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當藥引的第三年,王爺要娶妻了。
娶的正是他年少愛而不得,早已嫁作他人婦的白月光。
也是食我血肉三年的病美人。
贖我時王爺曾許諾:
「我與她也再無可能,只要你能救她,我許你正妻之位。」
可誰想,三年後病美人新寡。
這一次,他怎肯再放手。
我說要走的那日,王爺依舊面不改色。
「你要走便走,身無長物,不過會彈彈琴,作作畫,能在王府做個妾,已是你最好的歸宿。」
「若是出了這扇門,便是京城再大,也沒有人敢要本王丟棄的女人。」
我想也是。
所以大婚那日,我握着戰死兄長留下的玉佩。
遠赴西北。
-1-
王府喜事將近,張燈結綵。
我抱着琴路過蕭明乾院子,他房中幾個丫鬟正在喜氣洋洋地掛燈籠。
「那位如今可是夢碎了,又心氣高傲得很,指不定要和王爺如何鬧了!」
「她不過一介伎子,平日裏王爺高看她一眼,大家叫她一聲沈姑娘,她還真當自己能跟千金小姐比不成?」
「以後王府有了主母,哪還輪得到她造次?」
我置若罔聞,準備出府的時候家丁卻攔住了我。
從前我在王府出入自由,蕭明乾從不管着我去哪。
聽聞我要走,管家急忙趕了過來。
「哎喲,沈姑娘,您可千萬別同王爺置氣啊。」
「這些年王爺的脾氣您最知曉,誰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平日裏獨獨願意哄着姑娘,哪能讓您真走了?」
幾日前,我與蕭明乾大吵一架。
我原是沒立場同他吵架的。
即使他曾承諾許我王妃之位,我也知道不過是一句空話。
我要的是他娶誰都不能娶許若蘭。
事關他的心上人,他向來都很認真,聽不得一句不好,當時就惱了。
「沈絮,你總不能真要我娶你吧?」
「你曾是個樂伎,又無家世背景,我雖未信守承諾,卻也沒讓你喫半點苦。」
「若當初我沒贖你回來,你如今不過是個千人睡萬人騎的——」
我氣極,將他新送的鐲子摔了個稀巴爛。
「你若不娶我,那便放我走好了!」
蕭明乾一怔,直勾勾地盯着我,隨即揚起一個譏諷的笑。
第一次,我從他的笑中感受到寒意。
「你要走便走,身無長物,不過會彈彈琴,作作畫,能在王府做個妾,已是你最好的歸宿。」
「若是出了這扇門,便是京城再大,也沒有人敢要本王丟棄的女人。」
-2-
我抱着琴,朝管家道:
「我哪會同王爺置氣。」
蕭明乾是主子,是貴人,怎會有錯。
錯的是我。
是癡心妄想的我。
「我出門修琴,順便散散心,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帶,當然便是帶了,如王爺所說,哪裏還有我的容身之所呢?」
管家一聽,頓時安下心來,換上笑臉:
「姑娘能想清楚再好不過了。」
三年前,我及笄那晚,在樂坊掛了牌。
一曲終了,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白花花的銀子就這麼隨意地砸在臺上,堆起小山。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也沒見過這麼多公子哥擠在我跟前,求我再彈一曲。
「小絮兒,我這回可沒看走眼,若是你再長開些,被哪位達官貴人看上,好日子呀,還在後頭呢!」
我有些急了,忙問掌事,樂伎不是賣藝不賣身嗎?
掌事表情微妙。
「那是自然,你矜貴着,怎能與那些被男人隨意擺弄的女子相提並論?」
我懂掌事的意思了——我是要費更多力氣才能擺弄的女人。
可我不這麼認爲。
我自幼失怙恃,從小與同胞兄長寄住在伯父家。
家中太窮,揭不開鍋,將我賣進樂坊。
兄長時常來看我,直到樂坊越做越大,來了京城,我才無奈與兄長分離。
時值邊關動盪,朝廷忙着徵兵,兄長寄信給我說他去參軍了,等掙了功勳,贖我回家。
我的阿兄,是會來接我的。
可我等啊等。
沒能等到阿兄。
倒是等到了他的死訊。
然而就在這時,蕭明乾出現了。
掌事的原先想留我多賺幾年錢。
可王爺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我就是日日夜夜在臺上彈琴到八十歲,也掙不了那麼多錢。
去哪兒不是去,總歸阿兄死了,我也沒有家了。
何況管家說得不錯,蕭明乾對我一直另眼相待。
我入府的那天,他說我太瘦了,弱不禁風,從此流水般的補品往我院中送。
而他只是偶爾來我院中聽幾曲,小憩片刻。
如玉公子,克己復禮。
我怎會心如止水?
