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城舊事

薛妄從兵痞子混成了一方軍閥,第一件事就是來找沈家算賬。
「七年前,沈復狗賊拿鞭子抽掉老子半條命,今日老子要你家一個女兒暖牀做妾,可不過分吧!」
我爹沈復幾年前就死了。
姆媽拉扯着我和阿妹在這亂世生活,不想還有這筆冤賬。
槍桿子抵着頭,她哆嗦了半晌,把阿妹攬在懷裏:「你妹妹留過洋,不能被這麼糟踐了!阿瑩,你去吧……」

-1-
儘管已經下決心護着她們。
聽見姆媽的話,我還是不由自主心尖一抖。
視線移過去,沈芙被姆媽仔細地護在懷中,眼圈發紅,神情怯怯。
像從小到大許多次一樣。
她做錯了事,我反而要受責罵怨怪。
她漂亮的小臉一淌淚,就能收穫所有人的憐愛。
就連這次薛妄找上門來,我也知道,是沈芙回國後頻繁參加名媛舞會的緣故。
薛妄閒暇時四處獵豔,大概看上了她,順藤摸瓜找上沈家,所謂陳年冤賬只是個幌子。
姆媽打錯了算盤。
果然,泥濘的軍靴重重踏過,略過我,停在沈芙面前。
淡粉色洋裙被踩髒一角,沈芙瑟縮了一下,小臉一陣慘白。
薛妄玩味地用槍桿端起她下巴,左右端詳:「糟踐?你說說,跟着我,叫糟踐嗎?」
姆媽驚叫一聲,握住槍桿對準了自己,嚇得薛妄的副官都圍近了一圈。
卻見這婦人老淚縱橫地搶哭:「薛督軍啊,是我沈家對不住你,你帶了阿瑩去便是,芙兒她年幼,沒這福氣的!」
她使勁推搡着我:「阿瑩你說啊,你快說你願意跟督軍,快說啊!」
暮春的風有些溼冷,我麻木地被推搡着。
心思逐漸遊離出這場鬧劇,木然想着,今日不該穿這件短袖旗袍纔是,太冷了。
腰間驟然傳來強硬的力道,緊接着天旋地轉,我被薛妄一隻手臂扛在肩上。
副官們一陣鬨笑。
薛妄混不吝地掂了掂我,大掌揉了一把。
「不錯,看在你家這麼識時務的份上,這次等貨,老子也要了。」
「不過,」他俊眉一擰,喜怒無常:「還沒有人敢在老子槍口下放肆!」
「嘭」的一聲,姆媽肩膀上驟然被打出一個血窟窿。
在身後陣陣哀嚎和哭泣聲中,薛妄大搖大擺把我扛出了門。

-2-
沈家本是蓮城的清流權貴,醫藥世家。
祖父過世後,門第就逐漸沒落。
恰逢世道亂極,最怕秀才遇上兵,守不住這萬貫家財。
七年前,父親關了沈家在蓮城及省外的所有中藥鋪子,把鈔票換成金條,遣散了所有家僕,帶着我們三個回祖宅避難。
我就是那時候遇見了薛妄。
我在溪邊浣洗衣物,姆媽做慣了富太太,死活不願做這些活計,家裏的粗活重活就落在我一人身上。
鄉村的夏天,熱浪灼人,蟬鳴陣陣。
薛妄躺在樹蔭下,嘴裏叼着狗尾巴草,往我在的小溪裏丟石頭。
「喂,小啞巴,來了幾天了都不見你說話,你真的是啞巴嗎?」
溪水撲了滿臉,我惱怒地轉過去,卻撞上一張笑意朗然的臉。
眉目俊朗,挺鼻薄脣,儘管尚未褪去少年青澀,卻早已俘獲了十里八鄉女孩子的芳心。
沈芙和我說過他:「別看他長着那張臉,其實是個出名的下流痞子!不僅偷過錢,還糟踐過不少村裏的女孩!阿姐你可要離他遠些!」
於是我沒有理他,擦了擦臉,繼續轉過身浣洗。
結果後頸一涼,薛妄把一柄荷葉插進了我衣領,葉片綠油油地在我頭頂搖曳。
這模樣似乎很滑稽,他笑得直不起腰,沒等我發作,就揚長而去。
再見他,是軍閥散兵駐紮在村裏的最後一夜。
這是某個軍閥的支系,在蓮城交火後退守到蘭蓮村,剩下些傷兵殘兵,於是就近在村裏徵兵。
軍餉是每個月兩塊大洋,這夠一家人在亂世喫飽飯。
薛妄要去應徵,可他唯一的寡母恰在此時重病發熱,村裏找不到郎中,城裏的藥鋪也早已關閉了。
不知他聽誰說過,沈家在城中開過藥鋪,於是求到了我家門前。
阿爸自從回到祖宅,就整日待在書房,概不見客,聽到有人求上門,嚴厲地叫我打發他走,否則不客氣。
阿爸在家裏說一不二,我不敢忤逆他。
折回院門口,卻看見沈芙正紅着臉給薛妄塞着什麼,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根黃澄澄的金條!
我疾步走上去,一把奪過。
「阿姐,你幹什麼!」她尖叫一聲,鄰居們紛紛探頭來看。
我迅速把金條藏進袖口。
我沒想到,沈芙的膽子居然大到這個地步,敢偷阿爸藏在地窖裏的金條!
這世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如果被人知道沈家不是落魄躲回鄉里,而是懷着大筆錢財,那必然會被撕扯瓜分乾淨,到時候恐怕性命都不保!
況且藥鋪關停,就算拿着黃金去,也買不到藥材,只會惹禍上身罷了。
薛妄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眼裏閃過一絲受傷,定定看着我:「沈瑩,我沒有想要你家的錢,我只想救我姆媽……」
少年死死攥着拳,我眼睫微顫,袖子裏退燒用的藥包還沒來得及給,耳邊就傳來鞭子的破空聲。
手臂一陣火辣辣的疼,我聽見阿爸氣急敗壞的怒吼:「孽障,誰讓你偷錢的!」
他拖着我進院門,從我袖口搜出金條,快速揣回衣兜:「我今天不打死你,就對不起我沈家的列祖列宗……」
「老爺使不得啊!」姆媽假惺惺地抱住他:「阿瑩她只是一時糊塗,這次就算了。」
沈芙掀開地窖的痕跡被發現了,姆媽先發制人,替她遮掩。
沈芙捏着衣角站在一邊,微微咬脣,害怕地打量着。
鞭子還是繼續落在我身上。
薛妄突然撲過來,硬生生替我挨下了好幾鞭子:「沈老爺,我沒想要你家金條,我只想求些藥材治我姆媽,我可以給錢的……」
「閉嘴!」
金條兩個字刺激到了阿爸的神經,他緊張地左右看看,確保沒有外人聽到。
抽鞭子的力道更狠了,直接大聲換了罪狀:「我叫你偷我家錢!叫你偷……」
薛妄在鄉親們眼裏的刻板印象是出了名的,看熱鬧的人覺得就是這樣,看過了癮,紛紛散去。
一頓鞭子,幾乎抽去了薛妄半條命。
後來他拖着重傷去應徵。
阿爸的金條,也在真的後來的一夜全部消失了。

