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所依

我入洛京那年,不過十五歲。
世人皆道我,一介孤女入京都,陰謀算計換婚事。
我那未婚的郎君,是光風霽月的少年將軍。
白袍染血,一柄長槍護家國。
可他亦覺得我卑劣。1
裴司珩回京那日,我被反賊劫持着上了城牆。
只因宮門外,那銀盔血鎧、風塵僕僕的將軍,是我未婚的郎君。
豫章王與豫章王妃不在京城,逼宮造反的鄭氏少主鄭榆,竟然狗急跳牆到將我當作威脅裴司珩的唯一籌碼。
我一時竟不知是可悲他黔驢技窮,還是該慶幸自己被高估的利用價值。
至少是被用來威脅,而不是被遷怒直接殺死。
「裴司珩!你未婚妻如今在我手上,你最好……」
他滿口厥詞甚至都沒放完,裴司珩就已經不耐煩地拉開了弓,那射出箭直直擦着他的臉頰飛過。
「啊——」
鄭榆尖叫着發狂,接着像是瘋了一般狠狠逼近了我肩上架着的那把刀,刀鋒劃破了脖頸。
那刀再深一寸,我便只ẗű̂¹有血濺當場的結局。
「孟姑娘,你也看見了,是他裴司珩不仁,你下了陰曹地府,可別怪我!」
他廢話太多了。
只見裴司珩再次射出的飛矢,迎面而來。
這一次,溫熱的血落在我的頭頂上,又順着我的臉頰流下。
脖子上架着的刀終於砸在地上。
我整個腦子都在嗡嗡作響,耳畔彷彿都是那箭矢飛來之時的破空之聲。令人近乎窒息的恐懼中,我聽到有人吼道:
「孟卉!彎身!」
其實不必他多說,我早已嚇得癱軟在地。
漫天的箭雨緊接着飛來,接連的嘶吼與兵戈之聲如雷貫耳。
身後,鄭榆的額頭正中,就那麼釘着那尾箭羽,汩汩向外流血。
他死不瞑目。
可那箭若再偏一寸——
死的人就會是我。
不知過了多久,將士們嘶吼殺敵之聲漸漸平息,拐角處有人匆匆而來。
他逆光而行,身材高大,看不清面容。
紅袍金鎧,墨髮高束,步履之間鎧甲發出摩擦碰撞的聲響。
朦朧之間,我被來人抱進懷裏。
是將軍嗎?
是將軍吧。
我放心地合上了眼。
但我忘了。
將軍不喜張揚。
他從不穿紅袍。

-2-
我的心上人,是少年成名的大將軍,舉世無雙。
他守邊疆、平戰亂,心懷天下,護我家國。
城牆之上,不顧我的性命是爲了宮城之內的皇室宗親,是爲了滿城的黎民百姓、更是爲了一舉殲敵還天下太平。
所以,我不曾怪他。
哪怕再見之時,他亦無半點含情脈脈。
裴司珩滿身血污的戰甲甚至都不曾褪下,二話不說朝我奔來。
我該感動的。
如果不是一貫凌厲的人怒氣衝衝,開口就是一句斥責——
「你爲何要頂着豫章世子妃的名號招搖過市!若不是你這般張揚,哪裏又會惹上今日這等禍事?你知不知道,若是我今日射偏一寸……」
射偏一寸會如何?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可我們誰都心知肚明。
他大概是氣壞了,所以絲毫不顧及周圍人若有若無的窺視。
「我不管你從前行事如何不端,但既然將成我裴氏宗婦,就不該再動那些齷齪心思!」
我望着這張臉,剛剛看見來人猛然升起的後怕與心酸漸漸平息,眼中不自覺升起的霧氣也緩緩落下。
一顆心,從激烈跳動到古井無波。
我只是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妄圖在這張怒氣衝衝的臉上再找出些什麼情緒。
但什麼也沒有。
沒有擔心、沒有關懷,甚至沒有絲毫愧疚。
令人唏噓發笑。
三年過去,我竟還是不長記性。
裴司珩不喜我,我的愛慕與討好,於他而言卻是棄之如敝屣的負擔。
他避我尚且不及,又怎會予我分毫的關心。
我不該生出什麼不甘的情緒的。
因爲我確實另有所圖。
但我還是難過。
我久不答話,他的耐性顯而易見地滑落谷底:
「孟卉,說話!」
他想讓我說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絕對不想聽我的解釋。
於是我彎腰、行禮、告罪:
「孟卉知錯。」
行雲流水,一如過往數年,我做了千千萬萬遍。
裴司珩緊皺着的眉頭有些放鬆,眼底劃過的一絲懊悔彷彿是我的錯覺。
但他還是緩了語氣,像是在許下什麼鄭重其事的承諾:
「我知你心中不安,所以纔會做下錯事。但我既已許你婚約,便不會作廢。之前推遲婚約,是因梁王突反,我爲平戰亂不得不委屈你。如今戰事已定,三月後大婚必行。
「我與你說這些,你可明白?」
他目光灼灼,我躬身行禮。
這一次,更多了幾分真情實意。
「孟卉明白,多謝將軍。」

-3-
又一次在夢中驚醒,我如脫水的魚苗一般大口喘息,夢裏萬箭穿身而過的痛苦彷彿有了實感。
強壓下心底的不安,我喚匆匆而來的晚棠爲我梳妝。
將軍在戰場中了一箭,我要去看望他。
但晚棠磨磨蹭蹭,欲言又止。
我心下明白。
攻城那日的事,到底還是傳開了。
兒女情事向來是流言最好的助力。
更何況,將軍身上的情事,不止我一樁。
傳言豫章王世子會中箭,全因他孤身潛入梁王府,救下了年幼的梁王世子。
而那孩子的母親,是昔日鄭氏的嫡長女。
京城出了名的第一才女。
如今梁王被擒,鄭榆身死,鄭氏滿門按罪當誅,最輕也免不了判個流放。
但梁王妃、鄭氏女鄭楹及其子,免於刑責。
因爲裴司珩在朝堂之上力戰羣臣,以此番戰功,換其母子二人無罪。
將軍這樣做。
我很高興。
但顯然大家並不這麼認爲。
「他棄你於不顧,卻爲了別的女子不惜頂撞陛下!小姐連日驚悸,閉門不出,豫章王府上下可曾派人來探望過一次?可那鄭楹卻早已搬進了王府,指不定與那裴世子如何郎情妾意!」
晚棠面色憤然,氣得跺腳。
「不許胡說。
「自古逆賊起事,最爲受苦的,除了萬千黎民Ţų⁾,莫過於其家中婦孺。將軍仁善,心懷大愛。我們與那鄭氏女同爲女子,更該體諒她的難處纔是。」
我是真的這樣想。
但晚棠卻紅了眼。
「裴世子心懷大愛,可卻連半分偏愛都不肯分給小姐。
「這樣的人,小姐當真要嫁嗎?」
窗外秋風捲起枯葉,嘩啦作響。
我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茶杯,目光是從一而終的堅定。
「要嫁。」
我一定要嫁給將軍。
我沒得選。

-4-
可偏偏,萬事總不盡如人意。
離大婚之日不足一月,在二公主的冬日宴上,變故陡生。
「鄭姐姐與世子纔是天生一對,都怪你!」
「撲通——」
「蓁蓁!!」
身體鑿穿薄冰的那一刻,我甚至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可冰冷刺骨的湖水襲來,像是一根根細密的銀針,直穿我的五臟六腑。
令人窒息的極寒之中,我甚至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不斷下墜……
無間地獄,莫過於此。
可下一刻,我被人緊緊擁在懷中。
令人難耐的冷冽中,那是唯一的熱源。
那人接過小廝遞來的毯子,二話不說蓋在我僵直的身子上。
絲毫不顧自己身上將要結冰的溼衣。
第二次了。
城牆之上,冰湖之中。
霍驍救了我兩次。
而我的未婚夫?
我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岸邊,卻不期然撞入裴司珩的視線之中。
而他的懷裏,是同樣落水的鄭家娘子,鄭楹。
匆匆對視,他卻別開了眼,抱着人轉身快步離去。
不曾回頭。
那便是我的未婚夫。
如今懷抱別的女子,我卻連傷心都顯得沒有理由。
昔日刀斧加身、箭雨如林之際,我都不曾有過片刻猶豫。
可這一刻,我竟心生悔意。

