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鶯

蕭景曾視我爲眼中珠。
他爲我不惜麻煩兄弟,「好兄弟,幫我照顧好你準弟妹。」
剿匪墜崖失憶後,他卻忘了我,執意要娶救他的村中女郎。
他害我淪爲笑柄。
還當衆撂下狠話,「我斷不會喜歡你這種高傲驕縱的女子,從前或許只是見你漂亮,追着玩玩。」
他不會記得,我已經答應他的求愛。
我平靜笑笑,另嫁良人。
等他恢復記憶,紅着眼眶鬧上門,他的好兄弟正將我攬在懷裏。
男人大掌輕撫我的孕肚,淡淡掀起眼皮,「來拜見你嫂嫂吧,希望我們還是兄弟……」

-1-
九月蕭景隨軍南下去黑風寨剿匪,不慎墜下山崖,不知所蹤。
直到年節期間,侯府的人終於在柳家村的酬神廟會中發現他的蹤跡。
信上說昨日歸,十里長亭中,我今日纔等到他。
可是,他忘了一切。
滿心滿眼只剩下救他的姑娘。
紅絛束起的一捧柳條,本意是要贈給蕭景去除晦氣。
如今被我緊緊捏在手裏。
我的指尖也因太過用力,青白一片。
柳依依捶打蕭景一拳,哽咽着說,「這就是你從前追求過的貌美姑娘?」
蕭景緊緊攥住她的手,捂在胸口,「從前的我都不記得了,自不算數,現在我心裏只有你,別瞎喫醋。」
那雙曾經盛滿柔情蜜意,如小貓搖尾巴般勾人的眼睛,再打量我時,只剩下防備和警惕。
「你就是姜春鶯?聽說我追求你兩年,你都不曾答允,你我之間也算清清白白。我和依依已經互許終身,你另擇他婿吧。」
這話簡直如當頭一棒。
剿匪前一夜,蕭景還惡狠狠親我的嘴,委屈地耷拉着尾巴,「都相好三天了,什麼時候給我名分?」
我說,等他平安回來。
如今他回來了。
卻忘了曾對我許下的誓言。
連我此人,都被他忘得一乾二淨。
他還有了別的姑娘。
刀尖劃過心臟般的痛楚激得我險些落下淚,「你都忘了?你曾經很喜歡我——」
蕭景上下掃我一眼,滿眼嫌惡,「追求過你,就要對你的一輩子負責嗎?你知道我喜歡你,從前爲什麼不應?你不過仗着有幾分姿色,勾着我,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你這種糟踐真心的人,不配談喜歡。」
春日暖融,我卻如一頭扎進冰窖裏,訥然失語。
窄羅衫,薄羅裙。
雞鳴時我坐在小軒窗前,含着喜悅嬌羞,那樣精心描弄妝容。
卻讓他判斷出,我是這樣糟糕的一個人。
「啪——」
我一巴掌扇得蕭景偏過臉,諷笑道:「你最配談喜歡,不過數月,你就移情別戀,愛上了別人。」
柳依依登時紅了眼,一把擋在蕭景身前,「姑娘不稀罕蕭郎,還不許蕭郎找別人嗎?我和蕭郎拜過山神,拜過天地,我們已是夫妻。」
她哭得梨花帶雨,突然撲通一聲朝我跪下,「姑娘你身份高貴,容顏美麗,定有別的王孫公子爲你傾倒。求你,莫要……插足我們的感情。」
蕭景一把拉起柳依依,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將她攬在懷裏,心煩氣躁地對我說:「你別再糾纏。」

-2-
柳依依與蕭景的相遇,像是話本子裏纔有的情節。
她爹爹生了重病,村裏的鰥夫想買她,縣太爺想納她做小妾。
她絲毫沒有低頭。
她一個人養兔子、割豬草、上山摘柿子、下水捉泥鰍,還是換不來一株昂貴的草藥。
她是在懸崖邊摘草藥時,救下了蕭景。
日子百般艱難,卻不曾磨掉她心中的良善。
她不得已賣掉蕭景心愛的白玉,爲蕭景和她爹爹治病。
她爹爹病逝後,只剩失憶的蕭景,與她相依爲命。
她做飯,他就燒火。
她洗衣服,他就在她周圍撿柴。
他們對神明立誓,約定結爲夫妻,相好無尤。
謝慎明是蕭景的好友,他隨蕭家三郎一道去接蕭景。
他將這些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眼眶酸脹,我再也抑制不住滾滾而下的淚,「謝大哥,她是好人嗎?」
老父親重病在牀,她沒錢治,反倒還有閒心救人。
柳家村明明距黑風寨那麼近,一波又一波的侍衛卻找不到蕭景。
蕭景身上,就算是中衣,也價值不菲。
她根本動機不純。
謝慎明停頓良久,才低聲說,「赤誠真摯,慈悲純善,是二郎最美好的品德。」
謝慎明慣常以國公府世子的身份自矜,平素自有一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清冷淡然,厭惡論人短長。
他話說成這樣,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只怪蕭景太單純。
傻蕭景,他被人騙了。
「謝大哥,我們得告訴蕭景,那姑娘不是好人。」
謝慎明眼含悲憫,溫文爾雅又不近人情地提醒,「鶯鶯,他視她爲妻子,他們已是夫妻。此時,他聽不進去的,何況是你的話。」
一顆心被拽着往下沉。
即便他聽不進去,我還是得說。

-3-
我去了蕭景的洗塵宴。
卻不料,守門的小廝面露難色將我攔在府門外,「小侯爺吩咐了,往後不再見您,您還是請回吧。」
侯府門外陸續有賓客從馬車上下來,望着我,竊竊私語。
我有點後悔來這一趟了。
喜雨怒罵道,「你好大的膽子,侯夫人親自給我們姑娘下的帖子,你敢阻攔?」
桃枝溫柔勸說,「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傷了兩家和氣怕是不好,小哥怕也難脫罪責。」
小廝急慌慌跑進府。
不多時,蕭景氣急敗壞地走出來,「你沒完了是嗎?當初你拿喬不肯應下親事,現在是要做什麼?你想喫回頭草?晚了!小爺我不陪你玩了!」
我深吸一口氣,「柳姑娘賣了你的白玉,她或許認出你氣度不凡,一開始就是奔着你的錢財纔會救你,她——」
「夠了!」蕭景不耐煩地打斷我,「這套說辭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你以爲誰的日子都像你這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一般優渥?」
「非親非故的,憑什麼要求旁人救我?」
「圖我錢財又如何?莫說是一塊白玉,她就是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眼前這個人曾在月夜翻進我的窗。
我們躲在閣樓的一角看圓月。
他摟着我不肯鬆手,耍賴似的貼着我臉頰蹭,「好鶯鶯,求你了,把你的玉給我戴戴,我想你時能看看,剿匪回來後就還你。」
架不住他再三討要,我親手將從不離身的白玉掛在他頸間,「你好好的,等你回來,我們就成親。」
少年得逞般笑出聲,目光炙熱直白,語氣甜津津的,「鶯鶯,你真好。」
不過才幾個月,全都變了。
「你的白玉還在嗎?」我低聲問。
「關你什麼事兒?」
大概見我的模樣實在狼狽可憐,蕭景輕哼一聲,大發慈悲告訴我,「我最珍視的東西,自然在我最愛的人身上。」
我幾近崩潰。
他把我的玉掛在了別的女人頸間?
蕭景姿態鬆垮倚着石獅子,「你別想我了,也別出現在我眼前,我不想依依誤會。」
我極力剋制着眼淚,「你說的,別後悔!」
蕭景瞥我一眼,一揚眉,抱着臂嗤笑,「現在後悔紅眼的人可不是我。」
很奇怪。
曾經我跪在蒲團上虔誠地焚香拜佛。
企圖用緊貼的額頭受到感召,渴求神明真的存在,保佑我的愛人平安。
才過了多久啊,如今,卻恨不得他死了。
我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蕭侯爺和侯夫人從府裏出來,尷尬地請我入府。
攔我的小廝被拖拽下去打板子。
正此時,大轎抬着一個烏帽紫袍的官員過來。
官任參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的我爹爹,坐在高高的金絲轎輦上喚我。
侯夫人堆着笑相邀,「姜相公,何不賞臉進府用些酒食?」
爹爹下了轎,牽着我,送我坐上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可乘的轎輦。
他站在轎下仰望我,意味深長地笑笑,「承蒙侯爺、夫人對小女的照顧,便不叨擾了。」
回府後,我關上門,終於痛哭了一場。
我只當我的少年將軍死在了剿匪那一天。
我會永遠記住今日,再不回頭。

