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螺姑娘

他笑着對我說,皇后不能是你。
我連眼皮都懶得抬起,手上動作不停,照舊臨摹着哥哥留給我的字帖。
漠不關心的舉動極大地惹怒了景昭,他朝我走過來,拽過字帖撕了個粉碎:「沈明月,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齷齪心思。你不是不在意皇后之位嗎,朕偏要給你,這輩子你都別想擺脫朕!」
景昭走了之後,我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起了破碎的小紙片。
哥哥離京之後,字帖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1-
「明月妹妹,你別害怕,我明日就向父皇請旨,孤許你做太子側妃。」
一睜眼,眼前男子裸着上身喘着粗氣朝我撲過來,赤紅的眸子裏浸滿欲色,瞬間嚇得我魂飛魄散。
我縮着身子本能地朝牀裏面退,哆嗦着舌頭顫聲吼道:「你,你別過來。」
話一出口,竟不像厲聲指責,喉間溢出的聲音綿軟無力,聽起來倒像是欲拒還迎的難耐呻吟。
身上衣衫凌亂,渾身也是燥熱不已,體內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燒得我毫無理智。
體內一波又一波的熱意襲來,燒得意識逐漸模糊起來。殘存的理智卻在提醒我,跑,快跑。
我慌亂地站起身來往牀邊挪。
一雙強勁有力的大手忽然摸上了我的腳踝,激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人手上用力,輕輕將我往後一拽,剎那間將我摁倒在牀,大腿再一使勁,死死將我壓在身下。
「明月妹妹,你知道的,我喜歡你。景昭那個病秧子有什麼好的,你就非要嫁給他是嗎?」
明月?景昭?太子?
我難道是穿書了??
「景……景澤?」我顫抖着叫喚了一聲。
「明月妹妹,你不用怕,我會對你負責的。」
我腦袋一空,瞬間明白了當前的狀況。
我穿進了一本古言雙強甜文《皇后風華絕代》,而我是這本書裏的惡毒女配——沈明月。
這會劇情應該進行到王皇后給沈明月和太子景澤下了催情藥,欲將生米煮成熟飯,藉此斷了玉華長公主將沈明月嫁給男主景昭的打算。
王皇后和玉華長公主不睦已久,早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眼見長公主欲扶持靖王景昭,王皇后心急如焚,急忙用此招強迫沈明月失了身。
沈明月成了太子側妃以後,男主也奉旨娶了女主鄭黛,開啓先婚後愛、相互扶植劇本。
沈明月的心理逐漸不平衡起來,她日漸變本加厲,傷害、欺辱女主,甚至害死了女主肚子裏的孩子。
最後就連玉華長公主也護不住她,她被一杯毒酒送上了西天。
絕不能嫁給這個太子,絕不要這樣的命運。
我被景澤壓在身下劇烈地掙扎,額角、脖子上的薄汗不斷溢出,後背也全是熱汗:「景澤,你快些放開我。你這樣做,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明月,我從小就喜歡你,太子妃也是父皇硬塞給我的。哪怕你怪我,我也要讓你成爲我的女人,我一定會對你好,我一定對你負責。」
他伸出一隻手禁錮住我的雙手,另一隻手在我腰間不斷流連,又掏進衣襟裏笨拙掏弄,解我的衣裳。
他的手接觸到我皮膚的每一下,都使我心驚肉跳、萬分恐懼。
我嚇得一激靈,劇烈地掙扎着想距離他身子遠些,一波又一波的恐懼朝我襲來,陌生男性力量的壓制嚇得我全身都在顫抖。
我這才明白,小說裏講的全是假的,人不可能順水推舟地同一個意圖強迫你的男人春風一度。就算他長得再好看,在這種情況下腦中也全是恐懼和屈辱和噁心,再怎麼都生不出旖旎心思。
「景澤,你鬆開我的手好不好,你弄疼我了。我實在受不住了,你放開我的手,我們都舒服好嗎?」雙眼機械性地溢出眼淚,我強忍着胸中惡心,佯裝屈服。
景澤微微鬆開了我的手,啞聲道:「明月,你真的願意嗎?」
頭頂後的手顫顫巍巍夠到了頭上簪子,見他稍稍停止了動作,我屏住呼吸,藉着坐起來的動作,拼盡力氣將簪子刺進了景澤的右胸上。
景澤喫痛,啊了一聲,向後仰倒下去,我趁着這個檔口連滾帶爬下了牀。

-2-
這個地方是某個不受寵妃子的偏殿,過一會兒皇后便會帶着皇上恰巧經過,恰巧聽見殿中淫靡之聲,恰巧撞破這樁醜事。
差點被強的恐懼和即將被捉姦在牀的難堪席捲了全身,此時此刻我唯有一個念頭,離開這個地方。
「太子暈過去了。」門口的婢女剛想阻攔我,便被我一句話嚇得臉色煞白,慌不擇路地撞門進屋查探。
我雙手交叉抱住了肩膀,盡力遮住殘破的衣裳。虎口被我咬得鮮血淋漓,我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一邊拖着身子艱難地挪動,一邊就着着昏暗的光觀察四周。
「德音病了,皇上該來看一看。聽廖嬪說,德音這幾日總唸叨父皇呢。」一道女聲緩緩響起,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嗯,皇后有心了。」
一陣腳步聲夾着低低的說話聲驀然響起,一步、兩步、三步,腳步聲漸漸近了……
環顧四周,並無藏身之所,只幾個近一人高的大水缸立在院中,來不及多想,我急忙跳了進去,藉着夜色隱匿在水缸之中。
我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水缸裏的水散發着腥臭的味道,卻還是讓我火熱的身體感到了一陣涼爽。
水缸前的腳步聲逐漸遠了,不遠處又傳來驚慌失措的喊聲,不時有幾道腳步聲在水缸前響起。
我的雙腿又麻又軟,扎着馬步,雙手撐在骯髒黏膩的水缸內壁上,外界的一絲絲風吹草動都使我膽戰心驚。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輕悄的腳步聲朝我這處越來越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漆黑的夜色中,一張人臉緩緩地展現在我的面前,四目相對地一剎那,我「啊」地一聲哭了出來。
「別叫。」來人慌亂捂住了我的嘴脣:「月兒不怕,我是哥哥。」
哥哥?沈明月的哥哥沈懿珩?
他將我從水缸裏撈出來,脫下外袍將我裹了個嚴嚴實實。
嗓音沙啞地不像話,我抓着他的手臂強撐着癱軟的身子道:「我,我中了藥。」
「我知道,我們這就回家。」他的眼神閃過一絲陰鷙,復又很快恢復了平和,將我放在他的背上,撿了偏僻的小道一路飛奔。
我在腦中回憶着書中對於沈懿珩的描述:沈懿珩,美強慘男二,表面是玉華長公主和戶部尚書沈慎的兒子,實則卻是玉華長公主同平西將軍鄭義的私生子,也就是女主鄭黛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沈懿珩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後,他受不了父親不是父親,愛人變成妹妹的打擊,大病一場後,心灰意冷地離開了京城。
從涼水裏出來後,身子又變得燥熱不堪。他身上的氣息縈繞在鼻尖,我的意識逐漸模糊,滿心滿眼都是他身上的氣息。
細細碎碎的呻吟從喉間漏出,身子也難耐地在他身上扭動起來。
沈懿珩身子一僵,驀得將我從他身上扒拉下來,蹙着眉頭道:「月兒,我知道你難受,你忍忍。」
我像沒有骨頭一般滑倒在地,面紅耳赤羞得哭出了聲。
他的寬袍被我披在我身上,此刻僅着一身窄身玄色緞衣,露出良好的身材,肩寬腰窄,勁腰長腿。
我的意識早已模糊不清,看着這幅場景更是口乾舌燥熱得噴火,嘴裏無意識地漏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呻吟,躺在地上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
沈懿珩面色複雜蹲了下來,一記凌厲的手刀襲來,我脖子一疼,昏了過去。

-3-
在公主府昏昏沉沉地過了三日,做了三天的噩夢。
玉華長公主來看我,她握着我的手,神色莫辨,我卻知道她平靜眸色下洶湧着的滔天怒意。
當年,王皇后就是用這種方法逼迫她嫁了現在的丈夫,沈慎。
如今王皇后竟敢對她的女兒故技重施,她怎能咽得下這口氣。
玉華長公主雖非沈明月的生身母親,卻將沈明月視爲親女。當年她不情不願地下嫁給沈慎後,兩人之間一直不溫不火,玉華長公主也鮮少讓沈慎碰她。
有日沈慎醉酒後錯將玉華長公主的婢女元香認作做玉華,荒唐一夜,誰知元香卻有了身孕。
彼時玉華嫁給沈慎已三載有餘,到底對沈慎生出了幾分歡喜,言行舉止也彆扭起來。
沈慎大喜過望,以爲自己在她心裏終於有了一席之地,根本未想留下元香的孩子。
他命人在元香的喫食裏做了手腳,求一個一屍兩命。最終元香難產而死,孩子意外活了下來。
玉華長公主站起身來,從一旁的托盤裏拿出幾隻簪子在我頭上比劃,聲音沉沉聽不出情緒:「明月,你想要什麼,母親都會給你。那些害你的,母親一個也不會放過。你要快些振作起來,靖王妃之位,皇后之位,母親都會爲你取來。打扮打扮吧,你是未來的靖王府女主人,靖王開府之喜,可不能不去。」
我看着銅鏡裏容貌豔麗的女子,一時有些失神。瓜子臉,柳葉眉,媚眼含春,丹脣逐笑。
總得來說,女二這顏值,是男主不識好歹的水平。
愣神的功夫,玉華長公主將最後一支簪子插進了我的頭髮裏,輕輕扶正,抿出一個笑說:「去吧,哥哥都等久了。」
一道修長的身影背對着我站在馬車前,他穿一身黑色勁裝,墨髮用鏤空雕花金冠束起,長靴一直包到小腿,顯得雙腿筆直有力。
明明是個將軍,可他偏偏長了一張斯文俊雅的臉。氣質不像將軍,倒像是謙遜儒雅的玉面書生,又像是民國時期身着長衫,手執書卷的教書先生。
書上有很多美好的詞彙去形容一個人驚豔,其實還不如站在他身前就紅了臉,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反應來得直白。
一言蔽之,他很好看。
「哥哥。」我不自在地朝他點了點頭,一骨碌爬上了馬車。
他愣了一會兒,突然笑開,緊接着鑽進了馬車裏。
端起茶盞喝水時,他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我的指甲上:「指甲剪了?」
我拖着茶杯的手一愣,旋即放下茶杯,將手藏進了袖子裏:「嗯。」
「怎麼剪了?」
我低聲道:「那日從宮中回來斷掉了幾個,索性都剪了。」
「靖王送你的那條瑪瑙手串,你日日戴在腕上,從不捨得取下來,怎麼今日不戴着?」他端坐在馬車裏,腰桿挺直,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看。
「今日出門急,忘戴了。」
我平常根本不習慣在手腕上戴東西,前幾天沐浴時,覺得怪礙事的,索性取了下來,再也沒戴過。
他若有所思盯着馬車裏的几案看,半晌不語,過了一會才抬起頭說:「瑪瑙乃佛教聖物,佩戴可辟邪保平安,以後還是戴着吧。」
我答了聲好,同時暗自鬆了一口氣,想來沒露出什麼破綻吧。
這種封建社會,若被人得知我不是原來的沈明月,指不定以爲我是什麼妖魔鬼怪,真有那一日,我的下場難以想象。
似是見我臉色不虞,沈懿珩看了我一眼,吐字緩慢,似乎是在安慰:「那夜的事皇后不敢賊喊捉賊,對外只說太子受了風寒,他傷得不重,休養一段日子便好。」
幾天內,這樣的話,他已經同我說過好幾遍。
只是這次,他又加上一句:「消息捂得嚴嚴實實地,靖王不會知道那夜的事,別擔心。」

-4-
靖王府並未大宴賓客,來賀喜的人數寥寥,極其符合男主景昭低調的作風。
靖王景昭,麗妃所出,自小被皇后用了毒。玉華長公主爲其暗中尋羅各地醫士,解了體內餘毒。
餘毒既清之後,景昭一直裝病裝虛弱來混淆皇后視線,使皇后對其放鬆警惕。
其實他身子強壯,各方面都……別問我怎麼知道的,作者放在微博的番外有寫。
總之男主就是個表面柔弱,內心隱忍堅韌,白切黑狠角色。
他身上還有些傲嬌霸總特質,對待女主佔有慾極強,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
沈懿珩是私生子的事情就是景昭登基之後揭露出來的。
沈懿珩在京城受盡風言風語,最終不得不自請守邊,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沈懿珩本該有光明燦爛的一生。因爲景昭的佔有慾,一朝之之間,從一個意氣風華的少年將軍,變成了母親同人無媒苟合的孽種。
景昭不僅毀了沈懿珩的一輩子,更是打碎了他的一身傲骨。
評論裏的讀者誰不爲男二潸然淚下,誰不哀嚎一句,男二實慘。
我撇過頭偷偷地觀察着身旁的沈懿珩,他在校場裏風吹日曬,膚色卻很白皙,好像天生曬不黑似的。臉上沒有表情的時候,嘴角也會小幅度揚起。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整個人都舒展起來。
他的右半邊臉上,耳垂的水平線,也就是顴骨下邊靠近耳朵的地方,生了一粒小黑痣。
我聚精會神地盯着那顆痣看,心緒莫名,他本不該有那樣的人生。
「懿珩,你來了。明月。」正愣神,一聲叫喊喚回了我的思緒。身穿華貴紫袍的男人由遠及近向我們走過來。
他頭小臉小,膚色極白,顯得花瓣一般的薄脣分外殷紅。仔細去看他的相貌,單眼皮,雙眼狹長,鼻子秀氣高挺,嘴脣像是紅色的玫瑰花瓣,下巴尖尖,喉結卻很突出。
生得有幾分女相,是男主景昭沒錯了。
景昭很是自然地走在我右側,將我夾在了他和沈懿堯中間,帶着我們在王府四處轉了轉。
筵席期間,有名書生朝着景昭提議:「早就聽聞沈小姐琴技一絕,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聞?」
衆人視線齊唰唰地移到了我的臉上,我心裏咯噔一下,心涼了半截。沈明月琴技出衆,我卻壓根不會彈琴。
我爲難地僵在當場,想拒絕,又不知如何開口。
思來想去,我實在不知如何破解,只好道:「我今日身上不舒服,渾身乏力,手腳冰涼,今天怕是不太方便,實在不好意思了。」
那青衫書生一愣,明白了其中含義,臉驟然間憋得通紅,搖着腦袋連聲道:「無妨,無妨,是在下唐突了。」
衆人皆被我沒羞沒臊的大膽發言驚住了,尷尬地打着哈哈,急忙轉移了話題。
事已至此,我也無心飲食了。
期間視線與景昭相撞,他看了看我。過了一會,王府的丫鬟體貼地端來了一碗滾燙濃稠的紅糖姜水。
大夏天喝這個,我最討厭姜。
正猶豫時,沈懿珩注意到丫鬟端上來的紅糖姜水,往我前面推了推說:「趁熱喝吧,不是不舒服嗎?」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迎着他關切的目光下幹了那碗紅糖姜水。
景昭送我們出府,沈懿珩自顧自走在前面,留我和景昭走在後面。
「你知道鄭黛嗎?鄭將軍的女兒?」詭異的寧靜裏,我先打破了沉靜的氛圍。
「有所耳聞,未曾見過。」景昭不鹹不淡地回我。
按原著所寫,景昭對沈明月沒有那種意思,只是爲了皇位和長公主的助力虛與委蛇。
他們這類搞事業的男主,情愛於他們不值一提,娶哪一個女子爲妻也無足輕重。若非沈明月同太子景澤被捉姦在牀,或許他真的會毫無怨言地娶了沈明月。
心中生出幾分悵然,我嘆了一口氣,看着景昭暗戳戳點他:「你真該見見,她長得好看,性格也好,也不知道誰能有那個福氣能娶到她。」
他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哦」了一聲道:「怎麼着也不能嫁你。」
我抬起眼皮看他,他抱着臂又「哦」了一聲:「當然也不可能嫁給我。」
這…..
「怎麼就不可能了,一切皆有可能。人能區別與物,就在於人有主觀能動性,有思想,有獨立的人格。所以說,做什麼事我們都要遵從自己的內心,切不能被外界左右——」
「你這裏,有病?」景昭不可置信地指了指我的腦袋,打斷了我的長篇大論,還輕蔑地翻了個白眼,像是不屑與我一道走路似的,徑直走在了前面。
走了一會,他不知想起什麼,背影一頓,逐漸放緩了腳步。

-5-
沒過幾日,景昭來公主府拜見之後,玉華長公主又一次提到了我和景昭的婚事。
「能不能不嫁?」我沒忍住問了出聲:「母親,女兒可否不嫁給靖王?」
玉華長公主放下茶盞,定定地盯着我看,緊鎖的眉頭寫滿了疑惑:「下月麗妃生辰之日,麗妃會求皇上給你和景昭賜婚。事已至此,如今你說的是什麼胡話?」
「母親,我覺得我也沒那麼喜歡他…..」我揪着袖子,忐忑不安地斟酌着措辭。
「明月,你莫非是瘋了頭嗎?」她高深莫測地看我一眼,復又垂下頭,眼神空洞地摩挲着白玉瓷杯,嘴角勾出一個冷笑:「你還是不明白。」
「母親……」
我還未來得及再辯解兩句,她站起身來撫了撫衣衫褶皺,冷冷道:「那夜在宮裏你是嚇着了,纔會說出這種胡話。此事由不得你,休要再提。」
夕陽已殘,我坐在石椅上搖着團扇納涼,心中煩悶不已。
沈懿珩過來找我:「月兒,今日城北有廟會,晚上白鶴巷上都是燈籠,想去看嗎?」
「想。」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城北的白鶴巷上,整條路的上空都掛滿了紅燈籠,遠遠望去,通紅一片,在漆黑的夜裏煞是好看。
最常見的燈籠是長的六邊形燈籠,上面畫着各式各樣的圖案,燈籠底部有剪出來的流蘇狀紙條。
「今日之事,母親同我說了。」沈懿珩如是說道:「月兒最近和景昭鬧矛盾了?還是最近不開心嗎?」
我盯着頭頂的紅燈籠喃喃道:「沒有。」
他沒問我之前,我覺得還好,他問我了之後,我忽然就覺得有那麼點不開心。
深夜趕論文猝死,就夠倒黴的了。
更離譜的是剛穿書就差點被強姦,平復了沒幾天又被逼着嫁人。
就好像無形中有一雙手推着我往前走,而我只能套在沈明月的殼子裏,笨拙地扮演着沈明月,生怕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一種無力感自心底升騰起來,孤身一人活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真的會覺得有些孤寂。
常常會想,我該怎麼辦呢,常常覺得迷茫又無助。
以前看穿書文,文中的女主總能混得風生水起,我大約是個最失敗的穿書者了。
陌生環境的不適,舉目無親的孤獨差點搞垮我的心態,連心態都搞不好,更遑論逆天改命搞事業。
「好了,不問了。」見我情緒低落,沈懿珩適時轉移了話題:「我記得前面有家糕點鋪子,先喫點糕點墊墊肚子,等逛完了喫飯。」
我點了點頭跟着他到了糕點鋪子,小二端上了幾盤形態各異的糕點,彎着腰,伸出一隻手向我們介紹道:「這是栗子糕,花生糕,白米糕,透花餈,雲片糕,豌豆黃,兩位客官請慢用。」
「等一下。」沈懿珩皺着眉頭叫住了轉身欲走的小二,視線飄到我臉上,看了一眼面前糕點,忽然改了主意,向着停駐在原地的小二道:「無事,去忙吧。」

