都是原本的樣子,一切還是好好的。
可是,一切早已不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向語容的靈堂。
不多時,柳朝明帶着兩個小廝登了門。
弔唁完,我在廊下送他離開。
「秋荷,你要節哀。王爺和方側妃吉人天相,定然不會有事。」
合起來的油紙傘滴滴答答朝下滴水,匯成一道小溪在柳朝明的腳邊蜿蜒。
「我已自請加入搜尋王爺和方側妃的隊伍,今日便要啓程。王爺不在,你要堅強,我一定竭盡所能。」
我抬起眼簾望着柳朝明,如今他也長成了頂天立地的樣子,穿着官袍說話的時候,眼神堅定決絕,不由自主讓人覺得可信。
眼淚不由自主滑落,嗓音也哽咽了:「我沒有幾個能相信的人,但我只知道,你不會騙我。你一定要將他帶回來,是死是活都要將他送回家。」
ṱű̂₀柳朝明伸出手,或許是想拍拍我的肩膀,伸出的手將要觸及我的肩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驀得將手抽回了。
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摸上了袍子,將綠色的官袍揪出一個小小的鼓包。
半晌,他拿起靠在一旁的油紙傘,垂眸抖了兩下水:「爲人臣子,這是我的本分。你放心,我一定將王爺給你帶回來。」
他撐着傘帶着小廝離開了,瘦弱而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雨幕裏。
沒過一會兒,殷九清帶着太子妃齊梅上了門。
到靈堂拜祭時,我開口將殷九清喚住了:「表哥,不知能否借一步說話?」
殷九清沉吟須臾,對着齊梅說:「等會兒你先回府吧。」
齊梅臉上的笑意冷凝了,微微頷首稱是,看着我和殷九清出了靈堂。
前廳裏,丫鬟端上茶,我吩咐她們都下去了。
殷九清端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摸着茶杯邊沿,許久才道:「朝廷已經派人去查探了,皇兄不會有事的。」
我觀察着殷九清,一絲一毫的小表情都不肯放過。
殷九清的神色冷凝了:「你爲何這樣盯着我看?你想同我說什麼?」
「他那樣的性子,不可能同人結仇。他有無上尊貴的身份,一般人根本不敢對他下手。思來想去,最想要他命的人只可能有一位,那便是李榮川的父親——武安侯李恆。」
「李恆是你的人,李榮川那件事只有你知道。」我平靜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說我的懷疑有道理嗎?」
殷九清的表情由疑惑轉爲驚疑和慍怒,語氣裏透着寒意:「你懷疑是我?」
我垂着頭沒有說話。
「章秋荷,我在你眼裏就是這般模樣?」殷九清的手按住了桌角邊緣,手背上的骨頭因太過用力,來來回回地動。
他站起身來,來到了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笑得嘲諷:「你將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頭上,無非是在變相地逼迫我查探安王遇刺一事,你以爲我不明白嗎?」
「你明明知道,只要你開口,我就會幫你,你爲什麼要這樣戳我的心?」殷九清眼神空洞地看着我:「秋荷,你求我,你說你誤會我了,我就幫你。」
我抬起頭看着他,不由分說從椅子上起來,直直跪了下去:「我誤會你了,殷九清。我求你幫我查明真相。我覺得此事和武安侯脫不了關係,求你幫我查一查。」
我匍匐在殷九清的腳邊,試探着拉住了他衣袍的下襬,揚起臉看着他:「求你看在我曾經爲你失去過一個孩子的份上,幫幫我。」
殷九清猛地從我手裏拽走他的袍角,我始料未及,癱坐在了地上:「爲了他,你什麼都說得出來。」
我頹然在地,捂住了臉頰。
殷九逸在,我纔是珠珠。
殷九逸不在,我還是原來那個章秋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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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皇帝病着,誰也不敢將殷九逸失蹤的消息告訴他。
可是他還是知道了。
他的精神看起來非常不好,好像一夜之間衰老頹敗下去,看起來了無生氣。
明明半年前我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正值壯年的中年男子,現在卻實打實地可以稱之爲老者了。
說到殷九逸,他溼着眼眶,拉着我的手寬慰:「你放心,逸兒不會有事的,幕後真兇朕也絕不會放過。」
幾滴眼淚啪嗒落在我的手掌上,灼得我皮膚髮疼,分不清那眼淚是他的,還是我的。
「陛下,該喝藥了。」皇后端着碗從外面進來,斜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道:「說了好一會子話,陛下該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我走出去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皇后語氣溫柔地喂皇帝喝藥:「陛下不許嫌藥苦,安王回來見你不好好喫藥,可是又要生氣了。」
我快步出了皇帝的寢殿。
語容上午已經葬入皇陵,陛下也看望過了。
我決定將王府事務交給管家,動身去找殷九逸。
馬車走到槐花巷,一家賣炙豬肉的店家吆喝得正歡。
我一時興起,跟在長長的隊伍後面排了好久的隊。
不知道這家店的炙豬肉合不合語容的胃口,她喜歡炙豬肉。
語容想去見外祖父最後一面,但她卻先死了,說實話,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
我總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
明明走的那天一切都好好的,突然之間,他們就不見了,就還是剩下我一個人。
明明皇帝派人去查,幾乎整個朝廷都在查。
儘管大費周章地查探,還是一無所獲。
死去的侍衛已經被就地埋葬了,語容也已經下葬了。殷九逸和方恨玉都未找回來,什麼也查不到。
提着炙豬肉回府,大老遠就看見小桃在石獅子旁站着,一見到我,興高采烈地撲上來,淚花都湧了出來:「小姐,有消息了,柳朝明來了消息。方側妃和王爺找到了,李統領也還活着。朝廷的人已經護送他們回來了,想必不日便能抵京。」
「此話當真?」
小桃重重點了點頭,含着眼淚說:「千真萬確。」
失而復得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四個字。
我提着炙豬肉一路飛奔,將其供奉在了語容的靈位前,燒了一炷香,和語容說了許久的心裏話。
「我要去接他們回家了,姐姐,你要保佑他們平安無事。」
出了語容的屋子,我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吩咐方侍衛護衛我接他們回家。
走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湖裏的荷花開了,他們也終於又能回到我的身邊。
第二天正午,途經一片茂密的樹林。
方侍衛將水袋遞給我:「娘娘,昨夜您一夜未眠,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吧。」
我着實有些受不住,點了點頭,接過水袋喝了幾口,找了個林蔭,靠着樹小憩。
沒一會兒,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響起,我剎那間驚醒,朝着遠處去看。
一列身着甲冑的士兵在前面開路,再後面是一輛馬車,柳朝明就站在那馬車旁。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跑,這輩子再也沒有一個這樣的時刻如此使我熱淚盈眶。
士兵停下來了,馬車也停了下來。
一隻素白的手從車簾中伸出來,恨玉左臉上貼着一個紗布,朝我擠出一個僵硬的笑。
順着掀起的車簾去看,李統領的左腿上綁着兩隻木片,姿勢奇怪地坐着。
殷九逸穿了一身乾淨的粗布衣服,坐在馬車中間眨眨眼,好奇地望着我:「姐姐,你爲何攔我們的車呀?」
「姐姐。」我蹙着眉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問:「我是誰啊?」
「漂亮姐姐,你是誰啊?」
方恨玉的眼圈紅了:「珠珠,表哥他掉下了懸崖,能活下來已經很好了。你知道,這本身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柳朝明,他怎麼了,你告訴我?」
柳朝明看着我,艱難開口說:「太醫一定會治好王爺,他會好起來的。」
「姐姐,她真奇怪,我就問問她是誰,她還哭鼻子。」殷九逸扯住了方恨玉的袖子,躲在她身後小聲嘀咕着:「不過她真好看,比你好看多了。」
殷九逸不認得我了,他不認得我了。
好像有人在揪着我的心臟撕扯,一瓣一瓣地掰開。
一朝間經歷了情緒的大起大落,昨夜我趕路有多麼急切,今日就有多麼心痛。
老天爲什麼要這麼對我,爲什麼要讓我得到了又失去,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爲什麼要這樣考驗我?
疲累感襲來,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56-
太醫說,殷九逸的腦部受了重擊,行爲舉止纔會像小孩子一般。
他忘了一切,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換句話說,他變傻了。
他落下懸崖後被附近的樵夫帶回了家中。
恨玉和方統領則是昏迷在了山崖中間的歪脖子樹上,上山採藥的散醫將他二人救了下來。
恨玉的臉在下落時被樹杈劃爛了,所以才用紗布包着。
自回來之後,恨玉一直把自己關在語容的房裏,她爹孃來看她時,她出來過一次,然後再沒出來。
送進去的飯她也不喫,每日對着語容的牌位怔怔地流眼淚。
靠着李統領的話,我東拼西湊勉強串聯起當日的經過。
當時語容自詡武功高強,留在後面同侍衛們和刺客苦苦周旋,責令李統領駕車帶着殷九清和方恨玉先走,沒想到……
「刺客武功遠在卑職之上,做事老辣、出手狠絕,像是經受過某些專業訓練。」
李統領躺在牀上,語氣艱澀道:「都怪卑職學藝不精,沒能保護好王爺王妃。」
「你切勿自責,這不能怪你,你先好好喫飯,好好養傷,以後王府還得指望你保護。」我頓了頓又說:「聽小桃說,最近給你送的飯,你都沒怎麼動,是廚房做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嗎?若是這樣,我便將廚房的廚子全都辭退,再請些好的來。」
「只是夏日炎熱,卑職沒什麼胃口,今晚卑職一定多用些飯,讓娘娘擔憂了。」
看望過李統領,我去語容的房間裏看恨玉,她拒絕給我開門,不想同我交流:「我想和她單獨待會,不用管我,你管好表哥就行了。」
不知哪一日,她不再稱呼殷九逸爲王爺了,她開始叫他表哥。
殷九逸不要我跟他住在一起,我的東西又搬回了原先的院子裏。
去他院子裏看他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揪着元寶的貓尾巴玩。
我薅了一根狗尾巴草,蹲在地上撓撓元寶的毛毛臉。
他瞪我一眼:「這是我的貓。」
「這是你以前送我的貓。」我朝他笑笑:「你送給我便是我的東西了,你想要回去嗎?」
「真是我送你的?」他有些狐疑。
我點點頭。
「我也不是想要回去,就是想同他玩玩罷了,那給你玩吧。」他把貓抱給我,理理衣袍,肅着臉說:「我要去讀書了,你自己玩吧。」
「對了。」他折回來彆彆扭扭說:「男女授受不親,你最近老是來我院子裏,我院子裏的丫鬟侍衛都看見我們來往了,這對你名聲不好,你抱着你的小貓走吧,下次不要來了。」
我拉住他的袖子說:「沒關係,那你乾脆娶我好了。」
殷九逸有些臉紅,支支吾吾說:「我們才認識了幾日,不行不行。」
說罷,他飛也似的跑走了,月白色的袍角在空氣裏翻飛。
元寶喵喵叫了一聲,追着殷九逸走了。
我知道它是長時間不見殷九逸,想他了。
可是我還是好難過,他們都不要我,我怎麼又變成了一個人。
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忽然登門,神色倉皇地宣我們進宮:「側妃娘娘,皇上不好了,快帶着王爺進宮吧。」
我扔了手裏的狗尾巴草,生拉硬拽將殷九逸拖上了馬車。
剛入了宮門,蒼涼肅穆的鐘聲響起,皇帝駕崩了。
我扶着宮牆號啕大哭。
「你爲何哭得這樣傷心?你別哭了。」殷九逸伸出手給我擦眼淚。
我看着他懵懂迷茫的眼睛,整顆心像是被打碎了一般,怎麼拼都拼不完整了。
我認識殷九逸的時候,他高高在上,光芒萬丈。
現在,他的一切光環都碎了。
連他最愛的父皇死了,他都不能爲他哭一哭,上天何其殘忍,爲什麼要讓他遭受這樣的罪?
能不能把我的殷九逸還給我?