-4-
蕭景在洗塵宴上當着衆賓客的面公然認愛,說與柳依依已是夫妻。
還說,若侯府不能容下柳依依,他便帶柳依依回柳家村。
他衝冠一怒爲紅顏,卻害得我們兩家都淪爲笑柄。
蕭侯爺用茶盞砸破了他的腦袋,叫人捆了蕭景扔進祠堂。
我和蕭景的事情雖未過明路,但兩方都有意玉成這段姻緣。
說白了,先前這樁婚事,只差我的點頭。
侯夫人坐在我家前廳,捂着帕子落淚,「我怎麼就生出了這麼個蠢貨,被個居心叵測的村姑騙得團團轉!」
她哭得傷心,抓着我的手說,「姨母已經請了太醫爲他治腦疾,等他恢復記憶,姨母一定讓他好好跟你賠罪。」
「他如今失了記憶,對我們本就冷淡,又鐵了心要那賤人,若此時將她打殺,怕是我們母子緣分也盡了。鶯鶯,姨母有難處啊。」
昌義侯在軍中素有威望,犯不上爲了一樁未成的親事,惹得兩家交惡。
我握住侯夫人的手,溫聲安慰:「您的難處我都明白,景哥哥墜崖失蹤後,您再沒睡過一日好覺,好在如今景哥哥已經平安回到了您身邊,您莫再傷心,千萬要顧惜自己的身子。」
「昨日我去了一趟安王府,外祖父已經答應,請致仕歸隱的徐老太醫出山,爲景哥哥診疾。」
「景哥哥性子單純,想是一時被那姑娘矇蔽。既然他們已有夫妻之實,不如暫且將那姑娘放在眼皮下養着,等嫂嫂進門,再將那姑娘扶爲姨娘。天長日久,景哥哥總會看清那姑娘的真面目,明白您的苦心。」
侯夫人霎時白了臉。
明白我與蕭景已再無可能。
我自覺失言,流露出幾分未出閣女兒家的嬌羞:「您的家事原不該我多嘴,但我想,您是我娘至交,景哥哥便是我親兄長,這才逾矩向您袒露肺腑之言。」
侯夫人嘴脣顫動,半晌才說:「是阿景沒福氣。」

-5-
後來侯夫人派她的心腹嬤嬤送來一柄價值連城的青玉如意,只說,盼我事事如意。
我本以爲不會再與蕭景和柳依依有交集。
誰料我到外祖父家小住時,柳依依竟敢在王府門外吵嚷起來。
她跪在青石上,將自己磕得頭破血流。
「姜姐姐,我願給小侯爺做妾,往後您做大,妹妹端茶倒水侍奉您,求您給我一條生路吧。」
「您不能將人往死裏逼啊。」
侯夫人不曾鬆口許她做妾。
她無名無分住在侯府,受盡冷眼和嘲笑。
見侯夫人送我價值連城的如意,我又爲蕭景找了太醫,以爲我終究會嫁給蕭景,又誤會我性子軟,想把事情鬧大,爲自己博一條出路。
她若到我姜府尋釁便罷,可她偏偏來了我外祖父這裏。
我外祖父是先帝的胞弟,刀槍血淚裏滾出來的將軍,眼睛裏最揉不得沙子。
當年我娘康寧郡主與我爹和離,只因爲我爹對他喪夫的鄰家妹妹頗多照顧。
外祖父拿出御賜的尚方寶劍,大刀金馬衝出去,猛地抽刀朝柳依依劈過去,「不知死活的東西,滾!」
柳依依嚇得面色慘白,驚魂未定地瞪着眼,抖如篩糠。
當庭失禁。
一道水跡自她裙下滲出來,淌溼了地上長長一截斷髮。
她沒想到,她還沒鬧起來,甚至連我的面都沒見到,就結束了。
小廝即刻捆了她往昌義侯府送,掃灑的嬤嬤洗了地。
她的血和尿都被輕易沖刷。
不出一刻,王府依舊威嚴肅穆,不容侵犯。
外祖父端坐在圈椅中,拿着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削鐵如泥的長劍。
「鶯鶯,你生來尊貴,不必自降身價,與泥地裏的螻蟻對談。」

-6-
我十七歲的生辰宴辦得很隆重。
外祖母的意思是,先前因着蕭景的事兒,惹得我一身腥。
該大辦一場,好好熱鬧熱鬧,也有爲我相看夫婿的意思。
碧桃滿樹,柳蔭路曲。
賓客們有些在水畔邊餵魚觀鶴,看水鴨子。
有些在水畔旁的戲臺子下聽戲。
另有些在不遠處投壺閒談。
萬萬想不到,蕭景會帶柳依依來。
衆人面面相覷,皆是瞠目結舌。
蕭景捉着柳依依的手,將大紅燙金的請帖展開在我面前。
五日後,他和柳依依要在白石巷的柳宅成親。
「我和依依要成親了。」
我輕笑着說,「恭喜。」
我瞥了一眼蕭景身後小鳥依人的柳依依。
那頭被我外祖父砍掉的頭髮,如今更顯烏黑光澤。
不知從哪裏弄來這樣好的假髮。
柳依依惴惴不安攥緊蕭景衣袖,「姜姑娘,上回我不該跪在王府門外,壞了你的名聲,我知道錯了,求你原諒我。」
我笑得戲謔,「姑娘這回不跪了?」
蕭景額前的青筋鼓脹起來,「姜春鶯,依依已經跟你道歉了,你還要怎樣?你只是遭人議論了兩句,依依的頭髮全毀了。」
我剛想反駁。
幾步之外的趙飛燕猛地衝上前,一把奪過蕭景手中的請帖撕毀,碎屑灑了他一臉。
「你有病吧你,得了失心瘋了?姜春鶯被你追求過一回,還要被你反過來侮辱?這是什麼場合,你敢帶着你的小情人故意上門給人難堪,你賤不賤啊!」
她喜歡蕭景,很討厭我。
沒想到,她會爲我說話。
謝蘭時也走過來,冷冰冰道,「我哥怎會有你這種朋友?你這種頑劣不堪的人,只配被趕出侯府,找個這樣的村姑,過下等生活。」
柳依依氣紅了眼,「你們身份高貴,便能這樣肆意侮辱人嗎?」
蕭景將柳依依護在身後,嘴角彎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弧度。
直勾勾望向我。
「村姑又如何?我寧過下等生活,也看不上你姜春鶯。」
蕭景目露嘲諷,一字一句說,「我絕不會喜歡你這種高傲驕縱的女子,從前或許只是見你漂亮,追着玩玩,早膩了。」
四周的交談聲不知何時低下來。
鴉雀無聲。
只剩下戲臺上的伶人咿咿呀呀低唱。
京城貴婦小姐們都在此處,他該名聲掃地、受盡唾罵。
淚珠子斷了線一般落下,我紅着眼哽咽,故意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昏過去。