-6-
沈懿珩的手指放在桌子上無意識地篤篤點着,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喫糕點的時候,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盤子看,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上手。
將第三塊花生糕送入嘴裏時,沈懿珩突然抬起頭來,指尖發顫地指着我手裏的糕點,眼神銳利地盯住我的手,彷彿要將我看穿:「月兒,你喫的什麼?」
我砸吧砸吧嘴,回味了一番:「花生糕啊,挺好喫的,你怎麼不喫?」
他騰地起身,結實有力的手掌重重拍在我的手背上,發出響亮的啪聲,花生糕掉在桌上,碎渣掉了一桌。
通紅的手背火辣辣地疼,我懵在當場,呼吸都凝滯了。
沈懿珩拼命壓抑着情緒,拽着我出了店鋪。
「說,你到底是誰?」到了個角落,沈懿珩死死攥着我的手腕,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明月兩歲多的時候,誤食了花生,起了一身疹子,差點丟了性命。她平素最是厭惡花生,絕不可能主動去碰。你究竟是誰,你把明月弄到哪裏去了,說!」
沈懿珩陰森森地笑起來,如同鬼魅一般,嚇得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心底的恐慌漫了上來,我勉強穩住癱軟的身子,幾近昏厥。
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來,他身後零零星星的行人,籠罩在燈籠紅光下街景,連帶着他怒火滔天的面孔都開始模糊起來。
喘不過氣來了,面部漲得通紅,我撫着胸口不住地咳嗽,弓着身子因咳嗽落了一臉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留意到我的異狀,沈懿珩瞬間慌了神,凌厲的氣勢蕩然無存,慌亂翻起我的袖子。
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淡紅色疹子密密麻麻擠在白皙的小臂上,看起來格外瘮人。
「月兒。」沈懿珩臉色唰得難看,手忙腳亂將我放在他的背上,朝着馬車跑去。
「那天晚上是我最難堪,最無助的一個晚上。在我近乎絕望時候,你突然就出現了。我覺得,你真是個好人。可是,你卻用你妹妹的生命來試探我,你真的很過分,真的……」
我喘着氣艱難道:「若是你妹妹死了,你便是罪魁禍首——」
玉華長公主爲人冷傲嚴肅,沈尚書又是那種最典型的封建大家長,不苟言笑,凜若冰霜。
只有沈懿珩,他真的好溫柔,他的溫柔是給他妹妹的,與我這個異世靈魂無關。
現在這種情況,我甚至連指責他的立場都沒有。
可是,誰願意來他們這破地方體驗生活啊?
「先別說話,府裏有府醫,我們這就回去。」沈懿珩佯裝鎮定,脖子上滲出的汗卻暴露了他此時的不安。
他將我放在馬車裏,匆匆趕下馬伕,親自駕着馬車一路疾馳。
坐在顛簸震動的馬車裏,一口氣沒喘上來,眼前白光轟然一閃,我失去了意識。
悠悠轉醒之際,已是翌日早晨,房間裏濃重的藥氣燻得我皺起了眉頭。
「小姐,您醒了!」蘭佩從外面進來,匆匆將手裏捧着的百合插進花瓶,招呼着外間的青霜道:「快去向長公主稟報,小姐醒了。」
「哥哥呢?昨天他沒怎麼樣吧?」迷糊的意識回籠,我騰地坐直了身子,深深爲自己昨晚的不理智行爲感到後怕。
我不該承認的,總歸這事太過驚世駭俗,只要我咬死不承認,他就不能把我怎麼辦。就算他說出去了,別人也會當他是瘋子,瘋的人反正不是我。
我昨晚真是魔怔了,我應該說我失憶了,打死不能承認!
「公子昨晚被長公主斥責了,今日一早便去了校場。」
整個上午我都惶惶不安,焦躁不安來回踱步,費力地思索着應對之策,生怕他晚上回來質問我。
誰知日未過午,青霜慌里慌張從外面跑進來,喘着氣道:「小姐,不好了,公子被人擡回來了,說是在校場練兵,同旁人比試時走了神,一時不察被人戳了一刀。」
我聞訊趕到他的院裏時,正巧同端着血水的丫鬟打了個照面,匆匆看了一眼後,我急忙收回了視線,心裏沉甸甸的。
屋子裏瀰漫着一股血腥氣,府醫正和玉華長公主低聲討論着沈懿珩的傷勢。
一扇潑墨山水的屏風將內室與外間隔絕開來,隱隱約約可見沈懿珩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像是睡着了。
心頭有些恍惚,我看了一眼屏風後的牀,默默退了出去。

-7-
晚上繞着花園散步,不經意望見沈懿珩站在湖邊不遠處的亭子裏賞月。
隨着他的視線去看,高高的夜空中掛着一輪彎彎的月亮,散發着不那麼明亮的光,模糊又黯淡。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緩緩地走進了亭子裏。
他傷在左腹,裸着結實的上身,腰纏了好幾層白布,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月白色絲質外袍,影影綽綽可見腰上白布。
見我過來,他急忙背過我,掩緊了外袍,動作之間似是牽扯到了傷口,他嘶地吸了一口氣,額頭上幾滴汗順着鬢角滑落到臉側。
我急忙想上前扶一把,想了想,跨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只冒出一句乾巴巴的:「你還好嗎?」
他迅速整理了一番神色,一隻手支撐着柱子道:「還好。」
今天我在屋裏編造了許多謊話,看着他蒼白的面色,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你不是月兒。」他並不看我,盯着空中彎月,語氣很是篤定:「你手上那串紅瑪瑙手串是祖母送的。」
我愣住了,手指不自覺撫上了手腕上的手串。原來我穿書的第三日他就發現了不對勁嗎?那手串不是景昭送的?
「我妹妹性子高傲,眼高於頂,又很倔強,好面子,事事不肯服輸。你跟她,相處起來的感覺,差太多了。起先我還以爲你是經過了不好的事被嚇着了,所以有些呆愣反常。說實話,時至今日,我也不敢相信,你真的不是她。」
他轉過身來,背後的月光顯得他孤寂又脆弱,一張口,連聲音都是抖的:「我妹妹去哪了?還活着嗎?」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死了之後,莫名其妙的就來了這,我不是故意的。你妹妹,我也不知道……」
「若換做是你,你會怎麼辦?」他站着,直直盯着我看,黑亮的眸中隱隱有水光閃動:「我妹妹從小就喜歡景昭,本來下個月皇帝舅舅便會爲他二人賜婚……」
我不敢直視他傷感的目光,侷促地垂着眼眸喃喃自語:「對不起,我,對不起……」
明明他並未說怪我的話,只是在平靜地陳述事實,這更讓我覺得,我是十惡不赦,搶人身體的壞蛋。
「我不是在怪你,只是……」他突然不說話了,過了許久,直到我以爲他不會再開口時,他才嘆了口氣道:「明月食不得花生,往後,你自己注意。」
他的身影逐漸遠了,我獨自看着月亮,胡亂抹了一把眼淚。
一連幾天,我都不敢在他面前晃悠。他並未明確說明怎麼處置我,我心裏難免忐忑,這滋味比鈍刀割肉、文火煎心還要折磨人。

-8-
這日用過早膳,我剛準備到花園裏消消食,視線望見,幾個身披袈裟戴着唐僧帽的僧人正從不遠處走過來。
心裏的弦驟然崩緊,明明陽光輕柔和煦,我卻彷彿置身數九寒天的冬日,手腳冰涼,如墜冰窖。
「那是什麼人?」我惶急地扯住身旁灑掃的小丫鬟,指着由遠及近的僧人問道。
「小姐,那是公主殿下從安國寺請來做法的法師們。公主說,近些天您和公子老遇意外,不吉利得很,特意請了安國寺的法師前來做法,想着驅驅邪。前幾日管家就去請了,許是今日法師們才得了空閒吧。」
正此時,僧人們行至我的面前,雙手合十朝我點了點頭。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詭異,詭異,當真難得一見。」走在末尾,額間生着一點紅痣的和尚突然直愣愣地盯着我開口了,打量的目光毫不顧忌地在我臉上逡巡,末了,還連連搖頭。
我心裏一個咯噔,屏住了呼吸。
「空智,你胡言亂語什麼。」最前面的和尚朝我作揖道:「我這師弟一向口無遮攔,若有衝撞,還望女施主海涵。」
說罷,他用眼神示意一行人繼續前進。
「施主,你不該在這裏,你——」那名空智大師還要接着往下說,猝不及防被他師兄拽着走了。
他們一行人往前面去了,我回頭去看,正巧與空智大師懷着探究的視線相撞,嚇得我的心突突突地跳。
小說裏總會寫,古代非自然力量並非浪得虛名。更何況我本就是穿書而來,本就已經匪夷所思,這時候就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要搞清楚自己的定位,清楚自己是什麼妖魔鬼怪。
我腳底抹油,一溜煙兒地跑出了府門,戰戰兢兢摸着石獅子的頭,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
看門的小廝頻頻往我這裏看,見我沒有走的意思,索性沒再理會我。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這麼回事,我感覺呼吸加快,頭暈目眩,身體彷彿要被撕裂一般,豆大的汗珠源源不斷地往下冒,額前的頭髮都被打溼了。
我晃了晃腦袋,慌不擇路地向前跑去,像是後面有人追殺似的,使出了渾身的力氣跑着,只想着,離遠一些,再遠一些……
腳下一個不察,左腳絆了右腳,撲通一聲絆倒在地上。腰上戴着的玉佩砸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裂成了幾塊。
聞着鼻間的土味,我忽然沒忍住哭了起來,從無聲淚流變成小聲啜泣再變成嚎啕大哭。
生活真的好難啊。
一輛華貴的馬車悠悠停在我的面前,白皙纖長的手指挑開了車簾,景昭在馬車上微微探出了頭,似是有些驚訝似的:「明月?」
景昭今日本是來探望沈懿珩的,不想偶遇了醜態盡出的我。
此刻我倆正坐在茶樓裏大眼瞪小眼,準確來說,是他在打量我,而我假裝沒看見他審視的目光,不自在地揉眼睛。
「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
「沒什麼。」
「……」
「下月初是你母妃的生辰吧?」我吸了一口氣:「婚姻大事絕非兒戲,我覺得你應該考慮清楚。」
景昭攏袖而坐,緊抿着嘴脣一言不發,他的神色很奇怪,我甚至懷疑,他以爲我在玩欲擒故縱。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攥緊了拳頭,暗暗喘了口氣:「反正我們互相都對彼此沒有那種意思,不如你另擇賢妻,我另配良婿,我們——」
「姑母知道你說這些話嗎?」景昭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視線飄落到我的臉上:「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
景昭神色照舊,喜怒不形於色:「你最近真得像換了個人似的,天真的不行。」
我很生氣,我不明月爲什麼有人談論起自己的婚姻時,這麼滿不在乎。他事不關己的態度真的很令人惱火。
「婚姻的意義是找個喜歡的人共度餘生,如果你沒做好準備,你就不要成婚,貿然成婚不僅對別人的不負責任,更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身爲皇子,你固然有自己的無奈,可你現在好像,根本不將自己的婚姻當回事,你就這麼隨便嗎?你的妻子是誰都可以嗎?」
我吸了一口氣,思索了一番書中沈明月的人設,說:「我是個極驕傲的人,可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你。女孩子心思很好猜的,你一定感覺到了吧,可你故意裝作不知道,對我不親近也不疏遠,永遠保持着良好距離,永遠讓人捉摸不透你的心思。我不想繼續下去了,我們的婚事反正也不是板上釘釘,就到這吧。」
「你認真的?」景昭瑩白的臉上帶着些許惘然,他伸手爲自己添了一杯茶,茶香散開,他的語調很輕亦很慢:「我的妻子並非誰都可以,如果是陌生的別人,我倒寧願是你。起碼,我們認識了很久,你人也不錯。」
我錯亂在當場,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若是沈明月沒有被太子玷污,她的人生還會像那般潦草結局嗎?她會是一彎清冷皎潔的彎月,驕傲地高懸在廣闊的天際。
差點被他帶偏,我搖了搖頭,強調:「我不願意,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爲。」
我瞄了一眼四周,悄悄往他那裏靠了靠,小聲道:「你如果擔心我母親,你就說是我暗中逼迫你了,她總不能打死我吧。婚姻大事,只要自己堅定,父母是管不了的!」
他不接我的話,站起來理理袖子:「你走不走?」
估摸着法事也做得差不多了,我點了點頭。
馬車行到路上時,突然遇上了家裏的府衛:「小姐,公子聽說您不見了,都急死了。咱府上的守衛都出來了,可算找着您了。」

-9-
沈懿珩風塵僕僕地跨過府門,玄色袍子鬆鬆垮套在身上,因爲左腹的傷,腰帶未系,寬大的袍子掛在身上,整個人不倫不類的,還有些滑稽。
他淡淡掃我一眼,進去和景昭喝茶了。
景昭走後,他直奔着我的院子裏來了,照常套在玄色袍子裏。
我有些想笑,不恰當地聯想到了《裝在套子裏的人》,還想到黑衣服的晴天娃娃。
沈懿珩神色複雜地瞥了我一眼,擰了擰眉頭直截了當道:「我雖然不知如何對待你,但只要你是明月一天,尚書府就能護你一天。你不要想着離家出走就安全了,你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絕非凡品,行走在外都是麻煩。外面壞人多,女孩子孤身在外,很是艱難……」
果然,俊美無儔的公子還要有一副好心腸,這樣才能當成男二。
男二隻能深沉溫柔,一點點的心機都不能被接受。
男主卻可以耍心機,可以霸道,可以陰險。
最後女主永遠都像瞎了眼、失了智,放着大好男二不要,這究竟是爲什麼啊?
溫柔男二永遠沒有好下場,他存在的意義好像專門就是爲了引起讀者的惋惜,這究竟是爲什麼啊?
沈懿珩正臉對着我的時候,我看見不見他側臉的小黑痣。只有從這個角度,他微微傾身,右半邊臉對着我的時候,我才能在他的臉頰上找到一點點瑕疵。
鬼使神差般的,腦中突然跳出了一句話:我永遠臣服於溫柔。
「我沒有要離家出走,只是母親請來了法師,我有些害怕。」看着他鬆鬆垮垮的衣服,我有些感動。
沈懿珩頓住了,嘴角帶着不太明顯的笑意:「啊,你也會怕這種東西嗎?」
我不解地望着他,方纔的感動盪然無存。他這話說的,好像他比我更清楚,我自己是個什麼妖魔鬼怪。
「那法師驅邪的時候,你有什麼反應嗎?」
我眼含防備地看着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搖了搖頭:「絲毫沒有,不太管用。」
「或許某天你一覺醒來,明月便又回來了。」他嘆了口氣。
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又聽得他說:「我實在不知道拿你怎麼辦,等我想想想吧,這些日子你先仿仿明月的筆跡吧。」
翌日我在沈懿珩書房,對着力透紙背的字帖,陷入了沉思。
「爹爹對明月很是冷淡,小時候爹誇了我一句我的字,明月便暗暗記在心裏,要了我的字帖去描。一手簪花小楷,終究生疏了。」
我寫了幾個字給沈懿珩看,他對着我的墨寶,沉吟了許久,憋出兩個字:「尚可。」
他每日給我佈置完任務之後,就留我在他的書房寫字。等寫足了幾個時辰,他從屋外進來,端起一把剪刀,拿起一沓寫過的紙張咔嚓咔嚓碎紙。
剪完之後,他端着盛滿碎屑的簸箕出去。

-10-
或許是這個月過得太安逸,我差點忘了麗妃的生辰。
自上個月起,皇帝便挪去了行宮避暑,麗妃的生辰宴便在那裏舉辦。
我心裏有些忐忑,上次景昭並未明確答覆我,今早玉華長公主又特意爲我準備了一身顏色嬌嫩的衣服,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麗妃會請皇上給我和景昭賜婚嗎?
今日一過,是不是我的命運就定了呢?
臨出發前,沈懿珩派人給我送了一卷紗布和一小瓷瓶金瘡藥,我撒了些藥粉在大拇指上,用紗布纏了好幾圈才從屋裏出來。
雖說這種場合不用我彈琴,但是以防萬一,我還是仔細地纏上了紗布。
設宴的湖光榭上,衆人已落座完畢,伴隨着陣陣絲竹聲,宮妃向着麗妃說着吉祥話,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我總忍不住往麗妃的方向看,她的一句話能決定我的命運。
酒樂正酣時,皇后猝不及防地向着麗妃道:「今日麗妃妹妹生辰大喜,本宮一願妹妹榮顏不老,青春永駐;二祝妹妹身體康健,無病無災。至於三嘛……」
皇后娘娘買了個關子,脣角彎了起來:「三願靖王覓得良妃,麗妃妹妹早日得享天倫之樂。」
麗妃臉嘴脣翕了翕,正要開口。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正待麗妃張口之際,皇后驀得起身,屈膝向皇帝行了個禮,搶過了話頭:「前幾日周國公夫人入宮覲見,言語間提及其女周婉柔至今尚未婚配,懇請臣妾爲其留心一番京中男兒。婉柔那孩子臣妾見過,秀外慧中,寧靜嫺雅。今日見了靖王,臣妾突然想起這樁事。這麼一看,兩人郎才女貌,極爲般配。今日趁着麗妃妹妹生辰大喜,臣妾斗膽越俎代庖,想替麗妃妹妹問問皇上的意思。」
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衆人措手不及,皇后先發制人,轉瞬間扭轉了局勢,化被動爲主動。
麗妃這時候若再提她有別的人選,怎麼看都像是拒絕的託詞。
玉華長公主拍案而起,擰着眉頭道:「皇兄不可——」
麗妃垂着頭,緊咬着牙道:「多謝皇后娘娘關懷,兒女婚嫁講究兩情相悅,這事不牢娘娘費心…..」
景昭站了起來,沉默着沒有說話,冷冽無溫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皇帝深不可測的視線在衆人臉上轉了幾轉,威嚴肅穆的眼神驟然朝我射來,嚇得我一個激靈,慌忙垂下了頭。
「夠了,今日乃麗妃生辰,切莫喧賓奪主。靖王的婚事朕自有打算。」
直到筵席結束,我才鬆了一口氣,後背汗涔涔的。
我依稀記得,皇帝不怎麼喜歡沈明月這個兒媳。首先因爲沈明月的親孃是個丫鬟,身份低賤,嫁給太子當側妃他都覺得委屈了自己的兒子。
其次便是,皇帝覺得沈明月品行不端,先前同他的兩個兒子拉扯不清,最終還是因爲那樁醜事嫁給了太子。
即便現在沈明月沒被玷污,皇帝還是對她存了偏見。
我反倒因爲這份偏見,放下心來。
看來,想要給景昭和沈明月賜婚之事,不像玉華長公主說的那麼容易。
這件困擾我許久的事就以如此一種草率的方式結束了,我都有些驚訝。
正拍着胸口微微喘氣時,突然與景昭視線相撞,他面無表情瞥了我一眼,一抖袖子離開了湖光榭。
「明月妹妹。」跟着沈懿珩穿過長廊時,景澤突然從後面追了上來,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瓷瓶,氣喘吁吁地擦着額角的汗珠道:「方纔筵席間,我見你的手受傷了,這是適才本宮找徐太醫拿的金瘡藥。」他站在遠處,伸出了左手,手心裏躺着塞着紅布的小瓷瓶。
方纔筵席間我就注意到他粘人的視線,極力忍耐着,迴避着。看見他,我本能地就想到了那夜被他欺辱的恐懼。
「太子殿下還請自重。」沈懿珩向前跨出一步,將我擋在他的身後,語氣冰冷,沒有一絲溫度:「金瘡藥府上還是有的,不牢太子費心。」
說完沈懿珩推了我一把,拍了拍我的肩膀,帶我離開了。
坐在馬車上,我沒忍住笑了,心情輕鬆了許多。
靠在馬車上閉目養神的沈懿珩睜開了眼,他抱臂瞥了我一眼,忽然道:「明月不會像你這般傻笑。」