只是後來,我才知道。
蕭明乾有位心上人,許家的嫡女許若蘭。
她年長几歲,早已嫁人。
孃胎裏帶來一種怪病,身體虛弱,總不見好。
蕭明乾尋訪名醫,終於找到治療方法。
神醫說,需以人入藥,而藥人的八字還有講究。
所以,纔會有蕭明乾贖我。
他說:「我與她也再無可能,只要你能救她,我許你正妻之位。」
於是,我成了許若蘭的藥。
每日,都要喝上好幾大碗濃濃的苦汁,苦得人舌頭都要掉了。
我想,天上果然不會掉餡餅。
每月,許若蘭要服藥至少七次。
藥需即用即取,我便要被送到許若蘭府上至少七次。
外人都說許家小姐性子溫和,知書達理。
卻不知她自小生在後宅,最會磨人的手段。
每次送藥,她都要先晾我在外面跪着等幾個時辰,就是冬日下雪也不例外。
我常常跪得手腳都麻了,失去知覺,走起路來醜態百出,讓許若蘭身邊的侍女好一陣恥笑。
「不愧是那種地方出身的女子,就是沒教養,若不是有幸當夫人的藥,怎能踏入府中?」
我也曾與蕭明乾說過。
他卻道:「她是病人,嗜睡是常事,你何必借題發揮?」
從前還在樂坊裏的時候,教習老師說,這輩子,我靠這雙如削蔥根的手,就能享盡榮華。
可如今素手一轉,卻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原本應該潔白的手腕上,盤桓着暗色的傷疤。
像是一條條已經死去,再也不會蠕動的蚯蚓,錯綜複雜。
每一道都曾在剛剛癒合後,被反覆割開。
只爲供養蕭明乾的心上人。
所以,他最愛送我玉鐲,能遮掉這些讓他倒胃口的斑駁。
-3-
我將琴賣了,兜兜轉轉來到東市的一間鋪子。
掌櫃的本來悠閒地搖着蒲扇,看見我擺在櫃檯上的玉佩,突然正經了臉色。
「姑娘有何吩咐?」
這枚玉佩,是當初和兄長的死訊一起送來的。
我拿出一封信,遞給他。
「勞煩。」
待我回王府時,蕭明乾在門口來回踱步,一見到我,斂去眉目間的焦灼,沉聲道:
「還知道回來,琴呢?」
我低頭,沒有看他。
「要一段時日才能修好。」
一陣死寂在我們之間蔓延。
一旁的管家看着蕭明乾的臉色,一腳將一個丫鬟踹到我跟前。
「沒規矩的賤婢,沈姑娘也是你們可以編排的?」
後面一排丫鬟整整齊齊跪了下來,正是白日院子裏掛燈籠的那些。
蕭明乾冷冷開口:「亂說話的丫鬟留着幹嘛,打發出府吧。」
那些丫鬟立馬朝我下跪求饒。
「這下滿意了?」
蕭明乾重重罰丫鬟,以此輕輕揭過前幾日對我的羞辱。
「許姐姐受婆家磨蹉多年,她從前待我不薄,我自然要給她撐腰,如今她病已好全,心境開闊,自然也不會再對你發難。」
「她嫁過來後,我們之間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他將丫鬟的求饒聲擋在身後,見我點頭後,嘴角勾起一個笑,看起來心情好了不少。
「你說你氣性這般大,該好好磨磨纔是,從前倒不知你能醋成這樣。」
他其實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我痛,知道許若蘭對我的刁難,也知道丫鬟背地嚼ṱũ⁶的舌根。
只要他想,不過是抬抬手,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事。
可他不在意,又或者是故意放任。
好磨磨我的性子。
若我們能好聚好散尚且體面。
可我知道,他不會放我走。
轉眼間,到了蕭明乾大婚這日。
府裏衆人忙得不可開交,我換了件樸素的披風,往裏藏了個小包袱,趁機從後門離開。
伴着夕陽一路走到西城門,遠遠便見着個身形壯碩的男子站在馬車旁。
男子的目光一掃到我,也堪堪止住。
我們同時發問:
「是鄭副將嗎?」
「可是沈妹妹?」
-4-
鄭謙五官生得端正,皮膚黝黑。
三年前送來兄長遺物的人正是他。
那時還是個小士兵,如今已成副將了。
我在信中詳細寫了在王府發生的事,沒有絲毫隱瞞。
他是兄長最信任的戰友,我不想因爲自己害了他。
原以爲他不會接這個燙手山芋,卻沒想到真千里迢迢地趕了過來。
鄭謙一見我,八尺男兒竟紅了眼眶。
「沈妹妹,你受苦了。」
「你且安心,若論抹消蹤跡,這世上我稱第二就無人敢稱第一,蕭明乾就是把天上地下翻了個遍,也找不到你!」
我心上的石頭終於輕輕放下,和鄭謙上了馬車。
「鄭副將,你能否再答應我一件事?別將我在京城的事告訴其他人可以嗎?」
鄭謙拍着胸脯打包票。
「我懂,這事有關你女子聲譽,我自然不會走漏半點風聲的。」
他又怕我太悶,主動和我提起兄長從前的趣事。
「沈妹妹放心,霍將軍和阿恆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待我稟了他,給你找個好去處!」
「霍將軍?可是霍昀?」
我曾在兄長的書信裏見過霍昀這個名字。
鄭謙猛一點頭,眼裏閃着興奮的光。
「對,將軍戰功赫赫,不管是軍中還是城中無有不信服他的,到了西北,更是誰都要看將軍幾分面子,他爲人最是公正,定不會虧待你的。」
接着又是好一頓吹噓。
馬車搖搖晃晃到西北,鄭謙直接將我帶到軍營主帥營帳前,讓我暫等片刻,隨即掀了簾子進去。
不消多時,裏面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咆哮。
「我讓你去打探消息,你說你從京城給我帶了個女人回來!」
我嚇得渾身一震,還沒來得及多想。
營帳的簾子被「啪——」地一下掀起。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只覺得胸腔裏的心突然停了一下,隨即劇烈地四處亂撞起來。
他挑眉看着我。
「你就是沈恆的妹妹?」
我腦海中只湧現出四個字。
丰神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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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昀身量很高,眉目深ţū́⁾邃,眼睛如獵豹般銳利,一張俊臉被曬成熟麥的顏色。
身上的盔甲閃過冷冽的光,高高豎起的馬尾又爲他增添了幾分少年氣,讓人意識到他不過也才二十上下。
鄭謙急忙從霍昀的身後竄出。
「霍——將軍,你別嚇着人家小姑娘了。」
霍昀睨了他一眼。
鄭謙頓時就像是被一捧水澆滅的柴火。
我朝霍昀行了一禮。
「沈恆正是家兄。」
霍昀良久地注視着我,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是有點像。」
鄭謙見他臉上的表情軟和下來,趁熱打鐵。
「錯不了,當年我親眼見着了。」
「沈妹妹如今無親無故的,將軍得替她安排個好去處纔是。」
我低着頭,死死地攥着手心,有些怨蕭明乾。
他根本沒把我性子磨平!
他院裏的丫鬟說我心氣高也沒說錯。
我就是心比天高。
鄭謙爲我做的考量自然周全。
若我長得平平無奇便罷了。
但一路上,我見西北的女人皆是五大三粗。
霍昀定然沒見過我這等尤物。
要我草草地被安排一個平庸的去處,荒廢一生。
怎能甘心?
可只要能留在霍昀身邊,何愁他不對我動心?