-7-
當日,蕭景所言所行傳遍了京城。
老侯爺一氣之下將蕭景打得皮開肉綻。
然後親自登門探望,說蕭景難堪大任,已上疏請旨,廢除蕭景的侯府世子之位,改封蕭三郎。
我爹淡淡啜了口茶,「三郎資質聰穎,人又刻苦,聽說在漁陽做縣令很得民衆愛戴。過些日子戶部會放出個缺,屆時三郎承歡膝下,侯爺也能了卻一樁心事。」
入夜,我帶着一隻箱籠叩響了侯府的門。
蕭景的院子裏種了很多紅色的芍藥花。
我拈起一朵,放在鼻尖輕嗅,兩行眼淚垂了下來。
我們剛認識不久,他死皮賴臉地問我喜歡什麼花。
我觀他一襲紅衣,笑容明媚,信口胡謅,「紅花。」
後來他說他在院子裏種了很多紅花。
他走前說,等我們成親,桌上擺的花一定都是紅的。
蕭景拄着柺杖停在廊下,帶着毫不掩飾的嘲弄和諷刺問:「姜春鶯,我如今情狀,你可還滿意?」
我輕輕開口:「請你把我的合婚庚帖還給我。」
「還有你從我這裏拿走的白玉,曾被柳依依賣掉的那隻,那是我的。」
蕭景驟然變了臉色:「你胡扯什麼?」
「我們曾有過一段感情,持續了三天。剿匪前三日,我答應了你的求愛。」
蕭景目眥盡裂瞪着我:「你胡說!你見我ṭũ̂₅失憶想騙我!」
我拿出一枚刻着「蕭」字的玉佩,那是代表侯府繼承人身份的玉佩。
蕭景被封爲世子那日,蕭侯爺送他這枚玉佩。
憑此玉佩,可在蕭氏名下所有錢莊、布莊、酒樓取錢。
他笑得狡黠,漂亮的眼睛含情脈脈,「鶯鶯,我走後別太想我,拿着玉佩玩去吧。」
「你很快就不是世子了,這玉佩該是你弟弟的,我還回來。」
我說,「你明知我不是你能隨便欺負的人,卻還隨心所欲行事,不顧體面。我看着侯爺和侯夫人爲你傷心流淚、東奔西走,我覺得我瞎了眼,纔會看上你。」
「我希望你別記恨我家人,也別當衆給我難堪,惹得我家人爲我傷心。他們並非盛氣凌人故意針對你,只是因爲我藏不住事兒,跟你相好那一日,我家所有人,都在等你剿匪回來後娶我。」
「把我的合婚庚帖和我的玉還給我,我們兩清了。」
蕭景高大的身軀驟然傾頹,拄着柺杖的手顫抖不止。
他不敢想,在他失蹤的這幾個月,我是如何傷心難過。
他不敢想,我花枝招展,捧着柳枝出現在他眼前,心底懷着怎樣的期盼。
他更不敢想,將我視作珍寶的人轉眼棄我如敝屣,貶低我、挖苦我時,我是何等心境。
「我……我不知道,你……我……這不可能……」
我看他那樣,定不知道我給他的合婚庚帖在哪裏。
「合婚庚帖我的確給過你,你找到後燒了吧。玉髒了,我不要了。」
我將玉佩還給他,箱籠留下來。
轉身沒入寧靜的春夜……
箱籠裏是他曾經送我的情詩,木頭刻的我,和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還有八枚銅錢,和六塊邊角料繡成的醜香囊。
蕭家在京城有八家Ṫũ³錢莊,六家布莊。
我曾拿着蕭景給我的玉佩前去,要點微不足道的東西。
好在蕭景回來後,向他證明了我來過。

-8-
外祖母和三位舅母一手包攬了我的相看宴,要爲我選婿,只需我出個面便好。
相看日不巧下起雨,外祖母卻覺得沒必要改期。
東湖的湖心亭中,我一連相了八位郎君。
第九位卻是位不速之客。
樞密院副使家的三公子季臨一來就將油紙傘重重往石桌邊一靠,「姜大小姐,你鬧夠了沒?」
他爲自己倒了杯熱茶捂着暖手,苦口婆心勸說我不能就這麼放棄蕭景,他說蕭景很在乎我,恢復記憶後一定會後悔發瘋。
「你像逗狗一樣耗了他兩年,他一出事,你這樣輕易就放棄他。你對他有過真心嗎?」
我起身,端起他面前的茶盞砸出去,「抱歉,我沒下賤到爲蕭景終身不嫁,讓你失望了。我最好羞憤哭死在家裏,哪配坐在這兒,與你這種明辨是非的官家子弟對談?」
「你非要這樣嗎?」
我撕爛他的傘,將爛傘往他腳邊一擲,「滾。」
如織的春雨落下。
細雨迷濛的連橋中,依稀行來一道青灰色的身影。
人很高,不似文人般纖瘦,能把衣衫都撐起,顯得人很挺闊。
謝慎明撐着一把青色大傘,從雨水泛起的薄霧中,走到我面前。
「冷嗎?」
他從寬袖中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手爐遞過來。
季臨帶來的餘怒如水霧一般騰起來。
我站起身,眼含警惕地盯着謝慎明,「不必了,我不冷。你不必多言,我和蕭景再無可能。」
話音方落,我不自覺打了個小噴嚏,驚恐慌亂,趕緊提高聲音遮掩,「嗯,再無可能!」
謝慎明從腰間佩着的香囊中取出一枚刻着「拾」字的小木牌,話尾不自覺帶點笑意,「今日,我是來相看女郎的。」

-9-
謝慎明在我對面坐下,提起茶壺爲我續茶。
「鶯鶯,你不坐嗎?」
我戒備地盯着謝慎明。
他一貫彬彬有禮,禮數週全。
我卻很瞭解他的底細。
他溫潤的假面下,有着凌厲的鋒芒。
我親眼所見。
我表姐福康公主向他求愛,他冷冷瞥她一眼,一腳踏在她掉落的情詩上,「讓開,臣沒興趣關心殿下所想。」
謝慎明少時跟着蕭侯爺練武,是蕭侯爺的乾兒子。
蕭景也曾說,有個侍奉謝慎明多年的侍女想爬他的牀,謝慎明淡淡掃她一眼,高貴冷豔地吐出三個字,「你配嗎?」
我心底很討厭他。
他因蕭景跟我問好,我也是敷衍着假笑點頭,不想與之多言。
直到去年。
我娘和離後改嫁給了金陵的忠義侯,去年我南下找我娘,謝慎明恰巧要到廣陵辦差。
蕭景非要幫我倆牽線,說是多個伴安心,還對謝慎明再三囑咐,「好兄弟,幫我照顧好鶯鶯。」
我很不自在,想着返程時絕不再跟謝慎明一道。
誰知船行途中,竟會遇上水匪。
好在謝慎明和他的侍從英勇,財物一箱都沒丟。
我受了不小的驚嚇,想到回去時我娘會給我更多箱籠,更覺緊張。
多個熟人安心。
我笑得很真摯,「謝……謝大哥,水寇橫行,讓你獨自返京,我實在不放心。這樣,你辦完差事來找我,我捎你一程。」
我們雖說熟了很多,也算半個朋友。
他怎麼來與我相親呢?
我頭皮直髮麻,直截了當說,「謝慎明,你是蕭景的朋友,我不想與他扯上關係,你我就不必相看了。」
謝慎明捏着茶杯的指尖因用力透出些青白,聲音依舊有條不紊,「既然你已決定選婿,爲什麼我不可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彷彿能將我輕易籠罩。
「鶯鶯。」他眼神直白,低聲說,「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低沉醇厚的聲音彷彿淋了雨,溼答答的。