-5-
這一刻,裴司珩的背影與那日探病之時的情景漸漸重合——
他臉上並無病色,卻帶着幾分被人質疑的不滿:
「莫要輕信傳言,我與那鄭氏女之間清清白白。
「我已給母親去信,二老不日便歸,婚期如約,你安心待嫁便可。」
晚秋的風帶着涼意,吹動湖面上的殘荷。
我的心如漣漪,一點點變得平靜。
他欲言又止,目光復雜,卻在對上我的瞬間,猛地轉過頭去。
終是道:
「那日,我知道自己能射中的。」
冷風撲面而來,帶着微微潮氣。
我說:
「我信將軍。」
只要是他說的,我都信。
但裴司珩似乎不懂,沒有人會毫無緣由地無條件信任一個人。
我也一樣。
「我並非不想救你,只是鄭楹當時同樣失足落水,所以……」
所以什麼?他自己都說不下去。
裴司珩來勢洶洶地將我攔下,卻連一個像樣的解釋都不肯給,他只是生硬地轉了話頭:
「我前日接到母親的回信,他們最近便能回京,絕不會耽誤婚期。」
這便是他的求和。
我愣住了。
卻見眼前的男人毫無悔色,他看着我,眉眼之間帶着三分信誓旦旦。
他似乎料定了我不會有怨言。
這樣篤定,又這樣厚顏無恥。
記憶中持槍奮戰的身影一閃而過,那纔是我的少年將軍。
而如今,對着同一張臉,我只覺得心生疲憊。
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這個親,我一定要成嗎?
我張了張嘴,可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裴司珩繼續道:
「你此前不是說,想將嫂嫂在東平侯府接出來嗎?」
我猛地正視着他,卻見他面上的慌張與糾結一閃而過,彷彿是我的錯覺。
「世子此話何意?」
裴司珩皺了皺眉,但語氣和緩:
「待我們成親,我便遣人去侯府,她爲夫守孝,如今也滿了三年。她若想離開,我必全力促成,可好?」
我笑了。
你瞧,裴司珩自始至終,都知道我要什麼。
只是他不肯給。
年少時生出的朦朧情意,在這一刻消磨殆盡。
可呼嘯而過的風聲裏,我仍然聽見自己說:
「多謝世子。
「今日之事,世子不必放在心上。
「婚期漸近,孟卉必當恪謹守禮,安心待嫁。」

-6-
那日後來,西羌來的那位公主曾問我:
「裴司珩那樣對你,你不恨他嗎?」
我不知如何跟她解釋,於是我講了一個故事。
我入京那年,不過十五歲。
剛剛及笄的少女,還沒在兄長慘死的痛苦裏走出,就要隨着再嫁的嫂嫂一路北上。
在那位東平侯世子面前,甚至連悲傷都不能表露。
京城很大,大到東平侯府都有數不清的院落。
可這樣的宅子,京城有千千萬萬戶。
前嫁郎的妹妹身份尷尬。
侯府同齡的姑娘們不喜我,可卻又不得不帶着我。
因爲東平侯世子,他需要更有力的鐐銬,來牽制嫂嫂留在京城。
那便是我的婚事。
可他也沒想到,我最終得到的,卻是與豫章王府的婚約。
那日,侯府老夫人的生辰,大宴賓客。
我因不勝酒力,由着婢子將我扶回了自己屋子裏。
半夢半醒之間,重重疊疊的帷帳裏,似乎被人掀開了一角。
豫章世子裴司珩。
恍惚間,我竟分不清夢與現實。
他是兄長口中驍勇善戰、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
阿兄至死,甚至都不悔投身於他的麾下。
他更是無數次夢境中從天而降、救我於水火中的英雄。
可這次,他不再身披戰袍、手持紅纓槍。
反而如同受了傷的戰馬,發出聲聲喘息。
朦朧之中,有道聲音彷彿從天邊傳來。
他說——
「對不住。」
我錯得離譜。
他纔不是溫順的馬駒。
發了狂的猛獸只知橫衝直撞。
那樣的痛苦,我此生不願經歷第二次。
我再醒來時,只覺得渾身散了架一樣地疼。
嫂嫂守在牀前,暗自垂淚。
後來,無數人跑來指責我行事卑劣。
我也曾爲自己辯解,可他們說——
「不是你下的藥,難不成還是裴世子主動逼迫你不成?」
我沉默了。
將軍自是光風霽月、無上郎君。
這樣的污名,不該他來背。
所以我要敲那鳴冤鼓。
瓢潑大雨裏,十步一跪。
膝蓋上的血染紅了城樓上的臺階,又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
可我還是差了一步。
他匆匆趕來,奪下了我舉起的鼓槌。
雨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只聽見來人說:
「何必如此!這位置許你又如何?」
再次醒來之時,我躺在侯府的牀上。
嫂嫂說,她已接下了王府的聘禮。
「蓁蓁,你可知從古至今,在那釘牀上活下來的人不足一成。嫂嫂如今只有你這一個親人了。
「身後名不過都是別人給的,可日子都是自己過的。你一定會與裴世子好好的,對嗎?」
看着她淚眼婆娑,我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我還是要嫁給將軍。
但這場婚約,從始至終就夾雜了太多的算計。
人們只說,我不是聲稱自己冤枉嗎,若真是如此,便該頭撞南牆以證清白。
可我卻沒有。
我確實做不到。
將軍娶我,是因爲不願揹負我的性命。
可他不知道,我比誰都惜命。
我亦有所圖。
東平侯世子娶了嫂嫂,卻不肯待她好。
那手腕上的勒痕青紫,令人膽戰心驚。
我也沒辦法,再拋下我唯一的親人。
我什麼都沒有了。
哥哥、故土、名聲……
我不能連嫂嫂也失去。
我從不奢望與他伉儷情深,可我確實需要豫章王世子妃的身份。
自此如這世上千千萬萬的夫妻一般。
貌合神離卻又相敬如賓。

-7-
沒人知道,我曾見過將軍。
在江南連綿的戰火裏。他白袍染血,一柄長槍護家國。
正如無人會相信,在江南的梅雨裏,我曾夜行十幾裏。
只爲見一眼,那無上郎君。
「本就是我另有所圖,位卑性劣。明明身陷囹圄,卻仍貪圖那,無上月光。
「所以,阿依慕,我不怪他。」
只是如今,我也不愛他。
可我所求,總是難得圓滿。
因爲我不知道,有些事裴司珩註定做不到。

-8-
我落水的第三日,晚棠近乎手足並用地慌張走進裏屋,面色驚懼:
「小姐,不好了!金吾衛進了東平侯府,將夫人帶走了!」
嫂嫂!
我的嫂嫂,是這世上最溫柔的女子。
可老天卻從不肯善待她!
當年三子奪嫡,新皇險勝,事後清算之時,嫂嫂的父親,是唯一一位雖不涉黨爭,但卻被抄家問罪的官員。
亂世之中,持身中立反倒成了錯處。
官場之上,剛正嚴明竟也被人指摘。
丞相府上下一百五十多口人,盡數被斬,整個趙家一夜之間,只餘嫂嫂一人。
後來,嫂嫂改名換姓,隱於江南,與兄長成婚。
可不承想,兄長戰死沙場,又獨獨留她一人。
東平侯世子與嫂嫂少時本有數面之緣,沒想到巡查江南之時,故人重逢,他卻以嫂嫂身世相挾,逼她改嫁。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眼,他與嫂嫂成親不過半年,便因什麼不知名的頑疾,撒手人寰。
而如今,金吾衛、金吾衛!
明明得知嫂嫂身世的東平世子已死,究竟是誰舊事重提!
「孟姑娘,您就別爲難小的了,這天牢豈是一般人能進的!」
獄卒尚且顧及着我披着層豫章王府的身份,我心急如焚,連聲哀求,一個勁兒地將那裝滿銀子的荷包往人手裏塞。
可他哪裏敢接,連聲道:
「這可使不得!我也不瞞您了,我聽說這趙娘子啊,正是被東平侯府的人發現了端倪,侯爺更是連夜入宮請罪啊!你瞧瞧,連她婆家都避之不及,誰又能幫她呢?」
北風呼嘯,大雪紛揚,一時間我只覺得如墜冰窟,刺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鑽進我的身體裏。
恨意、無助、挫敗……
明明只差不到月餘,明明我就快將她接出來了……
那獄卒卻像是不經意地感慨道:
「不是誰人都能像鄭氏女一樣好運啊!」
對了,裴司珩。
他一定會救嫂嫂的,一定會。