-57-
守靈的時候,我見到殷九清了。
我拉着殷九逸,哭着質問殷九清:「真相呢?他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幫我查了嗎?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我,爲什麼這麼多天都查不出來,這到底是爲什麼?」
「是不是你故意包庇,是不是事實就如同我料想的那般,所以你不敢告訴我。他也是你的哥哥,他這副樣子你就能忍心嗎?告訴我到底是誰幹的就這麼難嗎?是不是李恆你告訴我啊——」
「秋荷,你冷靜一點。」殷九清猝不及防地捂住了我的嘴:「這裏是宮裏,容不得你口無遮攔。」
殷九逸衝上去抓殷九清的手:「你幹什麼,你沒看她都哭了嗎?你爲什麼不讓她說話,還那麼兇?」
「暫時還未查明,你再等等,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殷九清淡淡瞥了殷九逸一眼,轉過頭如是說。
「三日後便是你的登基大典,你就要做皇上了,你還會想起我求你的事情嗎?」
殷九清兀自沉默了須臾,語氣很是低沉:「我到底做了什麼,在你眼裏變成了這個樣子?」
「不要理他了,我們回家,我不讀書了,我陪你玩一會你的貓。」殷九逸拽起我就要走。
「我想在這。」我哽咽着說:「我想你陪我在這,然後我們再回家。」
「那好吧,什麼時候能回家啊?我有些困了。」
我將蒲團拽過來放好,讓他跪在上面,我也跪在上面:「你好好跪着,跪完了我們就能回家,困了就拽着我的胳膊睡一會。」
三日後殷九清登基,成了新皇。
我心裏揣着三件事。
一是一定要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二是要根據太醫的囑託,多帶殷九逸去去以前去過的地方,刺激他的記憶。
三是要照顧好恨玉的情緒,不能再讓她這樣消極頹廢下去。
看看殷九逸,再看看恨玉這般樣子,要查清事實真相的慾望愈加強烈,幾乎是變成了一團火,在心底熊熊燃燒。
可是,殷九清的話還能信嗎?
我求過他兩次,一次求他留下我的孩子,最後孩子死了。我又求他爲我查明真相,答應了我,卻無暇理會。
我還能相信他嗎?
我去大理寺找了柳朝明,將我殺了李榮川之事和盤托出。
柳朝明聽後怔愣了許久,喃喃說:「他竟敢如此,他竟敢。」
「這件事沒有查出來就是最大的疑點。」我捻着手指說:「我懷疑是武安侯蓄意報復,他是品級最高的將軍,想要找些死士很容易。」
「這件事十分難查證。」柳朝明眉頭緊鎖道:「就如同李榮川那件事,現今也沒有蓋棺定論。如若不是你告訴我真相,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何人動的手。」
「你經手過不少案件,我想問問你,如果要是去查證,應該從哪方面入手?」
「若真是武安侯下的手,怕是除了武安侯的親信,鮮少有人會知道。這件事太危險,秋荷,你不要做。」
柳朝明急切道:「從小到大的情誼還在,縱不能喜結連理,卻也是至親妹妹。如今我也算是有些門路,我會在暗中留意,你不要去做傻事。」
「柳朝明。」我叫了他一聲,眼底溼潤了:「我來找你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讓你幫我,不是要博同情試圖利用你。我是怕我眼界狹窄,婦人之仁。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我是想要真相,可我更想王府的人都能好好活着。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你也好好的,不要做以卵擊石的傻事。」
「秋荷,我不是以前行事馬虎急躁的毛頭小子了,你放心。」柳朝明抿着脣輕笑了一下:「我們之間永遠談不上利用二字,咱們都要好好的纔是。」
還未從大理寺出去,府上家丁慌忙來報:「娘娘,不好了,家中出事了。」
-58-
恨玉割了腕。
若不是丫鬟發現得及時,她也要離我而去了。
她精心描了眉,臉上的疤痕都精心用粉遮住了,還穿了一身新做的淺紫色衣裳。
我到屋裏看她的時候,她手腕上包着厚厚的紗布,躺在牀上睡着了,臉上還殘着兩道淚痕。
我眼裏的恨玉長相清冷,看起來不好接近,實則是一個很細心很溫暖的人,有些文靜、有些堅韌。
就連她也離開了,我該怎麼辦,我不敢想。
我俯在她的牀前,怎麼也止不住眼淚,我緊緊捂住嘴巴,不敢讓哭聲透出來。
我明明沒有想哭的,眼睛就是不聽使喚。
世事無常,人生離合,原來如此。
隱隱有一種預感,那些快樂的日子沒有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隻手扯住了我的袖子,晃了一下。
透過朦朧的淚眼,恨玉面色蒼白地看着我,輕輕扯動嘴角:「珠珠,別哭了。」
我捂着嘴,眼淚愈發洶湧,喘着氣說不出話來。
恨玉抓住了我的手,聲音縹緲:「我知道你一個人支撐家裏很難,我不該這麼任性。珠珠,你原諒我吧,我不是故意尋死的,我不是不灑脫的人。只是今日,我好好打扮了一番,忽然想她了。當時那刺客的劍捅進了她肚子裏,她目送我們離開,就只是蹙了下眉頭。我就是想試試,到底疼不疼。我不敢拿劍試,只好用匕首試一試。割一下手腕就這麼疼,你說,她該有多疼啊。」
「我想你也挺累了,照顧表哥的同時還要兼顧我,我不想添亂。我告訴自己,不就是這麼回事嘛,有什麼可難過的,我終究是高估了自己,我還是想她,發了瘋地想,每晚每晚的夢裏全是她的影子。」
「我不累,一點也不累,你一點也沒有添亂,我在等着你好起來,還給我畫兔子燈。你不要死,你死了就沒人疼我了。」
她抱着我放聲痛哭,流了數不清的眼淚,最後她流着眼淚睡着了。
我給她蓋好錦被,拖着沉重的身軀出了屋,坐在花園的石榴樹下出神。
沒一會兒,方纔的晴朗的天空被烏雲遮蔽,狂風吹得樹葉都翻了面,雲越來越低,天越來越灰,烏雲中「轟隆轟隆」的聲音傳來。
鵝卵石大小的雨點迅疾地落下來,地上落葉四處狂舞。
我在石凳上坐着,外界的一切都打擾不了我。我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只是在坐着。
一把傘罩在了我的頭頂,我抬頭去看,殷九清地舉着被風差點吹爛的油紙傘說:「進屋吧,下雨了。」
繡着五爪金龍的玄色龍袍穿在他身上,顯得他更加威嚴,更加肅穆。
「方側妃好些了嗎?」殷九清解釋道:「王府請了太醫,是以——」
「皇上紆尊降貴前來,不知所爲何事?」
「朕來看看皇兄。」雨滴啪啪落在傘面上,殷九清抿了抿脣。
「王爺午覺未醒,皇上還是請回吧。」
我向他施了一禮,從傘下走了出去。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嗎?」
我回頭去看殷九清,他的臉上依舊是那種不悲不喜的表情,舉着油紙傘走了上來,微微將傘往我這邊傾斜:「去屋裏。」
到了屋裏,殷九清喝了兩口茶,目光望着門外的雨,顧左右而言他:「今夏雨水多了些。」
我有些不耐煩:「真相是什麼?」
「你真的要聽嗎?」殷九清盯着茶盞裏的浮沫說:「非要知道不可嗎?」
「是你說要告訴我的,你又問我非知道不可嗎?你若不想告訴我,大可不必提起。語容死了,王爺傻了,恨玉要自戕,你問我非要知道真相不可嗎?你覺得呢?」
殷九清直直盯着我看,壓低了聲音說:「多番搜尋後,武安侯在東山獵場的樹林發現了幾顆木頭做成的珠子。後來父皇病着,他入宮覲見,偶然發現了父皇手上戴着的『鬼見愁』手串,所以——」
心好像被拴上了石頭直直沉下去,我呆住了,茫然失措喃喃:「是我的那串珠子?是我當時在找的那些珠子?」
殷九清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他掃了我一眼:「若非如此,他不可能下手,那些珠子是關鍵證據。」
我一直偏執地揣測,是殷九清走漏了風聲,抑或是他故意叫武安侯得知了李榮川的死因。
到頭來,殷九清卻告訴我,禍端的緣由不是他,而是我。
要不是我遺失了那串珠子,要不我非要殺了李榮川,一切都可以好好的,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爲我。
「爲什麼,爲什麼不將我也一起殺了,明明是我殺的李榮川,爲什麼要衝着他們來?」
手握成拳頭攥得死緊,我恨得咬牙切齒,身子直髮抖:「你既然知道了真相,爲什麼不殺了李恆?他不過一個將軍,竟敢刺殺當朝王爺?是誰給他的膽子?爲什麼你知道了真相卻不懲治他?」
「這是你的國家,王爺都能遇害,你就打算對這件事視而不見嗎?你既知道真相,爲什麼不殺了李恆?殷九逸是你的哥哥啊?」
「章秋荷,若是燦燦死了,你會替她報仇嗎?」殷九清竟然緩緩笑了:「爲什麼要費心?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朕不會做。」
我呆住了,雞皮疙瘩瞬間起了一身,好像從未認識過殷九清。
他好適合做皇帝,他真聰明,權衡利弊後抓大放小,撿西瓜丟芝麻,真可謂是有的放矢。
他們本就是一夥的,他們本就是一夥的。
「李榮川想要欺辱我,我才殺了他。是他先不好的,是他爹派人行刺的,你爲什麼包庇他們。爲什麼到頭來,我變成了造成一切禍端的罪魁禍首?你爲什麼不殺他,爲什麼?」
殷九清抬起頭看我:「我可以殺了李恆,但是秋荷,你又能帶給我什麼?」
殷九清目光幽深:「秋荷,回到我身邊來,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59-
「你有一盞茶的時間考慮。」殷九清說。
「不必了。」
我不能走,我要是離開了,殷九逸怎麼辦,恨玉怎麼辦,王府怎麼辦,我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
「我會遍尋天下醫士來給皇兄看病,也會對王府多加照料,皇兄是皇室中人,該有的尊榮一樣也不會少。」殷九清摩挲着茶杯邊沿,輕輕吐字:「一盞茶的時間任你考慮。」
我在長久長久的靜默中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殷九清起身說:「朕該回去了。」
我喚住了他,頭埋得很低,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答應你。」
「好。」他的腳步頓住了,挺直的脊背正對着我,並未回過頭來,只是說:「我會安排。」
外面的雨還在滴滴答答下着,我在廊下看了許久的落雨。
「娘娘,王爺醒了。」
我跟着丫鬟到了殷九逸的院子,他正伏在案上對着元寶畫畫,一隻黑漆漆的貓躍然紙上。
「你怎麼來了?」殷九逸執着筆說:「你怎麼又來我的院子,這不太好吧。」
我對着他笑了笑:「再來幾次,以後都不來了。」
他撇撇嘴:「那好吧。」
我盯着他的側臉看了一會兒,踉踉蹌蹌出了屋子。
沒過幾日,殷九清來了,他交給我一瓶藥水:「喝下此藥,七日內,你會呈毒發假死之像。這兩日你便喝下此藥,其餘的我來安排。」
我哼笑了一聲:「沒想到你是真的喜歡我,三月國喪期都沒過,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殷九清默不作聲,許久才沉沉道:「這本就是你自己的選擇。」
「陛下。」恨玉衝進來,向殷九清施了一禮,怒意在心中翻騰,胸腔起起伏伏:「臣婦不知陛下今日前來,有失遠迎,還望陛下恕罪。」
恨玉怎麼會在出現,外面都是殷九清帶來的侍衛,她如何能進來。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中越來越虛。
她是不是聽到了我們的交談,否則她的視線爲什麼那麼冰冷,幾乎看得我無所遁形。
「無妨。」殷九清擺了擺手:「朕先行回宮了。」
「你們說了什麼?」殷九清走後,恨玉坐在椅子上,面色陰沉詰問:「皇上和你說了什麼?」
心臟怦怦亂跳,呼吸都凝滯了。
我捏着袖口裏的小玉瓶緊張地說不出話,儘量穩着聲音說:「沒什麼。」
「你還騙我。」恨玉起身擒住了我的手腕,從手掌裏摳出小玉瓶狠狠甩在地上,碎瓷片朝着四面八方崩裂:「他是不是威脅你了,你爲什麼收他的藥?毒發假死?王府是牢籠嗎?你要逃離?你要金蟬脫殼進宮去當皇帝的寵妃?」
我被她攥着手腕連連搖頭,就是說不出「不是」兩字。
「珠珠,你告訴我,你說出來我就信,你是不是有苦衷你說呀。」
我能說什麼,我難道能告訴恨玉他們的遭遇全是因爲我?