我要當將軍夫人。
這邊霍昀皺起眉頭,正在苦惱。
方纔他身後還走出一位老者,揹着個藥箱,我心中頓時有了思量。
「將軍,其實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我想留在軍中。」
此言一出,不光是霍昀,鄭謙也愣在原地。
「你?一介女流留在軍中做什麼?」
我低頭,恭敬之餘,又讓聲音帶上柔軟的哭腔。
「方纔我見將軍身後的大夫手裏拿着幾味藥材,分別是麻黃、柴胡、連翹,想來是入秋寒涼,要爲將士們準備些抵禦風寒的藥。」
「從前兄長在書信中寫到,邊疆苦寒,每逢冬日更是遭受外敵騷擾,格外難熬,我於是在京中苦學醫術,想着有一日能夠幫到兄長。」
我用袖子擦拭眼角擠出的淚。
蕭明乾可是巡訪四海給許若蘭找的神醫,日日在我面前抓藥熬藥,辨別這些藥材自然不在話下,也真學了些皮毛。
不能算完全說謊。
鄭謙聽了,立馬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倒是愛哭。
「將軍,你看沈妹妹的這份心,再說了咱們也真的缺——」
他的後半句話被霍昀一個眼刀刺回去。
霍昀一言不發地注視着我,我幾乎都要以爲自己那點小心思要被看穿了。
卻沒想他突然開口: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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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比我想象中進展更快。
「你雖略識醫術,但隨軍可不是兒戲,這小身板,不夠格。」
他說什麼時候我過了他的標準才能進軍營。
於是直接將我帶回了將軍府,還安排在離他最近的院子裏。
我對自己的美貌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果然,霍昀看着正經,卻也不得不爲我的容顏所傾倒。
寂靜的夜中突然傳出一聲尖叫。
霍昀急匆匆趕來的時候,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衣裳,大半個胸膛還露在外面。
我梨花帶雨地撲進去。
光滑、溫熱、有彈性。
「將軍,方纔房中不知進了什麼東西,好一陣呲牙咧嘴,絮兒害怕。」
霍昀的身子明顯一僵,然後才強裝鎮定地推開我。
他進我房中找了一圈。
「……大抵就是些誤跑進來的小動物,尋常得很,你這樣就大驚小怪,行軍路上可是什麼都有。」
霍昀不愧是個假正經,他都帶我回將軍府了,還真把我在營帳面前說的場面話當回事啊?
我愧疚地低下頭。
「是絮兒不好,絮兒都會改的。」
霍昀本就比我高許多,輕薄的紗質罩衫被月光一照,底下曼妙的身材就若隱若現。
我仰頭,確保自己雪白的脖頸以最好看又脆弱的姿態在他眼中浮現。
霍昀再怎麼樣,不過一位血氣方剛的少年,怎會把持得住?
可我沒在他眼中看到迷離。
月光照得那雙眉眼冷硬似鐵,隱隱有幾分怒氣和——
嫌惡?
他爲什麼會生氣呢?
我還沒想明白,就被霍昀拽到院子裏。
「既然你是真心想改,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現在就開始吧。」
我正懵着,雙肩就被霍昀猛地壓下去。
他往我小腿上一踹,我整個人就以一種極其不雅的姿勢蹲了下來。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一隻茶杯放在了我的腦袋上。
「這可是知府送的,據說價值千金,你若是把它摔了,可不知要如何才能還得清。」
我身形一凜,額角沁出幾滴汗。
就見霍昀慢悠悠地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一臉閒適。
「念你是第一日,就先扎半個時辰吧。」
我:???
-7-
第二日,我正沉浸在夢鄉中,一隻粗礪的大手將我從牀上拖起。
我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位膀大腰圓、長相淳樸的嬸子。
「沈姑娘叫我鄧嬸就好,將軍特地交代,以後就由我教姑娘練功。」
思緒瞬間被拉回到昨夜。
我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我穿成這樣,霍昀竟然能無動於衷。
真叫我在冷風中紮了不知道多久馬步。
他將杯子從我頭上拿下來的那一刻,我渾身脫力,直朝他栽去。
哪想這次,霍昀利落地一個側身,我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啃泥!
他掂着杯子,露出一個玩味的笑。
「唉,你不知你這樣貧瘠瘦弱,像是風一吹就折了的身段,在我們西北不喫香。」
「以後別老往我身上撲了,我不喜歡。」
我真覺得大晚上的被雷劈了。
霍昀他?嫌棄我?
他知不知道我是誰!
知不知道在京中多少人砸大把的銀子只爲見我一面?
似乎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又補了一句。
「也就京城那幫喫飽了沒事幹的貴公子喜歡你這種,你若是想回去,我明日派人送你。」
我一時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連身上的痛都忘了。
一覺醒來,想起霍昀那副挑釁又暗帶嘲笑的表情,就恨得牙癢癢!
俗話說,不蒸饅頭爭口氣。
練就練,誰怕誰。
事實證明——
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鄧嬸雖然平時挺隨和的,但一碰上霍昀吩咐的事,就認死理。
一點懶都沒得躲!
先是日日扎馬步。
等我好不容易習慣了半個時辰,她立馬就加到一個時辰。
不僅如此,扎完馬步竟還有跑步。
一套下來,我渾身上下就沒有不痠痛的地方,只差散架。
鄧嬸也有些心疼我。
「小妮兒你也太瘦了些,這樣連冬天都熬不過去,可得多喫點。」
一開始,我還喫不慣西北的葷腥,有些抗拒。
從前在王府的時候,我的膳食都是蕭明乾特地吩咐的。
清淡、精細。
可這一番操練下來,哪還有心思嫌棄這嫌棄那的。
已是有什麼都往嘴裏塞了。
我總提着那日霍昀羞辱我的那口氣。
結果一連兩個月下來,愣是連他一片衣角都沒看到。
一問才知——
「將軍啊,他不常回來,就是大半年不回也是尋常。」
「再說了,聽說如今朝局動盪,人人自危,加之又快入冬了,將軍自然要忙着練兵。」
我愈發確信霍昀定是早就看出我對他的那點心思,纔將我丟到他半年都不回一次的將軍府。
而我這傻子竟還沾沾自喜,以爲自己勝券在握。
可霍昀越是瞧不上我,我越有一種征服的慾望。
反正,來日方長。
這日,我在將軍府的情報中心——廚房探聽到了霍昀的最新消息。
「將軍今天回來用了個午膳,就急匆匆地走了,聽前院的說似乎是要去北山的那座寺廟裏。」
「棲雲寺啊,城中的夫人小姐都愛去那兒求子嗣求姻緣呢,咱們將軍也該到娶妻的年紀了,是該去拜拜!」
機會這不就來了。
-8-
正好今日不用練功,我特意打扮一番,僱了輛馬車直奔棲雲寺。
今日的棲雲寺倒是人影稀疏,霍昀從佛像身後走出時,正好看到我,驟然瞳孔一縮。
「你怎麼在這?」
他的語氣嚴厲,將我嚇了一跳。
真是根不解風情的呆木頭。
我也冷淡地朝他一瞥,朝佛像虔誠地合十雙手。
「聽聞棲雲寺是個求姻緣的好地方,我孑然一身,只願能得一心人。」
霍昀的眼中滿是怒意。
「你不該來這。」
我才意識到,他比那天晚上更生氣。
「做什麼兇我?我又不是來找你——」
還未等我話說完,霍昀竟直接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將我往旁邊一扔!