-3-
「在想什麼?」
一上汽車,薛妄就按捺不住,重重將我手腕抵在車玻璃上,欺身吻了上來。
清冽的雪茄味混合着土腥氣,滾燙又陌生。
我死死抵着脣,被他兇狠地吻開,吮得口舌發麻。
大掌自旗袍下襬探入。
「薛妄,你混蛋!」
我甩手打了他一巴掌,趁他偏頭愣怔之際,迅速從手袋裏抽出一把短刀,抵住他脖子。
「嘖,沈大小姐,至於這麼極端嗎?」
他抹了把嘴,回味似的咂摸。
「以前沒聽你叫過,倒是不知道,叫起來這麼好聽。」
他單手移開副官抵在我腦袋上Ṫū́ₗ的槍,絲毫不在意脖子上抵着的短刀。
「你應當聽過我在蓮城的名聲,老子既然買花瓶,就不要窄口子的,知道嗎,嗯?」
眼前這個男人,五官冷硬,兇狠下流,完全不能和記憶裏的少年聯繫在一起。
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劈手奪下,倒插在車廂上。
大掌掐上我的脖子,更深地吻了下來。
濃重的絕望感層層湧來,我盯着他的眼,只看到情慾和戲謔。
「乖一點,張開。」
薛妄葷素不忌。
兩個副官似乎對這種糜豔的場景習以爲常,很快拉上了車中間的隔簾。
薛妄愈加放肆,玲瓏小巧的襟扣,被他含在脣間,轉了一圈。
見我流着淚兇狠地瞪着他,他略微收斂:「行了行了,老子又沒說不納你,大不了等你進門那日再……」
忽然,薛妄敏銳地察覺到什麼,抬手把我往座位底下按。
下一秒,一顆子彈「嗖」地穿碎玻璃。
緊接着,外面噼裏啪啦的槍響,汽車開始左右歪扭,行駛不穩。
「督軍,有人刺殺!」副駕駛的副官驚吼一句。
「廢話,老子不瞎!」
車子突然急轉彎,隔簾上「唰」地灑了一片鮮血腦漿。
司機中彈了!
「程陽,去替他!」薛妄吩咐了一句,單手壓下我,躲到車窗後,時不時探頭與刺客對槍。
副官將屍體扔出車外,利落地滾到駕駛位,加大油門疾馳而去。
危險終於擺脫。
薛妄伸手撈起我顫抖的身體,嗤笑一聲,放在腿上,安撫小孩一般摩挲着背:「不怕了,嗯?」
「阿瑩,你得習慣,這樣的事,以後就是家常便飯!」
帶着姆媽奔走這些年,不是沒遇到過戰亂,但從沒真正直面過這些槍林彈雨。
原來子彈從頭頂飛過,第一反應逃跑,而是大腦翁然,恐懼到四肢僵硬。
我清晰地意識到,跟着薛妄,我或早或晚,一定會死的。
家人又如何,真的值得我豁出性命去護嗎?
我立刻有了決斷:「求你,放我走。你開個條件,只要我能做到!」
全副身家也好,沈氏藥行也好,我有的,都能給出去。
「呵,」他不知想到了什麼,語帶諷刺:「你覺得,老子如今還缺那根狗屁金條嗎?」
他還對當年的事心存恨意。
金條,他自然不缺。
他早已在軍中發跡,如今更是掌管着蓮城在內的三座轄區,名下資產無數,確實不缺任何東西……
「還是說,讓你那寶貝妹妹來替你,你也肯?」他戲謔地盯着我。
我想起了七年前沈芙給薛妄塞金條時嬌羞的樣子,又想到剛剛院門口,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惋惜和嫉恨。
想來她是願意的。
我開口:「可以。」
薛妄的臉色驀然黑了。
「老子喫什麼菜,還由不得你做決定!」
「你今天就算說出花來,也得乖乖躺在盤子裏給我下酒!」