-10-
喜雨捏着嗓子在我面前一遍遍學舌。
「你對我不公平……」
我又臊又惱,操起雞毛撣子滿屋子追着打她。
「你打我不打桃枝,你對我不公平……」
桃枝攬住我,忍不住笑,「姑娘,何不再同謝郎君相看一看呢?」
我丟了雞毛撣子,氣呼呼坐下,「不要,那我成什麼人了?」
喜雨貓着身子湊過來,「謝郎君學識家世都好,人也俊,這根本沒什麼嘛。而且,他家離咱家只需三條街……」
我還是沒鬆口。
謝慎明那樣矜貴文雅又冷漠的人。
他也會被七情六慾纏身嗎?
沒過幾日,謝慎明竟被我爹奉爲了座上賓。
因爲我爹在翰林圖畫院相中了他繪的榴枝黃鶯圖。
他將那畫送給了我爹。
一隻羽毛蓬鬆鮮亮的小黃鶯站在石榴枝上,嘴裏銜着一隻白蟲。
蟲子儼然是從枝頭裂了口的石榴中啄出來的。
我爹說那畫妙趣橫生……
我就知道!
溫潤只是謝慎明的表象,他壞得很!
去年從金陵回京的船上,我娘特意給我弄了幾筐早石榴。
我喫得很歡,一條蟲突然鑽出來。
我噁心哭了。
謝慎明當時就偷偷笑了。
他當面笑過便罷,過後還要畫來影射我!
心眼忒壞!
我爹不知謝慎明的底細,對這個年輕後生有幾分好感,二人在我家釣魚品墨,相處和諧。
我爹大權在握,朝中門生遍佈。
平日自有一種不苟言笑的上位者氣勢。
謝慎明竟然不怕我爹。
我突然覺得他不一樣了。
某天晨起醒來,謝慎明已和我爹躬身在院中曬書,時不時對着孤本議論兩句。
一箱又一箱的書被日頭曬着,散發出古樸又安心的味道。
整個世界披着一層金色光暈。
絮絮楊花在日光裏飄浮。
看見我,我爹立馬說,「鶯鶯,過來曬書,爲父去摘幾隻青梅佐酒。」
我爹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
從前他就想將我嫁給文官,有他保駕護航,我丈夫定能官途亨通,也斷不敢虧待我。
誰料我及笄時我娘回京,我先與她好友之子蕭景相識……
謝慎明與蕭家關係親近,我不該自尋麻煩。
謝慎明捏着書脊從箱中拿書,白衣玉帶,墨髮高束。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行止有世家大族貴公子風範。
煩。
他真的俊。
眉眼深邃,鼻高脣薄的。
他家離我家還就三條街……
我移開眼,盯着屋檐下爭鬥的麻雀和燕子。
心裏亂糟糟的。
「在看什麼?」
順着我的視線去望,謝慎明帶着笑意解釋,「方纔,兩隻麻雀入侵了燕子的窩。」
他細長濃密的睫毛在眼尾堆積,像是燕子的小尾巴。
我揪下兩片葉子,輕輕哼了聲,「那豈不是正好?好叫你再繪一幅圖掛在圖畫院。」
彎腰曬書的謝慎明一愣,低低笑出聲,「鶯鶯,我並非有意。圖畫院的崔待詔到我家拜訪父親,無意中撞見我的畫,纔要借走供院中翰林觀摩。」
從前很少見他笑,我還以爲他生性不愛笑。
春色惱人,弄得人心煩意亂。
我快刀斬亂麻地說:「我才從非議中脫身。與你相看,你我都會遭人議論,我不想。」
「不要我,Ťŭ̀ₗ只因爲這個理由?」
什麼要不要,說的是什麼話?
謝慎明目光沉沉地說:「鶯鶯,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夫君?」
我鐵石心腸地道:「反正你不行。」

-11-
我去和宋翰林家的公子見第二回面。
龍泉寺的柳枝下,卻有兩個人。
宋策樂呵呵說,「這是我母親表妹的表姐的兒子,我謝表弟,可巧在這遇見了。」
霧藍色的圓領窄袖長袍襯得謝慎明莊嚴穩重,裸露在外的皮膚也愈發白皙。
「鶯鶯,真巧。」
他眉目冷峻,面容卻意外地柔和。
謝慎明不懂宋策的擠眉弄眼,只跟着我們,講完龍泉寺的歷史,又說起寺廟有很多小野貓,閒暇時,還可拿喫的給鴿子餵食。
宋策見了鬼似的瞪着謝慎明。
過了會兒,拉我到一邊,罵罵咧咧說,「姜姑娘,這廝心眼子忒髒,分明是故意攪局。剛還說讓我走,先前買馬欠他的兩千三百兩不用還了。孃的!我都想嫁他了。聽哥一句,跟他相相吧。」
只剩我和謝慎明。
我虔誠地跪在蒲團前叩拜。
一睜眼,撞見謝慎明停駐在我臉上,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謝慎明別開臉。
我也彷徨地避開他的視線。
一低頭,卻見他規整莊重的霧藍色衣襬,與我層層疊疊的鵝黃色裙襬凌亂交疊,親密纏綿。
四周,數十座巨大的金身佛像巍峨矗立,慈眉善目俯視着我。
我心一慌,「蹭」地提起裙襬,急忙出了佛殿。
走過一條落滿桃花的小徑,我低着頭,踢得花瓣浮起來。
「好玩嗎?」謝慎明溫聲笑道。
我停住,抬頭直視謝慎明的眼睛,「我以爲,我們上次說清楚了。京城有許多好閨秀,你該去相看旁人。」
氣氛有些沉。
須臾,謝慎明打破了安靜,「我天資愚鈍,自幼只能集中於一件事。人也一樣。旁的女郎再好,都與我無關,我沒興趣也沒精力去相看。」
我沒吭聲。
我可怕得很,說着不想跟謝慎明相看,心裏卻對他很好奇。
我一直覺得,他這種自視甚高的人,不可能會主動追求姑娘。
他約莫會遵從家裏的安排,娶個溫柔賢惠的名門貴女。
兩人相敬如賓地過日子。
原來他追求人的手段是這樣的。
謝慎明耐心很足,「宋策比我好嗎?」
「我十七便已進士及第,他今年二十一,剛中進士。當然,我承認,他比我平易近人。」
看他,驕傲的小尾巴暴露了吧!
「今日你見的宋策是我母親嫂子的外甥女的兒子。當今太后是我姑婆,是你外祖的皇嫂,若論下去,你還得喚我一聲『哥哥』。」
「京城就這麼大,名門望族之間盤根錯節。」
「鶯鶯,你能往哪兒躲?」
他的嗓音理智,沉靜,帶着點包容似的。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沒辦法逼迫你。但懇請你,摒棄對我的偏見,賜予我與旁人同等的機會。」
「我對你並非心血來潮,我是認真的。」
不遠處有小沙彌敲鐘,一下接一下,鐘聲悠遠,久久迴盪。
像是天降的佛音。
他會是怎樣的夫君呢?
應當是細緻周到的,哪怕寡言,也會讓妻子感受到潤物無聲般的體貼包容。
也不會與旁的女子曖昧不清,惹妻子傷心……
臉熱得很。
我蹙眉瞪着謝慎明,「敢在佛門淨地說這些,你真是膽大包天!」
謝慎明垂眸,沉默。
我瞥他一眼,眉眼彎起來,「不過,要是有人邀請我看小貓,我或許勉爲其難就答應了,畢竟來都來了。」
低垂的眼皮頓住,又像蝴蝶扇動翅膀般緩慢抬起。
笑意發自謝慎明那雙略顯狹長的瑞鳳眼中,擴散到薄而紅的嘴巴上。
剎那間,冰雪消融。

-13-
我和謝慎明相看起來。
兩家都知道我倆在接觸瞭解。
我發現謝慎明還挺溫柔的,跟他相處像是冬日睡在火炕上,有一種踏實的安心。
正式第二回相看,去的是花市。
他買了盆金黃色的蘭花送我。
我沒拒絕,他反倒得寸進尺,泰然自若地掏出一支花鳥紋的白玉簪送我。
展翅俯飛的燕子在花葉交錯的蘭花中穿梭。
白玉雕成的花葉繁複翻卷,簪頭有真正蘭花那樣大。
我沒尋到合適的物件回禮,榮安長公主組織的馬球會上,有一輪的彩頭是一方麒麟賜福硯臺。
石料上乘,質地細膩。
我勢在必得。
我搜羅着郎君組隊,隔着人羣,突然與一襲玄衣的蕭景四目相對。
從前每次打馬球,蕭景都舉着手熱情地朝我喊,「我來,我來,我想跟你打!」
我常跟他一隊。
他好像完全消失在我生命中好久了。
驟然相逢,我不免有些怔愣。
蕭景走到我面前,低聲說,「抱歉。」
我輕聲說,「你不欠我什麼。」
他背棄我,也失去了世子之位。
我們兩清了。
轉身離開時,蕭景喊住我。
沙啞的嗓音自身後響起。
「抱歉,真的。」
「之前我一見你就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裏亂竄,心裏煩躁不安。每當提起你的名字,心尖都像被燙到,微弱地抽一下,酸脹不止。」
「我的貼身侍女榴月告訴我,我那是對你愛而不得、因愛生恨。因爲我追求你兩年,你從不曾停止與旁的公子相看。答應與我相看後,你爹的門生也多出入你姜府,你總能見到許許多多旁的男子。她說,我總是上趕着,兄弟們都恥笑我賤骨頭……」
榴月是他的大丫鬟,心疼他,應該的。
「我娘說,我從前是個寬容大度的人,對誰都和善。失憶後卻唯獨對你粗俗刻薄,用盡了最大的惡意。」
「對不起。」
「我沒有娶柳依依,我將她認作了妹妹,會爲她找一門好親事。」
蕭景艱難開口,「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我驟然回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瘋了嗎?你們是夫妻,你該像個丈夫一樣承擔起對她的責任,而不是來跟我說這些。」
蕭景喘息着,聲音越來越低,「那時她年紀尚小,我們並沒有夫妻之實。我只是怕家中不肯接納她,所以才……」
蕭景紅了眼,「我的心告訴我,你是對我很重要的人,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是瘋了纔會在這聽他說這些。
「你的臉皮厚得令我刮目相看!」
不遠處閃過一抹靛藍色的袍子。
背影很像謝慎明。