-11-
賜婚之事暫時不會被提起,我是真的高興。
可還沒高興一陣,一件惹人煩惱的事情又找上了門來。
鄭黛弟弟鄭宣的生辰,邀請了沈懿珩前往。
鄭宣是不久前才被送到校場歷練的,沈懿珩念在他年紀小,平日對他頗有照應,所以鄭宣特意給沈懿珩下了帖子。
這樣一來,豈不是鄭黛和沈懿珩就要見面了?鄭黛畢竟有女主光環,萬一沈懿珩對鄭黛一見鍾情,那…….
我忽然覺得很緊張,用過晚膳後,一直在院子裏徘徊。
石燈籠裏的光亮了起來,聽着草叢裏的蛐蛐聲,我的心裏愈加煩躁。
身着黑色勁裝,腰間配着寶劍,沈懿珩步履匆匆地入了大門。
「今日有事回得晚了,怕你們等我。都喫過了嗎?父親、母親都用過膳了吧?」
我點了點頭。
他微微拽了拽領子說:「我騎馬回來的,渾身都是汗,我先去洗洗。」
空氣中好像散發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汗味,他的臉頰上沁了一層薄汗,順着臉頰去看,是突出的喉結,上面隱隱混着汗溼,隨着他說話,喉結上下滾動。
我的心怦怦直跳,撲通撲通,迫不及待地要跳出來,下意識地伸手,等反應過來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臂。
沈懿珩一愣,不自然地撇過頭去:「怎麼了?」
我立馬丟開了,搖搖頭道:「沒事。」
他走遠了,我纔回過神來,小跑着去追他:「今日鄭將軍府上的小廝送了帖子來,說是鄭公子生辰,過幾日想邀你過府一敘。」
「嗯,我知道,今日在校場他同我說了。」
「母親讓人給你留了飯,等會我讓人送你房裏。」
「好。」
我竭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壓抑着狂亂的心跳道:「聽說他家園子裏的木芙蓉乃京中一絕,我也想去看看,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啊?」
「明月,你很着急嗎?」沈懿停了下來,站定,有些無奈地笑笑:「不是還有五日嗎?你就那麼想看芙蓉嗎?」
「好,等那日我帶你去。」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裏好像藏着整條銀河,真是很好看。
「還有事嗎?」他笑問:「沒事我就回去了。」
這晚,我躺在牀上,不知爲什麼,難以入眠。
一會隨便胡思亂想些什麼,一會又想若是男主和男二同時出現,女主是不是就不會注意到男二了?
這夜我睡得很淺,第二日一早便帶着丫鬟到回靖王府的必經之路上守株待兔。
等了許久,景昭終於出現了。
我在心裏做足了心理建設之後,走上前同他搭訕:「今日你沒坐馬車嗎?」
他沉着臉不願意搭理我,見我像個狗皮膏藥一直跟着他,橫眉一豎,忍無可忍道:「有事說事。」
「鄭將軍的獨子,鄭宣,四日後過生辰,你去嗎?」我乾笑兩聲,搓了搓手。
他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我看起來像是很閒嗎?京城每日那麼多人過生辰,我難道個個都去慶賀一番?」
我噤了聲,夾着尾巴灰溜溜地離開了。
他這意思明明是不去,可鄭宣的生辰宴,他還是來了。
我也見到了本書的女主——鄭黛。
她是那種端方大氣的類型,一看就是母儀天下的面相。
臉上骨感很強,輪廓略微帶着些方正感,卻不顯得硬朗,反而有種輕盈端莊之感,骨肉明晰,亦添了幾分乾淨利落。
今日一襲雪青色的高領衣衫更顯得她脖頸修長,氣質出衆。
她朝着景昭行禮時,未掩飾好的神色流露出幾分訝異。
我看了一眼他倆站在一起的畫面,趕緊拉着沈懿珩到了正在迎客的鄭宣那邊。
希望沈懿珩別又對鄭黛產生點什麼情愫。
原書中寫,後期沈明月同鄭黛成爲妯娌,她使了小心機去欺負鄭黛,後來日漸變本加厲,連一向疼愛她的沈懿珩都看不下去了。
或是同情,或是憐愛,又或者是被鄭黛堅毅不屈的性格打動,沈懿珩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鄭黛。
沈明月察覺後更加惱怒,她戀慕的人,和一向疼愛她的哥哥全都被那個女人搶走了,她焉能不恨。
她憤恨命運的不公,自己失了清白在太子府浮沉,度日如年。鄭黛卻和景昭情感和順,搶了她本來的夫君已成定局,現在連她的哥哥也要搶走嗎?
在這些不平心態的驅動下,沈明月做下了諸多錯事,從一個高貴明媚的大家閨秀變得面目全非。
其實太子景澤對她是真的好,恨不得把心捧出來給她看。景澤給了沈明月太子妃都不能比擬的榮華富貴,給了他能給的一切真心。
只是,他們的開始就好比壞了的種子,怎麼用心澆灌都不能開花結果。
沈明月不明白景澤的心意嗎?她的心就冷硬如鐵不會被暖化嗎?
她會的,可是,景澤是害她如此的罪魁禍首,是她一切不幸的根源,因爲他的一點點好,他做的惡就便可以當做從未發生嗎?
新皇登基,太子被圈禁之時,沈明月因爲有功並未被監禁。
那時景澤給了她一封休書,他說,她要是沒事,他便放心了。
沈明月偷偷給了他一包毒藥,走出宗人府時,風大,她沒忍住落了兩滴淚。
站在芙蓉園看芙蓉時,不知怎麼又回憶起書中情節了,我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沈懿珩叫了我幾次,我都一臉懵地,「啊,怎麼了」。
他很無奈:「你想什麼呢,不是要看芙蓉嗎?」
正當時,將軍府小廝朗聲唱道:「太子殿下到——」。
衆人面面相覷,鄭宣吸了口氣,擦了一把額角的汗。今日本是極普通的一場宴會,只請了他相熟的幾位郎君,怎麼靖王和太子紆尊降貴都來了?

-12-
同幾人寒暄一陣,景澤請衆人照常賞花,不要因他的到來拘束。
說罷徑直朝我們這裏走過來,沈懿珩眼疾手快捏住了我的袖子,拉着我就走。
此時鄭黛在鄭夫人的授意下正親自陪着景昭逛芙蓉園。
沈懿珩似乎是要帶着我去景昭那裏。
我不能讓沈懿珩跟鄭黛親密接觸,我也不能打斷男主和女主興致。
覺察到沈懿珩的意圖後,我急忙扯掉沈懿珩拽着的袖子,推着他匆忙換了個方向。
「明月,你莫非是生氣了嗎?」沈懿珩冷不丁問我。
我一頭霧水:「你說什麼呢?」
「鄭小姐爲主人,靖王身份尊貴,該是陪一陪的。」他小心地觀察着我的臉色,斟詞酌句道:「你,你別多想。」
他該不會以爲我喜歡景昭吧,現在,他是在懷疑我喫醋?
似乎是爲了證實我的猜想,他極應景地開了口:「靖王身份尊貴,學識談吐、氣度風韻皆佳,你喜歡他也無可厚非。上次麗妃娘娘生辰,時機不對。以後有機會,母親還是會爲你求一求。」
他真是誤會我了,我撇了撇嘴:「我對他沒有那種意思。」
「那你方纔……我還以爲你是見他們二人一道,有些生氣了……你前幾日不還早起了,就爲了見他嗎?」
不是吧。
我還未來得及開口辯解,他突然指了指身後的景昭,有些狡黠地笑了:「看,他來了。」
不會吧,不會景昭也會錯意了吧?他不跟女主好好待着,來我們這幹什麼?
景昭過來後,沈懿珩想走,被我一把扯住了袖子。
景昭瞥了一眼我拉扯着沈懿珩的手,轉了頭,淡淡道:「多大的人了,還拉着哥哥不撒手。」
「明月妹妹,可否借步說幾句話——」好死不死,太子又過來了。
沈懿珩擰着眉頭打斷了他的話,眼神飛速從我臉上掠過,又慌忙瞟了一眼景昭,一個傾身將我掩在後頭:「太子殿下請自重。」
「皇兄。」景昭向着景澤點了點頭,有些狐疑地看了沈懿珩一眼,跟着勸道:「皇兄有話不妨在這裏說,衆目睽睽之下,孤男寡女,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景澤手裏握着摺扇,給了景昭一記眼風,慢條斯理諷刺道:「看來是父皇交待的事情不夠多,三弟還有這等閒情逸致來賞花。」
「臣弟自不如皇兄得父皇器重,不敢和皇兄相較。」
「三弟身子不好,生得弱柳扶風,方纔孤見你的背影,還以爲是京中哪家小姐——」
太子輕哼一聲,又說:「九月夜來風涼,三弟可要注意了,染上風寒可就好些天不能上朝了,那時你怕是隻能在府上賞花了。」
「夠了。」我推開了擋在身前的沈懿珩,強忍着見到景澤的生理不適,向着伸出了手:「太子殿下請移步。」
我倆站在水畔,默默無語。
過了半晌景澤才找了個話題,盯着我的手背輕聲細語地問道:「明月妹妹,你的手都好全了嗎?」
「嗯。」。
不遠處,沈懿珩和景昭站在一大叢淺粉、淡白色芙蓉花前,往我這裏張望。那邊芙蓉開得妖嬈,Ťū₀而我和景澤站立之處的水畔,秋水殘荷,景緻蕭條。
「那晚的事並非我本意,嚇到了你我很抱歉——」
我蹙起眉頭,攥緊了拳頭,壓低嗓音急道:「不要再提了,也不必道歉。」
說罷,轉身欲走。
「明月妹妹。」景澤在我身後低聲說:「小時候,我每次誇你漂亮,你必要生氣。我說我要娶你,你冷着臉問我是愛慕你的長相嗎?我想了很久,我承認我很膚淺。可是天底下好看的人千千萬萬,只有你好看得恰好合了我的心意。也只有你,長了這麼一張令我魂牽夢縈的臉龐。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以後我不會再去打擾你了,你別恨我……」
我加緊腳步出了水畔。
他讓我感到恐懼,幾個月了,我還是無法釋懷。有幾次在深夜大汗淋漓地醒來,也會忍不住捂着頭尖叫。
「明月,你還好嗎?」回府的馬車上,沈懿珩問我:「你覺得景昭怎麼樣?」
他怎麼又問我景昭怎麼樣?我對景昭真的沒有那種意思。
等不到我的回答,他自顧自地開了口:「景昭挺好的,所以母親纔想將月兒嫁給他,你若能嫁給他,想必他也會對你好的。」
「我又不是你妹妹,我對他沒有想法。」我忽然有些煩躁:「你要我說幾次纔行?」
沒有預料到我突然的暴躁,他有些手足無措,給我倒了一杯茶,輕輕推了過來:「難道是地域差異,你們那裏的姑娘不喜歡景昭那般男子嗎?那你們那裏的姑娘喜歡什麼樣的?」
我說:「我們那裏姑娘大多喜歡弟弟,喜歡比自己小的,喜歡被小狼狗甜甜地叫姐姐。」
「你們那裏的姑娘同我們這裏真不一樣。不過,你們那裏的小狼狗竟會說話嗎?你若是喜歡年齡小的男子,也可讓母親先相看着。」
現在大家都喜歡年下弟弟,可我從沒喜歡過。
看小說的時候我就沒喜歡過霸道總裁型的男主,現實裏,我也只喜歡溫柔哥哥型的男孩子。
雖然,我還沒來得及遇見這種類型的男孩子。現在倒是見過了,果然小說裏的溫柔男二真好啊,哪裏哪裏都好。
我盯着馬車頂,鬼使神差般說了出口:「我不喜歡年齡小的,我不喜歡弟弟,只喜歡哥哥。我從小到大,堅定地喜歡溫柔型的哥哥,從來都沒變過。」
沈懿珩一愣,囁嚅着沒有說話。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他第一次忘了扶我,自顧自下了馬車。

-13-
一連幾天,從早到晚,我都沒能在府上看見他。
他突然忙了起來,早上天不亮就走,晚上很晚纔回家。
我再也沒有去過他的書房。
我獨自坐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寫字時,幾片落葉打着旋兒落在宣紙上,我拿起沾了墨水的樹葉,無端生出點傷春悲秋的悵然。
他在避着我。
我知道,我現在是他的妹妹。
我只是一縷魂魄,一絲殘識,平凡普通、一無是處,甚至還長着她妹妹的臉,我是他的妹妹。
只是,在我枯燥乏味的人生中,還沒來及遇見過這樣一個人:溫文爾雅,丰神高澈,有我喜歡的一切美好特質。
只是,和他相處的時候,我常常忘了,他是我的哥哥。
我不想變成這樣,其實我好像也沒說什麼,我那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就讓他困擾至此嗎?
這夜,我站在院裏等了很久,他還是沒有回來。我踱着步出了府門,這才發ţúₜ現,沈懿珩的馬被拴在不遠處的柳樹下,他背靠着柳樹,呆呆地望着空中的月亮。
飛眉入鬢、鼻樑高挺,下頜線隨着微仰頭的動作更顯流暢利落。月光輕輕親吻着他的臉頰,顯得他側臉的輪廓輕盈又柔和。
府裏的丫鬟曾說過,沈懿珩還沒有景昭好看,或許是眼光不同,沈懿珩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我也跟着抬頭望了望月亮,月光本是清冷的啊,一點也不柔和。
我在夜幕裏朝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來他面前站定,故作輕鬆地問他:「哥哥,你怎麼不回家?夜來風涼,一起回家吧?」
沈懿珩驚奇像半截木頭,忘了言語。又急忙轉身從柳樹上解了繩子,牽着馬,簡潔地答了聲:「好。」
月光在路上投下兩人交錯的影子,近乎詭異的靜謐中,只能聽見馬兒胸腔裏喘氣的聲音。
「明月,我是哥哥。」他霍然冒出來一句話。
我噤了聲,又扯出個笑打趣:「我知道啊。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好像在故意躲我似的,校場最近很忙嗎?」
沈懿珩牽着馬,聲音沉沉:「是挺忙的。」
一路無言。
一回府,便有小廝上來接過了繮繩,牽着馬網馬廄裏去了。
「明月,只要你在活在月兒的身體裏,尚書府便會永遠護着你。我也會保護你,因爲我是你哥哥。」
我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只能擠出個笑訥訥道:「謝謝。」
「等你這段日子不忙了,我能不能和你說說話?我在你家,只敢和你說說話。平日裏爲了維持你妹妹的高冷形象,連話都不敢和丫鬟們多說……」
他眸色複雜,深深看了我一眼,軟了口氣,語調很慢:「我有個暗衛,名喚阿青,平日裏隱在暗處,武功卻極強。她一個女孩子當暗衛很是危險,以後讓她到你身邊服侍吧。」
「我不用,我日日待在家裏,哪裏也不去,我用不着——」我急忙拒絕。
「阿青是個女子,平日裏跟她師兄們處在一起,總歸不是個事。阿青性子冷淡,有什麼話你可以跟她說,她不會往外說的…..」
「我知道了,謝謝。」
「不必客氣,我是你哥——」
我明白了,他以後要一直要這麼躲我了。

-14-
京都落了第二場雪的時候,朝堂上出了一件大事。
駐守邊境的鄭將軍,也就是鄭黛的父親無詔回京,在大殿上以頭搶地,聲稱:邊境禦寒衣物、糧草嚴重短缺,撥下來的軍餉遠不能使將士們和馬匹們安然度過這個寒冬。
鄭將軍還提及,今年將士們的禦寒衣物還是上來的潮衣,眼看將士們便要凍死了。
期間他提及,五年來他多次奏疏,望朝廷增加軍餉,但不知道何故,奏疏未能上至天聽,從未得到過朝廷回應。
是以,他才冒着死罪,悄然回京,求還將士們一個公道。
皇帝大怒,戶部每年給軍隊的撥款都是足額的,明顯有人貪污軍餉,還膽大包天,按下鄭將軍奏摺。
皇帝怒派景昭徹查此事,命他一定要找出幕後主使,殺之以儆效尤。
沈明月的父親戶部尚書沈慎也受了牽連,這幾日大理寺的官員來了公主府好幾次,請他協助調查,家裏氛圍都是死氣沉沉的。
這個情節可以說是一個轉折,是太子式微,景昭聲勢超過太子的標誌。
因貪墨軍餉的幕後主使便是王皇后的兄弟,太子的舅舅兵部尚書王崇範,押運官和糧草督運都是他的人。
王崇範認爲,現下邊疆還算安定,多年未起戰事,要不了那麼多軍餉。他將貪墨來的軍餉爲太子打點周旋,藉此籠絡人心。
事情查明之後,皇帝對太子大失所望,命其在家閉門思過三月,景昭開始釋放鋒芒,走入各位大臣的視線中。
原書中景昭和沈懿珩夜探王崇範府邸,找出了關鍵性證據——賬本。還未和接應的人會面,就在城東的樹林中被王崇範派出的死士追殺。
千鈞一髮之際,沈懿珩替景昭擋下一箭,自此留下了箭傷,每至陰雨天時,箭傷復發,飽受折磨。
書中描寫的沈懿珩受傷的場面令人膽戰心驚,剜出鮮血淋漓的箭頭那章看得我頭皮發麻,一鐵骨錚錚的小將軍面色慘白地躺在牀上呻吟更是令人動容。
即便沈懿珩爲景昭擋下一箭,景昭也沒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對他多些寬容。最終,景昭還不是將沈懿珩是私生子的事情傳了出去,他就是要藉此斷了沈懿珩對鄭黛的念想,他本可以用別的方式,他卻選了最慘烈的一種。
想起原書中的這個情節,我就氣得不行。可是隨着劇情的推進,讀者們被寵妻的景昭打動了,誰也不記得,他曾經多麼過分地對待過沈懿珩。
夜探王崇範府邸,應當就是這幾日了。
我好幾次想找一找沈懿珩,暗示一下。可是他近來回來得晚,見了我也想方設法避着我,我根本沒有機會同他說。
我心煩意亂,每日惴惴不安,只能帶着阿青到王崇範府邸左右查探情況。
走了幾趟,我大致明白了書中所說的城東的樹林是哪一片。
這幾日用過晚膳後,便在沈懿珩院子前的湖心亭裏散步,就着昏暗的燈光看一看他的院門。沈懿珩若是要出去,我必然能看見。
夜深人靜之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他身披玄色大氅,步子很是沉穩,靴子踩在鬆軟的雪地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急忙提起裙子衝了過去,腳下一個趔趄,天旋地轉間,摔倒在雪地裏,頭埋在雪裏,喫了一嘴的雪。
我掙扎着要爬起來的時候,眼前猝不及防出現了一雙繡着金線的靴子,循着靴子去看,那人面色沉沉,無悲無喜。
臉頰凍得通紅,我哆嗦着嘴脣,輕聲叫了句:「哥哥。」
「這麼晚了,你不睡覺,這是在幹什麼?」他的眼睛中翻騰着怒氣,一把將我從雪地裏薅了出來,扯着我的袖子厲聲質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你要出去嗎?雪天路滑,你若是出去的話,叫暗衛跟着你吧,自己出去總歸是不太安全。」我從他手中一點一點抽出袖子,低聲道。
「你總有本事能把自己搞得很狼狽。」
他最近沒怎麼同我說話,見到我也是冷着臉繞着走的。就因爲那句似是而非的話,他再也不溫柔了。
我心裏泛起苦水,低着頭道:「你對你妹妹從來都不會這麼兇。」
「我妹妹不會像你這麼蠢。」沈懿珩一甩袖子,轉身冷冷道:「天冷,快些進屋去吧。」
我顧不得許多,猛地揪住他的袖子,那大氅裏邊分明是一件夜行衣。

-15-
沈懿珩走了之後,我獨自站在原地,出了一身冷汗。
「阿青,除了你,哥哥身邊還有幾個暗衛?」我顧不上溼了的鞋襪,火急火燎地跑到了阿青的房間,滿頭是汗。
「四個。」
「阿青,我想要你幫幫我。」
聽完我的猜測,阿青神色凝重地看了我良久才道:「嗯,屬下去找老五。」
半個時辰不到,阿青便帶了四個身材魁梧的人來找我,我平日從未見過。
據原書中說,接應景昭他們的人在城西,他們卻被追着跑到了城東,否則以沈懿珩和景昭暗自隱藏的身手,根本不會如此。
一行人埋伏在王崇范家城東的林間,我也不能確定,到底他倆會不會出現。
阿青勸我待在家裏,恐慌即將將我吞噬,我聽不進去。
我只知道,景昭是男主,他有男主光環,他怎麼都不可能死。
但沈懿珩就不一定有那麼好的運氣了,更何況,現在男女和女主都沒有在一起,他若是有什麼不測……
正凝神,一陣激烈的打鬥聲在不遠處響起,刀劍相搏發出尖利的摩擦聲,劃破了寂靜的冬夜。
依稀可辨斷斷續續的喊話聲:
「大人有命,追回賬本者,賞黃金萬兩,弟兄們衝啊——」
「爾等勢單力孤,交出賬本,可饒你們不死——」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猛地捏緊了阿青的手。
阿青和剩下的幾人手持長劍,揹着箭筒,幾人相視一眼,飛身而出,加入了前方的混戰。
不多時,兩名身穿夜行衣的人朝這邊衝了過來,一名身材稍壯些,另一名較勁瘦些,兩人神色緊張,提着箭往這邊衝過來,箭上依稀有液體往下滴。
一步,兩步,三步,眼看我就能叫住他們,馬就在不遠處。
「哥哥,景昭,我在這——,馬在下面——」
兩人望見我俱是一驚,喘着氣拽起我一道向前面跑去。
景昭在我前面捉着我的手,沈懿珩在我後頭。
一個鬼鬼祟祟的黑衣人躲在樹上乍然拉起弓,寒芒一閃,箭矢「咻,咻,咻」地飛了出來。
沈懿珩鬆開了拽着我的手,提劍去擋飛過來的箭頭。
言語之間,一支箭飛快地朝着景昭而來,沈懿珩臉色一僵。
我心臟驟然一跳,飛快地推開了沈懿珩,回身抱住了景昭。
如果替景昭擋箭是他註定的歸宿,我也可以。
沈懿珩雖然身強力壯,身下也不過只是皮和骨,他也會疼的。
隨着一聲悶哼,那支箭狠狠沒入了我的後背,沒扎透,還好。
我還沒嚎,就聽見沈懿珩驚慌失措地叫我了一聲:「明月。」
我看着沈懿珩,竟有些想笑。真好,沈懿珩沒事,不用再受那些皮肉之苦,不用再忍受箭傷復發的痛楚了。
反正我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若能爲他擋一擋風雨,也算是不枉此行。
不遠處,那個黑衣人咚地一聲掉下了樹,阿月他們提着箭過來了……
景昭摟緊了我,渾身都在顫抖。
我大汗淋漓,疼得說不出一句話。
「明月,你知不知道,除了你,沒人這樣對過我。我本以爲這天地下,除了我母親,沒人肯爲我獻出生命。如果你以前那麼對我全是欲擒故縱,那麼你成功了。」
景昭抱着我,聲音顫抖地不像話:「別怕,你一定會沒事的,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景昭還在我耳邊絮絮叨叨:「等這件事了了,我就向父皇請旨,我的妻子只有你纔可以……」
我想跟景昭說,沒關係,不必了,嘴脣開合良久,我也沒能突出一個清晰的音節。
撕心裂肺的疼痛讓眼淚不斷滾落,一片迷濛中,我看見,沈懿珩在景昭的身後雙目猩紅地盯着我看。
「夠了。」沈懿珩猛地打斷了景昭的話,從景昭身上抱了我過去:「男女授受不親,我來——」
「哥哥。」我弱弱地叫了一聲,嘴角血跡順着下巴流進了脖子裏。
他終於肯和我說說話了嗎?
我心裏覺得委屈地不得了,氣若游絲地說:「哥哥,今晚我叫你小心,你不僅不聽,你還兇我。以後,你還會和我說話嗎?」
「只要你活着,我什麼都答應你。」