-9-
我騙了阿依慕。
向她借了一匹快馬。
但其實我不擅騎術。
我只知夾緊馬腹,拼命向前衝,快些,再快些。
一路向北。
我攥着繮繩,心裏默默唸着裴司珩的名字。
像是攥着最後一根稻草。
凜冽的北風夾着大雪呼在我的臉上,連同嗓子都像刀割一樣疼,耳朵像聾了一般只聽得到呼嘯而過的風聲。
我也不知過了多久。
但終於,我還是到了駐軍大營。
10(男主視角)
手下來報,孟卉出現在大營之外時,我第一反應是絕不可能。
大營距京百里,孟卉並不善騎術,更別提如今還下着大雪。
可我還是衝出了營帳。
放哨的士兵將她在馬上攙下來時,她幾乎站都站不住。
「孟卉!你真是瘋了!不好好在京城待着,亂跑什麼?!」
我心慌意亂,將人緊緊裹進懷裏。
像是抱住了一塊冰雕。
她看着我,凍得深紫的嘴脣卻生生扯出一抹弧度,卻連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便昏了過去。
哨兵感慨孟卉對我情深義重。
我摟着她,胸口處傳來的激烈跳動說不清是擔心還是感動更多一些。
孟懷愛慕我。
我一直都知道。
不是在三年前,而是在那個煙雨朦朧的江南。
江南戰亂,她哥哥投軍,被我提爲身邊近衛。
那是個一腔孤勇的熱血漢子,只有在提及妻子、幼妹之時纔會露出滿目柔情。
可這樣一個人,卻戰死沙場。
他爲我擋下敵軍射來的暗箭,死前最後的遺願是託我照拂家人。
我見過孟卉,不止一次。
她來軍營探望兄長,卻也會藏在角落偷偷瞧我。
像暗中觀察魚乾的饞貓。
我覺得有趣。
我也曾見過不少女子慕艾,可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乾淨得不加掩飾。
後來,便是他兄長戰死。
戰亂已平,她與嫂嫂來收屍。
昔日不知愁的小丫頭,如今卻淚流滿面。
讓人心疼。
我問,她可願與我回京。
我答應了他兄長,會照顧他的家人。
便該履約。
但我沒想過孟卉會拒絕。
她說要留在江南,陪着嫂嫂。
「在京城,你也可以不必與她分離。」
可她仍是拒絕,說江南故里,兄長魂歸於此,不可離。
果斷又堅決。
我是豫章王府的世子。
自有無數人爲我赴死。
因此不過是遠在江南的一樁舊事,我很快便拋之腦後。
回京之後,向來閒雲野鶴四處跑的父母卻突然開始上心我的婚事。
於是我順從父命,相看、議親。
鄭楹也好,他人也罷。
我身處權力的漩渦,自知婚姻之事,不過是兩姓爲更進一步的交易。
可我沒想到,會再見到那個本該身處江南的小丫頭。
一場壽宴,天翻地覆。
人們說,是孟卉給我下了藥。
可那一日,她甚至只與我隔湖相望過一眼。
但我還是相信了傳言。
腦海中女子紅着眼眶,楚楚可憐的模樣一閃而過。
這幾乎是我下意識的選擇。
畢竟,孟卉愛慕我。
她當初拒絕與我入京,可如今寄人籬下,反悔了也不一定。
於是慌不擇路,選了這樣的昏招。
鄭家以此事爲由拒絕議親之時,我並無多大的情緒。
哪怕鄭楹嫁給梁王,我都沒什麼觸動。
夢裏女子緊咬着脣卻都壓不下的嗚咽,彷彿近在耳邊。
如同脫兔一樣紅着的眼,直白又泫然,令人心下發漲。
我只是想,王府那條不許子弟納妾的家規,也該廢了吧。
我與母親商量此事時,她笑了。
然後砸了平素最喜歡的那套白玉茶杯。
「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東西?」
我不懂她爲何發怒。
但我確實沒想過娶孟卉爲妻。
我是王府世子,她不過是個漂泊無依的孤女。
妾室之位,足矣。
可孟卉竟然要敲鳴冤鼓。
人們說,她定是爲了世子妃之位,竟然不惜以命相逼。
我震怒不已。
外人只當我是不喜壓迫,可卻無人知曉,我心底沒來由的慌亂。
我不得不承認,我心裏也有孟卉。
哪怕我仍覺得,她身份低微、手段卑劣。
可與她的性命比起來,不過一個世子妃的位置罷了。
於是我說:
「這位置許你又如何?」
母親甚至連下聘都不願意去。
她說:
「註定成不了的事,何必讓老孃跑這一趟。」
反倒是向來不事庶務的父親接下了這樁差事。
但這次,母親料錯了。
幸好她料錯了。
三年過去,我與孟卉終於要成親了。
可誰知,梁王反了。
陛下命我前去平亂。
臨行之前,孟卉來城郊送我。
「最近不太平,你西市的那間鋪子關了吧。」
初始知道她要在西市那種地方開什麼糕點鋪子時,我便不許。
可沒想到她面上柔柔弱弱的,卻是個硬性子。
那是她第一次頂撞我。
但如今戰亂,倒是個好時機。
她只需學着怎麼做好後宅主母,爲我操持庶務、生兒育女,便足夠了。
孟卉爲我整理鎧甲的手頓了頓,我冷了臉色,話有些重:
「之前你胡鬧就算了,如今是什麼時候了?就非要招搖過市嗎!」
她臉色變了變,卻立刻低下頭去:
「是。」
她被鄭榆挾持着上城牆時,我心都要停了。
可我必須射出那一箭。
我知道,我一定能射中。
更何況鄭榆身邊,有我的探子。
定會保她無事。
可我沒想到,她騙了我。
我讓她停了那破鋪子,結果她陽奉陰違也就罷了。
竟還打着世子妃的名號,跑去東平侯府大鬧了一場。
我知道緣由,因爲她那前嫂嫂,自從東平侯世子死後,便飽受磋磨。
之前我坐鎮京中,侯府的人還算有所收斂。
可我行軍在外,他們反倒沒了顧慮。
但這些都不重要。
我氣孟卉竟然這樣不顧及自己的性命。
若沒有這一出,她又怎麼會被鄭榆綁去!
我不顧場合地吼了她。
可當場便後悔了。
但要我低頭,卻又完全做不到。
好在,孟卉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
我從沒想過孟卉會離開我。
哪怕霍驍明晃晃的心思都寫在了臉上。
他是西羌的王子,助我平梁王之亂凱旋,可回京之後卻屢屢與我作對。
「我竟不知,西羌還有覬覦人妻的惡行!」
「不過是個沒成親的未婚夫罷了,在這攀什麼狗屁關係。」
必須成親,立刻、馬上!
父母不在京城,所有的一切都要我親力親爲。ẗũ₇籌備大婚忙得團團轉,光是喜紙的花樣都有十幾種,還要請唱和的喜娘、滾牀的童子等等,就連宴請賓客該排的桌次都有這麼多彎彎繞繞。
但我想,畢竟此生只有這一回。
我定要給孟卉最好的。
管家說,我近日笑都變多了。
對了,鄭楹。
世人皆傳,我救下她是因爲什麼舊情。
哪裏有什麼舊情。
陛下當初登位不正,人盡皆知。
不過是沒什麼落人口實的證據罷了。
但梁王手中,卻有一道先皇密旨。
可梁王死不開口,想要知道這密旨下落,鄭楹及其子是最好的鑰匙。
因此什麼朝堂爭辯,忤逆陛下,不過是一場戲。
只是梁王如今都不曾開口,所以鄭楹,她還不能死。
可我沒想到,孟卉也會落水。
我從沒見過她露出那樣的神色。
像是在看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沒有情誼,甚至沒有悲傷。
我幾乎是下意識說出接她嫂嫂出府,因爲我知道孟卉心裏將人看得有多重。
果然,我化險爲夷。
我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麼。
甚至第二日便以巡防爲由,躲出了軍營。
但如今,看着孟卉恬靜的睡顏,我想我還是多慮了。
孟卉自始至終,都是愛慕我的。
可她說什麼?
她竟然要我救下前宰相之女。
怪不得當初她不肯隨我回京,原來一切都是因她那嫂嫂的身世!
陛下有多麼忌諱當時上位之事,朝中無人不知。
說什麼持身中立?黨爭之事,非友即敵。
若是當初宰相肯助陛下一臂之力,又哪裏會有後面逼宮的慘事。
雖說時過境遷,可誰又敢爲這些人求半句情?
我做不到。
也不信有人能做到。
甚至保下知情卻瞞報的她,都得費一番工夫。
「阿卉,這是她的命數。」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什麼?」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保不了她。」
「爲何?我嫂嫂從未做錯什麼!爲何鄭楹能得你庇護,她卻不能?」
她近乎歇斯底里,我亦有些惱怒。
她是我的妻,如今卻不顧我的前途,只顧爲他人謀劃!
「她們哪裏能比較!
「世上無罪的人多了,難不成都要我一個個爲了他們去忤逆陛下嗎!」
帳中突然一片死寂。
孟卉只是看着我,帶着近乎心死的絕望。
我的心沉得不像話。
許久,我們竟同時開口:
「你不要再管此事,不日大婚,你安心待嫁即可。」
「裴世子,成親的請帖先別發了吧。」
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麼毛病。
「你說什麼?」
「退婚的庚帖不日便會送還府上。」
我目眥欲裂:
「你要與我退婚?
「爲何?就因我不肯救趙氏?!孟卉!你是我的未婚妻,你當真要爲了一個外人,毀你我姻緣?!」
她只是看着我,平靜到沒有一絲起伏:
「所以,現在不是了。」
但我不信。
畢竟,孟卉那樣愛慕我。