-3-
蓮城的習俗,迎妾禮設在晚上。
薛妄是個粗人,擇日不如撞日,當晚就在督軍府後院響了幾串鞭炮,設席款待一衆下屬。
女傭在梳妝檯前替我打扮,看了眼我脖子上的青紫痕跡,小心翼翼道:「姨太太,督軍說您不必應酬,裝扮好了,先去牀邊靠着休息就好。」
這大概是美化過的話。
原話不外乎什麼「洗乾淨等着」之類的話……
那句刺耳的稱呼,刺痛了我某根神經。
我這些年汲汲營營地努力生活,不是爲了走到這樣的泥潭裏。
我冷眼看着窗下的繁華熱鬧,濃稠的荒蕪感蔓延全身。
女傭在我脖子上擦了粉,映在鏡子裏,白皙修長,光潔如初。
我想起了下午那些刺客,被薛妄抓到刑審的時候,那些乾淨的脖子,一個個扭斷,不用見血就能死得利落。
似乎……死也沒那麼可怕。
不知沉思了多久,身後帶着酒氣的氣息靠近,我被打橫抱起。
薛妄喝了酒,眸子罕見地安靜幾分,浮動着盈盈碎光。
「小啞巴,你今天真好看。」
我呼吸微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薛妄卻沒再多說,垂着頭,指腹摩挲着我胳膊處的淺疤,那是挨鞭子那次留下來的,最深的一條。
他輕輕將我微僵的身體放在柔軟牀褥間。
湊近吻我。
我厭惡地偏開。
他「嘖」了聲,索性將我雙臂反剪在身後。
執拗地將我下巴掐回來,吻了個夠,又順着脖頸的曲線一路向下。
婚服釦子大概是照他癖好設計的,輕易逐個蹦開,緋紅與白膩相襯,一覽無餘。
腰間墊着的手臂收緊,被迫拱起角度,任他予取予求。
微啞的嗓音呢喃着:「阿瑩……」
我盯着他,空出的手ṭŭ⁹緩緩下移……
薛妄在意亂情迷之中,忽然停住了脣。
因爲一把漆黑的手槍,正抵在他的腦袋上。
「滾下去。」
薛妄抬頭,眸中洶湧的情慾尚未散去,薄脣潤澤發紅,像個豔鬼。
「阿瑩,這種時候偷槍,可不太浪漫。」
他絲毫不懼,頂着槍抬起身子,眉目懶怠。
「若將我嚇得不成了,你後半輩子的幸福可怎麼辦?」
「那你直接去死好了!」
一陣孤冷之氣上湧,我手腕極穩地開了槍。
「嘭」「嘭」兩聲,竟全是空彈!
薛妄直接僵住了,似是沒想到我這麼狠心。
已至絕境。
我調轉槍口,對着自己連開四槍。
空了三槍,最後一槍,被手速極快地奪過槍身,打偏在帳頂。
青帳層層散落,遮住光線,模糊了薛妄的表情。
黑暗中,只聽到幾近發抖的濃重喘息聲。
良久,他翻身離開,整晚沒再回來。

-4-
我以爲我會煎熬整晚。
可事實證明,人麻木到一定程度,反而會完全放空。
我沒再想什麼後果、退路,安靜睡了一覺。
早上女傭來告知,薛妄去了駐地,可能十天半個月纔會回來。
這期間,我不能離開督軍府半步。
「您別多心,督軍不是故意冷落您的,是駐地那邊真出了事。」
聽說薛妄在駐地的一個軍火庫被炸了。
他剛剛吞併蓮城一年,根基還不穩,被打跑的軍閥許瑞修心存恨意,使了許多手段報復。
許瑞修統治蓮城的時候,和土匪沒什麼區別,濫用軍權,在轄區內作威作福,市政府都拿他沒辦法。
稅收更是高至五成,百姓們苦不堪言。
後來薛妄率軍入駐蓮城,成立了新的軍政府。
他雖然下流好色,到底講些道理。
經濟決策權歸還給了市政府,蓮城經濟終於平穩了一段時間。
三年前重回蓮城的時候,我就重開了藥鋪,逐漸發展成藥行。三年間的經濟變化,我再清楚不過。
可是還沒等我實現理想,將祖父的中醫理念發揚光大,就陷入了這意想不到的泥潭。
沒有理會女傭喋喋不休的勸慰,我走到座機旁:「打個電話,總可以吧?」
「您要是思念家人,自然可以打電話讓她們來看望。不過,得有副官聽着。」
這棟小洋樓坐落於督軍府後院的西南角,前院就是辦公的地方,自然不允許任何機密外泄。
我點點頭,在一名扛槍副官的監視下,撥給了藥行。
「喂,沈掌櫃。哎,是我,您今日不來嗎?」
藥行還不知道沈家出現的變故。
我沒做解釋,簡單吩咐了趙明帶人去碼頭取貨,水運的藥材,進回來要及時晾曬。
「對了,紀龍頭上午來藥行找您了,問您何時回來,他便繼續來坐診。」
紀南謙,人如其名,看起來謙遜溫良。
他早年學醫,後來棄醫從武,當了蓮城一帶的青幫龍頭。
長着一張漂亮溫潤的臉,行事頗爲陰毒狠辣。
軍政府和市政府的官員也要給他三分薄面。
半年前,一次偶然取藥後,他說要來藥行坐診。
我不敢不應。
我祖父的醫術斷在阿爸這一代,我雖自學了無數方子,到底是紙上得來終覺淺。
紀南謙在醫術上頗有造詣,時常與我相互切磋,漸漸地,我放下了懼怕。
診脈大抵是他閒來無事的愛好。
「告訴他,我這半個月……有事不回來了。他若要去坐診,自便就好。藥材的事,我相信你們幾個人也能打理好。」
趙明有些急:「沈掌櫃,您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握緊了電話。
也許過幾天,他們就能在大街小巷的報紙上看到我被納妾的新聞。
藥行也許會因我而蒙羞。
我怕忍不住淚水,匆忙掛了電話。