-16-
「你們注意看着小姐,別讓她翻身拉扯到傷口。多同她說說話,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若她實在疼得厲害,便去找府醫,看看能不能開兩劑止疼藥。」
「是,公子,奴婢知道了。」
隨着門「吱」地一聲,低語聲也平息了。
好像做了一場冗長的夢,再次醒來,我四仰八叉地趴在牀上,身上換上了乾淨的中衣,後背撕心裂肺地疼。
趴着的姿勢太過難受,我剛想動一動,不料拉扯到了後背的傷口,疼得我冒着汗嘶嘶吸了兩口氣。
「小姐,您醒了。」蘭佩注意到我的響動,從牀腳走上前給我掖了掖被子,關切道:「您趴着別動,您背上可好大一個口子呢。」
我微微側了側身:「方纔,你同誰在說話呢?」
「公子來看您,交待了我幾句話。」
我噢了一聲,沒再言語,他沒事,真是太好了。
蘭佩幫我洗漱以後,餵我喝了小碗粥,每一次移動都我疼痛難耐。
我面色蒼白地趴在牀上,渾身都不舒坦。後背的疼痛實在無法忽略,我將臉埋在枕頭裏,流了一枕頭的眼淚,好疼啊。
門開了,長公主和景昭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慌亂地擦了一把眼淚,長公主入了屋裏,髮間還落了幾片零星的雪花。她坐在我的牀邊,冰涼的指肚撫在我的臉上,難得很溫柔:「他來看你了,就在外頭呢?讓他進來嗎?」
「母親。」我着急地捉住她的手辯解,沒幾句話的功夫又出了一頭熱汗,壓低聲音道:「我對景昭真的沒有那種意思,你讓他走吧,我這樣子如何能見人。」
她拿出手帕爲柔柔地擦去我額角的汗珠,心疼蹙着眉:「你的那點心思,我還能不知道嗎?」
我急得差點心肌梗塞,正要再辯解兩句,她施施然起身,將我的手塞進了被子裏:「人已經來了,見不見都隨你。我去廚房看看,中午給你補補身子。」
說罷,直接走了。
「明月,讓我進去看看你好嗎?」景昭站在屏風後,小心發問。
他的身影映在繡着牡丹的屏上,影影綽綽,依稀可見。
我緊鎖着眉頭,果斷拒絕道:「男女授受不親,你別進來。昨晚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明月,要不是昨晚姑母告訴我,你差點就,就……,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他猛地揚起了聲線,乍然轉移了話題:「就是因爲那件事,你纔會改了主意,千方百計逃避我對不對?」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太子竟對你做出那種事請,我道你爲何突然有天變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真的不知道,你遇到了這種事……」
我喉頭一窒,瞬間忘記了言語。
昨晚玉華長公主竟趁我重傷之際,趁着景昭對我愧疚憐惜的情緒升到頂端之際,將那件事和盤托出。
她是想利用景昭對我的愧疚,讓我能更順利地嫁給他嗎?
她讓景昭以爲,我全然不想嫁給他,是因爲那夜差點遭到的不幸。或許,玉華長公主心裏也是這麼想的。
「我該明白你的心意的,你若不喜歡我,怎會在我下朝之際特意等我?怎麼在見我和鄭姑娘談笑之際憤然離開?你若不喜歡我,怎會豁出性命替我擋箭?」
景昭不動如山地站在那,像是在透過繡着花的屏風往裏邊張望,語氣又輕又柔:「昨晚你渾身是血地躺在我的懷裏,一剎那間我便全都想明白了,以後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你想多了。」我彷彿能感到他炙熱的目光,穿過屏風,直直粘在我的身上。
我趴在枕頭上偏過頭,不欲再看他的身影:「我真的對你沒有那種意思,我也不喜歡你,你誤會了。」
這接二連三的誤會,怎麼會一環扣一環,尋不到絲毫錯數,甚至竟詭異地邏輯自洽。
「明月,你爲什麼總口是心非呢?」他不理會我話語中明晃晃的拒絕,自顧自地開口了:「等這將證據整理一番交上去後,我會向父皇請旨娶你。」
他怎麼如此固執,如此油鹽不進,如此自作多情?
我撐着胳膊,口無遮攔地對着屏風處喊叫:「我說了我不喜歡你了,你到底要我說幾遍?你是不是聽不懂別人說話?」
氣喘吁吁說完這番話後,我早已是汗如雨下。動作間一絲絲的起伏都能使我的被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我咬着牙悶哼一聲,揪着被子嘶嘶吸氣,眼淚瞬間淌了滿臉。
「明月——」,景昭驀得闖了進來,見我神色難看,形容狼狽,驟然慌了神:「別怕,我這就去叫府醫。」

-17-
晚上沈懿珩來看我,坐在屏風後的椅子上喝茶,並不理會我。
我想跟他說話,又不知說些什麼。
「院子裏的臘梅花開了嗎?」我問。
「開了。」
「好看嗎?」我又問。
屏風後的身影動了動,沈懿珩好像換了個姿勢,不急不躁道提醒道:「明月,現在是晚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嘀咕了兩句:「你早上走的時候不是可以看見嗎?」
「你若想看,明日讓蘭佩去折兩枝插瓶。」
「不用了,它長在枝頭挺好的,摘下來早晚都會死的。」
我頓了頓又好奇道:「你喝的什麼呀?」
「對了,昨天我讓人給阿青送了一套厚裙衫,她悄悄咕噥了兩句,說是穿了裙衫後都不會好好走路了。讓阿青給我當侍女實在是埋沒了,要不你把她帶走吧……」
我聽見沈懿珩無奈地嘆息:「明月,你的話一向這麼多嗎?」
我趕緊閉上了嘴,他又嗤笑一聲,像是在嘲笑我。
過了一會,他又問:「今日景昭來了?」
我點了點頭,又意識到他看不到我,答了句:「嗯。」
「他沒說什麼嗎?」
我掙扎了許久才硬着頭皮如實相告:「他說,等軍餉一事查明後,他要請旨娶我。」
空氣裏是良久的沉默。
隔着燭火,隔着屏風,我看見他模糊的影子投在屏風上,顯得極不真切。
他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袍,低聲道:「挺好的,景昭很好,嫁給他挺好的。」
「哪裏好?」我眼神空洞地盯着虛無看:「景昭很好,那又怎麼了?他身份尊貴,我就要嫁給他嗎?你母親想極力促成這門婚事,現在他也說要娶我。好像我就本該嫁給他,是嗎?可我也是個人,我難道沒有自己意願嗎?我就是一個活在你妹妹身體裏的死物嗎?」
我吸了一口氣,一陣熱意順着臉頰流了下來:「你是不是還覺得能嫁給他是我的福氣了?可我不是你妹妹!」
「在我心裏,你同我妹妹一般無二。」沈懿珩狠絕地開口。
「既然一樣,你爲什麼不同我說話了,你爲什麼突然對我冷淡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妹妹跟你說,她喜歡哥哥一樣的人物,你也會不理她嗎?我究竟哪句話說錯了,讓你如此忌諱我。」
昨晚之後,我差點以爲又能像以前一樣了,像以前他把我當成妹妹那時候,會對我笑。
我只是想讓他和我說兩句話,想他不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爲什麼他昨晚答應了要和我說話,今天又變成這樣了。
「我也是個人,我也會傷心。我跟你說過了我不喜歡景昭,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他,你爲什麼要故意說這種話讓人生氣?」臉上淚水滾滾而下,我再也控制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你不顧自己的性命去救他,我以爲,總是有幾分情意在的。」沈懿珩低聲辯解,聲音縹緲幾乎不可聞:「你別激動,醫士說了,你有傷在身,情緒不能有較大的起伏,你的傷——」
「我最後再告訴你一次,我對景昭沒有一絲情意。你出去吧,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自那日起,沈懿珩還是會來看我。就坐在屏風後自顧自他翻書,有時坐上一盞茶的功夫,有時是一刻。
我不跟他說話,他也不跟我說話。
丫鬟們或灑掃、或收拾東西,輕手輕腳的,屋子裏很是寂靜。
有時,聽見他翻動書頁的聲音,我會忍不住偷偷朝屏風後張望兩眼,覺察到自己的行爲後,趕緊撤回視線。
除了景昭說要娶我,暫且沒有煩惱的事情。
過了半個多月,沈尚書下朝帶回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據說景昭將夜探王崇範府邸得來的賬本和這些日子蒐羅來的罪證一併交了上去,皇帝看後勃然大怒,當着衆臣的面,對太子大加斥責,令他閉門思過。
爲了撫慰鄭將軍和邊境將士,皇帝還下令將鄭黛賜給景昭做靖王妃,甚至破例允許鄭將軍留京過年,等年後再赴邊地。
沈尚書在飯桌上宣佈了這個消息,玉華長公主大發雷霆,早膳都沒喫完,執意冒着風雪入了宮。
阿青從廚房取膳食回來,順便告訴了我這個消息。
我強壓着心頭狂喜,高興地快要落下眼淚。
我的運氣真好!皇上果然看不上沈明月!
背上的傷口結了痂,老是化膿,這幾天總算是不往外流膿水了。
用完早膳我忽然來了興致,整整齊齊穿好了衣服,站在廊下看雪。
鵝毛般的大雪片紛紛揚揚從天空中旋轉着飄落,此刻的世界,寂靜安詳。
我站在廊下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吸了一大口氣,今日的冷空氣都是自由的味道。
景昭裹着一身風雪走來,他在不遠處的松樹旁停下,身影蕭索,聲音也沙啞地厲害:「對不起……」
我一愣:「你怎麼來了,怎麼不打傘?」
他抬頭看我一眼,眉目間沒了往日的意氣風發,眼底目光莫測。
「你先上來吧,雪太大了。」我向着他說。
看着他頭髮上、睫毛上的雪花,我心生幾分不忍:「不用跟我道歉,鄭黛是個好姑娘,性情品格都好。我真心替你高興,也祝你幸福。」
他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眼神透着堅毅,說出的話卻很令人疑惑:「明月,你信不信我?」
「明月不能做妾。」沈懿珩一步一步朝我們走過來,直勾勾地盯着景昭道:「你要她信你什麼?你是要讓她做靖王側妃,屈居人下,委身爲妾嗎?」
「我不是……」
「父親、母親不會答應的,靖王還是請回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月自己做不了主…..」
景昭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哥哥。」我叫了沈懿珩一聲。
「你在這幹什麼?還不回去。」沈懿珩說完便離開了,再沒給我一個多餘的眼神。

-18-
那天以後,景昭沒再來過尚書府。
玉華長公主去宮中鬧了一場,回來後一言不發。
直到晚上她紅着眼眶來看我,她說,京城青年才俊衆多,她會爲我尋一位好的,她的女兒決不能做妾,哪怕是皇帝的妾室也不能做。
我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母親,我真的不喜歡景昭了,不要爲我傷心。」
我知道,她或許想起了少時的愛人,想起了失之交臂的幸福。
鄭黛是她少年愛人的女兒,她沒法阻撓,我能理解她的無奈和掙扎。
景昭的鄭黛的婚期定在了來年七月,雖有些晚,卻是難得一遇的黃道吉日。
我的傷已經好全了,只是背上留了個拳頭大小的疤,用了些祛疤膏也未消退。
沈懿珩除了景昭來的那次對我表現出幾分關切,此後有時見我會對我笑笑,有時又冷着臉,唯恐避我不及,心思難以捉摸。
匆匆又是新年,匆匆又及元宵。
玉華長公主吩咐沈懿珩帶我去花燈會上好好玩玩,我有些日子沒出門了。
我猜沈懿珩是不想同我待在一處的,不等他開口拒絕,便自覺道:「母親,不必了,人多吵得我頭疼,今年不想湊這個熱鬧。」
「出去走走吧,你都好些日子沒出過府門了。」沈懿珩斟酌着道。
頭上戴着幕離,一襲狐裘披風從頭到腳裹到了腳,我帶着阿青一起出了門。
路上很熱鬧,才子佳人相攜而行,臉上歡欣神色怎麼都掩不住。走在這燈火人間,我忽然感覺,我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沈懿珩走在我的身側,我們沒有開口交談。
他好像一陣風,忽冷忽熱,若即若離,有時離得很遠,有時卻又很近。
我後悔了無數次,後悔不該說出喜歡哥哥那句話,起碼那樣,他還會一直溫和。
還好,天色很暗,人聲嘈雜,沒有人會注意到,幕離下淚痕交錯的我。
「阿青,你去前面買幾串糖葫蘆吧。」沈懿珩朝着阿青吩咐道。
「是。」
我和沈懿珩站在河邊等阿青。
掛滿燈的亮堂街道,成片成片橘黃色的光斑掉進了水裏,朦朧又夢幻,卻猶如海市蜃樓一般不真切。
水中,沉着一輪圓圓的月亮。
「哥哥。」我望着水面,輕輕地喚了他一聲:「所有人都知道我叫沈明月,其實,我真的叫沈明月。這個名字,的的確確是我的。我渾身上下,好像也只有這個名字,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雖然,所有人叫的沈明月也不是在叫我,我好像,連名字都不能擁有了。」
「你若是不想理我,乾脆我們不要說話了。你明明知道你關心我兩句,我就可以當做之前的冷淡全沒發生過。可沒過兩天,你又毫無徵兆地突然冷淡起來,連句話也不願意同我說,肅着臉從我身邊經過也當沒看見我。」
「你在對我使用冷暴力嗎?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的動機呢?你爲什麼對別人永遠溫和謙讓,偏偏要這麼對我?」
臉上熱意翻湧,順着臉頰流進了脖子裏:「我究竟不該說哪句話,我做錯了哪件事?你要這麼對我?我爲什麼要忍受你三翻四次的故態復萌?」
沈懿珩怔在當場,一時忘記了反應,良久,才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揪住他的手甩了出去,音調猛地升高:「你又想對我故技重施,今天安慰我,明天又對我視而不見?」
「明月……」沈懿珩石化在當場,再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一貫挺直的腰桿也塌陷下去,像是卸了氣一般,再無往常英姿。
「你說啊?你爲什麼不說了?」我上前兩步,咄咄逼人揪住了他的領子:「你憑什麼不說話,你說呀,你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他靜靜站着,任由我揪着他的領子,眼神哀傷而脆弱。
我見不得他這樣的神色,心中窩着一團火無法排解,一時氣惱,抓住他的左手重重咬了上去。
他喫痛,悶哼一聲,蹙起了眉頭,卻不反抗。
直到口水和大顆大顆的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直到我的口腔充斥起血腥味,我才大力甩開了他的手。
他手上血跡潺潺,吧嗒吧嗒往下滴血,我不忍再看,故作瀟灑地轉身:「從今往後,你休想再傷害我。」
我只身投入了洶湧的人潮中,隨手擦了一把帶着血跡的嘴脣,任淚水模糊了視線。

-19-
我再也沒有和沈懿珩說過一句話。
玉華長公主捕捉到了我們之間微妙的氣氛,好幾次都問我,莫非我是和沈懿珩吵架了嗎?
我胡亂搪塞道:「怎麼可能,哥哥脾氣那麼溫順,怎麼可能同我吵架。」
玉華長公主點了點頭:「那倒也是,他打小就讓着你。」
「過幾日我四十歲壽辰,你爹的意思是大辦一下,宴請京中各家夫人、小姐來喫席,再請城南的榮家戲班來唱戲。熱鬧是次要的,我們趁這個機會順便幫着你哥哥相看,他也老大不小了。當日你爹的那些同僚們應該也會過來,讓他們帶上他們家適齡的公子,讓你爹先考察一番,你的婚事雖不急,我們也得先看看。」
我沒說話,算是默認。
又過了兩天,玉華長公主派人喚我過去。
我去的時候,沈懿珩也在屋裏,我愣了一下,恭順地喊了人:「母親,哥哥。」
「明月,你快來看看,這是新送來的料子。等我生辰那天,哥哥Ťűₕ要穿的。你看是這匹月白色的緞子好呢,還是這匹天青色的好,這匹蘼白色的好像也不錯。我是覺得都挺好的,和你哥哥選了許久也未選好。依你看,姑娘們會更喜歡哪個顏色呢?」
月白,是淺淺淡淡的藍色,他穿上一定好看,顯得乾淨又開朗。
我的視線在那匹月白色的料子上停了許久,最終壞心思地指了指那匹蘼白色緞子說:「那個好看。」
「我還是覺得這匹好。」沈懿珩指了指那匹月白色的錦緞:「母親,就這個吧。」
說完,視線有意無意飄在我身上,令我很不自在。
玉華長公主點了點頭,惋惜道:「本可以做三件,也好試一試比較一番。可惜料子送來的晚,剩下的幾日,繡娘們只能做一件出來。罷了,你既喜歡這個,便就這個吧,總歸是穿在你身上的。」
玉華長公主生辰那日他果真穿着那身月白色的袍子站在大門處迎客。
三月的桃樹冒出了嫩芽,院子的的柳樹又吐新綠,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我們糟糕關係卻由冬天一直延續到了春天。
永平侯府的賀禮是一隻名貴的白獅子貓,通身雪白,全身披着厚厚的雪白長毛,尾巴粗大粗大的,站姿猶如獅子一般威武。
丫鬟圍着我,讓我抱着貓,她們拿着牛乳和小點心挑逗它,聽它軟軟糯糯地叫,高興地咯咯直樂。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貓,它軟軟的小小的,我甚至都不敢用力。
突然,小貓喵嗚一聲,從我懷裏跳了出去,邁着優雅的小碎步跑走了。
我剛追了幾步,便看見小貓在一位氣度不凡的白衣男子腳邊停下了,還親暱地去蹭他的靴子。
沈懿珩和那男子並行而來,看了我一眼向着那男子說:「桓申,這是家妹。」
「明月,這是永平候府的小侯爺寧桓申。」
互相見了禮之後,那人在貓咪頭上撓了撓,笑着將貓抱起來還給我:「此前它在我家住過幾日,許是會認人了。」
我笑了笑接過貓,正準備走時,前面有人在叫沈懿珩,我不得不爲寧桓申引路。
他好似對養貓很有感悟,告訴了我許多養貓的方法和注意事項。
他十分熱心腸,喚丫鬟拿來了紙和筆,坐在石桌前認真地寫了兩張紙,還十分體貼地跟我說:「無妨的,總歸去了前面也是和一堆不甚相熟的人東拉西扯,不如教教你,怎麼照顧這個小傢伙。」
貓咪的爪爪壓着宣紙,仰起頭適時喵嗚了一聲,他也哈哈笑起來。
他講了許多他家貓的趣事,逗得我大笑不止。說到他的貓晚上尿溼了他的被褥,睡得跟個死貓,留他一人凌亂時,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腰都差點直不起來。
他可真是個風趣又不驕矜的人。
正拿手指抹眼淚時,沈懿珩猝不及防突然出現,面色很是不虞,壓抑着不善的語氣質問道:「怎麼在這,怎麼不帶小侯爺入席?」