我被嚇壞了,正準備發脾氣。
抬頭卻見牆上赫然多出一隻箭矢。
而仍站在原地的霍昀因躲避不及,左肩被擦出一道血跡。
我的手開始發顫。
剛扭頭從身後看去,幾個身影已經破窗而入!
霍昀直接提起我的腰帶,將我向Ťű̂₄後一扯。
方纔我所在的位置已經多了好幾把刀。
若是沒躲過,恐怕已經被捅成篩子了。
我手腳發軟。
「這……這什麼情況?」
自然沒人回應我。
那羣黑衣人蒙着面,可極具辨識度的眉眼還是出賣了他們。
不是中原人。
霍昀提着我就往外跑。
他一手提着我,一手還要擊退敵人的攻勢。
我根本跟不上霍昀的步伐,幾乎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那條腰帶上,快將中午喫的羊肉湯都勒出來了。
霍昀且戰且退,明顯佔了下風。
我們就這麼一路被逼到懸崖邊上。
一陣眩暈感直衝腦門,我出於本能握住了霍昀的手,卻沒想到正好給了敵人機會。
霍昀側身一躲,我們接連失去重心,往懸崖下摔去。
我兩眼一黑。
-9-
再醒來的時候,我渾身痠痛,有一瞬間還以爲自己剛被鄧嬸折磨完。
直到看到對面渾身是血的霍昀。
對了。
我們剛被一行突厥人襲擊,摔下懸崖。
我急忙爬起來查看霍昀的傷勢。
他傷得比我重許多。
手捂住的腹部還在流血。
應該是他摔下懸崖時保護我,醒後拖着我走了一會,實在撐不住才暈倒了。
我頓時六神無主,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環顧地形,霍昀大概是想去前面的山洞裏。
我胡亂地擦了把眼淚,搬起霍昀。
霍昀自然是很沉的。
這兩個月的訓練確實小有成效。
喫力,但勉強能撐住。
我將霍昀搬進山洞裏,從他身上搜出了火摺子和一把很精緻的玉石匕首。
還好林中最不缺的就是木料,我將火堆燃起,又用那把匕首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裁成一條條,將霍昀身上出血的部位都緊緊包好。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只剩火星子噼裏啪啦的燃燒聲。
我後知後覺哭出聲來。
「嗚嗚,霍昀,你不要死。」
「我對不起你,都怪我搗亂,要是你一個人肯定能全身而退……」
天氣冷,我的眼淚鼻涕糊成一團,都要喘不過氣來了。
阿兄他從前在西北的時候,也是這般難熬嗎?
躺在地上的男人微不可察地皺了眉頭,隨即一道虛弱的聲音響起:
「我還沒死呢……」
我從來沒覺得霍昀的聲音這麼好聽,忙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問完又覺得自己問得太蠢了。
「霍昀,我們現在怎麼辦啊?」
或許是冬日天氣冷,他腹部的血凝固得快,恢復了幾分精神。
可身上還是很涼,我趕緊連身上的衣服也脫了,給霍昀蓋着。
「你先去外面找些能喫的東西,然後看看有沒有能用上的止血草藥。」
我一時怔在原地。
我不知道山裏什麼能喫,也……不知道什麼草藥能夠止血。
霍昀見我沉默,大概也猜出我幾斤幾兩。
「我以後一定好好練武,好好學習,我再也不偷懶了,我……」
他無情地打斷了我的話。
「前提是我們還有以後。」
懺悔已經太晚了。
他艱難地抬起手,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
「拿着它,回去,交給鄭謙。」
「沈絮你聽好了,我死後,城中和軍中要起大亂子,突厥早有準備,定會乘虛而入。我今日去棲雲寺是去取他們在城中探子的名單,你必須趕在突厥人之前,將它交到鄭謙手上,將損失降到最小。」
「你阿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等你回去之後,鄭謙會安排好一切,別怕……」
我顫抖着雙手接過,心裏是一團亂麻。
霍昀他在和我交代遺言。
-10-
我拼命地搖頭,眼淚就似決堤一般。
「將軍,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我肯定半路上就死了。」
「你要不喫我的肉吧,你喫了我的肉,從這裏活着出去。」
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好人。
輕佻下賤,眼皮子淺,還貪慕榮華富貴。
所以,我真的無法——
像霍昀,像兄長一樣。
揹負這麼多人的性命。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這份責任的沉重。
霍昀閉上了眼睛,聲如蚊蚋:
「走,運氣好的話,你還來得及找人救我。」
我跪在地上,腳步猶疑。
就在這時,寂靜的山洞中突然多了一絲不尋常的聲音。
嘶嘶。
嘶嘶。
嘶嘶嘶。
我朝聲音來源看去。
霍昀的腿下,正有什麼在伺機而動。
直到它露出那雙森然的豎瞳。
是一條蛇。
它纏上霍昀的腿,吐着信子,步步逼近。
霍昀本就蒼白的臉更難看了幾分。
「小心,這蛇有劇毒,你輕輕地走,別驚動它。」
我一下就愣在原地。
「那、那你怎麼辦?」
「快走。」
言簡意賅。
毒蛇已經蓄勢待發,張開血盆大口,在火光的照耀下,尖銳的毒牙依舊令人膽寒。
它陡然俯身,朝霍昀襲去!
霍昀沒能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我的手臂已將他與毒蛇橫絕開來。
索性,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沈絮!」霍昀驚呼一聲。
而我抄起一旁的匕首,手起刀落。
蛇頭和蛇身頓時分離,但仍在不停地跳動着。
蛇毒一般在牙上,我將蛇頭丟到外面,拿起蛇身,放在火旁烤。
「能喫的東西,不就在這嗎。」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阿兄,還是蕭明乾,還是……霍昀?
腦子越來越重,身上的力氣像是被抽乾,我止不住向前栽去。
是要死了嗎?