-14-
疾速旋轉的馬球朝我飛來,「咻」地錘在我馬肚上,馬兒嘶鳴一聲,猛地騰起前蹄,險些將我甩下馬背。
場上傳來驚呼。
電光石火之際,我雙手用力拽緊繮繩,懸在半空,腳上鉤着馬鐙拼命向上竄,一個翻身穩穩坐在馬背上。
滿堂喝彩。
小小波折後,我狀態依舊,意氣風發,連連進球。
一局結束,那方麒麟賜福硯臺落在我的手中。
有熟識的郎君接過我的球杆,笑着恭喜,「春鶯,下回你跟我打。」
我掏出帕子擦汗,笑着拒絕,「那可不行,你再練練。」
我跟熟識的女郎們傳授經驗。
一道令人不適的視線鬼魅般纏着我。
休息臺上,蕭景正愣愣地捏着杯子望着我,杯壁溢出的茶水,像長長的淚痕。
他不敢相信。
分明是文官之家養出的嬌弱女娘,怎會有這樣好的騎術?
在身側之人的提醒下才得知。
原來女娘的外祖父曾連年征戰疆場。
他終於明白,原來她真的是他心底會喜歡的那種姑娘。
耀眼得像一顆明珠。
白色紗簾被風掀起一半,又輕輕落下。
靛藍色的衣衫漸漸顯形。
他站在蕭景身側,修長的身軀僵直緊繃。
我撞進一雙不辨悲喜的漆黑眼睛。

-15-
馬球場不遠處的林子裏的草地上。
謝慎明指腹沾了藥膏,輕柔地在我手心遊走。
打馬球時的那一拽,兩手手心都被繮繩蹭破了皮,也不知道謝慎明是怎麼發現的。
指尖觸碰到我手心,帶來藥膏冰冰火辣的觸感。
我瑟縮了下,手腕被謝慎明握住。
「不動。」
肌膚相貼。
他手心的溫熱傳來。
一瞬間,我的體內像過了道閃電,又酥又麻。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甚至聞到了他身上清爽的皂莢香。
天!
我還一身汗臭。
狂亂的心跳停了。
我縮回手心,身子無聲地往後仰,「不用了,謝大哥,多謝。」
覺察到我的抗拒,謝慎明呼吸一Ŧṻₔ窒,默默鬆開我的手。
我把硯臺遞給他,「謝大哥,給你。」
醇厚的聲音帶了點啞,「是……給我的……?」
難不成他以爲是給我爹的?
他接過硯臺,像撫摸名貴的綢子那般輕輕摩挲,望着我的眼神直髮稠,「很漂亮,我很喜歡。」
我被他看得臉熱,「那就好。此地不適合說話,下次我們再帶着侍女、侍從們相見。」
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人頓時清醒。
羞澀魂飛魄散。
「你是不高興嗎?」
我單刀直入地說,「我很早就看到你了,你是不是偷聽我和蕭景說話了?」
「你跟蕭景是多年的兄弟,你也覺得我們的關係複雜,你後悔了?」
我越說越生氣,「你竟然跟蕭景坐在一起!我告訴你,想娶我的人多的是,是你要我給你機會的。你別在那兒陰着臉後悔,怪我破壞你們兄弟感情。」
「難受你就自責,反正跟我沒關係。」
「我可不是好惹的,你要用這個理由停止與我相看,戲耍我,我會打你!」
我的兇惡狠辣無異於小貓哈氣,惹得他笑起來。
寬厚的大手撫過我後腦勺,輕輕揉了下。
「我確實偶然撞見你們二人談話,沒有偷聽。離開只是害怕,你在那時看到我,會難堪。」
「我求仁得仁,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後悔?」
謝慎明的眼神柔軟。
漆黑濃密的睫毛積在眼尾,又彷彿帶着點委屈似的。
「你放心,我家中絕不會向外透露我二人相看之事。在你同意嫁給我之前,我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靠近你。下回我跟別人坐一桌,好嗎?」
「好吧。」
我心軟了些,一頭撞進他懷裏,「這是給你的懲罰,燻死你。」
堅實的身軀猛地一僵。
「你敢嫌棄我?」
連綿的笑意自頭頂傳來,一隻帶着薄繭的手,摸上我的耳朵,試探着輕輕捏了下我的耳垂,「不敢,我接受懲罰。」
我又高興了。
耳邊急促蓬勃的心跳聲糾纏着。
分不清你我。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暴喝,「你們在幹什麼?」
蕭景不顧喜雨和桃枝的阻攔,衝到我們面前。

-16-
蕭景不可置信地問,「你在報復我,對不對?」
謝慎明輕攬我的肩膀,把我挪到他身後。
「是我追求她的,與她無關。」
蕭景緊緊咬着牙,猛地出拳砸在謝慎明的臉上,「他們都說,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你他孃的是我最好的兄弟!」
「我跟你說了,我誤會她了,我後悔了,我那麼痛苦,你怎麼能……」
謝慎明沒有防備,一個踉蹌往後倒,頓時鼻血橫流。
我急忙扶住謝慎明,掏出帕子按住他的鼻子,「沒事吧。」
謝慎明慢條斯理地擦去鼻間血跡,「你的心曾給過另一個女人,鶯鶯與你,再無可能。」
蕭景眼眶瞪得要撐破眼皮,「那也不能是你!」
「我跟你講述我的痛苦,你已經在追求她!」
「你對我的痛苦不屑一顧,甚至還笑我蠢,對不對?」
「我就是個大傻子,我他孃的被你騙得團團轉!」
蕭景攥緊拳頭,「你不是正人君子嗎?你是什麼時候相中她的?你覬覦她多久了?」
「你說啊!」
謝慎明皮肉緊繃,冰冷漠然地道,「你們先前只是相看而已,她不是你的所有物。」
「京中從不缺愛慕鶯鶯的郎君。」
「季臨也與鶯鶯相看過,你二姨母家的三表弟也有過,你弟弟成了世子之後,蕭伯父曾想讓他娶鶯鶯爲妻,三郎很願意,姜相公沒答應。」
蕭景猛地抬頭,神色震驚,「你……你說什麼?」
謝慎明近乎殘忍地道,「沒有人會在意你和鶯鶯那點微不足道的過去,也沒有人會活在過去。」
「鶯鶯聰明、漂亮、知書達理、溫柔寬和、騎射俱佳、能娶她是男兒的榮耀,沒人——」
話音未落。
柳依依不知從哪衝出,眼眶發紅,聲音輕細,「姜姑娘,我與哥哥沒有夫妻之實,求你原諒他……」
她哀慼地道。
「你怎麼能和他最好的朋友搞在一起呢?」
「讓他們兄弟因你反目,你良心——」
「你想死嗎?」
被謝慎明凌厲肅殺的目光猛地一掃,柳依依頓時噤若寒蟬。
「她愚蠢、淺薄、沒有腦子、不長記性,裝出嬌柔體態,扮作假心腸,你分不清嗎?你還留着她?」
蕭景眼眶通紅,「依依說得不對嗎?你們倆把我當什麼?」
我忍無可忍。
面無表情地揪住柳依依頭髮,拉拽撕扯,一把將她的假髮掀下來,狠狠摔在地上。
「能長記性嗎?」
柳依依眼中怨毒一閃而過,瑟縮着發抖,敢怒不敢言。
我又衝到蕭景面前,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
「管好你的妹妹,滾!」