-11-
我錯得離譜。
什麼心懷大愛、救苦救難。
或許,裴司珩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人。
是我識人不清。
兄長又可曾想到,自己竟是爲救這樣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性命。
但如今當務之急,是嫂嫂的性命。
裴司珩不肯爲此賠上自己的前程。
我只有一條路。
我不是傻子。
更何況霍驍表現得那麼明顯。
西羌沙場上長大的霸王,不知我哪裏合了他的眼緣。
竟然對我這籠中鳥生出了些許興趣。
可貴人們的情誼都是那般淺薄。
我甚至不知能有幾分真。
但我如今只能賭一把。
霍驍一遍遍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神色莫名。
我等了許久,但其實也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可一顆心卻不斷下墜,再墜。
終於,立於上首的男人薄脣輕抿:
「來人,送孟姑娘回去。」
「殿下!」
我有些着急,可對上那雙如鷹隼一樣沉靜黝黑的眸子,一顆心卻慢慢平靜下來。
我摸不準霍驍是什麼意思。
直到天色將將變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小院門外。
「嫂嫂!」
我埋在嫂嫂懷裏,泣不成聲。
「蓁蓁,別哭。」
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雙繡金鰲龍靴,他只是在一旁站着,不曾出聲。
「多謝殿下。」
霍驍笑了,他只說:
「孟姑娘,本王不缺奴婢,只缺個王妃。
「你若想好了,便來找我。」

-12-
我不知裴司珩有什麼毛病。
我自以爲說得已經很清楚了,可流水一樣的禮箱還是送進了這方小院。
塞都塞不下。
我再也懶得與他掰扯,只是在等一個契機。
他不肯收下退婚的庚帖,但總有人會的。
終於,離原定婚期三日的時候,豫章王妃回京了。
那日王府門前,堵了個水泄不通。
我其實不懂京城的這些達官貴人們。
他們明明看不上我。
可卻又次次不肯落下我。
久而久之,我便也明白了。
我不過是困在這京城之中,逗貴人們發笑的雀鳥。
他們盼我爲飛上枝頭做出些什麼醜態,可又氣我妄圖一步登天。
哪怕這一切本就非我所願。
就如同現在這般,四周的風言風語簡直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來。
「某些人還真是不知羞。裴世子都將鄭姐姐接進府中了,豫章王府可向來有不納妾室的規矩,我看,這世子妃的位置也該挪挪了。」
「你小聲點!人家手段可高明着呢,沒了豫章王府,這不立馬攀上了皇室?」
這樣的場面,我經歷得多了,竟也能面不改色地從人羣中穿過。
世人奚落我,我可以不在意。
因爲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
無根浮萍,知道什麼模樣才能在這喫人的京城之中守住想要守住的。
可她不該辱沒殿下。
「皇室?你不會是說那兩個西羌人吧?到底是蠻夷之地來的,叫他們兩聲殿下都是客套,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也就是某些沒Ṫú⁺見過世面的喪家之犬,纔會當個寶。」
這樣愚蠢,又這樣惡毒。
是東平侯府的三姑娘。

-13-
阿依慕曾說我看着就柔柔弱弱,絕不會跟任何人紅臉。
可她錯了。
沒有人生來軟弱,每個人都有想要守住的底線。
「放肆!自鳳華公主和親西羌,我大魏邊境方得百年難遇之安寧,你有什麼資格在這指責她的兒女?更何況公主聰敏仁善、才貌雙絕,王子鐵血沙場、驍勇善戰。
「三姑娘罵我喪家之犬無妨,可你以爲是誰護住了這京城中的太平盛世?使你免受戰亂之苦?你又有什麼功績,竟敢在此大言不慚,辱沒兩位殿下!」
我不過據理力爭,謝三卻像是受了多大的屈辱,不管不顧地叫嚷起來:
「孟卉!你竟敢頂撞我?!你裝什麼大義凜然?知道自己攀不上裴世子,這麼快就另找下家了嗎?在場之人誰沒見過你被那西羌王子在水裏撈出來,衣服都溼透了?你還真是厚顏無恥!跟你那嫂嫂一樣,都是勾引人的賤、貨!」
「啪!」
她話音幾乎剛落地,臉上瞬時多了個巴掌印。
沒人想到我會動手,幾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氣,胳膊都微微發抖。
人羣的抽氣聲裏,我大聲說給在場所有人聽:
「殿下是熱血沙場的兒郎,又豈容你在此隨意往他身上潑髒水!我嫂嫂更是向來恭謹,你東平侯府欺人太甚,竟敢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可我話音剛落,卻被人拉起仍在顫抖的那隻胳膊。
來人眉頭緊鎖,絲毫不顧周圍人近乎明目張膽的打量,他只說:
「手都腫了,你都不知道疼嗎?」
這樣直白,又滿含偏愛。
我有些發怔,卻下意識抽回自己的袖子,忙着向後退了幾步。
「參見殿下。」
周圍人這才彷彿活過來一般,接二連三地朝他行禮。
霍驍的視線掃過衆人,帶着幾分戾氣:
「這便是世家的教養嗎?今日還真是叫本王開了眼!」
西羌再如何,也是君,君臣有別,這一點大家都清楚。
因此謝三說話Ŧû⁾時,在場無人敢附和。
也就是她不知天高地厚。
當下竟也知道害怕,隨着衆人跪地求饒,抖如篩糠。
「諸位既然這麼喜歡探聽本王的私事,與其聽外人添油加醋,不妨聽本王直說。」
我心下一跳,就聽他聲如洪鐘:
「從始至終,都是本王有意接近孟姑娘,她迫於我的權勢不敢避之不見。」
衆人的呼吸聲都放得更輕了,頭都恨不得低到地上,整個園子掉片葉子都顯得突兀。
「所以謝三姑娘,」霍驍話鋒一轉,「你方纔說什麼?本王如此,是勾引人的……」
他話還沒說完,謝三已經面色慘白,哐哐哐朝地上磕起頭來:
「是臣女一時口不擇言,望殿下贖罪!」
霍驍嗤笑道:
「本王不過是區區蠻夷之輩,哪裏來的本事定三姑娘的罪?今日之事,本王必將一一稟明陛下,想來皇舅英明,定不會冤枉了侯府。」
他此話一出,只見衆人默默與謝三拉開了距離,徒留她一人癱軟在地。
府門前出了這樣的事,偏偏只有主人家姍姍來遲,甚至開口便是——
「孟卉,你可知錯?」
我不知道裴司珩……
哪來的這麼大的臉?!