-11-
霍昀沒想到自己真能活下來。
靠那一條蛇。
或許得益於天氣太冷,又或者是沈絮給他做了簡單的包紮,血凝固得很快。
他喫完那條蛇恢復了些氣力。
在沈絮眼ŧũ̂⁾中,森林是不可戰勝的,但對於霍昀來說,就要輕車熟路許多。
他拖着沈絮,在半路上就遇到趕來搜尋的鄭謙。
還好沒有出什麼大亂子。
況且那日若不是沈絮跟蹤他來到棲雲寺。
他都不知將軍府裏出了內鬼。
突厥人早探到了他的行蹤,埋伏在棲雲寺,要將他的命永遠留在這裏。
沈絮誤打誤撞一陣搗亂,反倒救了他。
但此刻,她正躺在牀上,生死不明。
姜大夫行醫大半輩子,臉上第一次出現如此複雜的表情。
「將軍,沈姑娘她……應該沒有中毒,只是精疲力竭,纔會昏睡不醒。」
霍昀沒太多意外。
沈絮剛被咬後,嘴脣發白,整張臉鐵青,無疑是中毒之兆。
只是沒過幾個時辰,就自行消退了。
「可那蛇我見得多了,不會認錯。」
姜大夫接過話茬。
「這正是奇異之處……只能容我再研究研究。」
姜大夫離開後,一個士兵在門外輕聲低語。
「將軍,我已查明沈絮在京中過往。」
鄭謙隱瞞了沈絮的許多事。
他大概也是好心,心疼從前戰友的妹妹孤苦無依。
但鄭謙心大,霍昀卻不得不提防。
所以特地派張行去將沈絮查清楚。
雖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完張行的彙報後,他還是不免瞪大了眼睛。
「你是說,她在寧王府當了三年的藥引?」
張行點頭。
霍昀兩步走到牀前,執起沈絮的手。
她常戴的玉鐲早就在墜崖的時候摔碎,手腕邊緣還留有一絲脂粉痕跡,大概是方纔替她擦拭身體的侍女未曾想到有人還需在手腕敷粉。
上面的刀痕,饒是霍昀見了,也有些觸目驚心。
「雖說如此,但聽聞寧王尤爲寵愛她,若不是顧念許家小姐的臉面,寧王本是想同一天將沈姑娘以側妃之位迎進王府。」
「沈姑娘失蹤之後,寧王也一直在找她。」
張行如是稟報,卻發現霍昀怔怔出神,似乎沒聽見他說什麼,只好又壯着膽子提醒一句。
「將軍,您說……咱們是不是該把沈姑娘送回寧王府啊?」
霍昀自己都沒察覺眉頭已然蹙起。
「送她回去,繼續被別人喫肉吸血?寧王找她,不能說明他對她好,只能說明他的王妃又病倒了,要她救命呢。」
張行卻連連搖頭。
「真不是啊,將軍。寧王發現沈姑娘不見後,直接將大婚取消,說不娶許家小姐了,被聖上好一頓責罵禁足,結果寧王鬧到絕食。聖上到底寵愛這個幺子,這事兒便不了了之了,許家小姐至今未過門呢,徹底淪爲京城的笑柄。」
「若是寧王真對沈姑娘如此看重,萬一有一日他找來這裏,我們豈不是惹禍上身了?」
霍昀聽完後,大受震撼。
這京城裏的貴公子行事都如此癲狂麼?
他不理解。
但他多少理解沈絮剛見他時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那副做派。
沒有什麼原因。
就是被他們帶壞了。
沈絮確實有些輕佻,在營帳前他就看出她的心思。
但想來那也是受她的生長環境所影響。
他們貪圖她的美貌,只想將她的翅膀折了,困在華美的鳥籠中。
又怎會教她自強自立呢?
在山洞遇險的時候,他就看出,沈絮的心地不壞。
還未到無可救藥的那步。
再者,她是沈恆的妹妹,沈恆是爲救自己而死。
他不可能再將沈絮丟回那個火坑。
霍昀冷笑一聲。
「此事不必再議,我這兒可沒什麼寧王府的沈姑娘,只有沈絮。」
「她就是她自己。」
-12-
我沒想到自己還能再醒過來。
當即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兄長在下面跑關係。
同時也讓我意識到,人還是得有個強壯的身體。
若是我從前那副體格,恐怕墳頭草都好幾米了。
於是從此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再也不喊半個累字。
直到鄧嬸都沒法教我了,霍昀又給我請了個師傅。
春秋交替,就這麼一晃三年。
時局也發生天崩地裂的變化。
聖上駕崩,他的親弟弟與皇子們爭起皇位來,打得天昏地暗。
最終蕭家的天下一分爲二,一南一北,竟有兩個皇帝。
加之世家大族躁動不安,表面是南北對立,實則四分五裂。
不過亂世有兵纔是爹。
霍昀也沒什麼自立爲王的心思,他所願不過是守一方百姓之安寧。
所以在他的庇護下,日子過得還算舒坦。
而我,由於能寫會算,略通醫理,成功在去年春節的「霍將軍最信賴的二把手」全票勝出,拔得頭籌。
又是一年深秋。
雖說朝廷的那些勾心鬥角傳不到西北,但卻要時時刻刻提防外敵侵擾。
隴城異動,霍昀就帶了一隊人馬前去探察,留了鄭謙看家。
我們一路追查才知,最近確實有一隊突厥人混入,在隴城外扮作山匪模樣,伺機而動。
張行打探消息回來。
「他們早就將附近山頭佔下,表面上打劫,實際上冒用被劫人的身份,混入隴城,若是遇到什麼達官貴人,更方便他們行事!」
霍昀當下有了決斷。
他越過草叢看了我一眼,我心下了然。
這些年他倒也不避諱帶着我,早已養成了十足的默契。
山匪的火力一般都集中在前面,後山用於關押女眷、老人或小孩,以便必要之時用作威脅。
所以不宜打草驚蛇,須得悄悄潛入,乘其不備。
我身形輕盈,帶着一支小隊繞後。
果然前面起騷動後,看守的幾個突厥人略顯慌張。
我摸上腰間的鑲玉匕首。
三年前和霍昀死裏逃生後,他就將這把匕首給我了,說是我兄長送他的,如今又回到我的手上,也算名正言順。
張行看到我的手勢後,所有人從掩體後一齊跳出,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慌亂中,山匪直接隨手扯了個女人做人質。
我眼疾手快,輕巧地跳到他身後,將利刃狠狠地刺入,一擊斃命!
「姑娘,你沒事兒吧?」
我扶住一旁癱軟的女人,她哆哆嗦嗦地回頭。
卻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許若蘭。
-13-
我頓時愣在原地。
許若蘭的眼中也滿是驚訝,看到是我之後,她收起驚惶,和我拉開距離。
夜色甚濃,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心亂如麻。
她在這裏,是不是說明——
蕭明乾也在?