-17-
謝慎明送我回家。
沉聲道歉,「事以密成,言以泄敗。隱瞞他和你相看,是怕親事不成,對你名聲有礙。抱歉,鶯鶯。」
他真可愛。
我看着他的眼睛,「天越來越熱,你家有沒有梅湯做得好的婆子,有空勞她來府上做一回。」
謝慎明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眼底無數情緒掀起滔天暗湧,卻剋制。
我的手偷偷鑽進他寬寬的袖下,一點一點捉住他的手。
輕輕摸了下。
「你很好,我和我爹都喜歡你。」
府門前人來人往。
謝慎明耳尖紅了,卻還是回握了我的手。
第二日沒等來媒婆。
因爲宮裏來了人,傳太后懿旨。
給我和謝慎明賜婚。
直到禮節有條不紊地一項項進行,綁着紅綢的近百箱聘禮都送到家裏,我還有些恍然,不敢相信幾個月後要嫁人的是我。
我娘寫信提醒我,新婦得給謝家長輩做些鞋履、抹額,以示孝心。
我在綢緞莊,又見到蕭景。
他鼻頭抽動,眼中有水光波動。
「你別因爲與我置氣就嫁人,那是一輩子的事。」
「我分明記不起你了,可心裏還是很難過。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都忘了什麼?」
聽不懂人話。
我只當不認識他,帶着喜雨和桃枝徑直從他身前走過。
終成陌路。
「咚——」
蕭景痛苦地捂住頭,一頭栽倒下去,發出老大一聲響動。

-18-
蕭景昏迷兩日方醒,不曾恢復記憶。
喜雨來報,說蕭三郎和季臨登門想請我前去探望蕭景,已被回絕。
彼時謝慎明正在府上與我沿着水畔散步。
我記得以前他總愛穿玄色的衣裳。
春日,他的衣裳也變得五顏六色。
今日月白色的袍,更顯清雅無雙。
喜雨離開後,我將謝慎明趕到假山裏,按在石壁上,饞嘴兒似的親他。
前幾日,他說他極擅畫,能極其靈敏準確地分辨色彩,臨摹旁人畫作幾乎毫無破綻。
但他在夜裏很難視物、行動困難。
果然如此。
我無意欺負人,可是他太溫順了!
高大溫雅的人反抗不得,被動地任我予取予求,「鶯鶯,這裏好暗,我們出去好嗎?」
我剛嚐到甜頭,自然不肯放過他。
「不,就要。」
我咂巴着這份獨屬於我的甜蜜,許久,終於安心。
我將頭貼在他胸口,惡狠狠地冷笑。
「謝大哥,他們說是我害的蕭景。明明是他對不起我的,爲什麼不說他咎由自取?」
「失憶就是他傷害我的藉口嗎?他失憶了就可以無法無天嗎?」
「我就是柳依依那種心機姑娘,我能不懂她?蕭景真蠢,他——」
謝慎明吻過來,堵住我的喋喋不休。
「他們是非不分,不必理會,我纔是你的同夥。」
脣舌交纏的喘息聲,在潮溼昏暗的假山中分外清晰。
彷彿心跳也纏在一起,爲彼此震顫。
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他吻過你嗎?」
突然,謝慎明的聲音在黑暗中冷不丁地響起。
我一慌,心跳漏了半拍。
怔愣間,兩隻大手捏住我的耳垂,火熱的吻狂風驟雨般襲來。
掠奪、獨佔、強勢、狂浪。
剋制崩潰、隨心所欲、肆意妄爲。
我在黑暗中體會到另一個謝慎明。
許久後,我捂着紅腫發疼的嘴脣,恨恨道:「我討厭你。」
陽光下的謝慎明衣冠楚楚,風度翩翩。
捉着我的手,蜻蜓點水般地吻在手背,「好,只能討厭我一個人。」

-19-
謝國公夫人過四十歲生辰晚宴。
席間她牽着我,帶着謝慎明,順道給賓客見禮。
語調輕柔地請賓客們參加半月後我與謝慎明的婚禮。
般配恭喜聲不絕於耳。
我逢人便笑,落落大方,不諂媚不輕蔑,時不時流露出幾分羞澀。
是真的羞。
我爹在。
婚期將近,我娘、我後爹帶着我小弟、小妹不日前回了京,今日也在。
三對舅舅、舅母們也在。
要是外祖父母也在,謝夫人的生辰倒真像是我和謝慎明的婚宴。
席間蕭夫人帶着蕭景,關係熱絡地來給我敬酒。
「真好。」蕭夫人握着我的手,「慎明是個好孩子,如此也好。」
「恭喜。」蕭景舉起侍女托盤上的一隻酒杯,脣角彎出一個笑,「提前祝你們白頭偕老。」
他終於學會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
這杯薄酒意在杯酒泯恩仇。
賓朋滿座,在蕭夫人期許的目光中,我拿起托盤上的另一杯,體面地飲盡。
過往恩怨,在賓客的見證下,全部化解。
不知是因爲入夏天熱,還是因爲喝了酒。
衣衫輕薄,我渾身也熱得不行。
偏生廚房端湯餅的婆子不小心,將湯餅灑了我一身。
喜雨、桃枝扶起我,要隨着侍女去換衣服。
我面紅耳赤地附在喜雨耳邊,軟綿綿道,「也不知怎麼了,我真想親謝大哥一口,你喚他來。」
喜雨忍無可忍,「姑娘,這可是謝府!不是咱家!」
我捂住通紅的小臉,「那怎麼辦?總不能就讓我渴死了吧。」
「天哪,你真令我感到害怕!」
桃枝寵溺地道,「姑娘醉了酒黏糊人呢,弄來給她親就是了。」
剛一出門……
熟悉的氣息將我包裹住。
人被謝慎明扶住肩膀,「怎麼喝得這麼多,爹孃都在,高興了?」
我臉熱心慌,腳步虛浮,呼吸抖得不像話。
猛地摟住謝慎明脖子,往他身上鑽,幾乎哭出來,「親親我,難受……」
謝慎明被我弄得一身髒污,手臂托起我的臀將我一把抱起,神色驟然凝重。
「桃枝去報我母親,你們姑娘今晚喫用的全部都要弄清楚。喜雨,即刻將這侍女抓住,跟我到書房來。」
他低聲對桃枝耳語,「你們姑娘似乎喫了不乾淨的東西,莫聲張。」