-14-
他匆匆而來,身後半步跟着位頭戴白色絹花的女子,懷抱稚童。
端莊明豔,落落大方。
時而彎身與那孩子說着什麼,眉眼溫柔含情,舉手投足間都是世家貴女的風範。
她便是鄭楹。
裴司珩的視線停在我身上,眉頭緊鎖,眼含不滿。
門房附在他的耳畔匆匆稟明事由,可他卻只問我:
「可知錯?」
四周那些一如既往看戲的目光投來,我甚至都猜得出他們如今在竊竊私語些什麼。
無非是我下賤卑微,如今肯定又要跟以往一樣低聲下氣地道歉。
甚至連剛剛還囁嚅着的謝三都昂首三分,目露不屑。
可惜,這一次他們註定要失望。
「敢問世子,我何錯之有?」
裴司珩震驚地看着我,臉上的怒火近乎藏不住:
「你不在家安心待嫁,亂跑什麼?」
大庭廣衆之下,他斥責道:
「爲何要與人起爭執?說了多少次謹言慎行,怎麼就是記不住!」
他的目光在我攔下霍驍想要上前一步的動作時,更爲怒火中燒:
「我竟不知你何時也學會了趨炎附勢,如今倒是這般義憤填膺!」
還真是,好笑至極啊。
「所以世子以爲,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嗎?」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頂嘴,一時愣在原地。
「我身份低微,便合該被人欺辱都不能還口嗎?
「我爲何要維護兩位殿下?」
枯枝殘葉,發出陣陣低沉的嗚咽。我抬頭望着他,緩緩陳述:
「我入京四載,唯有阿依慕待我如友。爲人友,我自不能任其由他人抹黑。而西羌王子身爲一國王儲,更是身先士卒、鐵血沙場,護邊境不爲匈奴所擾。爲人臣,我更無法做到熟視無睹!」
裴司珩清雋的臉上多了幾分難以置信,他幾乎是立刻反駁道:
「什麼叫只有阿依慕待你如友?若不是你當年行事不端……」
他此話一出,自己反倒僵在原地,臉色突變。
我怔了好久,卻見裴司珩慌張想來拉我的手:
「阿卉,我並非此意……」
北風吹得人越來越清醒,我不能看他如今的神色。
因爲越看,便越覺得自己過往像個蠢貨。
裴司珩從始至終都不信我。
我明明是知道的。
可如今竟還是會覺得難過。
我後退一步,避開他的動作,視線緩緩掃過在場所有人,沒有歇斯底里,只是緩緩開口陳述一個事實——
「三年前,我不過一介孤女,各位當真以爲,我有本事弄得到宮中祕藥?有本事指使得了侯府的下人?有本事避開所有世家的耳目?
「有本事,製得住一位八尺郎君?」
鴉雀無聲。
唯有裴司珩,臉色慘白。
王妃身邊的嬤嬤匆匆來到我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孟姑娘,王妃有請。」

-15-
退婚一事很順利,豫章王妃年少時曾是四處雲遊的俠女,如今也是相當豁達。
甚至提出收我做義女:
「你這小姑娘倒是對我胃口,是我那蠢貨兒子配不上你。既然做不成兒媳婦,你要不要考慮下認個乾孃?」
我一時間竟然不知作何反應,就聽她道:
「我也不用你在身邊孝敬,就是你那糕點鋪子出新花樣的時候,給我送點嚐嚐就行了,還能斷了那傻子的念想,怎麼樣?」
我的糕點鋪早就開了數間分鋪,這事連裴司珩都不知道。
但瞧着,王妃倒是一清二楚。
我笑了,自然一口答應。
多條牽制裴司珩不發瘋的繩子,我也樂得清閒。
王妃瞧着很開心,但她還是生氣。
「都說了成不了的事,還讓老孃白折騰這一場!裴司珩呢?這混賬東西怎麼可能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
「看老孃不打斷他的腿!」
我以爲自己多少會有些擔心。
但沒想到心裏全是暢意。
裴司珩自始至終都沒瞞過什麼。
他就是那樣一個追求權勢可以不顧他人性命的人。
可他同樣也救了很多人。
到底是我自己識人不清。
可我還是沒辦法以平常心待他。
只要看見他,我就會想起自己曾那樣蠢。
可偏偏,裴司珩像是中了什麼魔障,糾纏不休。
近日街頭巷尾的熱鬧傳得厲害。
誰還不是樂子人了?
如果我不是當事的主人公之一的話。
「聽說了嗎?裴世子與那孤女的婚事取消啦!」
「對對對,聽說還是孟卉主動提的,倒算她有自知之明!」
「你們懂什麼?她這是欲擒故縱呢!這不,聽說世子這些日子天天在她家門口,一站就是一天!」
「真是好心機!」
「差不多得了吧?說話也帶帶腦子,那日王府門前你們也在,哪隻眼睛看出來孟卉糾纏世子了?反倒是裴世子,他之前做得難道不是更過分嗎?」
「我早就想說了!而且你們不覺得孟卉那日說得很有道理嗎?當年那事,真的是她做的嗎?」
「我也覺得不像!」
……
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雪,晚棠打開院門的那一刻,被門口的那尊冰雕嚇了一跳。
門口的人來來往往,朝他投去狐疑的打量,裴司珩也不管,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臉上青瘀明顯。也不知站了多久,身上都落滿了殘雪。
我只看了一眼,問:
「世子有何貴幹?」
他說:
「阿卉,爲何要退婚?
「你可是在意鄭楹?我發誓,我與她毫無關係,我心裏自始至終都只有你一人!」
我回頭看他,卻見那張無比熟悉的臉上,是往日從未有過的情意綿綿。
真是,令人發笑!
因爲心裏有我,所以輕易聽信傳言,所以要我謹言慎行,所以明明我並沒有做錯什麼卻仍然要擔那罵名,被斥責恥笑?
那這樣的深情,給他自己可好?
我不知自己這麼多年,在裴司珩心裏是什麼角色。
可他竟然以爲,自己在這雪天裏站一站,便能換我回頭:
「阿卉,所以,不退婚好不好?」
我氣笑了。
多看他一瞬,我都覺得自己髒了眼。
恰巧嫂嫂從堂屋出來,爲我披上件披風。我還沒來得及吩咐晚棠送客,就聽見一聲怒吼:
「你他媽的在這狗叫什麼?」
是霍驍。
他一腳把裴司珩踹進了雪地裏,惡狠狠道:
「人在你身邊的時候沒見着怎麼享福,現在知道跑這來裝可憐了?裴司珩你演什麼苦情戲呢?」
裴司珩的視線在嫂嫂與霍驍之間流轉,才恍然大悟一般:
「霍、驍!是你在陛下面前求了情?這不可能!」
「嗤,裴司珩,你還真是虛僞至極!怎麼,自己做不到的事便以爲別人也做不到嗎?」
這話像是捅進了裴司珩心口,他氣急敗壞道:
「你有什麼可得意的?!說到底,還不是因爲你背靠西羌,若是你我易地而處,你又能如何?」
霍驍看看我,突然笑起來:
「能如何?當然是能得個世間絕無僅有的未婚妻了。」