語容的死,殷九逸的癡傻,她被劃花的臉,我怎麼能告訴她,這一切一切的不幸全是因爲我,偏偏我卻安然無恙。
她的手腕上還纏着厚厚的紗布,我怎能說得出口?我怎麼好意思說出口。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恨玉這時才頹然後退,坐進椅子裏看着我:「我們第一次見面在瀲灩湖的不繫舟上,表哥帶你泛舟遊於荷花間,後來太子接走了酒至微醺的你。原是當時就有預兆,那你何必紆尊降貴嫁給王爺?王府遇難才過了多久,你就要拋棄王府?」
「爲什麼不說話?你說話。」恨玉眼眶紅了:「你嫌我們拖累了你,所以要另謀出路是嗎?表哥傻了你就不要他了是嗎?章秋荷,你還有心嗎?」
我又變成了章秋荷,我本就是章秋荷啊。
「你剛入王府的時候,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人也不討人喜歡,你以爲我和語容就願意巴巴上去討好你嗎?要不是表哥千叮嚀萬囑咐交代我們好好待你,要不是他說,你喫了很多苦,要我們多陪你玩玩,你以爲我們就願意理你嗎?」
她捂住了臉,哭得幾近崩潰,肩膀一聳一聳的:「他不過是變癡傻了,你就不要他了,他不是還活着嗎?若是語容能活着,不管怎樣我都會照顧她。你這個女人,你還有良心嗎?你怎麼能這樣。」
恨玉明顯是氣急了,激動地身體顫動,連珠炮似的連嚷帶吼,淚珠如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你要滾早些滾,你竟然還想假死讓王府舉行你的喪事,你休想。我一滴眼淚都不會爲你流,你直接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滾,你滾呀。」
-60-
恨玉不跟我說話了。
她好像一夜之間打起了精神,她開始親自照顧殷九逸,連他的院子都不讓我進。
其實這也算是好事。
我抱着元寶想去看看殷九逸,她將我堵在院門口,語氣帶着不屬於這個季節的寒意:「你不是要走嗎?你怎麼還不走?」
「我能去看看王爺嗎?」
「他傻了,你還有什麼可看的,你這般虛情假意,不看也罷。」
我輕輕抿着嘴脣,轉過身抱着貓離開。
「章秋荷,我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有事情瞞着我,你說了我就信你。」她在我身後喚我。
我沒回應,她若是知道是我害死了語容,我會比現在更難過。
殷九清又來了王府,看着我滿面淚痕,他揹着手站在原地:「秋荷,跟我走吧。」
「是不是你故意讓恨玉聽到我們說話的,否則那麼多侍衛,她怎能闖進來,你就非要如此嗎?我不是都答應你了嗎?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只是不想你活得這麼辛苦。」
殷九清深邃的眉目間帶着說不出的倔強:「你到底想我怎麼樣?我一直恪守着君子之禮,把自己的情誼藏在心裏,遠遠望着你卻不敢靠近,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敢做出過分的舉動。若你真能幸福,我遠遠望着又何妨?可是你現在過得不幸福,他傻了,他已經傻了,他不能保護你了。你照顧完他照顧方側妃,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你以爲我就忍心看着你痛苦不堪、傷心不已的模樣嗎?我也有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我的時候,我不會痛嗎?」
「是你要我幫你報仇,是你答應回到我的身邊來,是你自己選的。」殷九清走近兩步,眼尾飛紅:「你忘了嗎?我們之間也是有過好時候的。以前萬般,都是我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你將我當作人看了嗎?我是一個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怎麼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怎麼重新開始?我可以回到你身邊,我永遠不會愛你。」
「只要你肯回到我身邊,那便夠了。」
「你說你會殺了李恆,你說你會找遍天下的醫士給他看病,你不要再騙我了。」
「好,皇兄會成爲最富貴顯赫的王爺,王府絕不會任人欺凌。」
殷九清小心翼翼伸出手,試探着摸了摸我懷裏抱着的貓,專注地注視着我,嘴邊緩緩浮現出一個笑意:「我們走吧。」
跟着殷九清剛跨出府門,恨玉紅着眼圈在我身後大吼:「章秋荷,出了王府的門,你再也別想回來。」
我沒敢回頭。
我走的時候,僅僅帶走了我的貓,小桃都沒帶走。
宮苑深深,我一個人,不需要人陪。
殷九清並未將我帶進宮,他送我去了靜安寺:「此處環境清幽雅緻,你且在這安心住下,等國喪期一過,我來接你進宮。」
「你什麼時候能殺了李恆?」
「你入宮前,我會解決好此事。」
靜安寺是一處香火併不旺盛的寺廟,主持給我找了一間乾淨舒適的廂房。
這間寺廟有一間側殿,供奉着給我死去孩子的長明燈。
殷九清曾在上元節的燈會上同我說起過,如今當我真的看到這盞燈時,心中不免有些悵然。
我不忍再看那盞長明燈,跪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虔誠地叩拜,求他保佑殷九逸一切平安。
我沒能同他好好道別,輕而易舉地離開了他。
早知道如此的話,我不要他娶我了,早知道如此,我一開始就嫁給殷九清好了。
假如我當時憑藉着殷九清和皇后對我死去孩子的愧疚,用盡手段扶搖直上,我想,我會活得很好。
可是,我只是芸芸衆生裏的普通人,不夠理智,不夠堅定,總是搖擺不定。
以前想着,有一個知心愛人,與他一生相伴,不要榮華富貴,我們清貧一生也是極好。切切實實衝破世俗的禁錮去做了,差點誤了柳朝明的一生。
後來想要權力,手腕不夠,腦子也不好使。情緒上頭的時候對殷九清做了壞事,又想放棄,總是搖擺不定,總覺得沒人欺負我,也不是非要權力不可。
再後來想要留下孩子,想要個人陪陪我,幻想老天眷顧眷顧我,叫我也嚐嚐親情滋味。做過壞事的人是不會被上天眷顧的,孩子死了。
再後來想要很多愛,在殷九逸那裏切切實實得到了。不管外界怎麼說他風流花心,我還是深深感覺到了被愛,可是,造化弄人,世事無常,短暫地得到了又將永久地失去。不僅如此,還害了那麼多對我好的人。
是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太多了,老天嫌我麻煩,所以不願意實現我的願望。
現在我不貪心了,我只想求神明保佑,保佑殷九逸好好的,不求他能想起我,只求他無災無難,長命百歲。
只是,有些遺憾,我還沒有同他道別,沒有同他說起過愛。
-61-
七月多,靜安寺上始有涼意。
柳朝明提着一壺竹葉青來山上看我。
他說:「秋荷,今天是你的忌日。」
我尚處在他無故出現在靜安寺的訝異中,尚未反應過來,他繼續說:「你去寺廟給王爺祈福,寺廟側殿着了火,你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我愣了愣,如今我連章秋荷也不是了,世人眼中的章秋荷已經死了。
「你是從我的葬禮上過來的嗎?」
「皇上公務繁忙,他請我來看看你。」柳朝明給兩個杯子中各自倒滿了竹葉青,他端起一杯,仰頭一飲而盡:「我終究沒能幫到你,每一次。」
我沒說話,端起了面前的酒杯閉着眼喝了下去:「柳朝明,他們都是我害死的你知道嗎?當時殷九逸給皇帝做了珠子手串,他給我也做了一串。我殺李榮川的那個晚上,手串崩開了,珠子散了一地,後來那些珠子被李恆找到了,他會變成那樣,全是我造的孽,真相就是如此,你不用再幫我查探了。」
他嘆了口氣,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喃喃自語:「除了進宮,已經無路可走了嗎?」
兩行淚滑落,我急忙伸手抹去了:「你今天見到他了嗎?」
「他說他的貓丟了幾天了,哪裏都找不到,他坐在臺階上哭鬧不止,方側妃都沒辦法。」
「以後,你幫我多去看看他吧,是你找到的他們,他們不會排斥你。」
「秋荷,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柳朝明的頭深深埋了下去:「我見過你看王爺的眼神。我知道,你並不愛皇上。進了宮可不要做傻事啊,缺了情愛沒什麼的,人沒有情愛也能好好過日子的,一輩子很長,你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
我才十七歲,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可我怎麼覺得這麼累呢,十七年的人生都已經疲累至此了,再活得長長久久可該怎麼熬下去啊。
我目送柳朝明離開,天青色的背影踩在一級一級的臺階上,慢慢走遠了。
我在靜安寺住了兩個多月,慢慢地,黃葉又紛紛落下來。
有天晚上,我在假山旁的小亭子裏賞月,秋天的月亮總是很高,月光朦朦朧朧地灑在大地上,將人照得都迷離了。
我被月光照得朦朦朧朧,趴在欄杆上恍恍惚惚想起了殷九逸。
那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我有漂亮的衣服,華美的珠釵和喜歡的少年郎。
一個黑影忽然覆住了我的眼睛,我被嚇得一抖,黑暗中各種感官更加明顯,雞皮疙瘩爬了滿身,我大叫着掙扎起來。
「別怕,是我。」
殷九清往假山那邊退了退:「九月初九重陽,寓意長長久久,你的生辰是個極好的日子。」
說話間,假山旁的池子裏突然一盞一盞飄來了許多荷花燈。
殷九清的臉在越來越多的荷花燈中亮了起來:「秋荷,生辰喜樂。」
他從懷裏掏出來一把精緻繁複的荷花步搖遞給我,那步搖上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小荷花,花瓣層層疊疊,看起來很是逼真,下面是三行並列的墜珠。
他慢慢靠近了兩步:「一年前這時候,我還在外面辦差事,我特意趕在你生辰前回來,想着能陪你一起過生辰。可是一回來,你卻要嫁給皇兄了。」
「別跟我提這些,也不用做這些事情。我答應回到你身邊僅是爲了報仇,別無他想,不必跟我來這一套。」
殷九清舉着荷花步搖的手頓在了空中,臉上微微的笑意也消失了,將步搖往手裏收了收,指着池子裏的荷花燈說:「這些燈是我特意派人做的,喜歡嗎?」
「我根本不喜歡荷花,更加討厭秋天的荷花。」
「原來如此。」他靜默了許久還是說:「我一直以爲,秋荷比夏荷更美,有一種殘缺易碎卻又頑強蓬勃的美。」
「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我緊了緊披風,轉頭走在回廂房的路上。
「秋荷,李恆年紀大了,挨不過幾日了,二十天後我來接你。」殷九清輕說。
我沒說話,加緊腳步回了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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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清來接我的那天是一個晚上,我照常坐在假山旁的小亭子裏呆呆地盯着月亮看。
他提着一盞琉璃燈,帶着滿身的酒氣踉踉蹌蹌地坐在了我的身側,眼睛被琉璃燈照得亮晶晶的:「你看,你,你喜歡這個嗎?狩獵時皇兄提着的,後來碎了,碎了,我當時看着,原來你喜歡這樣的東西。這和那個一樣,是一樣的。」
「李恆死了?」我問。
他點點頭說:「死了。」
李恆一死,我的日子也到頭了,我點點頭:「知道了。」
話音將落,我起身準備回廂房。
剛走到假山旁,猝不及防被殷九清扶着後腦勺按在假山上,帶着深秋涼意的脣粗暴地吻住了我的。
我狠狠咬了他一口,血腥味在嘴裏蔓延,他喫痛後退了兩步。
殷九清紅着眼說:「你給我服個軟,秋荷,你不是最想要權力嗎?我給你,皇后之位給你,什麼你想要的都給你,好不好?你再叫我一聲太子哥哥,好不好?」
他醉了,什麼天方夜譚的話都能說得出來。
我不想要權力,也不想當他的皇后,更不想百年之後同他合於一墳。
素手攀上了殷九清的脖頸,我朝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殷九清先是一愣,後又回摟住我的腰。
我卻趁他情動,在他耳邊幽幽出聲:「你不是說我是不守婦道嗎?還說我是不知禮義廉恥的狐狸精?太子殿下,你看看你如今在對你的嫂嫂幹什麼,你纔是賤人。」
殷九清震住了,我順勢殷九清狠狠按撞在他身後的假山上,帶着快意痛罵:「你不知廉恥,罔顧人倫,我偏不如你的願!我是答應了要回到你身邊,但我永遠都不會愛你。」
我理了理衣衫,快步出了假山。
「嫂嫂?章秋荷已經死了,你纔不是我的嫂嫂。」殷九清追上來抓着我的小臂,目光沉沉:「世上早已沒有章秋荷這個人了,你是順昌伯爵府嫡出的女兒張秋荷,更是明日的珍妃。」
哪裏有什麼明日的珍妃?