張行將餘下的人都清理完後,從人質的口中得知她們都是寧王府的女眷。
不知爲何,張行聽到寧王府三個字後,神色也有些奇怪。
趕去和霍昀匯合的路上,我心不在焉,一旁的張行撞了撞我的肩膀。
「誒,沈絮,剛救出來的裏面最漂亮的那幾個,好像都是寧王的寵妾。」
「你有沒有覺得,她們長得或多或少和你有點像啊?」
我心頭一跳,覺得他話中有話。
只能強裝鎮定,白他一眼。
「漂亮的人都有相似之處,少見多怪。」
遠遠看見大部隊的火光,我趕忙向張行要塊蒙面布。
「我戴過的你也要,平日裏不是最嫌棄我了麼?」
「你少管,給我!」
喬裝一番後,我才放心。
走到霍昀跟前時,我還特地壓低聲音。
「將軍,後山的人質都清點完了,沒有受傷的。」
霍昀看着我臉上的面罩,難得沒發表什麼,只輕輕頷首。
與此同時,一道銳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是蕭明乾。
他不愧爲王公貴族,雖是落難,略顯ẗû⁰狼狽,周身的氣度依舊不改。
「多謝霍將軍出手相助。」
他跟霍昀說話,眼神卻沒從我身上移開過。
我不安地摳着手,以前也不知蕭明乾的眼神這麼好,我包成這樣,莫非他還能認出我?
思索間,他竟徑直朝我走來。
「絮兒……是你對嗎?」
聲音有幾分顫抖。
我心頭一跳。
「你怎麼會在這?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當初爲何——」
一把未出鞘的刀攔住了他的路,也止住他未完的話。
「王爺爲何對我的手下如此感興趣?」
霍昀擋在我身前。
周圍的氣氛頓時就有點不對勁。
蕭明乾收斂心神,毫不示弱地看向霍昀。
「將軍的手下,與我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將軍若是不信,大可將她的面紗摘下,讓本王一探究竟,若認錯了,我向姑娘賠罪。」
我的手心溼透,一把抓上霍昀的袖子。
他沒有看我,只譏諷一笑,尾調帶着些漫不經心。
「我的人,沒有寧王想看就看的道理。」
蕭明乾見談判失敗,眼睛微眯,竟不顧刀劍阻攔也要確認我的身份。
霎時,周遭的將士們齊齊上前,將蕭明乾圍了個水泄不通。
霍昀拉着我上了馬,留張行在後面打圓場。
「王爺舟車勞頓,且許多女眷要安置,還是早些回城爲好。」
……
一路顛簸,回到將軍府時,霍昀一言不發地將我提溜到院中。
「自己坦白吧。」
-14-
我眼睛一轉,得出一個結論。
「霍昀,你在詐我。」
男人當即給我一個爆栗。
「唔!」
「詐個屁,你那點子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喫痛地捂着額頭,不可置信。
「那就是鄭謙出賣我!」
霍昀氣笑了。
「他軍棍都挨完三年了。」
我頓時安靜下來。
「……我是從寧王府偷跑出來的,但是蕭明乾平日裏也只拿我當個取樂的奴婢,更何況許若蘭的病也治好了,我沒想到他竟然會找我。」
「他會對你不利嗎?」我掀起眼皮,觀察着霍昀的神情,「那大不了我不出門了,反正他也找不到我,撐死是懷疑。」
霍昀往門邊上一靠,夜已深,風輕輕吹起他額前幾縷髮絲。
「你是不是傻,爲了那樣一個人,自己連門都不出了,哪有這種道理。」
「蕭明乾舅家與西北的世家有許多牽連,當初他和南帝一同南下,如今過來,恐怕是想幫他兄長咬下西北這塊肥肉,沒那麼容易走。」
「再說寧王府的女眷已經見過你了,他知曉你的身份是遲早的事。」
我有些垂頭喪氣。
霍昀伸手,我以爲他又要給我一下子,卻沒想到他只是輕摸我的頭。
「你既不喜他,我就找機會把他趕走。」
大概是我眼花,他似乎比往日都要溫柔。
甚至看起來,還有些高興。
「以後有事,不許再瞞着我。」
-15-
雖然霍昀說的沒錯,但我也不想和寧王府的人過多牽扯。
鄧嬸的女兒快要出嫁,忙得腳不沾地。
「唉,也不知道老婆子我什麼時候能喝上你同將軍的喜酒。」
我頓時像看鬼一樣看她。
「您說啥呢,將軍怎會看上我?」
不知從何說起,我只好朝着鄧嬸比劃幾下。
「若說喜歡,將軍大概更喜歡您這種纔對。」
鄧嬸神情霎時變得很是奇怪。
「嗐,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年青人了!」
我懶得糾結,想起還沒給鄧嬸的女兒添禮,就起身去城中最好的首飾鋪子看看。
正挑得入神,身旁一名女子扯着尖利的嗓子,指着我正在看的簪子。
「掌櫃的,這個我們要了。」
我一扭頭,就看見許若蘭和她的侍女。
這麼多年未見,侍女囂張跋扈是一點也沒改,許若蘭則依舊作壁上觀。
掌櫃爲難地看我一眼,我擺擺手,「給她們吧。」
然後接着逛。
「這個也要了。」
於是,我看中哪個,她們就搶哪個。
很明顯是在找事。
掌櫃面露難色,「這、這不好吧?」
侍女嘴角嘲諷,目光倨傲。
「你可知道我家主子是誰?」
掌櫃小聲地嘟囔一句。
「管你是誰呢,在西北還沒有人能越過將軍府呢。」
侍女聽了差點沒把鼻子氣歪,正欲發作。
「罷了,掌櫃的,都給她們吧。」我看了許若蘭一眼,「記我賬上,算我送給寧王妃的。」
侍女聽完,比剛纔更氣,覺得自己遭到極致的羞辱。
「呵,沈姑娘見識淺,真當這些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呢?不過是窮鄉僻壤裏的東——」
她話音未落,我手上的匕首就已抵住她的脖子。
還未出鞘,就足以嚇得她渾身顫抖。
許若蘭也沒了一開始的淡定從容,聲音發顫。
「你、你要做什麼,光天化日之下,你還敢殺人不成!」
我嗤笑一聲。
「殺了又怎麼樣?霍將軍就是這裏的規矩,你把我送到官府,也不過是左手倒右手,我能有什麼事啊?」
我手上的力度又重幾分,侍女直接癱軟在地上,哭着喊:「小姐,救我!」
「熟悉嗎許若蘭,這種予奪生殺的權力不正是你們從前最愛用的?」
「如今刀要落到自己身上了,怎麼不開心了?」
「我就想問,我到底哪得罪你了,事事都要與我過不去?」
許若蘭面色蒼白,攥緊手上的帕子,慘然一笑。
「沈絮,你不必諷刺我,你知道我沒當上寧王妃,後院那些女人又長得像你,得意壞了吧!」
我抬了抬眉頭,壓下心中的激盪。
蕭明乾竟沒和她成親?