-20-
晚上送走賓客後,我獨自坐在亭子裏賞月。
一轉眼,沈懿珩站在亭子外,還是今日月白色的衣裳。
他的手指摩挲着腰間的玉佩上不斷摩挲,肅聲道:「以後別像今天那麼笑,月兒從來沒有那樣笑過。」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頭看了看月亮,烏雲蔽月,並不好看:「好。」
「好?」他霍然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反問:「好?你平日不是要跳起來說你不是月兒,不是總跟我強調你有思想,有意識,不是死物嗎?」
我一愣:「你什麼意思?不是你這樣要求我的嗎?我答應也是錯嗎?我要怎麼說你才滿意?」
「你自己沒腦子嗎?你不是會獨立思考嗎?你總問問問什麼呢?」沈懿珩繼續陰陽怪氣道。
我站起來細細端詳他的臉,就着石燈籠裏的光,方纔發現他臉上不正常的潮紅。
「你是不是喝酒了?」
「喝了如何,沒喝又如何?」
喝醉酒後的沈懿珩和平日裏很不一樣,平日裏他是內斂沉穩的,醉酒後的他卻變得很直接,情緒也是外放的。
「你有些醉了,我不想和你吵架。」
「你不想和我吵架,吵得還少嗎?」沈懿珩突然朝我逼近,將他左手的疤懟到我的眼前,語氣惡狠狠的:「你不想和我吵架,上來直接咬人是嗎?你是狗嗎?」
我緘口不言,垂着頭沒有說話。
他慢條斯理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青筋明顯,結實有力的手臂:「不解氣嗎?你繼續來咬啊?你不是能咬嗎?」
他將手臂往我嘴邊遞了遞:「你現在就咬!」
「我先回去了。」我轉身就走。
「你站住!」沈懿珩一把拽住了我的袖子,另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往後一帶,將我按坐在了橫木長椅上。
「你幹什麼?」
「我幹什麼?我倒是想問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沈懿珩猛得拔高了聲音:「我被你折磨得快瘋了,我不會痛苦,不會難過嗎?我對你忽冷忽熱的時候,我不難受嗎?我真想扒開我的心給你看一看,因爲你,我這顆心受了多少煎熬。」
「你究竟要我怎麼辦呢?你到底要同我鬧到什麼時候?你究竟明不明白,我是你哥哥啊,你到底期望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
我鼻頭一酸:「我明白極了,我很明白。就因爲我明白,所以自始至終,我不過是想讓你跟我說說話,不過是想,你別用冷漠的方式對待我。除此之外,我向你要求什麼了?我又從你身上得到什麼了?」
「你口口聲聲說把我當妹妹,你是怎麼對待你妹妹的,你又是怎麼對待我的?」
我吸了一口氣:「我最過分的話,不過是同你說了我的感情觀。我就是喜歡哥哥一樣的人,我就是喜歡溫柔的人。你憑什麼覺得我說的就是你?世界上就你一個人溫柔了?我不嫁給景昭,我就不能找個溫柔點的公子嫁了嗎?我說了我喜歡你嗎?」
「明月,你別再自欺欺人了。」沈懿珩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眼底壓抑着黑暗:「你真的只是想我陪你說說話,想讓我正常對待你嗎?」
「你不是的。」他篤定地說:「然後呢?接下來呢?你不會變本加厲、得寸進尺嗎?你會不會想讓我牽牽你的手,會不會偶爾也想讓我抱抱你?」
「可你是我的妹妹,你的這張臉,你的手,全是我妹妹的。」
我激動地朝他吼,彷彿這樣就可以掩飾我的真實想法:「我說了,我沒想。」
「你真的沒想嗎?」
我哽咽了,愣愣後退兩步:「我,我,我沒想。」
我知道我是他妹妹,可是有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和他說說話,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
我是他妹妹,可我又不是,可我只能是。
「對不起,我怕我會想。」沈懿珩的情緒漸漸平緩,聲音低沉又溫柔:「我很想。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那麼愛哭,像你那麼能黏糊人的姑娘。我知道,你獨自在這裏,一定很孤獨,你是把我當成了你的依靠。有很多次,我想着,那不如就陪你說說話吧,真的把你當成妹妹。可是,你本不是我妹妹啊。」
「你笑着時候嘴角揚起的弧度,臉上浮現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神,都和月兒太不一樣了。有時候我想給你擦擦眼淚,我想抱抱你。可是,你又偏偏是我妹妹,我是你哥哥,你明不明白?」
「你總是問我爲什麼那麼對你?你還要問什麼呢?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喜歡你,你又蠢又笨又愛哭,還長了我妹妹的臉……」
他的眉目裏氣勢全無,眼裏彷彿是沉靜又洶湧的深海,無助又哀傷。
這就是在這一刻,我明白了,我深深傷害了他。
一種極致的哀傷將我包圍,我的心裏沉甸甸的,差點流下眼淚。
「對不起。」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從喉間溢出,沙啞破碎:「哥哥,對,不起。」
我只想着自己,只想着自己難過。
我沒想過,他會這麼說,我也不敢想,他會這麼說。
沈懿珩垂下頭去,聲音很輕:「明月,我們倆不吵架了好不好?我永遠給你當哥哥,一輩子都保護你。」
「好」。我扯出了一個笑:「好,你要成爲我成婚了會揹着我上轎子的那種哥哥。」
我吸了一口氣說:「以後我會從心裏將你當成哥哥,我會好好當月兒。讓你痛苦並非我的本意,都是我錯了。也請你不要因爲我感到困擾,我會努力去當你的妹妹,我再也不要求你同我說話了。」
就在那一瞬間,我們總算和好了。

-21-
那天晚上,我躺在牀上,流了一枕頭的眼淚。
是我的錯,我不該喜歡他的。
我可以沒有心理負擔,透過我的眼睛偷偷地、貪婪地望着他。
可他望着我的時候,看到的全是他妹妹的臉,他心裏該多麼難熬啊。
何況,他以爲,他和月兒是親兄妹。
以後我不要纏着他了。
小侯爺送來的白色的小貓咪,我給它取名爲五五,其實我想叫它嗚嗚的,它老是嗚嗚嗚嗚撒嬌,但是叫它「嗚嗚」有些草率,所以我叫它五五。
玉華長公主本不是很待見貓,或許是五五實在很親人,又很乖,養了一陣,玉華長公主便開始抱着它「兒子,兒子」地親它。
我順理成章成了五五的姐姐。
它喜歡在錦鯉池邊上看錦鯉,一個不注意,它就伸出魔爪,一拍水從水裏叼出來一條錦鯉,動作敏捷程度令人瞠目結舌。
除了和五五玩,我開始很努力地寫字,學沈明月寫字。學沈懿珩寫字。
我坐在石桌旁寫字,五五在我的腳邊打呼嚕,輕風徐徐,幾片桃花的花瓣緩緩落在宣紙上,我抬手揉了揉眼睛。
我想起,以前我在沈懿珩書房裏寫字。他的書房裏有一塊雕着梅花的長方形硯臺,外觀精緻、好看。
那時候我都用那個寫字,誰知道他說,那塊硯臺最難用了,華而不實,他鮮少用。
我想起,他有一件銀白色的袍子,上面繡着淺色的竹紋。
我想起,他真的真的好溫柔。
沈懿珩現在不躲着我了,像剛開始一般常常對我笑。
我們好像回到了剛開始那樣,很和諧。
可是,又好像有什麼不一樣。
正走神,沈懿珩從外面進來,五五聽見他的聲音,小身子一動,喵嗚一聲,從我腳邊起來迎他。
「今日同鄭宣出去,路上有老翁挑着木梳賣,鄭宣給他姐姐買了一把,我也給母親和你買了一把。」他一手抱着貓,一手從懷裏掏出一把檀香木的梳子遞給我。
「謝謝。」我接過去的時候,看見了他手上被我咬傷的疤痕。
我們都很默契地沒有說話,也沒有再看對方一眼。
我拂去宣紙上的花瓣,低下頭繼續寫字。
他坐在石凳上,逗着貓,任貓趴他懷裏「喵嗚,喵嗚」鬧。
過了許久,他忽然說:「明月,你頭髮亂了,有花瓣。」
我身體後仰,急忙伸手去拍,摸着頭髮拍了好多下。
沈懿珩嘆了口氣,突然站起身來,彎下腰在我發頂輕輕撥弄。
我用餘光偷偷看他,他平和清潤的目光裏,藏着一寸一寸的秋波。
「你們在幹什麼?」
一轉頭,玉華長公主站在門口,眼含探究,笑意清淺。
「月兒的發上落了花瓣。」沈懿珩手一僵,施然收回手,從容不迫道。
玉華長公主笑了笑,沒再說話,叫了一聲五五,抱起貓走了。
「我也走了。」
我站着,目送他離開,撞見了他回頭看我,四目相對時,他小小地笑了一下。
當晚玉華長公主派身邊的劉嬤嬤來請我,說是有要事相商。
「嬤嬤,什麼事啊?」
「老奴也不清楚,您跟我來就是了。」
劉嬤嬤把我送到祠堂,在外面關上了祠堂的門。
我心裏騰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說,你到底有沒有?」玉華長公主尖利的聲音驟然響起。
「沒有。」
「李家小姐哪裏不好?王家小姐豔冠羣芳,也入不了你的眼?忠勇侯府家的三小姐又怎麼了?」
「她們都很好。」沈懿珩不卑不亢的聲音傳入耳中。
「不說是吧。」
說話聲停了下來,響亮的「啪啪啪」聲響了起來。
「有沒有?」
「沒有。我沒有。」微弱堅定的反駁聲斷斷續續響起,夾着痛苦的悶哼聲。
我心頭一窒,提着裙子往裏邊跑。
看見眼前景象時,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沈懿珩跪在地上,白色的袍子上全是深紅的血跡。白袍被抽得裂了開來,露出一道一道的傷痕,他的背上早已是皮開肉綻,綻開的肉夾着血和汗與袍子緊緊粘在一起。
「明月,你等等,我先有事跟你哥哥說。」玉華長公主像沒事人似的,執着黑皮鞭,滿頭大汗,眼睛卻通紅。
「母親。」心中劇痛不已,我全身都在顫抖,我撲跪上去緊攥住了帶血的鞭子,手裏滑膩的液體和鞭子粗糙的觸感融在一起,我的手心全是汗和他的血。
「母親,您別打了。」
「沒你的事,去一邊待着。」沈懿珩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艱難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明月,我問你哥哥有沒有違背祖宗規矩,他說他沒有,你覺得他有嗎?」
「他沒有。」
玉華長公主話鋒一轉,有些急切地問:「明月,那你呢?你有沒有?」
我拼命地搖頭:「我沒有。我沒有。」
好像,我帶給沈懿珩的從來都是傷害。
因爲我,他受盡了折磨,因爲我,他變得傷痕累累。
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明月,你覺得哥哥好嗎?」玉華長公主笑着看我。
「哥哥很好。」
「哥哥哪裏好?」
「哪裏都好。」
沈懿珩氣喘吁吁道:「母親,您這是幹什麼?您到底想問什麼?」
「幹什麼,我要打死你這逆子。」她突然丟開了手裏的鞭子,衝上去抽了沈懿珩一記響亮的耳光。
清脆的耳光聲在空曠的祠堂裏蔓延開來。
「明月,來,你繼續說,你喜歡哥哥嗎?」
「我不喜歡。」
「好,不錯,真好。」她哈哈笑了兩聲,到我這裏去撿她的鞭子。
「明月,去,遠處待着,讓我問問你哥哥。」
她揚起了手中的鞭子,眼看就要往沈懿珩身上落,我想也沒想抱住了沈懿珩,鞭子抽在身上,我死死地咬着牙閉上了眼睛。
「混賬,混賬。」玉華長公主將我從沈懿珩身上揪了下去,一巴掌又呼在沈懿珩臉上,扇得他半個身子倒在了地上:「逆子,你到底有沒有對你妹妹產生禽獸心思?」
沈懿珩沉默了,周遭的一切都靜了下來,祠堂裏是死一般的寂靜。
在這煎熬的幾秒鐘內,腦中混混沌沌想了許多,我怕他在母親面前承認,我怕他一旦說出口,一切就都完了。
「我沒有。」沈懿珩忽然道:「我沒有。」
我小小地鬆了一口氣,我本來也不是他妹妹。
玉華長公主將我甩在地上,揮舞着鞭子又啪啪抽在了沈懿珩身上:「不說實話是吧?不說是吧?」
「母親,我,我真的沒有。」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祠堂的涼氣很重,刺骨的涼慢慢滲入身體裏。
我們已經說好了,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可是,可是,還是變成這樣了。
我垂着頭抱住了長公主的腿:「母親,哥哥沒有喜歡我,我喜歡哥哥,全是我一廂情願。」

-22-
沈懿珩昏了過去,劉嬤嬤進來帶走了他。
祠堂裏只剩下我和長公主兩個人。
她坐在椅子裏,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只顧着怔怔地掉眼淚:「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這樣的小將軍。明明是將軍,卻不粗魯,行爲舉止儒雅斯文,像畫卷上走出來的謫仙似的。」
「我當時也像你一樣,喜歡一個這樣的將軍。我們互相喜歡,很快定下親事。那時我覺得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母后視我爲珍寶,哥哥又疼愛我,馬上就要嫁給我喜歡的人,我的人生再無煩惱了。然後,他突然要打仗了,想到他要去好久好久,我捨不得。我給他灌了一壺酒,把自己給了他。那一夜,我有了你哥哥。」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臉上的淚縱橫交錯,卻笑着跟我說:「明月,你哥哥是我和鄭將軍的孩子,你和他,沒有半分血緣關係。」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把這個祕密告訴我。
可是這個祕密於我來說,無關緊要。
血緣親情四字,血緣不重要,重要的是親情。
沈懿珩自小把沈明月當親妹妹,即便沒有血緣關係,他們之間也是實實在在的親情。
我知道的,他受不了這樣的。這是死局,無法破解。
「母親,你別告訴哥哥。」我回給玉華長公主一個笑:「你不會的對嗎?你知道,哥哥很敬重父親。」
「我不會告訴他。」她又流淚了,招了招手,叫我過去。
她把我抱進了懷裏,輕輕摸我的頭髮:「你哥哥很好吧,我要是你,我或許也會喜歡他。你喜歡哥哥這不羞恥,喜歡哥哥也沒有錯。是我對不起你,我曾跟你說過,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就只有一件,就哥哥不行,只你哥哥,我不能給。」
她竟然告訴我,我喜歡哥哥沒有錯,她真的和沈懿珩一樣溫柔。
我被她抱着,熱意在臉上四處遊走:「母親,對不起。」
「明月,回徽州吧。你祖父、祖母年紀都大了,你陪陪他們。大伯一家脾性很好,他們會照顧好你的。徽州山清水秀,男子也都斯文儒雅,找個喜歡的,也該嫁人了。」
「好,好。」
沈懿珩在牀上躺了好幾日,我是那樣想去見他,可是我不敢。
我身上捱了一鞭子,紅痕一天就掉了,不知道玉華長公主打了他多少下,纔打得他血肉模糊。
我在收拾東西,又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帶走的,索性也不收拾了。
我抱着五五去看沈懿珩,透過屏風看見他趴在牀上看書,不知道看的什麼。
「哥哥,你好些了嗎?」
他突然趴着不動了,過了好半晌才低聲開口,語氣有些失落:「你中箭那時候也是天天這麼趴着,我現在和你一樣了。那時候就算你跟我生氣,我也去看你,你怎麼就不知道來看看我?我也會疼的。」
我抱着貓說不出話來。
他見我不說話又問:「明月,今天太陽很大嗎,你爲什麼遮着臉。」
太陽不大,我只是怕他看見我這張臉,備受煎熬。
戴着幕離的話,是不是就不那麼煎熬了。
「哥哥,我想要你的字帖,還有那個很難用的雕着梅花的硯臺我也想要。」
「你要去哪裏?」沈懿珩突然從牀上跳了起來,穿着中衣,神態惶急跑了出來:「母親要送你去哪裏?」
「祖父、祖母年紀大了,母親說,這段日子,讓我去陪陪他們一陣。」
「一陣是多久?」
「半年吧。」
我微微側了側身,又看見了他臉頰上的小痣。
「你去休息吧,我自己去你書房拿了,不給我就去偷了。」
「我那字帖僅有一本極滿意的,以後我還要留着當傳家寶,你別弄髒了,回來的時候還要還給我。」
他不知道怎麼了,說完之後,便自覺回了屋裏,沒有再和我說話。
隔着屏風,我看見他趴在牀上的模糊輪廓,心像是被揪起來一般疼。

-23-
我收拾了許久,發現並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
最後一個丫鬟也沒帶,只准備把阿青帶走,她會武功,也願意跟着我。
只有長公主和我知道,我去徽州,不會再回來了。
丫鬟們這幾日都調到別的地方當差了,我屋裏只剩下阿青了。
這天晚上,我早早就洗漱好了,坐在銅鏡前梳頭髮的時候,沈懿珩不知道爲什麼來了。
他鮮少進來內室,極自然地接過了梳子,是他不久前買給我的那把,上面描着芙蓉花。
他摸了摸我的頭,開始給我梳頭髮,動作很是輕柔。
他站着,我坐着。
燭火在靜寂的夜裏跳動,將我們朦朧的影子放大了數倍,映在牆上,牆上的我們,很是親密。
他手上動作不停,挑起一縷頭髮梳好,又挑起一縷:「明月,你不會回來了對嗎?」
我沒有說話,他自顧自地又開了口:「也好,也好。那裏沒人認識你,你便不用做月兒了,不用學月兒寫字,不用學月兒的行爲舉止,你可以做你自己。」
「沈懿珩,對不起。」
「明月,對不起。」
他在透過昏黃的銅鏡看我,銅鏡裏,我的臉上掛着兩行淚痕。
「明月,對不起,我就只能是哥哥。你要找個好人,能逗你開心的那種,那樣就不用老是哭了。」
「好,你也是,聽母親的話,找一個知書達理,性情嫺雅的姑娘。我騙了你,你穿月白色的衣服很好看,以後你母親給你相看姑娘的時候,你也要穿上那樣的衣服,姑娘們一定都羞紅臉了。」
他笑了笑,銅鏡裏的他,臉上也掛着兩行淚痕。
第二天一早,衆人在府門口送我,柳樹已是濃綠,漫天飛絮好像就要迷亂人的眼睛。
柳本是「留」的意思,可我要在這個時節離開了。
沈懿珩抱着貓站着,玉華長公主和沈尚書依次抱了抱我。
我要從京城到徽州,途徑許多座山,許多條河。每天行幾十里路,大約快兩個月就到了。
隔着萬水千山,也許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馬車吱吱呀呀走在路上,我靠在馬車裏忍不住淚流滿面。
馬車走了三里地的時候,沈懿珩突然騎着馬追了上來,他身下棕青色的馬兒呼哧呼哧地喘着氣,而他騎在馬上,一掀車簾紅着眼朝我笑:「明月。」
沈懿珩怎麼來了?他來幹什麼?
這一刻,我什麼都不想問了,只顧直直地盯着他看,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我咧開嘴笑,笑着笑着卻紅了眼圈。
第一天下午,我們一起坐在空曠的土路上,看落日瀰漫成大片大片的橘色。
第二天早上,我們早起,看了看初升的朝陽。
然後,在路上,我看着他騎着馬,經過了很長很長的樹林。
第三日,半下午的時候,我們經過了一座香火旺盛的觀音廟。
「哥哥,你到底來幹什麼?你什麼時候走?」我沒忍住問出了口。
他拿了一片樹葉放在手心端詳:「我也不知道,再等等吧。」
我放下心來,我們一起去拜觀音。
我跪在蓮座上閉上眼虔誠地朝觀音許願,再一睜眼,他就不見了。
再也找不着了。
他回家了。
我,我再也不想拜觀音了。

