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惡毒千金,與女主相爭,被打入死牢,明日就要問斬。
臨刑前,卻有一道聲音響在我的耳畔:
「霄月,若給你一次機會重生,你是否能洗心革面,做個好人,甘爲男女主青雲梯?」
我冷笑一聲:
「若是能重來,我誓必在那對賤人得勢前,將他們千刀萬剮,求死不得。」
沒人注意到,牆角,我的堂妹面色慘白,緊咬牙關:
「絕不能讓她重生。
再來一次,我不能保證……系統,給我洗掉她的記憶,折毀她的面容。讓她這輩子,只能苟且於淤泥中,卑微如螻蟻。」
她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系統』。
1
李二三進來的時候,我正在上藥。
這處茅屋破敗,四面漏風,我能透過房梁,看見天上的月亮,閃着紅光。而我流出的血,已將身下草蓆濡溼。
「你還是這麼倔。」
他看着我,露出淫笑:
「這張臉雖不怎的,可身子實在風流。你就從了三大爺吧,往後也不用遭這皮肉苦了……」
就在今晨,莊中來了一隊買藥的行商。
莊主遣人將我拖行過去,一頓毒打。還強行逼我換上輕紗,跳舞娛衆,那雙靴子裏,放滿了碎瓷片。
我每走一步,血印便滲出來。
綻放在地上,如朵朵梅花開。
來客哈哈大笑,有人低聲咬耳朵:
「真是想不到,從前高高在上的……竟變成這樣低賤的女奴。」
「朱兄若是喜歡,不如就在此要了她。不知也有不知的樂趣,若換作從前,以她的身份,哪能容你我靠近半分。」
「算了,那張臉實在倒胃口。」
我痛得昏厥過去。
面前依稀呈現一副畫面,是千鳶競放,春日擎好,來京觀禮的貴人如雲,衣衫華美的長者爲我除去頭上髮釵,戴好冠飾。
倏爾門被打開。
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走進來,他將杯中酒飲盡,衝我一笑:
「宵月,及笄長樂,歲歲長安。」
窗臺上的燭火在搖晃。
而後變成漫天大火,濃煙滾滾,夜色中,那男子橫抱着另一女子從火場中走來。他掐着我的喉嚨,滿面憎惡:
「……你行徑惡毒,孤從此與你恩斷義絕。」
有女子譏冷的聲音,一遍遍在我耳邊迴響: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從高處跌落的滋味不好受吧?要怪,就怪你跟我搶。憑什麼?這世上所有好東西都是你的?
「我要你親眼看着,你是如何一點點失去,活得萬箭穿心,痛不欲生……」
她實在聒噪,離我又近。
我拔下發簪,割開了她的咽喉。可尺寸的傷口,竟在頃刻間復原,連滴落在地的血跡,也消失不見。
女子來到我身邊,居高臨下,嘴脣一張一合:
「你永遠也贏不了我。」
贏不了嗎?
……
耳畔似有吱呀推門聲響起,我猛然睜開眼,和李二三四目相對。他是這莊中管事,身材臃腫,牙黃而腥,淫頑好色。
主家特意點名由他負責我,其目的不言而喻。
「最好讓她認命,再生幾個小奴僕,這樣,生生世世,就翻不了身。只有一țű̂₋點,絕不許激起她的死志。」
他想多了,境況再難,我也沒想過死。
而現在,李二三正盯着我,下流地揉着胯:
「蛸奴,蛸奴,你就跟了我吧。你如此醜陋,命格卑賤,天下間,除我,還有哪個男人肯要你?」
『蛸』是生活在南疆腹地的一種毒蛛。
八足、貌醜、性惡。
用此來給我命名,惡意露出言表。
我正恍惚間,李二三已撲過來。他將我壓在身下,撕扯着我的衣服,又啃又咬。
我拼命掙扎,額頭撞上牀角。
有什麼,狠狠劈開我的腦海,像驚雷,像閃電。我捂住腦袋,痛不欲生,順手抄起桌凳,狠狠砸了過去。
回過神時,李二三已轟然倒地。
我站起身,跨過他,俯視他,問:
「我是誰?」
他瞪着我,張大嘴:
「你是蛸奴,是李府的家奴,世世代代,賣身於此,不得逃脫,生死僅在主人一念之間。
你……
你敢殺我?你敢反抗?」
一陣雷聲轟鳴。
屋外下起大雨,閃電照亮室內殘血,也照亮我冷下來的眼。我在笑,聲音越來越大,直至變得尖銳。
「還沒有人能當我的主子……」
李二三漸漸不再動彈,失了呼吸。
我轉身走進大雨之中,血與水融在一起。
田莊北角設廚房,莊中主人有食用糕點宵夜的習慣,我敲開了門。
「誰啊?」
廚娘走出來,我用棍子將她打暈。
力道很輕,若真如他們所言,我只是李府家奴,何以會對傷人之道、琴舞樂器如此熟悉。
彷彿這些本領已根植於我的骨血之中,刀斧難斫。
2
我做了一籠甜點,花生雲片糕。
信手拈來。
彷彿記憶中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門前掛着大紅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光影落下來,將一家人其樂融融得罩住。
屋內有嬉笑聲,闔家歡樂。
我端着糕點走進去,座首的兩人依次嘗過。
婦人面色和藹,抿脣一笑:「霄月手藝越發好了,就是太甜。」
「不愧是我的女兒——」
男人捋捋須:「精百家術,過目不忘,連古法糕點也能復刻成功。這上京第一貴女,舍你其誰?」
他們的面容隱於濃霧中,看不真切。
倏爾又變了一幅場景,人依然是那些人,婦人卻將另一位女子護於身後,男人大失所望,投過來的目光復雜冷戾,像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沒你這樣的女兒……」
月色被陰雲遮蔽,廊檐下的燈籠劇烈搖晃,光影明暗,卻已不落在我的身上,一名嬌俏女子驚呼:
「血!救命,救命啊!」
於是我低下頭。
看見我手中攥着一柄匕首,在月下閃爍寒光,而刀尖處正往下滴落着血。一滴一滴的,順着我的指間,流淌。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是我。」
……
冷風從窗隙吹來,我徹底回過神,往糕點中加入了大瓶蜜糖。
末了火候到位,糕點出爐。
我放進食盒中,往主院走。
中途碰到一個丫鬟,她鼻孔朝天,頤指氣使:
「主人的院落,不是你可以去的。看見你這張臉,他都喫不下去飯了。
「……孫廚娘勞累,也該由我等有品級的丫鬟親自送。你一個府中家奴,不要不知好歹。」
我被推倒在泥坑裏。
水中映着我的臉,三處見骨的疤痕橫亙其上,蜿蜒扭曲,萬分可怖。
被閃電照亮。
丫鬟一身驚叫,沒好氣地踹我一腳。
「看見你就晦氣!」
她劈手從我手中奪過食盒,揚長而去。
而我把頭垂下,鬢髮散亂貼在臉上,若志怪中奪舍人皮的惡鬼,脣角揚着高高的笑,像下一秒就要前來索命。
「那就辛苦你了啊。」我說。
子時三刻,夜雨停。
李莊主喫完糕點,今夜的糖糕格外甜,像是什麼神仙珍饈,觸嘴生香,酥而不膩,他一不留神,就把盤子喫空了。
孫廚娘的手藝何時有這般好?
但他沒有多想,起身,想給室內的佛龕上一炷香。
忽然間,外面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是……誰?」
這話沒有問出來。
他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李莊主頓感全身無力,脣舌發麻,他想吐,吐不出來,整個人跌倒在地上。只覺一股絞烈的痛在腸胃間蔓延。
像是有萬蟻啃噬,他疼的在地上抓出血痕,猶不能止,叫不出聲,索性,他鉚足全身力氣去夠桌上的食盤。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我徐徐地走進去,正好接住了瓷盤,目之所視,正好是屋內供着的一尊菩薩像,置於佛龕中,慈悲憫目。
我不由一笑:
「《金剛經》中言,菩薩畏因,凡夫畏果,欲慎其終者,先追其遠。莊主連在寢中,都要供奉神佛,真是畏心可加啊。」
聲音變得輕渺。
我來到他身前,居高臨下。
「那麼,李莊主,你怕的究竟是什麼呢?」
他震驚地看着我,一時連疼痛都忘記了。
手指顫巍巍抬起,嘴裏嘔出大口鮮血,雙目亦睜得很大。
「你是想問。」
我指尖拂過圓盤,將它放回到桌上,柔聲道:「我是怎樣給你下的毒,是嗎?」
他捂住喉嚨點頭。
「你們李家,不過二等農莊,家中僕婦自也儉省些。上個月,廚房的花生便有黴斑了,廚娘一直不捨得扔呢——」
我微眯起眼,側過頭看他:「不過,黴花生味苦,極澀,不易入食。所以,我纔在這糕點中,加入了大量蜜糖中和。
「李莊主,你很喜歡喫嗎?殊不知,吾之蜜糖彼之砒霜,這是來送你上路呢。」
他瞳孔一縮。
顫巍巍爬起來,就要在地上磕頭求饒。
「你想讓我救你?」
我往前走了幾步,抽出三根貢香,對着菩薩像拜了拜,輕聲開口:
「也好。我要你的命有什麼用呢?」
我回頭去看他:
「李莊主,我有幾個問題,實在想不明白。你有一炷香的時間,答出來,我就給你解藥好不好?」
我慢慢走過去,步伐緩慢,聲音不疾不徐。
「我到底是誰?今晨來到李家莊的那隊行商又是誰?你背後的主子給你下過什麼樣的指令?
「……還有,蛸兒這個名字,又是誰取給我的?」
李莊主神色劇變,一瞬間恍惚。
但隨即,那股劇痛在他體內遊離,四肢百骸都像是有蛇蟲啃噬,他疼得弓起脊背,五官溢血,拼命地抓着喉嚨,想要開口說話。
可實在說不出來。
眼光充血,期盼地看着我,手指胡亂比劃着。
香已燃盡大半。
我把杯中茶喝盡,遺憾地嘆了口氣:
「莊主高義,寧死也要維護身後主子,守口如瓶,令人感動。」
杯盞輕輕放下。
我起身往門外走。
李家莊主蜷縮着身體,喫力地攥住我一截衣袍,我回頭去看他,有些驚異,莫名笑了出聲:
「莊主是想說,脣舌麻木,開不了口。能說的話,一定把事情始末,都告訴我對嗎?」
他期待地點了點頭。
我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俯身在他耳邊溫柔道:
「我忘了告訴莊主,糕點中,我還下了一味麻藥。」
聲音泛着冷氣:
「你的話啊,我一個字也不想聽。」
屋外閃過一道驚雷,我看見自己滿手的鮮血,而在鏡子中,我在笑着,原先橫亙在面部的三道疤痕,隨着莊主的徹底嚥氣,竟有一道憑空消失。
「果然。」
我垂下眼,把手擦乾淨,平靜道:
「我已經全部想起來了。」
3
我當然不叫蛸奴。
來到嶺南之前,我的名字叫霄月,是楚家的女兒。
我出生後沒多久,父親便官至鶯臺閣相國,母親也得朝中二品誥命。花團錦簇、盛極鼎時的門楣。
可幾個兄長不爭氣。
家中青黃不接,難保富貴連綿。萬般無奈下,他們開始培養我。
六歲,我做了小公主伴讀。
八歲,我救下溺水的太子。
此後,我與太子青梅竹馬長大,京中有誰家兒郎敢開我玩笑,次日,他就堵上門去,押着對方給我賠罪。
幾個宮妃委婉勸阻:
「殿下少年意氣,自然很好。只是你們年歲也大了,要注意分寸。若事情傳揚出去,還有誰敢娶她?你不能爲她撐一輩子腰吧?」
少年郎眉眼銳利,意氣風發道:
「那又何妨?」
「我一起長大的姑娘,怎麼會讓她嫁到別人家去?」
那時,沒人懷疑——
我會做太子妃,做皇后。
父母對我更加寵愛,府中的喫穿用度,連兩個嫡兄也比不上我。
事情是在四年前轉彎的。
那年,我及笄,開始學習皇家禮儀;也是那一年,我的堂妹楚皎皎要進宮選秀,博個前程,借住在我家。
她是族中的棄子。
我是族中的希望。
先有明月,而後皎皎。
連名字也壓她一頭。
她恨我。
可那恨意被隱藏的很好。
在我無所察覺時,她已悄無聲息,滲透進楚府的每個角落。
而且,她越來越美,若明珠拭塵;腹中才華也凜然,常有巧思,能做出千古文章佳句,解父親疑惑,逗母親歡顏,得太子青眼。
這不對勁。
先伯父不過淮陰六品官宦人家,才能平庸,表妹初來楚府時,連字都認不全,她從哪裏來的本領?一夜間長出腦子。
我提出疑問,堂妹負氣出走。
太子率先和我鬧脾氣:「霄月,你怎麼連親堂妹都容不下?她舉目無親,離了楚府,你要她去何處安身?」
「我哪句話攆她走了?」我反問。
太子:「你簡直不可理喻。這些日宮中的嬤嬤就是這樣教你?看來從前是我太慣着你了。」
他起身去追楚皎皎。
我母親暗自擦淚,扔掉了我給她縫製的抹額;父親臉色陰沉,說了幾句堂妹身世可憐的話,摔開茶盞揮袖離去。
兩位兄長更是出言譏諷:
「妹妹,你現在好大的派頭啊。」
「怎麼,被人捧在手心太久了,就見不得別人比你更優秀?果然是女人天性,讀過再多的書,也難改善妒。」
我氣得與他們爭吵。
楚皎皎半夜纔回來,我去到她院中想求和。
卻見她支開下人,對着一面牆壁自言自語:
「系統,等身邊人都放棄她時,我就能吸走女主氣運了是嗎?」
「呵,憑什麼大家都愛她?這世上所有的好事都被她一人盡佔了。而我只能穿成一個女配,四處寄居。明明都是楚家的女兒,卻在書中連個姓名都沒有!
「我不甘心,我要搶,我要爭……這種踩着原女主屍骸上位的戲碼,我最喜歡了。看她折斷脊樑,看她失去一切,看她命運劇變,看她終生只能爬行在陰溝當中……」
女人的聲音尖銳。
面色扭曲,一雙眼睛,像浮在墳冢的鬼火燈籠,透着貪婪與急切。
她不是楚皎皎。
她是……誰?
我捂住嘴脣,咬上手指,不敢驚呼出聲。好半天,才冷靜下來,面色如常地回了房。
十四歲的楚霄月心尚天真,把此事告訴了父母。
但無人信我。
楚皎皎落水,所有人都看見是我推她。可那時,我正在小佛堂抄經。
父母對我大失所望,將她安置在另一處別院,太子也拿珍貴藥材去看她,還想辦法找人通融,劃去了選秀薄子上她的名字。
她得以在我家中常住。
無形的硝煙,緊迫的危機,我敏銳察覺到,想辦法挽回:
「父親,母親,女兒好久沒和你們一起出門了。」
卻連他們面都沒見上。
我長兄對我不滿已久,將我攔在門外:「妹妹莫非沒有心肝?你把皎皎害的那麼慘,現下還能騰出心思遊玩?」
他曾求南郊的一處山莊,莊民飢苦險釀出人命,父親聽了我的話,將莊子收回,還斥家法於他。
我二兄暴躁些,直接拖過我的肩膀,要押我去給楚皎皎賠罪。
他叫嚷着:「你不如皎皎遠甚!她比你更像我們的親妹妹!」
明華公主是我手帕交。
我二兄想娶她,可公主寧願和親也不嫁他。二兄便篤定,是我在明華面前說了他的壞話。
怨氣很深。
他抓得我疼,我受不住,拿起髮簪就去劃他。
明明力道很輕,可次日,就變成了縱骨傷痕。
爹孃對我更加疏遠。
他們罰我關禁閉。
太子來看我,一直嘆氣。我攥住他的手臂,淚眼朦朧:「殿下,你要信我。」他沒有說話。
我們的婚事一直拖到十七歲那年。
其時,上京城已傳遍了我的惡名。
楚皎皎一直逼我,她總是柔柔弱弱前來挑釁。不管我怎麼避,總有和她單獨相處的空間。她受了傷,落了淚,家人就把這一切怪到我頭上。
我最心腹的丫鬟無故慘死,我發了瘋,找不到證據,拎起馬鞭就衝向楚皎皎的院落,要把她打死償命,卻被早就埋伏好的僕人制住。
爹孃目睹這一切。
他們與我絕恩義。
我喫不好、睡不好、沒人說話、四處受排擠,處在崩潰的邊緣。
而就在這時,府中起了一場大火。
「霄月,孤已給了你這麼多次機會,你卻絲毫不改惡毒本性!你說她陷害你,可誰又會用自己的性命,來設局嫁禍?」
濃煙滾滾。
太子衝進火中,將昏迷的楚皎皎背出來。
他俯身看我,面帶厭惡:
「孤情願,從來不曾認識過你。」
我仰頭,黑煙遮蓋了天幕,似乎再也不會亮起來。這樣想着,我就笑出聲來,然後那笑逐漸失控。
我逐個看向站在我身前的那些人。
「爹,娘,兄長,太子。你們曾是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你們把我捧上高位,你們待我如珠如寶。
曾幾何時,爲了你們,霄月即便捨去這身骨肉也甘願。
可現在,親手把刀刃插進我體內的亦是你們。你們疑我傷我,這種痛,遠甚於萬箭穿心。竟不知何時,我已成了你們的仇人。」
我擦淨眼角淚水,語氣決絕:
「有一句話,說反了。
不是你們不要我,是我楚霄月,不要你們了。」
滿院寂靜。
這夜無月,無風,檐廊的火還在燒着,像是我的憤怒與絕望。
我強撐着站起身子,抽出太子腰間的長劍,所有人如臨大敵,我卻卸下發冠,長髮在空中飛舞。
我猛然用力一割,三千青絲飄落在地。
「今日始,我割發還母,以血還父,從此往後,楚霄月和你們,再無瓜葛。」
我轉身離去了。
其實我還想帶走楚皎皎的性命,可此人實在詭異,又被保護地嚴密,只能容後再議。
我的背影再不復從前帶着討好的庸懦謙卑,反而一寸寸挺起來,沾着血的白袍在火焰中翻飛,擦出熱烈星點。
竟有幾分浴火重生的模樣。
我走出大門的時候,聽見父親沉下了聲音:
「讓她去!如此瘋癲行徑,不配做我楚家人。」
「殿下,不若以皎皎替霄月,嫁入東宮,她本就是我亡兄的女兒,我連夜便將她過繼,名字寫入族譜。至於那瘋婦,往後生死,與我再無關係!」
楚家定死了我鳩佔鵲巢,享了楚皎皎十八年的富貴人生。而今終於各歸其位。人人憐憫楚皎皎,說她終於熬出頭,不再受惡毒堂姐折磨。
我長兄收回莊園;二兄娶到郡主。
太子對此樂見其成。
故事裏人人圓滿。
就在那之後的六個月,我因刺殺太子妃獲罪,被押解遊街,圍觀的百姓用菜葉子砸我,萬民上書請求治罪。
我被判當街問斬。
我不能死。
臨刑前,楚皎皎來欣賞我的慘狀。
我故意捏造出『系統』,眼中含恨,背倚欄杆,對着牆壁自言自語:
「……若是能重來,我誓必在那對賤人得勢前,將他們千刀萬剮,求死不得。」
楚皎皎信了。
她不敢賭。
雖然她已竊取了命格,可我到底是『女主』啊。
於是她找系統兌換假死藥,我被洗去記憶,毀掉容貌,祕密運往她手中控制的一處偏遠農莊,成爲最低賤、人儘可欺的奴僕。
每個月,她都會派人前來查看。
這就是那隊行商。
而現在,我終於拿回了自己的記憶。
我要送他們所有人,去死!
4
嶺南距京城兩千裏。
那隊行商業已返回,我有一個月的信息差可供謀劃。
我去見了一個人。
朱文衍。
他是太子的同母兄弟,皇帝的嫡長子,嚴格來說,太子之位,本是他的纔對。
可是他,偏偏——
身有殘疾。
天生跛腿,一國儲君,何以殘身居之?