她笑得比哭還難看,姣好的面容有一瞬間的扭曲。
「你在霍昀身邊混了這麼久,不也無名無份的,你有什麼好得意的,我不會輸的,我不會輸的……」
看着眼前的許若蘭,我只覺得她瘋了,心中竟莫名湧上一陣悲涼。
或許,我差一點就成爲了她。
「許若蘭,當初你的病是我治的,那日在山匪手中,也是我救的。」
「我只要略做些手腳,你連和我比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好好站在這裏。」
「讓你輸的人從來就不是我,將你困在囚籠裏的人也不是我,你不把利刃對準害你的人,還將他的寵愛視作珍寶,你不用和我比,這輩子也多的是女人給你比。」
她猛地定住身子。
直到我離去,仍像一截快要腐爛的枯木,怔怔留在原地。
-16-
因着寧王府的到來,我什麼心情都沒了。
每天就在府上看看書,幫姜大夫研究藥方。
又是一日,霍昀風塵僕僕歸來時,神色凝重。
「隴城失守了,守城官兵被打退,我必須帶一支精銳前去支援,恐怕是場硬仗。」
猝不及防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一緊。
「那我和你一起去!」
霍昀卻搖搖頭。
我連忙道:「我不會拖後腿的,以往的每一次我都派上用場了——」
霍昀沒有說話,而是伸手扣住了我的腦袋。
額頭相抵的那一瞬間,周圍好像失去了所有聲音。
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還有霍昀的。
好半晌,他纔開口。
「沒有不信任你。」
「只是,此事頗有蹊蹺。」
他粗糲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本來是很輕柔的,後來又用力掐了一下。
「你替我守住身後,我才安心。」
霍昀又急匆匆地走了。
隴城的情況不容樂觀。
我每天都焦心地等待前線戰報。
而蕭明乾見霍昀不在,隔三岔五往將軍府遞帖子。
我統統給拒了。
終於,兩個月後,霍昀成功奪回隴城。
邊疆的百姓都在讚頌霍昀的英勇作戰。
可大英雄本人卻遲遲未歸。
與此同時,城中漸有消息傳出。
「隴城時疫蔓延,霍將軍定是凶多吉少了!」
-17-
我踏進知府府上時,蕭明乾已經在等我了。
一個時辰前,他派手下來給我遞口信。
說有要事相商。
事關霍昀。
蕭明乾朝我勾起脣角,眼眶卻悄悄地紅了,可說出來的話又帶幾分譏諷。
「若不是因爲他,你大概永遠不打算見我吧。」
我回他一個笑,做足禮數,「知道就好,王爺有事不妨直說。」
蕭明乾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甚至還有心思把玩書桌上的鎮紙,他身旁的知府則摸了摸那把稀疏的小鬍子。
「霍昀染上時疫,壽數將盡,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一雙桃花眼微微彎起,語調中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儘管我早有準備,但當真的聽到這個消息時,還是差點沒控制住臉上的表情。
「王爺的消息從哪來?若是將軍生病了,自然要早日回城治療,畢竟他可是整個邊關的主心骨。」
「絮兒,我們什麼時候這麼生疏了?」他沒回答我,反而是扯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根本沒娶許若蘭,這次也是她非要跟來的。」
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
我擰眉看他,「你叫我來就爲說這?」
蕭明乾臉上的溫情像是起了條裂痕。
「我的意思是,你當初根本不必離開我!」
仔細端詳眼前的男人,才能感受到時光的流逝。
他早已不是當初的蕭明乾了。
眼中的天真風流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狠戾與偏執。
自南北兩立,他隨先太子被迫南移,又被北帝追着打。
又怎麼還會是從前那個少年。
我轉身就走,蕭明乾快步走過來攔住我。
「霍昀死局已定,你難道不明白應該選誰麼!」
「我未婚,你未嫁,趁此機會,我們應該再續前緣,好將以前的那些缺憾都彌補上。」
「你在軍中頗有威望,霍昀和鄭謙視你爲親妹,我們成婚,才能強強聯合,護西北安定,這也是你的願望,不是嗎?」
我一愣。
當我意識到什麼的時候,已經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啊。
蕭明乾對我突如其來的執着終於有了解釋。
或許我曾經真的在他的心中有過分量,我們也曾琴瑟和鳴。
可此時此刻,他對我的所有深情。
不是因爲我們曾經到底有多美好。
而是因爲我變得更好了。
我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沈絮。
我有名望,有地位,有被他惦記的籌碼。
所以他的冠冕堂皇能夠披上一層情深似海的美名。
可讓我成長成今天這副模樣的,是鄭謙,是霍昀。
是鄧嬸,是姜大夫,唯獨不是他蕭明乾。
蕭明乾見我笑得停不下來,黑了臉色。
「你笑什麼?」
「我笑——有人青天白日做大夢!」
蕭明乾絲毫不設防,我毫不猶豫地一拳,直直將他打出兩米遠,撞到那張梨花木的桌案上。
他一聲痛呼,再抬眼時,神色又急又痛。
一旁Ťú₍的知府和小廝沒想到我突然發難,亂成一團。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蕭明乾。
「你以爲霍昀和你一樣傻,我嫁給你,他的兵權說給就給?」
卻沒想到,地上的男人陡然激動起來。
「他會的!」
蕭明乾笑着,嘴角還掛着一抹鮮豔欲滴的血。
「沈絮,你比我更清楚,他會的。」
「否則,本應該最先收到情報的你,怎麼會不知道軍中的情況,不知道他已病入膏肓。」
「現在,只有我才能護住你了。」
我只覺得心口發震。
震得我眼眶發酸。
震得有什麼東西正在呼之欲出。
「抓住她!」
隨着蕭明乾一聲令下,兩名小廝眼中閃過一抹厲色,齊步上前,直直朝我衝來。
不過,他們大概不太看得起ṭű̂₇我。
竟安排了兩個菜雞就上場。
我撂翻一個,將剩下那人朝知府扔去。
「你們早就勾結好了隴城這一筆吧!」
知府雖然肥得跟頭豬似的,身形卻還挺靈敏,竟給他躲過,朝着門外喊府兵救駕。
我一咬牙,氣沉丹田,拎起他這大塊頭朝門口砸去!