-24-
過了四十八天,我纔到了徽州。
青山爲背,碧水襯底,山水秀美與書香之氣巧妙地融合在這幅水墨丹青之中。
街道不很寬闊,街道旁的青河上有身穿粗布衣衫船伕奮力划着槳,船上是塞着紅布的大酒桶。
河邊的柳樹輕擺着腰肢,初夏帶着溼意的熱風暖融融地拍在我的臉上。
日近午時,街上行人三三兩兩,有人坐在柳樹下搖着蒲扇曬太陽,小孩子在家門口端着碗吸溜吸溜喫麪,兩個老者在石桌上凝神對弈,旁邊圍了幾個人,對着棋盤指指點點。
沈府的衆人到門口迎我,每個人臉上都掛着真心實意的笑容。
大伯家人口簡單,四個孩子,大姐嫁到了揚州,二哥在京城讀書,家中只剩下十五歲的三妹妹和七歲的弟弟。
我的院子距祖父、祖母的院子很近,閒來無事,我常陪祖母去寺廟燒香,抄經禮佛。
她是個很風趣幽默的老太太,總是跟我說,我打扮得太素靜了,不好看。還總告誡我,要我穿得鮮亮一些。
我手上一直戴着的紅瑪瑙手串就是祖母送的,她見我一直戴着,高興地又送了我好幾條。
三妹妹名喚沈雲柔,性格和婉,我跟着她學繡花,也跟着她偷偷去畫舫裏喝過酒,還在她的脅迫下跟着她和一個紅着臉的公子到河邊看了看新荷,當了一下午的大燈泡。
有一日,我和雲柔到茶館聽說書時,說書先生說,太子密謀毒害靖王,業已被廢。
聽到這些稱謂時,我有片刻的怔愣,曾經很熟悉的人名字從別人的耳中說出來,難免有些悵惘。
過去發生的一切好像一場大夢,如今京城裏的人和事再與我無關了。
我照常跟着雲柔繡花,八月的時候已經能繡出一朵芙蓉了。
「明月姐姐,你覺得我上次帶你見那個人怎麼樣啊。」
我取了淺粉的絲線繡着芙蓉花瓣,有些好笑:「他腰間的荷包不是你繡的?」
「你,你討厭。」雲柔紅着臉小聲咕噥:「女孩子的心思你怎麼能當衆戳破呢!」
雲柔滿眼都是星星,嘰嘰喳喳同我說開了:「你別看他老是臉紅,其實他人很聰明,生意也做得可好了。以前他和我哥哥一起讀書,後來他父親病逝了,他纔不得已成了布商,周氏就是他的產業。你說,我爹會同意讓我嫁給他嗎?他畢竟是個商人。」
「會的,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你們一定會在一起的。」
「真的嗎?那就太好了。明月姐姐,那你呢?你在京城那麼多年,有沒有喜歡的人啊?」雲柔眼裏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我拿着針的手一頓,低聲道:「有吧。」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有吧是什麼意思?」
我微微思考了一會:「有吧,是早知如此,寧願沒有的意思。」
「啊,他不喜歡你嗎?怎麼會這樣?」雲柔一臉擔憂地將針從我的手上拿開,將我的手握住,滿臉認真地看着我說:「明月姐姐,沒關係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們要向前看。你肯定會遇見很喜歡很喜歡你的人。」
我心說,我已經遇見了。
景澤跟我說過,他喜歡我,他喜歡的是沈明月長相,唯有沈明月叫他一見傾心。
景昭說,他很珍惜我,他想娶我爲妻。他曾經想娶的人是沈明月,也不是我。
有個人卻說,他喜歡我,就算我又蠢又笨又愛哭,他也喜歡。
我到現在都不懂,我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他喜歡,我除了他妹妹好看的外貌,一無是處。
雲柔伸出胳膊抱了抱我,輕輕摸了摸我的眼角:「沒關係,我們徽州人傑地靈,也有好多俊俏的公子。等下次陪祖母去靜安寺禮佛,我們一定要去那棵掛滿紅繩的樹下許願,那棵樹很靈很靈的,今年你一定能遇到一個喜歡你的公子。」
正此時,經久不絕的鐘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喪鐘響,山陵崩,皇帝駕崩了。
過了半月,茶館裏說書先生的故事又換了一茬了。
「新帝登基後,大赦天下,減免賦稅。新帝仁孝,設兩宮太后,使其頤養天年。
先帝駕崩前,今上已同平西將軍鄭義之女定下婚約。因先帝病重,婚事未能如期舉行。今天登基後,後位空懸,衆臣在朝堂上進諫,命其遵先皇遺命,將平西將軍之女迎入宮中,立其爲後。」
「結果,你們猜怎麼着?」說書先生往人羣中探了探頭,賣起了關子。
「你倒是快點說說——」
「先帝賜婚,難不成今上還能不遵嗎,這還能有什麼——」
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晃着頭道:「你還真說對了,聖上並未立後,只是將平西將軍鄭義之女迎入宮中,奉爲賢妃。」
人羣中發出了幾絲微不可聞的吸氣聲。

-25-
初秋的天氣偶會遇雨,雨點吧嗒吧嗒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我透過窗戶向外看,整個院子都霧濛濛的,泛着白氣。
我坐在窗前聽了一會落雨聲,一陣睏意襲來,遂放下毛筆,收起字帖,趴在桌上小憩。
「明月,你一向這麼多話嗎?五五現在好肥。明月,我給你當一輩子的哥哥好不好?明月,我只能是哥哥。」
淺淺一夢,醒來,滿袖子都是眼淚。
阿青進來喚我:「小姐,前廳來人了,大老爺讓您去一趟。」
我迷迷糊糊地拿起門邊豎着的油紙傘,朝着前廳去了。
誰還會記得我呢?我哪有什麼舊識?
是不是夢還沒醒,哥哥來看我了?
兩排侍衛肅着臉站了兩排,景昭站在廊下,隔着雨幕遙遙對我笑:「月兒,我來接你了。」
笑意在他臉上舒展開來,他整個人說不出的輕鬆慵懶。
我大駭,怔在當場,一動也沒動。
哥哥沒了,是景昭啊。
他撐着油紙傘從廊下朝我走過來,步履緩慢又堅定:「月兒,我來接你回去當我的皇后。」
「爲什麼?」我不解地望着他,壓低了聲音道:「我同你說過我不喜歡你。」
「月兒,以前我們都身不由己,現在都好了。」
「皇上請回吧。」
「月兒。」景昭攥住了我的手,將我拉到他的傘下,我撐着的油紙傘被他扔出去老遠:「月兒,我不敢見你,不敢給你期望。如今我是皇帝了,我再也不用受人掣肘了。」
「我不願意。」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推開他:「我在這裏生活,真的挺開心的,我不想再回京城了。」
「爲什麼要這樣?就因爲鄭黛嗎?可那婚事是父皇定下的,我沒有辦法。這次來,一定要帶你離開。你,我勢在必得。」
景昭扔了油紙傘,冰涼的手指摸上了我的臉頰:「月兒,你只能是我的。」
「你何必強求呢?」
「你在口是心非是不是?爲什麼?現在我是皇上了,月兒,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你怎麼就是聽不懂呢,我說了我不喜歡你。」
「夠了。」景昭衝上來扛起我就走:「我們這就回京。」
「皇上,不可啊。」大伯父領着大伯母和雲柔從堂上跑了出來。
「小姐。」阿青不知從哪裏飛了出來,跨過侍衛就要往我們這裏來,很快被幾個侍衛圍住,刀光劍影在我眼前閃過。
雨下的很大,我覺得很冷。
「景昭,你放我下來吧,我跟你回去。」
我總是覺得,等我將哥哥忘了以後,我會在徽州找一個斯文儒雅的公子。等我們相互喜歡以後,我就嫁給他,我還是可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如果我忘不了哥哥,我就在大伯家陪着祖母禮禮佛,跟着雲柔繡繡花,我還是可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把阿青留在了徽州,帶着哥哥的字帖、梅花硯臺,和那把檀香木的梳子離開了。
「月兒,你爲什麼要去徽州呢?」景昭站在船上問我。
我看着他說不出話來,訥訥道:「不想在京城待着了。」
「爲什麼?」景昭逼問:「不是因爲我嗎?因爲我要娶鄭黛,傷了你的心了。」
「不是的。」
「那你爲什麼要這樣,明明以前,你心裏是有我的。這段時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抿着脣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我父親、母親答應了嗎?你這麼將我帶回去,他們同意了嗎?」
景昭表情微滯,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姑母以前一直想將你嫁給我,她想讓你做我的妻子。」
夜間行船,風在耳邊呼呼吹過,吹得我落下淚來:景昭,我真的真的不想入宮,我不想跟進宮,我不想當皇后。」
「那些臣子在朝堂上逼我迎鄭黛爲後,我花費了多少力氣才力排衆議,求了一個折中。我想見你,藉着南巡的名義,迫不及待地想接你回去,我要讓你做我名正言順的妻子。月兒,你到底在抗拒什麼?大業未成之際,我不敢給你期望,如今天下已定,你不願意同我一起看這大好河山嗎?」
「我很珍惜你。你曾同我說,貿然成婚不僅對別人的不負責任,更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現在,我想對自己負責,也想對你負責。」景昭上前兩步,想握我的手。
我退了兩步,急忙避開了。
他頓了一下,僵硬地收回手,神色黯然:「你究竟是怎麼了?明明你身邊並沒有出現別的男人。你明明喜歡我,爲什麼你不承認了?是因爲我如今是帝王了嗎?月兒,你到底怎麼了?」

-26-
景昭將我安置在了靖王府,他讓我睡在他以前睡過的房間裏。
他說,等他選一個黃道吉日,他要風風光光地將我接進皇宮。
他認定了我是因爲鄭黛的事情同他生氣。
我們好像不在一個頻道上,說起話來猶如雞同鴨講,無法順暢交流。
他變相地將我軟禁在了靖王府,進出不能。
我隱隱約約明白了,或許是景昭試探過玉華長公主的意思,玉華長公主不會同意我進宮,所以他要這樣。
他還要幹什麼呢?
我坐在銅鏡前一遍又一遍地梳頭髮,握着梳子,摸着上面深深淺淺花紋時,我在思考,我的以後。
這日,我在屋裏聚精會神地描字的時候,門突然開了。
握着筆的手不住地顫抖,我愣愣地盯着門口,再不敢眨眼睛。
他穿了一襲月白色的衣裳,身上好幾大片飛濺的血液,臉上一道斜着的血跡,從左額角到直到右眼角,將整張臉分成詭異的兩半。他卻好似恍然未覺,只顧失了神地盯着我看,右手中懸着的長劍還在吧嗒吧嗒往下滴血。
半晌,他突然綻開一個大大的笑,扔了劍,朝我伸出滿是鮮血的右手:「明月,我們回家。」
距離我們分開,已經有一百九十一天。
我本以爲,我就快要將他忘了,可是此刻看見他,我才驚覺,腦海裏他的面容,一直一直很清晰。
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住了他的手指,用我的袖子仔細地給他擦手。
他沒說話,靜靜地看着我,一抿嘴,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我看着袖子上的血跡,心臟一陣痙攣,聲音也哽咽了:「可是,可是,我答應了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順手握住了我的手:「沒關係,有我在,我們這就回去。」
我扯開了他的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這樣,才符合我們的身份。
陽光很好,我假裝沒有看見牆上四濺的血和地上橫着的屍體。
他的劍是用來殺壞人,殺敵人的。
因爲我,他的劍上染上了無辜者的血液。
「哥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的,景昭不是不讓大伯告訴你們嗎?」
「阿青偷跑回來說的。」
「母親同意我回家嗎?她,她會怪我嗎?」
「不會。」
「我的字寫得和你一樣好了,我還會繡花了,我現在繡得很好了。」
「明月,你還是這麼多話——」
我看着沈懿珩的臉,眼淚決堤一樣往外流,口齒不清只說出一句:「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真的沒關係。」
我扯着沈懿珩的袖子,沒敢跟他說,我有點想他,沒有很多,只有一點點。
我想說,這半年裏,我自己也活得很好,很開心、很愜意。
我還想問他,現在該怎麼辦呢?景昭是皇帝了,現在該怎麼辦呢?
可他就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想問了。
到沈府門口的時候,我心裏一個咯噔,剎那間忘記了呼吸——景昭的鑾駕赫然在門口停着。
景昭穿着龍袍和長公主站在一簇菊花面前賞菊,見我們進來,轉過頭看着我們笑:「懿珩,你這是去幹什麼了?衣服上全是血,多不吉利。」
我怔住了,拽着沈懿珩袖子的手無力地垂落了下去,他爲什麼正好在?
「月兒,朕來和姑母商量商量,後日這個日子好嗎?你出嫁畢竟還是要從家裏走的,從靖王府嫁到宮中多不像話?」
他好雲淡風輕,就好像,他根本沒有把我禁在靖王府,就好像,他早知道沈懿珩會去救我。
「皇上,您明知道,明月對您無意,您何必強求。」沈懿珩很是平靜地看着景昭,不卑不亢道。
景昭突然笑起來,額角青筋暴起,聲音由低到高,逐漸吼起來:「對朕無意,莫非對你有意嗎?你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景昭的視線移到我的臉上,收斂了情緒,朝我招招手:「月兒,你猜猜這些日子,朕查到了什麼,朕告訴你一個祕密好不好?」
說罷,他神祕莫測地看了長公主一眼:「這個祕密,姑母可沒告訴過別人吧。」
長公主的眼神中流露出哀傷的神色,她第一次在景昭面前這麼沒有底氣。
她走過來將我摟在懷裏,嗤笑一聲,聲音雖微微發顫,神色卻毫不畏懼:「陛下若願意講,只管向外宣揚,昭告天下也可。」
「昭告天下?昭什麼?告訴天下,沈尚書的一雙兒女亂——」
「陛下慎言。」玉華長公主幾乎不能控制自己,臉色漲紅,摟着我的胳膊甚至都在顫抖:「陛下方纔要說的,可不是這一件。」
「陛下到底想說什麼?不妨一次說個明白。」沈懿珩擋在了我和長公主的面前,眼裏閃着無法遏制的怒火:「陛下到底要同我母親和妹妹說什麼?」
「你們如此激動做什麼,朕今日是來同姑母商量,朕同月兒的婚期的,怎麼一個個都這麼緊張?」
我突然明白了。
我明白得太遲了。
原來他最近都在查我嗎?原來他的執念就這麼深嗎?
他今天好像特意在這裏等我一樣,原來是這樣,我什麼都明白了,景昭說的話,我什麼都明白了。
一種悲涼感自心底升騰起來,如洪水一般席捲了全身。我推開了玉華長公主,一步一步走到了景昭面前,試探着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甚至還笑了笑:「我願意,我願意給你當皇后,我想嫁給你了,不要再說了。」
「明月——」玉華長公主和沈懿珩的急急的叫喊聲同時響起。
景昭摟住了我,當着玉華長公主和沈懿珩的面親了親我的額頭:「月兒,你真不乖,皇后不能給你了,你便做良妃吧。」
說完,他挑釁般地看了沈懿珩一眼,指着他問我:「新帝登基,邊境不穩。今日哥哥的身手你也見識了,讓哥哥去替我們守着邊境好不好?」
「能不能不要?能不能,不要?」
景昭的指肚輕柔地滑過我的眼尾:「那你想朕把哪件事宣揚得衆人皆知?」
他俯在我耳邊低語,姿態很是親暱,眼神卻直勾勾盯着沈懿珩看:「你選一個好不好?說你哥哥是姑母同鄭將軍的孽種,還是說沈尚書的一雙兒女背地裏敗壞人倫……」
「別這樣看着我。」景昭輕輕摩挲着我的臉,俯下身來親我的嘴脣:「月兒,你哭起來不好看。」
他是皇上了,他可以主宰一切了。
我還想,爲何沈懿珩能輕而易舉地從靖王府將我救出來。
原來,景昭都設計好了。
沈懿珩驟然扯過了我,聲音嘶啞:「我去守邊,我會離開京城。煩請陛下,好好照顧我的,我的妹妹。」

-27-
嫁衣送過來了,鮮紅的嫁衣上繡着栩栩如生的鳳凰,與之一起送來的,還有封我爲良妃的聖旨。
中午的太陽很熱,我坐在廊下曬太陽,舒服地眯上了眼睛,五五溫順地窩在我的肚子上,很乖。
沈懿珩來了,他也閉着眼睛,靠着欄杆曬太陽。
太陽真暖和,真的很暖和,儘管已是十月了。
「明月,你本來長什麼樣子?」
「我本來,不怎麼好看,扔在人海中都認不出來。」
「我也不怎麼好看。」沈懿珩閉着眼睛,聲音輕很低:「我也是個極普通,極普通的人。」
我鼻頭髮酸,坐直了身子,輕輕晃了晃他:「哥哥,你爲我畫一幅畫吧。」
我們倆坐在石桌上,拿着毛筆畫畫。
可是啊,沈懿珩不會畫畫,他畫了很久什麼也畫不出來。
巧的是,我也不會畫畫。
兩人拿着毛筆,急紅了眼眶,也沒能畫出來些能給人看的東西。
「我瓜子臉,眼睛不大也不小,雙眼皮是扇形的,鼻子不高也不塌,嘴巴最好看,整張臉只有鼻子上長了一顆痣。」我對着他傻笑,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掉下來:「我們不要再畫了。」
我總以爲他無所不能,萬般皆好。後來慢慢,我發現,他也有諸多無奈、諸多無力,偶爾有些幼稚,在某些瞬間又有些傻乎乎的,他也是個不那麼普通的普通人。但這些都不影響他在我心中的形象。
在我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曾出現過很多很多男孩,我最喜歡沈懿珩。
準確來說,我只喜歡沈懿珩。
可是,我只能是他的妹妹。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萬一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或許,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可是,我希望我喜歡的男孩子驕傲明媚地活着,我希望他永遠是騎在馬背上意氣風發的小將軍。他不想讓他被人指指點點,我不想讓他經受流言蜚語。
這種萬一,我不想讓它發生。
我也曾無數次地問自己,我想讓他和我在一起嗎?
我大約很想很想,卻又不想。
我不想用他妹妹的臉和他在一起,即使他同月兒根本沒有血緣關係。
我怕有一天,月兒突然回來了,那時候,他和月兒都會瘋掉的吧。
我首先得是月兒,然後才能是我自己呀。
要不等月兒回來的時候,我把她的一生都給毀了。
「我說過我會保護你,可是,最後將你送入深淵的人,竟然是我。」沈懿珩的毛筆乍然倒了下來,兩滴水吧嗒一聲落下來,打溼了宣紙。
貓跳到了他身上,他抱着五五,溫柔地注視着它:「我食言了,我不能保護你了。別再想着我了,以後會有人保護你、會有人愛Ṭũₜ你。」
我靜靜地聽他和小貓說話,沒有開口打擾。
沒關係的,一個人,我也可以的。
這幾天,我們故意沒有提起不開心的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了很多話。
我曾經同沈懿珩說,他要成爲揹着我上花轎的那種哥哥。
現在,這一天來了。
繁複厚重的大紅色嫁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沈懿珩揹着我在庭院中走得很慢,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眼淚流進了他的脖子裏。
「哥哥,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也是,好好照顧自己。」
「我們還會再見嗎?」
「會的。」
「要等到什麼時候?」
「很快,很快……」
我知道他在騙我,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宮牆深深,我們永遠都不會再見了。
一片鑼鼓喧天,嗩吶勁鳴中,我坐上了花轎。
轎子吱吱悠悠走起來來的時候,我看着滿身的紅,心像是被戳了一個口子,風呼呼啦啦地吹進來,傷痕累累的一顆心,再也不會疼痛了。
我沒敢從轎子裏張望他的背影,我怕再看一眼,這輩子我都忘不了他了。
宮門在我身後緩緩閉上,厚重蒼涼的關門聲傳來,含在眼眶中的眼淚直直落了下來,頃刻溢了滿臉。