是以朱文衍未及弱冠,便被髮配到閩中,封地百里,養兵三千,稱越王,無詔不得歸京。
我不信他沒有野心。
八歲那年,我和明華在御花園裏放風箏。
引線斷裂,風箏吹走。
「那可是我親手做的……」
明華急紅了眼。
我安撫好她,和宮人分散開,四處尋找。不知不覺間,來到偏僻荷塘,卻撞見太子落水。
假山後,隱隱有個人影閃沒。
金章、玉質,蟒紋、錦靴。
倉促一瞥間,我看見他的側臉,眸色深沉如海,不動如淵,明明十幾歲的年齡,老成卻像久居朝堂的政客,身上氣質比我父親還要迫人三分。
被人撞見。
他不疾不徐負手走出來,面無波瀾,脣角扯着不真切的笑意:
「哎呀,皇弟,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看向我:
「此地偏僻,太子失足落水。小姑娘,你喊不來人,若目睹他被溺死,可是救駕不力之罪,當心禍連全家呢!」
他搖頭嘆息:
「本殿也不會水。你可真倒黴啊,年紀輕輕,就要給人陪葬了呢!」
一股寒氣直襲我的腦門。
明明是盛暑七月,我卻覺如臨冰淵。
衆所周知,帝后疼愛太子到骨子裏,一旦太子溺斃,大皇子能把自己摘乾淨,他到底是親骨肉。
可我呢?
即便是稚子,難道能保證皇帝不被憤怒衝昏頭腦?遷怒父母,降罪楚府?
我狠狠瞪了眼朱文衍,我能肯定,太子落水和他脫不了干係,十成就是他做的。這個王八蛋!害人也不會挑時候。
越想越氣。
我跑上前去,重重踢了他一腳。
然後趁朱文衍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我猛然轉身,跳下了水。
……
我救了太子,立下大功。
可我並沒有向皇帝檢舉朱文衍,天家父子之間的齟齬,不是我一個臣女外人,能插進去話的。
更何況,我沒有證據。
那之後的六年間,我步步高昇,他節節敗退,始終不得帝后正眼相看。終於被攆出了京,人人稱快。
無人知。
朱文衍出京那日,我們曾在城外長亭偶遇。他微微垂着雙睫,被烈日映照的額頭上沁出幾滴汗珠,更顯妖顏如玉:
「勝敗未定,一時可轉,不到最後,誰又能說誰是贏家呢?」
他倏爾抬眸。
冷冷看我,深黑色的一雙眸子恍若能映到人心裏去,似笑非笑道:
「就是不知道楚姑娘,曾救他於險境,伴他於微時。而在本殿去後,他終勝券在握,有三房六院,你又會落得一個什麼下場呢?」
當日奚言,一語成讖。
現在我要去找他,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是我最合適的同盟。
嶺南距閩中很近。
日夜兼程,不過七日便進了城。
我在客棧中偶遇一隊從北來的遊商,他們酒足飯飽間,談引閒趣。說及鄞州的一位郡主,正在與夫家鬧和離。
是我二哥。
楚皎皎在其中穿針引線,得知郡主喜好,設計促成「美滿姻緣」,二哥有了丈人力助,在鄞州領份閒差,好不得意。
只是婚後不久,他便暴露本性,再加遠離父母兄弟,無人看管,很快和幫無賴子弟廝混一處,盡日鬥雞馳馬,流連於市井坊樂,政務也荒怠了。
郡主不過勸告兩句,便被喝多酒的二哥拳腳相向。
這鄞州可是侯爺的地盤。
事情傳出去,老侯爺大怒,將二哥綁於馬後,於鬧市拖行十餘里,打得遍體鱗傷後,扔出府門。
揚言要替女休夫,還要上京城告御狀。
我靜靜地聽完這樁熱鬧,沒有說話。
只是手伸進帷帽內,摩挲着右半邊臉上已消失的疤痕,光潔如新,若有所思。
難道……
如果真的是這樣。
我必須得抓緊時間行動了。
5
茶樓雅座間Ťű̂⁹,我坐在一張積檀黃木的矮桌後,動作徐徐地倒茶。
對面男子身形清矍,眉骨英氣。
他屏退衆人,解開外氅,露出較尋常人略細一些的腰肢,抵脣輕咳。看上去單薄又無害,殘缺讓他更像是一尊已有裂痕的瓷瓶,不知何時就會碎裂。
可我清楚,那都是表象。
朱文衍接過茶杯,在手中轉動,他的兩指之間,佈滿駢痕——
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楚姑娘好久不見。」
他輕啜了口茶,語氣玩味:「怎麼,從十四歲拖到十九歲,五年時間,我皇弟終於肯娶你了?楚姑娘,千里迢迢,來送喜帖——
真是令衍感動啊!」
這個人,還是這麼討厭。
太子大婚,會詔告九州。
就連偏僻之地的嶺南也張貼喜文,上面明晃晃寫着楚皎皎的名字,我不信,他不知情。
我心中輕哂。
再抬起頭來時,已滿面平靜,看着他,輕聲道:
「大皇子,我今日來,不是與你繞彎子的。就免了這些相互試探吧。」
朱文衍挑眉:「哦?」
我微微一笑,直視着他的眼睛:
「殿下,你生爲龍種,怎奈蛇命?」
「如果我說,我有辦法,還正乾坤呢?」
此話一出,朱文衍一愣。
他捏着杯子,雙手因用力而透出青筋,半晌,才冷靜下來:
「楚姑娘這話,我聽不懂。
「衍已躲到這深山老林中,再不過問政事,還不夠嗎?你與太子爲何還要緊緊相逼,非要來取笑……」
我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不等他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既然大皇子聽不懂,霄月告辭。」
袖子被人緊緊拽住。
我回頭看他。
朱文衍在笑,他往前探了一步,黑眸定定地盯着我看:
「哪怕去攤販講價,也該有來有回。楚姑娘,你怎麼不按常理出牌?讓我信你,總得拿出些籌碼吧。」
說着,他偏頭以手撐頜,做出很委屈的模樣,輕聲嘆息:
「要知道——
從前你向着我那個弟弟,可把我坑得很慘啊,被迫來到大山與蟲獸作伴。本王現在看見姓楚的,心裏都發涼。」
我與他之間的距離很近,這個角度,能看見他輕眨的睫毛,脆弱又無害,他真的有一副好皮囊。
時隔多年,他比原先難對付多了。
這樣正好。
半晌,我道:「大殿下,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什麼?」
「你幫我把太子引出京,我就能治好你的腿。」我神情平靜。
朱文衍怔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微妙:
「楚姑娘,我焉知這不是一齣戲?萬一你與太子裏應外合,這一次,是衝着徹底剷除我的目的而來,那我不是很慘?」
室內燭火搖晃,將他的臉映的通紅。
他問:
「我憑什麼信你?」
我向前幾步,與他更近。
朱文衍坐着,我站着。
微微俯下身,我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脣角掛着笑,末了,在他耳畔柔聲道:
「殿下,你不用信我。你要信的,是你自己。
「就算我們真的有陰謀,可把太子引進的,是你的地盤。若是這樣,你還會被反殺,萬劫不復。那你又憑什麼能活到今天呢?」
我的聲音很輕,吐出溫熱的風,擦過他的耳畔,可話語卻透着徹骨的寒意,如精怪在蠱惑:
「你可要想好了,朱文衍。論出身,論謀略,論才學,你哪一點比不過他,可偏偏命運讓你臣服,蹭蹬人下,你真的甘心嗎?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擺脫宿命,還正天下。我若是你,即便一成的可能,哪怕拼出這條性命,我也會去試一試。」
天色更暗了。
爲避人耳目,我們約的是暮間會面。
朱文衍笑了。
他上前抓住我的手,我被帶坐在他懷中。帷帽隨着動作搖晃,我袖中鼓鼓囊囊,那裏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就在將要出鞘前。
朱文衍目光微動:
「你說的對,楚霄月,我們是一類人。所以,我也會賭——可是這交易,本王要加上一條。」
「什麼?」
他看着我,一字一頓:
「你。」
「本王要你,嫁給我。」
『轟隆』一聲。
天上的驚雷滾過,穿過嚴窗,照亮這間雅室,帷帽從頭上掉落,我的面容露了出來。而驚雷,也照亮朱文衍不爲所動的眼。
他彎腰,把帷帽撿起來,撣去其上灰塵:
「正好,我們兩個人,一個毀容,一個跛腿,倒是天生一對呢。」
屋外,大雨落了下來。
他語氣淡淡,聽不出起伏,只是把我的腰往他方向帶得更緊,貼在我的耳邊:
「楚霄月,嫁給本王。若你真和太子有謀,陷本王於日暮窮途之境,按例,妻要與夫陪葬。你嫁給我,交易即時成立。」
「好。」
我仰起頭,寸步不讓:
「我答應了。但是——」
語氣陡然冷凝:
「我只做皇后。」
6
朱文衍的動作很快。
華南荊州有瘟疫,朝廷正在選派賑災之人,大朝會上,幾位吏臣,不約而同,提及太子。
他們的話語很有巧技——
太子居東宮之位已久,然實無政績。
皇帝如今身體老邁,想要讓太子監國,朝臣需得信服。華南一向安穩,熱疫太醫署裏也有備案,連藥草都是現成的。
太子去,出小力,而贏威名。
很划算,不是嗎?
楚皎皎頂替了我女主的身份,嫁給太子朱正桁。
成婚一年來,他們感情極好,是上京有名的神仙眷侶。
除了月前,送給楚家長兄的田莊,不知何故死了幾個農戶,這幫蠻人竟糾結起來鬧到大理寺,要告御狀,上達天聽,太子把此事壓了下來外,可以說幾乎沒有一件不順心的事情。
這場冷戰沒持續多久,便被突如其來的賑災打斷。
楚皎皎主動示好,給朱正桁端來羹湯,立在一旁研墨,語聲嬌媚:
「殿下還在生臣妾氣呢?」
小別勝新婚。
朱正桁原諒了她,一攬小臂將她帶入懷中,耳鬢廝磨好一會兒。半晌,楚皎皎面帶潮紅,整理好衣衫:
「殿下從前不是說,妾身是您的福星嗎,會給你帶來祥瑞。此番出京,不然也帶我同去吧。保不得,有妾身能幫上忙的地方呢!」
太子有些猶疑。
卻被門外的幕僚打斷。
楚皎皎只好先回去,但第二天,她大病一場,下不來牀。說來奇怪,好好的門窗竟不知被誰開了一宿,受寒風侵體。
昨夜的商議只好作罷。
楚皎皎暈乎乎地送走太子,整個人癱靠在牀榻,自言自語:
「系統,你確定,這只是個巧合?」
系統機械回答:
「我只能提供原有故事的情節走向,現在一切既然脫離,後續不能保證。如果宿主想開監測,範圍覆蓋東宮,需要大量積分。」
楚皎皎抓狂,目光寸寸陰沉,突然抄過藥碗,發狠就往地上摔去:
「我哪裏還有積分?你不是不知道,攻略對象就那幾個人,數值都刷滿了。賺到的積分,一大半我都花到那賤人身上了……」
「楚霄月,楚霄月!」
說着說着,似想起什麼愉悅的事情,她的脣角往上揚起,渾身散發着一股扭曲的快感:
「姐姐啊姐姐。你生而鳳命,卻淪落爲賤種。真想看看,你這張臉上,現在出現的是什麼表情。」
我……
我挺震撼的。
這一幕又一幕,都是由越王的暗衛報上來,學的惟妙惟肖,連聲音的轉變,尾音的凌厲,也一般無二。
我搓了搓肩膀。
朱文衍的勢力已有這麼大——
他在朝堂上埋了官員,所以可以引導風向;東宮裏有他的人,能將楚皎皎牽絆住;荊州也是他的地盤;他還有一套特殊的可供傳信的驛站。
「霄月,我可把底牌都漏給你了。」
男人無聲走進來,從背後攬住我的肩膀。
他身姿筆挺,松行鶴骨,看着有些單薄,下手卻比誰都狠絕。氣息灑在我的臉畔,有些癢,我動了動。
他從鼻腔裏發出笑意,手輕輕拂過我的耳璫:
「怎麼,在發抖,你怕了?」
我低下頭,看他的手最終落在我腰前,有意無意地玩弄着我一縷烏髮。
「不。」
我說:「殿下,我在興奮。」
這話似乎讓他很開心,朱文衍的神情有一瞬溫軟。
他幫我細細理好衣衫。
攥住我的手,十指相扣:「走。」
聲音平靜,內裏的意思卻驚心動魄,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霄月,我帶你去殺人。」
殺人地,埋骨所,是在十方斜道。
這裏是通往荊州的必經之路,兩面臨崖而夾,形成一道幽谷,是絕佳的設伏之所。
果然,朱文衍帶我站在高處。
隨着他伸出三根勻長的手指:
「一、二、三。」
三息過後,早就埋伏好的暗衛,將巨石推動滾落。目之所及,太子衛隊倉皇逃竄,幽谷內,長長的隊伍被斷開。
朱正桁被幾個貼身侍衛護着,往後退。
殊不知,他已進入弓箭手的射程之內。
「找死的蠢貨!」
朱文衍冷笑一聲。
他說着彎弓搭弦,已然瞄準太子的咽喉。
「不可以。」
我制止了他。
「哦?」
朱文衍挑眉看我,目光平如靜水,可卻在一瞬間,靜水暗流洶湧。他渾身散發着危險的氣息,彷彿又回到八歲那年的荷塘。
淡漠道:
「楚姑娘,你不會,還捨不得他吧?」
「我已經說過了。」
我走過去,搭上他的手,順着他的手背滑動,將他緊握的弓箭一點點鬆開,試了試弦,握在自己手中,對着太陽,眯眼。
他沒料到我的反應,怔了一怔:
「……什麼?」
我偏過了頭:
「你用我,便得信我;若心疑我,又何必用我?安心做一輩子的瘸子不好嗎?」
說話間,我已從親衛手中抽出了一支長箭,俯身搭弓,正正對準峽谷下方的太子,一氣呵成。
而後箭矢如疾風。
只聞得『颯颯』一聲鏃響,太子應聲倒地,他抱緊左腿,大聲哀嚎,劇烈翻滾。
血,一點點,漫了出來。
我眉眼微動。
曾幾何時,太子會是我的夫君,抱着這樣的念頭,我從八歲長到十八歲,度過了十年漫漫時光。
爲了匹配儲君,我學經史子集,通宮廷禮儀,身負一身桎梏,從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我們會舉案眉,合鴛鴦,共此生。
八歲那年的荷塘邊,糯糯清明的小少年睜開眼,笑眼彎彎看向我:
「霄月,你救了我的命。」
他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小姑娘,多看一眼都喜歡,你遊在水裏的時候,真像洛神。我會報答你的!從今往後,凡我有的,凡你要的,無所不予。對了,你留在我身邊好不好?我這就去求父皇……」
原來,已過去那麼久。
一切都物是人非。
荷塘邊的小姑娘也已經長大了,五官漸漸濃豔,眼裏盛着薄涼,手中沾滿鮮血。
我站在高臺上,淡漠地品味着太子的痛苦。
從前設想過無數次的與爾攜手,如今,早已演變成你死我活。
我再搭弓。
一連射出十七支羽箭,射空了親衛手中的箭簍。每一箭凌空,都伴隨着太子的一聲慘叫,他是籠中獸,甕中鱉。
早已無處可逃。
而隨着每一箭的射出,我們之間所有的回憶也都煙消雲散。最後,太子兩隻腿上被穿滿,他痛得昏死過去。
高臺上鴉雀無聲。
我鬆開手,弓落在地上:「你說我捨不得?」
寂靜中。
我回頭,對上朱文衍的眼神,很輕地挑了下眉。
「不,我要親自動手。」
霎時間,天旋地轉。
朱文衍一把攥住我,將我拉緊在他的懷中,他嘆了口氣,薄冰自他的眸中消融,有個瞬間,這座往日靜如淵的冰山,顯露出從未有過的真切。
「對不起。」
他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點頭嫁給我,我往後只信你就是了。」
語氣鄭重。
我微微一愣。
想了想,伸手環住他的腰,沒接過這個話頭。我們像這天下所有的情人一般相擁,可眼神卻無比清明。
我仰頭看他:
「大皇子,把太子重傷的消息,傳出去吧。」
7
消息經賀攏驛八百里加急傳向京都。
不出意外,被太子的人攔截。
東宮裏亂成一團。
幾個親信祕密請國醫前往荊州診救,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搖頭嘆息:
「雙腿的骨頭全被打成粉齏。即便能保住殿下這條命,等醒來,終生也只能坐在素輿輪椅之上,不良於行了。」
雍國例,殘疾之人,是不能勝任儲君之位的,有失天家威嚴。
朱文衍不過天生跛腿,剛生出來,便被帝后視爲恥辱,棄養冷宮。若非他命硬一些,早就化爲一副白骨了。
有國醫請求鋸掉太子雙腿,保住這條性命。
親信們不敢做決定,事發十天,一味捂是捂不住的。東宮裏人人思危,就要捅到天子御前,這動靜,不知怎的,被楚皎皎知道了。
她大驚失色,連連後退幾步。
直到抵住桌角,那冰冷的銳物,將她腰間硌的青紫一片,而後把房中瓷器博古全摔了個底朝天。
「系統,你給我解釋清楚。朱正桁不是男主嗎?書中他和女主夫妻恩愛,三載後登基爲帝,雖然也有冷刀槍箭,卻始終於性命無礙。」
「怎麼到了我這裏。他就成個殘廢,與大位無緣?那我精心設計的一切,又算是什麼呢?!我不接受,我不要這樣的命運。」
發泄完畢,再加系統安撫。
她整個人冷靜下來,能夠思考:
「你是說,可以用積分,換取爲他療傷的聖藥。可我就剩下這麼多了——」
楚皎皎在房中踱步,連小腿被碎瓷器劃傷,溢出血珠,也沒有察覺。
她咬着手背,面上一會猶疑,一會癲狂,滿是不甘和執念。
最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
她說:
「系統,我跟你換。」
——絕不能讓太子成爲殘疾。
「對了,系統,原劇中是不是也有一個相似的情境,女主喝斥羣臣,是個小高潮,把那臺詞給我調出來——
「我就不信,我比她差在哪裏。」
她換好衣服,點上濃妝,強撐起一副鎮定自如的模樣。來到正殿院前,對着羣龍無首的東宮幕僚,斷聲喝道:
「這東宮是他的東宮。你們平日收到殿下好處時,恨不得像條狗巴結上來,如今出了事情,便要四散奔逃。
「呵,太子還沒死呢!即便是死了,本宮也還在,皇后亦還在!都給我記着,誰敢把消息傳出去,殺無赦!」
系統小聲提醒:「先威而後寬,還有兩句安撫許諾的話,你怎麼不念?」
楚皎皎不理它。
「那一點都不爽,沒氣勢。」
她沒看見,滿府幕僚紛紛把頭垂下,不發一言。
其中有幾個面色屈辱,將手攥成拳,他們是有品秩的高級官員,從前太子在時對他們也是提着小心的。現下卻被說成『狗』,難免不平。
再提及太子身體時。
楚皎皎把握十足:
「我有一家傳寶,能使斷肢殘生,此事就交在我身上,管保殿下身體無恙。」
而在荊州館驛,太子的養傷之所。
門口衛士被襲擊,打暈拖出去。一行黑衣人訓練有素地換好衣服,將這裏嚴密控制。
室內,燭火搖晃。
朱文衍背對着我,在換衣服。我於桌前,小心翼翼的拎起那紙人皮面具,薄如蟬翼,在燈下,透着朦朧的光暈。
一個回首,正對上朱文衍裸着的上半身。
他肩很寬,腰卻細,肌理勻稱,蘊藏力量,皮膚雪白,只是自胸膛往下,有着數十道疤痕,扭曲交錯,十分可怖。
見我視線落上去。
他毫不在意:「霄月以爲,一個棄子,要如何在冷宮中,長到及冠呢?」
我沒說話。
他低聲嘆了口氣:「惹霄月心疼,真是難如登天了。」
言語間,手指微微用力,他已將衣服換好,那雪色的肌膚頓時被沾血的蟒服蓋住。尤嫌不夠,他還將袍袖撕破。
我回過神來,手指提起人皮面具,上前幾步,要爲他貼好。
朱文衍巋然而立。
燭光下他眼底的漠色淡去,踊躍出幾分真實,面容棱角分明,眉目英挺,然後就被蓋住,變得溫和。
他坦然張開雙臂,任我施爲,脣角揚起抹惡劣的笑:
「霄月更喜歡——
我原本的臉,還是太子的臉呢?」
我:「……」
他逼得更近。
投在牆上的影子,像是將我整個人都嵌進懷中,糾纏誓死一般。頭輕輕垂下來,髮絲撓過我的臉畔。
他哼笑:
「怎麼不說話?」
和朱文衍相處一個月,這個人的惡性逐漸暴露,常常逗弄我,以引得人跳腳爲樂。
正如此刻。
他追過來,直視着我的眼睛:
「也是。霄月若喜歡我這張臉,多年前,就不會棄我而救太子了。」
有完沒完?