-5-
督軍府的後院很大,南面、北面、西南面各有一棟小洋樓,萬國花園風格的建築,鼎足而立。
中間圍着一面凌凌鏡湖,種着滿池荷花,還未至盛夏,就開了不少,碧綠與緋粉交相搖曳。
女傭給我介紹,這是特意引了溫泉水的緣故。
「督軍很愛惜這些荷花,得空了都要來看,吩咐我們好好照應。」
我眸色微動,沒有說什麼。
「姨太太,您小心腳下。」
臨湖的石子路溼滑,我靜默着被帶着散步,心中的鬱結並沒有消退多少。
女傭誤會了我的神色,想了想,又寬慰道:「您實在不必如此憂心,督軍的女人雖然多,但大都安排在別館,且沒有名分。」
她指了指:「北面、南面的樓都空置着,這府裏,只有您一位正經主子。」
正經主子?
我諷刺一笑,並未言語。
逛到湖東的時候,守衛來通報,沈芙來了。
「您要叫她進來嗎?」
我緩緩掐緊手心,目光落到了遠處。
從前我總對骨肉親情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我視她們爲亂世中的精神支柱,於是一味地忍讓、保全。
那場刺殺後,我徹底想清楚了,我只爲自己而活,其他任何人的命運,都與我無關。
她們的真實面目就擺在那裏,是我一直在逃避。
「叫她進來。」
沈芙跟在扛槍的副官後面,正東張西望。
她穿着低胸掐腰小洋裝,腰間的蕾絲帶綁得極緊。
看見我,像受驚的小鹿一般蹦跳過來,挽住我的手臂:「阿姐,這裏人都帶着槍,嚇死我了。」
我不着痕跡地抽出手:「你有什麼事?」
沈芙似乎被我的冷淡打擊到了,咬了咬脣,悄悄張望了下:「姆媽讓我給你和……姐夫送點東西過來,祝賀你們成親。誒,督軍呢?」
沒人回答她。
她失望地抬眸,目光落在我脖頸上,滯了下,眼圈倏忽變紅:「阿姐,你的脖子……」
斑駁的紅痕明顯。
女傭急忙解釋:「督軍已經吩咐我給姨太太擦了藥,您不必擔心。」
她擔心的可不是這個。
果然,沈芙慘笑了下:「原來督軍不喜歡阿姐,牀上也能這麼激烈嗎?倒也不算奇怪,畢竟他有那麼多女人……」
「不可議論督軍!」
沈芙被警告一聲,臉色微白,直道我平靜地問她:「我供你留洋三年,就是讓你學這些東西的嗎?」
我一人撐起藥行,不僅要照顧無病呻吟的姆媽,還得定期給大洋彼岸匯錢。
沈芙留洋回來,竟只學了些開放風氣,人更加愚蠢虛榮。
「本來就是嘛,」她不甘地嘟囔,「阿姐你都是伺候過男人的人了,還裝什麼保守……」
話音未落,我徑直重重甩了她一巴掌。
力道之大,臉上瞬間浮現出清晰的紅印。
沈芙尖叫一聲,不可置信地捂住臉:「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從小到大,姆媽都沒捨得打過我!」
我平靜地說:「第一巴掌,是你這些年欠我的。」
「啪」的一聲,又一個巴掌落在她另一邊臉上。
「第二巴掌,是替姆媽教訓你。教訓你是非不分,虛榮自私。」
她顯然不接受被這麼對待,立刻就要撲過來和我撕扯。
下一秒,副官的槍柄迅速抽在她膝彎,沈芙沒防備,直直跪了下來。
「禮就不用行了,回去轉告姆媽。」
「你們的生計,以後自己做打算。」