-28-
景昭在攬月宮等我,一掀蓋頭,見我滿臉淚痕地注視着他,緊蹙着眉頭道:「我只是想讓你接受我,我只是想讓你愛我,你爲什麼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見我不說話,景昭生起氣來,騰地站起身來,將紅蓋頭狠狠擲在地上:「你爲什麼要這麼對我?嫁給我,就讓你這麼難過嗎?既然如此,當初你爲何要撩撥我?」
看着景昭臉上的神情,萬語千言哽在喉間,叫我說不出話來。
「你爲什麼不說話?爲什麼?他是你哥哥啊?你究竟爲什麼要這麼對我?」景昭步步緊逼,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逼我與他對視:「從什麼時候起,從什麼時候起?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下巴被他捏得隱隱作痛,眼淚不受控制往下掉:「不是這樣的,月兒一直都是喜歡你的……」
景昭啊,你可真是個傻子,你連月兒都認不出來,還說什麼喜歡呢。
「你到底是因爲喜歡我纔要娶我,還是因爲,你根本就是喜歡你得不到的東西?你知道我喜歡什麼東西嗎?你知道我喜歡什麼顏色嗎?你知道我喜歡什麼花嗎?你說你愛我,你究竟愛我什麼呢?你說不出來,因爲你根本就是活在你愛我的想象裏。」
「原來你竟是這麼想我的。」景昭氣得笑了出來,脖子上的經脈抖抖地立起來,掐在我臉上的手指也在微微發顫,他怒得低吼了起來:「究竟是因爲這些,還是因爲你的骯髒齷齪心思,你自己心裏有數,朕說出來都嫌髒。」
說罷,他驟然甩開了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叫宮女進來將牀鋪上的花生、紅棗、桂圓、蓮子收拾起來,然後脫去了大紅色繡着鳳凰的喜袍。
那喜袍,與景昭今夜的紅衣極爲相襯。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命人給我送了一碗紅糖姜水。
他登基後,竟敢放下一切,到徽州去接我回來。
他縱然生氣,還是送去了只有皇后才能穿的正紅鳳袍。
攬月宮的一應佈置,也看得出來廢了極大的心思。
可是,我不是月兒,我受不起他的情誼。
這夜,我坐在牀邊愣愣地睜着眼睛,任眼淚不斷地砸下來。
我覺得,是命運捉弄了我,我的心思既不骯髒,也不齷齪。
以前在我屋裏伺候的丫鬟青霜和蘭佩陪着我進了宮,她們道:「娘娘,時辰不早了,早些安歇吧。」
娘娘。
我如今是良妃娘娘了。
翌日晨起,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我還有些恍惚。愣了許久才發覺,原來,我昨日已經嫁人了。
我帶着蘭佩去給皇太后請安。
太后端坐在鳳椅上,滿頭的珠翠和華美的錦袍將以前那個柔美婉約的麗妃變成了威嚴沉穩、不怒自威的皇太后。
「良妃既已入宮,往後便要安分守己,盡心服侍皇帝,切不可恃寵生嬌,亂了後宮秩序。」皇太后俯視着我,如此說道。
我跪在地上,應聲答是。推己及人,我若是皇太后,我也不會喜歡像我這樣的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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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她眼中大約就是勾着景昭放下大業、親下江南的禍水吧。
很多事都變了,位置不同了,有些關係也變了。就比如,景昭還是靖王的時候,麗妃見我的時候,也會柔柔地朝我笑笑。如今她對我,只剩下安分守己可說。
沒有什麼東西是永遠不變的,正如每天的月亮,各有圓缺。
「後宮鳳印現由賢妃暫代,以後,良妃若有什麼,便向賢妃稟告吧。」太后端起茶盞朝着我和鄭黛道:「哀家乏了,你們二人都退下吧。」
我和鄭黛相攜出了慈安宮,以前我並未這般近距離地和她接觸過,如今一看,她的眼睛長得真的和沈懿珩的好像啊,是真的像,又黑又亮的眼睛中像是藏着整條星河。
他們纔是貨真價實的親兄妹。
「你怎麼了?」鄭黛側着頭看我,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你別放在心上,我剛入宮的時候,太后也是這般囑咐我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怎麼也抑制不住眼底氤氳的溼意,良久,我才撫了撫胸口道:「我沒事,只是,只是有些想家。」

-29-
這日,我坐在御花園的鞦韆上,望着天空的鳥兒出神。鄭黛不知從哪回來,見到我一愣,然後問:「你哥哥今天離京,你沒去送他嗎?」
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沈懿珩什麼時候離京。
原來,竟然是今日嗎?
我慌忙站了起來,想到此時已是半上午,又頹然坐回了鞦韆上,有什麼用呢?他已經走了吧。
就算他沒走,我也不可能有機會送一送他。
我和他之間相識一場,到最後,也只剩下山水不相逢。
我心神恍惚地回了宮,鑽進被子裏哭溼了被角。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我又開始寫字。
字帖首頁前三個字是他的名字——沈懿珩。
我寫了很多遍,哪一撇要長了好看,哪一豎要頓一下在再寫,一筆一劃好像深深刻在了腦海裏,每一筆都異常清晰。
從徽州到現在,我自己描了五本字帖了,只是,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機會能給他看一看,看看他能不能分清,哪一本是他的傳家寶。
第一場雪簌簌落下的時候,禮部以後位空懸,後宮不穩爲由,祈請景昭早日立後。
當時宮中只鄭黛和我位居妃位,朝堂上爲立後之事爭吵不休。離奇的是,只是言官在爭吵,沈尚書的人和鄭將軍的勢力都未推波助瀾。
吵了許多天景昭也未表態。
我向來不管這些事,只管聽着雪落聲,在屋子裏寫字,誰知,景昭會突然來看我。
他站在門口笑問:「月兒,進來朝臣請朕立後之事,你聽說了嗎?」
我點了點頭。
他笑着對我說:「皇后不能是你。」
我連眼皮都懶得抬起,手上動作不停,照舊臨摹着字帖。
注意到我毫不在意的表情,他的笑僵在臉上。看見我的動作後,他更是怒火中燒,朝我走過來,一把拽過字帖撕了個粉碎:「沈明月,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齷齪心思。你不是不在意皇后之位嗎,朕偏要給你,這輩子你都別想擺脫朕!」
我實在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只好朝着他笑了笑。
「你爲什麼,你爲什麼?」景昭踉蹌了兩步,拳頭握得死緊,眼底的痛苦之色漫了出來,卻仍端着帝王之姿,咬着牙威脅:「月兒,這是最後一次,你知道我的!」
景昭走了之後,我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起了破碎的小紙片。
哥哥的傳家寶沒了。
不過,我還有好多仿製品,我也和他寫得一樣好了。
我將一地碎屑投進了炭爐裏,看着碎屑灑在炭上,慢慢變紅燃氣來,又燒成灰白,最後,了無痕跡。
第二日,封后的聖旨就到了攬月宮。
我不想做皇后,我擔不起天下萬民,擔不起國母的責任。
我很惶恐,我很害怕,我真的不配。
我是個極其普通、平凡至極的人,我何德何能,我是真的不配。
我也不想與景昭生同衾,死同穴。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景昭很好,還很愛我,我還要怎樣呢?我還想怎麼樣呢?
七日後的冊封禮上,我身着華服翟衣,一步一步朝景昭走了過去。
景昭將手伸了過來,握住了我的手,牽着我上了臺階,一起接受了羣臣的朝拜,我成了他的皇后。
晚上就寢時,景昭醉醺醺地闖入了我的寢宮,帶着滿身酒氣,將渾身的重量壓在了我的身上,急切濡溼的脣貼了上來。
「景昭,你放開我,你幹什麼?」
他雙目發紅,死死扳着我的肩膀,眼中瀰漫着霧氣:「只有你敢這麼叫我,只有你,明明我就在你的眼前,月兒,你爲什麼不看看我?」
「算了,我不想聽。」他欺身上來,將我撲倒在牀上,一邊將我的衣服往外拉扯,一邊堵住我的嘴脣,任憑我怎麼掙扎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躺在牀上,掙扎着掙扎着,突然就顫抖了起來,我劇烈地震顫着,雙臂擋在裸露的胸前,眼淚在臉上四處遊走。
景昭錯愕地停了下來。
我奮力地推他,推着推着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當初,你哥哥當初也是這麼對我的,你也要這樣,你們都一樣,你們都一樣…..」
景昭突然慌了神,手忙腳亂給我套上他親手撕扯下來的衣服,口中結結巴巴地重複:「月兒,對不起,對不起……」
他踉踉蹌蹌下了牀,飛一般地逃離了我的寢宮。
我坐地上抱着被子流眼淚的時候,他又回來了,用滿是鮮血的手給我擦眼淚:「月兒,對不起,王皇后我已經替你殺了,那個毒婦以前敢那樣下藥害你,我都不知道。我親手殺了她,現在好了,現在都好了。以後沒人欺負我們了。」
景昭像是對待易碎的寶物一般,輕輕將我擁進懷裏,小心地拍我的背:「月兒,你還記得嗎?一年前這時候,你爲我擋箭,差點離我而去……」
「以後我們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我們以後好好的好不好?」
那個人以前也曾說過這麼一句話。或許是景昭說這話的時候,哀傷無助的語氣和他太像了。
我說不出拒絕。
「好。」寂靜ƭű̂₁的夜裏,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道。
我想,我是可以和景昭好好相處的。

-30-
年節將至,雪下得很大,聽說西北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我在屋裏燒香拜佛,希望,邊地風大雪大,別凍壞了沈懿珩的臉頰。
希望,希望,也沒什麼希望了。
或許是這幾日抄經抄得有些晚,我受了涼生病了,整日恍恍惚惚地做夢。
鄭黛來屋裏看我,那時我還沒梳頭。
蘭佩將我扶坐起來,執着梳子給我梳頭。
如今我和鄭黛的關係有些尷尬,本來她是欽定的靖王妃,皇后之位也是她的。
現在她的一切都被我搶走了,她還來會看我,不愧是女主,她真的好善良啊。
只是,她現在都稱呼我爲娘娘了,我剛進宮的時候,她還你啊我啊地同我說話。
鄭黛不知說些什麼,沒話找話道:「娘娘這把梳子倒是挺別緻的。」
我看着梳子上的芙蓉花紋一愣:「你不是也有一把一樣的嗎?你弟弟出去時特意給你買的。」
鄭黛捂着嘴笑了:「娘娘說笑了,臣妾內弟一向頑劣,粗枝大葉慣了,哪裏能做出如此體貼之事。」
好像是很久的事了。
沈懿珩對我說,他說他和鄭宣出去,路遇了賣梳子的老翁,見鄭宣給他姐姐買了一把,遂也給母親和我買了一把。
原來是騙我的嗎?
原來竟然是騙我的。
鄭黛走了之後,我突然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這本書原是叫《皇后風華絕代》,可現在,景昭的皇后換了個人。
鄭黛本是女主角的,她那麼好,可是,一切都被我搶了。
月兒如果成了景昭的皇后,她一定很開心吧。
誰能想到,最後我佔着月兒的身子,活成了她在書中的樣子。
書中的景澤對月兒情深意切,月兒卻不愛他。
如今,何嘗不是這樣?
一種疲累的感覺席捲了全身,我忽然覺得累了,是真的累了。
明明什麼也沒幹,卻好像已經精疲力盡了。
明明我現在過得已經很好很好了,景昭對我很好,我也是皇后了。
或許是生病了,纔會如此矯揉造作,我真的覺得好難過啊。
我想家了,很想很想。
我是猝死纔來了這裏,我回去的話不知道還能不能活。
恍恍惚惚,我又想起了那年玉華長公主從安國寺請來做法事的法師們,想起了空智大師。
晚上景昭來看我的時候,我同景昭說:「二月二,依照慣例,是要去安國寺爲國祈福的吧?」
他端着藥,坐在了牀邊,點了點頭道:「先喝藥吧,還有日子呢,不急着想這些瑣事。」
我喚了他一聲,拽了拽他的袖子:「景昭,我昨晚夢見我祖母了,我在徽州的時候時常陪她禮佛的。等過了新年,我能不能先去安國寺一趟?入宮以來,我一次也沒能出去過。」
「好,等你好了,我陪你去。」
「你最近這麼忙,哪裏有時間陪我去?」我衡量着說:「再說,我若讓你同我去,未免太過興師動衆,母后那邊……你給我派兩隊侍衛就行。」
景昭終於點了點頭。
大年初八那日,馬車搖搖晃晃停在了安國寺。
我跪在佛前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卻不知道求些什麼,總歸,我求什麼,佛祖也不會實現我的願望。
到後山參拜時,果然遇上了眉心長着紅痣的空智大師。
「施主在找貧僧?」他還是那副雲淡風輕、與世無爭的樣子,朝着我阿彌陀佛。
我朝他頷首「大師可還記得我嗎?」
「如此詭譎之事,貧僧也是第一次見,難以忘懷。」
我和空智大師站在後山一棵光禿禿的樹下,不等我再問,他便面無表情先開了口:「你佔了她人氣運,壞了她人命格,難解,難解。」
「大師,那可有什麼挽回的餘地嗎?」
空智大師不悲不喜地搖了搖頭。
「那,那我又該去往何處?我本身又該如何回來?」
「施主,事已至此,不可強求。」
「若是我非要強求呢?」
「魂歸虛無或是再無歸處,歸途何處,貧僧不知。」那空智大師低垂着眼眸,神色淡淡,又開始阿彌陀佛起來。
「我捫心自問,平生未做過一件錯事,不知我佛可否渡我?」
「施主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下一次相見時,貧僧願盡力一試。」
乘着馬車回宮時,「魂歸虛無、再無歸處」這四個字在腦海裏過了數遍,我抱緊了自己,忽然有些怕了。

-31-
月亮映在池子裏,被輕輕起伏的水面分割成支離破碎的光。
我出神地看了一會,月光真好看啊。
現在的沈明月,就是這水裏的月,是鏡花水月的月。
景昭不知怎麼也走到了千鯉池,他好像很累了,掩住嘴巴打了個哈欠:「月兒,你今日去安國寺禮佛,還好嗎?」
「挺好的。」
「那就好,你早些休息吧,我還要回去批摺子。」
宮人們提着宮燈,尾隨着景昭走了。
我凝望景昭的背影良久,忽然不害怕了。
月兒若是能回來的話,那便太好了。
那樣的話,大家都開心了。
我佔了月兒的身體好久了,我不能再這樣了。
我開始修復同景昭的關係,有時去潛淵殿看看他,給他送些點心,有時讓人請他來我宮裏喫飯。
我想等我走了以後,他和月兒能好好的。
二月初一的晚上,想着明日,我忍不住發抖。
我坐在銅鏡前梳頭髮,想轉移轉移注意力,梳着梳着竟然又害怕了。
眼淚流了出來,我真是個膽小鬼啊。
剛拭去眼淚時,景昭來了,他最近真的對我很好,自從做出這幅姿態後,他送了我一匣子的珠釵首飾了。
他很是自然地接過了我的梳子,撫着我的頭髮輕輕地梳,嘴脣張張合合幾次,欲言又止試探着問:「月兒,今晚我可以留下來嗎?」
我看着他給我梳頭髮的樣子,倏然有些錯亂,以前也有人這樣給我梳過頭髮的。
景昭慌亂地放下梳子,伸出指肚給我擦眼淚,口中喃喃:「月兒,你別哭,對不起,上次我嚇到你了,我這就走。」
我回身拽住了他的手,抬起淚眼仰望着他:「景昭,從始至終,我真的真的只喜歡過你一個人。我從小就喜歡你,喜歡了很多年,你老對我愛搭不理的,我還是喜歡你。後來景澤對我做了那種事,再後來,你要娶別人了。我只是不想喜歡你了,誰知道,你還胡亂猜測揣摩,誤會我和我哥哥,還說我心思骯髒。我對你存着氣,本是不想理你的。可是,我發現,我還是喜歡你,我就只喜歡過你,你信不信啊?」
我騙了他,我從來都沒喜歡過他。但我也不算騙他,月兒確實是這麼喜歡他的。
景昭滿臉錯愕,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看,眼睛裏煥發出明亮的光,聲音卻抖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
他堅定地擁住了我,將我的頭靠在他的腹部,輕輕地摸我的頭髮,又伸出手指在我臉上摩挲,帶着些小心和雀躍問:「那我今晚可以留下了嗎?」
我搖了搖頭,將他推遠了些:「明日還要去安國寺。明天晚上你再來好嗎?明天以後,你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
「我,我就陪你躺着也不行嗎?」景昭上前握緊了我的手,十分誠懇地保證:「我真的什麼都不會做的。」
我推着他,直直把他推了出去,啪地一聲關上了門:「都說了明天以後都可以,你真煩人。」
我聽見了景昭在窗戶外低低的笑聲。
原來,談起戀愛的景昭這麼可愛啊,都怪我。
我坐回了銅鏡前,就着昏黃的光端詳着這把刻着芙蓉花的梳子。
沈懿珩的字帖傳家寶被景昭撕碎了。
那方並不好用的梅花硯臺我也還給沈懿珩了,太難用了,當初我就不該要的。
這把梳子我也不想要了。
翌日早晨,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着安國寺進發。
景昭緊緊地握着我的手,還總問我:「月兒,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上次風寒沒好全嗎?」
他牽着我一級一級上了安國寺的臺階,到主殿進香祈福。
住持帶着衆人到偏殿參觀時,我看景昭跟在皇太后和鄭黛身邊,便告訴了他身旁的內侍,藉着如廁的理由,出了宮殿。
回頭的時候,在殿內的地板上,只看見景昭明黃色龍袍的一角。
趕到後山的時候,空智大師正閉着眼坐在一塊大石上,看樣子不像在等人。
我心中暗想,他會不會不記得了啊?
正胡思亂想時,他突然睜開了眼睛:「來了?」
「來了。」
「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真的好害怕。
「施主可以離開,命運如何,自有定數。」
我趕緊擦了擦眼淚:「我真的想好了。」
「坐吧。」他從石頭上下來,向我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坐上去。
我這才發現,周圍景物的佈置好像有什麼章法一般,僅是向四周望一望,我就有些頭暈目眩了。
空智大師口中無聲地念着咒,彷彿我的意識也在一絲一絲被抽離。
倒在石頭上,合上眼簾的那一刻,我竟然詭異地感到一絲釋然。
我終於是我自己了,我也是沈明月。
好像有人驚慌失措嘶吼着叫我:「月兒——」
一聲比一聲悽異,一聲比一聲無助。
我很想告訴景昭,他的月兒很快就回來了。
可是,我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
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在腦海裏描摹沈懿珩的輪廓了。
真的好想好想,再見一見他啊。