-16-
霍驍待我,似乎真的有幾分情深。
說不感動是假的。
但我還是要走。
京城困了我與嫂嫂這麼多年,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回家去。
但在此之前,我還要做件事。
「咚——咚——咚——」
鼓聲如長鍾,又如水入油鍋,霎時在城下激起一片沸騰。
時隔三年,我如今還是敲了這鳴冤鼓。
水墨江南,而我要乾乾淨淨地回家去。
哪怕代價是在那釘牀之上滾上一遭,九死一生。
但這次,我還是沒有上釘牀。
三年前,裴司珩攔下了我。
三年後,阿依慕帶來了一道聖旨。
今上決意增設昭冤司,獨立於三法司之外,直屬陛下管轄。
上可查皇室、下可庇黎民。
我不知這是否又是皇權與世家之間博弈的結果。
我只知——
自此,有冤無處申者再不必鳴冤鼓、滾釘牀才能自證清白。
但沒人想到,這第一任昭冤司的掌尊,是霍驍。
他雖爲皇親,但到底是異國人。
沒人知道陛下如何想。
我與嫂嫂離京那日,無風無雪,是個難得的晴天。
霍驍找到了當年東平侯府被收買的婢女,甚至都不必說什麼重話,她便將幕後之人許了她多少好處、自己又是如何將裴司珩引到我的院子、事後又怎麼引得衆人來「捉姦」全招了個乾淨。
瞧,真相其實並不難查,只是人信不信的緣故。
畢竟,誰也沒想到,會是鄭楹。
世家的無恥,我那日才得以完全體會。
偏偏始作俑者不以爲意,恍若是我佔了什麼大便宜。
「是我又何妨!
「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忘恩負義!
「我不過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你竟還死咬着不放!」
大堂之上,鄭楹歇斯底里,再無半點貴女風範。
這一刻,北風嗚咽,天昏地暗。
當所有的疑霧迷障散去,無盡的冤屈與黑暗背後,不過人心而已。
當年鄭家因幼女逃婚,索性推了與豫章王府正在議親的鄭楹代嫁。
可又不願因此得罪王府,於是將主意打到了裴司珩身上,妄圖污其名聲,由此將過錯全Ṭṻⁱ推給王府。
雖已無半點干係,但這一刻,我還是心疼當年那個白袍郎君。
明明是戰場廝殺的將軍,卻被守護的子民毫不猶豫地反手一刀。
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的人,卻要揹負世家罵名。
可偏偏壞事做盡者,反倒成了受益最多的那個,賺盡了同情與豁達的名聲!
這樣的人家,死又何惜?
庭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鵝毛大雪,白雪皚皚,彷彿要將這世間的所有黑暗都染回最純淨的顏色。
可世間的醜惡,又豈是一場大雪能夠洗刷乾淨的?
霍驍站在我的身側,他問我:
「不走不行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着雪地,緩緩開口:
「殿下,真希望世間再無蒙冤之人。」
簡直是癡心妄想的禱告。
可霍驍卻彎下了腰,目光與我相對,是肉眼可見的鄭重其事。
他說:
「孟卉,要讓天下無冤,我沒那麼大的本事。
「但我答應你,只要我在昭冤司一日,經手的每一件案子,便不會讓生者蒙冤、逝者不白。」
晚風凋零,萬物無聲。
我那時尚且不知,霍驍此言,是多麼難下的承諾。

-17-
臨近年節,城門口熱鬧得厲害,每個人臉上都沾着喜氣。
阿依慕與我作別,我們一個南下、一個北上。
各自回家。
「蓁蓁,你真的不想做我的嫂嫂嗎?你放心,若是霍驍欺負你,我肯定站你這邊!」
「阿依慕!」
她身後之人語氣帶着幾分威脅,阿依慕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當然,他肯定不敢欺負你!」
微風蕩起馬車上的風鈴,發出陣陣脆響。
霍驍看着我,卻不說話。
那雙眼裏,寫着明明晃晃的挽留與忐忑。
我險些要衝過去,說自己不走了。
但大概旁人說的也沒什麼錯,我生性卑劣。
所以我不能答應。
再想也不能。
我要一個更合適的身份。
要一個,自己掙來的身份。
與他相配,光明正大。
我花了三年,開鋪子、辦商號、闖商路。
江南與西羌商貿互通,往來更便。
我也從別人口中的孟姑娘,變成了江南富甲一方的孟老闆。
孟氏糧號掛牌的那一日,我在人羣中一眼認出了來人。
三年過去,他仍是當年模樣。
可霍驍的名號,如今卻成了心狠手辣的象徵。
我終於知道,他當年到底與陛下達成了什麼樣的交易。
阿依慕回到西羌後,便被立爲了王女,繼任西羌王。
而霍驍,則拋下了王儲的身份,留任昭冤司掌尊。
三年來,辦了不少大案。
梁王謀逆案。
霍驍先斬後奏,陛下朝堂之上大怒,但木已成舟。
但霍驍保下了無罪的幼子。
前宰相貪墨案。
霍驍查出,是東平侯府惡意誣陷。
於是東平侯及其餘不服陛下頒行新政的大臣,盡數落馬。
但那些大臣,或欺上瞞下,或貪污瀆職、搜刮民脂民膏,無不罪孽深重。
官奪民妻案。
裴司珩這些年兵權獨攬,早已招致陛下不滿。
是霍驍暗中陳情說他罪不至死。
最終按律判了御下不嚴,降爵二等,廢世襲罔替,被貶出京。
到頭來,醉心權勢之人,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
如今,人們口中胡作非爲ẗų₍的「奸臣」就這麼大大咧咧地站在我的面前,笑容肆意。
「孟老闆如今家大業大,可缺個跑腿的小廝?」
河岸旁的垂柳隨風劃過水面,驚醒了河中打盹的鯉魚。
微風吹起他的衣襬,我聽見自己說:
「孟府不缺小廝,只缺個體貼的郎婿。」
一如當年。
(阿依慕番外)

-18-
我是西羌的公主。
因爲父王有意要我和親,所以命我跟着兄長一路來到大楚。
說實話,我不想嫁。
所以我打算給霍驍討個大楚的老婆。
反正都是和親,哥哥妹妹的又有什麼區別?
但我沒想到,我還沒找到合適的,霍驍自己先淪陷了。
他說要讓我幫他追未來嫂子。
兩全其美的事,我能不答應?
但我更沒想到。
霍驍不只給我找了個嫂子,他連嫂子的未婚夫都她媽給我找好了。
整個京城誰不知道孟卉是豫章世子裴司珩的未婚妻?
他指定是有點什麼毛病。
我不過是不想和親。
他卻是打算搶親。
我腦子只要沒病,就不可能由着他胡來。
更別提幫他撬牆腳。
「再加兩箱珠寶頭面,還有陛下剛賜下的那匹汗血寶馬。」
「成交。」
霍驍抽着嘴角看我。
「妹妹也不是貪財,主要還是想幫哥哥追求幸福。」
我信誓旦旦。
然後在心裏想:
看本公主這次給你玩個空手套白狼。
在見到孟卉前,我確實這樣想。
但在見到孟卉後,我想,怪不得霍驍喜歡她。