不會有明日了。
-63-
夜深了,元寶趴在我的牀上睡着了。
我最後看了它一眼,起身出了廂房,提着燈朝着後山走去。
我試過的,我勸說自己,進宮和殷九清在一起也沒什麼的。
可是,我實在做不到。
我本就不是貞潔之人,我不能再髒了。
若是有朝一日,殷九逸清醒過來,我卻入了宮,屆時我會生不如死,不如現在清清白白走個乾淨。
秋風獵獵,山崖下的風吹動了我的髮絲,我盯着深不見底的漆黑看了許久,吹滅了紙燈籠裏的燈。
雖已經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口中還是不斷分泌出唾液,雙腿亦是止不住地發顫。
「秋荷,你做什麼?」殷九清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之中,身後侍衛慢慢從各個方向將我圍住。
他的中衣鬆鬆垮垮披在身上,鞋履也未曾穿好,顫抖着張開手朝我這邊挪,語氣是掩不住的倉皇焦急:「到我這裏來。」
我盯着他裸露的腳後跟忽然有些想笑,原來他是真的在乎我。
我搖了搖頭:「這些日子與你見面的每一秒都令我痛苦不堪,我有心心念唸的愛人,我不願意回到你的身邊,不願意當你的妃子。」
「好,你過來,我不會逼——」
我丟下燈籠,一躍而下,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秋荷。」
身體極速下墜,耳邊風聲呼呼擦着臉頰而過。
在靜安寺的這些日子,我總是想起殷九逸,總是反反覆覆地憶起,他說南邊的枇杷熟了,過段日子就帶我去,可是,他不記得我了。
眼前越來越模糊,連漆黑都變得不真切。
「秋荷——」
呼呼的風聲裏,我好像聽到了殷九清的聲音,很快這聲音被嗡嗡的聲音取代,我從容地閉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拍着我的臉焦急地喚着我的名字:「秋荷。」
迷茫地睜開了眼睛,腦海裏一片混沌,我這是在哪?
天光微亮,遠處一條青河蜿蜒,幾個垂釣的老叟執着釣竿,聚精會神地注視着水面。
躺在溼漉漉的草地上,痠痛之意遍佈全身,我費勁地睜了睜眼睛。
殷九清驀得將我摟進懷裏,臉頰抵在我的額頭上,身體不停地顫抖。
昨夜的記憶紛至沓來,我怔怔地被殷九清抱着,昨夜他竟然隨着我跳下了懸崖。
他將我摟得那麼緊,好像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裏,被他摟按着的地方止不住地疼。我難受地悶哼一聲,他即刻放開了,雙目通紅地望着我,滿目哀慼:「這是我爲我們孩子選的地方,你以爲我不知道,後山的懸崖下是條河嗎?在我的身邊就讓你這麼痛苦嗎?明明是你先來招惹我的,爲什麼變了?」
我坐在沾着泥土的潮溼草地上,全身溼透,風一吹過來,渾身冷得不像話,我也不想開口了。
我知道懸崖下面有條河,我有一半的機會可以活下來。
只是沒想到,他會跟着我跳下來。
「不鬧了好不好?」他來牽我的手。
目光望見他帶血的袖子,他受傷了?
血珠啪啪地從他的左手往下滴,血跡染紅了整個袖口,他輕輕啓脣:「我沒事。」
他用沾了血的左手抓緊我的手,悶聲帶着我往上游走。
粘膩的血在我的手心摩擦,我任他牽着,忘記了反抗。
不知走了多久,紛亂的馬蹄聲響起,一隊人馬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
「臣等救駕來遲,還望皇上贖罪。」
「今日之事,誰也不許向外聲張,違者,殺無赦。」他神情嚴肅地睥睨着跪在他面前的兵士,語氣輕緩卻不容置疑。
我就這麼進了宮,被封爲珍妃,成了人人豔羨的對象。
順昌伯爵府的嫡女張秋荷,因身子不好,自小居靜安寺靜養。
九月二十帝至靜安寺參拜,見之甚喜,封其爲珍妃,賜居長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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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清不要我去給太后和皇后請安,我的宮殿外面還有侍衛時時保護。
長華殿是一座華麗的囚籠,囚住了我鮮活的心。
章秋荷已經死了,宮裏的這個,是張秋荷。
我躺在美人榻上抱着貓小憩,寂寥的午後,只有元寶與我相依爲命。
意識迷離之際,忽聽外面一陣喧鬧。
「青眉,外面怎麼回事?」
大宮女從外面進來,給香爐裏添了些安神香:「娘娘不必理會,是聶昭儀,奴婢已經讓侍衛趕她離開了,娘娘歇息便是。」
「今日我非要看看,珍妃娘娘是個什麼模樣,她憑什麼可以不遵後宮規矩,憑什麼不給太后和皇后請安。」
外面喧鬧聲絲毫不減,元寶在我懷裏有些焦躁了,呲溜從我身上跳下來往外躥。
我出去尋,元寶不知怎麼跳上了高高的紅牆,踩着小碎步在牆上走來走去。
「快給我下來。」我朝它張開雙臂
元寶:喵嗚~喵嗚~,就不下來。
「你就是珍妃吧?」門外的女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不屑的眼神從我臉上劃過:「你憑什麼不去向皇后請安?」
我這時才注意到門口伸張正義的女人,她長相嬌美,身着淺粉色繡着蝴蝶的裙衫,聲音也是嬌滴滴的。
「你又是個什麼東西?就憑你還想管我?」我笑了:「你若再不安分點,信不信我讓侍衛丟你出去。」
「你,你竟然跋扈至此。」聶昭儀蹙着眉,臉都皺了起來:「聽說你被養在山寺上,果真沒有一絲教養,不過以色侍人而已。」
「丟出去吧。」我同侍衛說。
「你敢。」聶昭儀氣鼓鼓地看着我:「順昌伯爵府不過一破落戶而已,你敢動我。」
青眉站在我身側輕聲道:「聶昭儀的父親是已故的武安侯手下的副將,不日前接替了武安侯的職務,如今聶將軍是正一品的輔國將軍了。」
聶昭儀輕哼了一聲。
我見侍衛遲遲不動手,在聶昭儀面前站定,猝不及防給了她兩個響亮的耳光,直打得她懵過去,捂着臉震驚道:「你敢打我?」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諷刺我?」一回頭朝着侍衛冷冷道:「不聽我的命令,現在就可以滾回皇帝那。」
侍衛面面相覷,抓着聶昭儀丟了出去,老遠還聽見她鬼哭狼嚎的聲音。
沒過多久,聶昭儀帶着太后氣勢洶洶地來到了我的寢殿。
一看見我的臉,太后的臉上顯現出幾分錯愕,她很快將之掩了過去,面色恢復如常。
看來,殷九清沒有告訴她我的事情。
「太后娘娘,珍妃娘娘平白折辱臣妾,您可千萬要爲臣妾做主啊。」
「爲着這麼點事兒勞動哀家,不知禮數,還不下去思過。」太后語氣沉沉肅聲訓斥:「下去。」
聶昭儀愣住了,拿手帕抹着眼淚,哼哼唧唧地下去了,走的時候還不忘瞪我一眼。
太后直直盯着我看,久久未曾開口。
我站在門口朝着太后笑:「太后娘娘萬安。」
她就這麼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我的笑都僵在臉上,她才木着臉道:「事已至此,往後你便安分守己些。他既千方百計要你,哀家也不好阻攔。破鏡重圓也算圓滿。」
她帶着宮女們離開,沒再爲難我。
我坐在院子裏,看着飄落的秋葉,眼淚爬滿了臉頰。
進宮的那天我沒哭,晚上想殷九逸想得睡不着覺的時候我也沒哭,可是聽見太后的話時,眼淚像是崩泄決堤洪水,怎麼都止不住。
她輕飄飄地將一切揭過去,好像傷害我的不是她,好像過去的針鋒相對都不曾發生。
她將我和殷九清的關係定義爲破鏡重圓,她說這是「圓滿」。
外人眼裏的圓滿對我來說卻是錐心刺骨的折磨。
我又想起了上年的那個秋天,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我等殷九清給我一個解釋,他在十幾日後出現,略略在我院門前站了站,再沒出現。
我那時難道就沒傷心過嗎?
我同他本不是兩情相悅,這種畸形的關係因爲另一次錯誤重見天日。
他說他會娶我,縱然我那時不愛他,我也想過的,嫁一個人,相夫教子,順遂一生。
我那時真的想過和他的以後。
後來太失望了,我便不想了。
爲什麼偏偏要等我愛上了別人,他要告訴我,他對我情根深種,他要我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憑什麼?錯過就是錯過了,破鏡哪裏能重圓呢?