「砰——」地一聲巨響。
趕來支援的兩個府兵頓時被砸掉半條命。
我迅速掏出腰後的信號彈朝空中放去。
只與府兵纏鬥片刻,張行就直接帶着人馬衝了進來。
蕭明乾爬起身,面容因爲疼痛逐漸扭曲。
「他沒有把你養好……沒有讓你錦衣玉食,讓你活在動盪不安之中。」
「你應該選我……你應該選我的!」
我最後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馬。
「就憑你還想和霍昀比,下輩子都沒機會。」
再也沒有回頭。
-18-
我沒有想到整個事件的轉折點會是許若蘭。
就在一日前,她給我送來一封密信。
上面寫着霍昀的確身患時疫,不僅如此,隊伍中有不少人中招。
我拿着密信去質問張行,他支支吾吾的神情讓我心下一涼。
許若蘭告訴我,當初我替她治病時,實則是神醫將我煉成了藥人,百毒不侵,血更是有奇效。
我的血,不僅僅只是能救她而已。
只是不知過了這麼久,是否還有用。
但這可能是目前救霍昀最快的方法了。
城外已經聚集了許多隴城的流民,我讓張行去取身患時疫之人的貼身衣物。
事實證明,我的確不會染上時疫,而張行在喝了我的血後,症狀也逐漸消退。
我們一路衝到城門時,守衛擋住去路。
「若無令牌,不得通行!」
短短數月,這些守衛就已經被知府換成自己的人。
我將手上的令牌一甩——這是剛從蕭明乾身上順的。
否則我今天根本不會來見他。
一路疾馳狂奔,待我趕到營帳前,鄭謙最先看到了我,目瞪口呆。
「沈妹妹你怎麼會來這裏?」
還沒緩過氣來,我急忙說道:「快帶我去見將軍,我有法子能治他。」
鄭謙說軍中確實有不少人得了時疫。
霍昀害怕時疫蔓延到百姓之中,打算調動城中的醫師救治將士們。
可他們卻被拒絕入城。
甚至任何消息都傳不進去。
我再見到霍昀時,他瘦得厲害,面色蒼白,眼中閃過一陣驚惶。
「胡鬧!你們帶她來做甚!」
我的眼眶頓時湧上酸澀。
可我一往前,他就後退。
「霍昀,我能救你。」
「我的血能救你!」
夜霧侵襲。
霍昀喝完藥後,沉沉睡去。
我在他的營帳裏守着。
提了幾天的心終於能夠放下。
漆黑的夜裏,我摸着三年之後嶄新的傷口,兀自出聲。
「其實我很恨他們,蕭明乾,許若蘭。」
「我恨他們輕易就能作踐我的身體。」
「我恨他們把我當作一味用過即棄的藥材。」
「我恨他們分明予我苦難,還要叫我感恩戴德。」
身後是一個若即若離的擁抱。
霍昀沒有抬手替我擦掉眼淚,只是任由自己的衣襟沾溼。
我抱緊了他,只想抱得更緊,連聲音都變得悶悶的。
「可是就在今日,我卻陡然生出幾分慶幸。」
「若是我的血能夠救得了你,救得了這一張黝黑卻勇敢的臉龐。」
「我想,十四歲吞下一碗碗苦藥的沈絮,也就沒有那麼恨了。」
-19-
物資緊缺,我也撐不了日日放血。
只能勉強先治好較爲嚴重的將士們。
霍昀沒休息幾個時辰,稍作休整,當即決定殺回去。
將士們有了主心骨,士氣前所未有的高漲。
到了城門,守城軍依舊不肯放行,但這一次,站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城的百姓。
守城軍放出狠話。
「霍昀早已染病,若是放他們進來,將害了所有人!」
爲首的鄧嬸,提着家中的兩把菜刀,一左一右,氣勢逼人。
「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屁,將軍好好地站在那,該死的是你們這羣通敵叛國的狗賊!」
百姓們紛紛抄起家中的武器,羣情激憤。
「我們只認霍將軍!」
「俺們邊疆的老百姓可不是孬種!」
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一路殺到了知府。
蕭明乾甚至連傷都還沒好全。
他被扣押在刀刃之下時,還在叫我的名字。
「絮兒,你一定是被霍昀蠱惑了!」
「你從前,不會這樣對我!」
我坐在馬上,心中意外地平淡。
「蕭明乾,從前我仰仗你的鼻息,在我心中,你如同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
「時過境遷, 如今也不過喪家之犬一般。」
蕭明乾的臉色一點點灰敗下去,徹底失去力氣。
他和知府一起下大牢,聽候發落。
霍昀打算趁此機會, 拔出蘿蔔帶出泥。
至於許若蘭,我去見她的時候,已是最後一面。
她本就體弱,又染上時疫。
最後一碗血, 她沒力氣端起,也不想端了。
「你說, 我要是……」許若蘭安詳地躺在牀上,輕笑一聲, 「算了, 沒有要是。」
她帶着笑離去,一如她作爲貴女的一生, 體面又身不由己。
姜大夫安慰我。
「她心力交瘁, 早已是油盡燈枯之相, 你無需自責。」
-20-
城中果不其然起了疫țṻ⁷病, 加之隴城的流民湧入。
還好霍昀早有準備, 將患病之人隔開, 阻止事態升級。
我與姜大夫翻找着許若蘭留下的藥方子,既然神醫能讓我的血起作用,其中可能有什麼能夠阻止這場疫病。
就這麼熬了許多個日日夜夜,試了數百種湯藥。
時疫終於得到了控制。
我大睡了幾天。
醒來時, 正見霍昀坐在我的牀頭。
「蕭明乾在獄中鬧着說要見你,你……要去見見嗎?」
我仔細琢磨着他的神情。
嗯, 不情不願的。
以前怎麼沒發現呢?
「噗。」我沒忍住笑出聲,「你喫醋了, 不想我去見他,在這裝什麼大方?」
霍昀沒想到我這麼直白地戳穿他的心思,耳朵尖都紅了。
但卻沒否認。
「咳……總要讓你有自己選的機會。」
我把被子一滾, 打算再睡個回籠覺。
「我纔不樂意見他,整天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聽着都煩。」
霍昀沒再說什麼, 我察覺他心情好了許多。
沒過幾日, 就聽說蕭明乾在獄中畏罪自盡了。
後來, 霍昀曾問過我。
「那時,你就不怕是陷阱,又或者你沒能來得及。」
我思索了一會。
「我就想着,要是不成,我就和你一起死吧。」
霍昀看向我,帶着他獨有的執拗。
「不許這麼想。」
我聳聳肩, 「你說的, 不準瞞着你, 我只是說實話。倒是某人, 把我當傻子瞞呢!」
霍昀難得被我嗆住,他自知理虧,遂反握住我的手,像是撒嬌似地往我手心一撓。
「那我以後再不瞞你。」
其實, 我沒和霍昀說。
那時我想的是。
有他在,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就像現在這樣。
春光正好,我們都還有許多能夠互相佇足的時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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