-20-
很快,桃枝和喜雨帶着謝慎明的妹妹謝蘭照舊去更衣室。
護院在裏頭捉住了欲行不軌的馬伕。
馬伕招認,他和蕭府的丫鬟許了終身,今晚那丫鬟約他到更衣室私通。
灑湯的婆子也招認說,她收了一位姑娘的銀錢,那姑娘和我有仇,只想弄溼我的裙子,好叫我出醜。
我所食用之物都是桌上的菜品,除了蕭景遞給我的那杯酒。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柳依依。
這些事,我一概不知。
謝慎明書房窗邊的小榻上,有一隻被軟綢裹成蠶蛹的我,正難耐地蠕動,嘴脣咬得死緊。
謝慎明手指探入我脣舌間,眉頭緊蹙,「別咬。」
「你……見死不救……我,求求你……」
謝慎明伸手撫摸我的臉,「等會兒太醫就來了,乖。」
「不要……不要太醫……」
我鬢髮盡溼,香汗順着淚珠齊落,口中緊緊咬着謝慎明的食指。
「等我好了……給你下……五瓶藥你……」
「討厭你……」
謝慎明手指被我死命緊咬着不放,疼得眼睛眯起,額角青筋暴起。
猛地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小榻對面書壁高高矗立,擠擠挨挨堆滿書籍。
裏面是他二十年遵循的禮法教義。
是他作爲家族嫡長子,克己復禮二十年的縮影。
牆上掛着孔聖人的像。
莊嚴神聖。
他曾對着像,虔誠地拜過無數回。
聖人在上,他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目光遊移到小榻旁掛着的詩卷。
「猶礦出金,如鉛出銀。」
「超心冶煉,絕愛緇磷。」
「空潭瀉春,古鏡照神。」
「體素儲潔,乘月返真。」
「載瞻星辰,載歌幽人。」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猶如在礦石中提煉黃金,從鉛塊中提煉白銀。
要專心致志地加以冶煉,徹底去除雜質成分。
要像春潭映照出春日美景,要像古鏡映照出人的神情。
體察樸素事理,保持品德高潔……
謝慎明羞愧地低下頭。
耳邊是柔媚難耐的嗚咽聲,如魔音灌耳。
琉璃盞裏的小火苗更是晃得謝慎明心神不寧。
謝慎明緊緊閉眼。
許久,猛地甩了下袖子。
「啪——」
塌邊矮桌上的琉璃盞碎了。
一室黑暗。
習以爲常的剋制轟然坍塌。
「好,不要太醫。乖,不難受。」
謝慎明跪在塌邊,大手在黑暗中慢慢攀上柔軟的綢緞,微涼的脣深情愛撫着愛人的耳垂。
他的愛人有一張絕美的側臉像。
高高的鼻子、長長的睫毛、高貴、莊重、雅麗,像古畫中聖潔純淨的神女。
以前他很少正面看她,隱祕地瞧了側面無數回。
耳朵也漂亮。
有小巧飽滿的耳垂。
耳洞的那一小點幽祕,曾多次攪得他不得清靜。
「真該罰,」他想。

-21-
謝慎明手指修長,嘴脣柔軟。
假清高。
僞君子。
他是個披着羊皮的豺狼虎豹!
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
溫柔的下流貨色。
但我沒理由使性子,是我神志不清求他的。
我本是個端莊守禮的姑娘。
都怪他誘惑我。
喜雨很震驚,說是想不到,我因爲好點小色反倒救了自己。
是柳依依害的我。
她怨恨蕭景不肯娶她,又見他終日對着我曾還給他的舊物出神。
早對我懷恨在心。
她想毀了我,讓我跌落泥潭,讓我被所有人恥笑厭棄,也嚐嚐做低賤卑微的螻蟻是什麼滋味。
聽說她在逃跑時被蕭府的人抓走,辱罵了所有人。
「你們所有人都嘲諷厭棄我,認定我不安好心,蛇蠍心腸。我有什麼錯?我救了蕭景的命,他在我爹墳前說會永遠保護我。我是真的喜歡他,我不想讓他被你們找到,我想讓他陪着我一輩子,你們還是將他奪走了!」
「我受夠了你們所有人高高在上的模樣!憑什麼我就是低賤,你們就高貴?是姜春鶯毀了我的一切!憑什麼她能好過,憑什麼!我就是要讓她當着家人和未來婆家的面跟馬伕苟合,看她還怎麼高貴!」
她還要出言辱罵我,一壺啞藥灌下去才安靜。
幾日後,蕭景求到我跟前,跪下向我道歉。
「依依實在不是個很壞的姑娘,求你,饒她一命。」
「她爹爹腿有殘疾,幹不了重活,她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當初她賣掉我頸間那塊白玉,足夠我們倆一輩子安康富足。後來家中差人來接我,就連我侍女榴月戴的耳環,都能夠買十間我們住的村屋。她只是……只是被榮華富貴迷了心。」
「她剛要過十五歲,你們家毀了她的頭髮,所以她才恨你……」
「她爹死前流着淚求我善待她,在Ṫū́ₑ天上看到她這樣,該有多着急難過。」
我難過地擦了擦淚,「別讓老人家難過了,他們父女馬上就能團聚。」
蕭景面色煞白,「你還是不肯高抬貴手嗎?背上一條人命,你就不會害怕嗎?」
我冷冷一笑,「你以爲我會怕?我告訴你,我十三歲就殺過人了。行刺我爹的人,偷偷往我爹書房放東西的人,我手上可不止一條人命。」
「敢這樣對我的蠢貨,她還是頭一個。」
「我一味地忍讓不計較,只會讓你這種是非不分的貨色蹬鼻子上臉!」
我要是出事,不敢想我爹有多傷心。
我外祖父、外祖母年事已高,更受不了這種驚嚇。
我絕不會再給柳依依怨恨我、傷害我的機會。
蕭景眼中潺潺流出眼淚,「我帶她離開京城,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行嗎?我已經對不住你了,不能再對不起她。」
我有瞬間的怔愣,繼而面無表情道。
「有膽去跟我爹求,滾吧。」
我不恨蕭景。
只是感慨,他愛的人總是這般偏袒縱容、是非不分、不顧一切、毫無保留。
又慶幸。
還好,沒能跟他走到最後。

-22-
榴花照眼,荷香氤氳。
我娘站在我身後爲我梳頭,「成親害怕嗎?」
「不怕。」我摟着我孃的腰撒嬌,「讓我過不上好日子,是郎君不中用,我有腳,知道跑。」
我娘笑着爲我戴上冠,「嫁了人,也得聽你爹的話,好好孝順他。」
這話我娘從小說到大。
我點頭,「那是當然,我爹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本來一點都沒難受。
花轎走起來的瞬間,我看見我爹紅了眼。
突然淚如雨下,簡直把這輩子所有的眼淚都流盡了。
嗚嗚……
早知道招個贅婿了。
但是贅婿喫我的、住我的,我還得給他生孩子。
我統管全家,我爹的錢全是我的。
嗚嗚……贅婿都死。
紅蓋頭被掀開,我臉上還殘着兩道未乾的淚痕,脣角卻不由自主地彎起來。
謝慎明穿紅衣的樣子真俊啊。
他將我攬在懷裏,用指腹抹去我的眼淚,「兩家只有三條街的路程,以後我常常陪你回去,不哭了。」
用他的話說,當初我還不是看中了這一點。
我吸吸鼻子,起身端過桌上的梅湯,體貼地道,「相公,你招待賓客勞累了,喝點梅湯解暑吧。」
我將白玉勺遞到謝慎明脣邊。
我中了藥那回。
他假清高,讓我難受了很久。
我給他喫了點合歡散。
我要懲罰他。
他長長的睫毛閃了閃,脣湊到勺邊,直直望着我的眼睛。
迎着我緊張的眼神,溫順地一口接一口,吞嚥。
沒一會兒,人高馬大的他癱倒在牀,骨節分明的大手難耐地扶着額頭,嘴脣微張,喘息不止。
色氣瀰漫。
天。
天。
我湊近,愛不釋手地摸摸他的臉。
手腕驀然被攥住,帶着笑意的沙啞聲音鑽入耳膜,「鶯鶯是在獎勵我嗎?」
……
龍鳳花燭燃了一夜。
僞君子悶聲不響、含情脈脈、伏低做小、察言觀色。
得寸進尺、陽奉陰違。
一本正經、明知故問。