我看着緩緩飄落的秋葉,涕泗橫流,趴在石桌上,將臉埋進手肘裏,袖子都溼透了。
眼睛又酸又痛,我哭着哭着睡着了。
再一醒來,我睡在牀上,暮色四合,夜已經來臨,殷九清握着我的手輕聲問:「餓了嗎?」
我撒開了他的手,別過臉冷漠道:「不用你管。」
我寧願橫眉冷對地同我說話,也不願意他盡力做出溫柔的姿態,這讓我難受。
「秋荷,什麼時候你能理理我?都十幾日了,你還是不願意同我說話嗎?」
「我已經罰了聶昭儀禁足兩月,她不會再來了。」
我轉過頭來:「你說的幫他找全天下最好的醫士,你找了嗎?」
殷九清有些說不出來話,聲音壓得很低:「那場葬禮之後,方側妃便帶他外出散心去了。」
「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就非要提起他嗎?」殷九清眉頭緊蹙:「你愛過柳朝明,愛過皇兄,現在他們都不愛你了,你爲什麼不能退而求其次順便愛愛我?」
看向殷九清的眼神多了幾分悲憫,我忽然覺得自己也沒有那麼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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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清撤走了守在殿門口的侍衛,不再限制我的行動了。
他派內務府的人送來許多珠釵首飾,內務府的公公笑眯眯地奉承:「珍妃娘娘,您這恩寵可是頭一份,皇上心裏記掛您呢。」
我覺得討厭。
在王府的時候,殷九逸也常常送我東西,不會有討厭鬼時時刻刻提醒我要感恩戴德。
我在鑽牛角尖,我陷入了反反覆覆無法擺脫的情緒中,一點微乎其微的細節都能使我厭惡煩躁。
我不喜歡宮裏的女人,不喜歡她們嫉妒又不甘的眼神,好像我分走了本屬於她們的恩寵。
我變得囂張易怒,聽見嬪妃在背後罵我便命人狠狠打她們的嘴,我在後宮風評越來越差。
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誰都敢嘲諷我。
那時她們嘲諷我不是因爲我是庶出,而是因爲,我是風塵女子所出。
如今我成了皇帝最寵愛的女人,還是受盡了嘲諷。
她們懼怕板正嚴肅的殷九清,不敢勾引,便整日說些酸話,豔羨我的恩寵。
這日我在御花園散步,桂花樹後一個妃嬪模樣的女人揪着桂花不耐煩地往地上踩,對着丫鬟不住地嘟囔:「天生狐媚子樣,偏偏又裝出一副高傲冷淡模樣,看見她那副模樣就討厭,誰知道私下怎麼勾引皇上呢?」
這樣的話從小到大我聽得太多了,我惱羞成怒地代入了自己。
「你又是哪位?」我對她沒有印象。
我冷不丁地一出聲,嚇得那人猛得失了神,慌亂地垂下頭,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珍妃……珍妃娘娘萬安,妾身是福安宮的慕美人。」
我上前兩步,猛地捏住她的下巴下打量,猝不及防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皇帝都不敢罵我,就憑你,也敢對我指指點點?」
殷九清和齊梅並肩而來,他走上前看了看我紅腫發麻的手掌,輕說:「手該疼了。」
轉頭他便沉了臉對着地上跪着的美人說:「美人慕氏,不守規矩,以下犯上,罰俸兩月,貶爲才人。」
「皇上,年節將至,各宮正是使銀子的時候,不如罰俸一月略作懲戒?」齊梅施了一禮,向着殷九清求情說:「慕美人膽子小,許是無心之失,還望陛下看在她是初犯,饒恕她一回。」
「既然皇后替你求情,那便罰俸一月。下次若敢再犯,朕絕不輕易饒恕,還不回去閉門思過。」
「多謝陛下,多謝皇后。」慕美人紅着眼圈退下了。
「後宮的風言風語,一刻都不曾止息,最近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皇后是時候該好好管管了。朕顧忌着你的臉面不忍苛責,只是這種事情,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是,臣妾知曉了。」齊梅掃了我一眼,緩緩道:「是臣妾的疏忽,讓妹妹受委屈了。」
「好了,此事錯不在你,你回去吧。」殷九清揮了揮手,示意齊梅下去了。
此時的殷九清纔像是我認識的殷九清,理智威嚴,不容辯駁。
「這般肆意樣子纔像你。」殷九清轉身對着我說:「秋荷,你要一直這麼肆意下去。」
我很認真地端詳着殷九清,說出了心裏的想法:「你發現了嗎?在我面前,你變得不像自己。你本是飽讀詩書,剛正不阿的太子殿下。後來你變得越來越陌生,我都快要不認識你了。」
「我今天才明白,你還是你。你只是在我面前收斂起來,故作溫柔,曲意逢迎,那並不是真正的你。爲了一個不喜歡你的人變得面目全非,你覺得值得嗎?」
殷九清的眉漸漸聚攏在一起,話語間隱隱透着怒意:「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在皇兄面前的你纔是真正的你嗎?你本是這般肆意張揚之人,在皇兄面前你變得溫和順從。變得不像自己的人,不是我,是你。」
「誰不想做端莊溫和的大家閨秀,誰願意整日劍拔弩張?只是風雨來了,我不得不從殼子裏出來,我要保護自己,我從來都沒有選擇。」
「好,好,好。」殷九清皮笑肉不笑:「是我誤解了你,是我不瞭解你,只有他最懂你。可是他已經傻了,他離開京城了,他不記得你了,他不要你了。」
他的話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鼻頭漸漸發酸。
我激烈地反駁,尾音都顫抖了:「他纔不會不要我,是你要逼我進宮,是你要挾我的。」
殷九清默了片刻,聲音越來越低,無端染上了幾分悲慼:「是你先求我的,是你有求於我,是你自己答應的。」
「當年也是他趁虛而入,是他仗着父皇的寵愛,卑鄙無恥搶走了你,你本就應該是我的妃子。」
「明明是你對我不聞不問,你的母親纔會錯意,逼着我喝下墮胎藥。是你爲了你的帝王業放棄了我,是你放棄了我和我的孩子,你爲什麼以爲我還會毫無芥蒂地嫁給你。我們之間橫亙着一條人命,你讓我怎麼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就算沒有他,我當時也不會願意嫁給你,你沒資格說他的壞話。」
殷九清終於啞然,嘴脣翕合半晌仍是不發一言,最終他沒再開口,徑直轉身離開。
-66-
冬雪簌簌而落,我和殷九清的關係也結上了一層厚厚的堅冰。
我不願意理他,他也不願意理我。
章錦燦在不久前被許配給了林老學士的嫡長孫。
林家世代清流,不涉黨爭,不知因何緣由纔會一反常態,娶了皇帝的表妹。
我想了想便又瞭然了,太后和殷九清那般縱容章錦燦,事情也不難想了。
這日,殷九清去了林府參加章錦燦的婚宴。
我剛鑽進棉被裏,殷九清被小德子扶着,醉醺醺地推開了我的門。
他腳步虛浮,一下子跌坐在我牀下的地毯上,雙目惺忪地瞧着我看,眼睛裏蒙着一層水汽:「秋荷,你還生我的氣嗎?到底怎麼樣你纔會原諒我。」
「你出去。」我的聲音比冬雪還要冷。
「是不是孩子的事情在你這裏永遠過不去?」他晃晃悠悠站起來,彎腰俯在我的牀邊,伸出手想摸我的臉頰。
「出去。」我雙眼噴火地強調,啪地將他的手打掉了。
他忽然倒了下來,渾身的重量悉數壓在我身上,雙目迷離地撫摸着我的眉骨:「別動,給我抱抱,就一會。」
「啪——」響亮的巴掌聲劃破了靜寂的黑夜。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打了他一巴掌,目眥盡裂地瞪着他:「我和你不是這種關係。你清醒過來了嗎?出去。」
「秋荷,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你逗逗我,假裝愛愛我,哪怕是裝的?」他拽着我的手腕懇求,情緒越來越激動:「我用盡各種方法,你就是油鹽不進,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麼做?」
喝醉酒的殷九清和平日裏很不一樣,我害怕他,我搖着頭連連往後退。
他粗暴地將我摟進懷裏,吻住我的脣:「以前你就是這樣親我的,你都忘了嗎?」
我打了他的臉,光腳跑下了牀,驚慌失措朝着門外跑去。
地上是厚厚的積雪,光腳踩在雪地裏,涼意直竄到後背。
天空中的雪花還在飄,落在臉上涼涼的,一摸臉,臉上卻是熱的。
「秋荷——」
「娘娘——」
我穿着單薄的中衣,赤足在雪地裏奔跑,抱緊了雙臂還是凍得渾身發抖,嘴脣都凍得直哆嗦。
雙腳沒了知覺,一個走神,我重重趴進了雪地裏,怎麼都起不來了。
我討厭這裏,我討厭皇宮,我沒有地方去,我哪也不能去。
「我讓你這麼難過嗎?」殷九清將我從雪地裏抱了起來,熱乎乎的臉頰貼着我的,眼神清明過來。
「太子哥哥,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以前不該勾引你,我真的知道錯了,全是我的錯,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腦子裏也是昏昏沉沉的,我頭好疼。
我生了一場病,發了高熱,在牀上躺了好久。
我喫不下去飯,心裏像是堵着大石頭一樣難受,我想回家,可是我沒有家。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明明殷九清只是親了我一下,可我還是那麼難受。
我有愛人,我不想讓他親我。
我躺在牀上養着病,忽然聽給我診治的太醫說,安王爺和側妃回來過年了。
只是安王得了風寒,治了一路都沒治好,又遇上大雪天氣,回來發了高熱,數日不退。這幾日王府將太醫院的太醫都請便了,就是沒有起色,情況很是危急。
混沌的意識瞬間清醒,一顆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我好想殷九逸,我好想見見他,我想他。
「太子哥哥,我想去王府看看他。」我跪在殷九清腳邊,無措地摳着地上的毯子:「聽說他情況很是危急,我想去看看。」
殷九清從一堆摺子間抬起頭,墨色的瞳孔像是深不見底的深淵:「胡鬧,你是妃子,他是王爺,你因何去探?」
他招招手,我來到他面前,他順勢將我抱在他的大腿上。
四周內侍默默退了下去。
他一手摟住我的腰,一手捏住我的臉,面無表情說:「哪次你不是避我如蛇蠍,你只有在求我的時候纔會這麼乖順。」
他很知道怎麼對付我,我若是強硬,他便作出一副卑微示弱模樣。我一示弱,他又立馬強硬起來。
兩手摟緊了我的腰,他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我,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這次是你要求我的,你親親我,我就讓你去。」
我覺得屈辱,我掙扎着從他身上下去,卻被他摟緊。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從來不會這樣對我,你不會說這些話,你變了,以前的你會臉紅會害羞,現在的你滿腹心計——」
殷九清打斷了我的話:「那時我恪守規矩,絲毫不敢行差踏錯,一舉一動力求做到最好。可最後我得到了什麼?你走了,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哥哥卻娶了你。明明是我先向父皇求娶你的,他說要考慮。他嫌我德不配位,不足以擔當大任,他派我出去辦差事。我本以爲回來之後他便會答應將你賜給我,誰知,他轉頭他就將你許給了哥哥。」
「明明是父皇將我教成這個樣子的,我按着他的要求長成了一把標尺。後來,我無意間聽到他和大臣說我過於死板,做事優柔寡斷,他竟然這樣評價我。」
「母后也嫌我是個廢物,我出去辦差事,她竟敢殺了我的孩子。我的確沒想好將這個孩子怎麼辦,我也的確在擔憂我的帝王之路,可我從未想過殺死這個孩子。她竟敢殺了我的孩子,我這個太子當得像個笑話。」
「還有那次狩獵,明明我也奮不顧身地去救父皇。明明是我受了傷,父皇卻只惦記着皇兄,他全然忘了我的傷痛,他眼裏只有皇兄。」
「還有李榮川,他竟敢如此對你,我都不捨得那樣對你,他竟敢如此。」
殷九清臉上臉上的表情愈發凝重:「秋荷,若你親眼看到你的母后是怎樣一步步毒害了你的父皇,你也沒法不變。」
我嚇得捂住了嘴,殷九清斜睨了我一眼,繼續道:「我去質問母后,她卻笑着問我,『若他不死,何時纔有你的出頭之日?今年你已二十有一,若他不死,莫非你是想等到四十歲登基嗎?』」
「秋荷,還有你,你總是誤會我,你一次次地誤會我。」
殷九清木着臉說:「有時候覺得我變了,有時候又覺得我好像從未改變。若我還是以前那個光明磊落的殷九清,只怕你永遠都不會回到我的身邊。」
他從未說過這麼多話,好像是將心裏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
我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我突然意識到,殷九清真的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
或許是我以前就對他知之甚少,或許是我從來都不瞭解他。
可他現在變得太不一樣了。
「秋荷,你疼疼我吧,不求你像愛着皇兄那般愛我,我只要你心裏的一個角落,行不行?」
他緩慢而溫柔地將我放在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吻落了下來,我聽見摺子嘩啦啦掉在地上的聲音。
我討厭他親我,我討厭他的吻。
-67-
殷九清的耳朵有些紅,他給我理了理衣服和散亂的鬢髮,語氣也有些不自然:「去吧,朕答應了。」
我走的時候,他正彎着腰一本一本去夠地上的奏摺。
我扮作內侍跟在了太醫後面坐上了馬車,馬車徑直駛向了安王府。
殷九逸躺在牀上,雙目緊閉。他ṭṻ₇瘦了許多,臉頰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我垂着頭,生怕恨玉發現太醫後面的內侍是我。
「你給王爺擦擦汗,我和側妃商討一下王爺的病情。」李太醫瞥我一眼,跟着恨玉出去了。
一時間,屋子裏的人都走了個精光。
手指剛一摸上殷九逸的眉骨,我就忍不住紅了眼眶,極剋制地小聲嗚咽:「你怎麼這樣多災多難,你又怎麼了,你快些好起來。」
淚水模糊了臉頰,對殷九逸的思念在這一刻到達了頂點。
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可是我還是好想他。
一隻手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輕輕晃了晃:「珠珠,別哭了,你吵得我腦仁疼。」
我大驚,心間的軟肉好像被人揪了起來,一抽一抽地疼,我屏住了呼吸,大氣都不敢喘,生怕眼前都是假象。
嘴巴張開又合上,好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不認識我了?」他玩笑着幫我取下了內侍帽,一頭青絲乍泄,他拍了拍身側,眼尾染上了紅:「陪我躺會兒。」
我情難自禁地將他撲倒在身下,摟着他號啕大哭:「你記起我是誰了?」
「記起了。」
我覺得喘不過氣來,揪着心口處的衣服淚如雨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恨玉帶我去找蜀地的遊醫了,我們住在山裏,那遊醫一直在頭上扎針。有一天就想起來了。」他給我擦眼淚,輕一下重一下拍我的背:「不哭了,我回來了。」
「你怎麼瘦了這麼多?你的臉上都沒肉了。」
他垂眸看着我,捏捏我的臉:「你臉上有?」
我趴在他胸前一陣怔愣,像是有人在我腦子裏放鞭炮,噼裏啪啦,噼裏啪啦,我腦袋裏亂亂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柳朝明早告訴了恨玉你進宮的實情。那時語容走了,她心情不好,兇了你,她很後悔。」
殷九逸撫摸着我的頭髮:「別怕,我會帶你離開這裏,你現在聽好我的話…..」
我還能回到殷九逸的身邊嗎?