-19-
初見孟卉,是在豫章王府門前。
霍驍說帶我去見心上人。
結果他轉頭帶我到了心上人未婚夫家門口。
挖人牆腳這件事,他是認真的。
大楚人總把女子比作花。
我此前不明白。
見到孟卉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謂出水芙蓉。
但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孟卉纔不是什麼無依孤零、以色侍人的芙蓉。
她是空谷幽蘭,清冷孤絕。
她穿着一襲素雅清麗的白裙,甚至連零星幾朵繡花都是淺色,讓人挑不出什麼誇張的錯處。
更別提她一雙柳葉眉,兩眼彎彎,說話也柔聲細語的。
這樣一個人,卻被滿京城的人說行事卑劣、爲人張揚。
我不明白。
她也像松柏。
那雙眸子裏透出的情緒始終如一,哪怕任由裴司珩那個混不吝的堂弟刁難,也能挺着身子不卑不亢,臉上始終帶着三分笑。
裴司朔不讓她進門,她行禮後就走,果斷又不失禮數。
「既如此,那我改日再來。」
結果裴司朔反倒氣急敗壞:
「你這就走?口口聲聲說着關心我阿兄,結果連人都沒見到就要走,這就是你的愛慕嗎?果真虛僞至極!」
不愧是兄弟倆。
裴家這兩兄弟在倒打一耙上,是有幾分本事的。
什麼聲音?
哦,是霍驍在磨牙。
別說他了,我都氣得恨不得給裴司朔兩鞭子。
唯一平靜的,卻是當事的孟卉。
她仍是笑着,帶着幾分解釋心平氣和道:
「將軍若傷得嚴重,想來小公子也不會在此跟我扯這些閒話了。」
她說:
「我本就是擔心將軍傷勢,如今既知他無事,進與不進這道門,又有何分別呢?」

-20-
「好一個豁達的女郎!」
我衝過去擠開聽了這話發愣的裴司朔。
懷疑再慢一步,霍驍釀的醋會將我淹死。
孟卉很聰明。
她只是見我的打扮,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見過公主殿下。」
我伸手接住了她行禮的胳膊,順勢攬住:
「叫什麼殿下,喚我阿依慕就行,你叫什麼名字?我竟不知京城裏還有這樣標緻的美人。」
「孟卉。」
這話不是孟卉說的。
我抬頭看霍驍,無語。
哥哥,能不能把你狗見了肉包子一樣的眼神收一收。
霍驍不能,霍驍甚至投來了求助的目光。
我指着他敷衍道:
「這我哥,隨大楚國姓,霍驍。」
孟卉又要行禮,但我還挽着她的胳膊,不等霍驍說話,就興沖沖道:
「孟卉,卉,是花朵的意思嗎?那我叫你阿朵如何?」
結果霍驍急了。
「阿依慕!不許給人隨便起綽號。」
呵,男人,你的名字叫嫉妒。
看妹妹給你上一課。
我裝作委屈的樣子咬着嘴脣不說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霍驍又馬上收回,直勾勾地盯着孟卉,後者果然立馬開口說:
「家裏嫂嫂道,草木繁盛是爲蓁蓁,公主若不嫌棄,也可叫我一聲蓁蓁。」
我頓時喜笑顏開,直往蓁蓁胸口鑽,親親熱熱喊她的閨名。
嘿嘿,好軟。
美人貼貼。
霍驍不理解。
霍驍大受震撼。
霍驍若有所思,然後躍躍欲試。
「說起來,那日城牆之上孟姑娘暈了過去,如今可好些了?」
霍驍五歲就跟着父王上戰場,整日混在軍營裏,渾身都透着一股殺伐之氣,不像養尊處優的王儲,倒像是佔了哪個山頭稱王的土匪頭子。
可如今,那張能止小兒夜啼的臉卻硬是露出了幾分生澀的柔情蜜意。
我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日,是殿下?」
孟卉面色驚訝。
霍驍眼睛亮得跟狼崽子一樣,點頭的樣子又好像哈巴狗。
「我忙着平亂,只將姑娘帶到醫館就離開了,事後去找,大夫卻道你已經走了。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裏遇見了,姑娘身體可好些了?」
孟卉面上除了尷尬,看不出什麼。
倒是她身後跟着的小丫鬟,眼神滴溜溜地在霍驍跟自家主子身上轉個不停。
「已無大礙,那日多謝殿下相幫了。殿下如此體恤大楚百姓,是吾輩之福。」
孟卉是懂跟人劃清界限的。
這般客套話,也只有我的傻哥哥還真以爲人家在誇他,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但我還是小瞧霍驍了。
至少,他學東西很快。
「我自是比不過裴世子,爲了攻城,竟然連未婚妻的性命都不顧。若是換了我,定然是做不到的。
「聽說那日裴世子竟然還斥責了姑娘嗎?裴世子做得未免有些過分了。姑娘大度,如今還來探病,卻還被攔在門外。我真是替姑娘不值。
「其實孟姑娘何必走這遭,裴世子身邊不是還有鄭家小姐嗎?啊!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媽的。
霍驍的算盤珠子都蹦我臉上了。
身旁裴司朔再蠢也終於反應過來了,不等孟卉說話就催促她快走,但他卻不敢這麼對西羌王室。
竟還知道守着性子給個臺階,問我們是不是來探望他哥的。
探病?
我覺得霍驍更想送裴司珩出殯。
這臺階,顯然我跟霍驍都沒打算下。
霍驍看死人一樣看了他一眼,冷冷道:
「今日沒帶拜帖,改日再來。」
這理由敷衍得都不加掩飾。
我更是直接打算拉着孟卉就走。
但沒走成。
因爲裴司珩出來了。

-21-
裴司珩是出了名的儒將。
頭戴白玉冠,身穿廣袖袍,一張臉白淨得跟玉面書生一樣,但在劍眉星目間也看得出武將的英氣。
他長得是真不錯,看着就是閨閣小姐們意中人的模樣。
這一輪,霍驍絕對輸了。
倒不是說霍驍長得醜,若單論這張臉,霍驍五官深邃,比裴司珩還精緻幾分。
但奈何他身上那股匪氣,三米之內人畜莫近,人家看他一眼都嚇個半死。
還指望着討姑娘歡心?
裴司珩的視線淡淡掃過孟卉,一觸即分。
「門房說兩位殿下來訪,裴某有失遠迎。」
瞧,王府門前發生了什麼他一清二楚。
可孟卉受他弟欺辱,他卻一面都沒露。
我能看明白的事,不信孟卉不懂。
只是自裴司珩出現後,她便始終微微低着頭,面色淡然恬靜。
似乎並不在意。
「裴世子客氣了,難爲世子百忙之中還知道來門口接我們。本王還以爲,豫章王府的門房是擺設呢。」
霍驍是懂陰陽怪氣的。
只見裴司珩下意識看向孟卉,但後者始終淡定如一,反倒他面色沉了沉。
那日我們還是進了豫章王府。
打着探病的名頭,連杯茶都沒喝完。
醉翁之意不在酒。
霍驍簡直把這句話刻在腦門上了。
更別提話裏話外都夾槍帶棒。
裴司珩臉色難看,卻被霍驍質疑道:
「本王瞧着世子臉色不太好,身子當真沒事?這次登門來得匆忙,沒帶什麼禮物。這樣吧,本王回去後讓下面人送些鹿茸、杜仲、芡實來如何?」
全是壯陽補腎的。
「世子如今金屋藏嬌,想來也用得到。」
裴司珩臉色更黑了。
「殿下慎言!臣已有婚約在身,與鄭氏更是清清白白,不過是出於往日曾受恩於其父,暫時護她一時周全罷了。」
「是是是,你說什麼是什麼吧。」
霍驍敷衍。
裴司珩沒當場翻臉,他是真的、真的能忍。
不過,既然現在能忍,那最好忍得時間長些。
好好當他的烏龜王八吧。