-23-
謝慎明在吏部當差,說不上清閒。
我統管全家,也忙得很。
謝國公嚴肅冷峻,謝夫人溫柔寬和,謝蘭時跟她哥哥性子很像,也好相處。
我遵着做媳婦的本分,並不往我家跑。
將謝府裏打理得井井有條。
還很賢惠地去接公公和謝慎明下朝,順便見一見我爹。
後來飯桌上我見謝國公給謝蘭時夾菜,一時紅了眼。
謝國公以爲謝慎明欺負了我,要爲我做主。
我趕緊笑笑解釋,「我娘三歲就離開了我,我爹一個人將我撫養長大。兒媳見爹爹和蘭時,一時想起了在家的日子……」
謝國公和謝夫人當時就喫不下飯了。
後來隔三差五就讓謝慎明跟我回家陪陪我爹。
甚至還讓謝蘭時和隔壁她最討厭的沈燕歸相看。
謝蘭冷冰冰地道:「他愛慕男子,如何配得上我?整日就知道侍弄他那張臉,柔弱造作,嬌氣黏人。這笨蛋,哪日ƭũ₉被男人騙身騙心,他真完了!」
天。
看不出來,這沈小將軍竟是如此。
不過也能理解,我在外也有端莊賢惠的美名Ťūₓ呢。
日子平淡甜蜜地過着。
等到春雨又綠了楊柳,我已有六個月的身孕。
肚子上長了紋,我恨得要捶死謝慎明:「都是你造的孽!」
謝慎明攬着我,耐心地哄:「太醫說,後面按摩可以消除,不會留下痕跡。現在也不醜,像貓貓的蒜瓣毛一樣。」
「我看你像個蒜瓣!你把臉皮舒過來,讓我掐兩下。」
謝慎明將臉伸過來。
喜雨拉着桃枝躲遠了些:「可憐的姑爺,被姑娘玩弄於股掌之間。」
沒想到,蕭景會在此時紅着眼眶鬧上門。
「謝慎明,我全都想起來了!」
謝慎明身軀一震,輕撫我的孕肚,淡淡掀起眼皮,「來拜見你嫂嫂吧,希望我們還是兄弟……」
蕭景望着我,視線落到我的肚子上,眼淚在他臉上交錯縱橫。
「你瞭解你的枕邊人嗎?他——」
謝慎明驟然打斷他,「夠了,有話我們單獨說。桃枝,帶鶯鶯下去。」
「你在害怕什麼?」
蕭景簡直悲痛欲絕,「我剿匪前告訴過你,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我跟你說鶯鶯答應了我的求婚!我回來我們就會成親。我要你替我好好照顧她,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我給你看了鶯鶯的合婚庚帖,你看了!」
「你去柳家村接我,執意贖回我的那塊白玉,你根本就知道那是鶯鶯的東西!」
「失憶後我也問過你,你說我和鶯鶯只是相識!」
「鶯鶯,你看錯了他,他根本是個卑鄙無恥的陰險小人!」

-24-
謝慎明滿臉冷漠,眼睛裏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
「你編這些謊話是想嚇着鶯鶯嗎?還是想離間我們夫妻感情,讓她跟我和離,好讓我的孩子認你做父?」
「我到底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
謝慎明優雅地轉了轉指上我送他的玉戒,「需要我提醒你嗎?你失憶時是如何傷害鶯鶯的?」
蕭景怔住,眼淚從眼眶中瘋狂湧出來。
見我榮華富貴、珠圓玉潤,溫柔的母性快溢出來,才明白一切都已再無意義。
一山放過一山攔。
命運從不允許人彌補。
高大健壯的人哭成了個淚人。
突然雙手捂着臉蹲下,寬闊的脊背猛烈地抽搐,淚水順着指縫無聲流下。
想起今天早上。
春日清晨,他的窗臺上飛來一隻黃鶯鳥。
又很快飛走了……

-25-
一連幾日,謝慎明散朝回來,我們坐在廊下。
他拿起慣常讀的書,似乎被書裏的內容吸引,卻久久都沒有翻動一頁。
話少了些,飯少了些。
沉默寡言中藏着隱隱的不安恐懼。
我知道他說了謊。
本想着包容他,誰知他竟還變本加厲。
這日他回來,照舊用沉靜的語調說,「我去書房處理些公務。」
晚上他還要睡在書房。
我披衣掌燭去了書房,他紋絲不動坐着,視線對着桌上的筆墨紙硯,似乎並不是很忙。
「鶯鶯,我還有公務要忙,你先回去睡吧,聽話。」
他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看似溫柔,實則鐵板一塊。
我甚至懷疑,眼前這個冷漠疏離的他,纔是真實的他。
我自顧自坐下,開門見山問,「那天蕭景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一室寂靜。
只剩如豆的燭火靜靜晃盪。
良久,謝慎明用一種無所謂的,稀鬆平常的語調說。
「我認爲他的話並不是很難理解,他嫉妒我。」
「那是謊言。」他重複一遍,「他妄圖奪走你,所以撒謊。」
我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那是真的。」
他鎮定得過了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反脣相譏,陰陽怪氣說,「我認爲要你理解我的話並不困難。」
謝慎明寬大的手交握在一起,緊緊抵在案几上,隔着案几看向我。
將我控制在靜止的凝視中,「所以呢?」
好好好,真冷酷啊。
媳婦兒、孩子都別要了。
我氣得滿臉通紅,「你不願意說話,別說,現在起來送我回家。」
我起身開門。
「啪——」
門合上了。

-26-
謝慎明伸出雙臂,從身後鬆鬆環抱住我,將頭埋在我的頸間,「不要走。」
聲音脆弱。
潔白無瑕的玉瓶內裏藏着陰暗的裂痕,彷彿下一瞬就要崩裂。
所有陰暗無所遁形。
他自小富貴,所求之物皆唾手可得。
功名利祿,拼盡全力去博,倒也得償所願。
唯心儀的女郎,一見傾心,再見卻成了好兄弟的意中人。
愛不得,舍不下。
乘虛而入、步步爲營,是他的罪名。
我在謝慎明寬鬆有餘的懷抱中轉身,抱住他的脖子,接納了他的陰暗。
謝家家教嚴格,他的君子包袱很重。
剋制隱忍,是內斂的性子。
我心疼。
「仰慕我的人多了,偷偷愛慕我,你無須自責。之前我們雖然認識,你從未逾矩,這有什麼呀?我們夫婦一體,我自會寵你愛你, 包容你、偏袒你。對自己要求嚴格是好事, 但別太苛責自己, 何況還是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兒。」
「你從我相公身上下去吧, 都不喫飯了。再給我相公餓壞了,我上哪兒再找一個?」
謝慎明俯身攫住我的脣, 細緻溫存地撫慰。
我問他還有沒有我不知道的事。
他搖頭。
我眯着眼,「真沒有?」
他的聲音又冷又硬, 「蕭景曾送你的Ţű̂₊木雕小人兒, 是我雕的。我一筆一劃地教他雕, 他雕得很醜, 將我的拿走了。」
「……」
「還有嗎?」
某人冷豔地別開臉,不說話。
一刻鐘後,我站在他書房的暗室中,瞠目結舌。
一牆我的畫。
從前遇見他穿的每件衫裙幾乎都有……
甚至某張畫上,我的左耳上, 還掛着我曾丟失的一隻珍珠耳環……
「……」
不是,我嫁過來這麼久,我才知道他書房裏有個暗室。
我坐在暗室的小榻上,撫了撫肚子,覺得渾身冷颼颼的。
我爹的暗室裏裝的是朝廷機要文書, 我家這位真有點不正常……
算了,沒什麼。
他就是喜歡畫點小畫,多在意我了點, 他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我有點不敢直視這張榻。
生怕他在這做過些什麼。
我剛想走, 謝慎明坐下來, 五指強勢插入我的手指, 悶聲不響親我。
「幫幫我, 鶯鶯。」
「……回屋去。」
「就在這。」
人被吻得迷迷糊糊, 疲軟地推他, 「這是書房!」
「聖人、禮教、書和你, 我全部的一切都在這裏。」
他低聲附在我耳邊,「你有孕之後我只能在這想你……你說得疼我,是騙我嗎?」
我有孕後,的確苦了他。
「那把燈滅了。」
「我想看看你。」
「……」
孃的,男人就不能慣, 得寸進尺。
「鶯鶯,不可以嗎?」
「你老實說, 是跟隔壁的沈小將軍學的柔弱手腕嗎?」
「我不想聽你提起別的男人。」
「……」
春夜添雨, 暗室燈明。
謝慎明珍惜地抱住了自己的春天。
初次見她, 是在京郊, 大雪初霽, 他在林中繪山雀。
那日風物很美。
山巒被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
一如他邂逅的,在雪地裏縱馬的姑娘。
金衣白裘,有着自由蓬勃的生命力。
高貴、端莊、狡黠、可愛。
世間所有美好, 皆歸於一身。
那隻雪日匆匆撞進他生命中的小黃鶯,終被他,在春日私藏。
– 完 –
□ 一川菸草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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