-32-
好像在一片虛無中穿行,視線猶如霧裏看花一般,怎麼也看不真切。
兜兜轉轉走了許久,像是走迷宮一般,怎麼也找不到出口。
不遠處傳來一陣嗩吶聲,吵得我頭疼,我索性循着那嗩吶聲去了。
突然眼前白光一閃,黑暗湧了進來,我慢慢睜開了雙眼。
眼前黑乎乎的,不見天日,朝四周摸索了許久,我才反應過來,我好像是躺在棺材裏,身下全是銅錢。
「日吉時良天地開,蓋棺大吉大發財,天清地靈日月明,蓋棺子孫進財釘。手執金斧要封釘,東西南北四方明,朱雀玄武來拱照,青龍白虎兩邊排——」
奇奇怪怪的聲音傳入耳中,咚咚咚的聲音敲擊着棺材板,我的手撫上棺材板,手掌都跟着輕輕顫動。
我是死了嗎?
這是要打棺釘嗎?
棺材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我開始慌張起來,急切地拍打着棺材板,想着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我的青天老爺,動了動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快些釘,小姐死的透透地,怎麼可能動?弔唁的賓客都在呢,釘完棺釘就要一路抬到祖墳去了,你手腳麻利些——」
我在棺材裏品出些不對勁來,小姐?很久沒人叫過我小姐了。
「有人嗎?」我戰戰兢兢地拍打着棺材板:「我,好像還沒死。」
粗重的念詞聲乍然停下,棺材板開了,光亮湧入眼中,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的老孃啊,詐屍了!!!」扛着錘子,留着鬍鬚的彪形大漢大吼了一聲,扔了錘子,飛也似的竄走了。
另一個精瘦的矮個男子踮着腳,扒着棺材朝裏裏張望,我倆四目相對時,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捂着嘴「啊啊啊啊」從棺材上掉了下去。
我剛一坐起來,屋子裏的人對着我就是一陣吱哇亂叫,瞬間嚇得屁滾尿流,捂着臉邊跑邊嚷:「老爺,老爺。活了,活了,小姐又活了。」
我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臥槽,變了,變了,指甲蓋都不一樣了。
再一看,胸沒了,這個身體上下都無二兩肉,瘦得像根豆芽菜似的。
臥槽,臥槽,腦中震驚一波一波襲來,擊得我頭皮發麻,我怎麼又鬼上身了?
院中來弔唁的客人一股腦地湧進來,看猴一樣看我,顫抖着雙腿對着我指指點點。
不多時,一個頭發花白穿着官袍的老者和一個穿着月白色衣服的男子出現在了門邊。
看見那張臉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塵封在腦海中的記憶呼嘯而來,那些被封存在心底的過往,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現。
我還記得,記得關於他的一切。
看到他臉頰邊的那顆熟悉小痣時,眼淚直愣愣地掉了下來。
我是在做夢嗎?我死前的願望是要實現了嗎?
這一刻,我想了很多,猶豫了很多。
可是,看見他,我還是想不顧一切地朝他跑過去
我像瘋了一般朝他飛奔過去。
那老者已然是淚流滿面,張開懷抱朝我奔過來:「煙兒,爹爹在。」
我看也沒看他,一把撲進了他旁邊那個男子的懷裏,嗚嗚咽咽摟着他的脖子死活不撒手。
我哭得渾身顫抖,幾欲昏厥:「哥哥,我是明月。」
他身子猛地一僵,繼而死死地扣住了我的腰,俯在我耳邊悄聲道:「明月,你小點聲,不要被人發現了。」
番外:明月照我還
餘煙,是涼州刺史餘程的女兒。
冬雪融化的某天,她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沈懿珩跟着同僚一起去餘大人府上吊唁,哪知竟見餘大人一夜白頭。邊地的風在餘大人的臉上刻下數不清的褶皺,配上一頭白髮,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好似飽經風霜、風燭殘年的老人。
這幅景象,沈懿珩見了也不禁動容。
餘程扶着樹幹支撐着身子,彷彿去了半條命一般,空空洞洞的眼神盯着靈堂看,就是沒有勇氣再進去看女兒最後一眼。
餘煙是餘程唯一的骨血,奈何胎裏不足,自小痛病纏身,經了十五載病痛,終於在十五歲的冬日香消玉殞。
餘程盯着虛空愣愣地想,如此,是不是也算解脫?
家丁哽咽着喚了餘程數次:「老爺,您再去看小姐一眼吧,馬上就封棺了。」
餘程無力地擺了擺手。
家丁走後,餘程彎腰扶着樹,眼淚啪啪往地上砸,肩膀也跟着一抖一抖地動。
沈懿珩上前扶住差點栽倒的餘程,輕聲寬慰道:「餘大人,節哀。」
「我給煙兒取的名字不好,煙者,飄渺無跡不可尋,我不該給她取這個名字的…..」餘程大半個身子重量都倚在沈懿珩身上,口中喃喃不止,所謂痛徹心扉也不過如此。
正此時,靈堂內忽然騷亂起來,幾個身着孝服的家丁瘋了一般往外竄,又是害怕又是大驚,眼含熱淚大聲吵嚷着:「老爺,老爺啊,不好了,詐屍了,詐屍了,小姐坐起來了!」
沈懿珩跟着餘程匆匆趕到時,只見一女子穿着藕粉色的裙衫坐在棺材內,懵懵懂懂地盯着他看。
瓜子臉,眼睛不大也不小,雙眼皮是扇形的,鼻子不高也不塌,嘴巴最好看,只在鼻子上長了一顆痣。
沈懿珩呼吸一滯,腦子蹦出一個十分荒謬的想法:她長得好像明月。
其實沈懿珩並不知道明月長什麼樣子,只是覺得,這位餘小姐的鼻翼上長了顆痣,約莫和明月一樣吧。
明月應該也是這般長相吧。
轉瞬間,那女子就已撲進了他的懷裏,死死摟着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嗚嗚地說:「哥哥,我是明月。」
如同雷轟電掣一般,沈懿珩的大腦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陌生的人,滿腦都是那句:「哥哥,我是明月。」
明月!
明月說話的語氣就是這般的。
心中某塊空落好像被一股細流慢慢填補起來,後來細流變成粗壯的水柱,洶湧着流入心頭,整顆心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滿得好像要溢出來。
在大庭廣衆之下,沈懿珩不管不顧地將明月摟進了懷裏,任憑餘程和餘府的家丁們如何拉扯,他再也沒放開懷裏的人。
就算是一場夢,就算是青天一夢,暫時他也不想鬆開。
他好想放縱一次,他終於可以放縱一次,可以不顧一切地擁她入懷。
「沈懿珩,沈懿珩。」明月站在牆角的老榆樹下仰望着沈懿珩,一聲又一聲地喚他的名字,叫着叫着聲音卻哽咽了:「我以後再也不要叫你哥哥了,我就要叫你沈懿珩。」
趴在牆頭上的沈懿珩見明月這樣,心裏也難受地不像話。
明月以前就愛哭,現在更甚,有時安安靜靜地望着他時,眼底也會突然氤氳起經久不散的大霧。
沈懿珩朝四處張望了一會,見此時沒什麼人,飛身躍了下去。
他抿着脣嫌棄地看了看袍子上的灰,伸手撣乾淨了,才走上前順着明月的背輕聲道:「明月,你別哭了。」
明月聽見沈懿珩的聲音,哭得更狠了,扣住他的腰,胡亂地往他懷裏鑽。都惹得沈懿珩面紅耳赤了,偏生她還不自知,只想着再摟緊一些,再緊一些。
她溼漉漉的睫毛上還掛着水珠,抬起眼簾望着沈懿珩,一副委屈至極的樣子:「你都五天沒來看我了。」
沈懿珩摸着明月發紅的眼尾,心中情緒也極複雜。他明白她的,因爲每一次來見她,他也是懷着同樣的心情。
他忽而生出一種無奈來,什麼時候,他才能光明正大地爲她擦一擦眼淚?
自他上次在靈堂公然抱了明月之後,同僚們看他的眼神都變了,私底下還對他議論紛紛,皆言他浪蕩輕浮、舉止輕佻。更有甚者,還說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是個寡廉鮮恥的登徒子,光風霽月全是裝出來的。
曾經餘大人還當着衆人的面誇讚過他,自他抱了明月之後,餘大人對他橫眉冷對便也罷了,現在竟還明言:不歡迎他登門拜訪。
上次他厚着臉皮上門拜訪,獨自在前廳喝了一上午的茶,別說見明月了,就連餘大人的面都沒見着。
想到這,沈懿珩有些頭疼,他總不能次次爬牆來老丈人家吧,這實在有些失禮。
「明月,你等等我,前幾日我已經給父親、母親去信了。等他們知悉了情況以後,我便找媒婆上門提親。」
沈懿珩本不想在事情未定之前告訴她,可轉念一想,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娶她的,左右不差這一會兒,提前給她知道也未嘗不可。
「啊?」明月的臉上迅速騰起兩片紅雲,眼睛微微眯着,眼底的雀躍怎麼也掩飾不住,說出的話卻很古怪:「啊?這,這麼快,這好嗎?能行嗎?」
沈懿珩低頭對上明月的眼神,視線相接之際,兩人都笑了。
沈懿珩在笑沈明月的口是心非。
沈明月在笑沈懿珩看穿了她的口是心非。
半晌,沈懿珩從懷中掏出了一支小巧的梅花木簪,摸了摸鼻子遞給沈明月:「我來的路上,恰巧遇上——」
「你幫我戴上。」沈明月打斷了沈懿珩的謊言,朝他甜甜一笑:「我很喜歡,特別喜歡,你送我的,我都喜歡。」
沈懿珩微微笑起來,拿着簪子在明月髮間比劃,一種心酸澀然卻驀得躍上了心頭。
其實,他並未曾送過明月什麼東西,他實在送得太少太少了。
以前,他們在世俗倫理中掙扎,言行舉止遵着規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時,他連朵花都不敢送她,更遑論送她些女兒家的玩意兒。
那時,他明明承諾說要保護她一輩子,卻親手將她送入了皇宮。
他後悔了很久,當初不應該藉着酒醉說出喜歡她的那種話,不該讓他們之間的羈絆越來越深。
可是,心臟有自由的靈魂,它不受控制、隨心所欲地跳動,任誰也管不了它。
哪怕他多麼努力地壓力情感,心臟卻跟他叫囂。
它說,它喜歡明月,哪怕她又蠢又笨又愛哭,哪怕她披着她妹妹的皮囊,它還是爲她一人跳動,它只想爲她一人跳動。
她黏黏糊糊地喊他哥哥的時候,她跟在他屁股後面喋喋不休的時候,她滴流着眼珠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時候,他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妹妹,是心上人。
他無數次的唾棄自己,他怎麼能對着他妹妹的皮囊,生出這種齷齪心思。
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夜裏,他飽受煎熬,難以安眠。
一個小人在他臉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還是人嗎?她可和你妹妹長得一模一樣啊?你這個禽獸。」
另一個小人坐在角落唉聲嘆氣:「可是,明月真的好可憐啊,她在你們這隻敢跟你說話,你怎麼能不理她呢?她一個人該多難過啊?明明你一眼就看出來她不是你妹妹了,你爲什麼要這麼對她啊?」
他不願意承認,可他確實,喜歡上了一個套在他妹妹皮囊裏的孤獨的靈魂。
自他離京那日,不,應該是自他知曉了自己心意的那天,他便明白,他們之間不會有結果。
他不敢想,明月究竟是經歷了什麼,費了多大力氣,她纔會回到他的身邊。
到底用掉了多少眼淚,她才能以這種神奇的方式再次回到他的身邊。
最離奇的是,她的妹妹也在安國寺醒了過來。
他曾說過,或許有天一覺醒來,他妹妹月兒便會回來。
月兒真的回來了,一覺醒來,明月也回來了。
明月說,她也不知道怎麼了,那天醒來便到了餘煙身上。
沈懿珩不信。
爲什麼明月老是看着他流淚?爲什麼明月總要緊緊地抱着他?她分明在害怕什麼,可她從來沒同他說起過。
此刻沈懿珩看着明月俱是笑意的瑩白麪頰,心緒莫名。在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中,明月她到底付出了什麼?她到底是怎麼一步一步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明月很快發覺沈懿珩的情緒有些不對勁,方纔他還好好地給自己戴簪子,現在怎麼是這種一言難盡的表情。
「沈懿珩?」她叫了他一句,兩隻手捉着他的右手輕晃:「你,你怎麼了,我戴這個簪子不好看嗎?」
「很好看。」沈懿珩揉了揉明月的頭髮,輕道:「你告訴我的話,我都會聽,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我想知道關於你的一切。」
沈懿珩鮮少說這樣直白的話,明月只當他是在突然煽情,縱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心底卻是甜蜜的。
「煙兒——」餘大人中氣十足的聲音乍然響起,嚇得沈明月打了個冷戰,焦急地推着沈懿珩催促:「你快些走吧,餘大人來尋我喝藥了。」
沈懿珩嘆了口氣,不大情願地鬆開手囑咐道:「明月,你近來的臉色紅潤了許多,你多喫點飯。餘大人讓你喝藥也是爲你好,餘小姐自小身子便不太好,你可要好好喝——」
沈明月急得要跳起來,大力地推搡着他的背:「知道了,你快走呀——」
沈懿珩足尖一點,飛上了牆頭,月白色的袍角也從牆頭落了下去。
「煙兒,你獨自在這裏幹什麼?」餘大人張望了一圈,最終把目光放在了沈明月的臉上。
「爹——」沈明月訕訕笑了笑:「隨便走走,醫士說多走動走動對身體好。」
餘程的視線落到沈明月頭上的簪子上,假裝若無其事撇過了頭去:「跟爹回去喝藥吧。」
晚上時,餘程引着沈明月到了餘家的祠堂。
他點燃了香,遞給沈明月道:「煙兒,跪下給列祖列祖上根香吧。」
沈明月點了點頭,接過香插進了香爐裏,對着不認識的排位又叩又拜。
「煙兒,你既已給列祖列宗上過香了,往後我便當你是親女兒,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會庇護你的。」餘程如鬼魅一般的聲音迴盪在祠堂裏,沈明月心頭劇縮,臉色唰地白了,腦中一片空白,只能乾巴巴地冒出一句:「爹,您這是什麼意思?」
餘程窩在椅背裏,滿頭白髮梳得整整齊齊,他朝着沈明月釋然地笑了笑,皺紋在臉上擠出一道道褶子:「孩子,你別害怕,我沒有別的意思。」
他失神地盯着空中,回憶起了往昔:「或許別的父母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但我怎麼也不可能認不出我的煙兒。我成婚晚,三十多歲時纔有了煙兒。她母親懷孕七個月時跌了一跤,生下煙兒便撒手人寰了。煙兒是我親力親爲一把手帶大的,我怎麼也不會認不出來。就算有十個百個煙兒站在我面前,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我的煙兒。」
他頓了頓,呼出一口濁氣,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煙兒打孃胎裏帶出來的病弱,治了好些年也並未根除。所以,一場風寒輕而易舉便要了她的小命。我親眼看着煙兒死在我的懷裏,一點點沒了呼吸。臨死前她還說,春天來了,她想在院子裏放風箏,要我陪她一起放,一句話沒說完她就嚥了氣。」
「她自小是個藥罐子,我想,如此也是解脫。」兩滴淚從他無神的眼睛中流了出來:「我沒想到,我沒想到,你能以這種方式延續煙兒的生命。孩子,我謝謝你。沒想到有朝一日,我還能看到煙兒生龍活虎地出現在我的面前,竟然還有臭小子翻過我家的牆頭,覬覦着我的煙兒。以前,這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沈明月未曾料到,餘大人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話裏話外拳拳愛女之心盡顯。聽着他的肺腑之言,沈明月的心中Ŧū́ₐ也充滿了惆悵與惋惜。
「孩子,你呢?你也受了很多苦吧。你能成爲煙兒,我很高興。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沒幾年活頭了,生命的最後又多了一個女兒,我沒什麼不滿的。孩子,我真的謝謝你。」
不知道爲什麼,當餘程說「你也喫了很多苦吧」的時候,沈明月會突然覺得很心酸。或許是這樣一個溫和的長輩用慈愛的口氣關心她時,叫她想到了爸爸。
不是沈尚書那種封建大家長式的爸爸,是家裏的爸爸,故鄉的爸爸。
「孩子,你別哭啊。」餘程走過來,將沈明月從蒲團上攙起來,有些八卦地道:「不說這個了,你和小沈將軍關係不一般吧?當年我和煙兒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般的,我都瞧出來了,小沈將軍大約很喜歡你吧。」
沈明月斟酌着措辭,不知道怎麼開口,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到餘大人:「其實我和煙兒長得很像,基本有八成相像,剩下的兩成,煙兒比我美。」
「年輕人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朝氣,怎可妄自菲薄?」餘程延續了之前的話題,又問了一遍:「你和小沈將軍是之前就認識嗎?總不能他是對我煙兒一見傾心吧?」
「嗯。他是長公主同尚書大人的孩子,身份尊貴,我只是一個小官家的庶女,門第懸殊,所以沒有辦法在一起。」
餘程嘆息一聲:「那然後呢?你是怎麼來到了我家煙兒的身上ṭũ̂ⁿ,你出了意外嗎?」
「後來我嫁了人,夫君對我很好,我們之間算得上是相敬如賓。我在上香時出了意外,所以到了這裏。」沈明月很是平靜地敘述着始末,以前的事情一件件地在腦海裏浮現,恍若夢境一般不真實。可現在祠堂裏的冷氣是真實的,眼前滿臉皺紋的餘大人是真實的,今天剛見的沈懿珩也是真實的,她不安的一顆心漸漸安定下來。
「那是我錯了,我不該阻止小沈將軍上門的。他是個很好的男兒,你們如此,也算是苦盡甘來。」餘程拍了拍沈明月的肩頭寬慰道:「下次你讓他別翻牆了,我不會再攔着他了。」
沈懿珩下次來的時候,沒有再翻牆,因爲他直接帶着媒婆上了門。
明月隔着屏風遙遙望向他,那人還是那般俊朗模樣,面容清雅,腰桿挺直,修身的勁裝勾勒出他矯健的身姿,一如她初見他時的樣子。
那時,她中了藥,他同說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月兒別怕,我是哥哥。」
開始是哥哥,後來也只是哥哥,明月好像給沈懿珩當了很久很久的妹妹。
終於,終於,她可以成爲他的妻子。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他的身邊,她可以理直氣壯地牽起他的手,可以向他要一個擁抱,也可以撲進他的懷裏流眼淚。她可以毫不掩飾地同他說一句喜歡,可以同他說甜的掉牙的情話,可以做一切相互喜歡的人可以做的事。
沈懿珩也隔着屏風追逐明月的身影,屏風後的姑娘曾是他的不可念不可得,而今即將成爲他的妻子。
他們之間曾經隔着山海,許是老天憐惜,在冥冥之中給了他們一線生機,從此,山海皆平。
他們的婚事定在了六月,是最近最好的日子。
出嫁那日,沈明月坐在花轎裏,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想起以前,沈懿珩揹着她上花轎,她也是這麼掉眼淚。
只是,現在一切都好了。
落轎時,沈懿珩掀開轎簾,不顧衆人的反對背起了自己的新娘。
明月蓋着蓋頭,蹭着他的脖子嘻嘻地笑:「沈懿珩,咱們有半個月沒見了。爹爹說皇后娘娘懷孕了,月兒竟然懷孕了,你知道這事嗎?」
「我們大喜日子,你管月兒做什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我今天就是月兒名正言順的嫂嫂了,我還不能關心關心她嗎?」
沈懿珩軟了語氣:「明月,我是說,比起月兒,你更該關心關心我。」
「我很關心你的,上個月我還發現你偷偷給月兒燒香的香爐了。我沒變成煙兒的時候,你是不是以爲月兒死了,所以天天給她燒香啊?你還燒紙錢,你有沒有偷偷哭啊——」
「好了,明月,你別說了。」沈懿珩打斷了明月的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確實曾經偷偷哭過幾次,還給月兒燒了一筐又一筐的紙錢。
好在,月兒回來了,還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
他也會和他喜歡的人在一起,很久很久。
又過了半年,涼州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沈懿珩從軍營裏回來時,明月已經睡下了。
他脫下狐皮大氅交給丫鬟,捏着嗓子輕聲問道:「夫人晚膳喫了嗎?」
「夫人說喫不下,只喝了一小碗粥,又困得很,便先睡了。」
「嗯,我知道了。」
沈懿珩洗漱完,站在炭盆前將渾身烘得熱熱的,直到手也熱了的時候,才上了牀。
他的手很大,一隻手幾乎能蓋住她的整張小臉。她此刻睡着,面容沉靜,臉頰微微泛着紅,怎麼看怎麼可愛。他伸出指肚輕輕在她臉上摩挲,末了,俯身在她額間印下一吻。
明月睡得迷迷糊糊,覺察到他回來了,本能地蹭進了他的懷裏,摟着他的腰意識迷離地問:「回來了?」
她慣常如此,一定要抱着他才能安睡,沈懿珩心裏熨帖地不像話,將她摟緊了些,又怕壓着她肚子,只好將身子往後退了退,柔聲答了一句:「嗯。」
「晚安。」明月說完,眼睛再也張不開了。
「明月,今天聖旨到了,我們可以回去了。」沈懿珩愣愣地盯着牀頂,像是在同明月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月兒快該臨盆了,景昭現在肯放他回去,想必他已經釋然了吧。他們之間本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小時候也是玩在一處的,誰知道,事情後來會變成那樣。
現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軌,撥亂反正之後,是不是都會好的?
「啊?」方纔還迷糊的人瞬間清醒了幾分,抓着他的手指不說話了。
沈懿珩知道她在想什麼,未等她開口便摸着她的肚子道:「我知道比起京城,你更喜歡這裏。但這裏氣候實在不好,孩子也受不了。我是想,等我們回京之後,我們便去徽州生活吧,你不是喜歡那裏嗎?再者,岳父年紀也大了,徽州也適合他養老。」
「我們回京後先派人在徽州買個宅子,到時候將岳父也接過來。徽州山水養人,沒準過幾年,他的一頭白髮還能變回去。等我們的孩子出生了,他還能陪着她長大。今日我去找岳父商討,他也覺得如此甚好。明月,你覺得呢?」
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考慮妥帖了,他總是這麼體貼,明月咬了一口他的嘴巴,蹭蹭他的臉頰甕聲甕氣道:「沈懿珩,你好好啊。嗚嗚,我真是太有眼光了!我也同意,爹爹對我真的很好,我們就一起去徽州吧。」
沈懿珩哭笑不得地拍拍她的臉蛋:「不是困了嗎,睡吧。」
「晚安,今天也好喜歡你。」明月往他懷裏擠了擠,抱着他乖順地閉上了眼睛。
「我也是,我也很喜歡你。」沈懿珩輕輕笑了笑,擁着她睡去。
外面大雪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簌簌而下,永不止歇。呼嘯的北風在拍打窗戶紙,呼呼啦啦。
而他擁着她,在炭火旺盛的屋子裏睡得香甜。
– 完 –
□ 一川菸草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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