我猛地從他身上起來,垂着頭坐在牀邊:「我感覺,我其實沒那麼喜歡你,我覺得好像——」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說那些違心話,或許是來的路上,殷九清吻了我,我覺得現在的自己是那麼不堪。
殷九逸下牀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仰面看我:「珠珠,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這幾個月我沒能陪在你的身邊,你想不要我了是嗎?」
「不是的,我不是。」
他忽而吻了上來,吻得很有耐心,熱烈又含蓄,我被他吻得臉頰通紅,無力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我們去臨安好不好?」他摟着我,蹭蹭我的臉頰:「我們離開京城。」
「他會讓我走嗎?」
「你放心,一切有我。」
殷九逸的神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珠珠,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一定要記好。等會兒我會給你一封密函,進宮之後你把它交給太后,她會協助你離開。」
「她會幫我嗎?」
「我承諾給她的東西都是她一定想要的,她沒理由拒絕。」
「如意樓雖是我的產業,但其所得的六成銀錢都進了父皇的私庫,這件事除了我和父皇外,無人知曉。除此之外,如意樓還收集了大量官員的把柄,有些無傷大雅,有些對於他們卻是致命的打擊。這些東西,太后不會不想要。」
殷九逸緩了緩繼續道:「我沒有生病,這樣只是爲了降低皇帝對我的戒備,如此,你才能順利地回來。」
我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
殷九逸抱了我很久,將頭放在我的肩窩,欲言又止:「以後我們會到臨安生活,臨安民風淳樸,山水宜人,是個好地方。你做妃子開心嗎?你聽說過臨安嗎?你願意和我離開嗎?」
我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我做妃子一點都不開心,我每天都想你,特別想你。總夢見你抱着我睡覺,夢見你和我一起逗元寶。」
「不要懷疑我,你永遠是我的首選。」
殷九逸眼底閃動着水光,他抓着我的手,我們一起躺在牀上,一言不發。
不多時,他坐起來一條一條撫平我衣服上的褶皺,整理着我的長髮給我戴上內侍帽,最後在我額頭落下一吻:「我們來日方長。」
一顆心被填得滿滿當當,我的心又重新鮮活起來,因爲他時時刻刻發生着細小的顫動。
「你回來真好,你認得我真好,你還喜歡我真好。」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殷九逸埋頭深吸了一口氣:「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自己要小心。」
「好,我等着與你相見的那一日。」
我不敢在王府耽擱太長時間,匆匆隨着太醫離開。
戰戰兢兢回過頭去看,恨玉正目不轉睛地望着我看,眼眶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眼神里沒有責備。
原來柳朝明偷偷將真相告訴了恨玉,原來他們離開京城是爲了去看病。
我抬頭望了望天空,渾身上下又充滿了希望。
-68-
回宮的當晚,我去拜見太后,將那封密函呈了上去。
她臉色沉凝地看完密函,目光挪到我身上,冷硬道:「你又做了一個愚蠢的選擇。」
我跪下來,端端正正地向她磕頭:「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想要權力的。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後來經歷了許多事,我才明白,從始至終我想要的都是平淡安穩的生活,想要一個知心愛人,想要得到他明目張膽的偏愛。」
「姑母,求您成全我。」
「皇帝不能給你的,安王就一定能給你嗎?」
太后輕哼了一聲:「男人最不可信,你能篤定他永遠不會變心嗎?先帝自詡情深,最終不還是對着一個贗品黯然神傷。你們這樣的年紀,最是異想天開。」
我們陷入了沉默的僵持,不知過了多久,她將密函疊好:「罷了,他給的實在太多了。」
臘月二十七時,帝后要到京郊的萬安寺祈福。
臨出發前,殷九清理了理龍袍,端着架子睥了我一眼:「按儀制需得帝后親臨祈福,但嬪妃也不是不能去,你若是想去,朕——」
我揮了揮手:「太子哥哥,再見。」
他沒再強求,微微頷首,乘上驕輦離開了。
我急匆匆地回了寢殿,太后早已等在了我的寢殿,我的牀上放着一具與我身量相似的女屍。
太后吩咐人往屋子裏潑灑着火油,揉着太陽穴,像是在惋惜這間華美的宮室很快便會付之一炬:「快些走吧。」
我四處尋着元寶,喵喵叫了半晌就是不見它的影蹤。
太后將一個腰牌塞進我懷裏,惶急催促着:「快些走吧,馬上就過了宮女們出宮宮採買的時辰了。」
我換上宮女衣服,跺了跺腳,實在等不及元寶了。
「太后,我走後勞煩您幫我找找我的貓。」
「快走吧。」太后再次催促。
我走的時候她喚住了我:「爲人父母,總不願意看着孩子誤入歧途。他這一路走來很是辛苦,我不想他有把柄,殺了你的孩子,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我沒說話,焦急地朝她揮了揮手,走出了長華殿。
回頭看,長華殿已經燒起來了,火舌舔舐着雕樑竄天而上,黑煙繚繞着升上了天空。
我將頭埋得很低,暢通無阻地出了宮,我的一顆心都激昂起來。
王府的李統領在宮門外接應,他穿着常服,我險些認不出來。
「章……姑娘,王爺和方側妃不日前已經動身了,就在客棧裏等着,咱們也儘快出發同他們匯合吧,免得夜長夢多。」
我點了點頭,到街上買了身衣裳,將宮女的衣服也揣走了。
騎着馬一路疾馳,行了三天,見到了等在客棧的殷九逸。
殷九逸穿了一身銀色的袍子,站在客棧寫着「酒」字的四角幡布下朝這邊張望。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飛奔着撲進他懷裏,他被我撞得向後一仰,雙手卻緊緊將我摟住了,將頭埋在我頸間笑:「珠珠,別來無恙。」
我們在年底出發,走走停停,到了臨安已是三月春初。
暖融融的春風吹過,西湖邊的垂柳抽出嫩綠的小芽,隨風輕擺着腰肢。
殷九逸揹着我,看着湖邊的風箏說:「等家裏收拾妥當,我帶你放風箏去。」
「好。」我湊近他的臉親了一口:「你真好。」
恨玉提着包袱三步並做兩步走在了我倆前面,臉上寫着:「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殷九逸趕緊對着身後的李統領說:「李大哥,你快跟上,我們莫要走散了。」
我摟着殷九逸的脖子,眯着眼睛嘻嘻地笑。
陽光暖暖,風也和煦,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生。
【殷九清番外】
殷九清乘上了驕輦,大軍朝着萬安寺方向進發。
他忽然想起臨行前,他問章秋荷要不要與他同去,她輕輕地擺了擺手,難得乖巧,甚至還小小地笑了一下,聲音軟軟糯糯的:「太子哥哥,再見。」
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從殷九清心間淌過,像是甘霖灑在了久旱的大地上,他的心都因此悸動震顫,好似她終於肯將全面封閉的心門打開一個縫隙,好像他終於有了一絲絲的機會。
整個祈福期間,殷九清都有些魂不守舍,不是插香燭時慢了許多,就是住持問話的時忘了回覆,齊梅跟在他身旁提醒了好幾次。
殷九清羞於承認,可他就是想秋荷了,儘管只分開了一會兒,儘管她從不肯正眼瞧他。
因爲早上的那句「太子哥哥」,他一整天都像是踩在棉花裏,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她只有在求他的時候,纔會喊他太子哥哥,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這四個字偏偏像是長了小鉤子一般,勾得他心癢。
他想見到她,哪怕她不說話,哪怕她瞪着他。
殷九清懷着這種洶湧的情緒,面上卻一派平靜地吩咐抬驕輦的人說:「朕還有摺子要批,腳程快些。」
回了宮,他抑制着雀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長華殿。
等待他的只有一座溼漉漉的、烏漆嘛黑的宮殿。
他們說,他的秋荷用完早膳進屋裏小憩,長華殿忽然走了水,秋荷死在了大火中,只給他留下一具焦黑的屍體。
他不敢相信,明明早上還活蹦亂跳的人,怎麼忽然之間,所有人都告訴他,秋荷死了,秋荷不在了,這要他如何能信。
他的母后站在一旁隨口說道:「許是早就存了死志吧,次次見她,她都苦着臉。」
殷九清腦中的弦驟然崩裂,原來如此,原來她早上古怪的道別竟是此意,她同他說:「太子哥哥,再見。」
原來,她一直都沒有原諒他,她寧願死也不願意留在他的身邊。
殷九清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養心殿,他想起他略帶強迫意義的吻,他威脅她,他向她索吻。
是不是不應該讓她去見殷九逸?
她見了殷九逸,受了愛而不得的苦,她熬不住了,所以要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
殷九清發了狠,將案上的奏摺悉數掃落在地,他的身子緩緩滑落在地上,彷彿渾身的力氣被抽乾,他在空曠肅穆的大殿裏痛哭出聲。
他說好的要彌補,可她就是不要,她心裏裝了別人了,寧願死也不願意留在他的身邊。
他們以往也是有過好時候的,怎麼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呢?