我懶得理他,把人皮面具貼好後,談起正事。
「楚皎皎心思細膩,送藥之事,一定會親自前來。讓她再生病這招,是不管用的,你也該把性子收一收。
「從現在開始,閉嘴,上牀,躺着裝死。」
至於原先的太子,此刻正狼狽橫躺在地上。
鮮血滲紅了身上裏衣。
他面容蒼白,雙眼緊閉,鬢髮被汗水打溼粘在臉上,雙腿軟軟地垂着,宛如一隻破敗的稻草人。
我將他拖到牀底。
一時塞不進去,朱文衍的目光又若有似無地掃過來,充滿審視。我心中煩躁,踹了太子兩腳,才把他硬塞進去。
不知哪個動作取悅了朱文衍。
他愉悅地勾起脣角,長睫下的眼睛明亮一眨。
我惡狠狠瞪過去,他伸出手指,在脣上乖巧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但笑意未減。
見不得他太高興的模樣,我上前幾步,故意將手上未乾的血跡擦在他臉上,滿意道:「這就更像了。」
「一會楚皎皎來了,你要是這樣都騙不過她,那你就去死吧。」
……
楚皎皎是三更來的。
她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敢停歇。腦中系統不斷爲她監測着「男主」的生命體徵,終於,趕在太子嚥氣前。
她來到了驛館。
多日疲憊,夜色又濃,她沒察覺到親衛的異常。直直推開門,看見躺在牀上鮮血淋漓、生死不知的『太子』。
一聲嗚咽,她哭道:
「正桁,我來救你了!」
「我會治好你的腿。你放心,太子是你的,江山是你的,誰也奪不走。一切都會像原有的情節那樣發展。」
我隱身匿在屏風後。
看光影重重,被拉的細長,一道撐起另一道的下巴,她動作輕柔,爲他喂下什麼東西。
成了!
只是……
我又想起過往不堪的那些回憶,心中有個猜測,眼中情緒驀然深了幾寸:
「越王,你千萬不要像你那個弟弟一樣,讓我失望啊。」
「我能設計救你,亦能設計——
殺你。」
8
綠軒窗破開,迷煙盈滿與室。
楚皎皎撐着額頭,暈伏在太子牀邊。
等她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晌午,『服過靈藥』的太子殿下,依舊氣若遊線,雙腿處不斷地往外滲着血。
絲毫不見好轉。
「系統!」
楚皎皎抓狂:「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都喫了藥,太子怎麼不好反更壞了?」
「你不會是——」
她狐疑道:「用什麼假冒僞劣的產品,故意來騙我的積分吧?」
房間裏響起一聲無機質的回答。
「不會。」
系統一板一眼道:「系統出品,必屬精品。你忘記從前,你奪取女主氣運,幾次服下毒藥,又僞造傷痕。什麼時候出過錯?」
他們之間,相互撕扯。
最終,以系統的發言而告終。
明明是沒有感情的機械聲,泠泠冰寒,卻帶着一絲惑然:
「奇怪,故事線已近閉合,什麼時候,又出現了新的氣運之人,身上有可供攻略的積分?」
楚皎皎猛然抬起頭:
「你是說——」
她笑起來,不再僞裝,面目變得癲狂,聲音十分尖銳:
「反正男主已經廢了。這筆買賣做的實在賠本,枉費了我這麼長時間的心機與謀略,還爲他留在這個時代,真是晦氣!」
「新的氣運對象既已出現,那麼,系統,發佈任務吧!這一次,等攻略成功後,我要把賺到的積分全部換成錢,趁機大撈一筆,脫離世界,早日回家享福。」
視線落到躺在牀上的太子身上時。
她厭惡地撇開頭:
「沒用的廢物!」
「你存在的意義,就是讓我成爲皇后,未來母儀天下,名留千古。這一點,你都做不到,那你還活着做什麼?趁早死了乾淨!」
她沒注意到。
太子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顫了顫。
我這個「堂妹」,身懷異器,眼高於頂,着實自負。
我利用的也是這一點。
昨晚偷龍轉鳳後,朱文衍服下系統神藥,殘疾自愈;而我將塞在牀下的太子搬出來,亦給他服下一株人蔘,吊着他的命。
他現在只是麻木,身體不能動彈,意識卻清醒。
想來,該聽的不該聽的,已盡數聽了進去。
好玩嗎?
太子啊太子,你的一腔真心,被人棄如敝履,當作傻子玩弄。從頭到尾,你不過是她的墊腳石,等沒有用時便一腳踢開。
真是天大的笑話啊。
想到日後會發生的趣事,我低低地笑了:
「太子——
你得比我更痛苦,那纔算是報應呢。天不昭彰,我來彰,且等着吧,屬於你的地獄,這纔剛剛開始!」
「想什麼呢,這麼開心?」
珠簾被拂開。
朱文衍從外面走進來,他現在已然痊癒,整個人都意氣許多,明紫的箭衣豔麗,腰間皮質虎扣流轉冷光,襯得他整個人矜貴又英挺。
皮相骨相皆是一流,如柄剛出鞘的利刃,再也藏不住雪亮鋒芒。
他徐徐往前走,來到我身後站定,銅鏡中映出我們的臉。
如此親暱;如此疏離。
「不知是不是錯覺。」
朱文衍俯下身,手在我臉上的傷痕處遊走:
「霄月,你的疤,在變淺。」
我微微蹙眉,手中一軟。
梳髮的檀木梳落地,重重砸上朱文衍的手。
「殿下。」
我語氣淡淡:「女子惜顏如命,你一味盯着我的臉看,會讓我傷心。」
朱文衍收回手:
「那霄月,你傷心了,又會如何呢?」
我譏諷:「霄月心狹,不如殿下寬宏。誰讓我傷心,我就殺了他。」
屋中靜了一瞬。
半晌,朱文衍笑道:「……這麼兇?」
9
隨着我疤痕的漸淡,千里之外的京都暗潮洶湧。
坊間流言紛飛。
人們說起太子重傷殘廢,命懸一線;又提及陛下知天命的年齡,膝下多位皇子,均未活到成年,江山後繼無人啊。
不知是誰,率先提起越王:
「說來,越王既是長,又是嫡,政績頗厚,師拜大儒,皇子宗學課業,年年都是頭一名呢。只可惜,有些跛。」
「跛怎麼了?跛子總比沒腿好吧。那太子我可聽說了,這輩子都站不起來,比起他,還是越王殿下好些啊!」
……
這造勢之言,由野傳入朝堂。
御書房和坤寧宮,帝后二人,不約而同摔碎了一杯茶盞:
「去查!給我查!」
「刺客是誰?太子病重,爲何不報?以及……朝野紛紛舉沸,這背後又是誰推波助瀾?」
政場上最不缺見風使舵的人。
眼看太子不中用了,已有朝臣上折請命,將閩中的越王接回宮中。
另外,我父親一家,這些年憑藉太子勢力,一家獨大,四處樹敵,早就有看他不順眼之人,以我兄長莊園爲引,組織農戶敲響登聞鼓,向皇帝參他。
再加上東宮幕僚,紛紛把太子一事的責任往楚皎皎身上推。
「陛下明鑑,是太子妃,一意孤行,召回國醫,不許給太子治病的。她說她另有辦法。是以這才……」
「臣想,若及時上報,傾舉國之力,太子殿下未必沒有好轉之機啊!」
雙管齊下。
皇帝遷怒楚家,大朝會上,批了那位吏臣的摺子,將楚相國罵的狗血淋頭。
聖心已忖。
朝臣們紛紛順應,都開始具折彈劾。
不久,楚相被革職,其夫人褫奪誥命。
鄞州的老侯爺趁勢澆油,再告我二兄目中無人,要打死皇室宗親。
就這樣。
一家四口,紛紛被禁在府中,只待大理寺查清,便要行處置。
情急之下。
楚相給楚皎皎寫信,求她援手。
可這時,楚皎皎正準備與太子割席,重新攻略新的對象朱文衍,自己正是整裝待發,才懶得管這些破事。
十二封信,她看也沒看,直接扔了。
回去傳話的小廝,學着她的聲音,冷笑道:
「什麼父親!看在同宗的份上,我尊他一聲長輩,他就能以此託大,不會真的把我當成她女兒了吧?
「我得勢時,他佔盡了我多少便宜,我又給他那倆不成器的兒子掃了多少尾巴?怎麼,難道我楚皎皎欠他的,就該一輩子給他擦屁股?
「現在是皇帝要處置他們,我能怎麼辦,趁着我還有太子妃的身份,趕緊還回我的戶籍文憑,你就讓他們自求多福吧。」
竟是要與楚家割席!
楚母聞言,直接氣昏了過去。
楚相面色蒼白,鬍子也翹了起來。
「這個寡恩的畜生啊!」
兩個兄長也嚷嚷起來:
「沒有我們相府,憑她一個六品小官的女兒,連給太子做妾都不配!」
「就是,這個白眼狼,從前難道不是她刻意討好嗎?我定要殺了她!」
……
他們因利而聚,因利而散,撕開那張脆弱的表皮,內裏已然狼藉滿地,彼此攻訐,十分難看。
皇帝沒有廢了楚皎皎。
一來太子情形尚不明朗;二來他們從前感情極好,皇帝還存着兒子廢了,讓楚皎皎懷孕,培養孫子的打算。
但這不代表他會放過楚家人。
相國行事並不縝密,從前不過有我兜底相勸;兩個兄長更是橫行無忌,沒人壓着,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很容易被抓到把柄。
我隨朱文衍進京時。
正是楚家人出京時。
多年繁花烈錦,一朝倒塌,敗於張狂,他們被判抄沒家產,流放三千里;我兩個兄長被枷在囚車中,痛哭流涕,滿面哀嚎。
他們養尊處優長大,讓他們去服刑役,幹苦差,面上也被黥字,這比殺了他們更可怕。
楚相的政敵攔路嘲諷:
「該。你們把親生女兒逐出家門,倒把別人的女兒當成寶迎回來。爲她鋪路,嘔心瀝血,不就是想借着人家的勢得意張狂嗎?怎麼?現在敗了,怎麼不見她撈你一把?」
我父親像是想到什麼一般,陡然抬頭,滿面蒼髮,老淚縱橫:
「是啊,若霄月還在……」
「若霄月還在,定會勸諫我行事收斂,不可張揚;定會對家中下人嚴加管教,不許在外仗勢欺人;定會將我兩個兒子看的緊緊,給他們一份閒職,富貴平安過好此生。」
「若霄月還在,定會傾全力營救。我楚家,何至於此啊!」
我們的轎子與他們的囚車行在一路,爲避刑煞之氣,暫時停在城口拐角。這話正好傳進我的耳中。
男人聲音沙啞,懊悔拊膺。
可霄月不在了。
爹孃,兄長,她是被你們合謀逼殺的。
這話如今已不能再使我心起半點波瀾。
我曬笑。
其實他們並沒有絲毫改變,會後悔也不是因爲明白自己做錯了事。
但凡我手腕稍弱一些。
現在,就是他們踩着我的屍骨,談笑風生。再提起楚霄月時,也不過或悵惘或痛罵兩句:
「那個不肖的女兒哦……」
畢竟,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不是嗎?
正出神間。
我察覺到一股敏銳的視線。
朱文衍盯着我看,他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似乎直要看透到人心裏去。
「怎麼?」我蹙眉。
他卻笑了,以手撐頜,是個極爲放鬆的姿勢,只是說出來的話卻令人心中一顫。
「爲夫有個猜想。」
朱文衍道:「世人皆知你是相國的女兒,可依我來看,因果卻是反的。是你,你楚霄月需要一個富貴無安的環境,你父親才做了相國;而現在,你不需要了,你心中放下了,那些所謂的家人,也就跌落回原點。」
他向前,近到呼吸可聞的距離,上上下下將我打量着,最後,手摸上我的臉:
「娘子,你臉上的疤,少了一道。」
他若有所思:
「天命,似乎很眷顧你;也很眷顧,你身邊的人呢。」
殺了他!
這個想法極快地閃過我的腦海。
這個Ťṻ₇人太敏銳了。
連我也是在聽到楚皎皎和系統的談話後,一步一步驗證得出來的答案,可他,卻僅僅是基於直覺。
我如臨大敵。
而朱文衍的手,已撫過我的背,掀起一層層戰慄。
他好笑道:
「霄月,你我夫妻,榮辱一體。這麼算,我也能是老天爺的親女婿,這太子之位,九州江山,該是我的了吧。」
他靠近,抵上我的額心,神情未動,慵懶道:
「那爲夫,就全靠娘子了。」
什……什麼?
便見他在我肩上蹭了蹭:
「早知如此,十歲初見你那日,我就該死皮賴臉纏在你身後。白白便宜了本殿那個弟弟!我說怎麼淹不死他。」
朱文衍理直氣壯:
「軟飯這麼可口,我何必費那麼大氣力!」
「娘子啊娘子,你可要跟老天爺說說,讓他好好補償一下我。快點降道雷劈死我那個便宜爹!我們也好早日給他生個老天孫。」
他怎能如此厚顏清奇?
但是,有忌憚也是好的。
一時間,我心中的殺意暫消,嘴角抽搐:
「你以爲這是寫話本啊?」
10
但皇帝沒有廢太子。
即便朝臣一波又一波的請奏;即便坊間流言紛紛,傳越王得天眷顧,殘疾不治而愈。
可帝后頂住了壓力。
他們將太子接回皇宮,所有的太醫都被召進來,還在四海九州貼皇榜求民方,賞金萬兩。
燭燈燃了一宿又一宿。
傳聞皇后親自陪牀,幾天沒有閤眼,把佛珠都捻碎了兩串。
然太子的情況並不樂觀——
他保住了這條命。
他也再不能站立行走。
睜開眼的第一時間,太子問及楚皎皎。
皇后拿起湯勺喂他喫藥,關切地看着他,聞言蹙眉,面帶厭惡:
「讓那個賤人滾進來!」
楚皎皎是被皇后押來侍疾的。
不知何故,原先對她和顏悅色的皇后,像是變了一個人,極盡刻薄;而那些宮女更是見風使舵,在皇宮的這些日子,變着法的用細碎功夫折磨她。
不過幾日。
她便消瘦了許多,眼下一層厚厚的烏青,被看管在偏殿,爲太子祈福,稍微跪的不標準或有些走神。
奶嬤嬤的耳光便扇上來,陰陽怪氣道:
「夫妻一體。太子如今昏迷不醒,太子妃怎敢在佛事上有所懈怠呢?難道你存心不想讓太殿下好轉?」
楚皎皎咬牙。
心裏恨的不行,可她積分花完,沒辦法再捏造一個替身偷懶。只好忍氣受了,現在終於聽到太子醒來的消息。
她哭哭啼啼,撲向牀邊:
「殿下,嗚嗚嗚,妾想你,想的好苦啊。」
言語間,她還極有心機地將被扇腫的臉對向太子,眼裏朦朧了一層水光。
皇后冷笑一聲,她久居深宮,這樣的小手段,見過不知凡幾。
楚皎皎發抖,期望地勾了勾太子手心。
「是嗎?」
可太子的反應出乎意料,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面色毫無波瀾。
「是啊。」
楚皎皎點頭,她其實已察覺到一絲不對,只是並未多想。她太依賴攻略值了,太子曾被她刷滿。
現在有別的對象要攻略,她急於從這堆破事裏脫身。
眼裏擠出幾滴淚,她情真意切地哭訴:
「殿下,你不知道,外面人都說……說是妾克了你。你終生殘疾,不良於行,往後都脫不離素輿了。傷在你身,可痛在妾心啊,臣妾恨不能以身相替。」
「只是……傳言兇猛,皎皎真的不知,還有何面目忝列太子妃啊!」
「你放肆!」皇后出言喝止。
她氣得臉都白了,這些日子,她盡力瞞着太子的病情,小心斟酌用語。
可楚皎皎卻一眼點破。
這個賤人!
話語中似還有嫌惡之意?她是什麼身份,與皇兒如泥之比於日月,輪得着她說這樣的話嗎?
……
而楚皎皎呢。
她在賭。
以皇子尊嚴,朱正桁聽到這番話後,雖會神傷,可依舊不會拖累她,而是選擇與她和離,還她自由身份。
屆時她就可以……
正陷於想象難自拔時,卻見太子撐着靠墊,微微俯身,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
他伸出手,輕柔地撥開楚皎皎臉上碎髮。
「朝間竟都這樣傳?」
「你說傷在孤身,痛在你心?你覺得自己不配做這個太子妃了是嗎?」
楚皎皎猛然點頭。
卻見太子一陣輕笑,目光陰沉,聲音陡然冷厲:
「好啊,皎皎。」
「那孤就賞你,也斷了這雙腿,與孤患難與共好嗎?你不做太子妃,那就留在東宮,做一個小小的侍妾吧。」
楚皎皎猛然跌倒。
「什……什麼……」
她抬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目光中頭一次出現恐懼:
「殿下,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啊。」
朱正桁看她只有厭惡。
揮了揮手:
「還不把她拖下去!」
曾經衝破重重阻礙也要在一起的人,終於變成一對怨侶。
皇宮熱鬧紛呈。
可在十里之外的越王宮,悽清冷肅,門可羅雀。皇帝召回朱文衍,可不接見,不宣誥,不封賞。
連院子都是他離京前的舊址。
荒蕪破敗,多年來,無人打理,主院落中,野草瘋長。
這晚,月色如水。
朱文衍喝多了酒,他沉默地坐在院中,如一方堅石,長久不動。月光落進他的眼中,染上了一絲水淋淋的迷離。
彷彿要坐到天荒地老。
身側侍衛勸不動,請來我。
見門被推開,朱文衍向我招手,他的聲音有些啞:「霄月,過來,陪我飲酒。」
喝醉的人話很多。
他指着漫天的野草,說起哪種味道苦澀;哪種有劇毒;哪種可以飽腹。正如多年前,在冷宮的一樣。
母后想讓他自生自滅,宮人們就刻薄他的飲食。
小小的孩童,誤食了一株毒草。七歲的他什麼也不懂,驚惶又恐懼的想起了『死』。可即便這樣,他還是想見孃親。跌跌撞撞地跑向坤寧宮,流出的血,像是一條帶着熱氣的小河,要將他渡往彼岸。
他幻想得到母后的憐憫,她終於對他展露笑顏,將他摟在懷中,唱一首哄孩子的歌謠。然後朱文衍就能笑着闔上雙目,了卻餘生。
可是……幻想終不過是幻想。
皇后依舊冷冰冰的,見了他,面帶厭惡:
「你怎麼來了,你知不知道,你會過了不詳之氣給弟弟。」
說到這裏。
朱文衍閉了閉眼,他勾起一抹諷刺的笑:
「那時我就想着,憑什麼呢?受苦的只有我,要死的也只有我,我不痛快,就該讓他們所有人都不痛快,這樣纔算公平。」
「這個念頭讓我撐着這口氣,活到現在。其實我也曾無數次的設想過,是我雙腿有疾,是我生而不詳,父親母親纔會厭我避我。」
手中舉着的酒杯漸漸不動。
朱文衍仰起頭,看着懸於高空的月亮,眸中似有水光閃爍,半晌,他輕笑一聲:
「現在看來,不可得終是不可得。」
「即便我好了,弟弟殘了,我才明白,登上皇位的阻礙,從來不是這雙殘腿。這件事中,我最大的錯,就是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把希望寄於旁人。」
他把酒水一飲而盡,看向我:
「霄月,你會陪我走完這程嗎?」
我看着我往前攤開的手,上面濺了一滴透明的淚珠,很燙,很熱,很快滾在地上,消失不見。
有一個瞬間。
我想起幾年前,相府的庭院內,我跌坐在地上,仰着頭,任由臉上的血一點點劃落。
是誰的聲音ẗũ̂ₐ在迴響。
壓抑着憤怒與悲傷:
「父親母親,既不信我,又何必問我?你們看重她,難道重於自己的親生女兒嗎?」
少女冷冷道:
「既如此,從今往後,我再不求你們公正了。我想要的道理,我會自己去討。她不是說我是惡人嗎?