-6-
沈芙被攆走,女傭把東西提過來給我看。
兩牀廉價的被褥,一籃子桂棗,一雙所謂親手做的,白底藍緞的繡鞋。
可是姆媽根本不會針線活。
這些年藥行掙的錢,我幾乎全給了她保管,換來了她把我榨乾血肉,推進深淵。
甚至連這表面的敷衍,也懶得費心。
總歸,在她的意識裏,我會一直當傻子。
「扔了吧。」
「一件都不要留下,有多遠扔多遠。」
我獨身立在湖石邊發呆,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線:「阿瑩。」
我轉頭,只見前院門邊,走來一位天青色衣袍的男子,眉目俊朗,姿容如鶴。
那張漂亮勝過名伶的臉,讓所有人都見之難忘。
「紀龍頭。」
「您怎麼在這裏?」
問出這句話,我心中生出一絲後悔。
出現在這裏最不合理的,應該是我。他若問起,我沒有臉面解釋緣由。
難道說我已經被迫給薛妄當了妾室?
紀南謙走近一步,輕輕扶回了我因羞愧而轉向一邊的肩膀,溫柔答道:「我來與督軍府參謀協商碼頭用地的事,阿瑩,我下午去藥行坐診。」
「嗯。」我尷尬地扯起一抹笑容:「你去吧,我暫時……回不去了。」
想起自己的處境,我的眼神不免流露出幾分灰敗。
紀南謙察覺到了,眸色微動:「阿瑩,你不Ṫũ̂₍是自願留在這裏的,對嗎?」
我猶豫地點了點頭。
紀南謙莫名輕笑了聲:「好,等我周旋。」
躊躇等了半日。
傍晚的時候,女傭來告知,薛妄給我解禁了。
我毫不猶豫離開督軍府回到了藥行。
初夏的第一場小雨,淅瀝瀝地打在青石磚上。
我丟了傘,堂門口,一盞朦朧的油燈還在靜靜燃燒着,朦朧出一片昏黃。
紀南謙還沒走。
我照例坐在他對面,翻開了今日的脈案。
本沒想打擾他寫方子,垂目瀏覽間,手腕卻被輕輕握住:「這麼涼啊。」
也許是被薛妄刺激的,再平常不過的關心動作,我竟也生出幾分敏感心緒。
我抽出手腕,連忙扯開話題:「薛妄這人並不好說話,你答應了他什麼,他才答應放我出來?」
紀南謙望了望空了的掌心,微笑了笑:「一瓶胺磺而已,不值什麼錢。」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胺磺是多貴重的抗菌藥,一藥難求,有價無市。
整個蓮城,連軍醫院和最好的教會醫院都沒有。
上個月紀南謙遠赴香港走貨,也只得來三瓶。
「不值得,我已經這樣了,你沒必要……」
再抬眼時,混着草藥香氣的天青色衣料近在咫尺,紀南謙拉過我的手腕,將另外兩瓶放在我手中。
琥珀色的眸子,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寂靜。
「阿瑩,別同我這樣見外。」
「關於你的任何一件事,在我這裏都很重要。」

-7-
第二天開門的時候,趙明照例買了晨報回來。
和另一個夥計湊在一起看。
不知讀到了什麼,兩人俱是一驚,齊齊抬頭望向我:「沈掌櫃,出事了!」
我身體一顫,所有力氣都像是被抽乾了。
我被納妾的消息,還是傳出來了嗎?
一瞬間,我腦海裏閃過很多東西,路人的鄙夷,我的名聲,藥行的未來……
「沈掌櫃?沈掌櫃?」
趙明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回過神來。
「您看這個……」
「我不想看!」逃避一般,我猛地推開報紙。
趙明懵了一下,撓了撓頭:「您不是叫我們留意蓮城的軍政大事嗎?這軍火庫被炸的大事,您不看嗎……」
「軍火庫?」
我急忙收斂心緒,拿過報紙,纔看到頭版頭條。
原來是南京來的高官,意外在薛妄的軍火庫參觀時被炸傷,幸好,在軍區醫院得到了妥善救治。ƭű⁷
報紙還八卦說,其千金乘專列來探望父親傷情,意外與督軍薛妄一見鍾情,有望成就一段軍政良緣。
我鬆了一口氣,趙明還在喋喋不休:「軍火庫被炸了,您說不會還要打仗吧?」
「和那個什麼千金結婚,薛督軍就能保住蓮城嗎?」
「唉,咱們這藥行可是好不容易開起來的,千萬不能再碰上戰亂了啊……」
我心中一緊。
確實,薛妄再怎麼混蛋,只要他能守住蓮城一時,蓮城就能平安一時。
除去私怨,我也並不希望他的軍事出問題。
藥行成立之初,是借我祖父的牌子。
百年醫藥世家的慈懿堂,老一輩的人都知道。
後來戰亂興起,死了許多人。
在鄉下避難數年。
重回蓮城的時候,已經很少有人再認識這塊牌匾。
我依靠稀薄的名聲和兢兢業業的操持,纔好不容易重振慈懿堂。
很多個無眠的夜晚,我都在藥行苦讀手札,整理脈案。
一半爲了生計,一半爲了理想。
姆媽不聞不問,但她會每個月定時來要錢。
阿妹留洋也需要錢,所有擔子加在我身上,幾乎把我壓垮。
那時候我還在想,要是阿爸沒死就好了。