-22-
霍驍不肯去查孟卉的過往。
因爲他說了解心上人不能是通過別人的嘴。
行。
他清高,他了不起。
但我不一樣。
我沒有負擔。
不到半天,手下人就將孟卉查了個底朝天。
父母早亡,唯一的哥哥戰死沙場。
血親盡喪之時,她不過十三歲。
兄長亡故不過一年,亡兄之妻改嫁到東平侯府。
她也隨着嫂嫂從江南遷居京城。
然而入京不過月餘,卻生了那樣一樁醜事。
哪怕孟卉聲稱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不惜登城樓、擊鳴冤鼓力證清白。
大楚有律,鳴冤鼓可上達天聽,但想鳴冤昭雪,需在釘牀之上滾上一遭。
但世家之人,只當她是作秀。
人們到底,只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
於是人們說她卑劣。
說她心機深沉、工於算計。
提起她都當髒了耳朵,彷彿京城貴人們的狗都恨不得咬她一口。
傳言中的孟卉,簡直跟我認識的判若兩人。
我坐在馬車上,偷偷看着不遠處的糕點鋪裏女子迎來送往,面容恬靜。
自孟卉在東平侯府出了事之後,便搬了出來,還在西市開了這樣一間鋪子。
我曾覺得孟卉不同。
因爲她明明笑着,我卻覺得苦極了。
可如今,來往的皆是遠離權貴的平民百姓,我反倒在她臉上看出了難得的安心與滿足。
這纔是真的開心。
我嚐了嚐下人們買來的紅豆糕。
外酥裏嫩、香甜軟糯。
這味道就算是御膳房的廚子估計也得下幾分功夫。
我想,霍驍是對的。
幹嗎去聽狗嘴裏吐不出的象牙。
可孟卉卻說:
「公主初來乍到,最好不要與我走得這樣近。」
她似乎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神色淡然。
「我名聲不好,恐怕會拖累公主。」
可眼神不會騙人,那懇切的目光燙得我曾萌生的懷疑無處遁形。
我覺得羞愧。
「蓁蓁不想跟我做朋友嗎?」
「當然不是!只是我身份低微……」
她慌了神,甚至只是看着我裝出的受傷,眼底都寫滿了無措。
像大漠之中獨行的旅人,突然看見綠洲,卻以爲那不過是海市蜃樓。
這樣好的姑娘。
我覺得霍驍配不上她。
但豫章王世子更不配。
孟卉曾對我講過一個故事。
聽完之後,我想霍驍完了。
他不可能贏過裴司珩。
但,架不住裴司珩自己作死。
後來很多年,在我成爲西羌王之後。
兩地商貿頻繁,百姓安居樂業。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而無論西羌還是大楚,都流傳着——
第一女商與她那霸道嬌夫的傳奇故事。
(霍驍番外)

-23-
初見孟卉,她被叛賊挾持在城牆之上。
我從沒見過那樣冷靜的姑娘。
她只是望着城下的大軍,沒有哭喊、沒有掙扎,甚至看不出半點驚懼。
她是裴司珩的未婚妻。
可那蠢貨毫不猶豫地拉弓、放箭,鄭榆的血濺在了她的臉上。
頓生靡麗。
但她自始至終都還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
我見過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也見過不少窮苦人家的姑娘。
但卻沒見過孟卉這樣的女子。
看她的第一眼,我便覺得心疼。
我以爲裴司珩在入城之後,會立馬奔向她。
可他沒有。
我看着他帶人馬直入宮城。
自己拉着繮繩的手卻不聽使喚,生生換了個方向、翻身下馬。
可孟卉認錯了人。
她並不是不害怕。
只不過是知道不能將自己的恐懼暴露人前。
卻可以將脆弱,展現給她的將軍。
我明明與她素昧平生。
可這一刻,竟覺得嫉恨。
裴司珩那僞君子,憑什麼?
老子若是有這樣一個未婚妻,一定要月亮不給星星,不等那些狗東西動她一根汗毛,都給剁成雜碎,哪裏會讓她受這樣的罪。
裴司珩不安慰也就算了,竟然還斥責她?
我想,吩咐老大夫檢查的時候還是草率了。
只包了她頸上的傷,忘了看看眼睛。
孟卉估計是眼神不好。
不然怎麼會選裴司珩?
保不齊哪個角落裏還有逆黨,可他竟然放心讓孟卉獨自離去。
我不想跟上去的。
可我的腳有自己的想法。
她住的地方有些遠,那地方偏僻又簡陋。
以豫章王府的勢力,這很不對勁。
有些事甚至不用我查,就像是無孔不入的風一樣傳進了我的耳朵。
但我一個字都不信。
我只恨裴司珩無能。
他既然不肯對他好,那也就別怪別人搶。
機會來得那樣快。
孟卉的嫂嫂入獄,裴司珩幫不了她。
但我可以。
我畢竟在皇室之中待了二十多年,皇舅的心思自然也明白三分。
御書房前跪了兩個時辰,我最終賭贏了。
從此西羌的王位與我無緣,我成了帝王手裏一把殺人的刀。
可孟卉說什麼?
她竟以爲我不過是一時興起,甚至說出爲奴爲婢這樣的話。
像是一場交易。
旁敲側擊是沒用的,有些話還是要直說。
那一日,她愣了好久。
像只被嚇蒙的兔子。

-24-
豫章王府門前,是我第一次見她發怒。
字字句句,全是對我的維護。
哦,還有阿依慕,但那不重要。
她步步直逼謝三,步履堅定、目光如炬。
明明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如今卻無一人覺得她弱柳扶風。
北風呼嘯而過,可她始終站得筆直。
一襲白裙生生點燃了這寒冬。
璀璨奪目。
四下皆靜,唯有我、心跳如鼓。
那一日,阿依慕指責我衝動。
她說我當着衆人的面說那些話,定又會將孟卉推上風口浪尖。
可她卻不知其中緣故。
「你以爲我今日任由她被衆人欺辱,便能換風平浪Ṱŭ̀ₔ靜嗎?
「阿依慕,你不懂京城這些人。因爲他們身爲權貴,所以信奉權貴。
「孟卉難道沒有忍讓過嗎?可換來了什麼?是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變本加厲。」
我的目光穿過層層枯木,定在不遠處的裴司珩身上,滔滔怒火燎原。
「我就是要將事情鬧大,我就是對孟卉圖謀不軌,只有將人完全納入我的羽翼之下,這些人才會因爲畏懼權貴,管好自己那張嘴!」
如果眼刀也能殺人,裴司珩不知要死多少次。
但他總能噁心得超出我的想象。
當人羣散去,裴司珩故意與我擦肩而過,臉色難看:
「霍驍殿下,不論如何,孟卉早已與我做了真夫妻,還望殿下顧及皇室顏面,別再來糾纏我們。」
總有人上奏說我無法無天,我想是對的。
因爲我當場給了裴司珩一拳,甚至絲毫沒有這是在他家門前的自覺。
「裴司珩,你還真是不要臉。
「自己管不住下三路,害她受了這麼多年冷眼,還有臉在這大言不慚?」
我用了十足的力氣,手臂都隱隱發麻,加上裴司珩沒有防備,一時被打倒在地。我接着又補了一腳,他生生吐血。
「你這婚,老子就算是搶了,你又能怎麼樣?哭着鬧到陛下面前?裴司珩,你敢嗎?」
奪妻之事,他若具表上奏,皇舅定饒不了我。
但前提是裴司珩肯冒「犯上」的風險。
但顯然,他不敢。
何況他如今兵權在握,更是讓當權者忌憚。
於是豫章王府的侍衛上前,卻被他抬手製止,吩咐下人將我拒之門外,已經是他最後的倔強。
我狠狠踹了兩腳那王府門前的石獅子,破口大罵:
「孬種!
「她到底喜歡這玩意什麼?臉嗎?」
我不明白,摸上自己的臉皮,眼裏若有所思。
「阿依慕,你抹臉的那什麼東西,給我來兩瓶唄?」
可她只是一臉無語:
「我絕不可能有你這樣的哥哥。」

-25-
好消息,孟卉跟裴司珩的婚退了。
壞消息,孟卉要走了。
從阿依慕那聽到消息的時候,我匆匆跑去見她,可她只說:
「京城這座囚籠,困了我四年,如今好了,我要回家去。」
那一刻,嗓子裏卡住的話,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直到後來,她平冤昭雪。
我問:
「不走不行嗎?」
可她仍有心結。
孟卉揹着莫須有的罪名走過了三年。
雖然最終平反,可又如何?
那樣的冤屈,她到底忍了三年。
她身處天子腳下尚且如此,那這世間又有多少人揹負枷鎖而活?
昭冤司,說是爲了平天下不白之冤,可究竟爲何,天知地知。
於是我許下了那樣的承諾。
很難。
但我一定會做到。
父王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的女兒沒嫁出去,但兒子倒插門了。
和孟卉成親那日,我都要笑瘋了。
什麼,裴司珩?
誰還管那蠢貨?
老子只知,如今春宵帳暖,倦鳥終歸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