我就惡給你們看!」
……
我的指尖顫了顫,回望朱文衍,輕聲道:
「殿下,我們有相同的敵人,相同的目的。
這一程,你不背叛我,我會陪你走到底。」
11
整個九月,朱文衍在密謀造反,做孤注一擲。
他的人員調動不揹着我,夜幕下,越王府中人來人往,翻牆走檐出入,我路過書房,看燭光把人影映得憧憧。
察覺到外間響動。
朱文衍推門而出,看見是我,他勾出一抹笑容:
「霄月。」
我見過禮,要走。
他卻問:「霄月,父皇偏私,你覺得此番舉事,我能成嗎?」
風將檐下掛着的彩蝶花穗燈吹得搖晃,斑斕暖色的華光投在我們中間,一明一暗,他如鷹隼挺拔,眸中流轉期待。
我臉上的第二道疤痕逐漸淡化,已成粉色,但並未消退,我常以帷帽遮面,神色隱匿其後,目光滿是清明。
「我與殿下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自然是希冀殿下功成。」
他點點頭:
「那就借霄月吉言了。」
送我回府的一路上,他沒再提起這個話頭。
只是面色十分歡喜,看上去很有精神,我的斗篷往下略滑了些,露出束挽的青絲,一截髮帶雪白,鑲着蘭花邊。
他竟有些恍惚:「阿楚……」
「什麼?」我沒有聽清。
他就不說話了。
很自然地岔過去,爲我攏了攏銀篷:
「夜間風涼,霄月早日休息吧。」
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良久,低頭笑了一下。髮帶被我挑在手心,小巧的蘭花邊如今還尚有餘溫。
隨後,被我投焚於燈燭上,屋內濃起一陣煙霧。
原來……
是這樣的啊。
月中,太子來找過我一次。
即便我的身份做了矯掩,到底是隨越王回宮,露過兩次面。有心追查,還是可以查出來的。更何況,東宮勢力尚大。
萬山湖中,竹木烏篷,太子朱正桁端坐在黃檀木桌後,爲我倒一杯茶。
「凌冬不凋,煮汁釀酒,伏於窖中,次年季秋取之,以補虛調體。人人皆愛忍冬酒,偏霄月最好以它煮茶,你嚐嚐……」
他的眼眶有些紅了。
「可還是過去的味道?」
他後悔了!
我接過茶杯,在手中把玩,輕輕垂眸,視線掃過他的下軀,明黃蟒紋太子袍下,一雙腿軟軟地垂下來,腳搭在木製踏板上。
他今生今世,離不開輪椅了。
朱正桁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嶙峋地突出顴骨,他裝模做樣地拿起帕子擦拭眼角,灼灼地將我望着:
「霄月,你可還怪我?是我不好,讓你受了諸般委屈。可是霄月,我也是……也是被奸人矇蔽啊。」
「是楚皎皎!那個賤人,她素來是會裝柔弱可憐的,她居心叵測,挑撥你我之間的關係,我一時不察,竟至釀成大禍。如今,她也受到了該受的懲罰,我已下令打斷她的雙腿,終生囚於東宮。」
說着說着,朱正桁情緒有些激動:
「你要是心裏還有什麼恨,霄月,東宮隨時爲你敞開大門。你還可以親自去折磨她,把從前的痛千倍萬倍地報回去。」
我沒有說話,低下頭,輕輕喝了口茶。
朱正桁平復呼吸,繼續說道:
「這忍冬,從前是你的最愛。你還記得嗎?那年夫子說,忍冬也,黃白相半,而藤曼左纏,是以又名『鴛鴦藤』。
「凡你喫穿用度,帶了『鴛鴦』這兩個字的,孤向來不曾假手於人。是以那年,你所用的茶料,全是我親自去藥田幫你摘的,父皇還說,怎麼夏秋過去,你我二人,一個曬得這樣黑,一個臉這樣紅……」
「霄月,我們是青梅竹馬長大的,我的性格,你最瞭解。如果不是楚皎皎出現,現下我們絕不會鬧成這個樣子。」
他問我:「霄月,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許是放涼的緣故。
茶水入喉,味苦而澀。
怎麼會不記得呢?
那時,司藥局得了東宮令,把大半的畝田都種了忍冬。五月初花季,十五歲的朱正桁一頭扎進去,斥退下人,手中持鋤,背上揹簍,淋漓大汗。
我和明華在城樓漫步,她看見了,挑了挑眉:
「真不知道我皇兄有什麼把柄落在你手中了?連祭耕都不去親自扶犁,如今卻爲了你,一宮太子甘作農夫。」
我不說話,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往下看,看少年的額上漫着一層亮晶晶的薄汗,他眸中帶笑,整個人明亮又奪目。
那時候,我以爲我得到了真心。
「農夫有什麼不好呢?」
我對明華說:「如果是他,是朱正桁,便是有一日,不幸他退敗居田園,只得親耕。我也甘願陪他喫苦。」
語氣熾熱又天真。
而如今,物久經年,聽說司藥局後面三遷了院址,想來那田忍冬,無人照料,如今應已荒蕪了吧。
終究,茶不是那個茶,人也不再是那個人。
既苦澀。
又何必入口?
我把半盞茶傾覆,倒在地上,淋起一層水痕亙在我們二人之間,涇渭分明,語氣淡然:
「殿下這話我聽不明白。」
我看着他,輕哂了一聲:
「依太子所言,你的一切行爲,都是被楚皎皎蠱惑。那不禁令我惑然了,依你所言,自己竟被一介小官之女玩弄於掌心,衝昏了頭腦。」
「那太子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上,權柄榮耀,想必全是靠着愚蠢和識人不明瞭吧?」
朱正桁臉色煞白:「霄月……我……」
我手中的茶盞已摔碎在地上。
瓷片四濺。
我起身離開:
「殿下既說,與我一同長大,自該清楚彼此性格。那殿下更應該知道,我與你之間,猶如此盞,再無複合之機。」
朱正桁拽住我的衣袖:
「霄月,你今日出來見我,爲什麼要甩開皇兄的人?不讓他知道。」
我停下腳步,沉默看他。
他便笑了,循循善誘: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也不信他,對不對?」
「霄月,你要想清楚,跟着他,你未必能贏。即便贏了,也要付出太多,你怎麼能保證,他功成名就後,不會成爲下一個我?男人嘛,我最瞭解了。」
「所以我來找你,給你另一個選擇——」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船坊響起:
「什麼選擇?」
「嫁給我。」
朱正桁眯了眯眼,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容:
「太醫說過,孤的身體,於子嗣無礙。霄月,我活不了多久了,在這之前,我可以給你一個孩子。」
「你要相信,我的父皇母后,寧願扶持那個孩子登基,也不會選我皇長兄。到時候,你就是一國太后,進可把持皇嗣,垂簾聽政;退也可穩居高臺,富貴無極。」
他喝了口茶,繼續道,聲音充滿蠱惑:
「霄月,你儘可以利用我。我欠你的,不是嗎?我給你的這條路,比朱文衍能給你的,更多!做皇后,還是皇太后,這很好選。」
風吹過,烏篷船搖晃。
我垂下眼,與他對視良久,半晌,勾起一個不真切的笑容:
「殿下這番話,真是格外有新意。」
走出很久。
還能聽到身後的聲音。
朱正桁說:「霄月,東宮永遠爲你敞開大門。從前種種,不必再提,可是今後,我只想做你的退路。」
晚上,下起了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把太子來信約我見面的紙條焚燒,靜靜道:「今天這番話,他說出來,有人會相信嗎?」
隨即輕笑。
我往前推開窗,夜風吹進來,把紙墨殘燼味吹散:「反正我不相信。」
朱正桁不值得信任。
但他今天……
我若有所思。
12
舉事前夕。
越王府前來了一個女子。
她是平人身份,派出去的暗樁打聽得知,女子無父無母,出身悽苦,爲惡霸搶婚,反抗之下,無奈跳河。
被越王侍衛所救後,她便跪於府門前,要面見朱文衍,叩謝大恩。
這是個美人。
荊釵布裙,難掩國色。眉目婉轉間,自有一股風流韻味。僅僅一支木蘭髮釵,也能襯得她粉腮香鬟,顧盼生輝。
「乖乖。」
我身邊的丫鬟春響看得瞪圓了眼:「平民之中,也有如此神顏!連京中有名的千金,也要被她比下去了。」
「夫人,絕不能讓她見到王爺,這會是個勁敵!」
春響是我月前採買的,性子十分活潑。
我好笑地睨過去一眼:
「怎麼?只能有權有勢者,生出漂亮的閨女。窮人家的女兒,就活該樣貌醜陋,自卑怯懦纔是?」
春響垂下頭,噤了聲。
我往堂後走去:「不能讓她見到王爺?不,是一定要讓她見到纔對。你傳我的話下去,把她接回王府,住所嘛,就安排在梧桐院。」
「啊?那可是離王爺最近的院落啊。」春響不解。
我笑:「照做就是了。」
可臉上卻一絲笑意也無。
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
總之,得讓她住進來,動起來,才能循蹤跟跡,探出目的。
在這樣關鍵的時刻。
朱文衍並不在京中。
他說接到暗線祕報,遠在東北方向的長白天山,生長着一株千年雪蓮,終於被人發現下落。
此物傳聞有生人活骨之效。
「便是沒那麼靈驗。」
朱文衍低笑一聲,「尋回來,調製藥膏,塗在霄月臉上,能祛除疤痕,也是好的。」
他的手隔空虛撫過我的臉。
語氣溫和又深情:
「霄月國色,衍真是不忍明珠蒙塵,白玉染瑕。這一遭,交給旁人,我不放心,便由我親自去吧。」
瞧瞧。
他說他是爲了我。
這句話現在想起來,我還是覺得好笑。
與此同時,東宮傳來消息,說是楚皎皎不堪忍受太子的一天三四頓鞭子,終於在某個看守不嚴的夜晚,懸樑自盡了。
她死後,屍體不入陵寢,被隨意丟擲在皇城亂葬崗外。
「這樣狠辣的角色,她會自盡?」
我不信。
可等我派人趕到時,只見亂葬崗中屍首橫呈,白骨嶙峋,有狼羣在啃噬充飢。而把野獸趕走後,羣屍也已面容盡毀,分不清哪具是楚皎皎了。
那股荒誕詭異感再次向我襲來。
以至於五日後,朱文衍從關外回來,我仍然有些心不在焉。
「在想什麼呢?」
他已經坐過來了。
朱文衍心情很好,打開一盒藥膏,空氣中散發着幽遠的香氣,要來貼我的臉頰。
「剛制的,雪蓮舒痕膠。」
他眯眯眼睛,隨意玩笑道:
「我回程途中,有個商人,加價到百金來買呢——」
「我就告訴他,這是給我娘子做脂粉膏用的。他氣得臉都清了,混說什麼暴殄天物。
我便回道:『閨房之樂,便是萬金也不換,你個孤家寡人懂什麼?怎麼,這樣晚還在外頭閒逛,莫不是,家中沒人爲你點一盞燈來等你?』」
「刻薄又嘴毒。」我隨意道。
時間已近十月,下元節將至,屆時舉天同慶,帝后會攜手登高臺,向萬民祝酒。
朱文衍把起事之機就定在那晚。
越王府做出風平浪靜的樣子,也開始掛花燈,和上京城的一般門戶無二。
熱鬧間,聽得一聲厲喝。
「滾出去!」
是朱文衍。
他在對着平民女子發火。
女子名喚王貞柔,自入府以來,悄無聲息,不知使何手段籠絡了一批下人。時時刻刻打聽着朱文衍的行蹤。
不過半月,便偶遇不下三十次。
報信的小廝都打死十個,可還是有人前仆後繼爲她傳遞消息。最過分的一次,朱文衍在沐浴,王貞柔竟從浴桶中鑽了出來。
昏昏燭光下。
她溼身,曲線畢露,相貌絕色,無邊姝勝之景。
手指若有似無勾上朱文衍的肩:
「殿下。民女沒什麼能報答你的,便讓我留在這裏,做個伺候你的女使也甘願……」
話未落。
朱文衍將她舉起,徑直扔出窗外。
「嘰裏咕嚕說什麼呢,聽不懂!只一點,你再敢擅闖本王房中,殺無赦!」
但他終究是沒有殺她。
或許是這一點,讓王貞柔更加肆無忌憚。
如今藉着掛花燈的名頭,向後一摔,她直直倒進朱文衍懷中,伸出雙臂,行爲大膽,直接攬上他的脖頸,在他耳邊呵氣:
「王爺,若非你救我,民女現下便……便要魂喪黃泉了。」
「可嚇壞民女了。不信您聽聽,現在民女的心臟還撲通撲通地跳呢!」
芙蓉燈投下華光。
氛圍無比曖昧。
我站在遊廊下,身形隱於暗處,平靜無波地看着遠處這對璧人相擁。女人容顏嫵媚,男人英俊華鋒。
很配。
而這樣的手段。
我可太熟悉不過了。
正思慮間,朱文衍猛然將女子推開,他的聲音冷戾:
「你幾次三番接近本王,看在夫人憐憫將你接回府中的份上,本王對你多番忍讓,你就真當本王不敢殺你?」
王貞柔跌倒在地。
朱文衍捏起她的下巴,力道很大:
「你行事大膽,不懼王威。哪裏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我看,明明是大渝蠻國的奸細,你知道,按例王府可私設刑獄,還不快老實交代,是誰派你前來的?不然,你真要受盡百般酷刑才肯開口嗎?」
我靜悄悄地看着這場鬧劇。
王貞柔臉上沒有恐懼。
她無聲落淚,即便下巴青紫,也不肯改口。是倔強又清豔的模樣,惹人憐愛:
「殿下,民女對你,一片真心啊。」
「如果拷打能使殿下信任我,那麼民女願意接受酷刑,以我鮮血,來證誠心。殿下,爲了你,我可以捨去我的一切。」
「只求能陪伴殿下身邊,偶爾您向我投來一個眼神,民女便心滿意足了。」
朱文衍厭惡地揮揮手:
「將她拖下去——」
聲音倏爾頓住。
一個抬頭,他與我視線相對,神情驟然溫軟:
「霄月,過來,到我身邊來。」
他看着我笑。
我向他走過去,順便掃了一眼,看見堂下跪着的王貞柔神情扭曲,將手緊緊攥握成拳,眸中閃現出強烈的不甘心。
是她。
她不是『楚皎皎』,她也不是『王貞柔』。
她是從一個皮囊裏竄到另一個皮囊裏的怪物。
又見面了啊。
堂妹。
我衝她微微一笑,不贊同地看向朱文衍:「殿下不覺得,這樣對一個弱女子,還是對您心有愛慕的弱女子來說,太殘忍了嗎?」
「哦?」
「別人勾引你的夫君,你不喫醋也便罷了,怎麼還替她說話?」
朱文衍神色微妙:
「她愛不愛慕我,與本王何干?難道律法規定,被愛慕的男子若不接受女子好意,就罪該萬死嗎?」
「更何況,本王英俊多金,喜歡我的姑娘從城南排到城北,若個個都要娶回來,我好端端的王府,不就成戲班子了?」
我輕輕瞪他一眼。
朱文衍瞬間明白,他捂脣輕咳一聲,將我拉在他身邊坐上,爲我捏了兩下肩膀,噓寒問暖,一臉不值錢地問道:
「那依夫人而言,要該怎麼辦纔好呢?」
「把她許人。」
我出主意:「貞柔姑娘一片報恩之心,王爺何不成人之美?我記得,是你身邊的文二將她救起的,既要以身相許,那也該認準對象,便請王爺做主爲他們賜婚吧。」
王貞柔面色劇變。
我惡毒地微笑:
「月前國醫所不是新制了種,可以使人一舉得男的神藥?說是要獻給太子。王爺也該去討一盒,就賞給王姑娘吧。」
「如此,新婚燕爾,又有了身孕,這女子啊,也就被鎖牢了。還怕斬不斷王姑娘對殿下的這點旖思嗎?」
「不、不要……」
剛纔被侍衛拖走,要施百般酷刑時,王貞柔面色不改;聞此言後卻有些惶然,她拼命掙扎,淚如雨下。
膝蓋跪行數十步,柔柔纖指,她去攀朱文衍的褲腿:
「求殿下憐憫。」
她仰頭時,是算好的角度,看過去,真是我見尤憐,連最擅刑獄的親侍,也不由生出股惜香之情,恍然一怔,竟被個弱女子掙脫。
「殿下,殿下……」
王貞柔的情緒做不得假,哭的梨花帶雨,像是要把肺腑中熱血一股腦兒的傾吐如來,泣音響徹在越王府。
聽者無不動容。
「您可以不要我,可你要把我送給別人——貞柔會死的!貞柔沒有錯,貞柔只是愛上了一個人,纔會生出不該有的妄想。」
我與朱文衍對視一眼。
敏銳如他,當即就蹙起了眉。
我衝他點點頭。
他從太師椅上起身,緩緩踱步,來到王貞柔面前,高高的身影,將她籠罩其中,在遠處看,很像一副和諧美好的水墨畫。
「殿下……」王貞柔小聲而又驚喜地喚。
卻等來一道被凍住的聲音。
朱文衍掐住她的脖子,露出一個堪稱變態的笑容:
「王姑娘,本王覺得,你很不一樣。」
「接下來,我們玩個遊戲,好不好啊?」
王貞柔恍然點頭:
「好……好啊。殿下,您,您先把我放開,民女,民女要喘不過來氣了!」
十月十五,下元節的那場刺殺。
或許,要取消了。
13
我再見到王貞柔是三天後。
越王府的地牢中。
我踩着鮮血拾級而下,一將功成萬骨枯,尚未成事,獄中便囚滿了來於各處的暗樁刺客。若真登上那個位置,其中流的血、死的人,更是不堪說了罷。
王貞柔被從刑架上放了下來。
她是一個如此纖弱的女子,十指血淋,身上穿的囚服,也露出鞭痕。可卻倔強地抿着脣,一言不發。
饒是老獄吏,也不禁感慨:
「這倒是個有骨氣的,可真能熬啊!」
「熬個屁!」
朱文衍翻了個白眼,面色陰沉:
「你沒看出來,毋寧說她能忍痛,不如說她根本沒有痛。再硬骨頭的囚犯,進了這裏,便是一聲不吭,也該瞳孔圓睜,額髮虛汗。可她呢?跟個沒事人似的。」
說着他接過被燙得通紅的烙鐵。
環繞着王貞柔踱步:
「讓本王猜猜,您這樣的女人,一不怕疼;二也不懼精神折磨,這些日子,在你面前殺人剁骨,百般手段恫嚇於你。你卻面不改色,心跳如常。
「如此冷血閒庭之人,本王想來,你手中不是有成百上千條人命;就是根本,沒把我們當成人看!」
「王姑娘,你到底是什麼來頭?」
王貞柔不說話。
朱文衍捏起她的下巴,用沾滿血的手在她臉上輕輕拍了拍,哼笑道:
「你不懼這些,本王何必白費力氣呢?都把刑具收起來吧。」
他說着話。
我已來到牢房。
「霄月。」朱文衍向我招手,「你把東西準備好了?」
我點點頭。
徑直走到王貞柔面前,我從懷中掏出一張薄紙,笑吟吟問:
「王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沒等她回答。
我便自言自語地念:
「奉日月爲盟,昭天地爲鑑,拜先祖爲證,敬父母爲憑。我王貞柔願與文家二郎結爲夫妻,合爲一家,兩姓聯姻同心。盟誓發願百年不分……」
「這是一紙婚書呢。」
我抖到她面前,不急不緩地道:
「王姑娘也知道,你落下指印,再去官府備案,你就是文王氏了。做別人的妻子,若再有個孩子,姑娘好好想想,你想做的事情,還能成功嗎?」
王貞柔抖了抖肩膀。
她憤怒地看着我,只是剛張開嘴,欲要說什麼,便見我速度很快地從瓷瓶中掏出一枚藥丸,塞進她嘴裏,強逼她嚥了下去。
她猛烈地咳嗽。
我淡定道:
「哦,這就是那枚生子藥。」
朱文衍接過我的話,派人叫來文二,隨手一指:
「喏,姑娘,你的夫君也來了,怎麼百般刑罰面前你不改色,要嫁了人,卻開始恐懼?不過王姑娘貌若天仙,即便是一身囚衣,也極美,在哪裏不能做洞房?」
說着文二上前一步,面色複雜。
他曾在河中救下王貞柔,或許真存過什麼心思,只是無奈佳人爲賊,入府不過幾月,便攪出許多是非,間接害死他手下好幾個兄弟。
如今搭臺唱戲。
文二已從我手中接過婚書,按着王貞柔的手就要往上落印。
「文二,你動作快些,別誤了本王特地算的好時候。」朱文衍調笑催道。
王貞柔拼命掙扎。
可始終不得,終於,她跪了下來,抖若篩糠:
「求求你們,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眼看文二越逼越近,婚書上即將落印,驚懼之下,王貞柔終於將『實情』托盤而出:
「這具軀殼,是我……是個老神仙送給我的。」
「他說是百年前與殿下您有一樁舊事,讓我替他報恩。是以,給我不痛不死的能力。可是一旦,一旦……我和別人珠胎暗和,便會被自動判定報恩失敗。」
「屆時,老神仙不僅要收走我的這番神通,還會要我的性命啊!求王爺憐憫我吧。」
朱文衍雲裏霧裏。
我卻聽的明白。
『宿主』不能暴露『系統』的存在。
王貞柔已耗盡了積分。
她被困東宮,也不能再用楚皎皎的身份接近朱文衍。只好假死脫殼,她定是向系統賒欠了一副身子,來進行攻略。
只是不知……
不知待時辰一到,她攻略失敗,積分又還不上,那麼,我的這位好堂妹,又會落得一個什麼樣的下場呢。
我愉悅地笑了。
王貞柔有些發瘮。
我沒理她,拉起朱文衍往外走,神色很溫和:
「殿下,我有一計。」
羑獄牢房昏暗幽深,四面還時不時傳來幾聲犯人的哀嚎,陰風颳過,那些冷意,即便是走出去站到陽光下,也滲進了骨頭裏。
我攏了攏外氅,把話說完:
「……殿下,你可都明白了?」
一個回頭,正對上朱文衍惕然的眼,他輕輕一眨,萬般情緒盡然消散,盯着我笑道:
「霄月,你忍得狠得,不愧是我看上的姑娘。就是言語實在冷靜,怎麼也把我拉進套中?」
他上前幾步,逼近我。
投下來一道深深的影子,語氣有些奇怪:
「霄月,你這樣,令衍委屈。你就這麼放心我與她朝夕相處,她可是個美人。你就不怕,我真被她勾去了?」
「不怕。」
我沒有動,抬起頭,與他對視,倏爾笑了一聲,很篤定道:
「我知道,殿下不會的。」
起風了,樹葉被吹得在空中起舞,人們被帶向無邊的命運。
我一字一句道:
「殿下,我們分頭行動。」
14
十月初十,下元節的熱鬧已露出苗頭,京中各大佛寺爭先舉辦法會,據說最長的要持續一月之久。
我去了鳴庵寺,參加青蓮小會。
該寺長期受楚家財資,相府倒臺後,香火不如往日鼎盛,山門冷落,連佛會也辦的潦倒,寺中住持是楚相的佛家替身,代我父出家,結福緣,積善果。
兩人的關係隱祕,京中鮮少有人知道。
我讓沙彌幫我傳了句口信,自己在亭中品茗賞楓。
這些時日,太子的人一直在打聽我行蹤,果然,不過半炷香的時刻,東宮轎輦亦進了寺門,只是沒有儀仗開路,較從前內斂許多。
「霄月,山上風冷,仔細喝涼了胃,你快些下來。」
太子捲起車簾,抬頭喚我。
「你終於出了越王府,要見你這一面,還真是不容易。今日我可是推了母后的千佛寺聖誕,專程來尋你……」
他話音未落。
我垂下眼睛,聲音冷淡:
「殿下既有話,爲何不上來說與我聽?」
鳴庵寺建在山崖之上。
廟中多陡峭,譬如我所在的這座高亭,便是橫劈出來的險峯。要上來,只有人行石階,轎輦萬不可過。
而石階狹窄溼滑,正常人行走,稍不留神,也容易踩空。
親衛絕不會冒這個險將他背上來。
朱正桁脣角的笑容被凍住,目光寸寸陰沉,過了好久,才佯裝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將話題岔開:
「霄月,日前和你說的事情,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我慢悠悠地持起茶盞,不疾不徐地啜了一口:
「殿下,你連親自上來,和我說話的誠心都沒有,你讓我怎麼能答應你?」
「你!你!你放肆……」
東宮侍衛氣得拔出刀來,隔空指着我:
「大膽妖女,面對太子,非但不行禮,反而出言不遜,心懷不敬,實在該殺!」
卻被朱正桁攔住。
太子苦笑看我,聲帶祈求:
「霄月,不要爲難我,好不好?」
「不好。」
我站起身,手扶住亭欄,山風吹動我的鬢髮,過往種種皆消散於此,眸中含滿涼薄,我出言譏諷:
「殿下,我已爲人婦。換做你從前健全的模樣,哪怕一拜一叩,跪到我面前求我原諒,我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又何況,你如今,雙腿已殘,是個徹底的廢人了呢?我嫌你沒用啊。」
朱正桁雖強撐着風度,沒讓下人當場將我亂刀砍死,還耳提面命不許他們外傳。
「霄月,我知今日所言不是出自你真心。」
他擠出一絲笑容:
「沒關係,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原諒你的。」
可他仍然是帶着氣的。
我的話語像詛咒一般響徹在他的耳邊,佔據了他的腦海。
廢人……沒用……
朱正桁的拳頭忍不住慢慢捏緊。
他一朝從懸崖跌落,零碎成泥,即便仍居東宮,可衆人看他的眼神,或憐憫,或嘲笑,到底是不一樣了。
那行刺客究竟是誰?!!