殷九清想起了他青蔥的少年時光。
章太傅是他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師。
他常去章府,也總能聽章錦燦同他提起那個討厭的庶妹。
殷九清從未見過那般漂亮的女子,臉上清純與豔麗並存,眼角上揚帶有媚態,嘴脣薄厚適宜,脣珠明顯,又儼然是少女清純之感。美目流盼、朱脣皓齒,令人不可逼視。
他自小遵聖人訓,心中對妻子的期許也是端莊知禮、敦厚賢淑之流,從不敢對秋荷有他想。
但章秋荷實在和殷九清見過的姑娘太不一樣了,她身爲庶女卻總是挑釁身爲嫡女的章錦燦,次次讓章錦燦喫癟,總是捱打卻總敢再犯。
她的身上有一種張揚肆意的美,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他不曾有過的東西。
身爲太子,他自小便被教導着成爲一個合格的儲君。
他不敢將喜怒形於色;不敢不用功;不敢不遵聖人訓,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的父皇、母后對他寄予衆望,他們要讓他成爲表率。
他小心翼翼地活着,太子的殼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時,桀驁不馴的章秋荷突然闖入了他的生命中,他覺得她那麼特別,她笑着喚他「太子哥哥」。
後來,她被李榮川欺負,他憤怒。
她下藥,他生氣。
他氣她不自愛,他氣她妄自菲薄。
此前,皇后多番提及給殷九清找侍妾,都被他一一拒絕了,那是殷九清的第一次,也是秋荷的第一次。
他口不擇言地訓斥了她,後來又後悔同她說了重話,火急火燎派暗衛給她送藥。
她在風雅場所跳舞,他更是氣血翻湧,心裏想着不管她,卻還是沒忍住讓暗衛給她送去銀子。
殷九清漸漸明白了,秋荷真的沒有選擇,他是真的心疼她。
那時的他太過懦弱,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不敢將喜歡宣之於口,不敢叫別人揣測了自己的心意,更不敢給她承諾。
後來秋荷被章錦燦下了藥,送到了他的牀上。
其實那夜他尚存着幾分清明,她乖乖在他懷裏睡着,雙頰飛紅,他忽然便貪起歡來。
他喜歡她,他想要得到她。
他對自己說,不如就藉着酒勁放縱一回吧,明日之後,他來娶她,他來保護她,他會對她好。
自那以後,殷九清抑制不住地歡喜,他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急吼吼地跑到她的臥房看她。
她穿着一襲青色的紗裙躺在牀上,胸口微微起伏着,看起來很乖,和平時的樣子大相徑庭。
不多久她又皺了眉頭,似是很不安穩,殷九清躡手躡腳坐在她的牀邊,做賊一般摸摸她的眉毛,捏捏她的臉頰。
眼看着她馬上醒轉過來,他又像受了驚一般抽回手,正襟危坐,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殷九清的歡喜是藏在袖子下微微顫抖的手。
他不善於說甜言蜜語,他想表示,他也喜歡她的,他看着滿池的荷花,心中微動,試探着低下頭想親一親她。
她瑟縮了,殷九清的心緒瞬間跌落谷底。
她主動摟着他的脖子親他,殷九清的一顆心又怦怦跳動起來。
她害羞地瞧着他,不是蓄意勾引他的眼神,是一種懵懂的、羞怯中帶着不安的眼神。
像是有羽毛在殷九清的心間撓啊撓,他是真的喜歡她,就是想常常看看她,就是想膩在一起,光是看着她就很高興了。
他擁緊了她,細細碎碎地吻她。
他知道娶她很難,他義無反顧。
他不在乎他的太子妃是誰,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只要太子側妃是秋荷就好了。
可是後來,秋荷有了身孕,她竟害怕殷九清殺了孩子,殷九清又生氣了。
他總是生氣,對秋荷說一些不好聽的話,後來又總是很後悔。
誰也不能想到,後來事情會變成那個樣子。
他想着去辦差回來,父皇就會把秋荷嫁給他。
恰逢秋荷的生日,他想着要給他的秋荷過生辰,他跑死了幾匹馬,日夜兼程地趕路。
可是一回來,一切都變了。
他的母后替他殺死了孩子,他的皇兄橫刀奪愛,奪走了他的秋荷。
最令殷九清心痛的是,秋荷也誤會他了。
他到底該怎麼同她解釋,是說全是他母后的錯?是說他真的不知道?
殷九清站着說不出話來,他怎麼能說出口。
他是孩子的父親,孩子沒了,他也痛徹心扉。他抓着血衣去找她的母后,她母后說得他啞口無言。
好像一切陰差陽錯,都是命中註定。
他註定要失去秋荷了。
可是怎麼能甘心呢,明明就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
殷九清將什麼事都憋在心裏,一喝酒,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好像又對秋荷說了什麼過分的話。
再後來,他變得面目全非,他變得不像自己,他低三下四的求她愛一愛他。
他用盡心機逼迫她回到自己的身邊。
可那時,秋荷的心裏只裝得下他的皇兄了。
她寧願死都不願意回到他的身邊。
殷九清總是在想,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明明一開始秋荷該是他的妻子。
縱然不能給她太子妃的名分,他會將她視作唯一的妻子。
後來再怎麼強求都強求不來了,爲什麼會這樣呢?
上天給了他無上尊貴的身份,他什麼都有,真正想要的東西卻怎麼也得不到。
殷九清總是做夢,他夢見秋荷摟着他笑,同他說:「太子哥哥,能嫁給你真好。」
他夢見她含羞帶怯地親他,不好意思地說:「太子哥哥,我喜歡主動。」
他也能夢見她跪在他的腳下,流着淚向他求饒:「太子哥哥,我錯了,我當年不該勾引你的,你放過我吧,我有愛的人了,我永遠也不會愛你。」
夢醒,殷九清抱着秋荷留在宮裏的小黑貓學着夢裏那人:「我永遠也不會愛你。」
「陛下,柳侍郎在外面候着了。」
殷九清收拾了一番思緒:「讓他進來吧。」
說罷,他將小黑貓放在桌案上,小黑貓探着頭四處巴望,突然跳下桌子跑走了。
柳朝明剛被擢升爲刑部侍郎,特來謝恩,看見上躥下跳的小黑貓,忍不住開口:「陛下,貓不宜過肥。」
殷九清掃了一眼小貓說:「它年紀大了,朕不想再過多約束它了。」
兩人靜寂良久,終是殷九清先開了口:「她好不好?」
「她很好,第二胎是個女兒,安王挺高興的。」
「你覺得朕怎麼樣?」
柳朝明有些錯愕,隨即垂下了頭:「陛下是賢明之君,賞罰分明、恩威並施,朝中人心歸一,正是蒸蒸日上之象。陛下功勳卓著,必將青史留名。」
「那她爲什麼不選朕?」
柳朝明將頭垂得更低,聲音也低了下去:「從來都只有她想要不想要,這跟您好不好無關。」
殷九清頹然坐進椅子裏,只覺得遺憾的事情那麼那麼多,錯過了她已經有很多很多年。
【臨安城番外】
窗外的春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殷九逸給午睡的秋荷蓋好了薄被,剛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吻,聽到牀上的人皺着眉頭小聲咕噥:「殷九逸,你不許碰我了。」
殷九逸面上有些發熱,小別勝新婚,就是這個道理。
其實,這麼說也有些不對,昨晚是他們的第一次。
十七歲之前,殷九逸不會想到,他與心愛之人的第一次會發生得這樣晚。
那是他的青蔥時代,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他擁有無憂無慮的日子,令人豔羨的容貌,無比尊貴的身份和最疼愛他的父皇。
他那時也曾無比期待,娶上一個漂亮的妻子,帶她雲遊天下,做一對神仙眷侶。
誰知,他身邊最親近的侍女狠狠打碎了他的願望。
那命侍女叫佩雲,本是他母妃宮裏的人,自她母妃故去後,便一直在殷九逸身側侍奉。
佩雲比殷九逸大了十二歲,殷九逸喚她:「佩雲姑姑。」
殷九逸尊她敬她,將安王府一應事務全都交給了她處理,他怎能預料到,最終她竟做出那樣的事。
那時,他剛過十七歲,皇帝要給他選妃。
許是無法忍受王妃進門後的大權旁落,又或者因爲些其他的原因,佩雲對殷九逸犯下了罪孽。
她給她他喝了暖身酒,然後爬上了他的牀。
她長了他十二歲,整整十二歲,他一直將她當成是長輩。
他無法接受,最親近的人算計了他的清白,只因貪圖他的權勢和地位。
他無法忍受,他視爲長輩的佩雲姑姑竟對他做出這種事。
她以爲憑着她服侍多年的份上,殷九逸不會對她怎樣,她錯了。
殷九逸並未饒恕,他親手殺了她。
自此,他陷入了長久的夢魘,他總是夢見佩雲照顧他的點點滴滴,還夢見他舉着劍一把刺死了佩雲,整個夢裏都是血腥的紅色。
那一年,他才十七歲,他再也不想娶王妃了。
十八歲那年,殷九逸的表妹求到他的跟前,哭着說不想嫁人,她求他娶她。
殷九逸想,若是娶了陸語容,他便不能回頭了,以後若真的遇上心儀的女子,他不能娶她爲妻了。
陸語容給他跪下,抓着他的靴子聲淚俱下陳情,將她和方恨玉一事和盤托出。
她向他坦白,她說她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她不想同她分開。
殷九逸認真想了想,他願意成全她們爲世俗所不容的愛。
十八歲的那年,殷九逸娶了親,一下子娶了兩位。
一位叫陸語容,一位叫方恨玉。
一位叫他表哥,一位叫他王爺。
他將二人視作妹妹,帶着她倆各處去玩,得了個風流不羈的名號。
時間一晃就是很多年。
直到二十三歲那年,他在如意樓邂逅了一位漂亮姑娘。
那是一個穿着水青色衣衫的姑娘,鬢間低低插着兩隻木蘭,眉目間隱有哀愁,渾身上下更是有一種琉璃易碎的美感。
垂珠遮簾掩住了她的半張臉,卻難掩其凝脂之肌膚、纖盈之體態。
美,真是很美。
現在腦海裏的細節依然清晰,那是他初遇珠珠的場景。
他娶過她一次,很慶幸,她現在還在他的身邊。
思緒被狗叫聲打斷了,不知不覺間,殷九逸已經撐着傘來到了恨玉的院子裏。
一隻小白狗正汪汪汪汪地抱着布老虎撕扯。
那是到了臨安之後,恨玉自己在狗市上買的。
「表哥,外面雨還未停,你怎麼來了?珠珠沒和你一起來?」
「她睡了。」
殷九逸坐下,聲音沉沉:「恨玉,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我想給珠珠一個名分。你知道,章秋荷已經死了,她現在無名無分地跟着我,鄰里街坊都以爲她是我的小妾。昨夜我們成了真正的夫妻,我還想要一個孩子……」
方恨玉心裏悶悶地難受,她知道,語容的王妃稱號保不住了。
若是容許殷九逸再次娶了秋荷,是不是沒人會記得語容了,沒人會記得語容曾經做了五年的安王妃,沒人會記起有個叫陸語容的人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可她有什麼立場拒絕呢?當年是殷九逸幫了她們,讓她們有了五年神仙一般的美好時光。
死者已逝,總不能不顧及活人,王妃的位置是時候該還出去了。
兩行淚從眼眶裏流出來,方恨玉急忙擦去了,擠出了一個笑說:「如此,理所應當。」
殷九逸瞥了方恨玉一眼,他知道她眼神里的無奈。
可他沒有辦法,他想給他的妻子一個名分,他要給他的珠珠一個名分。
她是睡在柔軟的棉花裏都會害怕的姑娘,她那麼缺乏安全感,他在很久前就已經暗自發誓,他會緩慢地、堅定地愛她。