-8-
藥行的生意並沒有受到影響。
反而是多了些奇怪的顧客上門。
這些人多是些打扮時髦的美貌女人,燙着捲髮,身段窈窕。
一雙美目狐狸似的,四處打量。
「沈大夫啊,」面前的女人咬着脣,神色苦惱:「我家男人,每次同房都折騰得我可狠,您看我這身子單薄,該喝些什麼藥?」
她脈象並無異常,我就開了溫補養護的藥。
女人卻莫名惱怒起來:「你聽到了不曾?我這身子他癡纏得緊,受累我也甘願!」
見我仍是不知所以,女人甩下銀票氣哼哼離開了。
隔日又來一位,卻是淺笑盯着我:「我家官人快訂婚了,我想趁大太太進門之前懷個孩子,沈大夫可有奇方?」
醫者向來不會深究病人家事,於是我沒有多問,回憶了一下,給她開了張古方:「確保身體沒問題的情況下,每次同房前煎服,能增大受孕的可能。」
女人笑了笑,退下手腕上水頭極好的鐲子給我:「唉,沈大夫呀,咱們同是苦命人。」
……
如此幾番下來,我就是再遲鈍,也反應過來,這些就是薛妄養在別館裏的女人們。
不知是得到了什麼消息,她們既要來試探挑釁我,又不敢明着質問我身份。
直到最後一個嬌橫的女子找上門來,我認得她,從前是百樂門的歌星,林霜霜。
她扯脣冷笑:「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跟了督軍兩年,現在他卻要遣散我,你說是爲什麼?」
「我可不像她們那般傻,以爲是那勞什子千金小姐的緣故。」
「她還沒進門,督軍就給了你名分,還不準手下人宣揚出去。要不是你妹妹挨個告訴我們,我們還矇在鼓裏。」
「沈瑩,到底是不是你吹的枕邊風?」
我一愣,心中漫起濃重的諷刺。
我的好家人,把我推入泥潭還不夠,總要再補上一腳。這便是我多年維繫的可笑親情。
這廂,韓楚然依舊在不依不饒。
這時,門口傳來一道冷冽的聲音:「與她無關。」
時隔半個月,薛妄從駐地回來了。
軍靴泥濘,小臂上纏着繃帶,眼神陰鷙攝人。
「老子說沒說過,不讓你們找過來?」
韓楚楚嚇得小臉一白,柔弱地往他懷裏靠:「督軍,我實在見不到您,纔來詢問沈小姐的。我跟了您兩年,您不能說不要就不要我啊!」
「老子做決定,需要問你意思嗎?」
「……自然不用。」
眼看薛妄拔槍上了膛,韓楚楚驚叫一聲,顧不得手袋,連忙跑走了。
薛妄這才把槍丟給副官,喚了我一聲:「阿瑩。」

-9-
薛妄走上前來,強硬地摟住我的腰,將我抱到腿上。
「那些女人,我都遣散了。以後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你放心。」
我覺得他十分可笑。
「與我何干?」
「藥已經給你了,你就得信守承諾,別再來找我!」
「老子什麼時候答應了?」
薛妄嗤笑:「老子好不容易娶到手的,紀南謙一瓶破藥就想換出來?」
「用他的藥,是給他面子。老子現在不殺他,是他還有用。」
「再說,你真當他是什麼好人?做的是乾淨買賣?」
「就算不是好人,也總比你好!」
薛妄掰過我的臉,惱怒地吻上我的脣。
被我重重咬了一口,也不放開。
幾息之後,他喘着粗氣,揩了下脣角的血跡。
「阿瑩,你總是對我這麼狠心。」
因爲剛剛的動作,他小臂的繃帶又洇出了血。
他放緩了聲音,示弱:「阿瑩,幫我包紮一下。」
我無視他,掙扎着跳下去,繼續整理剛剛的脈案。
最終,那條胳膊也沒被重新包紮。
薛妄也不甚在意,任由那些布條血淋淋地裹着。
我不肯回督軍府,他也沒強迫,就在藥行裏「坐鎮」下來。
「阿瑩,你忙你的。我便在這兒守着,不會打擾你。」
整個下午,他都大喇喇地坐在門口那把太師椅上,身姿懶怠,目光追尋着我,如有實質。
我無暇理會。
兩個夥計則戰戰兢兢。
他們剛從碼頭搬貨回來,一看見門口這尊煞神,嚇得以爲進錯了鋪子。
趙明嗓音顫抖地小聲問我:「薛督軍那手臂……需不需要咱們上藥包紮一下,萬一他怪罪下來……」
我斂目翻過一頁鍼灸甲乙經:「不必。」
今天下午來就診的患者,一個都沒有。
都是走到門口就被薛妄嚇到,腳尖自顧自轉了彎。
我並不心急。
不診病就看看醫書,我有的是耐心跟他耗。
薛妄似乎也意識到了藥行空蕩蕩的原因,下一個走到門口的人又要ṱūₙ跑的時候,他皺眉呵斥:「站住。」
那男子果然腿抖如糠篩,馬上定住了腳步。
薛妄滿意了,用他那血淋淋的手臂一招:「你,進去看病。」
我一陣無語。
病人坐在對面,我便開始診脈。
誰知指尖還沒搭上去,薛妄又大聲道:「不準碰他!」
他磨着一口森森白牙:「阿瑩,你們中醫不是講究望聞問切,你看着他面相診就行了!」
我:「……」
我不欲與他多辯駁。
只因眼前這人是我的老病患,叫餘康,從前來看過多次。
年紀輕,有腎陽虧虛的病,原本幾副藥開下去,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現在又是面黃虛弱,腰膝痠軟。
當然,後者不排除是被薛妄嚇的。
「上次囑咐你不可縱慾過度,需得節制,你沒聽進去吧?」
餘康心虛地別開頭:「許大夫,我真的聽你的話了,就是前幾天,出了點小意外……」
餘康家住在後街的巷口,他娘是地主家出身,就這一個兒子,有點積蓄全花在他身上了,逛窯子的錢都不知道給了多少次。
醫病不醫德,他娘管不了的,我自然也管不了。
「症狀依舊是陽氣不足,溫煦動力差。趙明,按上次的方子抓給他。對了,多加兩錢山茱萸。」
「好嘞!」
「謝謝許大夫!」餘康忙不迭點頭,戰戰兢兢看向薛妄。
薛妄隨意一擺手:「滾吧。」
餘康如蒙大赦,抱着藥包拔腿就跑,好似背後有鬼在追。
薛妄則不知道Ṭų₎想到什麼,忽然走近,屈膝蹲在我桌案旁。
放低聲音朝我道:「那些別館,我半年都沒去過了。」
我有些詫異他爲何說起這個,估摸着他的意思,道:「每個人體Ṫũ̂⁼質不一樣。剛剛那人有陽虛之症才必須禁慾,你不必有此擔憂,大可以放心去。」
薛妄噎了下,臉上憂色非但沒散去,反而醞釀成一種古怪的憤怒。
他一字一句極爲認真:
「沈瑩,我在同你解釋!」