無論如何也查不出蹤跡,線索悉數指向大渝蠻國,父皇竟勸他爲兩國和平,暫忍下這口氣。話裏話外,他的價值,已不值得撕破臉皮。
恨啊。
怎能不恨呢?
正這樣想着,馬車劇烈晃動,猛然急停。
朱正桁欲發雷霆之怒,掀開車簾,卻見前方朱雀城樓口,人羣水泄不通。
有侍衛前去探聽情況,回來報:
「是雲遊的神醫,盤桓街市已有三日,立下招牌可解百毒,治百病,若被難住,當即奉上黃金百兩。」
「京中各醫行不服氣,又見那神醫不過妙齡,雪膚花貌,紛紛前去挑釁。這不,宏濟堂的掌櫃剛拿出鶴頂紅,神醫便一把搶過,當衆服下。百姓們聚在一起看熱鬧呢,說是已經報了官。」
神醫……
太子不由意動。
轎攆停落,東宮一行人換了臨近的茶館,包下二樓雅間,打開窗戶往下俯視,能清晰地看見,有個女子躺仰在人羣中央。
宏濟堂的掌櫃都要哭了,挨個告饒:
「諸位鄉親鄰里,你們可要給我作個證,人不是我殺的。此女定是個失心瘋,想訛錢直接要便是了,何苦要用人命官司害我……」
正說着,人羣一靜。
只見原本躺着的女子已從地上爬起來。
她髮髻有些松亂,身上的衣袍也沾滿了塵土,胸前的衣襟上還淌着大片的血,然而這樣狼狽的形容卻絲毫不減那張臉的絕色。
百姓們無不後退。
「你……你是人是鬼?」
女子卻閒閒地拍了拍衣襟,狡黠一笑:
「當然是人。」
她道:
「這斷腸草,是天下奇毒之首,我服下的同時,也研出了解藥。怎麼樣,你們親眼所見,我這神醫之名,可以坐實了吧!」
女子說着便收起招牌,在一衆恭維聲中飄然遠去。
她的靈動,黛眉青顰,國色天香,連見慣世面的東宮衆人也有些怔愣,很難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只有太子,撐起下頜:
「孤總覺得,她有些眼熟……算了,將她請來,孤有話說。」
話自然是有關斷腿。
不似尋常郎中那般,或搖頭,或嘆息,女子反而十分靜然,彷彿面前的不是什麼疑難雜症,而只是尋常病例。
指尖搭上太子脈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
即便她再貌美,到底此事也關係重大。有個親衛終於耐不住,開了口:
「不知姑娘是何來頭?」
「尋常人家,這盞茶的功夫,太子府也能查到生平了。可姑娘……恕我冒犯,倒好像是平白出現在京城一般。」
女子收回指尖,自如地攤開銀針,隨意道:
「鄉野深山,閒雲野鶴人家罷了,查不出來有什麼稀奇。至於名字嘛——」
她說:
「王貞柔。」
「我叫王貞柔。」
未及等親衛再開口發問,女子已在室內扔下一擊重磅,她恬然道:
「太子的病,我能治。」
治療的辦法是換骨重生。
醫理佶屈聱牙不必再提,究其核心是用旁人健康的骨替換太子廢棄的骨,如此,他便能站立,與從前無二。
「只是,不是任意一截骨頭都可以用的……殿下也該知道,人體內血液相斥,若非型號互配,隨意截取,只會讓殿下雪上加霜,情況更加惡化罷了。」
王貞柔說的頭頭是道:
「是以,只能選用與殿下血肉相連之人。殿下若真有心救治,便將他們的血一一取來,我爲殿下配型……」
此話無異於一道驚雷。
如暗室燃燈,絕渡逢舟。
朱正桁到底是見慣風雨的,很快冷靜下來,他轉身,徐徐地從親衛腰間抽出長劍,橫指向王貞柔的喉嚨。
「你既知孤的身份,還敢對孤說這種話?孤的血親,呵,哪個不是舉重若輕的人物,王神醫,是有人派你前來的吧?你到底藏着怎樣的居心?」
室內靜寂無聲。
流滿對峙潮湧。
王貞柔的背上已起了一層冷汗,本是已棄之如敝履的前攻略對象,如今陰沉不定,萬分危險。可隨即又想到……
她強撐出鎮定。
將那人教給她的話複述了一遍:
「無根出世之人,不論身份,殿下,行醫治病的時候,我只是個大夫,眼裏看不見其他。」
「你若不信的話——」
她隨即逼近幾步,猛然奪過太子手中的冷劍,掉轉劍柄,在衆人大驚失色的目光中,重重砸上自己的左臂。
『鏗鏘』一聲。
只聞得臂骨斷裂。
太子已被親衛牢牢護在身後,王貞柔卻很安然,彷彿遭受劇痛的不是她一般。
閒閒地將手中劍松落。
王貞柔神色越發靜和,淡淡地把那句未完之言接上:
「殿下若不信的話,儘管看看,三日之後,民女的臂膀,會不會恢復如初。」
一牆之隔。
這番動靜透過壁上小孔悉數落在我的眼底。
桌對面,朱文衍在幫我分酒,遞過來一杯,淺淺笑道:
「這副身子,不懼毒,不畏死,還能使斷骨生,難道真是天賜神獎不成?」
我沒說話,在垂思。
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只要王貞柔能證明自己的話有三分可信,即便她身份未明,太子已進窮途,仍然會去賭這一把。
魚兒已經咬鉤了。
接下來……
見我不搭茬,朱文衍又開始使壞,他將已伸在空中的酒轉回去,用自己的嘴咬了,要來餵我。
我後退幾步。
他太息一聲:
「春花秋月,美景盛醉。偏偏霄月,不賞風情。」
他兀自將杯中酒飲了,瞬間腮上漫起紅雲,微微撐起頭,垂眼看我,漫不經心地:
「倒是衍的錯,不能激起霄月一絲意動。只是不知夫人從前,面對太子時,可也是這番穩坐釣魚臺的模樣?」
戲勁上來了,他越說越委屈;
「霄月如今可不是我的娘子?爲何對旁人卻比我好。衍真是心有不甘,所以,主動來問霄月討一份偏心——」
我有些頭疼,拋出第一個問題來堵他的嘴:
「讓王貞柔乖乖唱好今天這臺戲,殿下,你許諾了她什麼呢?」
朱文衍默然。
我便笑了,回過身,視線如冰如雪,緩緩沁過他的臉:
「殿下,你如此閒心,想必皇城那邊,都做好準備了吧?」
太子會取十七份血樣。
個個與他血脈相連。
而其中,唯一能配上型,可供移骨之用的——
是皇帝。
15
十元十五下元節,城中燈火通明,結綵祭戶,以慶佳節,千萬盞浮燈懸於夜空,霸替星月灑輝人間。
格外浪漫。
而在皇城都內,星子黯淡,巍巍宮牆從來將這裏與民間隔絕,自成一方世界。如今,一場爭權奪利、父子相殘的血腥皇權戲正在此上演。
在登高臺,攜後祝酒的時候,皇帝接過酒杯,淺飲兩口,便覺頭腦有些發昏,一旁的皇后十分關切地將他扶住。
「陛下近日國事操勞,不如去後間更衣小憩?」
這樣也好。
羣臣百姓也可自得起樂。
但不想,皇帝這一走,就再沒能回來。入宮時,他已覺腳步虛浮,等躺到牀上後,更覺四肢麻木,動彈不得,似有醉酒之兆。
酒?
那杯酒,有問題!
是皇后!可她爲什麼?
半生夫妻,他自覺從未苛怠過她。
果然,他見一向賢淑柔和的皇后將宮人遣散,又拍了拍手,從屏風後走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
這時,皇帝的視線已有些模糊,看不清來人面貌,只隱約感覺其中一個,和自己的兒子很像。
他昏睡過去前,聽見一道陰沉的聲音響起。
「父皇,你說你最疼我,可都是騙我的。刺客蹤跡消失在渝國境內,你爲何不繼續追查?難道兩國邦交,真的比自己親兒子的後半生更重要?」
「你曾說,若能救我,自己付出什麼都願意,現下,也該到了你踐諾的時候了。反正你也年邁,活了這麼些年,怎麼算都夠本。」
太子被推着走到皇帝牀前。
俯身。
他的手徐徐摸過皇帝的腿,聲音在夜色中,竟透出幾分狠毒。
「父皇,您放心,您的骨,兒臣會替您好好用的。」
然後,他道:
「動手。」
與此同時,宮宴上,輝煌燈火,百臣觥籌,早前朝堂上便有越王將興的言語湧動。
見帝后退場。
衆臣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紛紛藉故圍繞在朱文衍身邊,奉承恭維者有之;勘察試探者亦有,都被朱文衍三言兩語擋了回去。
他一襲蟒袍,容顏如玉,燈光下,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酒杯,倒教人看來深淺莫辨,比太子更有幾分王者風範。
我遙遙衝他舉杯。
朱文衍點了點頭,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做神傷狀:
「……每逢佳節日,自然倍思親。從前衍鎮守閩中,不得侍父母膝下,總是形單影隻,說來諸位大人莫要取笑纔好,那時衍總是守着一盞孤燈,遙看北方,想着父皇、母后、皇弟,在做什麼。就這樣度過一夜又一夜。」
他把頭垂下,聲音也漸漸地低下去:
「可不想,如今來了京都。這樣的盛日,也總是不能離父母更近些,他們已進去兩個時辰,衍有心前去探看,卻又實在是……這便是近鄉情更怯吧。」
朝臣中早有安排好的人帶頭鼓動。
大家紛紛表態願陪越王向帝后請安。
我把杯中的酒飲進,在這一日涼過一日的秋天,我能聽到自己身體內的血液在沸騰,一時竟有些燙意。
太子是個狠角色。
即便從前溫情,在殘廢後,也早已心性大改。
待換完骨後,他與皇后定會召禁軍前來,面對這血淋淋的現場,他們會把事情全部推在王貞柔身上,釘死她是刺客,當場就殺了她。
而那,也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我們』。
即便籌謀日久,想到這個詞,我還是會覺得好笑。
酒杯放在桌上。
殘液映照着圓月,我將手伸進帷帽,摸了摸臉上的第二道傷疤,它已消失殆盡。
我看着遠去的人羣,靜悄悄地跟了上去。
後面有兩個微等小官咬耳朵:
「奇怪,越王殿下身邊怎麼總跟着一個戴面紗的女子啊?」
「你管這麼多做什麼?許是王府幕僚吧。我跟你說,可千萬別小看女人啊,遠的不說,就看我們皇后娘娘,那年輕時,也曾跟着陛下親征三月,說起來,越王殿下就是那個時候懷上的吧……」
……
盤龍殿門被推開的時候。
堂中正跪着一女子,是王貞柔。
她被反縛雙手,胸前的衣襟上沾滿鮮血,仰起的臉上滿是憤怒,瞪着太子怒道:
「明明是你,傳我進宮,我給陛下的是麻藥……可你卻暗地換成了毒藥,竟致他身亡!你這個畜生,殺死親父,不忠不孝……」
她還要再罵。
而太子已推着輪椅滑近,重重地給了她一耳光,咬牙切齒:
「你這個賤人,你胡說些什麼?孤的腿都是被你給毀了,是你,你殺了父皇,你害死了孤,你這千刀萬剮都不能泄憤的刺客,說,是誰,誰派你來的?你又是何時調換了藥!」
在他們身後的榻上。
風吹起明黃的牀帳。
衆人清晰看見,其上躺着的皇帝,雙目圓睜,五官溢出黑血,他蓋着的錦褥被掀開,兩條腿赤裸露出來,上面布着幾道嶙峋的傷口,露出白骨,身旁還放了只鐵鋸。
皇后見有人闖入。
她忙移動身形,試圖遮擋一二。
可一切都太遲了。
衆人被眼前景象震驚到,全場鴉雀無聲。
朱文衍率先發難,他猛然跪下,撕心裂肺哀嚎了幾聲『父皇』,然後站起來,漲紅了臉,問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誰害死了我的父皇?!」
王貞柔嘴轉地很快,撕心裂肺:
「大人,求您給民女做主。民女是雲遊的神醫,幾日前,被太子請來,要爲皇帝治療痛風之症。」
「此症需服麻沸散,再配以鍼灸。可是,可是太子和皇后,竟然暗中換了藥,他們毒殺陛下,要篡位登基啊!」
「不僅如此,他們還逼迫民女將陛下分屍,欲將一切栽贓給我……」
這番說辭她沒有說完,就被皇后一劍捅穿了心肺。
王貞柔向後倒下。
皇后徐徐地抽出劍來,轉身看向衆人,一瞬間,心電神轉,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的嘴,是說不清的。
爲何要去民間延請神醫?爲何皇帝薨後,隱瞞不報?又爲何要召禁衛軍入殿,個個還佩盔穿甲。
太子抄起桌上瓷瓶,狠狠砸向地上的王貞柔,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你這賤人,竟然欺瞞孤!你毀了這一切。負孤者,殺無赦。去死!去死啊!」
皇后比他更冷靜,直直地盯着領頭的越王看:
「是你。」
她不用等回答,心中已確定。
冷笑一聲,皇后將手中的劍高高舉起,聲音抑揚頓挫,是衝着已進殿的禁軍說:
「不論事情經過如何,你們已站在了本宮和太子的船上。這條船若沉,你想想,他們能放過你們嗎?」
「皇帝已死,太子就是正統!若他即位,你們便都有從龍之功,再進一步,封侯列將也不在話下。」
「能做禁軍,守崗巡夜,想你們的出身也不會是太好。人生中,能這樣改變命運的機會可不多啊。」
「現在,還不給我上?將這幹亂臣賊子全部擒下,尤其是越王!本宮只要他的命,其餘大臣,無非是受到了蠱惑而已,若不反抗,退後旁觀,本宮可以當今夜什麼都沒發生。」
宮中有兩撥禁軍。
一撥是現在站於堂中,虎視眈眈的,他們更親近太子;一撥是被越王陸陸續續收買的,今夜本不該值守。
可他們偏偏出現了,快步從遊廊抄近,將殿門口團團圍住。
兩方一觸即燃。
朱文衍站在階陛之上,民間的浮燈四面八方飛上空,遠遠地飄過來,投下道道光影,屋外屋內被清晰地分割開光影兩面。
如此涇渭分明。
動手前,朱文衍看向皇后:
「母后今夜所爲,衍倒是也能明白。丈夫沒有兒子重要,皇太后比皇后不知逍遙多少倍。」
「只是,文衍不明白,我不也是你的兒子嗎?我登位之後,您照樣可以坐穩壽康宮,母后爲何對我,沒有一絲憐憫之心?甚至現在,還想用衍的命,來爲另一個兒子鋪路。」
皇后沒有回答。
只是握劍的手輕顫了顫。
朱文衍指了指自己,道,「文衍」,又指向太子,叫出他的名字,「正桁」。
一聲苦笑:
「五行之說,木能克水,連名字,母后也是希望,皇弟能生於我之後,而位居於我之上。母后,我是您的仇人嗎?您竟這樣希望,我過的不好,甚至希望我死掉。」
而朱文衍始終等不到一個答案了。
兩方陷入混戰。
我知道,今晚贏的會是誰。
畢竟,籌謀良久者,總會勝於臨危應變者。
我跟着隊伍綴在後面,但並沒有跟着走進去——
我不喜歡血。
不管過去多少年,屍山血海的生死堆裏滾過多少遭,不喜歡還是不喜歡。而今夜,會死很多人吧。
我尋了個僻靜地坐下,仰頭看着天上的明月,它高高懸掛,俯視人間悲喜,像很多年前,我與太子溜到膳房偷食的圓餅。
只是已經冷掉了。
明月從來沒有變。
變的只是當下仰頭看的人,再也不會有那樣的心境了,少年少女之氣,是一生永遠不可復得的珍寶。
而如今,故人當去,面目盡改,生死也相隔。
我正恍惚間。
有個人影坐了過來。
王貞柔。
她一定欠了系統很多積分吧,換回來一具這樣不會嚥氣的身體;明知希望渺茫,還是一頭陷入了朱文衍給她織造的陷阱裏。
她擦乾淨臉上的血。
是趁着殿內混亂,咕蛹着蠕動出來的。
爲怕誤傷,王貞柔跑出殿外,又看見了我,索性坐在我身旁,她心情很好,唱着小調,笑吟吟地向我挑釁:
「楚霄月,你知道越王殿下答應了我什麼嗎?」
我冷靜地看着她。
她笑意更深:
「他答應我啊,事成之後,會娶我進門,還要封我做皇后呢。」
王貞柔站起身來,她俯視我,她嘲諷我,她漠視我。
「你看,無論多少次,我都會贏你。」
這個蠢貨。
但今夜月色很美,喚醒了我心中僅剩的柔軟,她這個時候,來到我身邊,不管是爲着什麼目的。
卻教我感受到一絲,屬於活人的溫度。
看在這個份上,我好心提醒了一句:
「王貞柔,皇后不會是你。」
也不會是我。
在心裏默補了後半句。
言盡於此,我起身離開。
身後傳來王貞柔的跳腳:「你在跟我示威嗎?楚霄月,你等着瞧吧……」
16
一夜過後,臨危而戰的皇后當然敗了。
她年輕時是有些武功在身上的,浴血到最後一刻,始終衝鋒在前,最終力竭而亡,直到死,都沒有看向越王一眼。
而已殘疾的太子,今夜受到的衝擊太大,落魄失魂,已近瘋癲,是被越王親手持箭,射死在盤龍殿堂中的。
天亮了,曙光透窗而入。
朱文衍舉起手中弓矢,聲音悲痛不似僞裝:
「太子謀反,弒父殺母,罪惡滔天,以此品行,何堪肩負天下?如今,我順天應人,將此賊斬殺於此,其制誥封位一應廢絕。」
說着,他率羣臣跪了下來:
「恭送父皇母后賓天。」
盤龍殿前,人來人往。
禁軍們在掃除屍骨,清理現場,用水衝了一遍又一遍,從階陛上緩緩流下,像盛大的妖冶的紅色瀑布,奔流不息。
大臣們三次上書,請越王登基,他幾次推諉不得已答應。現下禮部尚儀宗正三府,正在議定帝后的喪事,和新王即位的一應事宜。
我坐在摘星閣。
這裏是皇宮最高的地方。
晚上夜風很大,將我的衣袍吹起,我喝了些酒,手高高地伸起,黑暗中,有人從身後爲我披了件敞篷。
語氣很不贊同的樣子:「當心着涼。」
我沒有回頭,依舊在出神: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其實不過是場錯覺。樓下人看樓上人,以爲星辰觸手可得,只需踮起腳尖。可真正站上來了,才知道,星辰如此遙不可及,怎麼碰,也是碰不到的。」
朱文衍蹙眉將我擁在懷中:「霄月。」
他今日心緒不佳。
審問坤寧宮的老人,他知道了一樁舊事。
原來多年前,皇后隨帝出征時,曾被敵軍所虜,扣押三日。雖然清白無辜,然被救出來不久,皇后便有了身孕。
帝王多疑,難容此子,幾次動了殺心。
天底下,做母親的,總是捨不得自己骨血。所以,皇后在受驚早產後,爲護住這個孩子,竟親自鋸斷了他的脛骨。
殘疾之身,無緣大位。
朱文衍被扔到冷宮自生自滅。
皇帝不再追究此事,漸漸地,帝后之間的情感有所緩和,很快,他們有了第二個孩子,也就是廢太子。
「我現在才知,原來母后也是愛過我的。只是這點稀薄的愛,根本及不上在她身邊長大的弟弟。所以當我成爲弟弟的威脅後,母后便恨不得我去死了。」
「她明明知道,盤龍殿上,若開口求饒,我是會留她一命的。而她寧願和弟弟同死,也不願與我共活。」
朱文衍的眼眸裏閃爍一層晶瑩。
他似乎很喜歡在我面前示弱?