他們經歷了那麼多事才又在一起,他愛她,想把一切都給她。
兩人的親事最終定在了五月初。
合婚庚帖上的名字是殷九逸和尹秋荷。
尹秋荷是章秋荷的新名字,本來殷九逸給她想的新名字叫尹明珠。
「明珠」是秋荷當年自己取的,至於「尹」,則是殷九逸的小心思了。
殷九逸本以爲秋荷會喜歡這個新名字,沒想到,她一本正經地同他說:「還是叫秋荷吧,以前我對荷花有莫名的偏見和敵意,莫名其妙討厭了我的名字好多年,如今能坦然面對了,丟掉這個名字總歸可惜。以後我便是尹秋荷,也是你一個人的珠珠。」
殷九逸溫柔地將她擁住了:「好。」
大婚當天臨安城的達官貴人們都來了,安王府外的流水席一直襬了七天。
參加過筵席的人都說,安王妃花容月貌,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安王和安王妃站在一起,天造地設,佳偶天成。
「殷九逸,你聽見了嗎?都說我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秋荷興高采烈地扒拉着殷九逸:「他們說話真好聽。」
「珠珠,你都不困嗎?」殷九逸閉着眼睛,將秋荷摟進懷裏:「快睡吧。」
「我還想要一隻貓,以前元寶還給我按摩呢,你再給我買一隻好嗎?你別睡呀,你陪我說說話?你就這麼困嗎?」
「不困,那我們?」殷九逸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貼着秋荷的耳朵低語。
秋荷有些慌了:「怎麼又……你變了,以前我們在京城的時候,你摟着我睡覺,從來不會動手動腳。」
「我那時候,還是太年輕。」
「那我們明天出去玩吧,去看看貓,不買也行。」
「好,那我們現在……」
「那好吧……」
就這樣,秋荷很快便有了身孕。
殷九逸一直盼望是個女孩兒,讓繡娘做了一堆女童的小衣服。
孩子生下來那天,他傻眼了,坐在秋荷牀邊拿巾帕給她擦汗,嘴裏還說着:「沒關係,男孩子也不是不能穿粉色。」
秋荷笑嘻嘻地晃着他的手附和說:「好,都聽你的。」
方恨玉忍無可忍,順手將一疊繡好的小肚兜扔在牀上,跟着抱孩子的乳母走了,走的時候還低吼了一聲:「真是夠了。」
【番外:夏意濃】
臨安城三面環山、城外是西湖,夏日爲水汽籠罩,暑熱非常。
來臨安城的第二年,殷九逸便在府內廣植修竹,以抵抗烈陽,並在庭院內堆疊假山飛瀑,瀑布下方鑿出水池,種上紅白菡萏,又置朱槿、玉桂、紅蕉、茉莉於庭中。樹木蔥蘢,略略驅散了些暑氣。
屋裏竹牀上,秋荷正將五歲的殷景明摟在懷裏,母子倆看着面前的書籍,小聲嘀咕着什麼。
殷景明奶聲奶氣念:「宮花對禁柳,塞雁對江龍。清暑殿,廣寒宮,拾翠對題紅,莊周夢化蝶,呂望兆飛熊,孃親,呂望兆飛熊是什麼?」
秋荷很是有些爲難:「我也不知道,這樣吧,你畫個圈圈,等恨玉姨姨午睡醒了,咱們去找她問。」
殷景明嘆息一聲:「孃親,我的對子怎麼就做不好呢?這次我又是第二名。」
「娘這麼大的人了,對子還要小寶教呢。娘以前都不知道,山花要對海樹,赤日要對蒼穹。小寶已經很厲害了,咱們慢慢來嘛。娘像你這會兒,可是不如你呢,小寶以後肯定能當第一名。」
殷景明剛啓蒙時,十分不願意讀書,對去書院也十分抗拒。
秋荷又心虛又愧疚,孩子這樣,肯定是隨了她。
但殷景明長相實在太像殷九逸,她也不忍心苛責,於是咬咬牙,開始跟着殷景明一起啓蒙。
殷景明學什麼,她也跟着學,殷景明習字時,秋荷也陪着寫。
殷景明覺得自己的老母親彷彿成了嗷嗷待哺的小雛鳥,急需要知識的滋補,義不容辭承擔起教育母親的重擔,對讀書一事也愈加上心。
在書院學習時,也知道把夫子的話仔細記下來,以防回家教母親時丟了醜。
後來夫子越來越肯誇他,他爹爹也誇他上進,別人越誇他,他越有勁兒,慢慢地,主動探索知識的慾望也越來越濃。
前幾日夫子出了考題,第一名不是殷景明。
本來他心裏挺難受的,被母親一誇,心裏舒服多了。
殷景明伸出小手摸了摸秋荷的臉頰,安慰道:「孃親,你也很厲害,我教你的,你都記住了。你放心,我以後當第一名,等夏夏長大些,我也教她做對子。」
夏夏是殷景明的妹妹,大名叫殷晴夏,她是夏日所生,到今年夏,已近兩歲。
聽了殷景明的話,秋荷心裏樂開了花,摟着兒子親了一口:「小寶你怎麼這麼乖啊,不僅能教孃親,還能教妹妹,怎麼這麼厲害呀!」
殷景明樂得嘿嘿直笑,拿起小案上的團扇給秋荷扇風:「孃親,咱們去街上玩吧?」
秋荷苦熱已久,聞言搖了搖頭:「小寶,外面真的很熱!」
「你不想喝荔枝膏水嗎?甘豆湯呢?豆兒水呢?」殷景明眨巴着眼睛,「孃親,真的不想喝嗎?滷梅汁呢?」
殷景明興致勃勃計劃開了。
「我們可以去西湖划船,把船停在柳蔭下涼快,也可以釣魚,晚上還能去有很多燈的樓上喫飯,喫你喜歡的炙豬肉。爹爹不在,我可以抱着妹妹,不會叫你勞累的,孃親,咱們去吧,好不好嘛?」
「那你回去睡一會兒,咱們等黃昏的時候去吧。」
「爹爹不在,我陪你一起睡吧?」殷景明滿臉期待。
秋荷正要答應,殷九逸踏進了房門:「景明,不可以。孃親喜歡能自己睡覺的小孩子。」
「爹爹,你回來了,你手裏提的是什麼呀?」
殷景明驚呼一聲,下牀撲過去摟住了殷九逸的大腿,仰着小臉看他:「爹爹你去哪裏了?」
殷九逸將食盒放在桌上,伸手將殷景明抱在腿上:「手裏提的是給你娘喝的苦藥,我去見了一個朋友。現在你該睡覺了,醒了之後,咱們纔可以出去玩。」
「我能跟孃親一起睡嗎?」
「不可以,你會一直摟着你娘講話,她怎麼睡?這樣的話,下午你們都沒精神玩了。」
殷景明掙扎了一會兒,從殷九逸腿上爬下去,語氣隱隱透着失落:「那好吧,我回去睡了,等我睡醒了就來找你們啊。」
殷景明跑走後,殷九逸才將食盒裏的冰酥酪取出來擺在小案上。
「殷九逸,你真好。」秋荷兩眼直放光,略顯敷衍地親了殷九逸一口,便舉起了勺子。
「不許喫多了,要不過幾日肚子又疼。」
話音未落,秋荷挖了滿滿一勺酥酪遞在了殷九逸,殷九逸張嘴喫了,看着秋荷又得寸進尺:「珠珠,我能再喫一口嗎?」
秋荷又挖了一勺遞到他嘴邊。
如此喫了要一口,喫了又要一口,不久一碗酥酪就見了底。
秋荷怒了,眼裏直噴火:「你想喫,怎麼就買一碗呢?你太過分了!」
「月信就在這幾日了,不能再喫了。」
秋荷嘆了口氣,起身上牀睡去了。
殷九逸收拾了小案,纔去沐浴,方纔從外面回來,渾身汗津津的。
其實他中午是在望江樓和柳朝明一起用膳。
柳朝明因公辦差,途徑臨安,所以纔有了此次相聚。
說來也奇怪,殷九逸和柳朝明之間這樣的相聚,有許多回。
兩年前,秋荷曾爲柳朝明的妻子張清和引薦過幾位醫術卓絕的遊醫,在醫士的照料下,張清和孱弱的身子大有好轉,並在去年生下一個兒子。
自那以後,兩人來往愈發自然。
漸漸能如老友一般,品茶飲酒、暢談古今、再說說家中瑣事。
就比如今日,殷九逸同柳朝明談了許久的育兒經驗。
酒酣耳熱之際,柳朝明雙頰緋紅,隱隱有些醉意。
「王爺,我前年就想跟你說,我已然釋懷了。話到了嘴邊,卻不知怎麼開口。」
「我是把心裏的位置騰乾淨後,才和我娘子開始的。前年,我把和秋荷的事兒原原本本跟她說了。她說,她明白我對她的好和情意,前塵往事而已,她允許我慢慢釋懷。我娘子和秋荷完全不一樣,我愛上了她,她真的很好,值得我用一生去珍惜。」
柳朝明又飲了口酒,忍俊不禁道:「王爺,從前我和秋荷之間乾乾淨淨,不曾有過逾越之舉。你別防着我了,我真的放下了。眼見你都要三十歲了,怎麼比我娘子心眼還小呢?」
殷九逸跟着笑了:「我哪裏是防着你?我是防着她呢。你總不讓我告訴她,你來過。每次我跟你見面,像做賊似的,哪裏能輕鬆?」
「我也是不想讓家妻多想,她嘴上不說,我又唯恐她心裏介懷。好在見你和見秋荷是一樣的,知道你們一家都好,我便放心了。」
「挺好的,好好過吧。張清和,柳朝明,你們夫妻就連名字也都相配。」
柳朝明點點頭:「下年上元節,你帶秋荷和孩兒們進京賞燈吧,我來做東,也該我招待你一回。清河的身子如今好轉了許多許多,多虧了你和秋荷給找的遊醫,她一直想見見秋荷,當面謝謝她。」
想起前塵往事,殷九逸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很多年沒回過京城了,也是時候回去看看了。屆時,一定登門叨擾。」
「歡迎之至。」
殷九逸親自送柳朝明離開,望着他的馬車走遠了,纔在街頭買了碗冰酥酪,用食盒護着,小心提回了家。
一回家,看見珠珠摟着孩子,孃兒倆親親熱熱說話,他一時有些不忍打擾,站在門外看了很久。
他喜歡孩子叫他爹爹,叫秋荷孃親,他們只是天下幸福的普通人,平平淡淡,就很好。
簡單沐浴完,殷九逸頭髮擦得半乾,便上了牀。
秋荷急了,下牀拿了乾燥的巾子去幫他擦頭髮,嘴上嘟囔着:「殷九逸,你又這樣,頭還受過傷呢,還敢溼着頭髮睡。」
「不用了,總歸等會兒還會溼。」殷秋荷雙眼含笑,攔住了秋荷的腰。
秋荷臉一熱:「不要吧,睡一覺起來還要陪小寶出去玩呢。」
「真的不要嗎?」
在殷九逸的蓄意誘惑下,秋荷再無防守之力,手裏的巾子啪嗒掉在地上。
到後來,秋荷的頭髮也溼了。
這天中午,倆人沒睡成午覺。
殷景明來院子裏找人時,殷九逸和秋荷正靠在一起,坐在太陽底下曬剛洗的頭髮。樹上知了聒噪地叫,兩人低聲絮語,昏昏欲睡。
「我來啦!咱們去叫妹妹和恨玉姨姨吧。」
「今天就咱們三個去。」殷九逸捏捏殷景明的臉,「好久沒單獨陪你出去玩過了,今天不帶妹妹,咱們三個去。」
「啊?那妹妹醒了怎麼辦?她會哭嗎?」
「無妨,妹妹的乳孃們都在呢,恨玉姨姨和小桃姨姨也在。」
「好耶!」殷景明高興地咯咯笑。
一家三口到巷口賣暑湯的阿婆那裏,買一碗荔枝膏水分食,又去西湖划船。
黃昏時節,天空是大片的落日餘暉。
殷九逸撐着小船穿梭在荷葉間,船身經行,蕩起一陣一陣波紋。
秋荷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年夏天,面前的這個人也是這樣帶着她到藕花深處,看,黃昏,好風景。
那時他們還不甚熟悉,她飲着酒流淚,他卻說,是酒太辣。
悠悠經年,人生際遇好神奇。
殷九逸和秋荷不約而同想起從前,對視一眼,忍不住笑。
殷景明一路感嘆,興奮地直叫喚:「好漂亮啊,好涼快!」
他坐在秋荷懷裏,眼睛亮晶晶的:「孃親,你知道嗎?在所有的花裏,我最喜歡荷花,因爲你叫秋荷,你比荷花還漂亮。」
秋荷摸摸殷景明的頭,低聲道:「嗯,娘也喜歡荷花,很漂亮。」
很多時候,秋荷都覺得,是孩子讓自己變得更好。
有了孩子之後,她總會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
她曾做錯過很多事,一路走來,連走過的路都不敢回望。
孩子的存在,叫她收餘恨、免嬌嗔、改性情、且自新,叫她柔軟,又叫她堅強。
她學着對過去釋懷,又能充滿希望地面對每一個明天。
殷九逸將小船停在了藕花深處。
一陣微風吹過,帶着陣陣荷花清香,殷景明快樂地叫起來:「孃親孃親,這是不是就是咱們曾經讀到過的『藕花風』?」
「對呀!好香啊。」
殷景明學着秋荷說話,咯咯地笑:「對呀!好香呀!」
殷九逸看着妻子孩子笑鬧,溫聲提醒:「景明,在孃親懷裏乖乖坐好,不要亂動,否則要掉進水裏了。」
夏意深濃,荷香悠遠,日落黃昏,真是好風景。
– 完 –
□ 一川菸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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