-10-
「薛督軍這句解釋,是不是說得太早了些?你的聯姻對象陸小姐,可還在軍區醫院沒走呢。」
紀南謙走進來,衣衫簇新,帶着一縷墨香,彷彿是剛從教會學校的講堂出來。
薛妄皮笑肉不笑:「呦,碼頭的叛徒殺完了?我還以爲你光砍腦袋,都得砍到明天呢。」
紀南謙頓了頓,看向我的目光無比柔和:「阿瑩,你別怕。哪有什麼打打殺殺的事,都是玩笑話。」
我無語凝噎,但還是點點頭表示相信。
薛妄蹙起眉頭:「憑什麼他說什麼你都信?我的解釋你半分不在意?」
他攬住我的肩膀,猶豫良久,似乎才下定了什麼決心:「陸氏父女的事,我會跟你解釋,但不是現在。」
我同樣敷衍地點頭,卻忽略了薛妄目光裏一閃而過的深意。
紀南謙忽然提起:「沈伯父的忌ŧũₓ日是不是就要到了?阿瑩,我照舊陪你回去祭拜可好?」
七年前,阿爸的金條一夜之間被盜賊席捲一空,他無奈之下進城找營生,結果意外死在一場戰亂裏,連屍骨都未曾找到。
姆媽哭得暈厥,年幼的我替他辦了喪事,在蘭蓮村立了個衣冠冢。
此後逢年過節都要去祭拜。
蘭蓮村到蓮城的路不算近,前些年總有山匪出沒。
所以紀南謙樂意護送我,我自然沒有異議。
罕見地,聽見與我阿爸有關的事,薛妄居然沒犯渾。
是仇恨已消?
以他錙銖必較的性子,我覺得不太可能。
薛妄咬了支雪茄在脣間,淡淡打量紀南謙一眼:「便宜保鏢就不必你去當了,我自會安排人保護阿瑩。紀龍頭,不若和我談樁生意?」
……
蓮城傳出薛妄要在萬國飯店舉辦婚禮的消息時,碼頭的工人正在緊鑼密鼓地卸一批貨。
走水運來的,若是商品,大多是越洋的舶來品;如果是軍火,那就是脫離南京政府掌控的私下交易。
工人搬的箱子很沉,全都搬上了軍綠色卡車,繞道運往駐地。
……
紀南謙這兩日很忙,只能派手下替我送來藥行所缺的藥材。
薛妄支開他後,心情大好。
也不管軍區醫院的老丈人和未婚妻,仍舊每日往藥行跑。
有時候是送白俄人做的慕斯蛋糕。
有時候送御品齋的珠寶。
這天,又抱來一個寬口白瓷瓶,裏面插着數支飽滿嬌豔的荷花,不要錢似的,挨挨擠擠,滿滿當當。
很明顯是督軍府池塘裏開的那些,品種名貴,模樣驚豔。
「阿瑩,喜歡嗎?」
他把花擺在我桌案上,語氣裏有小心翼翼的認真:「從種下它們那天起,我就等着它們開。」
「如果沒記錯的話,明日就是薛督軍結婚的日子。現下和我說這些,似乎不太妥當。」
「怎麼不妥當?」
薛妄耐着性子裝乖一陣,還是沒忍住恢復了本性。
強硬地將我摟進懷裏。
「滬城馬上就要起戰事,等打完這場仗,我就把你綁回軍政府大院,給我生十個八個孩子!」
他捏着我的臉猛親一口:「你得答應我別亂跑,乖乖等我回來!」
我心下微凜,面上卻不顯。
紀南謙派人送來的草藥箱底,壓着一張去新加坡的船票,還有我用銀票跟他置換的二十五根金條。
足夠我在異國他鄉站穩腳跟,重新發展中醫事業……