爲什麼?
是因爲篤定女子總喜歡這套反差嗎?
看在人前如何不可一世的高位者,只有在自己面前會露出柔軟,分享共同的祕密。從而生出錯覺,堅信自己是這人心中不一樣的存在。
我只想發笑。
朱文衍已攥住我的手,將我帶倒在散鋪的竹簟上,他垂下的髮絲拂過我的臉,而我仰頭,看見夜幕中,高懸的明月。
「霄月。」
他緊緊抱着我,睜大眼睛,自語喃喃:
「孤只有你了。」
「不要離開我,霄月。」
騙子。
我想。
……
所想很快便應驗了。
是在朱文衍登基的第一日,他提出要立我爲後,而我的身份,自然也被翻了個底朝天。
從前那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楚相嫡女。
窮極綺麗,嬌慣奪目。
如今卻跌落泥潭。
罪臣之女,容貌盡毀,惡名昭彰,還曾與廢太子有樁風月情事。
可是把朝中的老臣給氣壞了。
據說,還當場撞死一個。
「楚霄月此人,妖媚惑上,不祥之身,陛下,你不能立她爲後啊!」
這話傳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對鏡梳妝,從右額裂到腮畔的最後一道疤痕正在變淡,只要脂粉濃些,從遠處看,是看不出什麼異常的。
小丫鬟春響爲我鳴不平,顧不得尊卑,張嘴罵道:
「這不是餓漢喫飽飯,沒事找事幹嘛?娘娘和陛下,從前在閩中時,便已至官府登記,寫了文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陛下還沒說什麼,輪得着他們跳腳,這個不許那個也不許,我看都是想把自己女兒塞進來……」
我望着鏡中的自己,已看不出從前的半點相似。
臉還是那張臉,絕容清麗,可眸子裏,卻總蒙着層漠然。
我淡淡道:
「事情不能總看表面,也該看看裏面的理兒。朱文衍不願意,這話是傳不到我耳中的。他就是想讓我明白,他現在有多爲難,最好由我站出來,主動提出不敢肖想皇后之位,他便就有了臺階下。」
「娘娘的意思是說……」
我笑笑:
「我沒什麼意思。我想,古來凡有建樹之君主,無不集權,手段狠戾,朝臣莫不敢逆,自然,所立的皇后,也必是心中所想之人。」
「莫說我一個罪臣之女,便是前朝漢代,不也有立二嫁之人爲後的嗎,該皇后還與先夫有過旁的孩子。是以,也可知道,歷來君主鐵了心要做一件事情,便是沒有做不成的。」
我伸出手指,輕輕摹過鏡中人眉眼。
鏡中人目光淡漠,嘴角一抹譏諷的笑:
「朱文衍立不了我,要麼,他不是有手腕的君主,所做的決定,能被大臣挾制,不過一無能傀儡耳;要麼,這就是他心中所想,根本不想立我罷了,大臣所爲,不過見風迎合。」
我收回手:
「春響,你覺得是哪種呢?」
身後的丫鬟瞬間跪伏在地,臉色白了幾度,不敢說話,肩膀微微顫抖。
我笑意更深:
「無論哪種,都很好。」
17
我最終被冊爲德慧妃,居東南方華瀾宮。
而王貞柔被立爲賢妃,居西南方傾蕪宮。
大昭國風,以東爲貴。
我的封號又是皇帝親定,是以,比王貞柔高出半個品級。但這點,顯然不被她放在眼裏,她時常前來挑釁。
「便是陪伴着陛下的髮妻又如何,終究衣要穿新,人更是莫不如新,我爲陛下登基,也是立下過卓越功勳的。」
她嬌滴滴地一扶鬢角:
「這皇后之位,鹿在誰手,還尚未可知呢。」
偌大的後宮,太妃太嬪都被歸置於北方苑囿,不常出門;又逢國喪,暫未選秀,是以只有我們兩位正經主子。
和王貞柔碰面的機會越來越多。
但時移世變,我已不再是那個三兩句就會被她氣得失智的小姑娘,又或許她現在跟我爭搶的東西、野心勃勃站上鬥獸臺要與我廝殺分出勝負的獎品,我並不在意。
聞言只是不疾不徐地啜了口茶,聲音淡淡:「哦?」
她說的口乾舌燥。
我自不動如風,偶爾在王貞柔發表漫長講話後,施以個眼神。
她氣得跳腳。
嘴裏嘟囔着:
「裝什麼人淡如菊,這樣的人設,在我們那個時代是要被口誅筆伐的。賤人,你其實就是爭不過我罷了!總有你哭的那天。」
春響聽見了,站出來要斥她。
被我拉住。
我垂眼看戲,漫不經心地:「春響,昨兒陛下不是剛賜來幾箱珠寶,還未來得及登記造冊。左右閒來無事,便入庫吧。」
春響反應過來,小跑出去。
再回來時,身後跟了數十個太監宮女,個個搬着繁重又華麗的紅木箱子,打開一看,珠寶首飾,文玩博古,富麗堂皇。
金燦燦一片。
險些晃瞎人的眼睛。
這都是朱文衍,自覺對我有愧,登基之後,開了國庫,幾乎將能拿出來的珍寶都賞賜給了我,如流水一般,明晃晃表現出對我的『偏愛』。
有太監大聲唱喏。
每念出一件寶物的名字,王貞柔臉色便黑一分。
她欠了系統許多積分,付出怎樣的代價尚未可知,只是一日一日地陷進去這個遊戲不可自拔,而朱文衍的攻略值卻幾乎不動。
越急越心虛。
她變成輸不起的那個。
自冊封嬪妃之後,朱文衍幾乎一次都沒去看過她。想法設法的偶遇,收穫也總是寥寥,有次擅闖御書房,朱文衍看她的眼神更像是看個死人。
王貞柔很慌。
她得不到,便假想我得到了。
於是越發將我視爲仇敵,幾次三番前來挑釁,妄圖在我這裏撬動一切,正如她從前對我做的那樣。
我掃過王貞柔,她身上的衣衫不算華麗,手中的帕子緊絞,面上浮現出一抹強烈的不甘,用的手段也上不得檯面。
怎麼從前。
我會輸在這樣一個人手中?
究其根本,是我將裁判的權力交給了別人,自己被莫名的力量推上戲臺搏殺,而輸贏便自然成了旁人的定論,半點不由己了。
我正出神間。
那邊的王貞柔已然面部扭曲,她泄恨地將手中帕子丟在地上,轉身離開,走之前還丟下一句:「你等着瞧」。
春響哈哈大笑:
「娘娘,您沒看見賢妃娘娘的臉,她鼻子都快氣歪了!」
轉而又看這一地珍寶,美滋滋道:
「果然陛下還是最疼您了。」
我垂下眼,靜思:
「剛纔,王貞柔說,她去了御書房,擅闖者,殺無赦。她脖子上的勒痕——」
是朱文衍。
親自動的手。
暮色時分,我手伸到窗外,去探冬風,嚴寒已至,今年冬天,倒是格外冷冽。
朱文衍站在二廊門側,身邊沒有跟着下人,不知看了多久,肩膀上已落了層薄雪。春響上前爲他取下鶴絨大氅,兩個人擦身而過間,似乎說了些什麼。
「她今日又來向你挑釁了?」
朱文衍自行喝了我盞茶,神色厭漠:
「你不喜歡應付,將她擋在門外也便是了。我會下道命令,從今往後,賢妃不得踏入華瀾宮半步,若違令,降一級,直至降到最低等的答應爲止。」
我正在用剪刀挑燭芯。
離得近了,能聞到空氣中泛着一股甜膩的香味,但是很淡。
聞言不甚在意道:
「陛下倒是很會拿捏她。蛇逮七寸,現下很是明白她怕的是什麼了。只是這樣一味釣着,陛下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些什麼呢?」
朱文衍沒接話,自如地岔開,和我談起最近新得的一本棋本。
殺了兩局後。
夜,漸漸濃了。
他一指窗邊軟榻,眼有些發紅:
「霄月,按老規矩,我還是宿在那裏。」
第很多次地重複解釋着,彷彿他已騙過自己,信以爲真了:
「當初,我答應過你,會給你皇后的權柄。如今,我卻沒能踐約,霄月,除非那一日,我們新婚,否則,我萬不能唐突了你。」
我默默地盯着他看,脣角微揚,心裏覺得萬分好笑。
油燈燃得更烈了。
燭芯發出劈里啪啦地爆響。
朱文衍起急了身,竟有些站不穩。
我上前扶住他。
甜香在我們之間流轉。
我今夜化了很漂亮的妝,長眉連娟,梳雲掠月,含情目沁水,兩頰腮染粉,脣上還擦着豔豔的口脂,手指輕輕一挑,烏髮如雲鴉堆疊。
頰上的傷痕貼了一層花黃,暖色燭光下,恍若神仙妃子,不似凡人。
饒是朱文衍也有些意動:
「霄月……你總讓我分不清是夢是真……」
他的聲音啞了。
我的手搭在他的臉上,順着頰側滑動,最後手指勾連在喉結處,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
他悶哼。
我輕笑,呵氣道:
「陛下,你瞧,夜色已這麼深了呢。」
風月無邊,一室旖旎。
我露出牀帳的小臂上,青青紫紫,斑痕淋漓,可見留印之人力道之深。
空氣中的甜馥香味似霧般迷散,淺卻勾人。
朱文衍睡過去了。
我從牀上起身,穿好鞋,將燈油裏的粉末挑盡,推開窗,風將殘粉瞬時吹盡,半夜會下一場小雪,粉末融進雪中,順着溝渠流入暗河,任誰也查不出證據。
做完這一切後。
我躺在朱文衍身側,兩個人之間隔着一道深深的溝壑,他睡不安穩,用手來搭我的脖子,嘴裏還有幾句囈語。
「……等我……楚……」
我將他的手拿開。
脣脂沒了烏髮散亂衣衫破了,我心情卻不錯,從枕下拿起個小瓷瓶,一口吞下其中的黑色藥丸,脣角掛着若有似無的笑。
卯時初,快上朝的時刻。
平素克己勤政的皇帝,如今連個人影也不見。守值的公公四處尋人,最終找到了華瀾宮,叫了三次,朱文衍才醒來。
「霄月。」
他盯着我,一雙眼睛深沉陰鷙,嗓音像被凍住了一樣冷:
「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我迎着他的視線與他對視,微微一笑:
「我與陛下,結髮爲夫妻。這夫妻之間,行個房事,陛下何故如此喫驚,倒像是臣妾算計了你。」
說着將頭垂下,我摸上自己的臉,那裏的疤痕越來越淡:
「怎麼,難道霄月之姿,竟入不得陛下的眼嗎?」
朱文衍不說話。
我托腮看他,笑意更深:
「既入得陛下眼。陛下不是愛我至深嗎?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發生些什麼,也在情理之中啊。」
屋外太監又催了一次。
朱文衍陰着臉,他沒讓我伺候更衣,反而叫春響進來,惡狠狠瞪了她一眼,最終,甩袖離去。
我在他身後笑,行禮挑不出錯處:
「臣妾恭送陛下。」
18
我失寵了。
華瀾殿的門庭尚未繁華,便已在頃刻間衰敗。
時值年節,各宮各殿掛燈結綵,唯有華瀾中入了夜,黑漆漆的一片。
雪下過又停。
仔細聽,還能聽的見從遠處傳來的嬉笑。今年宴飲,是王貞柔主辦,據說,她絞盡腦汁,出了很大的風頭。
我並不在意。
小廚房沒有剋扣飲食,但送來的餃子品相一般。從前我做太子妃人選時,除了女紅琴棋,最擅長廚藝。
自己支開人,擀皮和餡。
下鍋的時候,我突然扶住牆壁,劇烈嘔吐起來。
果然……
瑩白的餃子在鐵鍋中沉浮,我回過頭,看見軒窗外貼着道很黑的影子,速度極快地掠過。
「出來吧。」
我擦了擦脣角:
「春響,別躲了。」
春響是朱文衍的人。
在閩中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明着是我採買的使女,實則是朱文衍豢養的暗衛,武功很高,探聽機密。
她從暗處閃現身形。
不復從前的嬌憨模樣,眉目竟有些冷:「娘娘。」
夜長風寒,青燈一粟。
我從鍋中盛了碗餃子,細細喫完,擦淨脣角:「你受傷了。」
是篤定的語氣。
朱文衍迎我入宮,實則是變相軟禁我,在沒有任何助力、還被監視的情況下,我仍然搞來了春情之藥,成功算計他。
首當其衝。
他會刑罰春響,辦事不力。
「做暗衛的人,下場都不會很好。」
我坐在桌前,靜靜地盯着春響瞧。
她常年握刀,手中應該是有繭的,但如今卻光潔如新,只能是用了削皮毀骨之法。
「春響,你有沒有猜過,爲什麼,坤寧宮大門緊閉,不許任何人進出,陛下說要重新修繕,可從不見動工?」
我舀了勺湯,吹涼,輕輕喝了一口:
「是因爲,那裏面的血氣,到現在都沒有散盡啊!先皇后身邊伺候的人,竟都死絕了。」
「三百餘宮女,當着幾個奶嬤嬤的面,一個個砍斷四肢,好殺雞儆猴,逼她們說出事情真相。可即便說出來了又如何?那幾個老人,哪個能得善終呢?知道了主子的祕密,就只有死路一條。」
春響不由打了個顫。
她又想起檐廊深下,那間暗室,縈繞着常年積久不散的血腥氣。
人如螻蟻。
屍骨如山。
而在欄杆外,盯着她的那雙眼睛,冰冷陰森,無情如鷹隼,是她經久難以逃離的夢靨。
可……
我的聲音如詛咒一般,緊追不散:
「你以爲你一味順從,就能活命?」
將湯碗放在桌上,我輕哂:「天真。」
「她們的今天,不過是你的明日罷了。」
「你懂什麼?」
春響有些激動。
有人生來在雲端,有人生而爲泥種,要在一地雞零狗碎、溫飽難存中掙扎着過活。
四歲那年的水災,席捲家鄉故土,也捲走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溫情。若非大皇子府人施救,將她從木板上撈出,春響根本沒命活到現在。
「我欠他的,我這條命,不是我的自己的,我根本沒得選!」
她這樣說。
她這樣想,這樣成百上千,萬萬次的欺騙遊說,終於成爲信仰。
沉默片刻,我淡聲開口:「哦?」
「逢有災情,朝廷抗災救人,本是尋常。怎麼,春響,你不問因,河堤爲何坍塌;只看果。你說他救了你?他爲你全家老小報仇,嚴懲了貪官污吏嗎?他沒有啊。他只是看中你死抱着木板不撒手,是個好的暗ẗûₑ衛苗子罷了。既施恩不是爲你,又何談天恩難報,賭上你的餘生?」
春響愣住了。
她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一時有些恍惚。
「你說你沒的選?」
我扶着肚子站起來,徐徐來到她身邊,微微一笑:「不對吧。你明明就有的選啊,把命運從別人手中搶回來的機會。」
春響抬頭,直愣愣地看着我。
「好姑娘。」
我微微俯身,語帶蠱惑:「你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
……
朱文衍雖三月沒來華瀾殿。
可按例,太醫一日一次的診脈問安從不曾落下,那晚過後,春響按我的話傳出了消息,太醫來的次數漸少。
長長的宮牆,能抵住一切。
卻難防流言。
二月,進了春,宮中開始說起傾蕪宮那位賢娘娘,是如何的盛寵不衰,聖眷優濃,皇帝幾乎夜夜宿榻其宮,下了朝便直奔而去。
可詭異的是。
王貞柔卻再未在人前露面。
連宮中事宜也交給某位太妃打理。
信鴿把最新的消息傳遞給我。
穿過宮檐長廊,躍入西北方向,傾蕪宮,王貞柔被重重地抵在牆角,有人死死扼上她的喉嚨,聲音譏誚:
「你身懷神異,朕欲利用你之神異,來複活一個已死之人。」
「這是你欠她的。」
復活已死之人……
我看着落在架上的白鴿,嘴中重複了幾句,眼底情緒驀地深了幾分,脣角卻揚起一個諷刺的笑容。
「何必如此麻煩?」
朱文衍,你既想與已死之人團聚。
那我便——
不日送你下黃泉。
風雨欲來,偌大皇城,將再起政變。
19
三月,我腹中胎像已穩。
整個華瀾宮,因爲朱文衍的冷落,透着股濛濛的死氣。
我叫來春響。
說丟了件從前的帕子,絲帕並不值錢,卻是朱文衍同我定情時所贈。
那是在刺殺廢太子前夕,我們去坊間聽戲,臺子上你儂我儂,唱着什麼『橫也是絲豎也是絲』,幾對適齡男女駐足聽紅了臉。
那時的朱文衍還能把戲唱下去,有些人來瘋,當即也起鬨,說了些散歪話來逗我,還從小攤販處買了條絲帕『以寄情思』。
事隔日久。
我們都忘了,唯有春響記得,便以此做了筏子。
藉着找尋的名義。
從華瀾殿一路到御書房,卻被兩個禁軍攔住,裏面正在談軍國大事。我便等在殿前,守了兩盞茶的時間。
幾位肱骨老臣先後而來,面色沉凝。
大渝國,越了境。
兩國紛爭已久,只是數年前,汗戎王對明華公主一見鍾情,願退城求娶,結百年之好,自然,公主下嫁,止戈停火。
可惜。
月前汗王暴斃,兄弟子侄爭位不休,終於是王叔即了位,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主戰派,當即撕毀盟約。
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興兵黷武,親征中原。
風吹得院中樹影婆娑。
我緊了緊身上外裳。
心中篤定。
朱文衍會親征。
一則,對面是新王御駕,振奮人心,自然這邊也該要由皇室出面,可朱文衍的兄弟被他悉數貶殺;二則,朱文衍剛即位,鎮守疆土的幾位老將,他進行了調換輪值,此次發兵數萬,他並不能很放心。
——畢竟,這個皇位尚未坐穩,名目不順。
若有人藉機起事,從來外憂內患結伴而行。
只是。
朱文衍不由懷疑,大渝國此次的進犯,來的實在蹊蹺,莫非,是有人在背後策劃?可是誰又有這麼大的能量呢?
正這麼想着。
他往前推開窗,正看見我站在殿外,時值暮色,黑夜與白晝在此分界,陽光漸漸隱去,我們彼此對視。
一片凝滯中,我率先開口:
「陛下,臣妾想您了,所以來看看您。」
夜半,子時,出征前夕,宮苑森穆。
隨行大隊已在明德前門等候。
朱文衍卻來找我,他打量着我的神色,言語關切。
「霄月清減很多。」
我腰部纏了一層軟綢,形容纖纖,走去室內取了枚平安符,放到桌案一角。
「近日無事,臣妾親手繡的,便以此贈陛下,盼君平安歸來。」
朱文衍抬眼,深切地看着我,將平安符拿在手中,細細打量,脣角微勾:
「這世上,一個男人最該做的兩件事,一是順天而行;一是聽自己女人的話。霄月,你不惱我這些時日對你的冷落?你真希望,我平安歸來?」
我垂眸嘆息:
「一個女人的立身根本不就是夫君。我再惱你,陛下,可你若不在了,對我有什麼好處?臣妾便無ƭṻₐ枝可依了。」
朱文衍怔愣半晌,最終將我拉入懷中:
「霄月,此番是我對不起你。等我回來,我要告訴你一件往事,那是……我的隱祕,從未對人提起。」
我未作反應,聲音平靜。
「那便請陛下將平安符佩戴於身,時刻不離吧。」
他走後。
我在用錦帕拭手,春響從屏風後閃出身形,語氣擔憂:
「兩國真要開戰?邊疆百姓……」
燈影昏色裏。
我靜坐在桌前,黑髮白裙,摸了摸盛裝平安符的木盒:
「你放心,打不起來的。」
我將盒子闔上。
「便是再沒良心的人,算計一場陰謀,攪弄風雲,也不該用無辜的黎民百姓屍骨鋪路。若是此,行大惡,萬劫不復也不算過了。」
桌前放了一壺酒。
是去歲釀的桂花,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清冽甜美,有些可惜。
我倒了一杯。
輕輕灑在地上,這在昭國習俗中,是爲死人做祭,眉目舒展:
「將變天了啊。」
朱文衍親征,一應政事交予兩位文臣共輔,這是閩中故人,多年前便押了寶,忠心耿耿;後宮之事,則還是由太妃主管。
華瀾宮前戍着一隊禁軍。
是臨走前,朱文衍派來的。
明面上打着『保護』我的名義,實則監禁。
清晨,卯時,禁軍換防,重新調來一批人,面相看上去陌生的很。
「我從未在陛下身邊見過,會不會有詐?」
春響警惕道。
我換了身衣服,經過春響身旁,看她下意識攥緊袖中的刀,衝她搖了搖頭,步步往前,走出華瀾宮,神色如常。
而這一次——
沒人再攔我。
春響張大了嘴:「娘娘,這是您的人……」
「可不對。」她隨即否定,「楚家倒臺,悉數清ẗũₙ算,您自入閩中越王府後,一舉一動,無不被人監視,你怎麼會……」
她終於反應過來:
「是太妃!」
春日晴好,天上的太陽不算刺眼,我仰頭看,卻仍然眯了眯眼睛,眼前,似乎又看到了一個小姑娘,她坐在拱橋上,脫下鞋襪,腳冰在河水中,去逗弄游魚,痛快地呼了口氣。
察覺到視線,她回頭,看見了我,便朝我笑,招手道:
「霄月,過來,一起涼快涼快。」
朱明華。
皇宮裏最尊貴的公主,長在皇后膝下,金尊玉養,和太子關係和睦,性子也十分的好。滿宮的宮人都知道,只要犯了錯,求到公主那裏,能幫的她一定會幫。
也是……我的閨中密友。
記憶在翻滾。
一時是我們赤足在溪中嬉戲,被夫子捉了,便跑的飛快,回到殿中後,抄訓誡抄的手痠,氣得發了狠,我拿起墨就往她臉上抹;她笑着躲開,說幾句『大不敬』,然後回我以墨汁。兩人都變成了花臉貓,被各自的宮女領去洗了臉,晚上同宿一牀,很快言歸於好。
一時是月圓滿夜,她竊了御膳房的貢酒,我們醉倒在一起,藉着酒意,手腳並用爬上屋檐賞月,她抱着我的肩膀,有些悵然:
「霄月,其實我不是皇后親生的公主。」
這是宮帷內一樁往事。
明華生母是位不受寵的妃嬪,生下她後難產而亡。彼時皇后在宮鬥中傷了身體,再難有嗣,又極喜歡女兒。
便將明華抱過來養。
我又想起那個分離的雨夜,白日明華在馬球場上大出風頭,光彩奪目,晚間汗王求親的消息便傳進了後宮
我去找她。
明華已經哭過一場,雙眼紅腫,撲進我懷中,小聲啜泣:
「霄月,你知道嗎,我並非是因爲汗王年近四十,已有三子而心中生怨。我只是……我只是……那件衣服是母后爲我準備的,今日賽事,亦是她一手操持。原來養了十多年的女兒,不是親生,終究不是親生。」
我猶豫片刻:「事情或有轉圜……你不願意,可以早許婚約之名推脫。」
明華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
「我到底是個公主。能以一人之幸福,換兩國止休干戈,不用再填進許多無辜之人的鮮血,這筆買賣,很划算。」
她擦乾淚水:「明華受天下供養,如今還於天下,這本就是,一個公主該肩負的使命。」
遣妾安社稷。
若這是她的使命,她的選擇。
可……
想到什麼,我冷笑一聲,明華空洞的眼眶,竟似乎在我的眼前流出了兩行血淚。
數月前,汗王暴斃。
渝國未開教化,有收繼婚的習俗。
明華幾次上書,請求還鄉,不想再嫁。可無論是先皇、廢太子,還是如今的朱文衍,都將請書按下,回信給她——
大局爲重。
呵。
什麼是大局?
新任渝王即便娶了明華,春宵裏含着她的痛苦與不甘,如今依然組起進犯的鐵騎。朱文衍不假思索出兵,嚴陣以待,更是從沒想過,明華要何以自處。
這羣賤人。
我的手掌不由捏緊,如今宮中掌事的太妃,正是明華親姨母,在嫡姐死後,被家族重新送進宮中。
女子,似乎總是可以被輕易拋出,置換價值的那一個,若風雲得勢了,所掙的利益半分享不得;可若失勢了,一朝落敗,家人也不會伸出援手,反而極快的進行切割,恍若從來沒有這個人一般。
一如當初的楚家,我被廢太子厭棄,楚相便毫不留情地將我驅出家譜。
真可笑。
我重又睜開了眼,瞳中似攀上血絲,好半晌才鎮定下來,對身後的春響道:
「我們去傾蕪宮。」
王貞柔。
是時候送她一程了。
也該徹底搞清,這個世界原本的故事真相。
20
傾蕪宮的殿前,有四隊禁軍把守,嚴密森嚴。
太妃在鄰宮放了一把大火,將人調走,我們進出若無人之境。春響守在廊外望風,我兀自前去,將殿門推開。
『咯吱』一聲輕響。
我看到一個被吊起來的人,不,已不能算是『人』,密閉的空間裏,不見陽光,血腥味伴隨着哀嚎聲湧動。
窒息又壓抑。
王貞柔似乎在忍受着某種極大的痛苦,從前驚豔絕覺的面容下,似乎又有一張刻薄的臉在往外掙。
不是錯覺,她原本的靈魂,被困在這副殼子中了,正一點點消融瓦解,若非用鐵鏈捆住四肢,毫不意外,她會活活將自己的臉挖破。而拼命舞動的手腳,露出的肌膚,也見了骨,若藕孔絮網,上面颳着幾塊正在腐朽的爛肉。
「朱文衍對你做了什麼?」我平靜下來。
「系統,系統……救命,不要這樣……我會還的,我能還的,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攻略成功。不要——」
王貞柔神情驚懼,眼角滑落的淚水越來越多,從前她高高在上,揮舞鐮刀,視我們所有人如玩物,那是刻在骨子裏的輕蔑。
而現在,她終於淪爲待宰的羔羊,似乎承受着極大的痛苦,簡直要發狂,俏麗的麪皮下又浮現一層扭曲的五官,實在可怖。
「好疼啊!!太疼了!!系統,不要懲罰我的靈魂,拼回來又打散,我受不了!!」
直到我越走越近,裙角落在她的視線裏。
王貞柔彷彿想到什麼,猛然抬起頭:
「女主,你是女主,你救救我吧!!我知道錯了,你是最善良不過的,求求你,讓朱文衍把東西還給我,好不好……」
我垂眸看着她,淡淡開口:
「事到如今,你還心存幻想。無論朱文衍對你說了什麼,他都是誆你的。他騙你從系統那裏換了東西?如今積分終於欠無可欠,王貞柔,輪到你還債了。」
「你怎麼知道?」
她驚懼地望着我,嘶叫一聲,繼而垂下頭顱,滿臉絕望:
「你竟早就知道了,也是,無論是反派,還是女主,畢竟書成之後,受到了太多喜愛,這早就自成一方小世界。我穿書而來,又有系統相助,自以萬事萬物都在掌握之中,便所行無忌,以至疏忽了,這故事原本自有一套邏輯鏈,你們每個人的性格已成,終讓你們絕地反殺,一敗糊塗,打出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結局。」
我深呼了一口氣,很快冷靜下來。
能感覺得到,一Ţû¹直遮在頭頂上那片障目的烏雲散了。
世界的真相果然如此。
這是一個書中故事,我是女主,廢太子是男主,原本我們會相敬如賓,開當代中興,楚相家族百年綿延,閤家歡的大團圓。朱文衍只是後期反派,起兵事敗,弒父而爲天下緝,可現在,女主和反派聯手了。
滿眼的不甘和執念中,王貞柔的靈魂在融化,她被困在這副不死不滅的軀殼中,靈魂也散不盡,這是系統給她賒欠積分的永世懲罰。
她眼神散亂,嘲弄道:
「女本位的故事裏,你選了誰,誰就是男主。楚霄月……我真不該走那步棋……當時若殺了你,接替你所有的氣運……」
倏爾又神色劇變,滿頭大汗:「女主,你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跟你作對了……我要見朱文衍……」
我靜靜地看着她把鐵鏈揮地嘩啦作響,連綿不絕的求饒聲響在室內,那是一個人所能發出最痛苦的哀鳴。
淒涼又悲戾。
半晌,我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她身前:「不是說我是女主?氣運既在我,你怎麼總是捨本逐末?」
堪稱溫柔的,我幫她捋淨額頭碎髮。
手一點點扼上她的咽喉。
王貞柔能感覺到呼吸在剝離,她拼命地瞪大眼睛,一時驚喜,一時絕望:「這是系統給我的身子,你竟然能……?」
我放開手。
她又陷入循環的折磨中,哭喊着求饒:「殺了我,殺了我吧。給我一個痛快,我只求一個痛快!」
我靠近,低聲問:「那告訴我,朱文衍在你這裏,換走了什麼——」
王貞柔的神色已近癲狂,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復生藥。」
「他寫下立我爲後的聖旨,他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將你打入冷宮表示誠意。他只要,能使人死而復生的藥。」
我的手重又扼上她的咽喉。
王貞柔眼角有淚劃落,濺在我的小臂上,很燙,她失神地呢喃着:
「我以爲,只要趕走他身邊的女人,我就能攻略成功,從前都是這樣的。三十多個小世界,我沒有失敗過,我怎麼會敗了呢——」
夜色在此落下。
聲音戛然而止。
我看着血與淚,融合在我的掌心,順着指尖流淌,王貞柔的身體向後倒下,抽搐痙攣,隨後嚥下最後一口氣,軟綿綿地闔上眼睛,她沒有再醒來。
能殺她的,能將外來人驅逐出境的。
只有我。
我跨過她的身體,擦去手上的血,望着遠處天空,疊着片片濃墨,看上去倒像是團聚烏雲,風雨驟來。
春響圍上來,要給我係披風。
我回頭衝她一笑:
「這樣的天色,外行人總以爲是要起狂風下暴雨了。可不是的,斷虹霽雨,山染修眉新綠;萬里青天,駕此一輪玉,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春響不明所以:「娘娘……」
我的笑意便更深了。
明天果然是個好天氣,夜裏下了一場疾雨,次日天朗氣清,雨勢驟晴,難得出了太陽,而比天氣更好的是——
朱文衍的死訊傳來了。
消息進到華瀾宮時,我在院中曬書,聞言手中書卷砰然落地,做出很喫驚的模樣:
「是嗎?」
隨即讓傳令公公等了兩盞茶的時間,我進到內室,慢條斯理地化了個妝,小臉慘白,腹間的軟絛也解了下來。
第三道傷疤,完全消失。
春響的難過不是假的,她紅着眼睛進來,攙我出去,一路上哭哭啼啼:
「其實主子還是很好的。」
「娘娘,陛下心裏也有你……你不知道,從前他根本不會碰任何女人,上次你給他下了藥,他也沒有很生你的氣,反而有些認命。娘娘,奴婢只以爲,你除了王貞柔那個攔路的賤人,等主子回來,你們很快會和好的。」
她絮絮叨叨。
我有些頭疼:
「你把眼淚收收,還不到你哭的時候。」
她不知道,山峽谷之戰,裏面有我做的手腳。
她只以爲,我在和朱文衍置氣,才願意幫我做事。
山峽谷一戰。
四方勢力先後登場。
渝國新任可汗帶一小隊騎兵追鋒,他沒意識到,身後的大部隊漸漸散了方向,沒有跟上;在漫天狹長的隘谷里,正與朱文衍所率的先頭部隊相遇。
兩方廝殺。
可汗輕易戰亡。
朱文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他也沒有意識到,隨身攜帶的平安符,隨着他奔波體溫的升高,慢慢破開。
沉睡的寇蛛向他露出獠牙。
他倒馬摔下,中毒而亡。
朱文衍自以爲猜出我很多事情,他覺得我身懷天命,如果我希望他贏,他便有如神助。事實確實如此,可汗的戰敗,讓他信心更甚。而且,在他的角度裏,我曾經爲廢太子付出一切,我也確實沒有殺他的理由。
他不會知道,我已看破他竭力隱藏的那個祕密。
他死於自大和盲目。
隨即,我的父親,楚相,及時趕到。
他曾於多年前被流放,偏偏,流放之地與渝國接壤;偏偏,當地太守,曾是他的學生;此番後勤運援,楚相亦參與其中。
他不是個好人,但並不算無能。
一衆驚慌失措裏,楚相站出來,很快穩定人心,一方面組織攻防,修築城牆,以防渝國大軍勢死反撲。
一方面,他帶着一小隊人馬,親自護送,押運朱文衍的屍體回京。
21
邊境寒冷,時值仲春。
朱文衍的屍體,即便被細心保存,等運回來的時候,也有些發漚了。宗正府的人仔細收斂,裝於棺槨。
太醫沒有驗出什麼,只是神色凝重。
我趕到時,旁支的宗室都在殿內,朱文衍的心腹文臣,正在問太醫話。
我聽見有人低聲議論:
「怎麼會好好的就薨了,渝國蠻人甚是可惡!廢太子斷腿一事,似乎也……」
「高祖本就沒幾個皇子,這一脈難道要絕於此?」
說着便將楚相拉在一旁,細細詢問他朱文衍死前詳情,可有留下一言半語?