-11-
婚禮那天,我終於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南京高官。
那是一張和我阿爸一模一樣的臉,滄桑中帶着幾分冷厲。
唯一不同的是,他斷了一條腿。
正拄着柺杖,挽着女兒上臺。
臺上站着一個和薛妄身量差不多的替身。
婚禮外圍,無人注意的角落,薛妄穿着常服,將我圈在懷裏。
聲音懶散壓低:「這老賊一頓鞭子抽去我半條命,現在我只炸掉他一條腿,還算心善吧?」
我僵硬在原地。
一時間難以思考,無法動彈。
阿爸沒死,那他爲何要銷聲匿跡這麼多年……
臺上,替身模樣的男人接過了新娘,在衆人的祝福聲中繼續婚禮儀式。
「本來他是要感染而死的,我拿胺磺保住了他的命,他就答應把南京的一處鐵礦送給我,你這假死的爹,這些年在南京政府混得可真是風生水起……」
「也難怪總統賞識他,早些年,敢帶着大批金條投靠,還甘願入贅的人,除卻他陸時林可沒幾個……」
我遲遲說不出話來。
記憶中那張熟悉的臉,呵斥過我,也教導過我。
也曾在我高燒重病時,平靜哄我:「阿爸去城裏找些營生,金條沒了,總不能繼續窮困潦倒下去。」
所以他大費周章地拋妻棄女,假死脫身,就是爲了獨自奔向他的大好前程?
一切在蘭蓮村時就早有預兆。
阿爸從不出書房,偶爾會有幾個奇怪的客人到訪。
也許那時候,就在密謀着如何脫身了吧。
當初我聽聞他的死訊,竟然還傻傻地痛哭三天,想來也是可笑……
「所以阿瑩,這只是場假婚禮, 爲了掩蓋鐵礦運送而已。你可別聽紀南謙那個老狐狸的挑撥!」
紀南謙,他也一早知道。
只有我被矇在鼓裏。
我垂下眼,等着眼眶慢慢褪去紅意,並不想自己變得如此狼狽。
這時,臺下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激動的叫喊:「阿爸?」
陸時林轉頭望去。
與擠進人羣的沈芙四目相對。
「果然是您!」
沈芙熱淚盈眶, 聲音尖利得彷彿要穿破雲霄:「您居然沒死,阿爸,我和姆媽找您找得好苦啊……」
我轉向薛妄:「你故意放她進來的?」
這一刻, 我輕易地猜到了他的目的——故意給陸時林添點堵。
果然,臺上的陸長官, 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哪來的瘋子, 拖下去!」
他竟然直接裝作不認識。
沈芙又踢又叫, 還是被副官以鬧事的罪名關進了軍政府大牢。
薛妄饒有興致:「你妹妹破壞了他的好事, 你猜以你阿爸的狠心,能做到什麼程度?」
我淡然轉身:「與我無關。那不是我妹妹,也不是阿爸。」
「戲看完了, 現在能走了嗎?」
薛妄低笑了聲, 大掌扣住我的腰:「行。」

-12-
陸時林父女乘專列回南京的那天。
姆媽指揮傭人把沈宅搬空了。
沈芙不知怎麼被放出來了, 特地來藥行找我炫耀:「你還不知道吧?阿爸還活着,他把我們認回去了。我和姆媽, 就要跟着阿爸去南京過好日子了!」
「以後姆媽就是軍官夫人, 我就是軍官千金!」
「某些人就不一樣咯,以爲自己飛上枝頭了,其實一輩子都是當妾的賤命!」
「沈瑩呀沈瑩,你怎麼就命這麼不好呢?」
我也覺得我命不好。
否則怎麼會被這兩個吸血蟲拖累這麼多年。
幸好我現在想明白了, 一切也該結束了。
陸時林帶走她們的結果, 我大概猜到三分。
卻並不同情。
我微微一笑:「既然要走了, 那便祝你們,一路順風。」
最後四個字,散在風裏, 在沈瑩的嘲諷聲中, 沒人聽清。
……
第二天早上, 趙明一早買了份晨報回來看。
夥計們議論紛紛。
「哎, 聽說了嗎?昨天開往南京的一趟專列遇到轟炸了!」
「天吶,不是說有什麼高官和千金在專列上嗎?」
「哎呦, 萬幸他們沒事, 被炸的是第三節車廂,死的好像是兩個平民女人……」
「真是命不好呦,遇到這種事……」
……

-13-
滬城會戰的時候, 薛妄受了重傷。
誰也沒想到這場戰役會那麼激烈, 持續得那麼久。
薛妄渾身是血躺在手術檯上,軍裝口袋裏掉出一片早已乾枯的荷花花瓣。
和一張折得很小的, 邊角起毛的婚書。
女方一欄, 填的是沈瑩。
他的腦海中不斷閃過畫面, 最清晰的, 是一張小女孩捧着荷葉的笑顏……
醫院缺藥, 強行手術有極大的感染風險。
危急之際,有人匿名送來兩瓶胺磺,手術得以順利進行……
同一時間, 我踏上了蓮城前往新加坡的郵輪。
海風鹹溼,帶來陣陣自由的氣息。
往事如煙,皆被吹散在了彼岸。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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