唯有領頭心腹,挾政主朝的文官首領,視線狐疑地掃過去,聲音陰寒:
「陛下的死,很有蹊蹺。我勢必追查到底。」
楚相看着走進來的我。
以眼神問詢。
我視若無睹,一身縞素,徑直撲到朱文衍的棺槨上,作勢要打開,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哭的悲痛欲絕。
「陛下,陛下……你去了,臣妾又該如何?你知不知道,臣妾……」
說着說着,竟是要往棺上撞去:
「你我相攜多年,情投意合,怎奈蒼天無情,你還不如,將臣妾一同帶走。」
有內侍上前拉我。
卻被春響搶先,她哭的真情實意:
「娘娘,你不爲你自己,也要爲肚子裏的龍種,陛下唯一的孩子,保重自個的身體啊。陛下若是在天有靈,看着該多難過啊!」
我趁勢暈了過去。
春響趕忙扶我,殿內亂成一團,人人臉色劇變,尤其幾個宗室子弟,面上並不好看。
倒是文官首領,有些喜意。
「當真?」
是問的春響。
既是心腹,他們自然知道,這是朱文衍安插在我身邊的一個內線。
春響點頭,一邊擦淚,一邊叫太醫:
「是真的。」
她猶豫道:
「陛下走時,也是知道的。所以出征前,特意來華瀾宮看望娘娘,還安排了很多禁衛守護。只是擔心賢娘娘那邊……才叫人不要聲張。」
宮內的太醫有老手。
本事嫺熟,堪稱一絕,取我指尖血,在我還在沉睡之際,便得出了我腹中子是男嬰的結論。
幾個老臣相互頷首。
華瀾宮外守衛森森。
我睜開眼,看見楚相守在我的牀前,他的眸中含滿了陰沉,見我醒來,轉怒爲喜,老淚縱橫道:
「霄月,和尚送來的口信,爲父都知道了。我兒一片苦心,這纔有了在流放地的多年隱忍,只爲今日揚眉!」
他似乎在替我不平:
「你知不知,那幾個老匹夫,只是衝着你肚子裏的孩子,我要進來看你,都費了很多功夫,好話歹話說盡,最後還是你身邊的丫鬟將人支開。」
「我看啊,等孩子生下來,他們保不齊,要將我們父女如何呢?那姓王的老頭爲人最是陰毒,私下裏還在查朱文衍的死,不會輕易鬆口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殷殷倒茶,遞在我嘴邊,頗爲欣慰地打量着我,聲音壓的很輕:
「不過你放心,爹做的乾淨。」
「都是聽你的,在指南針上裝了磁鐵,干擾大軍方向,前後部隊斷開。等到峽谷時,朱文衍就只剩下一口氣了,是被我活活悶死的。」
楚相脣角勾起一個得意的笑:
「不過那小子,死之前,還讓我問你一句:『是不是在宮變的那晚,你坐在臺階上看月亮,就已經想好了他的歸處』……」
「不是哦。」
我突然回答。
楚相一愣:「什麼?」
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
近到,我手中的匕首,可以輕易戳破他的腹腔。
楚相只覺一陣絞痛。
他低頭看去,看見不知何時,我已執握一把牛耳尖刃,將刀尖在他雙肋之間翻攪,此時只剩下一把木製的刀柄還留在外面。
「你這是……做什麼?」
楚相驚恐萬分地盯着我。
像是在看一個他從來不認識的人。
我卻眯着眼睛衝他笑,很認真地解釋:
「爹爹,我說,不是哦。坐在臺階上看月亮那晚,我想好的是,你們每個人的歸處。當時想着要送所有人去死,我心裏真的很難受。」
刀尖更近一寸。
我緩慢轉動,聲音始終平靜:
「可是,我沒有辦法。爲什麼,我想要的東西,你們每個人,都要跟我去搶呢。既擋了路,就只好除掉。」
楚相的目光有些恍惚。
他向後倒去。
看見有血噴濺,其中一簇,落在了我的臉上,而我不疾不徐的擦掉,動作甚至有些享受。
「你不是霄月……」
他一時模糊了歲月。
記憶裏的霄月,是楚家最乖巧的女兒。任何事情,教一遍就會,小小年齡,也能說出要撐起楚家門楣的幼稚話。
她很怕黑,傷心時會哭,爹孃過生日時會費心準備。
被兩個哥哥氣得狠了,抹眼淚過來告狀,真看着嫡親血肉受到懲罰,又會苦着臉在一邊求情『我原諒哥哥就是了,爹孃,別罰這麼兇吧……』
家裏什麼事,她都很上心。
叫的出來每個僕人的名字,知道爹爹在官場上的處境,也記住了孃親每一個交好的人,她曾經……
曾經是一個很讓人驕傲的女兒。
可是現在呢。
楚相盯着我看了又看,終於在眉眼中找出依稀幾分過去的痕跡。輪廓還是那個輪廓,只是冷麗許多。
像一汪沉寂多年、悄無聲息吞噬人命的深潭。
他捂住胸口,費力解釋:
「你還沒有原諒爹爹是不是……都是楚皎皎那個賤人……」
他話沒有說完。
便見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有些苦惱:「怎麼人人都是這套說辭。」
半個身子偏出牀榻,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是楚皎皎嗎?不是啊,爹。你以爲,女兒給你送信,主動與你和解,還是想求你隨意施捨的『愛』嗎?」
「早就不是了,我要的是權力。爹,有些事情,我已能漸漸想明白,從前是我沉浸在你編織的那個謊言裏太久。莫說我當初沒有傷害楚皎皎,今時今日,我站在這裏,不再是楚家的女兒,不再是某個男人的妻子,肚子裏懷着這個國家下一代的王儲,便是我現下真殺了十個八個楚皎皎,你也不會責我半句,說不得,還要爲女兒遞刀子呢。」
手撐着下頜,我真心求問:
「怎麼,爹,你對待旁人的方式,全是看她有沒有價值。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反不明白這個道理?」
「霄月……」
楚相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我隨意披了件衣服,往下走,羅襪上沾滿了他的血。
「爹爹。」
我輕聲說:「朱文衍即位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搬遷醫藥局,焚燬一部分藥物。我當時便知道他防着我,但我還是拿到了專爲廢太子研製的祕藥。服下去時,女兒很痛。那時,你在哪裏呢?」
「既然這痛你未承擔分毫,如何女兒憑藉這個孩子,即將權柄天下,你就要來分一杯羹呢?」
尾音幽冷。
倒像是從黃泉中傳來的一樣。
楚相不由打了個寒顫,瞬間清醒下來,知道不能再和我打感情牌,忙表態道:
「霄月,過去爹幫不上你。可是現在,你用得着爹。」
「哦?」
見我鬆口,似被說動,楚相嚥了口唾沫,拼命組織語言:
「你想,你現在的處境,虎視眈眈。前朝被幾個老臣把守,鐵板一塊,別看他們現在如何重視你,可私下裏都防着你,不然也不會緊咬着朱文衍的死不鬆口。等你生下這個孩子後,不管有沒有證據,他們都會把先帝的死推在你身上,爲的就是挾要幼子,以制天下。」
我笑得微妙,鼓勵似的:「繼續。」
「可是有爹在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一來,爹是你的同盟,謀害先帝,在大軍中做手腳,怎麼查也只能查到爹的身上,所以爹在,就可以爲你擋住大部分火力;二來,爹是朝堂中的老人了,朝臣們多多少少會賣你爹這個面子,也很快能組織起一批勢力,與那幫老匹夫抗衡。有爹護着,他們誓必不敢動你。」
他說到激動處。
臉色汪紅,咳出一汪血。
「哦?」
我果然停下腳步,虛心求教:「那麼依爹所言,霄月該如何做呢?」
楚相:「血脈親人比外人更值得信任。霄月,首先,把你兩個哥哥召回京,光復我楚家門楣,他們再不爭氣,身上流着的也是一脈血;其次,藉着懷孕養胎之機,你趁勢收攏占星臺,爹則拉攏過去舊人,前後合圍,將爹恢復原職。如此,你我父女同力,何愁不能扳倒那些老臣。等孩子生下來後……」
「等孩子生下來,您就可以,把持天子而令九州。」
我終於笑出了聲:
「其實,都一樣。既然不管是誰,都想利用這個孩子,可是爹爹,你沒考慮過,我也有這樣的野心嗎?而且,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更名正言順。」
楚相徹底僵住。
我已來到他的身前,彎下腰,聲音輕柔道:
「你知不知道,爹,爲什麼,我一定要你回來呢?」
因爲。
你是最好的——
替、罪、羊啊。
楚相尚未反應過來時,便見我轉身向外跑,眼裏沁滿淚珠,身上全是血跡,邊跑還邊喊:
「救命啊!」
華瀾殿內侍候的宮人都被支走。
春響一刻鐘前,慌忙去稟告,說是楚相調開護衛,強闖宮殿,等衆大臣趕來時,正好撞到這一幕。
我被宮人扶住,柔柔弱弱道:
「是父親,他親口說,他殺了我的夫君……要聯合我謀反篡位,讓這天下姓楚。可做長公主還是做皇太后,我還是分的清的。一時情急,才刺傷了他。」
臣子們進去查看。
我藏在枕下的那柄牛耳刀刃上,淬了毒。
之所以跟楚相廢那麼多話,就是爲了拖延時間使毒發,此毒並不致命,但會使人狂躁,極具攻擊性。
他把第一個進去的文臣首領,當做了我,瞬間明瞭形勢。
「我爲你……殺掉朱文衍,可你卻……這是你逼我的!」
說着,楚相拔出腹間匕首,就要向文臣攻來。
「莫怪爹爹。一起輸,總好過讓你一個人贏。你活着,你那兩個哥哥……」
我是最後進去的。
等進去時,楚相已倒在地上,嚥氣多時了。記憶中,那張和善慈祥的臉,變得無比猙獰。
他到底是將死之人,力氣不大。
王閣老躺在一旁,渾身血痕,但被護衛及時搶了出來,沒有致命傷,要修養一段時間。
我擦拭着眼角淚水。
聲音悲痛:
「這是我……我的生身父親啊。」
隨即跌坐在地上。
朱文衍生前留下的兩個大臣,心地最狠最硬的,暫時出席;只剩下一個,是維持不住局面的,需要我鎮場。
之後,關於朱文衍的死因,被查得很清楚。
所有證據都指向楚相。
他換了大軍的磁盤;他養着西域的寇蛛。
他還親口在人前承認,爲了野心,謀殺先帝。
人人提及多年前,楚相被流放,其中就有當時還是越王的陛下手筆;又提及我大義滅親,誓死捍衛皇室尊嚴。
我的參政,有了合理性。
不過朝堂黨派繁多,依然有站出來抨擊我的。
我便扶着小腹,微微一笑:
「諸位大人,按理原不該我說話。只是太醫院正有研究,說胎兒在腹中,也是有聽覺的。這個孩子,生下來便肩負昭國江山,更是宜早不宜晚。」
「哀家想着,現在就讓他聽一聽政事,將來學東西也是更快的,就能更早還政了!難道大人不這樣希望嗎?」
22
站穩腳跟後的第一件事,我去到御書房。
盛裝着朱文衍的棺槨便暫時停在此處。
我駐足了片刻。
有些恍惚。
人這一生,能遇見相知相交的知己又有幾個?
我看見過往在我眼前消散,那個在王府荒草中醉酒、漆黑眼珠上蒙起一層水霧的朱文衍,月亮掛在身後。
「霄月。」
他說,「我只有你了。」
說着說着,他的眼睛就開始模糊,很眷戀地攬住我肩膀,來蹭我的臉:
「你看,我們過去都喫了很多苦,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覺得憤怒,覺得不公。可現在,我們長大了,有能力去討回這一切。從前不敢想的,現在也可以想了。除了孤獨,再沒什麼能成爲我們的障礙。」
「霄月,衍何其有幸,能遇見一個相似的你。你是老天爺,給過我的唯一的幸運。陪着我吧,陪我向前走,好不好?」
燭光開始搖晃,繫着另一端的月光。
那是一條過往和現實之間鏈接的線。
我選擇鬆手,將線放開。
「好……」
當時,我說好。
而我們都騙了對方。
笑着笑着,我就笑出了眼淚,只有一滴,輕輕擦乾,舉起燈臺,我堅定地向着門後走去,敲敲打打,終於——
我找到了暗室。
當初王貞柔說擅闖書房,險被扼死時。
我就有所懷疑。
而幾個心腹臣子,更是大不敬地排除衆議,在此停靈三天。
我心中猜測幾乎可以成真了。
這裏是祕密的終點,沒有人可以再成爲我的威脅。
沿階而下,越來越冷,往下簡直是個冰房,我將身上的披風攏了又攏,才走到底,然後豁然開朗。
我看見,冰棺裏,躺着一個人——
楚皎皎。
我真正的堂妹,楚皎皎。
她閉着眼睛,明明死去多時,面容卻栩栩如生,雙手搭在腰間,一身紅裙嫁衣,頭髮整齊梳着,髻尾一截蘭花束帶。
我探過她的鼻息。
復生藥果然是給她討的。
她快要活過來了!
阿楚……是她。
我的堂妹楚皎皎,是個命運孤苦的姑娘。大伯母生下她後便撒手,伯父不久也死在任上,後母不喜歡她。
是以,很小的時候,堂妹便輾轉寄居在族中幾家親鄰里。
自然也是來過我家的。
那時,我帶她入宮,把明華介紹給她。幾個女孩子,六七歲的年齡,天真不知事,嘰嘰喳喳,甩開宮女撲蝴蝶。
而當晚,楚皎皎失蹤了。
是在次日凌晨找到她的。
她身上灰撲撲,簡直像是在地裏打了個滾,頭髮也亂糟糟的。
我給她摘草,明華抱着她嚎:
「好妹妹,你去哪了?你簡直要嚇死我!有沒有人欺負你!」
楚皎皎搖頭,然後靦腆的笑。
她是個很安靜的姑娘。
存在感並不強,乃至丟了一晚,接送的楚家人都沒發現,只有我和明華心驚膽顫四處找,描述很多遍相貌,宮人才能勉強想起。
後來,朱文衍和我追憶過往。
說他在冷宮中,喫毒草險些喪命,是靠自己捱過來的。
他撒謊。
那個夜晚,他遇見了楚皎皎。
小小的、卑微的、從不曾被看見的姑娘,她誤闖冷宮,嚇得魂飛魄散,然後一低頭,就看見個滿是鮮血的、同樣被遺忘的男孩。
於是,相憐相憫,相互取暖。
明華有給人見面禮的習慣,手筆很大,其中一顆西域貢來的解毒丸此刻就躺在楚皎皎的荷包中。
她彎下腰。
像是一尊菩薩,伸出慈悲的手。
那個晚上,朱文衍發高燒,冷宮裏缺少一切,楚皎皎就和他抱在一起,彷彿這樣,兩個孩子,就能共同抵抗人世間的嚴寒。
這是個祕密。
他們從未對人提起,只是珍藏心底。
王貞柔所講的故事裏。
後期,朱文衍會成爲最大的反派,弒父謀反,爲天下人不齒。這不是他的作風,他過於陰狠,更擅長蟄伏。
唯一的解釋。
是楚皎皎入宮選秀,先帝的後宮一向慘烈,連頗有手腕的皇后,也失去了生育功能。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下場可想而知。
我闔上了眼睛。
對這個妹妹,我的記憶實在很淡。
她總是不爭不搶,有什麼話都憋在心裏,默默地忍受一切。唯一的喜好是打蘭花絡子,據說那帶有她生母的名字。
可是……
皎皎,不知不覺間,你竟這樣地恨我嗎?
「楚相出自淮鄉老家,到京城紮根後,與宗族關係漸遠。老家人爲給自己謀條後路,竟生出送你入宮選秀的念頭。」
「皎皎,祖父一脈,二十多個兄弟,表妹堂妹,我就有六十多個,哪能個個顧及?你來到楚府,不願意進宮,爲什麼要把話頭咽在心中,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你可以來找我的。」
我扶靠在冰棺前,手指虛虛點過她的臉,有些恍惚:
「最開始,我一直以爲是外來人搶了你的身體,所以我纔有所顧忌,一直不敢下死手,就是怕牽連了你。可是王貞柔告訴我,『宿主』的選擇,必須是那人心甘情願交付身體。有一個瞬間,它們察覺到你對我懷着滔天的恨意,才成功降落到這個世界裏。」
冰棺下,女子的眼睫微顫。
我繞行半圈,看着她的腿,輕笑:
「雪蓮是爲你摘的。朱文衍殘疾多年,自然知道此奇藥下落,它對舊傷無用,對新傷,效果倒很好。」
楚皎皎能聽見我說的話。
她復生之日,也就在這一兩天。
意識早先於身體醒來。
我微微垂首,打量着她的臉:
「你的屍身,也是朱文衍從亂葬崗裏搶出來的。或許他做的事情更多,在廢太子府中埋了釘子,這才刺激着外來人必須要脫離。不過誰又知道呢?」
「阿皎。」
我背過身,倚靠着冰棺,小腹高高隆起,已有八個月了,聲音很輕地問:
「楞嚴經中言,求富貴者得富貴,求男女者得男女,求長壽者得長壽。而皎皎,你親眼看着外來人用你的身體行事,你如今可得到你心中所求的了?」
楚皎皎無法回答。
但指尖輕輕動了動。
餘光瞥見,她的手腕上帶着一串相思豆,通體鮮紅,凝着皓腕,如紅梅落雪,在搖晃的燭光下,格外顯眼。
我推開冰棺。
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手拂過她的臉,楚皎皎在顫抖,我沿肩向下,終於搭在她的腕間,將紅豆串摘了下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輕哂,語氣卻篤定:
「皎皎,你懷孕了。」
「我在暗格裏,看見朱文衍留下的密詔,說他若出事,令羣臣擁你腹中骨肉爲儲。王閣老一直都知道,所以才遊刃有餘。」
「所以接下來,選擇交給你。」我說到這裏,閉了閉眼睛,「我可以原諒一個,一時衝動傷害自己姐姐的妹妹。卻不能容忍一個,對我會有威脅的政敵。皎皎,你要與我作對嗎?」
棺內人無聲,無言,無任何動作。
我便知道了她的選擇。
她愛上了朱文衍。
這樣一個只存在於遐想之中,上天入地,爲她做了一切的完美男人。更遑論,這份愛與權力同行。
楚皎皎並不知道,王閣老已因『傷重加劇』病逝於昨夜。
我將手中相思豆串解開。
換了幾顆形容相似,卻有劇毒的雞母珠。
微微彎腰,把豆串重新爲楚皎皎戴上,伸出一隻手,爲她整理了下頰邊碎髮。
「晚安,皎皎。」
有一滴淚,不知是誰的。
濺落在枕邊,看上去,像朵細碎的花,尚未綻放,便已消失。
23
文和元年,我生子。
文和三年,我垂簾。
彼時朝堂已有我的半壁擁躉,施政和寧,百姓無憂,隱有中興之兆,唯一的邊患渝國,在新可汗戰亡後,侄子與兒子先後爭立,再也不復從前強盛。
終於,時機來到。
有位王儲,喚作喀隆的主動向昭國求援。
我可以接明華還鄉了。
前方戰線推進迅疾,渝蠻一敗再敗,終退宕門關,在那裏,我要接受喀隆的臣服,立下石碑,互結盟約。
做這些事時,我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馬車出了城,往蠻王帳內駛去。
我掀開車簾。
當年朱明華和親時,是夜色正濃,她連夜嫁人,我們除了哭泣,什麼都做不了。
如今接她回家,是晨光熹微。
我們都是兩國的太后了,纖纖細指上沾滿鮮血,學會了殺人,也失去了落淚的資格。
明華。
她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呢?
而我終於見到了她。
明華站在宮城之上,褪去戎裝,身上依舊穿着那身出嫁時的故衣,竟顯得有些大了,袍袖迎風而展,露出她一截嶙峋的臂骨,滿是飄搖之意。
她俯身。
明豔的眼底有層淚珠,卻是在笑,悵惘痛苦與希冀盡數泯於其中。
「霄月。」
她說:「你來接我了。」
我竟有些哽塞,半晌,才仰起頭顱,塞外的風吹不滅擲地的聲,反而在周圍飄散,讓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楚。
「是,我來迎長公主殿下還都。」
……
明華並不喜歡政事。
但她的出現,依舊給了朝堂內不安分的宗室一記重擊,畢竟血脈上,她是嫡系;政績上,又於國家有功。
後宮雜事依舊由太妃處理。
明華去見了她,顫巍巍進去,次日,紅着眼睛出來。
她在宮中久居。
怕觸景傷情,耗磨心境,我把幾個戰死英靈的孤女送到她身邊,明華開始教她們讀書,漸漸地,從此事中發現樂趣。
一時間,上京初創女學。
我聽說,明華曾與老可汗育有一女,但後來,又親手掐死了那個孩子。這其中因由已不可追究,但或許是心存彌補之意,女學辦的風風火火。
文和四年,關內水患,民不聊生。
朝堂內幾位大臣,在賑災人選上,吵了幾個來回。
我聽得頭痛。
叫住一旁的春響,出去吹風。
外面下起了小雨,正清晨,偌大的皇宮竟顯得有些空茫茫。
我問春響:「你以爲,李相國所舉的人選如何?」
因作爲太后垂簾。
起居衣食都需女子近身侍候,是以,跟着我的丫鬟們,也或多或少參與了政務,無不識字明史,還有每月考覈。
春響是她們的頭。
在跟着我的第二年,已經能自如處理很多事情,有些繁瑣的奏摺,還是她概括其中大意,簡白向我彙報的。
從前,她滔滔不絕。
如今,卻只剩沉默。
我也不在意,隨口道:
「你還記得,剛生子那年,靈州有山匪聚嘯,百姓苦不堪言嗎?所有人都推薦馬將軍。誠然,將軍善戰,剷除匪徒不在話下。可哀家卻點了一個文官,春響,當時,哀家是怎麼說的來着?」
春響抿脣:
「娘娘說,武官雖勇,然治標不治本。山匪雖滅,其根仍存,等到班師回朝,勢必捲土重來。文官雖效慢,然可以除根。根源在當地吏治,吏治清而天下平,不費一兵一卒,當可招安匪徒。」
我笑:「你記得不是很清楚嗎,那還在猶豫什麼呢?」
春響的眼睛亮了,不可置信道:
「娘娘的意思……要選奴婢……選奴婢去治水?」
可隨即又自我否定:
「不,不行的。奴婢一是女子,出身卑賤;二來沒什麼學識,也從未領過政事,朝臣們不會信服的。」
「那又怎樣呢?」
我攏着手,聲音淡淡:「從前沒有太后垂簾,如今也有了。你身世悽苦,可也正因如此,才能更加體諒百姓遭難的苦楚,以至追根溯源,絕不放過。」
雨越下越大。
我探出半個身子,能看見幾個宮女跑開避雨,她們的懷中均抱着書,都是受明華女學的影響,於是不由笑了。
「你信不信有一天,這個世道,不那麼在乎性別和出身,只在於自身能力。一個人,但凡有決心向上爬,她就會有無數條的出路。」
「春響,你不必讓朝臣信服,你只需問自己的心,願不願意領了這個差事,圓你過去的一樁遺憾,同時,也還關內百姓一個公道。」
無邊雨幕瀟瀟而下。
身後的聲音輕卻堅定,春響跪下,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臣,必不負皇恩。」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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